十一、酒在人凋,女儿红改叫花雕(1 / 1)

朱其昂与胡雪岩没啥交情,只知他有左宗棠做靠山,才弄出这么大响动。左宗棠与李鸿章是死对头,李鸿章倡办轮船招商局,胡雪岩肯定不会来入股,得罪左宗棠。偏偏李振玉对胡雪岩特别感兴趣,说他发达奥秘也简单,就是借力发力。借谁的力?自然是官府的力。早年胡雪岩离皖闯**杭州,进入仁德钱庄做跑街,便胆大包天,擅自借钱给官兵。被开除出钱庄后,搭上浙江巡抚王有龄,不遗余力为抚衙跑腿,其阜康钱庄还有各地当铺和药店,都是在王有龄关照下开设起来的。后太平军攻破杭州,王有龄自杀,左宗棠继任浙抚,胡雪岩又攀上左宗棠,冒险以阜康钱庄作抵押,为楚军大借洋债。左宗棠投桃报李,将楚军粮饷存入阜康钱庄,将士打仗所掠财物也押给胡氏当铺,一应军饷筹供,军火订购,通通交与胡雪岩,让他大发猛发国难财,富甲江南。

朱其昂不是来听胡雪岩故事的,却出于礼貌,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去。直到李振玉说得舌头发涩,端杯喝茶,才趁机插话道:“胡雪岩与咱没关系,还是请李老板为其昂出出主意,怎么打动各大沪商,出股合办轮船招商局,把江海水运生意从洋人手里夺回来。”

李振玉依然顾左右而言他。闲话几句,喝口茶,放下杯子,起身入内,拿出一个礼盒,估摸半尺见方,长有尺余。李振玉往朱其昂手上一递,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船王客气,送振玉宋版古书,振玉也不好让你空手而归,还请笑纳。”

这是送客信号,朱其昂不好赖着不走,只得怏怏站起来,接过礼盒,告辞出门。浪费一套宋版书,还耽误半天大好时光,却没能从人家嘴里掏出半句真言,朱其昂沮丧至极,上车后也没心情开盒验礼,往座位旁一扔,望着窗外霏霏细雨,发起痴来。回到广昌号,下车时都忘记礼盒存在,还是车夫发现,提着追上来,塞到朱其昂手里。

进门后,朱其昂将礼盒往屋角一扔,缩进太师椅里,闷闷不乐的样子。其时朱其诏在后花园陪许钤身和盛宣怀游览,看风起萍末,鸟穿叶底。正好车夫牵马绕过墙根,去后院马厩喟料,朱其诏知道哥哥已回,带着许盛二位,走出园子,进入大堂。

见朱其昂脸色阴沉,意识到事情不容乐观。许盛毕竟是外人,不便贸然开口,只朱其诏往哥哥身边凑凑,小声问道:“李振玉是啥意思?”朱其昂耷拉着脑袋,没有出声。朱其诏又道:“李振玉平时还算爽快,是好是歹,总该有个姿态吧?”

许钤身与盛宣怀也走上前,试探着问了两句,朱其昂才有气无力道:“这个李振玉,陪他坐了两个时辰,只字不提轮船招商,却老给我讲别人的烂事。”朱其诏问:“讲谁的烂事?”朱其昂说:“还能是谁的烂事?胡雪岩的烂事呗。”许钤身道:“胡李都是开钱庄的,李振玉对胡雪岩所作所为自然最感兴趣。”盛宣怀说:“李振玉肚里墨水不多,也不可能说古道今,只好说些眼前人事,聊以应付船王。”

朱其诏有些不甘心,又问哥哥:“除讲胡雪岩烂事,李振玉再无其他表示?”朱其昂说:“他不收了我宋版古书么?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临别也送了我一份礼物。”朱其诏问:“什么好礼物?”朱其昂往屋角一指,说:“不在那儿吗?我不是去跟他交换礼物的,没兴致拆看。”

朱其诏几步走过去,提了礼盒掂量掂量,说:“还有些分量,不知是金还是银。”盛宣怀笑道:“商人讲等价交换,船王送上宋版古书,想必李振玉不愿船王吃亏,估价返还大把银子,故分量不轻。”许钤身说:“如此**裸等价交换,岂不是太没人情味?”

说话间,朱其诏已将礼盒提到桌上,几下打开来。却非金非银,非珠非玉,竟然是只小型棺材,红木材质,木香扑鼻。几位很是惊讶,眼睛瞪得老大,不知李振玉送副棺材,居心何在。朱其昂也腾地从椅子上坐起来,端过小棺材,偏着脑袋,前看后看,外看里看,像不认识棺材似的。一边嘴里疑惑道:“李振玉莫不是咒我早死,好装殓入棺?”朱其诏道:“不会吧,朱李两家无冤无仇,李振玉也犯不着如此啊。”朱其昂道:“是啊,咱朱其昂死得其所,于他李振玉亦无任何好处。”

朱其诏从哥哥手里拿过棺材,端详一会儿,说:“有句话叫不见棺材不掉泪,难道李振玉觉得轮船招商局办不得,暗示哥哥早些抽身,别陷入其中?”朱其昂说:“招商局办得办不得,李振玉完全可当面直说,干吗转弯抹角送小棺材呢?”

盛宣怀一旁分析道:“也许李振玉不是让船王见棺掉泪,是要船王见棺思官。棺材棺材,升官才好发财。李振玉有可能用小棺材提醒船王,沙船已维护不下去,江海水运尽为洋船垄断,想从洋人手里夺回水运利权不容易,与其想入非非,劳心费劲办啥轮船招商局,还不如弃商从官,花钱捐只官帽,谋个实位,先捞他一把再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比起跑生意,做官发财来得更稳靠,也更轻松。”

朱其诏不敢苟同,说:“既然做官为发财捷径,李振玉为何仍死死守着钱庄,不自己捐官谋位,大发其财,而反过来动员咱哥?”朱其昂也说:“苏沪习俗,确有送小棺材给官僚,意喻升官发财的。咱不是官僚,李振玉只怕还有别的意思。”

李振玉到底是啥意思呢?几位议论热烈,唯独许钤身一言不发,只顾两眼盯着桌上棺材,一副似有思的样子。盛宣怀问道:“仲韬兄为啥不吱一声?您脑袋灵光,说说李振玉送船王小棺材,到底是何用意?”朱家兄弟也说:“仲韬兄一定自有高见。”

许钤身没说高见,回过头望着朱其昂,说:“刚才船王说,李振玉给您讲了半天胡雪岩的故事?”朱其昂说:“可不是?咱几次论起轮船招商,他都拿胡雪岩故事搪塞,要我插不进嘴。”许钤身说:“钤身隐约觉得,胡雪岩的故事与小棺材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联系。”朱其昂不解道:“故事与棺材有联系?”许钤身说:“李振玉讲完胡雪岩故事后,不送其他礼物,偏偏送小棺材,不太像无意之举,定是有意为之。”

朱其昂眼望许钤身,扣扣脑门,道:“还请仲韬明言,开导开导其昂。”许钤身道:“故事故事,自然离不开事。事在人为,又少不了人。李振玉所说故事里,主要是两个人,一个胡雪岩,一个左宗棠。左宗棠靠胡雪岩办事,解决粮饷军火困难,打仗立功;胡雪岩靠左宗棠给事,承揽其他商人揽不到的大生意,赚大钱,发大财,可谓各取所需,两不亏欠。”

“左宗棠是官人,胡雪岩是商人。商傍官发财,官依商成事。”朱其诏快言快语道,“李振玉先给哥哥讲官商故事,再以小棺材相赠,其义只有一个,就是官不离财,财不离官,商人要想经商发财,不可能没有官人扶持。”

盛宣怀一旁笑道:“宣怀曾听人说起,胡雪岩各处钱庄和店铺的神龛上,供的既非祖宗,亦非财神,也不是佛像,竟是一具小棺材。不知有无此事?”朱其诏说:“此事不假。有次我去上海阜康钱庄找人办事,无意间进得后堂,神龛上果真供着一只红漆小棺材,当时觉得有些怪异,不可思议,后来才知胡雪岩别有用意。”

朱其昂总算开悟,说:“原来李振玉见轮船招商局只有商家,缺乏官方背景,不愿贸然参股,担心没有靠山,出点啥事,股金打水漂,才送棺材,启发咱学胡雪岩。”朱其诏道:“轮船招商不是小动作,是大举措,仅凭咱商人力量,商本商办,确难成事。咱们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招商条规里商本商办四个字改过来。”

朱其昂道:“又怎么个改法呢?其昂考察过好几家在华欧美轮船公司,皆为商本商办,才依样画葫芦,用到咱招商条规里,谁知沪商都不买账,让咱空欢喜一场。”朱其诏道:“华洋有别,洋人商本商办可以,华人商本商办则难行得通。洋人官是官,商是商,官只做两件事,就是收税和保护商户,不会干预商人经营活动。大清不同,官商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官员除抽厘收税,还喜欢与商人接触,牟取私利,而一旦商人遇有麻烦,想寻求其保护,门都没有。故商本商办,必然寸步难行,非寻求官方背景不可。”

朱其昂叹道:“不用商本商办,难道改作官本商办?朝廷连年征战,国库空虚,拿不出银子,李中堂才让咱牵头招股,官本商办自不可能。商本官办也不妥,咱朱家世代经商,皆为白丁,身无功名,除非仲韬与杏荪二兄留在沪上,主持招商局。”

盛宣怀笑道:“咱俩皆在中堂身边当差,仲韬兄还要协助李昭庆办海防,怎可滞留上海?”许钤身也道:“钤身与杏荪兄迟早会回天津,轮船招商局只能由船王总办。这样吧,改掉商本商办,不叫官本商办,也不叫商本官办,叫官督商办,定轮船招商局为官方督管商户参股经办性质,朝廷给予保护,待日后规模扩大,在江海水运站稳脚跟,再考虑商本商办也不迟。当然这只是钤身想法,还得中堂大人首肯,才作得了数。”

“官督商办好!”朱其昂大声道,“官字当头,便可消除各大沪商顾虑,放心前来入股。只是官督怎么督呢?”许钤身说:“轮船招商局是李中堂倡办的,肯定得他亲自督办。只是中堂大人身在天津,不可能督到上海来,主要还得船王自督自办。为强化官督性质,钤身建议船王和其诏兄,花几个小钱,交到户部,让吏部给顶子戴到头上,日后诸事也好办得多。”

朱家兄弟满口答应,笑笑道:“捐个一官半职,咱们就是红顶商人,日后生意场上混不下去,也有条退路,到官场上谋饭吃。”

津沪迢遥,信函往来须费时日,耽误工夫,许钤身与盛宣怀干脆离沪返津,向李鸿章面呈轮船招商局初创受挫经过,提出官督商办设想。李鸿章意识到时下商情,没有官方背后使劲,光凭沪商能耐,想吸纳足够股本,购船运营,与洋人轮船公司争夺江海水运利权,确实不太现实。当即命两人将官督商办四字写入招商条规,西行入京,呈送总理衙门批准备案。又代朱家兄弟,往户部送上捐款,拿得收据,再上吏部换取任命。吏部以款项为凭,依例委朱其昂为候补知府,朱其诏为知府衔。此系空衔,并非实职,可朱家兄弟从此亦官亦商,主办官督商办性质的轮船招商局,也就名正言顺,理直气壮。

国人向来认官不认商,官督商办四字写入轮船招商局条规,朱家兄弟又戴上红顶,沪商态度大变,纷纷登门祝贺,表示愿意认购股本。朱家兄弟自是欢喜,经精心筹备,以洋泾浜南永安街货栈为址,挂上轮船招商局匾牌,扬起三角龙旗和双鱼局旗,鞭炮喧天,鼓乐齐鸣,举行隆重开业仪式。朱家亲朋好友,苏沪官商各界,云集响应,接踵而至,弹冠相庆。朱其昂站在匾牌下,大声宣读总理衙门和李鸿章关于创办轮船招商局的批文,以及各界贺信,尔后庄重宣告,计划发行股票一万份,五百两为一股,共招股本五百万两银子。股票等同银票,年息一分以上。进出自由,持股人可任意支取兑现。亦可转让他人,除洋籍商人之外。

朱其昂声音甫落,掌声响起来,热烈响亮。掌声中,盛宣怀走上前,拿出离津时李鸿章所给五万两银票,交朱其昂手上,代其购股一百份。朱其诏早有准备,出具刚印制而成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股票,写好李鸿章名字,钤上印鉴,交与盛宣怀。这是盘古开天地以来,出现于中国大地上的第一张股票。正是这张股票,掀开了大清近代企业崭新的一页。

南洋大臣沈葆桢、江苏巡抚丁日昌也派来幕僚,捎上大额银票,代购股票。紧接着,受邀参加仪式的李振玉、徐润、唐廷植、唐廷枢等在沪豪商巨富及朱家远亲近邻,同事好友,甚至不少听到鞭炮声响前来看热闹的沪上市民,也不甘落后,走上前来,踊跃出手,认购股本。一时间,南永安街喜气洋洋,盛况空前。

开业仪式过后,朱家兄弟摆下盛宴,招待四方来客。席上觥筹交错,气氛欢洽。朱家兄弟端杯一路敬过去,感谢诸位支持,表示日后一定好好经营招商局,以不负李中堂和众人厚望。一圈敬毕,兄弟俩已有些醉眼蒙眬,脚下开始打漂。恰在此时,有人出现在门口,身边还有一位伙计模样的随从。李振玉、徐润、唐氏兄弟等大佬全都放杯站起来,向来人拱手致意,其他客人也别过脑袋,献上注目礼。

来人正是名满江南的大商人胡雪岩。他向李振玉等人打打拱手,径直向朱家兄弟走去,嘴里道:“雪岩迟来一步,还请见谅。”

兄弟俩尽管已喝得半醉,却依然认得胡雪岩,赶紧迎上前,行过礼,把他拉到主桌上,倒了酒,恭请赏脸。胡雪岩举过杯,对朱家兄弟表示祝贺,尔后以责怪口吻道:“招商局开业如此大喜事,船王竟不告知雪岩一声,有些见外吧?”

朱其昂满脸歉意,说:“其昂打听过,胡老板回了杭州,没在沪上,也就不好惊动您老人家,实在不好意思。”胡雪岩笑道:“雪岩回杭州倒也不假,也许船王真打听过。”朱其诏一旁道:“胡老板别不相信,咱们连请柬都写好了的,只是没送出去而已。”

朱其昂以为弟弟不过随口一说,谁知他竟从身上掏出一纸请柬,双手呈给胡雪岩。原来胡雪岩进门后,朱其诏就躲到屋角,悄悄填了份空白请柬,放在身上,等着出手。胡雪岩瞧瞧请柬上自己的名号,哈哈一笑,道:“就凭这张请柬,雪岩今天也得有所表示。”招过侍立身后的伙计,从他手里拿过一纸银票,递给朱其昂。

银票出自阜康钱庄,上面写着五十万两的字样。这可不是小钱,惊得朱其昂两眼圆睁,以为看花了眼。眨巴眨巴眼皮,鼓眸再看,白纸黑字,写得明白,确实是五十万两。五十万两银子可购一千份股票,往上填名钤印,都得花上半天时间。本以为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顾忌李鸿章倡办的轮船招商局,朱其昂才没邀他出席挂牌仪式,不想他不请自到,还带来巨额股金,实在让人大感意外。朱其昂激动得跟什么似的,连连称谢,只差没趴到地上,给胡雪岩磕响头。忙将银票交给朱其诏,嘱他抓紧安排人手填写股票,天黑前送至阜康钱庄。

五十万两银子自然能管大用,加上其他所募股金及朱家自筹资本,已接近两百万两之数。朱家兄弟雄心勃勃,着手制订规划,预购轮船,开辟航道,争取尽快进入运营。又将规划书交给盛宣怀,请他过目。盛宣怀小作修改,带上李鸿章所购一百份股票,来到黄浦江边,准备乘船返津。正碰上陈兰彬带领首批三十位留美幼童,登上越洋客轮,启航远行。盛宣怀站在码头上,眼望越洋客轮消失于海天深处,才踏上洋船,离沪北上。

船入津港,上岸来到北洋衙门,李鸿章正在签押房与许钤身、马建忠等幕僚议事。一见盛宣怀进门,李鸿章召他至身旁,迫不及待问起长短来。盛宣怀将招商局开业盛况陈述一番,交出股票和朱其昂所订规划。李鸿章拿过股票,看了又看,不无兴奋道:“想不到一不小心,本督就成了中土有史以来第一位股民,有意思,有意思。但愿以后大清多创股本企业,官民都来认购股票,争做股民,既为中华富强尽己所能,也跟着发财致富。”

论到招商局股票行情,得知李振玉、徐润、唐氏兄弟、朱家亲友同事以及上海市民热情参与,踊跃购股,李鸿章很有感慨,说:“咱大清商民,还是认可这个官字。若招商条规不改商本商办为官督商办,又哪来如此效应?”

“是啊,多亏李振玉送小棺材,启发朱其昂,定招商局为官督商办性质,招引众多股民纷纷入股。”盛宣怀深有感触道,“开业庆典上还有位股民,不请自至,一下购进一千股。”

一千股就是五十万两白银,谁如此阔绰,出手就是惊天大数?几位好奇地追问盛宣怀。盛宣怀道:“还能是谁?江南第一巨富胡雪岩呗。”

胡雪岩花五十万两银子购进一千份股票,自然不足为奇。奇的是他乃左宗棠的人,出大钱购买李鸿章倡办的招商局股票,不怕得罪左宗棠?马建忠说:“没有左宗棠,就没有胡雪岩,胡雪岩敢买轮船招商局股票,难道不担心惹恼左宗棠?”许钤身说:“此事有些蹊跷,说不准胡雪岩有啥不可告人之目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李鸿章哈哈大笑道:“招商局吸足股金,可购买福州船政局所造轮船,福州船政局又是左宗棠倡办的,胡雪岩出资支持招商局,说不定正是左宗棠授意呢。”许钤身说:“但愿如此。不过钤身考察过福州船政局,其所造轮船成本过高,朱其昂未必只购该局轮船。胡雪岩精明过人,大量买进招商局股票,其意恐怕不在福州船政局。”

李鸿章问:“意不在福州船政局,又在哪里?”许钤身说:“不好说。也许是钤身多心吧。”盛宣怀说:“多个心眼好,商场如战场,有必要提醒朱其昂,防着胡雪岩点。”李鸿章说:“也是的,防人之心不可无。眉叔(马建忠)代我给朱其昂写封信,将咱们意思转告给他。”

马建忠答应而去。盛宣怀远途劳顿,李鸿章让他下去歇息,吩咐许钤身,从淮军粮饷里支取二十万两银子,作为官督资本,调给招商局,运营赢利后再慢慢还本付息。

再说朱其昂筹足资金,赶紧与江南制造局和福州船政局签订合约,改装军舰,以为商用。同时派人前往英国,订购更为先进的洋轮。英国轮船公司很快交出伦敦号轮船,漂洋过海,驶抵沪上。其余英轮也在赶制,等候招商局后期资金付齐,再交货启程。

经此紧张筹备,招商局进入试运营阶段。李鸿章又饬拨漕米豆石,交由招商局承运,一应报关纳税手续,也尽量给予便利和优惠。

万事开头难,中国大江大海上终于出现华人自己的货轮,是何等荣耀之事!李鸿章激动之余,具文咨报总理衙门。奕?欣喜不已,入宫拜见慈禧,细述详情。慈禧面呈悦色,说:“李鸿章主持直隶与北洋以来,与日本签订平等条约,选派幼童留美,现又创办轮船招商局,功不可没,世人瞩目,恭亲王觉得怎么奖赏他才是?”

奕?想想说:“倭仁、官文、曾国藩几位逝去多时,所遗大学士空在那里,可让李鸿章递补上位。”慈禧说:“我也有此意。让李鸿章入阁还是入殿?”

殿略高于阁,协办大学士往上递补,一般先入阁,才有资格晋殿。常例汉员能入阁已登峰造极,两殿基本属满员专有,唯曾国藩功高盖世,才破例晋级武英殿大学士。慈禧明知惯例如此,还问李鸿章入阁还是入殿,显然意在拔高他。奕?领会慈禧圣意,顺水推舟道:“曾李师生一场,且李鸿章功勋卓著,不让其师,就叫他直接入殿,递补曾国藩留下的武英殿大学士吧。”慈禧说:“也可。李鸿章之作为,皆大清前所未有之大事,朝廷就该破破格,让他越阁入殿,也好叫满汉官员学有榜样,只要实心为大清做事,朝廷不会怠慢他们。”

李鸿章以协办大学士身份,直接晋级武英殿大学士,朝臣们难免又羡慕,又嫉妒,说好丑的都有。李鸿章跪接圣旨,自是受宠若惊,一半欢喜一半忧。幕僚们不解,觉得大清全靠曾李师徒努力,实现同治中兴,曾国藩仙逝,李鸿章作为其替手,晋级武英殿大学士,实至名归,有啥可忧惧的?李鸿章叹道:“太后和皇上看得起,委以大位重权,鸿章感激涕零。可鸿章最大心愿,是多办实事,实现大清自强,至于地位呀,荣誉呀,皆在其次。如今破例越阁入殿,定会引得朝臣妒恨,处处设阻,妨碍鸿章办事。”

说这话时,李鸿章已至天命,混迹官场三十年,可谓阅人无数,深知人心险恶,树大招风,自己执掌直隶与北洋,朝臣们已愤愤不平,再加封武英殿大学士,这些人岂不怒火中烧,恨不得将你大卸八块,扔进大锅煮汤喝掉?

果然转过年来,进入同治十二年(1873),麻烦便接踵而至。麻烦首先来自朝中。朝臣们认为李鸿章如此得势,并非他多么能干,多么会办事,主要还有三万多未撤淮军在手,皇上和两宫得罪不起,只得哄着宠着,给位给权给大誉。只要把淮军解决掉,李鸿章就成拔毛凤凰,再也神气不起来。怎么拔去凤凰身上的毛?联名上折,请求彻裁淮军,李鸿章定会老调重弹,拿国防为借口,哄骗慈禧,维持淮军现状。唯一办法就是找找淮军岔子,堵住李鸿章嘴巴,要他没法护短,眼睁睁看着淮军被裁,或至少裁掉大部。

淮军岔子其实不难找。淮军初创入沪时才万来人马,后陆续自两淮地区征召过几批,加起来也不过两万有余。可待收复苏州时总数已达六万,太平军肃清后裁去一部分,北上剿捻又发展到七万多。数字如此庞大,兵源何来?主要来自太平军和捻军降卒。降卒又有不少皖籍人,至捻军平定,淮军裁撤过半,所留也以皖人包括皖籍降卒最多。安徽兵剽悍,打仗勇猛,闲时则不太好管制。尤其是降卒,在原来军中沾染不少恶习,吃喝嫖赌,斗殴盗抢,一样不落。故现有未裁淮军各军中,时有违纪现象发生,影响极其恶劣。就是李昭庆带到天津的队伍,也经常惹是生非,让李鸿章很是头疼。这支队伍叫武毅军,系剿捻期间李昭庆照李鸿章意思所组建。入主直隶后,李鸿章雄心勃勃,大办海防,专门奏调李昭庆率军赴津,修筑炮台,筹建新城,其用意再明显不过,就是日后成立海军,武毅军便是当然主力。武毅军里同样有不少太平军与捻军降卒,不时闹点乱子,甚至杀人越货逃之夭夭者,亦不乏其人。

建炮台,筑新城,是累活苦活,加之饷银发放不及时,武毅军里有位哨官心生怨气,带着手下人,趁夜潜入天津老城,抢劫百姓人家,逃得不知去向。恰好哨官和逃兵都是从前降卒,新城工地起了谣言,说逃兵已被抓住,供认还有不少降卒正在谋划哗变,朝廷已密令李昭庆,欲对降卒采取行动,轻则发往边疆卖苦力,重则就地沉海。

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尽人皆知。极度恐慌下,降卒们开始暗中串联,觉得再待在军中,不被整死,也会累死,不如早些逃命,腿脚快的还能多苟活几年。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数百降卒聚拢一起,挥着锄头镐锨之类筑城工具,冲入饷库粮仓,一番洗劫,然后逃出军营,哄然而散,上的上山为匪,下的下海为盗。还有人偷偷跑到驻守静海、沧州等处的盛军大营里,摇唇鼓舌,煽风点火,盛军又有几批降卒连夜出逃。连外省甚至西南边陲多处淮军驻军,也仿佛受了传染似的,发生数起哗变事件。一时间,朝野震惊,朝臣们纷纷指责李鸿章治军不严,要求将淮军裁撤干净,以绝后患。

此时李鸿章就在京城。京城正举办同治亲政大典,李鸿章亲率五百淮军卫士,入都朝觐庆贺。卫士们一律除去包头巾,辫子挂在后脑,以示对大清的忠诚。李鸿章以为参加完大典就可返回天津,谁知同治召他入宫,要留他居京理朝。点子出自同治两位老师李鸿藻与翁同龢,说是亲政得有所作为,要有作为须能臣帮着打理朝政。同治问能臣在哪儿,两人说了李鸿章名字。同治想都没想,叫来李鸿章,要他入值军机处和总理衙门。李鸿章深感意外,隐隐意识到,定是有人见他在天津办成几件像样的事,要把他留在京城,交给皇帝亲自看管,叫他再没法施展拳脚,同时失去对淮军的控制,兴不起风浪。

可同治开了口,李鸿章还不好当面拒绝,只能跪地谢恩,大着胆子道:“微臣主持直隶,经办外交和海防,百事刚刚开头,就这么离开天津,前功尽弃,又如何是好?”同治说:“毛昶熙也挺能干,让他接任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比较适合。”

李鸿章无话可说,出宫后赶往恭亲王府,给奕?如实禀报叩见同治前后经过。奕?也觉得不妙,说:“军机处与总理衙门谁都可以来干,直隶总督与北洋大臣没你少荃,岂不乱套?”李鸿章道:“皇上说可派毛昶熙继任。”奕?摇头道:“毛昶熙怎么能行?皇上可能忘记前年琉球船民事件发生后,日本使臣跑到总理衙门讨说法,毛昶熙出语不慎,被人家抓住破绽,无理闹出有理来,让朝廷好不尴尬。”

原来前年十月,琉球船民出海遭遇飓风,船倾淹毙数人,其他六十多名幸存者凫水登上台湾岛,误入琅峤地区,被号称生番的原住民杀死五十多人,仅余十来人逃出,幸亏驻地清军发现,交由台湾县衙护送福州,再辗转回国。琉球本系中国藩属国,历朝都有册封,大明皇帝还赐闽南三十六姓给琉球居民。到明万历年间,日本武力征服琉球,册封其国王为藩王。琉球从此一仆二主,同时向中日两国朝贡。畸形宗藩关系一直延续至当朝,大清不置可否,又多次册封琉球。日本却不满于现状,早想独吞琉球,借着琉球船民事件,特派使臣到总理衙门吵闹,要求大清惩处台湾琅峤原住民,为琉球船民雪恨。琉球系大清藩属国,台湾是中国领土,船民事件本属大清内政,完全可理直气壮驳倒日本使臣,毛昶熙却缩头缩脑,说琅峤原住民属化外生蕃,大清管不了那么多。日本使臣要的就是这句话,大造舆论,扬言台湾生番害人,大清舍而不治,日本将问罪岛人,侵台野心昭然若揭。

毛昶熙如此不清白,让他出任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岂不要坏朝廷大事?隔日奕?就进宫去见慈禧,请她阻止同治胡来。毕竟同治已经亲政,慈禧有所顾虑,不好对他颐指气使,两天后才趁母子单独一起,说天津乃洋人入京门户,非能臣镇守不可,毛昶熙脑袋进水,不肯担当,琉球船民事件都处理不好,将天津大门户交给他,谁放得心?除非有更合适人选。同治掰着指头,从李鸿藻、翁同龢、徐桐、崇厚等人一路数下去,还真找不到稍懂外事和洋务的能臣干吏。这才不得不放弃初衷,让李鸿章离开北京,回了天津。

也正是李鸿章逗留北京这些日子,武毅军和盛军士兵哗变事件愈演愈烈,又先后逃掉一两千人,几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原来李翁早知天津不是谁都可信任,建议同治以毛换李是假,让他拖住李鸿章暂时没法回津,致使淮军兵变越闹越不像样才是真。

淮军出了大乱子,朝臣们一个个兴奋不已,纷纷奏请同治,修理李鸿章,撤裁淮军,至少把军中太平军和捻军降卒裁掉。同治不知轻重,听信群臣,正准备准奏,又是奕?通过慈禧,止住同治。原因简单,裁军口说容易,首先得拿出巨额裁军费,户部一时去哪里筹措?何况真裁掉淮军,国防空虚,洋人觊觎,谁来拒敌于国门之外?

朝臣声音传入淮军大营,不再只是裁军,竟讹为对所有从前降卒进行清算和严惩,降卒们越发不安,又哗变逃掉不少。连戴功降清的三品总兵潘贵升也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潘贵升射杀东捻首领任化邦后,投入铭军,因居功自傲,与刘铭传不和,转入盛军,随周盛传驻守沧州。淮军兵变事发,捻军降卒劝他出逃,他犹豫不决,后有人说在苏沪一带见到任化邦死后下落不明的紫薇,潘贵升蠢蠢欲动,去向周盛传告假,却闻李鸿章已下密令,凡军中从前降卒,不管功劳大小,必须通通清理出局,免得再出乱子。潘贵升不知是真是假,干脆假也不请了,带着几位兄弟逃离军营,脱去军服,南下直奔上海。在城里转悠数日,紫薇没找到,却碰见不少淮军逃兵和捻军战友,连失业多时流落街头的沙船工友也找上门,要潘贵升牵头揽点来钱的活儿干干。啥活儿才来钱呢?不用说抢钱庄最来钱。潘贵升手一挥,很快聚集起数百近千人,龙行虎步,赶往上海阜康钱庄,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实。

钱庄老板胡雪岩吓得不轻,欲派人报告官府,无奈钱庄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出不去人。就是出得去人,官府一时也派不来大批兵丁,依然拿这批暴徒没法子。好在胡雪岩经多风浪,很快镇定下来,麻着胆子,走出钱庄,大声道:“本人乃钱庄老板胡雪岩,你们谁是头儿?可否出面与我交涉,我尽量满足你们要求。”

潘贵升倒也不是吃素的,迈步上前,拍着胸脯道:“本人就是大伙头儿。”胡雪岩忙颠过来,打着拱手道:“一看兄弟,就是英雄好汉。敢问尊姓大名?”旁边沙船工友大声道:“听说过射杀任化邦的英雄么?就是他潘贵升潘总兵!”

任化邦之死是当年大清大事,朝野尽闻,胡雪岩也听说过潘贵升三字,大声道:“雪岩有眼不识泰山,大英雄站在面前,都认不出来。潘英雄先入钱庄喝口茶,有话咱们慢慢说行不?”潘贵升瞪着眼道:“不行!咱不是来讨茶喝的,是来讨生路的。”胡雪岩说:“雪岩从未与英雄打过交道,英雄讨生路,干吗不上别处,专找咱钱庄?”潘贵升说:“兄弟们出生入死,给朝廷卖命,朝廷却不让咱们好活,你是红顶商人,只能向你借点银子花花。”

包围钱庄,不为钱,又还能为哪般呢?胡雪岩心里早有准备,笑笑道:“英雄说需要多少银子?”潘贵升说:“你看着办吧,总得让咱们活上十天半月的。”胡雪岩说:“你们总共多少人?”潘贵升说:“我也没细数,不上千,总有八九百吧。”胡雪岩说:“可否就以一千为数,每人打发五百两银子?”

大清府尹县令年金没到五百两银子,能有这个数,自然远远超出众人预期,潘贵升意外之余,道:“行行行,咱也不为难胡老板,快拿银子吧。”

胡雪岩点点头,给身后伙计嘀咕两句。伙计转身入庄,很快提只布袋出来,递到胡雪岩手上。胡雪岩从布袋里掏出一把票据,对潘贵升扬扬,说:“这都是真金白银,乃阜康钱庄从上海轮船招商局认购的股票。”话没说完,众人闹嚷起来:“不要股票,要现银。”胡雪岩笑对潘贵升道:“可否让好汉们先别急,听咱把话说完?”

潘贵升便朝后面挥挥手,声音渐渐小下去。胡雪岩继续道:“袋子里总共一千份股票,每股银子五百两。股票上写得明白,可随时兑换,你们拿着赶往招商局,他们自当如数兑现,一两都不会少。且有利息计付,就算好汉们来回奔波,雪岩所支车马费。”

一人五百两银子,另外还有利息,众人大声欢呼起来。潘贵升拿过股票,交给身边亲信,照着人头一一分发下去。先拿到股票的人又提出质疑:“万一招商局不肯兑本付息呢?”胡雪岩说:“招商局不兑付,你们再回来找我,钱庄就在此处,又没法搬走。”

千份股票很快发完,一群人簇拥着潘贵升,潮水般涌向南永安街招商局,大声叫嚣着要兑现股票。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股民,朱家兄弟猝不及防,却只能乖乖履行招股承诺,调集银两,依票付本给息。见股票全是阜康钱庄胡雪岩字号,朱其昂哭笑不得。当时胡雪岩认购股票,还视其为招商局最大财神,想不到他会来这么一手。

经潘贵升一闹,其他持股商民也闻风而动,纷纷拿着股票上门挤兑,生怕动作稍慢,招商局破产,股票成为废纸。朱家兄弟实在没法,只得倾其所有,应付突如其来的挤兑风潮。银库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预订的英国轮船提不回来,已有轮船因缺资金周转,也没法正常运营,招商局几近瘫痪,急得朱家兄弟捶胸顿足。

这还没完。旗昌、怡和、太古等美英洋行轮船公司驻沪有时,不少沪商都投放了大额股本在里面,吃息增值。等到轮船招商局成立,沪商们担心洋行轮船公司生意难做,自己受损,没少诅咒李鸿章,背后使小动作。如今招商局出现大麻烦,他们幸灾乐祸,一个个笑口大开。还不过瘾,又把潘贵升请入洋人租界供养起来,同时拿出大钱,让他纠集苏沪失业沙船船工,围堵招商局,要朱家兄弟还给他们活命生存的饭碗。

轮船招商局大乱,还有比沪商更开心的,就是李鸿藻和翁同龢等朝中大臣。李鸿章奏请创办轮船招商局之初,他们极力反对,说会砸掉沙船船工饭碗,引发船工闹事造反。如今预言终于应验,说明他们眼光独到,具有先见之明,要他们不乐也难。乐够后便联名上疏,奏请同治撤销上海轮船招商局,还有江南制造局与福州船政局。同治有心准奏,又怕母后干预,只好先游说慈禧。慈禧不甘听政期间所创大业破败,将奕?找去一番训斥,命他与李鸿章尽快想办法,稳住上海局面。奕?飞函天津,传达慈禧懿旨,严令李鸿章,无论如何保住上海轮船招商局,否则自动脱掉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帽子,回合肥抱孙子去。

虽说李鸿章已年过天命,可此时还无孙子,就是回到合肥,也没得可抱,只有遵照慈禧和奕?指令,想方设法,力戡乱局。他将众幕僚召入签押房,共商对策。人到齐后,马建忠道:“上海乱局始作俑者,主要是潘贵升,只有把他拿掉,才可能消停。”

李鸿章正要问怎么拿掉潘贵升,一旁的盛宣怀看看许钤身,笑道:“仲韬兄怎么缄嘴不语?潘贵升与兄一起跑过沙船,交情不浅,不然当年也不会受兄鼓动,射杀任化邦。如今他小子脱离淮军,流窜上海,兴风作浪,只怕还得兄出马,制服潘贵升。”

李鸿章于是望向许钤身,说:“仲韬说说看,有无办法拔掉潘贵升这颗钉子?”许钤身沉吟半晌,说:“上海情况复杂,好几股势力都与潘贵升有勾连:一是失业沙船船工,二是淮军大批逃兵,三是太平军和捻军溃散旧部。且在上海华洋富商运作下,潘贵升已躲进租界,没人近得了身,想拔掉这颗钉子,还真不容易。”

李鸿章道:“照仲韬如此说,咱们已拿潘贵升没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上海胡作非为,坏我大清大事?”许钤身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若能找到一个人,还是可引蛇出洞,把潘贵升从租界诱出来。”李鸿章问:“这个人是谁?”许钤身说:“丁香姑娘。”

“丁香姑娘?”李鸿章几分惊讶,“这与丁香有何关系?”许钤身说:“当年任化邦身边美侍紫薇便系苏州人,曾是丁香姑娘好姐妹。太平军攻占苏州时,紫薇出逃,辗转赣皖一带,落入任化邦之手。任化邦为紫薇美貌所迷,仗打到哪里,便带到哪里,须臾不离。潘贵升紧随任化邦左右,自然与紫薇有接触,也垂涎其美色,却慑于主子**威,不敢作非分之想。任化邦被潘贵升射杀后,紫薇失踪,潘贵升派人到处打听,始终不知音讯。直到盛军士兵哗变,有人逃到上海,见着紫薇,传到潘贵升耳里,他不顾一切,离营南奔沪上,欲一遂夙愿。”

怪不得潘贵升放着好好的三品总兵不做,宁肯逃沪为匪,原来冲冠一怒为红颜。许钤身话里意思好明白,紫薇身在苏沪,丁香是紫薇姐妹,找得到丁香就找得到紫薇,再以紫薇为饵,把潘贵升引出洋人租界。可怎么才能找到丁香姑娘呢?许钤身又道:“丁香姑娘还有紫薇,只有可能在这么三个地方:苏州、昆山与上海。若能让苏沪官府使点劲,找出两人应该不太难。”马建忠说:“即使找到两人,丁香姑娘愿否劝说紫薇引诱潘贵升,恐怕也难讲。就是丁香姑娘愿劝说紫薇,也要紫薇肯配合。”

李鸿章笑道:“世间之事,哪有未曾动手就十拿九稳的?我老师生前多次说过,凡事有六七分把握,便可付诸实施。苏昆沪各地长官皆系淮军旧人,老夫给丁日昌去个纸条,让他打声招呼,各地自会卖力帮着寻找丁香姑娘。辛苦仲韬和杏荪再跑趟上海,有事好相互商量。拿掉潘贵升后,顺便帮帮朱家兄弟,渡过此劫,尽快恢复招商局正常运营。”

许钤身与盛宣怀自然应承。各位散去,李鸿章出得签押房,刚回后衙,周馥来见,身后跟着深州知州吴汝纶。吴汝纶是安徽桐城人,与皖籍老乡周馥交好,每次来津,周馥都会陪他前来拜会李鸿章。桐城系清朝文学重镇,戴名世、方苞、刘大櫆、姚鼐等大家声名赫赫,被尊为桐城文宗,广受文人学子自觉师事和私淑,主盟大清文坛两百多年。曾国藩亦曾说天下文章在桐城,高扬桐城文学旗帜,影响极为深远。吴汝纶景崇戴方刘姚等乡贤,自小笃好文学,博览群书,终至两榜高中,授内阁中书。好读书,文章了得,且系桐城后起之秀,自然易入曾国藩法眼,延聘入府,委以重任。曾国藩病逝,曾府幕僚随之四散,李鸿章挪出直隶深州知州位置,奏调吴汝纶就职。吴汝纶不辱使命,奖耕织,兴文教,干得颇为出色。深津距离不近,这小子不好好待在任上,跑天津来干啥呢?

李鸿章正要质问吴汝纶,抬头见他目含悲戚,臂戴黑纱,暗自一惊,改变口气,叫着其字号道:“挚甫怎么啦?”吴汝纶未语先咽,周馥一旁代答道:“吴父新逝,挚甫特绕道津门,来向相国道别,准备回乡守制。”

安慰吴汝纶几句,李鸿章嘱后厨办几样素菜,招待两位。席间说起吴汝纶家境,李鸿章关切道:“挚甫家底薄,靠着知州薄薪,养活一家老小。令尊已故,令堂还在,你去职回乡,没有进项,拿什么维持生计?”周馥也道:“挚甫志在文章千古事,没在意聚金敛银,估计手头没多少积蓄,回籍后日子定然不怎么好过。”吴汝纶叹道:“天无绝人之路,何况汝纶出自乡野,吃得进粗粮,嚼得烂菜根,还怕活不下去?”

餐毕李鸿章请两位参观环水楼。出得后衙,穿过花园,但见水中有座塔楼,便是主人所说环水楼。石桥静卧水上,连接花园与塔楼。过桥走进楼里,迎面是宽敞客厅,雕花桌椅,山水画屏,显得典雅而又大气。还有李鸿章自书壁联曰:歌德惠化速邮置,尚节俭志絜羔羊。

李鸿章不群不党,不嫖不赌,公务之余,爱好有三:一是散步,二是读书,三是写字。字采众长,尤崇王欧颜三大家。习王得其纵横捭阖,龙跳天门,虎卧凤阙。研欧得其骨力森然,险绝若平,虚实互补。学颜得其深颜厚貌,盛德重望,观之俨然,即之也温。

赏过壁联,三人来到二楼。二楼为藏书阁。东西北三面,书籍盈架,只南面开着窗户,放进斜阳。窗边也挂着李鸿章手书联语:呼吸潮光,卷藏天禄。窗下有桌有椅,有书有册,有纸有笔,可供阅读书写。吴汝纶走到书架前,两眼放光,细细观赏,徘徊不去。李鸿章过来,笑道:“何书能入挚甫慧眼,取走就是。”

吴汝纶环顾藏书阁,道:“如此美妙的读书处,好书还是留下,日后有缘入阁,捧书于手,才是莫大享受哩。”李鸿章笑道:“挚甫喜欢阁中藏书,随时可来阅读,北洋衙署不会有人拦你。”吴汝纶道:“可惜汝纶即将南归丁忧,何时北返,还未可知。”

出得藏书阁,上到三楼,依廊观云天,凭轩听海潮,又是一番意趣。三人环绕一周,掉头下楼,过桥回到后衙静室,李鸿章拿出一纸银票,往吴汝纶怀里塞。吴汝纶缩着两手,不肯接受。李鸿章道:“令尊仙逝,老夫送份祭礼,不应该吗?”

吴汝纶这才收下,趴到地上,悲哭父亲,以尽孝子大礼。李鸿章扶他起来,安慰几句,又对周馥道:“许钤身与盛宣怀要去上海,就让挚甫随行南归吧,也好省几个船费。”

周馥答应着,与吴汝纶告辞出衙,去见许盛二人。路上周馥道:“挚甫知道相国为何带你参观环水楼吗?”吴汝纶道:“环水楼里藏书千卷,相国知汝纶是读书人,让我开眼,不正常得很吗?”周馥道:“相国已嘱我,忙完手头急务,便代他跑趟保定,将总督府里家眷接到天津来,他好亲自督促几位子侄读书写字。”

吴汝纶毕竟不傻,道:“玉山兄是说,相国怜我家贫,丁忧期间不能违制出仕,欲聘我来津做其家庭教师,领份薪酬养家?”周馥道:“相国正是此意。挚甫爱书如命,能入北洋衙署环水楼,坐拥藏书阁,教授相国子侄,不适得其所吗?”

吴汝纶心有所动,不觉点了点头。见过许钤身与盛宣怀,次日随两人登上商船,南下苏沪。稍作停留,改乘招商局江轮,逆长江西归。回到桐城老家,办完父亲丧事,不久接到周馥信函,说李鸿章家眷已至天津,正等他北上教授李家儿女。吴汝纶没有犹豫,安置好妻小,拜别老母,重新踏上北归行程。

再说许钤身与盛宣怀到沪后,丁日昌也收到李鸿章函令,赶紧命苏州、昆山和上海各府县,四处撒网,寻找丁香姑娘。官府势力无孔不入,很快在上海近郊一座天主教堂发现丁香姑娘踪迹。教堂收留了不少战争中失去家庭的女童,需要人手照看,正好丁香从前教养的女孩皆已长大成人,另谋生路,便欣然前来应聘,帮着监管女童,教她们识字唱诗。

这日许钤身与盛宣怀走进教堂时,丁香正在给女童们讲解圣经故事。故事反复听过多次,女童们已觉厌倦,要求讲些别的什么。丁香就讲中国民间故事,包括昆剧等戏曲桥段,女童们听得很专注,一个个着了迷。

正讲得津津有味,有位修女走到丁香面前,告知有客人找。丁香安顿好女童,来到教堂门口。许钤身和盛宣怀上前,先自我介绍,说来自天津北洋大臣衙门。丁香虽远离尘世,国家大事多少了解些,知道李鸿章已入驻天津。既是李鸿章的人,丁香自然很热情,问有啥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就是。许钤身便说了紫薇两个字。

可巧紫薇前不久真来过教堂,走时还留下住址,若丁香进城,可去找她。丁香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将实情告知两位。许钤身实话实说,毫无保留地道出寻找紫薇的真实意图,然后强调道:“潘贵升已成上海大毒瘤,只有把这颗毒瘤切掉,上海才得安宁。”

丁香还是没松口。盛宣怀旁边道:“李相国为富民强国,费尽心机,在上海创办制造局和招商局等实业,实属不易。潘贵升再继续闹下去,眼见李相国心血付诸东流,大清自强成为空话一句,丁香姑娘总不忍心吧?”

还是李鸿章名字让丁香姑娘最后下定决心,说:“我这就陪你们进趟城吧。不过你们得答应我,事情成与不成,都不能让紫薇受任何伤害。”两人齐声道:“伤害紫薇,便伤害你丁香姑娘,李相国也不会答应。”

就这样,丁香姑娘随许盛两位进得城来,辗转找到紫薇住处。这是栋西洋公寓,紫薇住在二楼,丁香让两位留在楼下,自己上楼去敲门。听是丁香声音,紫薇赶紧把门打开,惊喜道:“是丁香姐,快进,快进。”

进屋关门,紫薇倒茶递果,嘴上说:“姐姐是进城办事,还是专门来看妹妹?”

“自然是专程来看妹妹。”丁香打量几眼布置洋气的屋子,送给紫薇一串檀香念珠,“妹妹活得蛮滋润,看来没白跟任化邦几年。”紫薇手摩念珠,眼噙泪水道:“任化邦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妹妹跟着他,虽说东奔西跑,吃够苦头,却没少受他疼爱,倒也很值得。”丁香笑笑道:“妹妹也是多情女,任化邦死去多时,还这么一往情深。头次你去看姐,行迹匆匆,话都没多说几句,也不知任化邦死后,你是怎么来到上海的?”

紫薇抹一把眼泪,说出一段伤心往事。原来任化邦被潘贵升击中腰肋后,亲兵把他救入营中,让紫薇包扎枪伤。任化邦自知死期将至,摇手制止,示意紫薇挨近他,有话交代。紫薇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哽咽着问他有何要说。任化邦苍白无血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纯真笑意,断断续续道:“这辈子遇上你,是上天对我最大馈赠,我死而无憾。只是没能兑现当初承诺,怪我无用,只好来世再报答你。”

任化邦早就对紫薇许过诺,消灭清廷后就带她回安徽蒙城老家完婚,夫唱妇随,男耕女织,为父母尽孝送终。谁知捻军作战不利,又遭潘贵升黑枪,未捷身死,只好托紫薇代为回乡看望父母。紫薇感念任化邦厚待自己,没法拒绝,待他被亲兵抬走埋掉后,便女扮男装,离鲁南行,赶往安徽蒙城。见着风烛残年的任家父母,紫薇不忍心告知任化邦噩耗,两位老人却已明白怎么回事,带她来到后院,指着墙角花繁叶茂的紫薇树,说任化邦妹妹紫薇出生时,任化邦正好七岁,已谙世事,专门上山挖棵紫薇树,扛回来裁在院里,希望妹妹与紫薇一同成长,日后像紫薇一样漂亮好看。又装了坛花雕,埋到树下,等妹妹长大出嫁,再挖出来给她办喜事。在一家人呵护下,转眼妹妹长到十二三岁,果真如紫薇模样美丽可人,任化邦疼爱有加,天天带在身边,无论上山下河,兄妹形影不离。

时逢太平军席卷江南,朝廷招兵买马,追剿敌军。兵要吃粮,马要草料,为供养清军,府县衙役进村募粮劝饷。任家拿不出钱粮,衙役便强行进屋搜寻,发现躲在屋后美貌动人的紫薇,上前动手动脚,说要拿她抵捐。紫薇与衙役厮打起来,被衙役按倒在地,剥去衣服,欲行不轨。任父举着刀斧冲进屋里,直取衙役,衙役愣怔间,紫薇得以抽身。却不堪其辱,捂着**,奔出门外,纵身一跳,扑入屋前深潭,沉入水底。正好那天任化邦在山上打柴,待他扛着柴火回到家里,妹妹尸体已摆在潭边。气得任化邦一下子疯掉,挥舞砍刀,往外直冲,要找官府拼命。还是乡亲们死死拖住,没有出村,留下守着妹妹尸体,七天七夜,水米不进。也不许人靠近,直至尸体发臭腐烂,才让人抬走,埋到村外林子里。任化邦跟进林子,又在坟前守了三天,第四天便悄然失踪,不知去向。

几年后才听说任化邦做了捻军首领,东征西讨,攻城略地,烧官府,杀官吏,干得很欢。期间悄悄回过一次村里,抱回一个坛子,也埋到紫薇树旁,告诉父母,在外认识了一个叫紫薇的姑娘,哪天灭掉清廷后,就带她回来,启出两个坛子,办理婚酒。又嘱两老,万一灭不了清廷,自己死在外面,紫薇姑娘会代他回来看望父母,一定将两个坛子交给她,日后她出嫁成婚时用得上。紫薇这才知道任化邦妹妹也叫紫薇。原来在任化邦眼里,自己既是他心仪的女人,也是他难忘的妹妹,才享受着他双重宠爱。他早想回家办场轰轰烈烈的酒,即娶紫薇为妻,又嫁紫薇妹出门,以遂男人平生大愿。

就在紫薇遐想之际,任父已刨开紫薇树下两个坛子。不用说,一只是花雕酒坛,散着醉人酒香。另一只不知装些啥,任父抹去坛子上的泥土,抱进屋里,小心打开,原来是满满一坛金瓜子。这么多金瓜子,足可把婚礼办得像皇帝大婚,只可惜任化邦已死,花雕与金瓜子还有何用?紫薇鼻头一酸,哽咽无语。任父对紫薇说:“邦儿说过,要把两个坛子交给你,你带走吧。”紫薇说:“金瓜子留给二老养老送终,我带走花雕,想念化邦时,就喝口花雕。”老人坚持按儿子意愿办,最后紫薇抓过一把金瓜子,怀抱花雕坛子,告辞二老,出了村。

听完紫薇故事,丁香感叹不已,唏嘘半天。原以为任化邦不过草莽英雄一个,想不到竟柔情似水,爱美女爱家人,爱得如此深切。丁香正想安慰紫薇几句,紫薇已破涕为笑,说:“花雕就在里屋,温上一壶,咱姐妹一醉方休如何?”丁香说:“今天不是来喝酒的,是来问你句话,你心里还有无任化邦?”紫薇点头说:“紫薇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丁香说:“任化邦死于潘贵升之手,你不恨他?”紫薇咬牙切齿道:“恨不得将这小子碎尸万段。”丁香说:“据说潘贵升也在上海?”紫薇说:“本来就是我故意让人透露消息给潘贵升,他才跑到上海来的。”丁香问:“见到他没有?”紫薇说:“暂时还没。”丁香说:“打算把他怎么样?”紫薇说:“他躲在租界,洋人、沪商、逃兵还有沙船船工都围着他转,还真没法对他下手。”丁香说:“有人也想要潘贵升的命,你们可以合作。”

紫薇望定丁香,说:“怪不得姐是来替人说项的。何人想要潘贵升的命?”丁香说:“自然是轮船招商局,他们被潘贵升害惨了。”紫薇说:“不知招商局的人能否接近潘贵升,把他约出来。”丁香说:“要约出潘贵升,还得靠你。”紫薇说:“我不好轻易露面,更不好随便往租界跑。”丁香说:“不用你露面,你给潘贵升写个字条,他见你笔迹,就会来会你。”

“不用写字条。”紫薇从头上抽出一只足金凤钗,“潘贵升认识这只金钗。”丁香说:“原来你们早有瓜葛。”紫薇说:“一点瓜葛都没有。是一次行军途中,金钗不小心掉落地上,恰被潘贵升拣拾到手,偷偷送还给我,还用言语挑逗,又恰被任化邦撞见,差点毙了他。”丁香说:“早毙掉潘贵升,任化邦就不会死在他的枪下,你也不至于到上海来等他,为任化邦复仇。”紫薇说:“是啊,一切都是上天安排,由不得人。”

感叹几句,丁香拿过金钗,一边端详,一边道:“真是支好钗。”而后起身道:“妹妹等着潘贵升来还金钗吧。”紫薇说:“姐姐可要多加小心。”

丁香颔首答应,别过紫薇,下得楼来,将金钗交到许钤身手上。许钤身看眼金钗,转递给盛宣怀,说:“你去趟招商局,朱其昂兄弟拿到金钗,自有办法把它传入租界。”

盛宣怀拿着金钗走开后,许钤身安排马车,护送丁香,出城回到教堂。

得到金钗,朱其昂让朱其诏买通一名洋行买办,进入租界,来到潘贵升住处。见着金钗,潘贵升惊异不已,问是怎么来的。买办也不多话,只是说了一个地址。

当天潘贵升乔装一番,带领两名便衣亲兵,出了租界。来到西洋公寓,让亲兵守在楼下,自己上楼敲开房门,房里果然是日思夜想的紫薇。紫薇风采依旧,眼含秋水,魅力四射。潘贵升骨头都酥了,真想伸过双手,揽美人入怀。转而又想,任化邦早已烂在地下,还怕他重新爬起来,把美人抢走不成?何况紫薇以金钗传情达意,主动约他上门,还是悠着点为妙。

潘贵升心潮澎湃之际,紫薇拿出茶点,嗔怪道:“好你个潘贵升,投奔淮军,就忘了旧人,真是没良心。”潘贵升道:“妹妹冤枉哥哥。不是知你在上海,我又怎会扔下到手的荣华富贵,流落至此?”紫薇说:“你来上海又不是为我,是干你的大事,一下子闹得满城风雨。”潘贵升说:“不闹得满城风雨,你怎知我到了你身边,派人送金钗给我?”紫薇说:“哥还认得金钗,也算妹没白思念你一场。当初跟着任化邦,他看得紧,想跟哥多说句话都不敢,如今咱获自由,与哥团聚,无人再可以干涉。”

逗得潘贵升心上直发软,道:“妹妹有此心,哥哥三生有幸啊。那年击杀任化邦,人家以为我贪恋淮军奖赏,哪知我为的全是妹妹,只要能获妹妹欢心,做叛徒,背骂名,甚至掉脑袋,都在所不惜。无奈任化邦死后,妹妹也不知去向,哥哥心灰意冷,真想一死了之。又舍不得扔下妹妹,四下打听,好不容易知你到了上海,这才逃出军营,直奔沪上而来。所喜妹妹还肯认我,哥死亦无憾矣。”

紫薇佯装生气道:“不许你说死,咱俩刚见面,你就死,妹还怎么活?”潘贵升笑道:“好好好,不死不死,咱俩都要好好活着。你说说,怎么个活法,是继续待在上海这花花世界,还是远离尘嚣,找个偏僻地方过清静日子?这几年咱多少积蓄一些银子,供咱俩过两三辈子都没问题。”紫薇说:“去哪里过,妹妹无所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行。”潘贵升说:“要得要得,我把上海事情办得差不多,咱俩再远走高飞。”

说会儿话,紫薇下厨,炒几样小吃,又抱过花雕坛子,倒了两碗,与潘贵升对饮起来。潘贵升连说好酒,问从何得来,如此纯厚香浓的花雕,平生还是第一次喝到。紫薇说:“这酒本来不叫花雕,叫女儿红。”潘贵升说:“女儿红与花雕不一回事吗?贵升知道,鲁皖苏浙人家,女儿出生后,父母会拿出雕花坛子,装满酒埋到地下,待女儿长大出嫁,再把酒起出来,大办宴席。因给女儿备的酒,便叫女儿红,酒装在雕花坛子里,也有叫花雕的。”

“哥说得有道理,可花雕与女儿红,还是不尽相同。”紫薇脸色凝重起来,“如哥所说,家有女儿出生,会埋酒于地,女儿出嫁,起酒待客,这叫女儿红。可也有人家,女儿没成人就已夭折,坛子酒不便再叫女儿红,只好改叫花雕。”潘贵升说:“还有此事?”紫薇说:“花雕就是花凋,酒还在,人已凋。凋字令人伤感,花凋又被叫成花雕。”

潘贵升望眼碗里花雕,心头莫名地生出股不祥之感。只听紫薇又道:“这坛花雕是一位英雄在妹妹出生时埋下的,一心等着妹妹长大成婚,再给她办喜酒。谁知妹妹十三岁那年,被官府衙役害死,英雄伤心欲绝,为报大仇,揭竿而起,成为官府死对头。南征北战,出生入死,英雄皮都没被敌人碰破过,却死在叛徒枪眼下。死前英雄没能忘记家院地下所埋花雕,特意托人回他老家,让老父起出花雕以赠。”

说得潘贵升背上发起麻来,盯住紫薇,说:“你口里英雄是谁?”紫薇冷笑道:“这个英雄已被你害死。”潘贵升说:“英雄被我害死?”紫薇说:“任化邦不是你施放暗枪击杀的?”

潘贵升放下酒碗,嚯的一声站起来,指着桌上花雕坛子道:“这是任家花雕?”紫薇不紧不慢道:“没错,就是任家所藏花雕。任父把花雕交给我后,我出村进入林中,用花雕祭奠过与我同名的任家妹妹,又赶往苏北赣榆郊外,来到任化邦坟上,在他坟头洒下三碗花雕酒,再抱着坛子南行上海,等着你来亲口尝尝,任家花雕到底是啥味道。”

潘贵升大惑不解,嚷嚷道:“你为何要这么做?”紫薇说:“为何这么做?你心里清楚。至目前为止,这坛花雕还只有两人喝过,便是任家哥妹。还有大半坛,紫薇不愿独享,才请你出来,咱们共醉一场。”潘贵升说:“干吗给我喝花雕,不喝别的酒?”紫薇说:“世上还有比花雕更好喝的酒吗?喝过花雕,趁着醉意,咱们好一起去地下见任化邦,你继续在他身边当卫士,我依然做他心爱的女人。”

不知是酒力发作,还是酒中有物,潘贵升身上开始不自在,仿佛万千条小虫在血液里爬行,要把他的魂魄吸掉。他抓过桌上酒碗,向紫薇掷将过去。紫薇也不躲避,任酒碗砸在额上,鲜血染着澄黄的酒液,流得满脸都是。潘贵升还要发作,肚子剧烈疼痛起来,身子一收,缩到地上,七窍来血,顿时气绝身亡。

几乎是同时,紫薇也歪倒在地,再也没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