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保定,大雪已封住城门。钱鼎铭早带人铲开积雪,迎住李鸿章车驾,拥护入城,直抵督衙。直隶不设巡抚,全靠布政使钱鼎铭打理一应政务,李鸿章才长年驻节津城,一心一意忙洋务,办制造,成效卓著,令人瞩目,也遭李鸿藻和翁同龢等人嫉恨。
下车入衙,夫人赵小莲亲手熬好姜汤,端到面前,让李鸿章祛寒暖身。又与儿女们见过面,一起上桌吃饭。饭后说会儿家常,走进书房,研墨提笔,写信给曾国藩,报告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自然是朝廷已同意选派幼童留学,可让陈兰彬和容闳立即行动,付诸实施;坏消息是宋晋等人奏请停办闽沪两局,拜托老师上折力争,确保两局不撤。
信函发出,年关将近。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时光之旅踏入同治十一年(1872)新春。钱鼎铭牵头,为李鸿章办过四十九岁生日酒,过没两天许钤身、马建忠和盛宣怀来到保定,兴冲冲迈进督衙。李鸿章将三人请入西花厅,亲自倒酒布菜,热情款待。
酒足饭饱,许钤身问道:“中堂召咱们来保定,定有要事吩咐吧?”李鸿章说:“三位刚至,暂不谈事,新之(钱鼎铭)已收拾好三间上房,你们美美睡上一觉,恢复一下精神,明天上午再去我书房,咱们好生聊聊。”
翌日上午,李鸿章走进书房,家丁已生了炭火,备好茶水和瓜子糖果。炭火很快升起,三人接踵而至,围火而坐,一边喝茶剥瓜子,一边聊起来。闲话几句,李鸿章引入主题,说了宋晋出头奏请停办闽沪两局经过。
盛宣怀有些不解,道:“中堂、侯相和丁抚苦心经营数年,两局正是大出成效时候,宋晋他们怎么突发奇想,奏请停办呢?”许钤身笑道:“李翁徐宋之流才不管两局出不出成效哩,只要中堂和侯相办的事,他们就视作眼中钉,肉中刺,非拔掉不可。”马建忠也道:“建忠早听人说过,翁同龢曾公开表示与侯相和中堂不共戴天,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中堂,中堂说白他偏说黑,中堂说方他偏说圆,不斗赢中堂,誓不罢休。”
盛宣怀剥开两枚橘子,分给几位,道:“怪不得家父非常体量侯相,说侯相经常感慨,带兵打仗十余年,真正花在长毛身上的力气不过十之二三,十之七八都耗在了官场人事纠缠上。宣怀来到中堂身边后,也算有了切身体会。”
许钤身说:“长毛和捻匪闹事,朝野同仇敌忾,没人敢说停战休兵,放任贼匪作乱肆虐。兴西学,制洋器,办洋务,则不一样,从上至下,反对声一直不绝于耳,甚至视同于卖国卖祖宗,仿佛只有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啥都看不见,听不到,才算爱国。由此可知,比之当年征发剿捻,中堂效法洋人,强国兴军,更难十倍。”
说话间,有截没烧透的炭头被点燃,炭盆里忽然冒出一股青烟来。马建忠手快,拿过火钳,夹开炭头,嘴里道:“据建忠所知,日本与中国签约,其动机并非通商,是借通商名义接近中国,取法制器造船办西学经验。自两国签约后,日本脱亚入欧步伐迈得更快更大,上至天皇,下至平民,都憋着一股劲,要努力掌握洋器制造及使用技术,尽快赶超中国。不仅军队换上洋枪洋炮洋舰,普通百姓也用上洋物,连身上和服都改成西装,就如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和北魏孝文帝倡导汉化。也有人说日本人身材矮小,穿上西装有些怪模怪样,可他们正是要用外表的丑陋,体现奋发图强的坚定。”
“百姓昧于事理,另当别论,可叹的是朝中腐儒,只知一味排外,不思革新自强。若多几个大臣,肯像日本人样将眼光放长远点,大清事情也就好办得多。”李鸿章唉声叹气,“今天不说日本人,还是聊聊闽沪两局,看有无确保不撤之希望。”盛宣怀说:“要保住两局,必须给其所造轮船寻求出路。”李鸿章问:“出路何在?”
望眼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盛宣怀略有所思道:“二十多年前国门首开,英国商船就开始在广州与香港之间行驶,没少赚银子。此后各国洋船发疯似地驶向中国,驰赴厦门、宁波、上海、烟台、天津各海口及长江等内河。洋船所为,凭借的是诸多条约。各条约皆系洋人用枪炮逼着大清签订的,国人叫做卖国条约。只是宣怀不太明白,洋人依条约将商船开进中国水域,又没将海河运走,怎么叫卖国呢?到底卖的是国山国土,还是国草国木?”
说法倒是新鲜,恐怕也只盛宣怀这样的年轻人没有成见,才道得出此类奇谈怪论。马建忠忍俊不禁道:“杏荪(盛宣怀)兄呐,钤身看你此番言论,就有卖国之嫌,若叫李翁徐宋他们听了去,非扭送你入刑部大牢不可。”许钤身也笑道:“杏荪兄此言,说对也不对。洋船确实没运走咱们国山国土,国草国木,却挤垮华商沙船,运走大清大把大把银子,即使不算直接卖国,也称得上间接卖国。”
盛宣怀喝口热茶,润润喉咙,道:“那也只能叫卖银,不叫卖国。”许钤身道:“国人手头银子都被洋人赚走,国家依然积贫积弱,卖银与卖国又有啥不同?”盛宣怀说:“卖银与卖国自然不同。国卖掉再回不来,银子外输,还可赚回来嘛。”
李鸿章觉得有意思,正要说啥,钱鼎铭进来,说午饭已经备好。几位走出书房,来到西花厅,举了杯子,开怀畅饮。酒过三巡,喝酒速度变缓。李鸿章道:“刚才听杏荪一席话,本督颇受启发。巡抚苏沪时我就想过,洋人利用中国海河大发洋财,咱们为何不可在自家门口行船运输,争金夺银?无奈当时围堵长毛要紧,后又率军北上讨捻,继而充任湖广,想法一直只是想法。”钱鼎铭说:“有想法就有办法。如今中堂处直督和北洋大臣大位,正是实现想法的时候。”盛宣怀附和道:“办法总会有的。宣怀寻思,光知痛恨洋商赚走咱们银子没用,还不如争口气,组织运力强大的轮船,开往海上和内河,揽货载客跑运输,与洋人争个高下。待咱们商船也能赚钱时,诸多条约再不平等,再怎么卖国,也成了平等条约和爱国条约。”
说得多好!李鸿章算开了眼界,暗叹盛宣怀敢想敢说。只听许钤身接话道:“其实过去中国海河行驶的就是中国商船,只不过并非轮船,是木质风帆沙船。钤身就曾受朱其昂聘请,替他跑过沙船。记得国门未开之前,沙船遍布东南沿海,鼎盛时间船只上万,船工不下十万人。无奈沙船运力低,行驶速度慢,抗风浪能力弱,等到赫赫洋船开进来,便把大部分生意抢走,沙船没法生存,渐渐变得稀少。”
钱鼎铭忍不住插话道:“十多年前,各通商口岸十分之九的运输生意就已成为洋商嘴里肥肉,连大豆运输,原属沙船专营,洋商也虎视眈眈,不肯放过。此乃糟米运输之外最大的水运生意,每年由沙船将东北牛庄和山东登州一带大豆运往上海,再转销东南各省,养活了不少船商和大量船工。至淮军征发上海,华商眼见沙船敌不过轮船,试图寻求朝廷翼护,曾联名递禀中堂,呼吁维护华商大豆专营权。中堂出于军需和中国商民利益之考虑,曾建议朝廷严禁洋商染指大豆运输。却遭英法等国强烈抵抗,说不让洋商运载大豆,英法军舰就撤销警戒,放任太平军船只进攻上海。朝廷迫于无奈,不敢下此禁令,只好继续开放大豆运输。华商得不到支持,不得不自己想办法,入股洋商轮船公司,以分一杯羹。或租赁洋船跑生意,挂上洋人国旗,逃避关税厘金。自此,沿海沿江沿河再看不到风帆如织,取而代之的是冒着黑烟鼓浪而行的外国大轮船。”
许钤身说:“沙船犹如老迈病夫,轮船仿佛青年壮汉,病夫败于壮汉,势所必然。”盛宣怀说:“故我认为中外并无不平等条约,只有不平等运输器具和经营方式。与其愤愤于条约之不平等,还不如换换脑筋,想方设法,改进运输器具,提升经营能力。”钱鼎铭也道:“洋船占据海河,沙船淘汰出局,光咒洋人,骂洋船,确实于事无补,还不如照杏荪所言,换换脑筋,另谋出路。”马建忠问道:“出路又在哪儿?”
盛宣怀端杯而笑,说:“就在闽沪两局所造轮船。”马建忠说:“两局轮船?”盛宣怀点头道:“两局花费大量银子,朝臣心疼,提出停办两局,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要想保住两局不撤,关键在于把两局所造轮船充分利用起来。”
李鸿章已听出盛宣怀话里意思,要他继续往下说。盛宣怀继续道:“闽沪两局制造轮船,初衷是武装水军,迎战长毛。长毛肃清,转而用于海防和江防。其实轮船只要稍作改装,完全可以两用不误,战时用于战,保卫海河;无战用于商,以船养船。如此一来,既保住两局不撤,又能实现争回海运河运权夙愿,岂不两全其美?”
轮船两用,确实是妙招。李鸿章已暗暗认可盛宣怀建议。
酒足饭饱,重回书房,围火饮茶。盛宣怀又慷慨激昂道:“洋人造船可大把大把赚银子,富商养民,利国强军,为何咱们造船只耗财,不生财?说白了,造船本身没有错,错在官府不知考虑商情,给予轮船以出路。出路在哪儿?可以成立轮船招商局,发动商人集资入股,购置轮船,经营水运,赚了钱按股分红。一旦招商局成立,轮船有了用场,闽沪两局不仅可保不撤,还应扩大规模,造出更多更有运力的轮船。船多生意多,船主有利可图,船工有谋生手段,国家还可课税增收,一举三得,又何乐而不为呢?古人有言,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国计与民生是相辅相成的,筹国计必先顾及商情,惠及民生,倘商不能自立,民不能富足,国又如何强盛?”
几位鼓掌叫好。李鸿章道:“杏荪就按这个思路,草拟一份轮船招商办法。年节一过,我再趁进京协办西陵大差,亲自呈交两宫太后和恭亲王。”
盛宣怀自然满口应承。李鸿章又道:“闽沪两局轮船造价居高不下,所费银两甚巨,无外乎煤炭和钢铁等原材料消耗大,大清又不能自产,需向洋人购买,洋人故意抬价,还没法与其讨价还价,再贵也得咬牙购进。大清要想图强,开矿采煤,造钢炼铁,已迫在眉睫。眉叔(马建忠)代拟份奏办煤炭和钢铁的折子,我一并带到北京去。”
马建忠也没话说。李鸿章又吩咐许钤身:“仲韬也不能闲着,先给上海茶王徐润和买办商人唐廷枢等人去信,征求他们对成立轮船招商局的意见,待奏办轮船招商局批复下来,你再跑趟上海,见见这些人,动员他们入股。”许钤身点头说:“还有船王朱其昂,经营沙船十多年,熟悉海河运输业务,也是入股筹办轮船招商局不错人选。”
“朱其昂能参与进来,当然求之不得。”李鸿章笑逐颜开,感谢几位出谋划策,“成立轮船招商局,募足股本,运营轮船,便可与洋商一争高低。若水运促推煤铁生产,继而进图修建铁路,筹办陆运,大清自强便不再是空话,可望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
得到李鸿章嘉许,几位走出书房,兴致勃勃,分头行动。李鸿章也拿出纸笔,给曾国藩与沈葆桢写信,陈述筹划轮船招商局和开矿炼铁之宏大设想,请两位也上折促促朝廷。别人说些什么,朝廷可以不当回事,老师德高望重,沈葆桢则为福州船政大臣,两人同上折子,自会引起重视,堵堵朝臣嘴巴。
信函送达金陵和福州,已是二月初。沈葆桢已知宋晋等人奏请停办两局,正心急如焚,展阅李鸿章信函,不禁大乐,连夜依函拟折,力倡成立轮船招商局,以保船政局不至停办。折子拟就誊正,天已微明,即交幕宾,派发京都。
其时曾国藩正在病中,亦见信心喜,病好三分。正值陈兰彬与容闳来访,还强打精神坐起来,陪两位说了会儿话。原来陈兰彬收到总署委任后,就与容闳制订出《挑选幼童前赴泰西肄业章程》,报经朝廷通过,着手征选幼童事宜。依章程规定,征选对象主要为十至十六岁幼童,原则是家长和幼童自觉自愿。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响应者寥寥无几。想想也是,孩子乃父母心头肉,一去千万里,一别十多年,谁忍受得了?更有谣传说,美国人非常残忍,见着中国人,会逮住剥皮,安到狗身上,牵着上街遛狗。本来幼童难征,谣言传得沸沸扬扬,陈兰彬和容闳似成美国帮凶,家长远远看见两人,拉过孩子,跑得无影无踪。
征不到幼童,辜负曾侯相和李中堂殷切期望,如何是好?容闳只得趁回广东老家过年,动员亲戚熟人。广东开化早,又见容闳出国留学归来,颇受朝廷器重,有些动心,迟疑着签下合约。章程所定头批三十名幼童这才征齐,容闳与陈兰彬赶赴金陵,来向曾国藩汇报。
幼童选定,又是一喜。曾国藩乐道:“少荃雄心勃勃,正在谋划轮船招商局,还准备开矿炼铁,你俩又如期征选到三十名聪慧幼童,即可派往美国,为大清自强储备优秀人才,老夫死亦无憾矣。”陈兰彬道:“侯相乃大清救星,大清自强事业未竟,上苍怎会让你走呢?”
曾国藩笑道:“老夫来日无多,已没法为大清未竟事业效命出力了。好在少荃已担负起振兴大清重任,他筹办洋务,处理外事,比老夫更有手段,老夫足可放心。还有你俩挑选出来的幼童,一旦学成归来,便会成为强军富国中坚力量。”
两位点头称是。曾国藩又问:“幼童们何时动身?”容闳答曰:“还得三五月甚或半年时间。”曾国藩道:“为何要等那么久?”陈兰彬解释道:“美国方面还没完全联系好,须纯甫(容闳)提前赴美,商谈幼童就读学校,落实托管家庭,再安排幼童登船出洋。”
“只怕老夫已等不到幼童登船出洋那一天。”曾国藩若有所失道。说得两人心头一阵酸楚。陈兰彬道:“侯相吉人天相,阳寿还长着呢。大清也离不开您老,朝野都盼您好好养病,早日康复,振兴国家。”容闳也说:“明晚容闳动身赴美,到那边后会抓紧时间,尽快办妥幼童留学手续,届时还要请侯相出面,送幼童登船出洋哩。”曾国藩笑道:“但愿能等到那一天。”
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陈兰彬和容闳走后,曾国藩召幕僚薛福成来见,论及幼童选定,出国在即,满脸皆悦色。又拿出李鸿章书信,要薛福成一阅,再按信中要求,代拟折子,奏请朝廷准办轮船招商局,酌情谋划开矿采煤,铸铁炼钢。
薛福成系江苏无锡人,现年三十四岁,字号庸庵。幼时苦读经史,太平军攻占苏浙后,深受震动,决意弃八股试帖之学,致力经世实学。同治四年曾国藩北上剿捻,沿途张榜招贤,薛福成写下洋洋万言《上曾侯书》,递入曾府。曾国藩读罢,击节赞叹,深为其改科举、师夷法、兴洋务的主张所吸引,即延聘入幕。此后薛福成在曾幕一待七年,助办兵事,料理饷事,主持文事,颇为曾国藩器重,被保为知府衔。
读过李鸿章信函,薛福成回话道:“照李中堂设想,招股筹建轮船招商局,大力兴办水运,纵使朝臣反对,两宫和恭亲王或许也会同意,至于开矿采煤,办铁炼钢,亘古未有之事,只怕很难获准。”曾国藩感叹道:“老夫也知道大清要办啥事,总难免大费周章,不是想办就办得成的,须事前酝酿和造势,势成才可谋定。好在少荃有股韧劲,他想办啥事情,总能绞尽脑汁,非办成不可。老夫帮不上忙,只能从旁呼吁呼吁,造造声势,让他省些力气。”
薛福成深以为然,站起身来,准备回办事房代拟奏稿。曾国藩摇摇手,说:“庸庵别急,好事不在忙中取,也不争在这一天半天的。老夫回任两江后,卧病时日多,已好久没过过棋瘾,今日趁着高兴,头脑也还清醒,咱俩围两局。”
“侯相有此雅兴,学生定当奉陪。”薛福成拿出云子,摆开棋盘,坐到曾国藩对面,落子于盘,一边有一句没一句聊着。曾国藩貌似漫不经心道:“老夫活过今天,不知能否还活得过明天。哪天老夫走后,庸庵有何打算?”
原来曾国藩留薛福成下棋,不过是个借口,主要关心他日后去向。薛福成道:“老师想远了,看您老气色,再活十年二十年没事,福成就待你身边,哪儿也不去。”
曾国藩慢慢抬起头来,瞥眼薛福成,说:“老夫当然也想再活十年二十年,可这是老夫做得了主的吗?别说十年二十年,就是十月二十月,十天二十天,也非老夫所能决定。你还是说说日后有何打算吧?”薛福成说:“还没想过。”曾国藩说:“可否考虑到少荃那里去?”
薛福成知道曾国藩在为自己出路着想,说:“李中堂身边已有许钤身、马建忠和盛宣怀诸位,都是些能人,福成恐怕不好再去凑热闹。”曾国藩说:“少荃重才,又想干大事,还愁人才多?你到他那里去,定会大有作为。过两天待老夫精神稍好,给他写封信,推荐推荐你。”
薛福成心里认可,嘴上则说:“还是那句话,福成哪里没去,就跟着老师。”
围完一局,薛福成担心曾国藩精力不支,说:“久坐伤神,老师还是出去走走吧。”曾国藩将手里云子投进棋罐,说:“也行,去后花园转转。”
薛福成起身,掺着曾国藩,来到后花园。天色有些阴沉。曾国藩又提起幼童留学的事,叹道:“幼童要半年后才能登船出洋,看来老夫已没法等到那一天。”薛福成说:“半年不过弹指间,眨眼即到,老师不必着急。”曾国藩笑道:“半年弹指间,一生一世,亦不过弹指间。老夫已六十一岁,活得不长也不短,可了此一生了。只是放心不下幼童留洋一事,万一朝廷有啥变数,收回成命,幼童出国不成,老夫死难瞑目啊。”
莫不是人老思虑重,凡事容易往坏处想?薛福成笑道:“朝廷定妥之事,岂会轻易变更?何况牵涉国家信誉,也不好失信于洋人。”曾国藩点头道:“确实如此。”
绕上半圈,曾国藩觉得有些疲倦,薛福成扶他步入亭子里,稍事休息。阴沉的天空忽然划过一道闪电,远处响起一声闷雷,随即下起雨来。雨不大,丝丝缕缕,润物无声。
依亭柱坐没多久,曾国藩忽觉脚下一麻,半边身子顿时失去知觉。薛福成见势不妙,大声唤人。曾家大儿曾纪泽就在紧挨后花园的书屋里,闻声飞奔而出,与薛福成一起,将父亲掺回房里,扶到**,一边让人传唤医生。
待医生赶到,曾国藩已溘然而逝,走完六十一年人生,结束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六十一年时光里,曾国藩内圣外王,以德服人,以功立身,以言传世,被视为不朽圣人,光耀中华,高山仰止。庄子说,天下无道,圣人出焉。而今圣人已去,道又在哪里呢?
噩耗传到李鸿章耳里,已是十天之后。他刚离开保定,循例入京,准备随护皇上和两宫太后,祭扫西陵。因太平天国起义,西陵大差已停办十多年,而今同治中兴,天下无事,朝廷恢复旧仪,似也在情理之中。作为直隶总督,李鸿章自有护驾殊荣,无可逃避。
与年前一样,李鸿章依旧入住贤良寺。前脚迈入寺门,后脚曾国藩逝世邸钞就送了进来。早知老师身体欠佳,迟早会有这一天,却想不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李鸿章肝肠寸断,忧悸欲绝,眼前不觉一黑,差点晕倒在地。双手扶住廊柱,好不容易恢复过来,已是泪湿衣襟。
曾氏门生成百上千,李鸿章受知最早,受恩最重,受益最深,造化也最大,是曾国藩本人唯一认可的嫡传弟子。李鸿章二十岁进京,便投入曾门承教,后两榜高中,入值翰林。太平天国席卷江南,曾国藩回籍组建湘军,李鸿章南归转战安徽,相继跟随过四任大员,历尽坎坷,受尽磨难,终无大成。直至辗转进入湘军老营,师生心气相通,志趣相投,惺惺相惜,同舟共济,并肩作战,渐成大势。不用说,曾国藩是李鸿章学问导师,生命贵人,勋业推手,李鸿章则是曾国藩入室弟子,衣钵传人,事业替手。因李鸿章辅佐,曾国藩立德立功立言,成为三不朽圣人。因曾国藩扶持,李鸿章组建淮军,南平苏吴,北定鲁晋,继倡西学,崇西技,办制造,兴洋务,赶欧追美,富国强军,开创另一个时代,成为造时势之英雄。
不期然老成凋谢,大厦将倾,艰难时局,谁赖支持!李鸿章恨不得马上出京,南奔金陵,去灵前哭祭一番,送老师一程。可他知道,功臣身死,阻挡不了皇家祭扫,自己还得滞留京都,尽直督职责。只好研墨铺纸,含泪函唁曾纪泽和曾纪鸿兄弟,遥寄哀思,缅怀恩师。唁曰:吾师果已死矣,不可复生矣!天乎,天乎!奈之何哉!每忆吾师于军事囤困时,常恐死不得所,及贼平而官居,又虑晚节不终,兹结局如此哀荣,易名如此优异,亦不负平生之志。唯吾等孤露人间,何以善慰慈帏,克谋堂构?鸿章勉承遗绪,何以支持国计,仰报恩知?此则所共早作夜思,而惕厉不能自己者矣!
又应曾氏兄弟函请,为恩师题写神道碑铭:道光季世,夷始慁我。内患乘之,燎原之火。彼睨吾旁,雌雄首尾。曰敝可乘,随耳同起。夷啮其外,寇讧其内。不有我公,嘻甚矣惫。维昔相臣,佐治以文。武功之盛,则由圣人。
函成铭就,李鸿章又连夜撰写挽联: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忧,旷代难逢天下才。
功臣盖棺,朝廷也降诏论定,称曾国藩学问纯粹,器识宏深,秉性忠诚,持躬清正。照大学士例赐恤,赏银三千两治丧。追赠太傅,予谥文正。入祀京师昭忠祠和贤良祠,并于湖南原籍与金陵建立专祠,其平生政绩事实宣付史馆。
历来中国士人最高理想,便是生封死谥。曾国藩所封一等侯,所谥极品文正,好不令人羡慕。左宗棠一向不服曾国藩,得知其谥号后,难免嫉妒,酸溜溜道:“曾国藩已谥文正,将来吾等归天,岂不要谥武邪?”不过左宗棠为曾国藩所撰挽联,倒有几分中肯: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元辅便是曾国藩。再说李鸿章寄走唁函和挽联,独居寒室,全身僵硬,满心皆是悲伤。悲老师仙逝,更悲自己顿失依傍,孑然独立于偌大的大清政治舞台,不得不一人面对凶险官场和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想从前,遇险有老师排险,逢难有老师解难,面对高墙,望而生畏,老师后面推上一把,便能越墙而过,迎来风光无限。如今恩师已去,再险再恶的巨涛大浪,只能凭一己之力,奋勇搏击,以免沉沦;再重再沉的担子,只能一人咬紧牙关,一肩扛住,不至于被压垮;再艰难再恶劣的局面,只能自己硬着头皮,独自支撑,以期走出困境。
忍着大悲,李鸿章出得贤良寺,抬头望天,一片迷茫。却还得拖着虚脱的身子,赶往宫门外,迎候同治帝和两宫太后。启銮,谒陵,回銮,还宫,直至祭扫大差结束,才借机将创办轮船招商局和铸铁炼钢奏折,交给恭亲王,请他转呈两宫,尽早定夺。尔后辞帝出京,回到天津衙署,一头扎进纷繁的事务里,迫使自己尽快从失师的悲痛里走出来。
李鸿章留下创办轮船招商局和铸铁炼钢两折回津后,不久左宗棠与沈葆桢二人奏折也递入京师,力陈江南制造局和福州船政局乃大清自强希望,千万撤销不得。奕?当即将文祥召入王府,拿出三人奏折,说:“可惜曾国藩驾鹤西归,若他多活一两个月,也有奏折上来,两宫会更当回事。”文祥说:“曾国藩乃大清脊梁,老成谋国,他说句什么,两宫格外看重,王公大臣更无话说。如今脊梁已倒,国家有事,全赖王爷独力支撑。”
奕?说:“不是还有你与少荃吗?少荃资历虽不及其师,办事能力却青出于蓝,胜过老师。比如剿捻与查办津案,曾国藩劳而无功,声名扫地,幸亏少荃出手了难,力挽颓局,给老师赢回面子。”文祥说:“少荃无论办事,还是与洋人纠缠,确实比其师利索。可做人方面,还是曾国藩持重老道,少荃则见事不见人,德望与其师仍存在不少差距。”
奕?不敢苟同,笑道:“其实事在人为,做事就是做人。少荃一心做事,不言如何做人,却能因人成事,以事成人。不像曾国藩老唠叨如何修身齐家,如何忠君爱国,相反让人感觉有些做作,不够真诚,虽说诚字常挂在他嘴边。”
奕?自然话有所指。曾国藩组建湘军后,以奏片、日记和书信等多种方式,不断明里暗里向皇上表忠示好,弄得人心惶惶,怀疑他有何不可告人之目的。直至金陵克复,湘军陆续裁撤,两宫太后和王公大臣悬着的心才落到实处。倒是李鸿章从没标榜自己如何忠君爱国,如何仁义礼智,只就事论事,朝廷相反不会质疑他别有用心,尽管也留着一手,以防万一。
此系敏感话题,文祥不便妄议,瞧瞧左宗棠奏折,说:“别看这个左今亮处处与曾李师徒作对,大是大非面前,比如制洋器,办西学,富国强军,却英雄所见略同,能说到一起去。”奕?说:“左宗棠在沿海征战多年,知道制洋器办西学意义重大,草创福州船政局,又举荐沈葆桢出任船政大臣,自然与曾李师徒不谋而合,力主保留两局不撤。”
文祥说:“只是少荃胃口也太大了点,不仅要求保留两局,还提出成立轮船招商局和铸铁炼钢,真让他得逞,还不把李鸿藻、翁同龢、徐桐他们活活气死?”奕?说:“铸铁炼钢以后考虑不迟,先把轮船招商局办起来再说,不然好事挤到一堆,两宫无所适从,一件事都做不成。轮船招商局办起来,自造轮船有了出路,闽沪两局就可继续生产,确保不撤。不用说李鸿藻、翁同龢和徐桐他们肯定会跳出来,极力反对,咱们得提前做好准备,必要时好驳倒他们,争取两宫支持,以不辜负少荃厚望。”
驳斥李翁等人理由好找,就在李左沈三人奏折里,奕?与文祥将折子反复看上数遍,直至烂熟于心,再呈入宫里,请两宫定夺。两宫择日召集大臣,至养心殿会商。果然听说李鸿章不仅坚决反对裁撤闽沪两局,还要成立轮船招商局,李鸿藻与翁同龢肺都气炸了,跳起半天高,破口大骂李鸿章卖国卖祖宗,竟敢拿洋玩意糊弄朝廷,该千刀万剐。奕?与文祥据理力争,陈述创办轮船招商局意义非凡,势在必行。李翁几位占不到上风,声言只要轮船招商局一成立,他们就辞职出宫,回家养老去。李翁都是同治小皇帝的老师,平时没少在他面前臭李鸿章,这下李翁被李鸿章奏折气得要辞职离宫,皇位上的小皇帝也发声道:“两位老师不能走,要走也只能李鸿章走,他老给朝廷惹是生非,叫咱皇帝做得不安宁。”
话没说完,慈禧在帘子后面轻轻一咳,小皇帝便脑袋一蔫,不再出气。朝堂顿时安静下来,众臣张开耳朵,捕捉帘后声音。只听慈禧道:“我说李鸿藻和翁同龢两个,不要老把回家养老挂在嘴上,莫非你俩回了家,就再找不到皇帝老师?你俩确实有学问,可有学问的人多得很,何必目中无人,恃才傲物?知易行难,大清要自强,光靠几个死学问也不行,还得有人肯出面做些实事。凡事难免有利有弊,叫你们会商政事,就要为大清富强考虑,多说事理,少说气话。李鸿章提出创办轮船招商局,到底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你们可以就事论事,别扯得太远,话说千言,离题万里。”
李翁敢说回家养老的话,其实是摸透慈禧心思,故意跟她叫板。慈禧离不开奕?和李鸿章这些做实事的,也需要李翁等人唱唱反调,以便从中掣肘,两边都听命于她。该唱的反调唱过,慈禧要求就事论事,便照她意思,就事论事呗。也是翁同龢系江苏常熟人,对沿海沿江水运多少有些了解,当即出列道:“微臣知道,轮船招商局一成立,占据海河水运,原有沙船只能弃之不用,上万船工无以谋生,就会聚一起闹事,像长毛捻匪样闹得天下不宁。”
翁同龢知道朝廷最怕出乱子,故意危言耸听,拿太平军和捻军打比,吓唬两宫和众臣。果然满堂附和,说为个轮船招商局,弄得天下大乱,得不偿失,实在无此必要。文祥早有准备,反驳道:“三十年前洋人轰开国门后,便依条例于近海和江面行船跑水运,如今随处都是洋船,已难得见到几艘沙船。试问翁李等大人,朝廷不办轮船招商局,你们有本事把洋船赶出中国近海和江面,将水运生意重新还给本国沙船么?”
慈禧嗯一声,说:“洋人手握条例,在咱近海和江面行船,是其正当权利,朝廷不可能赶他们走。”奕?接话道:“想赶也赶不走人家,咱们的帆船土炮打不过洋人的坚船利炮。为与洋人抗衡,曾李左沈才创办制造局与轮船局,生产洋枪洋炮和轮船,以求自强。制造枪炮和轮船需银子,宋晋等人奏请裁撤闽沪两局,李鸿章又想出创办轮船招商局,既给自造轮船以出路,又可与洋船在江海上一决高低。不意李鸿藻和翁同龢又拿沙船说事,莫非为了沙船命运,放弃国家自强不成?何况就是不办轮船招商局,沙船也没法重现昔日风光。”
道理不深奥,事实明摆在此,李翁他们应该已无话可说,谁知翁同龢又梗着脖子道:“要想让沙船重现昔日风光,也不是没可能。”文祥问道:“可能在哪儿?”翁同龢说:“可恢复运河漕运嘛。嘉道以前南北运输主要靠运河,后改漕运为海运,才给了洋船可乘之机。若恢复运河漕运,把漕米和豆石等朝廷水运交由沙船,洋船没生意可做,赚不到钱,洋人岂不乖乖把洋船开回自己国家,咱大清江海不又可重新恢复宁静?”
乍一听去,翁同龢所言好像蛮有道理,朝臣们兴奋起来,纷纷附议,力主恢复运河漕运,用沙船打败洋人轮船。连慈禧也心有所动,发话道:“恢复运河漕运的事可以考虑。总理衙门发个函,问问李鸿章,看行不行得通。行得通就别成立轮船招商局,让沙船重回运河跑水运,船工们也有碗饱饭吃。皇上坐累了,我和姐姐也要下去歇息,廷议到此结束吧。”
小皇帝起身离去,朝臣们陆续走出养心殿,围住翁同龢,赞扬他脑筋活,一个金点子,便为朝廷排了大忧,解了大难,还能阻止李鸿章办什么轮船局,劳民伤财瞎折腾。翁同龢自然得意,说:“咱是坐着沙船长大的,知道沙船有沙船优势,大江大海上跑不过洋人轮船,一旦驶回运河,河窄水浅,便能大显神通,洋轮唯有望而兴叹。”
有喜便有忧,奕?和文祥气得不行,远远绕开朝臣,出了宫门,回去商量对策。商量半天,也没商量出名堂,只好照慈禧所说,先发函给李鸿章,看他有无办法,挽回败局。
函件发至天津,李鸿章一瞧,又好气,又好笑,叫来许钤身与盛宣怀几位,道:“翁同龢到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不知运河状况?运河通航六百多年,淤积日渐严重,嘉道年间就已无法行驶货船,朝廷漕粮豆石等大宗货物不得不改为海运,各类货船陆续驶离运河,改行海路。翁同龢提出恢复运河漕运,不是故意为难朝廷么?”许钤身笑道:“想让沙船重回运河,装货行驶,也不是没有办法。”李鸿章问:“有何办法?”许钤身道:“三个办法:一是疏浚运河,二是修复报废多时的沙船,三是在运河沿岸建筑数百座货仓。”
李鸿章看眼许钤身,说:“就这么简单?”许钤身说:“就这么简单。”李鸿章说:“要得,你马上起草回复恭亲王的信函,就说恢复运河漕运可行,只要户部拿出浚河修船建货仓的银子,咱们逐一落实。”盛宣怀笑道:“中堂跟朝廷玩文字游戏吧,朝廷肯定拿不出银子。”李鸿章说:“主意不是翁同龢出的么?朝廷拿不出银子,他翁家肯定拿得出。”
许钤身很快草拟好回函,交李鸿章加印发出。奕?见函,跑到朝堂上,说李鸿章非常赞成恢复运河漕运。朝臣很意外,李鸿章与翁同龢斗了十余年,以往李说白,翁说黑,翁说方,李说圆,怎么也尿不到一只壶里去,想不到此次李鸿章一反常态,不折不扣便认同翁同龢说法,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连慈禧也不可思议,说:“李鸿章真愿恢复运河漕运?”奕?说:“李鸿章白纸黑字写着,自然没有假。”慈禧又问:“怎么个恢复法?”
奕?一字不漏转述了李鸿章三点做法。慈禧问:“浚河修船建货仓,得花多少银子?”奕?说:“李鸿章只说支持恢复运河漕运,没说银子的事。”慈禧说:“办事没银子肯定行不通。再问问李鸿章,需多少银子才恢复得了运河漕运。”
奕?又发函天津,问银子的事。李鸿章回复说,他只负责办事,不负责筹银子,银子归户部掌管,只能让户部筹措。户部不筹,就让翁同龢拿,翁家财大气粗,这点银子还拿得起。奕?见函,忍不住笑起来,知道李鸿章故意跟朝廷兜圈子,再次跑到朝堂上,转述信函内容。翁同龢一听,又跳将起来,脑门差点把天花板顶破,口里大声咆哮道:“浚河修船建货仓乃国家大事,花的不是小钱,翁家哪拿得起?”
慈禧也已明白李鸿章意思,忍住笑道:“翁同龢说说,恢复运河漕运,该用多少银子?”翁同龢摸摸脑门,道:“没几十上百万两,肯定办不下来。”文祥旁边冷笑道:“翁门两代多人为官,且还是大官要位上的官,几十上百万两银子绝对不在话下。”李鸿藻帮翁同龢腔道:“翁家都是清官,能维持衣食住行已不错,肯定拿不出这么多钱。”翁同龢也哭丧着脸道:“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翁家拿得出,还捂着口袋不肯往外拿?”
朝堂上起了窃窃笑声。慈禧不笑,说:“奕?再问问李鸿章,恢复运河漕运,到底需要多少银子,若是翁同龢说的几十上百万两,户部总凑得拢。”
下朝后,奕?又发函给李鸿章,转达慈禧意思。李鸿章早让许钤身与盛宣怀算了笔细账,疏浚河道、修复沙船外加建筑货仓,没六七千万两银子,花上四五年时间,肯定办不下来。还要办差人能干,否则花钱费时,不见得能如愿。李鸿章照此具函给奕?,煞有介事地推举翁同龢出面主事,因为只他有此能耐,花几十上百万两银子,就能恢复沙船运输,给朝廷省下数千万两银子,可派作他用,比如修复圆明园啥的。
收到李鸿章回函,奕?拿到朝堂上,一字不漏念上一遍,众臣听得哑口无言,再没半个屁放。只有小皇帝听说修运河还可省下大钱,大声叫道:“想不到翁老师还有这个本事,还不赶紧跪承圣差,先浚运河,省下钱再修复圆明园,好带咱去园子里读书。”
翁同龢脸上涨得通红,想争辩几句,张张嘴巴,却出不得声。慈禧在帘子后叹一声,说:“运河没法指望,还是让李鸿章创办轮船招商局吧,大清总不能守着大海大河,眼睁睁看着洋人跑水运,赚大钱,自己受穷受窘。创办轮船招商局,总比恢复运河漕运花钱少吧?”
奕?扯扯文祥衣脚,文祥站出来道:“启禀太后,招商乃向商人招股之意,说白了就是让有钱商人自愿出资,合股购置轮船,承担水运生意,赚钱再按股分红,朝廷只管从中抽税就是。当然朝廷有钱,也可出资购股,参与分红获利。”慈禧说:“不用朝廷出钱也可创办招商局,怎不早说,还拿到朝堂上讨论什么?”奕?说:“此乃千古未有之新事,朝廷不讨论,不同意,李鸿章岂敢擅自行动?”慈禧说:“好好好,讨也讨论过了,让李鸿章去办吧。”
慈禧开了金口,慈安也表过态,创办轮船招商局的事就此敲定下来。朝臣们再不好多嘴,只有翁同龢、李鸿藻、徐桐、宋晋几位心里不服,下朝后聚到一起,大骂李鸿章太可恶,本欲打击他的气焰,弄掉江南制造局与福州船政局,谁知不仅于两局无损,还让这小子别出心裁,生出个轮船招商局的歪主意来,可谓风光占尽。宋晋说:“两宫之所以处处维护李鸿章,皆因他手里还有三万淮军未裁,不得不有所忌惮,不然哪会他说啥就是啥?”
徐桐认可道:“确因淮军存在,李鸿章才有恃无恐,若能把淮军裁干净,看他小子还怎么嚣张。”李鸿藻说:“淮军是当今国家主要国防力量,怎么裁得干净?”宋晋说:“不可能裁干净淮军,给淮军添点麻烦,敲打敲打李鸿章,总可以吧?”
怎么才能给淮军添麻烦呢?翁同龢状元出身,是四位里脑瓜最活泛的,三位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要他出出主意。翁同龢眨眨眼睛,说:“捻匪剿灭后,取消了部分厘金,留守国防的三万淮军欠饷不少,咱们可在这方面做做文章。”
宋晋听出点名堂,说:“状元郎意思,抓住欠饷一事,在淮军中间制造点乱子?”徐桐兴奋道:“好好好,淮军一乱,李鸿章就不得消停,看他还威风到哪里去。”李鸿藻问:“怎么给淮军制造乱子呢?”翁同龢说:“今春以来,北方又连降大雨,水患成灾。水灾过去,一般还会出疫情和旱灾,肯定有好戏可看。”
灾害与淮军有何关系?三位一时明白不过来。翁同龢笑而不语,只说到时看戏就是。
翁李几位正等着看好戏,朝廷同意筹办轮船招商局的呈复已发至天津,李鸿章召见许钤身和盛宣怀,商议筹办招商局具体事宜。盛宣怀说:“招商不是小事,中堂得定个调子,是纯商办行为,还是官府也会插手。”李鸿章笑道:“创办招商局,本是朝廷决策,官府能不插手?”盛宣怀说:“宣怀想法,招商局为官府倡办没错,一旦正式成立,官方还是退出来,让各大股东负责运营管理,不然官私搅在一起,矛盾会很多。”
许钤身笑道:“仲韬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招商局应该定性为商本商办。”李鸿章笑道:“你们想过河拆桥吧?本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朝廷创办轮船招商局,到时你们一脚把我踹开?”盛宣怀道:“不是跩开中堂,招商局办起来后,您老不继续扶持,肯定行不通。只是商人以谋利为本,一旦官府参与进去,分割其利,他们心存顾虑,只怕不愿入股。”
李鸿章倒也开明,说:“咱们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快成立招商局,让中国人的轮船出现在中国的海面和江面上,与洋船一决雌雄,至于采用何种方式经办和运营,倒在其次。你俩先把手头事情处理一下,然后出津南下,先往烟台约见朱其昂,若他有意,再一起赴上海联系各大商户,招足股金,购置轮船,把轮船招商局牌子挂起来。”
得了李鸿章的话,两人稍做准备,登船出津,破浪南行。途经烟台,上岸拜会朱其昂。听说许盛是李鸿章派来烟台的,朱其昂欣喜不已,放下手头事务,专门接待两位,说:“看两位满面春风,在李中堂门下一定混得不错。”许钤身说:“李中堂是干大事的人,只要肯干事,在他门下还是混得下去的。今天登门拜访,就是秉承中堂意思,来向船王讨教,如何办好朝廷大差。”朱其昂说:“讨教不敢,只要其昂帮得上忙,两位只管开口就是。”
两人便说了说李鸿章奏请朝廷恩准,准备在上海创办轮船招商局的事。朱家世代经营船运,眼见沙船日渐衰落,别无出路,朱其昂心急如焚,遇上朝廷倡办轮船招商局,正合心意,主动提出愿投大股甚至身家性命,玉成此事。许钤身直乐:“李中堂要的就是您这句话。”盛宣怀则说:“船王有意招商局,一起跑趟上海如何?”
“要招商,肯定得到大上海去招。”朱其昂兴致勃勃道,“轮船招商局花的是大钱,除各大商户入股外,官府会不会放股进来,参与经营?”盛宣怀说:“为避免官府干涉,官商纠缠不清,经李中堂与咱俩协商,定了个基本调子,叫做商本商办,船王觉得如何?”朱其昂想想说:“既然李中堂点头定了调子,暂时就这么办吧。轮船招商纯属经营行为,借鉴洋人经验,商本商办,关系简单,也许较为可行。”
三人取得共识,不愿片刻耽误,当即乘船南下,来到沪上。离船登岸,走进朱家商号广昌号,朱其昂让弟弟朱其诏与许盛两位见过面,赶紧预订饭店,恭请茶商徐润、钱商李振玉、洋行买办唐廷植、唐廷枢兄弟等欢聚一堂,宣告筹办轮船招商局大好消息。听说招商局是李鸿章奏请朝廷恩准创办的,众人热情高涨,纷纷表示愿意参股合营,为中国人争口气。朱其昂很高兴,转天便着手草拟招商条规,在广昌号设立筹备处,正式挂牌,对外招股。又往洋泾浜南永安街物色货房,以备开局之用。
事情进展如此顺利,许钤身与盛宣怀心情大好,准备留沪看看招股行情,再回津禀报李鸿章。谁知招商筹备处挂牌后,前往看热闹的多,真正登记参股者寥寥无几。连徐润、李振玉等巨商,说好入股合营的,也毫无动静,仿佛忘了刚说过的话。商人以诚信为本,金口玉牙,一诺千金,怎么会食言呢?朱其昂很纳闷,不知哪里出了错。许盛二位也颇觉奇怪,酒席上大家话说得那么动听,怎么事到临头,一个个都躲得不知去向?就这么回去,自然没法向李鸿章交差,两人只好打消回津念头,坐下来与朱其昂分析原因。
分析半天,也没分析出个道道来,觉得还是访访各大商户,听听他们到底啥想法。朱其诏说:“用不着各商户都访到,只需听听李振玉口风即可,他是上海钱老大,徐润等人做买卖,都找他贷钱周转,只要把他拿下,其他商户自会跟着响应。”
朱其昂觉得弟弟说得有理,决定亲自跑趟李府。自然不能空手上门,总得带点见面礼。国人讲究礼尚往来,没礼怎么往来?只是见面礼不能太轻,轻了没分量;也不能太重,礼重情义轻,显得生分。反复斟酌,朱其昂准备带张五百两银票。许钤身表示反对,说:“李振玉钱庄老板,最不缺银子,送银票无此必要。”朱其昂说:“生意人还怕银子多?”许钤身道:“生意人不怕银子多,可也不多在这五百两呀。”
给有钱人送银子,确实大可不必。朱其昂说:“又送啥好呢?”许钤身道:“人家缺啥送啥。”朱其昂说:“可李振玉啥也不缺。”盛宣怀忍不住道:“有才人往往无贝,有贝人往往无才。给才子送贝,给贝人送才,肯定会受欢迎。”
也是朱其诏有悟性,一点就通,说:“不久前其诏谋得套宋版书,大哥正好给李振玉带去。”朱其昂说:“李振玉肚里没几滴墨水,送他宋版书,他也看不懂啊。”朱其诏说:“李振玉有贝无才,你送他财,他不会放在眼里,送他宋版书,便是送他才,尊他为有学问的读书人,自然受用。若是读书人,天天跟书本打交道,见书就烦,再送书给他,只怕你一转背,就咬牙切齿,把书扔到墙角给老鼠做窝去了。”
说得朱其昂频频点头,提过朱其诏拿出来的宋版书,出门钻入马车,往李府而去。见着主人,呈上宋版书,李振玉果然欣然接纳,说自己小时家里穷,读不起书,如今手头松活,走到哪里,就爱往书肆跑,购书回家研读。即便自己读不了,也要用书营造氛围,培养儿孙读书,日后谋取功名,总比做生意被人瞧不起强。
客气着,家丁已递上茶水,摆好果品,李振玉请朱其昂用茶,明知故问道:“船王正风风火火筹办轮船招商局,怎么还有空来寒舍送书?”
朱其昂不好责怪人家不肯上门投钱入股,笑脸嘻嘻道:“招商招商,全在一个招字。李老板大钱在握,其昂最要招的就是您手里的大钱,却不见您老人家影子,心里发慌啊。再说您不出面,其他商户不敢动作,其昂还办啥招商局?”
李振玉打几声哈哈,要朱其昂喝茶,道:“船王觉得口感如何?这可是福建安溪来的铁观音,曾为乾隆称道,御赐此名,想必也对船王胃口吧。”朱其昂自然说好,身子往前倾倾,讨教道:“沪商们嘴上都说筹办轮船招商局,利国利民利商,为何其昂挂牌招商,却一个个躲到一旁,不见动静?是其昂诚信不够,招商局不一定靠谱,怕钱打了水漂?”
李振玉笑笑,又答非所问道:“船王接触过徽商胡雪岩吧?他和我一样,小时家里穷,读书也不多,却很有经营头脑,当铺、药店和丝茶生意越做越大,尤其是阜康银号,竟有二十多处,遍布东南各省,上海也有好几家,来势凶猛得很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