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入主直隶和北洋(1 / 1)

崇厚一出国,两宫就采纳毛昶熙奏议,裁撤三口通商衙门,改为北洋通商衙署,命李鸿章以直隶总督兼任北洋大臣,颁给钦差关防。原三口通商衙门成为北洋衙署和直督行辕,谕令李鸿章每年海口春融开冻移驻天津行辕,冬令封河再回保定督衙视事。

通商衙门位居津城东北三岔河口。三河者,潞河(南运河)卫河(北运河)子牙河是也。潞水清,卫水浊,子牙水不清不浊,三河汇流,东注大海,为海运与漕运必经之要津。津城正发祥于三岔口,最早的居民点,最早的水旱码头,最早的商品集散地,皆出自此处。当年燕王朱棣挥师扫北,驻跸直沽,见晓日三岔口,连墙集万艘,欣然赐名天津。

崇厚善敛财,也会享受,通商衙门建得轩昂而阔气,前衙堂皇,后衙富丽。后花园山奇石峭,树繁花盛,曲径通幽,别有洞天。崇厚还别出心裁,引潞水入园,构筑环水楼,里面设置藏书阁、品茶室、望云廊、听潮轩。李鸿章命里注定离不开水,自然喜欢满眼皆水的天津,喜欢波光澜影里的环水楼,觉得置身水世界,浑身来劲,干啥都会顺风顺水。

从此李鸿章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身份,坐镇北洋衙署,统筹全局,经办洋务,督管海防,选将练兵,系国家安危兴亡于一身。用李鸿章自己话说,叫权壹而责巨,任重而道远。为不辱使命,他开始从筹饷、制器、练兵三方面入手,使狠工夫,下大力气,很快见出成效。

先言筹饷。直隶饷源主要有两大块:海税和关税。以前两税征收衙门分设,李鸿章奏请朝廷批准,将负责海税的“钞关”和负责关税的“新关”并归津海关道,加大征收力量,税额得以大幅提升。再说制器。崇厚曾创立天津军火机器局,李鸿章改建为天津制造局,进行改造和扩充,制造规模和产量一下提升十数倍。至于练兵,首先得有兵,李鸿章命令周盛传所部盛仁军一万二千人,自济宁移驻静海和沧州一带,日日操练,以备战时之需。委任旧僚周馥,于运河北岸筹建新城。又奏调六弟昭庆率剿捻时建军的武毅军入津,协同许钤身,营建各处炮台,加强天津防务。洋舰云集海岸,未来中国海防至为关键,李鸿章早有筹建海军设想。李昭庆才三十七八岁,正当盛年,先主持炮台营建,熟悉海防,日后条件成熟,可以武毅军为基础,牵头组建海军。许钤身随朱其昂跑过海运,脑袋又好使,让他与六弟搭档,一文一武,取长补短,足可成就大事。

李鸿章大刀阔斧致力于税务、制器和海防时,日本人也不甘寂寞,跑来凑热闹。受日本天皇委派,外务大臣柳原前光经沪赴津,会晤李鸿章,要求两国订约和通商。国门被洋人炮火轰开后,已被迫与远洋诸国签约通商,还想拒日本和俄国近邻于门外,自然不可能,李鸿章答应柳原前光,先请示朝廷同意,再坐下来谈判签约。

柳原前光走后,李鸿章便提笔给总理衙门去函,提出与日本签约通商的请求。理由简单,无论中日还是中俄,比邻相望,签约通商可往来沟通,增进了解互信,开门总比关门好,通商总比不通商好,有合约规范总比没合约规范好。何况中日民间早有商务交易,通商可使两国商贸合法化和正常化,利国又利民。

不想引来一片质疑声,倭仁徐桐等朝臣纷纷反对,说咱天朝上国,岂可放低身段,自降国格,与日本蕞尔小国勾勾搭搭?李鸿章当着众僚,大发感慨道:“在朝臣观念里,只要与洋人通商往来,就是卖国,唯有闭关自守,拒洋人于千里之外才是爱国。至于守不住国门,被迫签约通商,乃无奈之举,纯属天意,非人力可为,另当别论。言下之意,被动卖国总比主动卖国强,至少看上去,被动卖国比主动卖国,总显得爱国。”

刚从运北新城工地回署的周馥道:“可否由我代替中堂,给曾侯相写封信,请他老人家帮着呼吁呼吁,说不定总理衙门会为之所动,奏请皇上恩准此事。”李鸿章笑道:“给老师写信,怎能请人代笔?还是学生亲自执笔吧。”

见到李鸿章信函,曾国藩毫不犹豫,提笔上折,力陈与日签约通商之必要。朝廷这才力排众议,准许李鸿章代表总理衙门,与日谈判,签订条约,再报朝廷批准生效。李鸿章立即召集周馥、许钤身等幕僚,商议谈判事宜。

人到齐后,李鸿章发问道:“朝廷准许与日签约通商,哪位了解日本,介绍介绍该国情况?”有人回应道:“日本全称日本国,意即日出之国,由本州、四国、九州、北海道四大岛及数千小岛组成,主体民族为和族,通用日语。”

李鸿章望过去,原来是刚入幕的马建忠。马建忠出生在江苏丹徒天主教家庭,从小随父兄迁居上海,就读于中西并重的教会学校,不仅博经通史,还会西洋多国语言,可谓学贯中西。李鸿章巡抚江苏时,曾与马家哥哥马相伯有数面之识,惺惺相惜。马相伯精通神学,热衷洋务和教育,创办上海复旦大学、震旦大学及北京辅仁大学,还助马建忠写出汉语语法开山之作《马氏文通》,让读书人知道何谓主谓宾动状补,何谓实词虚词名词动词形容词。

这当然是数十年后的事情,暂且不表。只说李鸿章执掌直隶和天津,急需洋务和外交人才,于是通过马相伯,把马建忠挖到身边当差。只听马建忠又道:“日本虽属蕞尔小国,可自推行明治维新以来,力图脱亚入欧,积极与西洋多国签约,广购机器兵船,仿造枪炮铁路,又派人往泰西各国学习各色技术,志欲自强以御侮,千万不可轻视之。建忠觉得,吾国不仅要与日本签约,互通有无,日后还要派使者入驻该国,窥其动静,防患于未然。”

说得多好!若朝臣里有几个马建忠这样富于真知灼见者,大清洋务岂不好办得多?李鸿章说:“给总理衙门具函时,本督说日本安心向化,愿结友好,不过拣好听的说,以免吓着朝廷,放弃签约。其实日本这气势,实在不可小觑啊。又近在肘腋,只怕日后会成为中土之患。当然目前日本还掀不起大浪,可迟早会变得强大,成为咱们对手。与其等日本强大后,像英法诸国样,架着炮火来轰国门,还不如现在主动签约,确保双边平等,不至吃亏。时势使然,还想关门锁国,已绝无可能,唯有振作起来,自强不息,大清才可立于不败之地。”

话题过于沉重,屋里气氛显得有些凝滞。为缓解气氛,许钤身玩笑道:“日本人乃明之倭寇,把他们抬得再高,也是矮人国里的矮子。各位可知日本人之来历否?”

众人摇头,不知许钤身要说什么。只听许钤身不紧不慢道:“武大郎各位都清楚吧?日本就是武大郎后代。”诸位先是讶然,继而莞尔,道:“仲韬(许钤身)在编故事吧?”

许钤身就给大家编故事:“武松斗杀西门庆后,潘金莲知道大祸临头,只得落荒而逃。事为西门庆所惹,西门肯定不吉,只能往东跑。东是大海,巨浪滔天,潘金莲进退两难之际,见海边有只小船,不管不顾跳上船去,被海风一吹,漂到一座小岛上存身。不久肚里孩子出世,长得又挫又矮,不用说肯定是武大郎儿子,西门庆高大英俊,不可能留下如此品种。”

众人笑道:“仲韬编得还蛮像嘛。”许钤身接着道:“孩子生下来,总得取个名字吧?取啥名好呢?潘金莲灵机一动,就在武大郎‘大’字下加一点,叫做武太郎。太郎慢慢长大,潘金莲寂寞难耐,打起儿子主意来,竟成了好事,先生一郎,再生拓郎,又生多郎。附近渔民看不惯,背后指指戳戳。潘金莲泼性大发,跳脚骂道:‘我儿日我本人,关你们屁事?’日本人于是得名。儿子生孙子,子孙越来越多,太郎想干脆成立一个国家,过把皇帝瘾。国家要有国旗,潘金莲说你爹是卖炊饼的,就在被单上贴个炊饼吧。炊饼远看像太阳,叫炊饼旗不太好听,改叫太阳旗。武家得有武运,又在旗上写下四个大字:武运长久。”

众人都乐:“还真是这么回事。”许钤身继续道:“国家靠人口支撑,为多多添丁加口,强盛国力,太郎想出一个国策,允许日本男女随时随地**。日本女人很爱国,踊跃响应太郎号召,出门背着枕头,带上被褥,想爱国就爱国,于是有了和服。男女关系太乱,所生孩子不知父亲为谁,孩子生哪儿就以哪儿取名,或土屋,或米仓,或栗山,或小林,或沟口,或渡边,或黑谷,或白石,或野泽,或近藤,或井上,或竹下,或田中,或松尾,或高桥,或山本,不一而足。不过还是皇族武姓最著名,属最大旺族。”

众人哈哈大笑,很开心的样子。

唯李鸿章不笑,望眼许钤身,脸色有些不阴不阳,道:“这有什么可笑的?难道贬低人家,自己就能高大起来?与日本一样,英国也是岛国,土地和人口相差不远,你们敢嘲笑英国蕞尔小国吗?”

许钤身忙关紧嘴巴,众人也垂下脑袋,不再嬉皮笑脸。良久李鸿章才又道:“别看日本人个头矮小,其实头脑挺不简单。与柳原前光短暂接触,本督就发现他学养丰厚,见多识广,对当今世界了如指掌。比如《万国公法》,十年前美国传教士丁韪良就翻译过来,继由京师同文馆刊行,可中国士人不屑一顾,只热衷八股和故纸堆。柳原前光则不然,三句不离《万国公法》,几乎倒背如流。对中国也颇有研究,可说比中国人还了解中国。比如中国舆地、历史、诗文,言谈中多有涉猎,甚至一般中国士人不太熟悉也不感兴趣的历朝典章制度,他也信手拈来,运用自如。本督觉得这才是日本人最可怕的地方,比西洋坚船利炮还让人胆寒。”

众人陷入沉思,半日无语。李鸿章道:“不过也不奇怪,柳原前光是外务大臣,要与中国签约,自是有备而来。其实在座诸位,也个个学富五车,知识面不比柳原前光窄。只是咱们一向没把日本当回事,没有太多兴趣了解他们。”

马建忠接话道:“中堂大人所言甚是。比如建忠,从小就读于基督教会学校,略通西语西学,对东洋日本却所知甚少,以后还得补上这一课。”许钤身也说:“日本、俄国、朝鲜等国近在眼前,日后与这些近邻国家接触肯定避免不了,确实得多了解他们。”

“各位有此态度,本督颇感欣慰。以后洋务外交,全赖各位出谋划策喔。”李鸿章说,“朝廷已决定与日本签约,柳原前光很快会带着使团,来天津与咱们谈判。各位觉得他会提啥条件,咱们又该怎么应对呢?”

诸位七嘴八舌,各抒己见,最后认为日本会依照惯例,在通商互惠、领事裁判和使节往来等方面提出要求,尽量从中国获取更多好处。李鸿章点头道:“各位下去后,查查大清与西洋诸国签订的条约,认真钻研,再拿出预案,与日本人谈判时,不至于两眼一抹黑,无言以对。有啥想法,随时找我商议。”

马建忠动作最快,两天后便到签押房来见李鸿章,说:“翻阅大清与西洋诸国所订条约,建忠发现大部分条款,双边义务与权利都不太对等,属于不平等条约。”李鸿章叹道:“自康乾至嘉道,英法等国一次次派遣使节来中国,低声下气,好话说尽,恳请签约通商,朝廷抱残守缺,拒人于国门之外。见来文的不管用,洋人只好诉诸武力,强行冲关。人家求上门来,欲与你平等通商,你不答应,回过头为人所败,再要人家平等待你,自然没这好事。”

马建忠附和道:“大清若早放下架子,与西洋诸国签约通商,吸收人家的技术,大力发展制造、运输和工商等实业,只怕已不是现在这副样子。”李鸿章笑道:“大清若早走这一步,实现自强,吾等恐怕就不会聚集天津,为兴办洋务和制造绞尽脑汁了。”马建忠也笑道:“也是的。建忠估摸,日本肯定会以大清与西国所订条约为借口,要求给予相同待遇。”

李鸿章认可道:“我也琢磨,日本会来这么一手。过去大清与诸国所签皆属不平等条约,如今日本求上门来,恳请与我签约,又怎能仿照旧例?”马建忠说:“要是日本人胡搅蛮缠,非照旧例签约不可呢?”李鸿章斩钉截铁道:“与日本只能签订平等条约,这是底线,不可逾越。你告诉许钤身几个,一定做好功课,与日本谈判时要有充足理由,驳倒对方。”

众人正筹备与日通商时,一向干旱少雨的京畿开始下起雨来,连绵不绝,永定河猛发大水,日夜咆哮不止,沿河两岸汪洋一片,禾稼尽淹。民间说李鸿章是水神河伯转世,他出任直督和北洋大臣,把大水也带了来,京畿竟成泽国。李鸿章顾不得传言,部署海防,筹办洋务,又抽身出面抗洪赈灾,督促永定河道官员加固河堤,疏浚河道,种植堤柳。直至柳原前光所领五人使团,西装革履出现在天津,李鸿章才从河堤上下来,回署坐到谈判桌上。

李鸿章和马建忠没估计错,双方表达过通商结好意向,说完自愿签订条约之类场面话,待牵涉到两国实际利益时,柳原前光就以大清与西洋诸国所订条约为凭,要求享受同等待遇。李鸿章毫不含糊,断然拒绝,不给对方留任何余地。

似乎早知李鸿章会是这个态度,柳原前光并不觉得惊讶。他耐着性子,苦口婆心,软磨硬泡,一会儿说是天皇意思,不按大清旧例签约,回去没法交差;一会儿说远亲不如近邻,西国可享受待遇不给日本,不符合大清大国身份;一会儿说大清厚彼薄此,不仅会让日本人寒心,也会令俄国等中国周边国家敬而远之。说一千,道一万,就是要中国让步,拿到西洋用枪炮逼着大清签下的条款。

被李鸿章驳回去后,柳原前光有些理屈辞穷。可他仍不肯放弃,说:“中国自古讲究近交远攻,尽量与邻国和睦相处,再共同对付远方敌国。如今清国可让利于遥远的西洋各国,对一衣带水的日本国却缺乏诚意,斤斤计较,是不是要改变古训,远交近攻,以邻为敌?”

李鸿章笑笑,说:“此言差矣。签订平等条约就是缺乏诚意,以邻为敌,本督觉得不成理,也不合情。近交远攻也好,远交近攻也罢,乃周朝时期诸侯国之间外交策略。诸侯国分封各地,拥有共同的周天子,不属真正意义的国家,没法古为今用。再者中国唯愿与各国友好往来,决不会主动开畔,挑起事端,无所谓近交远攻,或远交近攻。”

柳原前光还是不甘心,吊起书袋来:“记得中国宋代有两部伟大著作,一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一是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在座诸位都是饱学之士,肯定熟悉吧?”

《资治通鉴》知名度太高,外国人想了解中国,钻研该书很正常。至于《文献通考》,价值一点不比《资治通鉴》低,却因其冷僻,普通中国人知之甚少,不想竟能引起柳原前光注意,可见他视野多么宽泛。所幸李鸿章不是普通中国人,早精研过《文献通考》,受益匪浅。原来《资治通鉴》详于治乱兴衰的描述,略于典章制度的记载,恰恰典章制度又直接关系社会兴衰,天下存亡,不容忽视。宋人马端临于是穷三十年之心血,著成《文献通考》,详记自古至宋二十五个朝代典章制度的兴立和废止,及于经济、政治和文化方面的巨大影响,对当政者治理国家极具参考意义。李鸿章身为朝中重臣,肩负富国强军大任,既要学《资治通鉴》,自然更得习《文献通考》,以师古而不泥古。当年代老师曾国藩编校《经史百家杂钞》,就知老师深受《文献通考》影响,才大胆突破前人只重义理词章和考据之旧制,加入经济方面内容,比如关涉国计民生的诏谕、奏疏、弹章、对策之类。为此李鸿章还将《文献通考》与《经史百家杂钞》对比着阅读,颇有心得。

说起《文献通考》的作者马端临,还是谈判桌上马建忠先祖。李鸿章在上海时,马相伯曾跟他说起过此事。怕李鸿章不信,马相伯还出示马家族谱,丹徒马家果真是从马端临故乡饶州乐平迁出来的,马家兄弟已属马端临二十世孙。想到这里,李鸿章笑对柳原前光道:“连《文献通考》柳原大使都有研究,令人刮目相看。诚如您所说,《文献通考》是部伟大著作,中国士人读《资治通鉴》,必读《文献通考》,如此才能知古今兴衰之真正缘由。本督还要透露给您,《文献通考》还与在座有位先生相关联呢,柳原大使想不到吧?”

柳原前光睁大眼睛道:“《文献通考》成书于六百年前,怎么会与在座先生相关联?”李鸿章指指马建忠,说:“你跟柳原大使说说。”

马建忠抱拳施礼毕,说了说马家的来龙去脉。柳原前光站起身,朝马建忠深深一鞠躬,感谢他祖上写出《文献通考》巨著,让他大长见识。接着道:“读《文献通考》,才知中国历来重视周边关系,与朝鲜、琉球、越南、缅甸等国通商往来时,给予过重大关照和惠顾,为何跟咱日本国,却锱铢必较,毫不让步,连欧美各国待遇都不肯给呢?”

日本人心机多深沉!李鸿章道:“日本国与朝鲜、琉球诸国不同。”柳原前光说:“有何不同?不都是贵国芳邻么?”李鸿章说:“朝鲜、琉球、越南、缅甸等是大清藩属国,日本国愿藩属于大清,本督立即奏请朝廷,让日本享受藩属国待遇。”

柳原前光张大嘴巴,吱声不得。你来我往,唇枪舌战,浪费不知多少口水,才终于达成共识,签下《修好条规》和《通商章程》,在外交、军事、商贸诸方面,做出互信互利互惠之约定。虽说来年换约时,日方又节外生枝,提出修约要求,被李鸿章断然拒绝,最后还是按原约交换文本,立此存照。

此乃李鸿章入主北洋初办外交得意之作,也是中外众多条约里唯一平等条约。一时间,李鸿章声名鹊起,德望高隆,朝野称颂。两宫与奕?更是啧啧叫好,赞不绝口,视李鸿章为海上长城,仿佛只要这道长城立于茫茫海岸,大清就万无一失,君臣自可高枕无忧。

制器、洋务、外交上的成就,给李鸿章带来巨大威望的同时,也让北洋衙署变得越来越热闹,各有志之士云集响应,纷至沓来,踏破门槛。要办大事,建大功,开创三千年未有之奇业,最需要的就是人才,李鸿章来者不拒。且出手大方,该给实惠给实惠,该给名头给名头,该给位置给位置,只要肯干事,能干事,绝不让你闲着,更不会亏待你。

连盛宣怀在丁宝桢手下混得有滋有味,闻听李鸿章门下热闹异常,也心里痒痒,蠢蠢欲动起来。他知道丁宝桢再有能耐,也没法与李鸿章相比,跟谁出息更大,自是不言而喻。又不好向丁宝桢开口,只得以父亲生病为由,告假南归省亲。丁宝桢心明如镜,还能看不出盛宣怀肚里小九九,点破道:“到底是要南归,还是北上?莫非跟我丁宝桢一场,只弄了个候补知府,觉得委屈,准备另攀高枝?”

盛宣怀脸上一红,出声不得。丁宝桢倒也大度,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想投奔天津,本抚不阻拦你。李中堂乃大清第一人物,你到他那里去,不会有人说丁宝桢留不住人才。本官与李中堂有几分交情,要不要我给他写几句话?”

盛宣怀不愿欠丁宝桢人情,婉言相拒。丁宝桢拿出笔和银子,交到盛宣怀手里,亲自送他出门。盛宣怀谢过,离开济南,紧赶慢赶,不日来到天津三岔河口北洋衙署,递进手本。一见盛宣怀三个字,李鸿章便不出声道,这小子终于到了,吩咐侍卫传话,放人进来。

听到传唤,盛宣怀直奔签押房。到得门外,不觉紧张起来,心里咚咚咚直打鼓。毕竟要见大清第一人物,盛宣怀自视甚高,也难免底气不足。只是想起李鸿章是自己父亲故旧,胆子才壮了点,抬步进屋,自报家门道:“候补知府盛宣怀拜见李中堂!”

李鸿章正在桌前批阅文件,听到声音,头也不抬,只顾忙自己的。盛宣怀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搞不清主人是故意摆架子,还是耳朵不好使,没听清楚。只得提提嗓门,重复道:“候补知府盛宣怀拜见李中堂李大人!”

李鸿章还是不理不睬,一心专注于手头事情。盛宣怀更加气短,两手直冒汗,不自觉地在衣襟上搓了搓。两腿也不争气地打起颤来,身子几乎失去平衡,差点栽倒在地。

好像过去一万年,才见李鸿章放下手里笔杆,慢慢抬起头来,斜盛宣怀一眼,不冷不热道:“好个候补知府,官还不小嘛。”

面对堂堂协揆兼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知府好比芝麻见西瓜,何况还属候补空名,一文不值。盛宣怀无地自容,只想掉过头,拔腿逃掉。可盛宣怀毕竟是盛宣怀,很快镇定下来,暗自思忖道,男子汉,大丈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岂可惧于冷眼横眉?于是上前半步,不慌不忙道:“怪晚辈不知天高地厚,还请中堂大人原谅。其实晚辈只会做事,不会做官,不过徒有官名而已。又早闻中堂大人要创三千年未有之奇业,才远道而来,意在紧跟大人,学做事,做大事,不枉报国之志。”

这话李鸿章最爱听。自己拼命做官,不过想有所作为,可谓做事为升官,升官好做事。事越做越大,官必然越升越高,反之官越升越高,事也越做越大。也就最瞧不起尸位素餐者,尤其见人只会做官,不会做事,占据大位,作威作福,无所事事,就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好好好,想做事就好。到了本督身边,不愁没事可做。”李鸿章指指窗前椅子,示意盛宣怀就座。又离开桌子,接住衙役端过来的茶水,递到盛宣怀手上。盛宣怀倒也机灵,将茶杯放到茶几上,扶李鸿章回到桌后,再躬身后退,半边屁股挨着椅子,伸手去端茶杯。李鸿章已坐正身子,笑问道:“令尊大人还好吧?”

听李鸿章发问,盛宣怀赶紧放下举到嘴边的茶杯,毕恭毕敬道:“家父还好,谢谢中堂大人记挂。”李鸿章道:“当年本督彷徨歧途,去江西建昌投奔老师,还是令尊带的路呢。弹指间已历十余年,看看你们这一辈都已长大成人,开始出山。”盛宣怀道:“家父也常提及中堂大人,每每论及与中堂大人同在湘军老营为幕岁月,满眼都是神往之色。”

衣贵新,人贵旧,李鸿章心念与盛康的旧情,琢磨着该给盛宣怀什么差事好。恰巧侍卫来报,说崇厚到访。看来崇厚已出使归国。李鸿章忙起身,迎出门去。

原来崇厚游历完英美,返回巴黎时,法国已渐渐安定下来。总统大人这才抽空接见清国使团一行,互换国书。还派专人陪同崇厚,参观考察巴黎下水道工程。说是下水道,其实又干净,又敞亮,宽可过车跑马,人在里面行走,如履街巷。崇厚却很郁闷,下水道被无数腿脚踩在下面,跑到里面参观,无异于钻入法国人**,简直是奇耻大辱。定是法国人自视高,把清国人看成下等民族,才用这种方式蓄意羞辱你,真是可恶至极。

被人羞辱滋味自然不好受。崇厚忍辱奏报朝廷,详述拜见法国总统和互换国书经过,只瞒过参观下水道一节,怕惹两宫不乐。奏折发出,便离开巴黎,搭乘越洋货轮,望东而行。漂洋过海,抵达广州,换乘商船,沿海岸继续北上。直至此时,崇厚才从华商嘴里得知,朝廷已物是人非。倭仁骂死官文,事后也受到朝臣指责,说他身为理学大师,张口孔孟,闭口程朱,却不能恪守儒家恕道,以舌为箭,击杀官文。曾子有言: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儒家精髓,全体现于忠恕二字里,官文不过被洋医扎过洋针,施过洋药,倭仁就少见多怪,视之为卖国贼,小题大做,挥舞拐杖,兴师问罪,将人家活活骂死,岂不与儒家恕道相背而驰?骂死官文,自己心里已很过意不去,又受众臣责怪,倭仁更觉惭愧,惶惶不安之下,不禁大病不起,官文死后半年,他也一命呜呼,撒手西去。

最让崇厚放不下的,当然还是三口通商大臣位置。不幸的是三口通商衙门已改头换面,变成北洋衙署,位置已被李鸿章据为己有。初闻崇厚还有些愤愤然,继而又觉并不意外。当初离开天津时,崇厚就意识到屁股再也坐不回原来的交椅。虽说李鸿章承诺奏明皇上,争取为他保位,毕竟只是口水话,当不得真。说不定李鸿章支使自己出国,目的就是要他主动空位,以便鹊巢鸠占。不过崇厚不怪李鸿章,若非他促成自己出使法国,自己死乞白赖,占据通商大臣位置不肯离开,只怕早被大臣们参劾下狱,是死是活都难说。而跑趟法国,完成使命,衣锦荣归,总会得到朝廷善待。

果然船至天津,与旧属见面,论及朝野人事,说是两宫看过崇厚发自巴黎的奏折,还算满意,觉得他见过大世面,熟悉欧美地理风情和洋人禀性,算是不可多得之外事人才,不能闲置浪费,经与奕?商量,准备任命其为总理衙门大臣,随文祥等人经办洋务,可谓塞翁失马。崇厚心情大好,前往北洋衙署拜见李鸿章。

李鸿章出门迎住崇厚,很亲切的样子。又让盛宣怀等人作陪,盛宴款待。置身亲手建造的旧衙,目睹朝夕相处十余年的熟景熟物,崇厚黯然神伤,忍不住对李鸿章道:“中堂曾亲口答应,设法给崇厚保留三口通商大臣位置,不知还记得旧诺否?”

李鸿章哈哈大笑,说:“当然记得。这点记性没有,怎么担当直隶和北洋重任?”崇厚说:“记得就好。可为何崇厚回国后,三口通商大臣位置和通商衙门已被中堂大人占为己有?”李鸿章说:“鸿章可没占你三口通商大臣位置和通商衙门。”

“中堂大人真会说笑话。”崇厚指指李鸿章屁股,又挥手在空中画半个圈,“难道中堂所坐不是三口通商大臣位置,所处不是通商衙门?”李鸿章笑道:“鸿章所坐乃北洋大臣位置,所处乃直督行辕和北洋衙署也。”崇厚一怔,旋即摇摇头,笑道:“都怪崇厚脑筋笨,没转过弯来,忘记三口通商大臣已被撤销,通商衙门亦不复存在。”

李鸿章一向对西洋人事颇感兴趣,闲话几句,便好奇地问道:“崇大人出使法国,感触颇多吧?说说您的见闻,也让鸿章开开眼界。”

崇厚便将游历欧美和拜见法国总统经过细叙一遍,顺便说了说参观巴黎下水道一事,末了道:“待在国内,坐井观天,夜郎自大,觉得天朝上国多么了不起,出国后才知人家如何先进,有资格瞧不起咱们,故意让咱钻下水道,贬损清国颜面。”

李鸿章摆摆手,说:“崇大人此言差矣,鸿章不敢苟同。”崇厚说:“钻下水道,为崇厚亲身经历,有何不敢苟同的?”李鸿章道:“依鸿章看来,法国人让崇大人参观下水道,其实是展示城市建造工程,炫耀其技术水平高超。”崇厚说:“崇厚在法国奔走半年,没少观赏他们的房屋和桥梁建筑,为何还要带咱往地底下跑?”

李鸿章开导道:“要知道,看得见的建筑可体现一国一城风貌,看不见的工程更能展示建造者的眼光和水平。”崇厚说:“中堂说得也许不无道理,可崇厚还是倍觉受辱,如鲠在喉。”李鸿章说:“从前驻沪,近年入津,鸿章皆喜欢搜集洋人报纸,请人译成汉文,随时翻阅。崇大人出使法国,参观巴黎下水道,早见诸报端,鸿章已略有所知。”

崇厚几分诧异,道:“咱的名字还上了法国报纸?”李鸿章道:“洋人设有专门报馆,雇请能说会写的记者编辑,到处采集新闻,整理成篇,登到报纸上,卖给市民赚钱。”说着,拿出法报原件和译报,递给崇厚。

也许人皆有扬名出风头的天性,见着报上自己名字,崇厚暗自得意,说:“洋人就是有意思。”李鸿章说:“法报上还有巴西王子访法消息,也受邀参观过下水道。为此我曾请教罗淑亚,他说巴黎下水道工程是法国人的骄傲,管理非常严格,一般外宾无缘得见,只有各国皇室贵胄,才享有现场参观之殊荣。”

崇厚颇觉意外,说:“莫非在法国人眼里,崇厚还是皇室贵胄不成?”李鸿章说:“崇大人本系完颜氏,为八旗氏族之首,说您是皇室贵胄,还能错到哪儿去?”

这话崇厚听着舒服,端杯感谢李鸿章抬举。碰过杯,李鸿章道:“崇大人回津,除办好皇差,总得走些地方,看看比之一年前有哪些变化,回京后两宫和恭亲王发问,也有话应对。”

崇厚也有此想法,欣然答应。

先参观津海关道。北洋衙署离津海关道衙门不远,无须骑马坐轿,步行片刻可至。路上李鸿章道:“朝廷信任,将直隶和北洋一并交给鸿章,鸿章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懈怠,生怕辜负皇恩。审察夷情,揣度时势,鸿章觉得要牢固海防和江防,以我一国敌洋人数国,务必从筹饷、制器、练兵三端入手,下狠工夫。国家饷源短缺,陕甘云贵边防耗资甚巨,无力顾及海防,还得自己动手,在海税和关税上想办法。办法在哪儿?也简单,提升税管衙门规格,明确职能,赋予征收权。”

说话间,已至津海关道衙门前。新任道员早候在门口,将李崇一行迎入衙内,一边引路参观,一边介绍道:“天津海税始于康熙年间,沿用明代‘钞关’叫法,以征收漕运船税为主。十年前天津辟为通商口岸,增设‘新关’,开征关税。为便于管理,中堂奏请朝廷批准,将两关并归津海关道,加大征收力量,税额得以大幅提升。”

崇厚不得不佩服李鸿章,自己在天津做了十年通商大臣,就没想起“钞关”和“新关”还可并入津海关道,广征重收,以至白白流失不少利源。

见过李鸿章征税手段,离开津海关道衙,来到天津制造局。其实就是从前的军火机器局,本为崇厚初创。崇厚离津后,李鸿章奏调能员出任总办,又暂留丁日昌和容闳,利用江南制造局技术和经验,对天津制造局进行改造与扩充,规模已超军火局十数倍。且一分为二,一局专造洋枪炮架,一局制作各种火药及军械水雷。高薪聘用人才,筹建铸铁、熟铁、锯木、碾药各厂和药库,另洋枪厂、枪子厂、电气水雷局、电报和水雷学堂,也在规划之中。

眼观生产盛况,李鸿章嘴上也没闲着:“制器与练兵互为表里,练兵不得其器,则兵为无用;制器不得其人,则器必无成。西洋军火日新月异,不惜工费,精利独绝,故能横行数万里之外,吾若不认真取法,终无由以自强。时势使然,清国已无退路,务必在此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建数千年未有之奇业,实现强军富国夙愿。”

崇厚大开眼界,又心生嫉妒。却不得不暗暗承认,李鸿章的能耐确实无人可比。自己出任通商大臣十年,光顾着与洋人纠缠,别无建树,仅留下个不成规模的军火机器局。

崇厚这点心思,李鸿章自然一眼看穿,笑笑道:“与通商大臣不同,北洋大臣不只负责洋务,还有海防重任,鸿章不得不通盘筹划,使出吃奶力气,把天津和直隶的事办起来。当初崇大人若有此职责,自然也会像鸿章这么干。”

也算崇厚有自知之明,自叹不如道:“不用中堂大人宽慰,崇厚若有您一半才干,也不至于自食其果,差点被朝臣参劾入狱。多亏中堂帮忙,让我出使法国,免去一难,还能继续为朝廷办差,与中堂相会天津,也算万幸。”

能让曾经的对手信服,确属难得,李鸿章闻听崇厚此言,心里倒也受用。出得制造局,又来到运河旁,视察刚动工的运北新城工程。快至新城,周馥和许钤身迎上来,由李鸿章介绍,与崇厚认识。当初淮军北征东捻,周馥留任苏州知州,一干数年。李鸿章要干大事,想起周馥,奏调至津,专门负责新城营建。周馥很卖力,一到天津,就一头扎进城北,做规划,跑资金,选用技师,忙得不亦乐乎。经大半年筹划,终于破土动工。新城营建主要目的在于海防,又让许钤身出面,仿照洋人方法,在大沽口、海光寺西、马家口等处建造炮台,卫守海口和运河。李鸿章指点着新城和新筑设施,展望道:“津城卑薄,又处于运河南岸,控扼殊不得势,鸿章特奏准朝廷,于运北圈筑新城,添建炮台,据水为险,以为海防依托。”

崇厚自然又要奉承几句。李鸿章又透露,新城建好,还要成立强大水师,造船购舰,巡护万里海疆。海防乃系统工程,有水师,还得有陆军,务必海陆互动,双管齐下。为此李鸿章除命周盛传所部盛仁军移驻静海和沧州,还召李昭庆赴津,商议筹建水师事宜。当年剿捻功成,裁军压力大,三弟鹤章和六弟昭庆顾全大局,主动解甲归田,在合肥做上富家翁,日日诗酒,夜夜笙歌,好不快活。李鸿章出任直督兼北洋大臣后,腾出不少位置,安置了一批淮军旧部故人,原想让已有甘肃甘凉兵备道身份的李鹤章出任津海关道,日后再寻机会提拔重用,李鹤章不肯出山,才另任了别人。李昭庆开始也不愿离开老家,经不住二哥一封封信函反复劝说,才勉强答应北上。

这就是李鸿章所谓筹饷、制器、练兵之三端,崇厚一路走来,感触良多。出任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未及一年,李鸿章就上下其手,拳打脚踢,一口气干出这么多大事,实在令人意想不到。看来朝廷还确有识人之明,像李鸿章这样肯干事,能干事,不要命干事的人,朝堂内外又有几人?就是其师曾国藩,德高望重,器识宏深,一心报效国家,可论起办事能力,包括与洋人纠缠手段,亦视李莫及,不然也不会败走麦城,灰溜溜重返两江。

还有永定河防洪整治工程,耗资不少,朝廷颇为关注,李鸿章准备陪同崇厚,沿河巡视一遍,崇厚回京后,两宫面前好有交代。谁知总署(总理衙门)忽有咨文递到,要李鸿章即刻赴京,入朝商议选派幼童留学事宜。

李鸿章只得把崇厚交给盛宣怀和永定河道道员,找来丁日昌与容闳,出示总署咨文,说:“苦等大半年,我与老师的奏请终于有了反响,你俩可南归两江,报告我老师,拟定章程,征选聪颖幼童,争取明年能出海赴美。”

容闳看过咨文,质疑道:“让中堂入京廷议选派幼童留学事宜,就一定能议定通过?”丁日昌也说:“选派幼童留学,是破天荒之新事大事,只怕朝臣会极力反对。”李鸿章说:“不用说,朝臣肯定会反对。可既然让我参加廷议,我会据理力争,驳倒反对派。”

见李鸿章决心如此大,两人稍感踏实,匆匆收拾行装,趁海港还没冰封,搭乘洋船,沿海南下。李鸿章也带上冬梅和少量督标,离津西进,赴往北京。刚入贤良寺住下,大学士文祥就派人过来,接李鸿章去附近酒楼会面。

到得酒楼,钻出轿子,见文祥候立门前,李鸿章快步奔过去,施礼道:“文大人客气,专门招待鸿章。”文祥笑道:“不是文祥客气,是少荃天津办差辛苦,王爷怕贤良寺饭菜太差劲,亏待你的肚皮,让我出面陪你喝几杯。”

文祥嘴里王爷便是恭亲王奕?。奕?安排文祥请喝,恐怕不仅仅是喝酒。李鸿章心里嘀咕着,进得包间,见毛昶熙已到,更觉不平常。果然礼毕入座,喝过头杯,吃些肉菜,文祥就道:“明日朝会,主要议题为选派幼童出国一事。这可是王爷好话说尽,两宫才答应召集群臣廷议的。王爷担心反对声音大,特意请少荃入京,不知廷议能有多少胜算?”

本来李鸿章信心满满,见文祥和奕?这么当回事,心里相反发起虚来,说:“明天会有哪些人参加廷议?”毛昶熙说:“选派幼童留学,有史以来还是第一回,两宫心里没底,估计会把王公大臣都叫到朝堂上。”文祥掰着指头道:“恭亲王是总署领班大臣,必须到场,醇亲王奕(左讠右睘),礼亲王世铎,军机处和总署各大臣如李鸿藻、徐桐等人都会参加。”

李鸿章沉吟道:“醇亲王和礼亲王会看恭亲王眼色,不用多担心,怕就怕李鸿藻和徐桐这些腐儒作梗。好在倭仁已故,若他活着,带头一吆喝,其他人跟着起哄,事情绝对泡汤。”文祥说:“少荃和曾侯联名奏折递上来多时,恭亲王一直没提请廷议,正是担心倭仁反对,众臣附和,没法成事。感谢洋医给官文扎洋针,施洋药,激怒倭仁,倭仁骂死官文,自愧对不起官文家小,又担心百官指背,不好意思再活在世上,两眼一合,一命呜呼。恭亲王这才松了口气,争取两宫同意,将幼童留学摆上议事日程。”

毛昶熙笑笑道:“马根济可是崇厚请的,要感谢还得感谢崇厚,若非他带路,马根济也不会自己跑到北京来,去给官文诊病。”李鸿章也笑道:“若追溯下去,最该感谢的该是我老师曾夫子,是他老人家为天津教案所累,病倒在床,丁日昌才从上海请去马根济,给他诊病,崇厚见马根济医术高明,再花钱请入北京,走进官文府邸。”

死者为大,倭仁已故,还拿他开涮,多有不恭。可也怪倭仁生前老与文祥等人唱对台戏,误了朝廷不少大事,几位不嘲笑他几句,实在难受。想那倭仁乃百官之首,朝臣唯其马首是瞻,马首既已不在,廷议胜算应该还不小。文祥道:“徐桐和李鸿藻几位翻来覆去,无非就那几句陈词滥调,少荃辩才了得,击败他们,定然不在话下。”李鸿章道:“鸿章辩才管啥用?也是人才为强国之本,两宫圣明,深知选派幼童留学势在必行,耽误不得,果断召集众臣,廷议决断,这才是咱们最大胜算。”

文祥与毛昶熙都说言之有理。

隔日大早,李鸿章赶到宫门外,宫中太监已恭候在侧,趋近请过安,前头引路,往养心殿走去。到得养心门边,通报入内,里面传出一声请字,李鸿章定定神,低头迈入殿里,先给皇上和两宫跪安,再退到大学士行列。屏住呼吸,偷偷朝前瞟瞟,对面坐着三位王爷,由里往外分别为恭亲王奕?、醇亲王奕(左讠右睘)、礼亲王世铎。再瞧身旁,一边为文祥,一边乃宝鋆。四位大学士里,曾国藩远在金陵,官文和倭仁去世后,空缺还未及递补,只剩文祥一个,外加李鸿章与宝鋆两位协办大学士。身后则是兵部尚书毛昶熙、新任礼部尚书李鸿藻及侍郎徐桐诸位。再后还有十余人,李鸿章不便东张西望,不太清楚,只能肯定皆系三品以上大员。

众臣到齐后,帘子后的慈禧发话道:“今日将你们召到朝堂上,主要议题是曾国藩和李鸿章联衔上奏,请求选派幼童出洋留学一事。大清国门洞开,用李鸿章常挂在嘴上的话说,叫做三千年未遇之变局,好多事情,史无前例,查无祖制,朝廷也没经办过,到底办得办不得,只能交给大家,共同商议。既是商议,凡与会众臣,都可畅所欲言,各抒己见,怎么想就怎么说,说错说对,都不会怪罪。”

没人吭声,朝堂上一片肃静,看去不像朝会,倒像皇帝驾崩,一个个垂头丧气,无语默哀。少顷慈安太后咳一声,说:“怎么不出气呢?莫非嘴巴上都贴了封条?还是李鸿章先说吧,事是你惹的,你与曾国藩为何呈递此折,说给众人听听。”

动嘴总比动手容易,李鸿章从不怕说话,出列道:“启禀皇上和两宫太后:微臣陋见,西洋列强,看去强在坚船利炮,其实强在人才,因坚船利炮皆系人所制造,系人驾驭操作。制造有原理,驾驭有方法,牵涉算学、物理、舆图、测绘诸多学识,缺乏人才,可谓寸步难行。鉴于此,微臣与曾国藩反复商榷,认为选派幼童出洋学习,快出人才,势在必行也。”

道理不深奥,一听就懂。慈禧点点头,正要表态,李鸿藻跨前一步,嚷道:“李鸿章开口闭口,但言西洋这强那强,长洋人威风,灭国人志气,居心何在?莫非咱堂堂天朝上国,君主圣明,臣民智勇,还比不上西洋蛮夷?夷人凭借奇技**巧,造就几艘破船,几门破炮,犯我海疆,不过虚张声势而已,只要咱们同仇敌忾,奋力抵抗,还怕洋鬼子翻得了天?”

看去李鸿章与李鸿藻两人,姓名仅一字之差,其实一为南李,一为北李,井水不犯河水。李鸿藻乃直隶高阳人,咸丰进士,学问做得好,被慈禧召入弘德殿,教载淳读书,以其帝师身份,平步青云,做上礼部尚书。皇上都是自己学生,朝臣外吏自然无人能入法眼,即便协办大学士李鸿章,也不算什么,面对面较量时,口气也就不小。

李鸿章正要反驳李鸿藻,徐桐先站出来,大声道:“不知李鸿章到底得了洋鬼子多少好处,竟把洋鬼子捧上了天。就是上了天,又有啥了不起的呢?孙猴子还曾上天大闹天宫哩。洋鬼子与孙猴子倒有一比,然即使七十二变,到头来终打不过佛祖手掌,佛祖翻掌一扑,就可将其推出西天门外,以五指为金木水火土五行山,轻轻压住,要它再也调皮不成。故微臣恳请皇上和太后,别听信李鸿章胡言乱语,派什么幼童出国,跟洋鬼子学耍猴拳。”

听去徐桐有些像在说评书。他做了倭仁几十年学生,到底学的理学,还是《西游记》?各位忍俊不禁,窃窃私语起来。只李鸿藻不笑,又道:“且问李鸿章,你两脚走到哪里,就将制造局办到哪里,若没人才,这局那局是怎么办起来的,干吗还要送幼童出国?”李鸿章耐心道:“李尚书没说错,为大清能够自强,鸿章最喜欢办制造。大清现有四个机器制造局,乃江南、金陵、天津三个制造局,外加福州船政局,已制造出大量枪炮和数艘轮船,成为国防利器。可四局里技师多为洋人,有几个中国技师,也系洋技师带出来的徒弟,技术不够精湛。鸿章曾说过,西洋制造发达,一流技师不用抛家舍业出海赚钱,外出谋生者皆为二流技师。二流洋技师领着吾国三流土技师,自然只能造出四流机器,唯有派出幼童,深入西国,从小探究西学原理和洋器精髓,学成回国后,方可制造出先进船炮,与洋人一决雌雄。”

李鸿藻鼓鼓长舌,吱声不得,徐桐继而质问道:“咱们不还在北京、上海和广州办了三所同文馆么?都是吃干饭的?”李鸿章道:“徐侍郎不是不知道,三所同文馆以西语研习为主,除李善兰这样的算学大师,其余华洋教习,与西洋学校教习自不可同日而语。有道是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不论制造局和同文馆,技师与教习水平受限,西器西学皆无以取法其上,能取法其中,得乎其下,已非常了不起。派幼童出洋,才是取法其上,甚至取法其上上之最佳途径。”

一席话,驳得李徐哑口无言,欲辩不能。慈禧在帘子后嗯一声,对李鸿章所言似有几分认同。谁知又从后面奔出一个人来,咚地趴倒在地,大声疾呼道:“皇上和两宫太后圣明,李鸿章之妄语,千万答应不得啊!”

此人乃内阁学士翁同龢,也是同治帝载淳老师。当年李鸿章给曾国藩代笔,弹劾其兄翁同书,翁同龢衔恨在心,已与曾李师徒唱了多年对台戏,凡曾李提倡事物,不管认同不认同,他都要跳出来反对。慈禧隔帘瞥眼翁同龢,问道:“李鸿章句句属实,怎么答应不得?”

翁同龢声泪俱下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味实不同也。大清立国两百多年,全靠纲常伦理和仁义礼智,繁盛至今。若把幼童派往西洋,沾染洋人匪盗习气,俟其回国,性情大异,乱我纲常,败我伦理,坏我风尚,其患大于蛮夷甚矣!”

翁同龢危言耸听,确也振聋发聩,甚而让人毛骨悚然。两宫太后一时噤声无语,朝堂一片死寂。还是奕?站起来,指着翁同龢鼻子,不客气道:“本王问你,幼童还没出国哩,你怎么就知他们会沾染洋人匪盗习气?”

毕竟是王爷,翁同龢还有几分敬畏,不敢放肆,只得闭紧嘴巴。奕?又道:“洋人确有蛮横者,同时也不乏良善之辈。反观吾邦,谦谦君子有之,可也出过不少流氓地痞,不然长毛和捻匪,又是从哪里来的?对此翁同龢你又该作何解释?”

翁同龢嗫嚅着,无言以对。李鸿章趁机接话道:“微臣与曾国藩奏派幼童留学,先得在选字上下足力气,选出聪颖质朴之幼童,出洋后自然会学好,不会学坏。且看容闳,从小出国留学,学成归来,依然是正人君子,也没见他身上有丁点匪盗之气。不仅没匪盗之气,相反学得洋人不少优点,比如说话讲诚信,做事讲规矩,凡微臣和曾国藩托付给他的事,都办得明明白白,漂漂亮亮。众所周知,初识曾国藩没几天,容闳就拿着湘军十多万两银子,只身返美采办机器。若他一去不复返,恐怕没谁能把他从美国绑缚回来。可他一诺千金,一两银子不贪,全部用于购买机器,悉数运回上海,安装于江南制造局。我国制造能有今天成效,容闳厥功甚伟,无人可比。试问翁同龢翁大人,你见过这样的匪盗没有?”

事实胜于雄辩,至理往往蕴于事实中,翁同龢所言皆意气之语,李鸿章却摆的现成事例,谁更有说服力,自然不言而喻。可慈禧没明确表态,只淡然道:“皇帝还要回弘德殿读书,我和姐姐也累了,今天廷议到此为止吧。”

各位大臣纷纷退下。李鸿章有些失望,以为事情泡汤,郁郁不乐。出得养心殿,文祥跟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上轿后跟我走,到寒舍去一趟。”李鸿章说:“去府上?”文祥笑道:“海口冰冻在即,你得回保定过年,给你饯个行。”李鸿章说:“文大人太客气了吧?”文祥说:“不客气。恭亲王也会去。”

听说奕?也去,李鸿章心头为之一振。到得文府上,入书房喝上半盏茶,奕?大轿就到了院外。两人起身出迎,将奕?请入客厅。酒菜随即上来,三人入座畅饮。见奕?酒兴高,李鸿章就知有戏,起身敬酒道:“王爷肯定有话要交待吧?”

奕?喝过敬酒,抹抹唇边胡须,笑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少荃啊。”文祥也笑道:“文祥请少荃来寒舍一聚,他迟疑不肯,还是打出王爷招牌,才欣然应允。”奕?说:“来吃个饭,还要打我招牌?”文祥说:“可不是么?王爷以为,少荃是谁都请得动的?”

说笑几句,奕?才道:“众位大臣退朝后,太后留下我,当面在涤生和少荃奏折上批了字,同意选派幼童出洋。总署会遵照懿旨,尽快行文,下达各督抚,协助征选聪慧幼童。”李鸿章舒口气道:“朝堂上太后为何不发话,害得鸿章心里七上八下的,只担心事情会黄。”文祥道:“少荃有所不知,太后有个习惯,认定的事不一定当众臣面明确表态,倒是不认可的事一般会当廷否决。”李鸿章问:“太后如此英明,难道看准的事还怕朝臣顶回去不成?”文祥道:“太后看准的事自然不是朝臣想顶就顶得回去的,可嚼舌头的一多,耳烦心更烦呀。”

说得倒也在理。李鸿章道:“太后已恩准选派幼童出洋,鸿章立即函告容闳,精心挑选幼童,联系美国学校。”奕?说:“幼童留学乃国家大事,容闳毕竟已入美国籍,还得选任中国籍大臣为监督,与外国交涉起来更稳妥。”李鸿章说:“王爷所言甚是。可考虑让容闳做副监督,另选大臣做监督,同率幼童出国。”奕?说:“只是选谁好呢?你俩有合适人选不?”

李鸿章道:“曾夫子曾与我讨论过,若需物色幼童留学监督,陈兰彬比较合适。他系太常寺正卿,现任上海同文馆总办,又是容闳广东老乡,两人一个做监督,一个做副监督,带领幼童出洋留学,太后和王爷都放得心。”

文祥也说陈兰彬不错,事情就这么确定下来。

酒后离开文府,李鸿章兴冲冲赶往贤良寺,铺纸拈毫,准备具函给曾国藩报喜。不想才起个头,酒劲发作,脑袋一歪,醉倒桌边,冬梅费好大劲,才扶到**躺平。大事甫定,身心放松,又有酒劲相助,这一觉睡得又香又沉,醒来已是翌日上午,车驾都备齐停在寺外。李鸿章吃过早膳,走出贤良寺,钻进车里,由督标护卫,冒着呼啸北风,望南而行。

风声一阵紧似一阵,空中扬起片片雪花,缠绵如柳絮。出得城来,官道两旁开始泛白,远山近水披上玉氅。走上一程,路过近畿兵站,守备聂士成早早守候道旁,将一行人迎入站里,烧起熊熊炭火,摆上七碗八碟,倒好热腾腾米酒,为老上司热身暖胃。

聂士成系李鸿章合肥老乡,早年在袁甲三军中效力,继随刘铭传东征上海,平吴剿捻,受赏力勇巴图鲁名号。李鸿章一向对将士疼爱有加,有求必应,不求也主动呵护关照,能给名给名,能给利给利,能提拔提拔,能重用重用,累升聂士成为记名总兵。战争结束后,大部分将领投闲置散,李鸿章腾出近畿兵站守备,委任聂士成。聂士成崇拜李鸿章,得知他出京过站,专门备下酒宴,非留他一醉不可。

正处热闹,站外响起得得马蹄声,督标入报,说恭王府侍卫求见。李鸿章觉得奇怪,王府侍卫怎么会跑到这荒郊野岭来?莫非京城里出了啥乱子?传侍卫进屋,侍卫报告道:“王爷随后即到,还请中堂大人稍候片刻。”

恭亲王也追了过来?看来定有非常紧要之事。李鸿章讶然一惊,出屋爬上望楼,往北一望,果见快马数骑,踏雪而来。下得望楼,才出兵站,快马已驰至近前。李鸿章上前,扶奕?下马,一边问道:“王爷辛苦,有何见教?”

“入站再说。”奕?摘下落满雪花的毡帽,扔给侍卫,走进兵站。李鸿章让聂士成打开密室,迎奕?入内。旋即炭火摆上,热茶送入。李鸿章关上门,请奕?喝茶润喉,说:“不是宫里有事吧?”奕?道:“本王就是出宫后,直接追出城来的。”

原来昨天太后拍板同意选派幼童留洋后,李鸿藻、翁同龢、徐桐几个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聚到一起,商量怎么反戈一击,挽回颜面。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翁同龢出主意,找几个御史,联名上折,奏请停办福州船政局和江南制造局。理由也好找,战争已然结束,两局每年耗资四五百万两银子,朝廷不堪重负,停办省下银两,可用于民生和其他事项。

打蛇打七寸,闽沪两局是奕?和曾李师徒**,撤掉两局,奕?等人不气死,也会屎尿失禁,威风扫地。李鸿藻很赞同,又提出光让几个御史上折,杀伤力太小,只怕达不到目的,还得更有分量的人背后使劲才行。谁更有分量呢?翁同龢想起一事,同治皇帝大婚在即,礼部正为筹办婚事缺钱发愁,可以请出同治,以御史上折为借口,里外响应,说动两宫,停办两局,省下银子,用来办个像样点的婚礼。同治已十七岁,早想成婚亲政,他定会大力支持。同治一支持,两宫自然没话可说,两局必撤无疑。

此招真够狠的,三人兴奋不已,分头行动。徐桐去找御史宋晋上折,李鸿藻与翁同龢趁入弘德殿侍讲,给同治帝施加影响。宋晋笔头快,不到一个时辰,就写出折稿,痛陈闽沪两局耗资甚巨,劳民伤财,非停办不可。然后让徐桐等人联合署名,连夜递进宫去。两宫刚看完奏折,正举棋不定,同治帝也受李鸿藻和翁同龢两位老师怂恿,拉长着脸找上门来,一番哭诉和吵闹,扬言不停办两局,宁肯不做这个皇帝。

两宫有些招架不住,一大早派人赶往恭王府,传奕?入宫,征询他意见。奕?自然据理力争,强调两局千万停不得,没有轮船枪炮,拿什么巩固海防?两宫说这几年不已陆续造出二十多艘兵轮么,年年造,哪用得这么多?再说还有金陵和天津两个制造局,足可保障西北战事枪炮供应,留着闽沪两局,已无多大必要,不过徒耗国帑而已。

实在没法说服两宫,奕?只得强调,撤不撤闽沪两局,不能朝臣说了算,还得与曾李师徒及左宗棠、沈葆桢等任事外臣沟通一下,以免惹出啥乱子来。两宫也不好与曾李左沈闹僵,毕竟国家大局要靠这些人支撑。就让奕?联系曾李他们,尽快给出明确答复。估摸李鸿章一行离郊不远,奕?打马出城,幸好马比车快,在兵站追上李鸿章。

贵为亲王,就为闽沪两局命运,奕?竟冒着风雪,老远追过来,着实让李鸿章感动。他沉吟半晌,说:“近年两局确已造出大小二十多艘兵轮,可千里海岸,万里海疆,又哪是区区二十几艘兵轮对付得了的?再说洋人造船技术日新月异,过不了几年,现有兵轮就会过时,没法与洋人新造洋舰抗衡,非得通过两局,不断学习西法,培养新人,更新技术,制造先进洋器,怎能说停办就停办,失去好不容易建造起来的取法西技强军兴国的基地呢?”

奕?痛心疾首道:“本王也是这么跟两宫解释的,无奈两宫听不进去。”李鸿章说:“皇帝还小,两宫太后长年深居皇宫,不怎么了解海防现状,倒也情有可原,李鸿藻、翁同龢、徐桐和宋晋等人才高识广,怎会出此下策,坏我大清自强局面呢?”奕?说:“很显然,这些人没能阻止幼童出洋留学,觉得憋屈,才挖空心思,实施报复。”

李鸿章长叹一声,说:“就算报复成功,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呢?国家继续贫弱下去,君臣一起做亡国奴,他们才甘心?”奕?说:“李翁他们若这么想,也就不会处处与咱们作对了。”李鸿章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见咱们办成几件像样的事,李翁等人心里难受,只有拖住咱们后腿,陪同寻章摘句抄小楷,他们才高兴得起来。”

“算啦,别把这些人当回事。”奕?摇头道,“来见少荃,是看你有无办法,保住两局,以免刚刚兴起的自强大业停步。幸而两宫没把话说死,咱们还有争取余地,挽救两局命运。”李鸿章道:“皇上被李翁之流利用,两宫太后又不好拂皇上面子,两局命运还真难逆料。”奕?道:“我知道少荃脑筋好使,说不定一时灵光显现,悟出妙招,力挽狂澜。”

李鸿章皱眉道:“下官尽力而为吧。可先按王爷所言,联络曾夫子、左宗棠、沈葆桢、毛昶熙等大员,共同上折,大声呼吁,力保两局不撤。同时鸿章也考虑考虑,看能否为两局谋划一条出路来,争取以后少花厘金关税,也能生存下去。可具体怎么办,鸿章一时也不得要领,请王爷宽限时日,容我慢慢琢磨。”

自进兵站始,奕?脸上肌肉就一起紧绷着,听得李鸿章此言,才舒展开来,说:“本王就知事再难,也难不住少荃。你慢慢琢磨吧,相信你会琢磨出道道来的。年后春雷一响,皇上和两宫会出宫祭扫西陵,你身为直隶总督,有进京护驾职责,届时本王再听你消息。”

说完,奕?起身出屋,跳上马背,由侍卫随护,驰离兵站,原路返都。目送奕?快骑消失于茫茫雪野,李鸿章写张字条,交给聂士成,让他派人飞速赴津,交给许钤身,要他带上马建忠和盛宣怀,尽快赶往保定,有急事相商。

聂士成安排下去,李鸿章一行也动身离开兵站,踏上南行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