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闳得了话,回客栈草拟条陈。拟好幼童留学内容,又顺便加上一条:酌情成立轮船招商公司,让富商自愿投资入股,购办火轮铁船,参与海运和江运,以免国家银子尽入洋商腰包。条陈送到曾国藩手里,他睁着那只没完全失明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审阅过,说:“幼童留学条陈还算可行,至于成立轮船招商公司,只怕得缓缓。老夫也知道,洋商轮船开进来后,原先沙船老板已失去竞争力,不少沙船搁弃于沙滩上,腐蚀朽烂,成立轮船招商公司势在必行。但不能操之过急,先办好幼童留学之事再说吧。”李鸿章也说:“办事不易,每办一事,会遭遇不少反对声,两件事放到一起,有可能一件都办不成。”
基于此,曾李师徒联奏时,仅提幼童留学,轮船招商公司一事,留待日后计议。
奏折发出后,曾国藩还须接受马根济诊治,又在天津多逗留了三天。第四天再也待不下去,执意要走,李鸿章设下酒席,为老师饯行。毛昶熙、崇厚、丁日昌、钱鼎铭、许钤身和容闳几位皆到场,轮番给曾国藩敬酒,一边说些高山仰止之类话语。酒是好东西,可扶强不扶弱,李鸿章知道老师身体吃不消,代他接受敬酒,尔后又回敬各位,席上气氛浓烈欢洽。
也是高兴,曾国藩舌头灵活起来,说:“老夫老矣,来日不多,以后国家事情,还需在座各位多担待。”丁日昌说:“洋医医术高明,侯相经马根济诊治,身体不是好多了么?以后多看洋医,定能恢复如前,甚至返老还童。”曾国藩笑道:“返老还童是哄老人开心的,老夫怎会相信?医生再高明,也只医得了病,医不了命。命里注定三更死,阎王不留至五更。好在长江后浪推前浪,国家事业后继有人,老夫已无大憾矣。”
崇厚道:“说起后继有人,全靠侯相慧眼识珠,栽培出众多有用之才。放眼大清肯办事能办事者,几位不是侯相知交旧友,门生故吏?”容闳道:“依容闳看来,在曾门众多弟子里,首屈一指者,毋庸置疑当属李中堂李大人。”
毛昶熙道:“要说李中堂不仅是侯相学生,更是侯相事业上替手。当年李秀成围攻上海,湘军没法分兵,侯相亦无分身之术,顺势推出中堂,组建淮军,毅然东征,守沪平吴,掏空长毛后方,湘军才得以全力攻下孤城金陵。后侯相北上剿捻,修筑运河长墙,被捻匪冲破,中堂接任剿捻帅印,用侯相方略,倒守运河,困捻匪于胶莱,最后一一聚歼之。津案一出,举国震惊,侯相抱病出面,查明真相,无奈官民蒙昧,非议纵横,洋人也故意刁难,朝廷为避锋芒,又让侯相退后,继之以中堂,收拾残局。真是天佑大清,造就侯相与中堂师徒二人,国家危难之际,只要师徒出马,定能遇难成祥,化险为夷。”
毛昶熙如此说,自然不无讨好二人之意,却也句句属实。曾国藩心里舒服,望着李鸿章道:“我遇困境,咸赖汝继,且汝才胜我,我聊以自解者,汝究为我所荐也!”
李鸿章正要谦虚几句,曾国藩又转身毛昶熙道:“诚如毛大人所言,没少荃率淮军守沪平吴,金陵能否如愿攻克,实难逆料;剿捻更不用说,老夫已失去信心,幸亏少荃替任,终至大功告成。津案陷老夫于深潭,还得靠少荃挽回颜面。昨天接到京都友人信函,说有位举子撰对联挖苦我,道是:杀贼功高,百战余生真福将;和戎罪大,早死三年是完人。世无完人,老夫也不想早死,毕竟好死不如歹活着。也不后悔来津办理教案,反正老夫心底无私,问心无愧。何况有少荃断后,凭其智慧,定能息争端,保和局,给国家争取发展壮大空间。世人都说,没有曾国藩,就没有李鸿章。老夫再加上一句,没有李鸿章,亦没有曾国藩也。”
众人鼓掌,说曾国藩这两句话,正好是师生二人关系的真实写照。老师如此肯定自己,李鸿章听在耳里,心里受用。曾国藩继续道:“直隶不设巡抚,直督集军事、行政、盐务、河道于一身,更有卫戍帝京职责,任重而道远。加之洋使往来,洋商云集,纠纷在所难免,这个直督不好当喔。为师想问少荃,日后面对洋人,怎么与之相处?”
李鸿章脱口而出道:“洋人船坚炮利,有恃无恐,又诡谲成性,学生别无他法,只能耐着性子,与其纠缠。”曾国藩说:“若纠缠不清呢?”李鸿章说:“纠缠不清时,不妨打打痞子腔,免使大清权益受损。”
曾国藩质疑道:“打痞子腔?外交大事,又非地痞流氓争讼,怎可打痞子腔?当年少荃征发上海,为师曾与你探讨过,洋人也是人,本质无异于国人,以忠信笃敬待之,才属正道。忠者无欺,信者无诈,笃者质厚,敬者谦谨,固守四者,终不至有失。而今为师依然初衷不改,觉得忠信笃敬最可靠。诚可通于蛮,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以诚相待,推诚相见,洋人再蛮横,久而久之,也会为诚所动,与你和好。比之痞子腔,恐怕还是君子腔管用。”李鸿章谦恭道:“老师谆谆教诲,学生谨记在心。然老师想没想过,地痞流氓为何打痞子腔?”
曾国藩眯着一瞎一明两只眼睛,望着李鸿章,不知他要说啥。李鸿章笑笑道:“地痞流氓是些什么人?弱势者也,无田无地,无产无业,甚至无家无室,到哪儿都遭人白眼,为人不齿,只能打打痞子腔,自我保护,维护颜面。反观体面士绅,有头有脸,有名有望,优势尽占,底气十足,走到哪儿,眼见皆笑脸,耳闻皆恭维,自然会斯斯文文打君子腔,不必横眉竖眼打痞子腔。就像刘邦未发迹前,不思进取,不喜稼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只能油腔滑调,满嘴痞子腔,到处混饭活命。儒生看他不起,他更视儒生为狗粪,一见儒生就翻白眼,抓过人家帽子往里尿尿。后与项羽争锋,打到广武城,隔涧对峙,项羽绑刘父于高案上,以刀架其颈,向刘邦喊话,若不投降,就杀掉刘父,扔到旁边油锅里烹煎。刘邦哼几哼,耸着肩膀道,咱俩乃拜把兄弟,我爸即你爸,你烹就烹吧,咱没啥说的,只是老爸我占份,烹熟后记得分杯羹予我。这恐怕是史上最著名的痞子腔,在座诸位饱读史书,应该知道。直到打下江山,登上皇位,无须打痞子腔,刘邦才改为君子腔。没再往儒生帽子里尿尿,反而跑到孔庙祭祀孔子,装模作样说,要崇儒重教,尊事天地,德主刑辅。也不再嚷嚷吃父亲肉羹,把被项羽放走的老父接到身边,成天又跪又拜,孝字不离口,扬言孝治天下。”
众人耳目一新,不得不佩服李鸿章见解独特。李鸿章又道:“大清自以为是上朝天国,其实在列强面前,其贫弱无异于地痞流氓,毫无优势可言,就是想装绅士,洋人也不会把你放在眼里。弱国无外交,又不可能不跟洋人交往,双方争执时,咱们帆船土炮不敌洋人机船洋炮,只好打些痞子腔,使点小心机,耍点小聪明,或可少吃些亏。故鸿章琢磨,大清最要紧的是想尽一切办法,虚心向洋人学习,引进西学西技,大办制造,振兴工商,强我国防,富我家国,多年下来,国家逐渐强盛,有了足够底气,再与西洋一决雌雄,一争高低。届时洋人再不敢小瞧咱们,咱们也不用打痞子腔,只管挺起胸膛打君子腔,他们自然也会认可咱们的君子腔,服服帖帖,双方平起平坐,和平共处。”
说得众人沉默起来,承认李鸿章说得有理。弱肉强食,很无情,很残酷,却是丛林法则,外交现实,无人能改变。国家积贫积弱,腰杆不硬,你再诚,人家也觉得你好欺,不可能施舍同情和怜惜,非得国家强大起来,有了坚强后盾,再与人言诚,才会得到认可和尊重。
曾国藩也默然无语,没法反驳李鸿章。诚字固然重要,但以弱对强,这个诚字确实太苍白,太无力,太没分量。回想津案查办经过,不仅开罪国人,洋人也不买账,就是例证。
宴罢下楼,各位为曾国藩送行。曾国藩上车后,其他人挥挥手,转身而去,李鸿章又以弟子身份,跳上马背,护侍老师出城。到得城外,师徒执手相别,曾国藩道:“论外交手段,少荃不仅强于为师,即便崇厚久居三口通商大臣要位,与你亦不可同日而语。你既然已继任直隶,最好尽快取代崇厚,将通商大臣位置一并接收过来。”
李鸿章自然也有此想法。可崇厚是满员,深得两宫和奕?信任,是想取代就取代得了的么?李鸿章说:“崇厚树大根深,不说学生,就是老师,只怕也别想轻易撼动他。”曾国藩说:“崇厚身为通商大臣,外交上毫无章法,津案发生,他难辞其咎,朝廷不予追究,已够意思,再让他占着茅坑不拉屎,实在说不过去。本来为师想趁进宫请训,提请两宫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就像南洋大臣由两江总督兼任一样,以确保直隶政通人和,华洋相安。无奈咱为汉臣,满员升降去留,随便插嘴,会引起两宫反感,还以为咱师徒居心叵测。为师只能提示少荃,崇厚把持通商衙门日久,劣迹斑斑,你办结津案时,可留点心眼,看能不能揪住崇厚辫子,把他拽开。”
扶老师上车后,又目送车驾走远,渐渐淡出视线,李鸿章才打马返城。一路耳边一直回响着老师的话,琢磨着如何挤走崇厚。朝廷以满员为心腹,对付满员,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回到城里,李鸿章就由毛昶熙、崇厚、丁日昌、许钤身陪同,上了谈判桌,与法国公使罗淑亚、英国公使威妥玛等面对面展开交锋。几国公使异口同声,要求赔偿现银一百万两,悉数抓捕凶犯正法,同时让知府张光藻和县令刘杰抵命。
李鸿章端出曾国藩原定方案,说:“赔偿银两理所当然,不过一百万太多,得对损毁教堂和讲堂给出合理估价,再定赔偿额度。惩办倡乱首犯也没问题,直隶臬司正派人四处搜捕,已有部分首犯到案。张光藻和刘杰非津案主谋,让他们抵命没道理,无法答应。”
“百万赔偿是曾崇两位大人所给数字,岂容轻易否定!”罗淑亚跳将起来,“至于天津民众,没有张光藻和刘杰指使,谁敢聚众围攻教堂,肆意作乱?”李鸿章说:“民众作乱是不明真相,受到蛊惑,意气使然,张刘二人乃堂堂天津府县长官,怎会指使民众作乱,引火烧身?”罗淑亚说:“为何民众闹事,张光藻和刘杰不及时制止?”李鸿章说:“张刘对津案态度积极,处理及时,刘杰还亲临案发现场,调查案子,力劝民众。这可有目共睹,无人不晓,罗公使怎能不讲事实,信口雌黄?”罗淑亚咆哮道:“谁不讲事实?本使讲的句句属实,张光藻和刘杰就是教案主谋。”
李鸿章摊开两手,说:“证据在哪儿?拿来本督瞧瞧。”罗淑亚说:“民众打砸发生在刘杰眼皮底下,不是证据是什么?”李鸿章说:“打砸还发生在丰大业眼皮底下呢!不是丰大业两次开枪射击张光藻和刘杰,现场打死刘杰侄儿,怎么会激怒民众,酿成大祸?我看丰大业才是津案最大罪魁祸首,死有余辜。”
与曾国藩等人数度争辩,无人提及丰大业,想不到李鸿章一上场,就拿丰大业说事,罗淑亚猝不及防,哑在那里,无言以对。李鸿章见好就收,说时间不早,改日再慢慢谈。罗淑亚和威妥玛有些气馁,阴沉着脸,起身出屋。
李鸿章回到行馆,动笔给朝廷上折,奏报首次谈判经过。特别提及罗淑亚坚持让张光藻、刘杰抵命一事,有意无意暗示朝廷,崇厚身为通商大臣,负责天津等口岸外交事务,惹出津案如此重大外交事件,洋人一味纠住张刘不放,只字不提崇厚,有些不合常理。还有百万赔偿数字,明显属狮子大开口,崇厚为何轻易承诺,里面到底有何猫腻?
奏折拜发朝廷,两宫和奕?也觉得天津教案,崇厚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却看在他是满员份上,不予追究,只下旨责成李鸿章,尽快查结津案,安抚洋人,争取和局。可有关崇厚与洋人狼狈为奸的说法,还是在朝臣之间传扬开来,一时议论纷纷,说张光藻和刘杰一向与崇厚不和,洋人纠住张刘不放,其实系崇厚背后使坏,意在让张刘做替罪羊,以便自己金蝉脱壳。承诺百万赔偿款,意图也很明显,无非讨好洋人,拿国库银子给自己买平安。
议论从京都传到天津,众人恍然大悟,大骂崇厚不是东西。不免要为张光藻和刘杰抱不平,说满清历来为满员天下,汉臣斗满员,从来没占过便宜。加之崇厚与洋人打得火热,联手整治张光藻和刘杰,两人还不死定了?
由于洋人追逼得太紧,其时张光藻和刘杰已逃往天津城外,以暂避凶险。风言吹到两人耳里,两人才回过神来,原来崇厚想借刀杀人。崇厚仗着满员身份,背后靠山硬,把持通商衙门十年,与洋人沆瀣一气,没少做出卖国家损人利己的坏事。也怪张光藻和刘杰太正直,曾联名揭发过崇厚劣迹,无奈历任直督包括曾国藩,知道没法扳倒崇厚,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向崇厚示好,将两人检举函转给其本人,他自然恨死两位。教案发生后,崇厚把责任全部推到两位身上,还觉不够,又暗示罗淑亚,只要做掉张刘两人,可多给赔偿款。罗淑亚自然乐意,照崇厚指使,一口咬定张刘是津案主谋,非抵命不可。张光藻与刘杰被教案弄得焦头烂额,只知事情发生在自己辖区,洋人坚持要你抵命,也不全是无理取闹。若非京津风言传到耳里,哪会想到崇厚背后施放暗箭?
张刘两人义愤填膺,在夜色掩护下,偷偷潜回城里,来见李鸿章,历数崇厚盘踞天津十年所干坏事,诸如卖国求荣、贪赃枉法、欺男霸女,简直十恶不赦。两人说完,李鸿章沉默半晌,说:“崇厚所行不义,本督也略有耳闻。只是津案未结,本督也无力查办崇厚啊。何况崇厚乃堂堂一品满员,要查办也得皇上授权,不是本督想查就可查的。”
两人有些泄气,说:“莫非只能坐等崇厚借洋人之刀,砍下咱俩脑袋?”李鸿章说:“你俩大小也为朝廷命官,岂是崇厚和洋人想砍脑袋就可砍的?洋人口口声声说你俩是津案主谋,却无任何证据,本督断然不能认同,前次谈判已驳了回去。”
说得两人涕泪双流,咚地趴到地上,磕头感谢李鸿章救命之恩。李鸿章道:“现在感谢为时过早。崇厚诡计多端,不知背后还会唆使罗淑亚干出什么来。”张光藻说:“难道咱们就拿崇厚没任何办法?”李鸿章说:“你俩有何办法?”刘杰说:“咱们状告崇厚。”
李鸿章挠挠光亮的额头,说:“也行,今晚你俩就留在本督行馆,各写一份揭发崇厚的状子,本督再安排人传播出去,搞臭崇厚。崇厚迫于压力,会主动来找本督,本督再命他去找洋人,先保住你俩脑袋。”
张刘都是读书人,写字作文乃拿手好戏,当夜便写出洋洋万言状子,字字血泪,控诉崇厚。天明交到李鸿章手里,李鸿章着人誊写数份,叫来许钤身,让他进趟京都。许钤身飞马入京,找到陈廷经等御史,呈上张刘两人状子。陈廷经本想据此具折,参劾崇厚,深知崇厚背景深厚,折子递进宫去,泡泡都不会冒一个,干脆拿出状子,交给同僚传阅。传来传去,传得尽人皆知,又恰好印证前次李鸿章奏折所言,一时间矛头全指向崇厚,个个切齿,人人喊杀。连两宫太后也不好包庇崇厚,开始过问此事。毕竟崇厚所作所为,牵涉到天津教案,两宫不可能不在意。
这下崇厚慌了神,赶紧找到毛昶熙,请他帮忙想办法,拉自己一把。毛昶熙一向看不惯崇厚做派,只是知他并非普通角色,不愿得罪他而已。想不到这小子也有低声下气求人之时,毛昶熙觉得痛快,说:“几句流言蜚语,崇大人何必如此在乎?”崇厚说:“若在平时,崇厚肯定不会当回事,眼下不正值津案特殊时期吗?不小心不行啊。”
毛昶熙想想说:“能够拉崇大人一把的,恐怕只有李中堂,别人都无能为力。”崇厚说:“就是李鸿章上折诬我,传得沸沸扬扬,才惹出张光藻和刘杰两人状子,将火引到我身上,他又怎么会拉我?”毛昶熙说:“李中堂上折,不过禀报津案实情,争取朝廷支持,早日结案,好像并无其他恶意。”崇厚拱手道:“那崇厚只有拜托毛大人,找一找李中堂。”
也是入津日久,毛昶熙逐渐看出津案背后奥妙,知道要想顺利结案,恐怕离开崇厚还真不行,有必要稳住他。于是赶往总督行馆,来会李鸿章。未待毛昶熙开口,李鸿章便已猜中其来意,说:“毛大人是给崇厚带话的吧?”毛昶熙笑道:“昶熙不带崇厚的话给中堂大人,中堂大人又怎么好让昶熙带话给崇厚?”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笑过,李鸿章道:“毛大人带了崇厚啥话?”毛昶熙道:“崇厚想请中堂大人拉他一把。”李鸿章道:“本督也没法拉崇厚,只能他自己拉自己。”毛昶熙明知故问道:“他怎么拉自己?”李鸿章反问道:“张光藻和刘杰的命值不了几个钱,且与罗淑亚无冤无仇,罗淑亚张口闭口要他俩抵命,听去怎么像崇厚口气?”毛昶熙笑道:“莫非中堂大人也信外面流言不成?”
“信不信流言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早日了结津案,本督好放开手脚干正事。”李鸿章叹息道,“罗淑亚不仅要张刘两人抵命,还狮子大开口,索要百万赔偿款,本督总觉得背后有高人指点。”毛昶熙说:“高人是谁?”李鸿章说:“高人是谁,不追究也罢。毛大人既来传话,就将我的话传回崇厚,要他赶快去找罗淑亚,放过张光藻和刘杰,赔偿款降一半下来。津案早结,你好我好,崇厚也好。”毛昶熙说:“崇厚好在哪里?”
李鸿章没说崇厚好在哪里,却道:“许钤身赴京办了趟差,回来说大学士官文已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毛昶熙笑道:“中堂大人意思,一旦官文归西空出大学士,协办大学士顺位上去,崇厚便可争取协揆大位?”李鸿章说:“任通商大臣前,崇厚还做过直隶总督,在满臣里资格最老,威望最高,如遇协揆位置空缺,轮也该轮到他了吧?”
离开总督行馆,毛昶熙直奔通商衙门,将李鸿章所言传给崇厚。崇厚二话不说,带上银票,约见罗淑亚,要他适当让步。罗淑亚贪得无厌,觉得银票数字太小,没说让步,也没说不让,只说还得考虑考虑。考虑什么?自然是考虑银子。罗淑亚知道崇厚有的是银子,还想从他身上多放些血出来。
谁知当天夜里,有重大消息传到天津租界,普法战争打响,普鲁士大败法国。也就是说,法国政府自顾不暇,自然无意于天津教案。消息一旦传到中国人耳里,李鸿章肯定会大耍手段,只怕连崇厚私下所给条件都拿不到。没等崇厚送上第二张银票,罗淑亚便主动跑到通商衙门,对崇厚道:“看在咱俩多年交情上,本使思前想后,决定就按崇大人意见办,只是还有个小小条件,中方非得答应不可。”
崇厚已打开抽屉,正要拿出早准备好的银票,听罗淑亚这么说,悄悄将抽屉关上,说:“罗大使说说,还有何条件?”罗淑亚说:“津案办结前,清朝得广为布告,声言各国传教属合法行为,清国民众再不得打教闹事。”
张几幅布告,算啥条件啰?罗淑亚显然是在自找台阶。崇厚喜出望外,屁颤屁颤跑到总督行馆,报告李鸿章。李鸿章自然答应,立马安排人草拟布告,张贴出去。主要张贴于租界周围,别的地方,夜里贴上去,天亮前揭下来,以免引起民众仇恨,又惹出啥乱子。
布告贴出,中外双方再坐拢来谈判。事先崇厚与罗淑亚已定好调子,没怎么费口舌,谈判协议便敲定下来:以一命抵一命原则,立即处决二十名主犯;二十五名从犯充军黑龙江,张光藻和刘杰亦在充军之列;赔款四十九万两白银,重修教堂和讲堂。这与曾国藩原定方案差不多,只不过曾国藩谈不下来,李鸿章略施手段,又碰上普法战争爆发,拣了个便宜。
二十名主犯里,至少有四五名是凑数的,叫人家一起抵命,实在冤枉。李鸿章便指使丁日昌,花些银子,到天津监狱物色五名死囚,换下所谓主犯,绑赴刑场替死。洋人眼里,中国人都是黄皮肤黑眼睛,人与人之间没啥区别,自然看不出来。至于几名死囚,早晚是死,家属白得一笔银子,何乐而不为?也没话说。
再说张光藻和刘杰,虽远充黑龙江,毕竟保住小命,算是不幸之幸。张刘进士出身,前程似锦,竟一朝尽毁,李鸿章心生怜悯,亲笔具函,请关外地方官府予以关照。两年后,两人获释归里,回到家人身边,最后得以善终。
以如此小的代价办结津案,朝廷既意外,又欣喜,旌表李鸿章会办事。李鸿章无意贪功,专门给朝廷上折,归功于崇厚。丁日昌大为不解,说:“不是崇厚又做师公又做鬼,侯相手里就可了结津案,也不至于拖到今天,中堂不参劾他,还上折为其表功,是何道理?”
许钤身也没转过弯来,道:“崇厚一向有恃无恐,专横跋扈,中堂如此抬举他,他更加不知天高地厚,日后天津事情,只怕连中堂都水泼不进。”
李鸿章没说崇厚好歹,转而问道:“容闳还在天津吧?”
正说崇厚,一下子跳到容闳身上,两位一时没跟上思路,望着李鸿章,不知说啥好。李鸿章道:“你俩没认识容闳是吧?”丁日昌这才道:“侯相与中堂不已联名具折朝廷,奏请选派幼童出国留学么?容闳仍逗留天津,等候消息。”李鸿章说:“还在天津就好。他带来的洋医应该也没走吧?”许钤身说:“马根济也没走。得知洋医治愈侯相痼疾,天津府县大官小员纷纷找到容闳,求他代请马根济诊病,马根济忙得很呢,还准备在天津办个诊所。”
李鸿章说:“马根济如此受欢迎,本督也想请他诊个病。”丁日昌说:“中堂大人要诊病,自然好说。只是中堂到天津后,日昌天天在您旁边转悠,见您心宽体健,喷嚏都没打一个,又让马根济诊什么呢?”李鸿章说:“不是本督要诊病。”丁日昌说:“谁要诊病?”李鸿章几分神秘道:“文渊阁大学士官文官大人。”
官文要诊病,关你李中堂何事?丁许两人有些犯懵。许钤身说:“莫非念与官文同为大学士份上,眼见他老人家死到临头,中堂大人过意不去,想请马根济起死回生?”李鸿章笑道:“也不知马根济能否起死回生?”许钤身说:“侯相不是说,医生医得了病,医不了命么?官文年事已高,钤身赴京时,听说他已经没救,只怕马根济回天乏术。”李鸿章说:“可以试试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丁日昌说:“那就让容闳做翻译,日昌代中堂带马根济跑趟北京如何?”李鸿章说:“天津事多,你哪抽得开身?”许钤身主动说:“那就我去北京吧。”李鸿章说:“也不必辛苦仲韬(许钤身)。”两人齐声道:“又叫谁去?”
“就让崇厚回趟北京好了。”李鸿章道,“你俩都是汉人,带洋医去给官文看病,说不定会引起他疑虑,以为要害他呢。”许钤身道:“官文保命要紧,又没倭仁保守顽固,应该接受得了洋医。崇厚带马根济诊好官文,官文心存感激,日后协办大学士空缺,说不定会促成崇厚成功补位。只是钤身不懂,中堂为何如此厚待崇厚?他对您老人家可没这么友好过。”
李鸿章笑笑,说:“他是他,我是我,别混为一谈。叫崇厚到我这里来一趟吧。”
得到召唤,崇厚飞快赶往总督行馆,来见李鸿章。两人坐定,李鸿章提起往事,饱含深情道:“十年前官大人总督湖广,鸿章还是曾府幕僚,与老师去武汉拜访他和胡文忠(林翼)公,官大人没因我位卑人微,有丝毫怠慢,还以长者身份,教我如何为官做人,让我受益匪浅。如今老人家身患重症,本该鸿章亲自赴京,为其延医问药,怎奈刚任直督,百事缠身,又无分身之术,只得请崇大人代劳,带上马根济和容闳,跑趟北京,不知可否?”
为一垂死之人跑腿,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么?崇厚略显犹豫,缄嘴无语。李鸿章启发道:“官大人位高权重,有人巴不得他早死,空出位置,留下权柄,好补位接权。鸿章却觉得,像官大人还有倭大人,实乃国家栋梁,只要有他们在,朝局就不会乱,咱们这些外臣才好安心多办几件实事。也就是说,他们能多活几天,是大清之幸,也是咱们做臣子的福气,为他们的健康操点心,出点力,也是应该的。”
倭仁包括官文,与曾李师徒并非一路人,彼此间多有龃龉,李鸿章突然关心起官文的生死和健康来,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是想通过你向他示好,朝中有人好做官,还是为你崇厚提供方便,去巴结官文?巴结其他人有此必要,巴结土埋半截的官文,意义何在?
毕竟崇厚不傻,很快意识到,巴结行将就木的官文,不是有无意义的事,而是意义非常重大。设若官文临死前为你说几句好话,一旦他埋进土里,满员协办大学士填补其留下的大学士空位,你崇厚自可进位协办大学士。
想明白了,崇厚不再犹豫,赶忙带上马根济和容闳,离开天津,望京急行。进入京城,路过自家门口,都不进屋,直奔官文私邸而去。官文年过七十三,久经病魔折磨,已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可他金玉满堂,妻妾成群,实在不甘撒手西去,忽闻崇厚带来洋医,不禁喜出望外,让儿子快放马根济入室,经由容闳翻译,问病听诊,施药扎针。
不知是命不该绝,还是洋药和洋针疗效确实不错,改日官文病情便大有好转,两天后即可下床挪步,阅看**树。乐得笑口大开,感激崇厚救命之恩,朝他直打拱手。还暗示崇厚,一定在恭亲王面前说他好话,哪天协办大学士位置空出,让他补缺。崇厚心里说,你老人家已活过来,协办大学士进不了位,咱崇厚补谁的缺去?
适逢奕?代表慈安和慈禧,前来问候官文,官文谢过两宫太后,先夸洋药洋针如何神奇,再赞崇厚德能双馨,可谓国家栋梁,足可倚重。国家栋梁不可多得,自当进位于大学士之列,发挥更大效用。崇厚本系奕?亲信,不然也不可能久任通商大臣美差,奕?自然认可官文推崇崇厚的话。翌日进宫,给两宫太后请完安,禀报过官文病情,借机将官文对崇厚的赞扬复述一遍。慈禧道:“崇厚乃一品官员,且办结津案,厥功至伟,连李鸿章都心悦诚服,大加赞赏,他完全够格入列大学士。只要日后有空缺,当优先考虑崇厚。”
慈禧的话传出宫去,朝臣们像吃了苍蝇般,不停地打干呕,满心是恨。大学士又非崇厚家茅厕,凭啥优先考虑他?就凭他长期占据三口通商大臣肥缺,往恭亲王府送银子送洋玩意送得勤?尤其礼部侍郎徐桐,早看不惯崇厚要德没德,要才没才,就晓得巴结奕?和洋人,一提及崇厚二字,就直咬后牙槽。这下得知崇厚倍受两宫青睐,是官文在奕?面前说的好话,气得眼冒火星,嘴吐白泡。白泡没吐完,就跑到老师倭仁家里,大放悲声道:“老师啊,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天要塌下来了!”
倭仁吃惊不小,说:“天不是好好的么,怎么会塌下来?”徐桐哭诉道:“崇厚带来马根济,给官文又扎洋针,又施洋药,官文当着鬼子六,把崇厚吹上了天,鬼子六又到两宫面前大吹大捧崇厚,两宫一时糊涂,承诺一旦协办大学士空缺,就让崇厚补位。曾国藩和李鸿章已位列大学士,再让崇厚也进入大学士行列,满朝都是卖国贼,大清的天还不会塌下来?”
奕?系道光帝第六子,因主持总理衙门事务,常与洋人交往,倭仁、徐桐等排洋朝臣背后都叫他鬼子六。听完徐桐哭诉,倭仁半信半疑,道:“莫非官文也看起洋医来了?”徐桐说:“可不是么?洋医是丁日昌从上海请往天津的,给曾国藩看过病后,说是效果还可以,让崇厚带到京里来,为官文诊病。据说官文已快咽气,扎过洋针,服过洋药,立马起死回生。官文便视崇厚为再生父母,逢人就说他好话。”
倭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拍桌子,大声喝道:“放屁!简直是放屁!”徐桐以为倭仁骂自己,吓得不轻,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学生没放屁,句句属实。”倭仁说:“不是你放屁,是官文放屁。崇厚带洋医诊过他病,就当崇厚是再生父母,这还了得!咱们身为朝中重臣,君父才是父,崇厚怎么成了官文再生父母?不乱了伦吗?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乃人之五伦,岂能乱套!官文真是犯贱,人过古稀,竟认贼作父,是可忍,孰不可忍!”
骂过吼过,还不解恨,倭仁又杵着拐杖,出门朝官文府邸奔去。徐桐怕老师有啥闪失,赶紧跟上,护卫在侧,细声劝道:“老师别生气,把自己气出病,学生可担当不起。”倭仁气哼哼道:“官文也是大学士,认贼作父,他不脸红,老夫还害臊呢,叫我怎能不生气?”
骂骂咧咧着,很快来到官文府邸。官倭都是满员,一为文渊阁大学生,一为文华殿大学士,平时彼此往来多,门人认得倭仁,没待通报进去,就放倭徐师徒进府。穿过回廊,来到正堂,听家仆说官文没在书房,又直扑后花园。秋阳正暖,金菊盛开,官文由两位年轻侍妾紧拥着,流连菊圃,嘻嘻哈哈,说些不堪入耳的玩笑话。倭仁气不打一处来,挣脱徐桐搀扶,大步走到官文面前,用拐杖杵着地砖,杵得笃笃直响,口里骂道:“好你个官文,看你老不正经的样子!你不已病入膏肓,怎么还在这里打情骂俏?”
满清殿阁大学士原分三殿三阁,自高往低,依次为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东阁、文渊阁和体仁阁。乾隆之后,保和殿不再使用,故文华殿大学士居首,习惯称首揆或首辅。此位向为满员专占,汉臣不得染指,即便曾国藩功高封侯,授武英殿大学士,已算登峰造极,依然屈居文华殿大学士倭仁之下。至于官文这个文渊阁大学士,比起倭仁,还要靠后两位。官高一级压死人,首揆倭仁到府,官文自然得客气点,喝退两位侍妾,施过礼,笑盈盈道:“倭阁揆驾到,怎么不先通报一声,下官好盛装远迎?”
倭仁依然黑着老脸,不阴不阳道:“你不迎,老夫就不敢登临贵府了吗?”官文以为倭仁故作严肃,笑笑道:“倭大人光临寒舍,下官倍感荣幸。走走走,上书房喝茶聊天去。”倭仁说:“老夫不是来喝茶聊天的,是来骂人的。”官文觉得有些不对,说:“倭大人乃百官之首,想骂下官,是你职份所在,下官洗耳恭听。”
“你给我听好,老夫要开骂啦。”倭仁举过拐杖,指指官文,恶声恶气道:“听说崇厚曾请来洋医,给你诊病扎针施药?”官文承认道:“倭大人消息还真灵通。实话跟您老说吧,下官已是命悬一线,若非崇厚请来洋医,扎针施药,妙手回春,下官早已四脚朝天,见阎王去了。”倭仁喝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你都已这个岁数,还不去见阎王干啥?竟晚节不保,让洋医扎针服药,苟且存活,难道比死又强到哪里去?”
这话来得确实有些陡,官文怔在那里,一时出声不得。只听倭仁又道:“你是堂堂中国人,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吃的中国饭,穿的中国衣,说的中国话,读的中国书,血管里流的是中国人的血,肉身里长的是中国人的骨头,就是得病,也该让中国医生看中医,服中药,怎么老了,竟然忘记老祖宗,丢掉中国人尊严,任由洋医摆布,又扎洋针,又施洋药,你就不怕洋医把你扎成蜂窝,治成呆子!”
扎洋针,施洋药,就忘记老祖宗,丢掉中国人尊严,这哪儿跟哪儿啊。官文有些不服气,说:“不扎洋针,不施洋药,下官早已没命,今天哪还见得到倭大人?”倭仁质问道:“到底是你小命要紧,还是大节要紧?”官文说:“大节要紧,小命也要紧。”
倭仁怒火中烧,呵斥道:“住嘴!病死事小,失节事大!此理你都不明白,还做啥大学士?大学士里有你这样的混账东西!你多少读过几句书,总知道夷齐隐首阳,耻食周粟;孔子过盗泉,渴而不饮。你怎么就不学学祖宗,长点骨气,却让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官文嘀咕道:“下官是凡人,贤不及伯夷叔齐,圣不及孔老夫子,只想多活几天,饿了见粟得吃,渴了见泉得饮。”倭仁大喝道:“不可救药!你贤不过夷齐,圣不过孔子,可你总该强于齐丐吧?齐丐宁肯饥饿而死,也不受嗟来之食。你贵为大学士,所承浩**皇恩,所食朝廷俸禄,就为多活几天,竟不惜变节求生,让洋医扎针施药,尽丧国格,尽失人格,你还有没有天良,有没有操守?与你共为朝中臣,同为大学士,倭仁都觉脸上无光,无地自容!”
官文嗫嚅着,还想为自己辩解,倭仁手舞拐杖,指天画地,叫嚣道:“失节之徒,卖国之贼,无异于行尸走肉,活着还有何意思?可悲的是,你偏偏舍不得死,宁愿苟且偷生,叫人好不痛心。你干脆脱下朝服,剪掉辫子,跑到美国去,天天让洋医给你身上扎洋针,往你嘴里灌洋药,将你整成白皮肤、红头发、蓝眼睛,你好脱胎换骨,变假洋鬼子为真洋鬼子,活上一万年,再死在美国,烂在美国,以免污我中土山河,臭我中土空气,坏我中土人心!”
直骂得官文狗血淋头,急赤白脸。欲回击倭仁几句,只因气急败坏,一时怒火中烧,脑门冲血,一口痰堵在喉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不觉两眼一翻,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估计官文已听不清自己诅咒,倭仁才不得不咬住舌头,闭住双唇,给徐桐使个眼色,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出了官文府邸。可悲的是官文倒地后,再也没爬起来,夜里便呜呼哀哉,命丧黄泉,没能如倭仁所诅咒,去美国做洋鬼子。
倭仁骂死官文事件,给大清官场带来的震动,丝毫不亚于天津教案。都说人舌毒如蛇,倭仁舌毒更甚,无药可解,官文遭在倭仁毒舌下,唯有死路一条。也有说不全是倭仁舌毒,官文身为中国人,一辈子服用中药,忽改扎洋针,用洋药,中西药性各不相同,存于一体,互生冲突,病躯受不起,以至老命不保。还有说官文已到阎王不请自去的年龄,经洋医诊治过后,貌似病愈,其实不过是回光返照,即便不挨倭仁痛骂,也已活不了几天。
说来说去,无论官文死于何因,崇厚皆责无旁贷。不是他带洋医给官文扎针施药,倭仁也不会被激怒,骂上门去,引出后面惨案。本来大臣们就看不惯崇厚占据通商大臣肥缺,进金入银,吃香喝辣,这下害死官文,闹得满城风雨,正好趁着机会,上折弹劾他,说他崇洋媚外,伤风败俗。尤其陈廷经等御史,把崇厚上任通商大臣十年所贪所占,一桩桩,一件件,通通掀出来,呈递入宫。几任直督都曾接到过张光藻和刘杰对崇厚的检举,以前不敢吭声,怕扳不倒这小子,反遭其报复,如今满朝共愤,人人喊打,也拿出材料,声讨崇厚。
崇厚本人更没想到,延请洋医,给官文诊病,本与倭仁毫无关系,他竟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舞着拐杖,冲上门去,将官文给活活骂死,惹得朝官外臣打了鸡血似的,一个个兴奋不已,拿着屎盆子,往自己头上猛扣。崇厚又悔又恼,又恨又怕,跑到总督行馆,向李鸿章讨主意,怎么才能把头上屎尿抹去。
李鸿章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心下直乐,嘴里道:“屎尿是想抹就抹得去的?只怕越抹越脏,越抹越臭。别理他们,量这些人不可能把你怎么样。”崇厚说:“这些人不可能把我怎么样,可他们天天往宫里递折弹劾我,两宫招架不住,说不定会拿我开刀。”
“也有此可能,毕竟众怒难犯。”李鸿章似有所思道。崇厚紧盯他双唇,切盼里面能灿出妙计,救自己于水火。无奈李鸿章话留半句,久无下文,崇厚深感失望,又问道:“莫非崇厚就这样束手无策,坐等廷差来津,将我五花大绑,锁拿刑部?”李鸿章故作沉吟道:“本督倒有个主意,不知崇大人能不能接受。”
仿佛置身滔滔海浪,忽有救命稻草漂来,崇厚伸手便捞,急切道:“是何主意,还请中堂大人快说。”李鸿章道:“虽说天津教案办结,毕竟已开罪于法国,仅几笔赔款,想与法国重修旧好,只怕人家不怎么买账。”崇厚说:“中堂大人意思是?”李鸿章说:“可以以皇上名义,修国书一封,向法国总统表达诚意,从此两国世代友好,永保和局。”
崇厚质疑道:“一封国书,就想永保和局,没这么容易吧?”李鸿章青着脸说:“写封国书,就万事大吉,咱们还忙着造机器图自强干啥?你以为本督幼稚?”崇厚说:“是是是。可修国书意义又在哪里呢?”李鸿章不乐道:“你不是要我给你出主意吗?”
一封国书莫非还能了我崇厚的难?崇厚还是没明白过来。李鸿章只好把话说穿:“国书修好,总不能藏在皇宫,不见天日,总得递交给人家吧?”
崇厚哦一声,说:“中堂大人想让崇厚代表皇上,去法国递交国书?”李鸿章说:“有句话叫惹不起,还躲得起。你为千夫所指,若带着国书去了法国,大臣们鞭长莫及,还能把你怎么样?”崇厚寻思道:“人在国外,天高皇帝远,别说大臣,就是两宫想整咱崇厚,也整不到。可出国避得一时是一时,以后回来,又被众人纠住,崇厚还是难逃此劫。”
李鸿章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避的是风头,待你从法国回来,风头已过,国内不知又已发生好多新事,谁还老记着你的旧过?人都有忘性,天大的事,时日稍久,都会忘到脑后。”崇厚说:“确有道理。可远避法国,通商大臣位置被人占去,崇厚回来干什么呢?”
李鸿章怒目圆睁,指着崇厚鼻子,大骂道:“你长的猪脑是不是!你以为你不出国,就能保住你这通商大臣?”崇厚忙点头道:“也是的,被众臣参劾下去,通商大臣也会易手。”
李鸿章换个语气,苦口婆心道:“出国递交国书,与法国修好,回来你就是大功臣,还怕没有好位置给你坐?何况当今天下,洋务属国家要务,你有出国经历,了解西洋,以后洋务大事,岂能离得开你?你放心走吧,本督也会试着奏明皇上,看能否留着三口通商大臣位置,或最多让人兼署,等你日后回来续任。说不定两宫一高兴,恩准本督所奏也未可知。”
跑趟法国,既可逃难避祸,又能成为国家功臣,日后还有可能回归通商大臣位置,在洋务上大展身手,又何乐而不为呢?崇厚满心欢喜,恳求李鸿章具奏两宫,玉成此事。李鸿章当即上折,奏请派遣崇厚赴法递交国书,修复津案造成的两国裂痕,以重修旧好。
派人赴法,要不了几个银子,朝廷觉得可行,很快批复下来。崇厚于是带上数人组成的使团,怀揣国书,搭乘洋商货轮,漂洋过海,远赴欧洲。
辗转到达巴黎,已是同治十年(1871)春上。普法战争硝烟未熄,巴黎公社革命又起,法国一片动**,也就无人理睬崇厚一行。在巴黎盘桓月余,等不到召见,崇厚倍觉无聊,干脆奔英赴美,游山玩水,饱览一番异域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