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从容下楼,来到客厅,主人及何毓福已等在那里。正要上前施礼,丁宝桢走过来,扶住盛宣怀,往上座方向送。盛宣怀谦让两句,拗不过主人,不再客气,大模大样,矮身而坐。丁何二人一左一右,围坐两旁,像俩老仆小心侍候高傲少主。
大鱼大肉陆续送进,丁宝桢提过酒壶,一边给盛宣怀倒酒,一边道:“侄儿身上虱子扪完没有?”盛宣怀笑道:“衙役能干,水烧得热,虱子都被烫死,省得宣怀手扪。”
说得两位笑起来。齐过杯,何毓福道:“杏荪慈悲,不愿亲手杀生,才借抚台大人后衙热水,灭虱止痒。”丁宝桢道:“侄儿好不厚道,不知不觉就让丁某人成为灭虱杀手。”盛宣怀道:“灭虱谈不上杀手,敢除安德海,才算大手笔。”
“如何才除得掉安德海?”丁宝桢迫不及待道。盛宣怀事不关己的样子,只顾风卷残云,大口灌酒,大口吞菜,像刚从饿牢里放出来似的。丁宝桢只好耐住性子,不再多言,该添酒添酒,该布菜布菜,小心侍候。直至吃饱喝足,盛宣怀才放下杯筷,娓娓道出肚里想法:“趋利避害乃人之天性,亦为处世谋事原则,丁大人肯定权衡过去留安德海之利害。不用说,留住安德海,不仅违抗圣意,得罪大婚将至亲政在即的年轻皇上,且安德海回宫后,必会仰仗慈禧太后威势报复丁何两位大人,两位大人岂不凶多吉少?”
此理不难理解,丁宝桢早已想到这一层。盛宣怀又道:“丁大人应该还会想到,干掉安德海,既可讨慈安、恭亲王与皇上欢心,同时也能赢得慈禧信任,日后前程未可限量啊。”
干掉安德海,还能两头卖乖,哪有此等美事?丁宝桢瞪大眼睛,盯住盛宣怀,以为自己耳朵进了毛虫,将对方的话听反了,一头雾水道:“杏荪不在开玩笑吧?”何毓福接话道:“开的还不是一般玩笑,是天大玩笑。”盛宣怀笑道:“说天大玩笑也没错,皇上和慈禧高高在上,无异于大清的天。”丁宝桢不满道:“侄儿身在局外,天大玩笑也敢开,我可是山东巡抚,朝廷臣子,哪里开得起大清高天的玩笑!”
盛宣怀敛住笑容,道:“丁大人迟迟不敢处死安德海,原因在于重看他了,好像他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似的。其实在宣怀眼里,安德海不过一条狗,无非尾巴摇得勤快,慈禧太后看着顺眼,时不时扔根骨头,逗趣取乐,聊以打发清寂时光。咸丰死得早,慈禧年纪轻轻,独守空房,难免寂寞难耐,又不可能出宫去找男人,身边有只善解人意的狗,日子也不至于太难熬。可再善解人意,狗毕竟是狗,被人宰杀,纵使主人一时不舍,也不可能老放在心里,过不了几天就会忘到脑后,另选只乖巧的狗,照样可以寻开心。”
此理丁何两位倒也能够认同。盛宣怀继续道:“狗其实是人类朋友,有时比人更逗人喜爱。安德海可恶之处,是只认慈禧一人,此外见谁咬谁,包括皇上和恭亲王都不放过,才有那么多人包括两位大人,皆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既然安德海已被关进历城监狱,丁大人为何还犹豫不决,不处死这只恶狗,以遂众愿呢?无非忌惮狗主慈禧太后。不用猜也知道,慈禧得闻安德海死讯,定会愤怒难当,毕竟打狗总有欺主之嫌,然过后便会想转来,暗暗感激丁大人。”丁宝桢道:“侄儿真会哄本抚开心。慈禧专门下达懿旨保安德海,咱抗旨处死她心肝宝贝,她老人家还感激咱,这可能吗?”
盛宣怀几分神秘道:“坊间不有传言,说安德海为假太监,与慈禧太后关系暧昧么?山东离京不算太远,两位大人总该有所耳闻吧?”
这本属无稽之谈,无踪无影,盛宣怀也拿来挂在嘴上,丁宝桢颇觉无聊,道:“安德海是真太监,还是假太监,跟咱有啥关系呢?难道是真太监,只管杀无赦,以清君侧,若是假太监,则饶其不死,送还慈禧?”盛宣怀道:“安德海是真太监,还是假太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传言广为流布,无人不晓,注定安德海必死不可。”
“仅凭坊间传言,便拿安德海开刀,也太说不过去了吧?”丁宝桢有些失望,觉得白置了这顿好酒。何毓福也搞不懂,盛宣怀肚里到底装的啥点子。只听盛宣怀接着道:“若安德海并非太监之身,处死后立刻毁尸灭迹,不留任何遗存,仿佛啥事没发生过似的。”
丁宝桢这才听出点意思,说:“侄儿是说,如果安德海身上孽根还在,毁掉他尸体,等于毁掉他与慈禧之间的天大秘密?”盛宣怀说:“难道不是吗?丁大人苦心孤诣,替慈禧守住天大秘密,有效维护其清誉,纵使她不满安德海之死,也不会把您怎么样。”
说得也是。丁宝桢又追问道:“若安德海确系太监之身呢?”盛宣怀似笑非笑道:“确系太监之身,也不难办,留下安德海尸身,顺便让济南百姓见识见识,太监到底是啥样子。”
何谓高人?此即高人。丁宝桢茅塞顿开,跷起拇指道:“贤侄主意高。好,就这么办!”
改天一早,丁宝桢带上何毓福,由臬司陪同,亲临历城监狱,提审安德海。说是提审,其实只提无审,安德海被押入审讯室后,丁宝桢点点头,两名狱吏便将他按倒在地,几下扯去他裤子。安德海嚎叫着,两手乱舞,要护住裆部,被狱吏死死钳住双手,动弹不得。
在场几位看得真切,安德海裆里空空如也,啥都没有。丁宝桢心里有了底,命臬司批了斩标,交给抚标营,押安德海至城西刑场,施以绞刑。安德海就这样命丧济南,魂归西天。事情还没完,丁宝桢又依盛宣怀之计,剥光安德海衣裤,悬于西门,暴尸三天。三天里济南万人空巷,全城百姓纷纷拥至,倒看太监与常人有啥不同。
消息传遍大江南北,朝野为之震惊。京官们更是个个欢呼雀跃,奔走相告。载淳和奕?松下一口气,庆幸之余,又不免暗自忧惧。所幸恶狗被除,以后行走宫中,不用担心被狗所咬;所惧慈禧追究起来,还真不知怎么应对才好。
果然慈禧得知安德海死讯,又惋惜,又气恼,叫去载淳和奕?,质问为何谕令丁宝桢绞杀安德海。两人自然搬出祖制和大清律令,据理力争。慈禧不可能加罪于儿子和王爷,要两人拿丁宝桢和何毓福是问。两人知道慈禧正在气头上,不便硬顶,先嘴里答应着,下去后便找到慈安太后,请她劝劝慈禧,别纠住安德海一事不放。
慈安于是来到燕禧堂,安慰慈禧道:“妹妹何必为一个太监,与儿子和大臣们过不去呢?也要怪安德海不知天高地厚,借着妹妹宠信,狐假虎威,到处惹事。有道是众怒难犯,安德海得罪的人太多,迟早难免会有这一天。”
慈禧也知安德海之死与慈安有关,可她是东宫太后,名义上位居自己之上,还不好与她撕破脸皮。也就只能装糊涂,几分痛惜道:“安德海确实多有不是,可毕竟在我身边多年,即便是只狗,相处日久,也会产生感情,竟惨死于丁宝桢和何毓福之手,叫我怎么过意得去?”慈安说:“妹妹说得没错,安德海就是一只狗,死只狗有啥过意不去的?何况你身边又不是没有能干太监。我看李莲英就不错,头梳得好不说,且善解人意,温顺低调,不会像安德海样,给妹妹添乱。”慈禧道:“就算安德海是只狗,丁宝桢也不该打狗欺主啊。”
“丁宝桢不是打狗欺主,是在维护皇帝权威哩。”慈安笑道,“外面不都在说皇帝有职无权,朝政全取决于咱姐妹俩吗?这下丁宝桢置妹妹懿旨于不顾,遵照皇帝圣谕绞杀安德海,不正好说明皇帝威高权重,大臣们可以不听咱俩的,皇帝命令却非执行不可?”
经慈安这么一开导,慈禧心里好受了些,说:“姐姐如此说来,倒也在理。维护皇上权威,也是咱姐妹俩的职责嘛。丁宝桢敢拿安德海开刀,可能就是出于这个考虑。”慈安说:“丁宝桢也有不对之处,安德海已死于他手,仍不放过,还要暴尸三天,做得太过分啦!”
不用说,慈安是在暗示慈禧,丁宝桢已替她洗清污名。也好理解,安德海太监之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有关他与慈禧有染的传言,自然不攻自破。
慈禧怒气渐消,自此再不提及安德海半个字,就当这只狗从没在宫里出现过似的。至于丁宝桢,不仅没因绞杀安德海,引火烧身,相反倍受慈禧青睐,前程一片光明。数年后吴棠因病告假还乡,慈禧让丁宝桢升任四川总督,位及一品。还亲笔御书“国之宝桢”四个大字,送给他珍藏,让他很是长脸,风光一时。
慈禧也因此获得朝野赞颂和好评。丁宝桢向有能臣美誉,政声颇佳,斗胆绞杀慈禧宠信,慈禧不仅不治他罪,还重用提拔他,显得多么有风度,有胸襟?自古有什么君,就有什么臣,大清能带来同治中兴局面,不正是上圣下贤、君明臣能之结果么?
安德海丢条命,有人解恨,有人欢喜,有人平步青云,有人收获声望,实在让人始料未及。可无人承认这是安德海用命换来的好处,安德海很快被人们的健忘抹得一干二净。还是盛宣怀说得好,安德海就是一条狗,狗命卑微,不可能产生多久影响。事实也是,大清内外交困,上至朝堂君臣,下至小民百姓,人命关天之事层出不穷,都关注不过来,怎么会老去关注狗命呢?比如各地教案,从没消停过,就出了不少人命。安徽安庆、江西南昌、湖北天门、贵州遵义等处,一起又一起教案闹得沸沸扬扬,让朝廷头疼得很。
就在丁宝桢绞杀安德海前后,肇始于五年前的四川酉阳教案再度发酵,又引出数条人命,当地教堂焚毁,法籍传教士被烧死。法国公使罗淑亚愤然出京,声称要亲率兵船入川讨说法。朝廷闻讯,一片惊慌,传令李鸿章彻查酉阳教案。
其时李鸿章刚办结吴棠案,离蜀出川,一脚迈入重庆。得到谕令,不得不停下脚步,带着许钤身等随僚,来到酉阳,查办教案。原来早在明代,西方天主教便开始传入中土。当时传教范围小,还算安静,没啥乱子。及至清代,尤其鸦片战争之后,国门大开,传教士蜂拥而入,信众不断增多,教案此起彼伏,渐成蔓延之势。事情总是先有因,后有果。西方传教士利用治外法权身份,以本国外交实力为后盾,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普通百姓又不明教义,好奇之余,难免心生恐惧,对天主教由抵触而起敌意。加之中土儒家文化传统根深蒂固,觉得天主教无父无君,纯属异端邪说,主张遣返传教士,驱散教徒,以正视听。至于信众乐意入教,并非出于信仰,不过以为天主教跟天地会、哥老会、小刀会之类差不多,觉得以洋教为护身符,能增加安全感,出点啥事,好寻求教会保护。信众入教动机不纯,与非信众之间缺乏沟通,以至冲突时起,纠纷不断。
酉阳教案与其他地方教案性质差不多,李鸿章觉得查处并不难,重要的是按照约章办事,予以公平处理,不必一听洋人威胁就吓得手忙脚乱。可惜地方官遇事不懂去约章里找依据,凭着一时冲动,先煽起民众排外情绪,待群情激愤,事态升级,局面失控,又缩头乌龟样躲起来,让民间纠纷变成国家外交事件,非朝廷钦差出面解决不可。
摸清酉阳教案底细后,先辨别是非,明确责任,而后桥归桥,路归路,首恶抵命,协从入狱,能安抚的安抚,该赔偿的赔偿,各方基本满意,案子就此了结。
离开酉阳,回到武汉,年关已近。一年就这样过去,专门替朝廷走杂揩屁股,该办的正事没办,李鸿章觉得实在没意思,怅然若失。年后(1870)正准备按初督湖广时设想,发狠干几件实事,又有圣旨递到,急令西入贵州,镇压苗民叛乱。李鸿章很是泄气,找出种种借口拖延。拖上一个多月,朝廷又改派西北,督剿陕甘回乱。
左宗棠出任陕甘总督,承担剿回重任以来,取得不少战绩。无奈回军越剿越多,年前竟连败楚军,好几名楚军大将阵亡。情急之下,一向不肯服输的左宗棠,只得奏报朝廷,请求援助。朝廷担心回军像捻军样发展壮大,调令京畿众路淮军西援,归左宗棠统一指挥。兵部尚书毛昶熙提醒朝廷,淮军出自湘军,湘淮楚三军大家长曾国藩征捻时,指挥淮军尚且不灵,以致铩羽而归,将淮军交给左宗棠,他调度得动?朝廷觉得也是,才令李鸿章领军西征。
左李向来不和,陕甘又系左宗棠地盘,李鸿章更不愿跑去争功,当钱鼎铭和许钤身面发牢骚道:“左宗棠自诩今亮,前年几乎被西捻拖垮,幸淮军出手,大败张宗禹,逼其投水自尽,才给楚军了了难。回军与西捻不可同日而语,好对付得多,左宗棠又连吃败仗,损兵折将,他干啥去了嘛?莫非还在寻找张宗禹,非把他从水底捞出来,好羞辱我李鸿章?”
发完牢骚,李鸿章提起笔来,给朝廷上折,强调西征困难。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要吃要喝,要枪要炮,粮饷筹备,军火转运,得费心费力。加之西北平旷,必须马军和步军兼用,才能与回骑抗衡,然购马募兵,操演训练,亦非一日之功。李鸿章意思明白,自己会遵旨西上,但须假以时日,不可仓促行事。
李鸿章所言是事实,也是借口,朝廷能不心知肚明?却既不驳斥,也不逼迫,只是又颁一旨,任命浙江巡抚李瀚章为湖广总督,限令月内到任。谁都知道,李瀚章是李鸿章大哥。要说可接替湖广总督之重臣能臣多了去了,朝廷不用他人,偏偏让哥哥继任弟弟大位,其用意不可谓不深。连许钤身也看出这道任命之不同寻常,对李鸿章道:“朝中自有高人在啊。”李鸿章说:“高在何处?”许钤身道:“中堂大人打了十多年仗,早已厌战,又与左宗棠不和,才不愿到西北去。朝廷不好赶着鸭子上架,西北形势又不容乐观,才使出这么一手,叫您老没话可说。”李鸿章说:“大哥升任浙江巡抚没几天,就安排他来做湖广总督,明显是送个大人情给我李家。言下之意,朝廷对你李家不薄,去不去西北,你李鸿章自己看着办吧。”
也是君臣足够聪明,有话不用明说,一个小小暗示,彼此便能心领神会。何况大哥出道伊始,就替曾老师主持湘军粮台,办粮筹饷颇有一套,让他坐镇湖广,自己后顾无忧,正可一往无前。李鸿章二话不说,变被动为主动,着手筹划西征事宜。
正忙得欢,李瀚章带领一家大小,离开杭州,赶往武汉。自己还没离职,又是大哥来接任,无论于公于私,也该有所表示,李鸿章亲赴码头,迎接大哥。新督上任,中堂大人出了面,地方巡抚、藩司、臬司、学政及守军将领倾巢而出,一齐拥向江边,翘首以盼。
江雾迷蒙中,新督官船排浪而至,渐近码头。船刚停稳,李瀚章从舱里钻出来,抬步下船,走向迎过来的李鸿章。行过兄弟之礼,李鸿章又按照官场规矩,推介身边各位要员。其实李瀚章初入官场就任职湖广,后主持湘军粮台,也大多在赣鄂湘粤穿梭,到场官员大都熟悉,好些还是旧属故友。可过场不能少,还是得由前任一一介绍给后任。
见过面,众人簇拥着兄弟俩,向黄鹤楼走去。黄鹤楼上有好酒,也有好诗,是读书人必登之处。好诗当首推崔作。当年李白登楼观潮,就曾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诗题在上头。在李白看来,黄鹤楼昂立江岸千年,仿佛就等着崔颢那惊鸿一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睛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黄鹤楼有幸,等来崔颢华丽诗篇,为其附丽了灵动的神韵。就像滕王阁有幸,受王勃青睐,一联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为其赋予不朽风骨。就像岳阳楼有幸,感动范仲淹,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其塑造出崇高品格。
众人凭栏观江,吟咏黄鹤诗,品评江南三大名楼之际,钱鼎铭和许钤身已设下盛宴,邀请各位入席。前任总督做东,为新任总督接风洗尘,当然得两位主角先入座。问题于是来了,论兄弟之伦,李瀚章是老大,李鸿章是老二,该老大坐主座,老二坐次座。可论官位高低,李鸿章身为协办大学士,比李瀚章刚升的总督要大,主座自然该归官高者。这下可好,叫年长的坐主座,委屈了官大的,让官大的坐主座,又委屈了年长的。钱鼎铭和许钤身傻在那里,看看李鸿章,又看看李瀚章,不知如何是好。其他人也觉得很为难,不知劝谁入主座才妥。只得缄嘴不语,隔窗眺望长江波涌连天。
倒是李鸿章毫不客气,几步走到主座前,一屁股坐下去,坦然得很。尔后掉头对李瀚章道:“大哥过来吧,就坐我旁边。”
李瀚章毫不犹豫,高高兴兴走过去,坐到李鸿章身旁次座上。其他人也相继入席,不时瞧瞧兄弟俩,心里像在说,看看老二做派,大哥在此,客气话都没说一句,竟大模大样占着主座,是不是欺大哥老实本分?也不知做大哥的心里作何感想。
众人心里所想,李鸿章不用猜测,也能明白。打过开场白,喝过头杯,又寒暄几句,李鸿章才说道:“各位是不是对本官坐主座有想法?”众人说:“只要李总督没想法,咱们都没想法。”李鸿章笑道:“若李总督有想法呢,你们也跟着有想法?”
众人吱声不得,伸筷夹菜,掩饰过去。李鸿章道:“今日置酒高会黄鹤楼,意思只有一个,就是旧督迎新督。无论旧督,还是新督,都是朝廷命官。也就是说,今日吃的是官宴,花的是公帑,办的是国事,只能按官场规矩,官高者坐主座,位低者坐次座。本官忝列协办大学士,官品略高于大哥,理所当然该坐主座,而让大哥受点委屈,位居次座。”
“不委屈,不委屈。”李瀚章忙声明。其他人嘴上没说啥,心里则想,兄弟之间讲官大官小,是不是太把官帽当回事?只听李鸿章又道:“要说谁坐主座,谁坐次座,本来并不重要,坐哪里不都是喝酒吃菜?如此说,应该也没错,可义理上不大讲得过去。咱们都是朝廷命官,正正当当的公家人,心里应该时刻装着一个公字,说话做事务必先公后私,大公小私。有道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对于咱们来说,公就是皮,大清就是皮,没有公,没有大清,又哪有咱们立身之地?道理简单,只有心里有公,认真办好公差,干好公事,公家日子好过,国家兴旺发达,私家和私人才衣食不愁,活得下去。”
也许官要做到李鸿章这个份上,才会从主座次座之类小节,发现公私之大义吧。众人眼望主座上的长官,做洗耳恭听状。李鸿章又道:“我老师曾说我拼命做官,其实拼命做官就是拼命为公。不拼命还不行,不拼命,没法办好公事,就得不到朝廷重用,一辈子碌碌无为。正因如此,本官才愿意为公,委曲求全,吃亏遭罪,牺牲个人利益。众所周知,东捻消灭后,淮军将士死的死,伤的伤,没死没伤的,也一个个疲惫不堪。可朝廷一声令下,派我领军征讨西捻,我一千个不愿意,却还是苦口婆心,向将领们求情说好话,动员他们出兵,全歼捻匪,逼张宗禹投水自尽。眼下回军坐大,朝廷又记起我和未裁之淮军,我真想扔掉头上顶戴,落叶归根,独钓巢湖碧波。崔颢诗曰: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我比崔颢更愁,不止愁乡关难返,另还有几愁:一愁淮军分散各处,调度不容易;二愁西北迢遥,左宗棠不好合作;三愁人生易老,青春不再,富国强军夙愿难遂。可愁又有啥用呢?为朝廷,为国家,还得振作起来,筹划西征,奔赴浩瀚大漠,与回军厮杀。国难思良将,家贫思贤妻。不是皇上和太后心里有你,想为朝廷为国家分忧解困,还没你的份呢。故此,为赴国难,别说受点委屈,吃些苦头,就是洒热血,抛头颅,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鸿章越说越慷慨,越说越激昂,众人受到感染,不自觉鼓起掌来。须知李鸿章已快奔天命,还有这股血性,不得不让人感佩。直至夕阳西下,渔舟唱晚,众人才离席下楼,上马入轿,护送李家兄弟回城。到得总督署衙,李鸿章道:“今天喝的官酒,明天我设家宴,请大家再聚,还请赏脸莅临。”
各位答应着散去,李家兄弟携手入衙,去后堂拜见母亲大人。大儿出现在面前,母亲自是欢喜,免不了问长问短。问到是因私离浙,还是公事出差,李瀚章笑笑道:“禀报母亲大人,皇恩浩**,已让孩儿升任湖广总督。”母亲问道:“你升任湖广总督,老二干啥去?去杭州接任你的浙江巡抚?”
说得兄弟都笑起来。李鸿章道:“儿子又没犯错,哪有从总督降为巡抚的?”母亲说:“老大占了你位置,你不做巡抚做什么?”李瀚章说:“老二要到西北去平回乱,这两天就与我移交关防。”李鸿章说:“咱兄弟俩换防,母亲是随我去西安,还是留在武汉?”
“我一个老不死的,老远跑西安去干啥?”母亲笑道,“你俩换防,我不换防,继续驻防武汉,哪里都不去。”兄弟俩忍俊不禁,齐声道:“母亲不想挪窝也行,反正离任总督是您儿子,继任总督也是您儿子,山不转水转,您就坐镇总督衙门,做咱们大靠山。”
母子仨聊得正开心,李瀚章妻小也来拜见老人家,兄弟俩出屋,去李鸿章书房叙话,说定明天先交接总督关防,再举办家宴,招待地方官员。
翌日上午,李鸿章设案焚香,将总督关防呈到大哥手上,李瀚章算正式就任湖广总督大位。香案撤去,酒席摆好,钱鼎铭与许钤身将地方大员请入西花厅。
昨日在黄鹤楼摆设公宴,老二李鸿章大模大样占据主座,今日在李家置办私宴,主座总该轮到大哥李瀚章了吧?众人心里嘀咕着,果然李鸿章来到桌边,毕恭毕敬将大哥扶到主座上,自己叨陪在侧。其他人按官位大小,各就各位,李瀚章举酒致辞,感谢众位赏脸光临。
酒过三巡,李鸿章道:“今天大哥高坐主座,各位该没想法了吧?”众人道:“昨天咱们也没想法。”李鸿章道:“没想法就好。十年前鸿章就曾随曾老师离皖入鄂,拜会时任湖广总督官文官大人和湖北巡抚胡(林翼)文忠公,官大人也在这个客厅接待过咱们。”
众人听得出,昨天黄鹤楼公宴上,李鸿章以本官自称,今日在李府设家宴,改叫名字,真可谓公私分明。只听李鸿章接着道:“文忠公初任湖北巡抚时,与官大人不大谈得来。本来督抚同城,满汉共事,矛盾就多,加之官大人位高能低,文忠公位低能高,两人互生龃龉,也就在所难免。文忠公甚至写好奏本,准备参劾官大人,临派发时忽又改变主意,将奏本烧掉,主动上门,向官大人示好,关系慢慢得到改善。此后官大人将军政大权拱手交给文忠公,自己乐得做甩手掌柜,湖广在文忠公操持下,气象焕然一新。其时湖广属湘军大后方,若无文忠公经营湖广,筹粮办饷募兵,哪来湘军节节胜利,直至捣向金陵,将洪秀全困死于城内?看得出,文忠公主动放下私怨,与官大人和好,完全出于公心,以国家利益为重。当然胡官二人也没亏,都受到朝廷恩宠,一个死谥文忠,一个活居大学士高位。”
众人停杯搁筷,听李鸿章侃侃而谈,一个个都入了迷。李鸿章又道:“今天鸿章旧事重提,就是要各位以文忠公为榜样,时刻以公为重,公成必然功成,也成全自己。这是面对朝廷和国家的自觉要求。至于对手下人,对舍家别业来到你身边,给你办差的下属,则又不同,该在私字上做文章。有一阵子,湘军老营人才一个个离营而去,进了湖北巡抚衙门。曾老师以为文忠公挖自己墙脚,经人打听,人家都是自动投靠文忠公的。原来文忠公一心为公,却从没用公字要求手下人,相反设身处地为下属着想,想尽办法提高他们待遇,谁有难处,想方设法予以解决,让其安心给自己办差。道理简单不过,文忠公身为国家重臣,以天下为己任,可僚属和将士还没到这个份上,自然是出于私心,奔着饷银和前程来的,待遇太低,前途渺茫,凭啥还要给你卖命?文忠公将此总结为一句话,叫以众人之私,成就一己之公。曾老师茅塞顿开,效仿文忠公,从此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曾府人才济济,盛况空前。”
最后李鸿章总结道:“昨天公宴,鸿章大谈先公后私,大公小私,今天私宴,改言私心可取,以私成公,是要告诉各位,公是成私前提,私是成公基础。咱们在外是同僚,入内是兄弟,人在官场,最要学会的,就是处理好公与私两者关系,干出一番大业,否则将一事无成。鸿章即将离鄂西征,以后我大哥就是你们大哥,也是你们长官,你们要好好为他办差,共同把湖广事情办好。同时大哥也会照顾好各位,不会亏待兄弟们,大哥吃肉,兄弟们吃肉,大哥喝汤,兄弟们喝汤,就像胡文忠公样,以各位之私,成就国家之公。”
说得大家倍感温暖,一齐起身,来敬二位。
趁办家宴,推大哥于主座,维护了他权威,又算是前任给后任以交待,自己湖广总督使命已然完成,自可放心离鄂,轻装上阵。宴散人去,李鸿章处理完督衙扫尾事务,让出签押房,于阳春三月,辞别母亲和妻儿,由大哥和地方大员送上官船,凌波西上襄阳。
一路上,李鸿章挥毫命笔,檄调刘铭传、郭松林、周盛传诸军,集结兵员,向潼关方向进发。到达襄阳,稍做停留,继续西进。赶往潼关,已是五月中旬。各路大军包括新募马队,陆续汇集过来,经短暂集训,又浩浩****,向西安方向开拔。
六月下旬抵达西安古城,抬眼眺望,前方已是硝烟弥漫的战场,枪炮声隐约可闻。恰在此时,有消息传来,天津发生震惊中外的重大教案,法国纠合英、美、德、意等七国军舰,集结于天津与烟台,扬言要攻入北京,活捉同治皇帝和两宫太后,中外大战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李鸿章心头一震,暗自寻思,淮军西入陕甘,京畿空虚,怎么与洋人较量?比之坐拥坚船利炮的多国联军,回乱只怕已算不上什么。
李鸿章果断号令各军,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天津教案动态。
天津教案起因颇复杂。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北京条约》签订,天津作为对外通商口岸,万国衣冠自西来,洋商云集,教堂林立。其中尤以法国商人和教会最为踊跃,抢先租下三岔河口北岸,拆除岸边年久失修的望海楼,建造圣母得胜堂,以为法国天主教天津教区总堂,亦称望海楼教堂。为吸引教民,还在教堂里办了育婴堂,诊病施药,收养弃婴。大多都是女婴。中国人重男轻女,不愁收养不到女婴。女婴长大后可嫁给娶不起媳妇的穷人,一者张扬上帝恩德,再者民众心存感激,也会自愿加入教会。为此教会拿出钱来,奖励送交弃婴者。国人穷怕了,最易受钱蛊惑,有人竟偷抢拐骗婴儿,来育婴堂换取奖金。育婴堂里弃婴越来越多,有些送到时已奄奄一息,医治无效死亡。夏季疫病流行,一月内竟病死三四十个弃婴。修女们只得请人工装进薄棺,埋到野外。人工图省事,埋得太浅,被野狗刨出来,一番撕咬,死婴皮开肉绽,肚破肠露,惨不忍睹。谣言于是风起,说婴儿是拐匪用洋人迷药诱拐,再送至育婴堂。育婴堂购得婴儿,藏于地窖,诱污**,采阴补阳,尔后挖眼剖心,配制西洋药剂。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引起民众恐慌,一见可疑人,就抓捕起来,刑讯逼供。所谓的拐匪屈打成招,谣言仿佛已然成真。民众被彻底激怒,乡绅集会孔庙,声讨教会,街头巷尾贴满挞伐洋教的檄文揭帖,反教情绪甚嚣尘上,人人仇恨满腔,一时间黑云压城城欲摧。
巧的是此时有个名为水火会的民间组织,趁乱逮住一位叫武兰珍的“拐匪”。酷刑之下,武兰珍受不了皮肉之罪,供认受育婴堂役工王三指派,诱拐儿童,送去换钱。水火会将武兰珍扭送天津府衙,知府张光藻饬令天津知县刘杰严加审讯,刘杰发现武兰珍口供自相矛盾,押往望海楼对质,果然与事实不符,育婴堂并无王三其人,也没有供词里武兰珍与王三交易女婴的栅栏。水火会不服气,争执说教堂为掩盖真相,做了手脚。争执声引来不少民众,顿时群情激愤,与育婴堂的人对骂起来。围观者越来越多,堵得望海楼水泄不通。混乱中有人拾起砖瓦,向教堂抛掷,局面渐渐失控。刘杰一边制止民众,一边与教主交涉,选派民众代表进教堂查验,若教堂清白无辜,可洗刷谣传,平息风波。教主迫于压力,只有同意。民众倒也通情达理,经刘杰动员,很快推举五名代表,准备随教主进入教堂。气氛得到缓解,众人平静下来,等候代表检查结果。
偏偏一个最不该出现的人出现了,这人便是驻津法国领事馆领事丰大业。丰大业得到望海楼教堂遭围攻消息后,带着秘书闯进天津府衙,要求知府张光藻调兵镇压闹事者。民气已起,众怒难犯,张光藻哪敢抛头露面?就是制服民众,自己也得背上汉奸恶名,没法在官场立足,岂不前程尽毁?也是丰大业在中国人面前颐指气使惯了,见张光藻不愿出兵,举枪相逼,吓得张光藻抱头鼠窜。丰大业气急,对着张光藻连开数枪。所幸没有击中,张光藻捡回一条小命。丰大业嗷叫着冲出府衙,直奔望海楼。其时五位民众代表已进入教堂,正在教主引领下准备展开检查,气势汹汹的丰大业冲过去,对教主一顿臭骂,将五位代表轰出教堂。刘杰上前理论,丰大业怒目圆睁,说教堂是法国领地,外国人进入,属入侵行为,可当场击毙。教堂建在中国土地上,竟成法国领地,哪有此事?刘杰反唇相讥,驳斥几句,惹得丰大业大怒,举枪对准刘杰,扣动扳机。刘杰头一低,子弹击中他身后侄子,倒地身亡。民众被丰大业暴行激怒,齐声喊打,一拥而上,将他及其秘书扑翻在地,拳脚相加,砖石齐下,当场殴毙。还不解恨,又涌进教堂,一番打砸,再点上一把火。教堂陷入火海,民众又涌向法国领事馆,还有各国在津机构,又打又砸又烧,一时火光冲天,浓烟弥漫。骚乱延续三个多小时,打死洋教士、洋商、洋官二十名,其中法国人十三名;殴杀中国教民三十多名;毁坏法国教堂和洋行四处;误毁英美两国讲书堂六处。
洋人可不好惹,各国军舰倾刻云集天津和烟台,随时准备登岸,攻打天津,进逼北京。紫禁城一片恐慌,担心十年前悲剧再度重演。恭亲王连夜进宫,与两宫太后商量对策。对策大体有四:一令驻津三口通商大臣崇厚设法斡旋,稳住洋人;二派直隶总督曾国藩离开保定督衙,赶往天津,与洋人谈判,息事宁人;三遣兵部尚书毛昶熙及与洋人接触较多的江苏巡抚丁日昌,赴津协助曾国藩与崇厚办案,四嘱军机处拟旨,以八百里加急西递,命李鸿章速调铭军回驻京畿,为谈判做后盾。
只是难为曾国藩了。有道是年过四十,一年不如一年;年过五十,一月不如一月;年过六十,一天不如一天;年过七十,一时不如一时。曾国藩已是六十老翁,加之长期操劳,思虑过重,心悸失眠,癣疾顽固,身体状况愈来越差。视力一天天下降,一只眼睛几乎失明。经常眩晕,且伴有不明原因的呕吐。由于经年累月不离药罐子,又导致内脏受损,脾胃和肝脏疼痛不已。曾国藩不得不上疏朝廷,汇报病情,请假疗养。谁知假刚批下来,天津教案发生,朝廷又颁旨,命他急驰天津,处理教案。
曾国藩自知来日无多,实在不想跳进麻桶,将自己缚住,毁掉一世英名。可君命难违,百般无奈之下,只得拖着病躯,走出督衙,冒暑来到天津。曾国藩乃一代中兴名臣,民众期望极高,拦轿递状,希望他一反崇厚软弱,采取强硬手段,支持民众,驱逐洋人。
征战十多年,好不容易消灭太平军和捻军,强军富国在望,岂可因教案与洋人开战,将国家重新推入烈烈战火中?曾国藩认为百姓小忿,不足肇起边衅,务必公平办案,辨明是非,平息争端,维护国家大局。抱病找来府县官员和驻津军官,听取意见,竟然众口一词,说弃婴堂挖眼剖心不假。可问证据证人在哪,竟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遍讯相关案犯,也口口声声,说实有其事,却无一能指实者。再询之育婴堂教民,没一人见过挖眼剖心之事,至于城内外津民,亦无遗失孩子家庭。纯属无中生有,为何人人乐于相信,以讹传讹,自欺欺人呢?曾国藩意识到官民都被情绪所左右,失去理智,才因小失大,惹出天大麻烦。
正好毛昶熙和丁日昌先后到达天津,由崇厚陪同,一起来见曾国藩,共同分析案情。几位交换过想法后,曾国藩说:“民众愚痴,人云亦云,尚可原谅。官场中总该有些明白人吧,却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视谣言为事实,跟着起哄,到底是何居心?”
丁日昌一针见血道:“官场中没有傻瓜,一个个明白得很,之所以不愿正视真相,无非担心触犯众怒,只有跟着起哄,把洋人说得很坏,才能博取清誉,显得爱国。”毛昶熙说:“也有一惯视洋人为仇敌者,恨不得找个机会,一泄心头愤慨,以图一时痛快。我离京前夕,倭仁和徐桐就找到我,要我设法说服侯相,联奏两宫,调兵遣将,把洋人赶走。”
曾国藩吐口浊气,合上双眼,喃喃道:“洋人是说赶就赶得走的?要赶得走,当年咸丰皇帝就不用仓皇出京,北狩热河,留下恭亲王签订《北京条约》了。既然赶不走人家,津案又已发生,唯一办法就是查明虚实,分别曲直,昭示公道,解除华洋对立情绪。”
在曾国藩主持下,多方调查,据以实情,权衡利弊,很快拟定出五点方案:一是澄清谣言,以正视听,既雪洋人之冤,也解士民之惑;二是拨付银两,重建被毁教堂;三是修复无辜被毁的英美讲堂,区分对待法国与英美案情,以免三国抱团,一起威逼清廷;四是妥殓死亡洋人,交回各国,给予抚恤;五是抓捕倡乱首犯,严惩不贷。
若双方都是中国人,如此处置,大致合理。但一方是洋人,一方是国人,合理不见得合情,以至两头不讨好,两头不认账。方案奏报朝廷,顿时引来一片骂声,说曾国藩身为大清重臣,不知维护本国民意,一味袒护洋人,媚外求荣,简直十恶不赦。肯定得了洋人巨额贿赂,不然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一时间千夫所指,举国欲杀。连一向以曾国藩为傲的在京湘籍官员,也觉得颜面尽失,冲进湖南会馆,砸烂曾国藩塑像及其手书馆牌,还对外宣称,开除大汉奸曾国藩湘籍,不让他做湖南人。
洋人也不满意,认定知府张光藻和县令刘杰是教案主谋,非以命偿命不可。法国公使罗淑亚赶到天津,闯入曾国藩行馆,气势汹汹,逼他立刻捉拿张刘二人,否则通知各国军舰,打下大沽口,先占天津,再攻北京。
曾国藩又屈又气又急,当场晕厥过去。丁日昌将罗淑亚拉到外间,说:“罗公使应该知道,曾侯相不惜牺牲自己一世英名,带病入津办案,一心想澄清事实,还法国教会以清白,你把他逼死,朝廷另派他人主办津案,将案子翻过来,于贵国有何好处?”罗淑亚气哼哼道:“翻案就翻案,无非打上一仗。各国军舰已阵列于海边,随时可攻进来。”
丁日昌冷冷一笑,说:“日昌承认,海战中国无法与多国军舰抗衡,可陆战只怕不怎么好说。大清已非十年前之大清,十年前京畿空虚,英法联军才轻松攻入京都,如今淮军要枪有枪,要炮有炮,李中堂已挥师东进,陈兵于京畿一带,数万淮军外加上万京师神机营,还对付不了数千联军?罗大使还是好好想想吧。”
罗淑亚这才稍敛气焰,悻然而去。丁日昌返身回屋,曾国藩已苏醒过来,吃力道:“刚才你与罗淑亚的话,老夫听得真切,莫非少荃已领兵东发,正奔京畿而来?”丁日昌挨近曾国藩道:“是日昌吓唬罗淑亚的。朝廷只征调铭军,没叫李中堂亲率淮军东进。”
曾国藩歇口气,拉过丁日昌的手,道:“老夫是老鼠钻进风车里,两头受气啊。又病入膏肓,已无力应对如此不堪场面,恐怕还真得请少荃出面,收拾残局。雨生(丁日昌)这就去找毛、崇二位大人,赶紧联奏皇上,旨令少荃率军离陕,东护京都,然后坐下来与洋人慢慢谈判,力争和局,避免再次陷入兵燹。千万不能重开战端,国家再也折腾不起啊!”
病到死边转,还一心想着国家安危,颇令丁日昌动容,松开曾国藩双手,噙泪出门,赶往三口通商衙门,叫上崇厚,直奔毛昶熙住处。三人坐定,丁日昌转告曾国藩嘱咐,毛崇二人亦觉有理,答应具奏皇上,请求征调李鸿章率军入畿。奏稿拟就,正要派发,毛昶熙沉吟道:“天津局面复杂,奏折没法完全说清,还是本官回趟京师,求见恭亲王和两宫,当面言明利害关系,促使军机处速调李中堂和淮军。”
当夜毛昶熙就带上奏本,离开天津,快马加鞭,望西急奔。回到北京,未及喘息,直入恭亲王府,求见奕?,详述天津情况,请求征调李鸿章率军东返,拱卫京畿,料理津案。
李鸿章有驭兵之能,又具外交之才,扭转天津乱局,恐怕非他出面不可。恭亲王没有多想,带着毛昶熙,进宫去见两位太后。两宫太后也觉得事情紧急,楚军足可平定回乱,没有淮军,并无大碍,同意军机处发文,命令李鸿章亲率淮军,急速东进。
军机处八百里加急递至西安时,李鸿章早已集结好刘铭传、郭松林、周盛传诸军,倚马可待。拆阅军令,立即跳上马背,挥师离营,向东挺进。路上记起当年滞留明光镇时,白须老头拆的字,羊离不开草和水两样东西,看看水缺草枯的大西北,注定难有作为,还真只能到水旺草丰之东部沿海,一展宏图,干番像样的事业,以不负平生报国愿。
想到此处,李鸿章不禁精神大振,心情大好,浑身都是劲。日夜兼程,不觉间浩**淮军便进入河北,迫近京畿。调动各军,一一布防到位,李鸿章才由亲兵营护卫,在钱鼎铭和许钤身诸僚簇拥下,赶往天津,去会两年未见的曾老师。
曾国藩躺在病榻上,一遍遍掰着指头,计算淮军东进行程,估摸着弟子也该到津了。正望眼欲穿,忽听门外响起脚步声,丁日昌走进来,兴奋道:“侯相侯相,来啦来啦!”曾国藩嚯的一声坐起来,道:“谁来啦?是少荃吗?”
话才落音,李鸿章已襟携劲风,奔至床前,咚地跪伏下去,施行师生大礼。曾国藩欢喜道:“免礼免礼,快起来让为师看看,是否真是少荃。”伸手要来拉李鸿章。
“是学生。”李鸿章礼毕起身,将曾国藩扶回枕边,尔后落座于丁日昌挪过来的椅子上,打量起老师来。只见老师脸色蜡黄,目光昏昧,气息虚弱,仿佛黎明残烛,油快枯,灯即尽,一阵微风就可扑灭。遥想当年老师雄姿英发,傲立帅船,挥师破敌,如今英雄迟暮,判若两人,李鸿章心头不免隐隐作痛,不知是岁月无情,还是世事残酷,竟如此弄人。
倒是曾国藩因弟子到来,心头阴霾一扫而光,慈目望向李鸿章,道:“少荃黑了瘦了,西北尘沙厉害吧?不过气色颇佳,精神头蛮好的。”丁日昌一旁笑道:“能如愿逃离左宗棠地盘,回到心驰神往的恩师身边,中堂气色能不佳,精神能不好吗?”李鸿章也笑道:“可不是,接到东进圣旨,学生可是马不停蹄,一路狂奔啊。”
闲话几句,曾国藩道:“自打来到天津后,老夫一头扎进教案麻纱里,无以自拔,一病不起。少荃及时赶到,为师自可苟延残喘,多活几天。可否趁着高兴,咱俩手谈两局?”
“侯相连日卧床,说话力气都没有,今日见到中堂,竟有兴致手谈,倒也难得。”丁日昌取出曾国藩所带云子,铺开棋盘,再扶他下床,坐到桌边。李鸿章移移屁股下椅子,与老师相对而坐,抬手伸入紫色瓷罐里,拈出云子。他知道老师心态,淮军已驻防近畿,料洋人不敢轻易开衅,加之仓促间教案无以了结,干脆悠着点,免得忙中出错。
两人手执云子,眼观棋局,心里所想其实仍离不开教案。曾国藩说:“天津教案盛传天下,想必少荃略晓一二,不知有何看法?”李鸿章道:“学生办理酉阳教案时就有体会,各地教案大体差不多,无非洋人跋扈,惹得国人仇洋情绪高涨,因摩擦起火,点燃仇恨,地方官府处置不当,火越烧越旺,直至演变成国际争端。天津教案看去肇始于弃婴谣言,其实是仇洋情绪作怪,才三人成虎,加之地方官府不仅不思如何冷静应对,反而跟着百姓起哄,借以泄愤,以致闹到不可开交,朝廷不得不惊动老师,出面收拾残局。”
这就是李鸿章,目光毒辣,一眼便能看透事情症结之所在。曾国藩道:“正如少荃所言,津案一出,从上至下,宁肯信谣,也不愿正视真相。故为师经反复调查,弄清剖心挖眼之说纯属无稽谣言,提出雪洋人之冤,解士民之惑,才招来一片骂声。尤其朝中大臣,口诛笔伐,恶言中伤,说我被洋人收买,出卖国家,辜负国民,该千刀万剐。”
李鸿章有啥说啥:“老师功高盖世,万人嫉妒,朝臣早看您不惯,只不过不好把您怎么样而已,这下终于有了现成由头,还不落井下石,出出心中恶气?”丁日昌也说:“侯相无非以真相说话,以求和局,免与洋人开战,好赢得富国强军时机,反遭诬陷,实在冤枉。”
曾国藩大度一笑,说:“只要国家能度过危机,实现中兴夙愿,老夫受点冤枉,实在算不了什么。少荃觉得如何处置津案,才能让各方都能接受?”李鸿章摇头道:“想让各方都能接受,只怕神仙都做不到。”曾国藩叹道:“是啊,为师不是神仙,拟定津案处理方案后,臣民不理解,口诛笔伐,洋人也不买账,法国公使罗淑亚已找我吵过几次。可案子总不能老搁在这里,不了了之吧?”李鸿章道:“肯定得有个了结。”曾国藩说:“说说你的高见?”
“学生也无甚高见。”李鸿章望着棋盘,沉吟道,“老师所提原则不能变,必须争取和局,避免战乱,国家再也经不起折腾。吾意还是先澄清事实,辨明真相,该杀人得杀人,该赔款得赔款,不过尽量争取少杀人,少赔款,维护朝廷面子。”曾国藩说:“怎么做到少杀人和少赔款?”李鸿章说:“与洋人据理力争。洋人论势不论理,淮军进驻畿辅,其势可用,再摆事实,讲道理,不怕洋人不认账。”曾国藩又问:“理在哪里?”李鸿章说:“丰大业开枪威逼崇厚,打死刘杰侄儿,此乃与洋人一争长短之理。”
曾国藩眼盯棋盘,久久忘记落子,嘴上说:“为师一心想着争取和局,偏偏忘了丰大业开枪激变事实。少荃甫至天津,就能看到此中要害,为师感到欣慰,完全可将教案移交于你,抽身而去。”李鸿章道:“老师怎能抽身而去?您要留在天津,为学生掌舵。”
曾国藩舒心而笑,道:“不知少荃还记不记得为师说过的话,你才堪大用,或可青出于蓝。而今你翅膀已硬,早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师哪还掌得了你的舵?为师不仅得将津案移交于你,还要把整个直隶也一并托付给你。”李鸿章道:“天下大势,首重畿辅,非老师这样德望高隆之重臣坐镇不可,学生怎堪任用?”
曾国藩说:“少荃不堪任用,还有谁堪任用?为师入津前,已嘱人在江西购买上好木料,打造棺材,只等着落叶归根。辞去直督,就南下返乡,过几天清静日子,眼闭气绝后,也好葬入祖坟,陪伴先人。届时只怕还得借少荃如椽之笔,给为师写几句话,以盖棺论定。”
说得李鸿章伤感起来,说:“老师千万别这么想,朝廷肯定不会让您辞职回乡的。正值国家多灾多难,没有老师怎么行?”曾国藩摇头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没有为师,天也塌不下来。就是万一塌下来,少荃个子高,就由你顶着吧。”
曾国藩可不是说说而已,当晚就亲笔拟折,请辞直隶总督,建议由李鸿章继任。隔日一早加封拜发,第三天便到了两宫太后手上。慈禧看完折子,不禁笑道:“天津教案让曾国藩大受委屈,他被国人骂怕了,只想着往李鸿章身上撂担子,自己好及早退位。”慈安说:“曾国藩已垂垂老矣,又百病缠身,思退不无道理。还是传奕?进来,看看他有何看法。”
奕?应召入宫,看过曾国藩折子,说:“让李鸿章接任直隶,倒也未尝不可。只是国家多事,朝廷可倚重的大臣不多,曾国藩还是不能全退。”慈禧问:“将直隶交给李鸿章,又安排曾国藩去哪里呢?”奕?道:“可腾出两广或浙闽总督位置,交给曾国藩。”慈禧道:“疆臣之中,直隶总督位处至尊,让曾国藩赴任两广或浙闽,不属降职么?天津教案已让他背了黑锅,再降格使用,恐怕会令功臣寒心。”
曾国藩到底是留是去,仓促间没法敲定,慈安提出缓缓再议。慈禧便让奕?下去好好琢磨琢磨,琢磨好了,再进宫商量。奕?诺诺而出。谁知没过两个时辰,金陵急报递入,两江总督马新贻遇刺身亡。说是马新贻在督署西边校场阅兵完毕,由侍卫和督标前呼后拥,经箭道步行回署。其时道旁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欲一睹总督风采。忽有一身着短衣仿佛督标模样汉子,快步走到马新贻面前,单腿跪地,打千请安,顺手从靴筒里抽出一柄闪闪发光的短刀,唰的一声刺过来。马新贻往旁闪了闪,却没能避开锋芒,中刃倒地。一时刀光剑影,督标们一拥而上,揌住汉子,侍卫则七手八脚,将马新贻弄进督衙,传医救治。可惜伤势过重,医师无回天之术,隔日马新贻便衔恨而亡。
急报惊得两宫太后目瞪口呆,还以为谁闲极无聊,随便开玩笑。可谁敢开这种玩笑呢?反复看过急报,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一点不假。天津教案麻纱没扯完,金陵又出刺马案,朝廷哪对付得过来?两宫又传令出去,速召奕?返宫。
军机处已获刺马案消息,奕?正匆匆往宫里赶来。见过两宫,说:“此事确实蹊跷,堂堂两江总督,且侍卫督标环伺,大庭广众之下竟被叫做张汶祥的刺客刺死,真乃咄咄怪事。”慈禧问道:“张汶祥何许人也,干吗要刺杀马新贻?”
奕?说:“说法颇多。有说张汶祥是哥老会的,也有说他跟小刀会来往密切,两会与马新贻发生冲突,让张汶祥出面,置其于死地。还传言张汶祥做长毛时,与清军交战,逮捕过马新贻,两人达成秘密协议,才把马新贻放掉。马新贻做上两江总督后,张汶祥找上门去,想谋个肥差,没能如愿,遂起杀心。也有说马新贻与张妻有染,张汶祥一怒之下,杀马解恨。”
另有一说,奕?不便出口。就是湘军旧部裁撤后,不少将士滞留两江,不愿回湖南老家。流落他乡,要吃要喝,钱从哪儿来?据说就来自天王圣库财宝。马新贻总督两江,遵循朝廷意思,追查圣库财宝去向,为湘军旧勇所不容,又不好直接出面,怕影响曾氏兄弟前程,只得花大钱买通张汶祥,对马新贻痛下杀手。
朝廷将两江交给马新贻,目的正是让他追回圣库财宝,充实国库,如今财宝没追到,还搭上马新贻一条命,奕?实在不知说啥好。慈禧也怀疑马新贻之死与湘军,说白了就是与曾氏兄弟有关。可怀疑归怀疑,无凭无据,也不好定曾氏兄弟罪呀。想想没有湘淮楚三军,大清天下早已易手,老追着圣库财宝不放,岂不得罪曾氏兄弟,还有李鸿章和左宗棠么?湘军已裁撤,可淮军大部及楚军精锐还在,李左可不好得罪啊。
也是时过境迁,圣库再也没法追查下去,慈禧这才死了心,说:“传言不过是传言,总不可能以传言为凭,给刺马案下结论,诏告天下吧?”奕?道:“马新贻乃大清重臣,总该调查清楚,给马家还有天下人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
“那就请恭亲王召军机处和都察院商议商议,看派谁去金陵查案为妥。”慈禧说,“此外两江不可一日无督,这个总督又谁适合呢?”慈安说:“要说起来,还是李鸿章最适合。他做江苏巡抚多年,又署理过两江,熟悉当地军政和洋务。”慈禧说:“李鸿章确实是两江总督最佳人选。可他肩负京畿卫戍大任,又要办理天津教案,哪能再回两江?”
奕?想想,说:“微臣倒有个主意,就安排曾国藩回任两江,查办刺马案。两江乃财赋重地,其重要性仅次于直隶,加之直隶让李鸿章接管,也系曾国藩意思,如此安排,既合情,又合理,他应该能够接受。”
这确实不失为两全之策,两宫当即表态,让奕?拟旨,尽快盖印生效。圣旨飞送天津,李鸿章大喜过望,做梦都笑出声来。前年与两江总督擦肩而过,去了湖广,今日竟出任直隶总督,位居疆臣之首,实在令人意外。变化来得如此之快,自然离不开两案:天津教案和南京刺马案。没有天津教案,自己不可能离开陕西,回护畿辅;没有刺马案,空出两江总督,老师没地方可去,自己也不可能取而代之。
又想起刺客张汶祥,多年前自己征战上海,小刀会派人潜入抚衙行刺,便是他及时出现,救了自己一命。他干吗要去刺杀马新贻呢?马新贻与他有何过节?莫非真如传言所说,是湘军旧部加入哥老会和小刀会后,暗受曾氏兄弟指使,买通张汶祥,对马新贻痛下杀手?曾国荃不好说,老师应该不会做这些种事吧?
至于曾国藩,则有喜有忧。喜的是可拍屁股走人,将骂声置之脑后。忧的是新打棺材不能运回湘乡,自己死在外面,不知会葬身哪里。然未知生,又焉知死?活着尚且身不由己,死后魂归何处,管那么多干吗?曾国藩倒也想得开,巴不得扔下津案,早些逃离这是非之地,眼不见,心不烦。当即吩咐随僚和亲兵,清理行李,以便早日动身。
偏偏丁日昌跑来说:“侯相且慢,日昌让容闳请的英籍洋医马根济已从上海出发,不日就会到津,您稍歇几天,诊过病再走如何?”曾国藩说:“老夫入京请过训,就回任两江,要马根济就近去金陵给我诊病,岂不更方便?”
丁日昌知道没法说服曾国藩,至李鸿章寄住客栈,请他出面劝劝老师,身体要紧,别急着离津。李鸿章比丁日昌有办法,来见曾国藩,说:“容闳此次赴津,恐怕不仅仅带马根济来给老师诊病。”曾国藩问道:“还有别的事不成?”李鸿章说:“学生主持两江时,容闳多次对我和雨生说过,他在美国期间,发现美国之所以强盛,离不开两样东西,一是人才,二是经济,咱们可得在这两方面多下些功夫。”
曾国藩点头说:“容闳也跟我论过这个话题,说美国对教育很重视,人才辈出。人才又不可速成,咱们办同文馆,招收少年入馆,不过是权宜之计,真正的人才须从孩童开始培养,才可能有大造化。容闳建议招收脑子还没固化的幼童,派往美国学习,学成归来,好发挥才干,兴办工商,强军富国。只是当时捻匪作乱,老夫无心考虑此事,没有表示。”李鸿章说:“现在时机已然成熟,容闳即将入津,老师何不等上两天,趁咱师徒和雨生同在天津,一起将派遣幼童赴美留学事宜敲定下来?”
这便是曾国藩,以诊病为由,挡不住其去意,提到国家人才大计,他痛痛快快就留了下来。第三天容闳就到了天津。让马根济诊过病,用过药,扎过针,曾国藩身体好转,对李鸿章和丁日昌说:“纯甫(容闳)在此,咱们议议选派幼童赴美留学的事吧。”容闳说:“依美国学制,修完小学到大学学业,需十五六年,咱们要选就选六岁左右孩童,二十出头便可学成归来,服务祖国。”曾国藩说:“学龄这么长,学童要吃要喝,要学费和往返旅费,加一起可不是笔小钱。须考虑国家承受能力,若所费过巨,吓着朝廷,计划就会泡汤。”
李鸿章说:“较之美国学生,留学幼童不仅要习西学,还要修国学,学西语,任务繁重得多,十五年能否学下来,只怕难说。”丁日昌道:“可考虑不修国学,直接习西学,能节省不少时间和精力。”曾国藩说:“派幼童留学,在朝臣眼里已属大义不道,赴美后只习西学,不修国学,岂不冒天下之大不韪,朝廷怎肯答应?”
李鸿章摸摸脑门,说:“国家财用有限,所费过巨,难于实施,吾意以八年为期,选派百名左右幼童,年龄放宽到十岁上下,二十来岁学成回国,正好报效国家。所修科目自然得中西兼具,不然日后归来,无法适应国情。以此编造留学计划和经费,容易获得朝廷支持。”
还是李鸿章所言可行,曾国藩表态道:“纯甫就照此先拟道条陈,交与老夫,老夫再与少荃联名具奏朝廷,待朝廷准奏,便开始付诸实施。老夫一天不如一天,活过今日,不知明早还能否从**爬起来,若能亲自送幼童登船西行,死亦瞑目矣。”
说得容闳无不动容,说:“侯相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长命百岁,不仅能看到幼童启程出国,一定还会看到他们学成归来,为国效力。”
曾国藩摇摇头,没出声,示意丁日昌摆棋盘,要与李鸿章再对弈两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