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钤身给李鸿章分析起来:“这幅三羊开泰图,初瞧画技尚可,喻意颇深,可细细琢磨,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不错,若非太后主政宫中,鼎力扶持湘淮大军,绝不可能如期消灭长毛和捻匪。换言之,没有西太后、曾侯相和中堂大人,就没有大清今日之朗朗乾坤、繁荣昌盛。可你们三人之外,恭亲王、曾国荃、左宗棠及各军将领和各地督抚都哪去了?一幅三羊开泰图,把这些人全都撇到一边,叫他们作何感想?”
说得钱鼎铭笑起来,道:“鼎铭觉得,仲韬兄有些借题发挥。不过就是一幅画,借着三羊开泰一词,颂扬慈禧、侯相和中堂大人,犯不着牵强附会,把恭亲王等都扯进来嘛。恭亲王他们又不属羊,就是属羊,也不可能画成十羊开泰或百羊开泰吧?”
没让钱鼎铭说完,李鸿章就打断他,说:“让仲韬把话说完。”许钤身继续道:“就算恭亲王他们无话可说,三羊图到得西太后那里,只怕她老人家也会不高兴。”李鸿章问道:“何以见得?”许钤身道:“曾侯相是圣人,李中堂是大英雄,此乃朝野共识,不会有啥异议。可在慈禧太后面前,两位大人毕竟只是臣子,臣下能耐再大,也要君上看得起,授权给你,才可能干出一番惊天伟业,否则必将一事无成。也就是说,臣下功再大,勋再高,也应归于君上,不可居功自傲,自鸣得意。一幅三羊开泰图,三羊等同,君臣并列,不讲高下,不分彼此,西太后见到这样的图,想想她会有何反应?”
说得李鸿章一愣一愣的,意识到这三羊开泰图不是什么好东西,再没原先想象的那么美妙。不觉身上冷汗直冒,眼前画面变得荒诞起来。
许钤身不便多言,看眼钱鼎铭,转身朝门外走去。钱鼎铭跟出来,说:“我看仲韬有些言过其实,中堂满心雅兴,全被你一番胡诌给败坏掉。”许钤身道:“我这不为中堂好吗?他老人家功高盖世,威震华夏,满朝文武正眼红嫉妒,若因江湖术士一幅不入流的画作,被人抓住啥把柄,修理一通,又是何必呢?”
人心叵测,世道险恶,遇事小心点,总没坏处。钱鼎铭倒也认同许钤身所言,道:“人处于高处,心浮意躁,脚下往往容易踏空。中堂大人正值春风得意之时,扫扫他兴也好,不然兴致太高,犯下不该犯的错,多不值得。”
正悄声说着话,军机处差官从寺外进来,两人赶紧上前迎住,问有何贵干。差官说:“中堂大人在哪儿?恭亲王到了寺外。”许钤身动作快,返身入屋,报告给李鸿章。李鸿章受宠若惊,扔下三羊开泰图,拔腿出屋,来到寺门外,将恭亲王从大轿里迎出来。
客气着进入寺中,来到李鸿章住处,奕?省去寒暄,拱手庆祝道:“少荃双喜临门,可贺可贺!皇上和两宫明谕,明天早朝接受少荃请训,此为一喜;另外恩典也给你请下来,进宫时不用劳你动步,又是一喜。”李鸿章心下感激,却还是开玩笑道:“不必动步?莫非让鸿章匍匐于地,爬进宫去?”奕?说:“你愿爬着进宫,本王也不拦你。”
说着,两人打起哈哈来。不用说,奕?所言恩典,就是紫禁城骑马,又称赏朝马。大清祖制,亲王、郡王有功,可赏紫禁城骑马,大臣六十五岁以上功高勋重者,也可享受这一特殊待遇。李鸿章才四十五岁,获此恩典,实属破例,清朝两百年来仅此一人。
破例享受殊荣,与奕?努力争取分不开,李鸿章自然千恩万谢。奕?笑道:“还是感谢你自己吧,你有大功于大清,赏紫禁城骑马完全应该。”
李鸿章又谦虚几句,道:“鸿章长年征战在外,昧于朝堂规矩,还请王爷点拨,明日请训,有何讲究?”奕?说:“也没啥讲究的,到了养心殿,两宫自然会表彰你征发讨捻,保国卫民,问些相关事项,你据实回答就是。只是记住,别居功自傲,要归功于皇上和两宫太后。话宜短不宜长,切忌啰嗦,更不可东拉西扯。送你六个字,多磕头,少说话。”李鸿章认真道:“明日鸿章一定照王爷所示,多磕头,少说话。”
奕?亲自到贤良寺来见李鸿章,是表示对他的器重,旨意传达完毕,也该回去了。李鸿章送出寺外,快步上前,打起轿帘,扶奕?入轿。
待奕?入轿坐稳,李鸿章正要松手放下帘子,奕?又叮嘱道:“明天面圣时,少荃千万记住我送你的六个字:多磕头,少说话。”
多磕头,少说话!望着奕?大轿走远,李鸿章还在原地站着,一遍遍重复着这六个字。心下暗忖,莫非这就是做官真经,只要多磕头,少说话,就可成为官场不倒翁,永居庙堂之上?李鸿章没少读圣贤书,知道祸从口出案例,不绝于史。尤其人在官场,危机四伏,真能管住自己嘴巴,不授人以柄,确属立于不败之地不二法门。
李鸿章几分惆怅,低下头,转过身,悻然入寺。又有马蹄声传来,回头望去,只见邮差携尘驰至,停到寺前,送上一只函套。是丁日昌自江苏寄过来的快函。李鸿章拆函展阅,不觉眉头一扬,大声叫起好来。
自然是大好消息。原来丁日昌升任江苏巡抚后,遵照李鸿章意思,将江南制造局从虹口迁到沪南高昌庙,以母厂生子厂之设想,增添系列新厂,诸如轮船厂、汽炉厂、机器厂、熟铁厂、洋枪厂、木工厂、铸铜铁厂,还有库房、煤栈、船坞、工务厅等。同时广纳人才,延请中外技师,扩招生产工人,制造局规模倍增,鼎盛一时。办事离不开钱,李鸿章又奏请朝廷,提留部分江海关税,专门用于船舰制造。全局上下齐心协力,第一艘轮船如愿完工,成功下水。这艘中国人自己设计和打造的轮船长十八丈五尺,阔二丈七尺五寸,马力三百九十二匹,载重六百吨,逆水时行七十余里,顺水时行一百二十余里,船上装有八门大炮,威力无比。这确实是一个划时代的产品,试航之日,上海万人空巷,广大民众蜂拥至江边,一睹为快。船由高昌庙起航,途经吴淞口,乘风破浪,溯江而上,直抵金陵。曾国藩亲自登船,兴奋不已,欣然命名为“恬吉”,取“四海恬波,公务安吉”之意。
丁日昌此函就是通报恬吉号建成试航盛况的。他早知李鸿章已北上请训,会在京城逗留一阵子,直接将函件派发入京,送至贤良寺。李鸿章阅毕,大喜过望,叫来钱鼎铭与许钤身,让两位分赏这份莫大的快乐。两人读过丁函,连连称善,为中堂大人,更为大清有了自己造就的第一艘轮船,欢欣鼓舞。
趁着高兴,几位走出寺门,在附近酒楼订了一桌大餐,为恬吉号弹冠相庆。人逢喜事精神爽,心中快意酒量高,李鸿章杯不离手,直至大醉而归。酒醒时分,已是漏尽更深。在冬梅照料下,李鸿章起床洗漱毕,匆匆用过早膳,花翎于顶,补服在身,大踏步出门,钻进绿呢大轿,迎着迷蒙曙色,来到宫门外,屏息候传。
“赏李鸿章紫禁城骑马!”宫里很快传出话来。话声甫落,早有宫人牵来一匹红毛披花大马,李鸿章谢过天恩,抬腿跨到马背上,随宫人入得宫门,缓缓向养心殿驰去。马蹄舒缓,一下下敲击着地砖,发出均匀的得得声。朝霞初升,如锦似锻,晖映着肃穆空旷的紫禁城,显得有些虚幻。供职翰林院时,李鸿章没少入紫禁城,面对巍峨殿宇和厚重红墙,难免自觉渺小,倍感压抑,连气都有些喘不过来。此刻骑在马背上,视野变得高远,殿宇和红墙仿佛不再那么威严,心胸也随之开阔许多,自信许多。
这也许就是赏骑朝马的妙处吧?李鸿章无声感慨着,养心殿已近在马前。见王公大臣们静候于养心门外,李鸿章赶紧下马,走上前去。先向恭亲王奕?请过安,又给醇郡王奕(左讠右睘)行礼,再走近倭仁、官文、徐桐、毛昶熙等人,一一作揖道乏。各王公大臣自然客客气气,恭贺李鸿章骑马请训,备享恩宠。肚子里却不免哼哼:看看这个十五年前的七品小翰林,京都实在混不下去,随吕贤基南下帮办团练,开上几枪,放上几炮,一转身,便窃得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神气得不得了。若当年先帝咸丰不发话,不让他出京,保证还在翰林院里写字拟稿,最多像他父亲李文安一样,弄个刑部郎中已到了顶。
众位正各怀心思,虚与应酬,养心门吱嘎一声打开,大太监安德海站在门里,高呼道:“请各位王爷大臣入殿面圣!”众人闻声,紧随奕?,进入门内,来到东暖阁。李鸿章不好争挤,有意缩到一旁,让过他人,再躬着腰背,尾随入殿。奕?站到自己固有位置后,见李鸿章落在后面,回头道:“少荃过来,待我旁边。”
李鸿章应声过去。刚立住脚,安德海又叫道:“皇上和两宫太后驾临!”大臣们赶紧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同治皇帝走近皇位,用有些稚气的声音说道:“众爱卿跪安吧。”众人称谢起身,毕恭毕敬站好,听候圣谕。同治帝再没出声,扭头望眼身后的黄色纱帘,便无精打采地歪在皇座上,哈欠连天,几欲睡过去。
纱帘后响起女人声音。只听慈安太后道:“各位爱卿,有事快快呈奏上来。”奕?是领班大臣,照例由他先开腔。他出列禀告两件洋务方面事项,慈安旁边的慈禧说声知道了,轮到奕(左讠右睘)。奕(左讠右睘)之后是倭仁、官文几个,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杂务,帘子后面大都也是知道了三个字,并无下文。该说的已说过,慈安又发话道:“李鸿章到了没有?”
奕?在李鸿章后背轻轻拍一拍,李鸿章赶紧站出来,哗啦一声,趴到地上,口里高呼道:“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微臣李鸿章拜见皇上和两宫太后!”
“起来说话吧。”慈安说道。李鸿章爬起来,大声道谢。慈安问道:“你几时进的京?”李鸿章道:“禀太后,进京已过旬日。”慈安道:“住在贤良寺吧?”李鸿章道:“在贤良寺暂住。”慈安又道:“你是安徽人,北京饭菜吃得惯不?”李鸿章回道:“谢太后,吃得惯。”慈安再道:“你家老母和夫人可好?”李鸿章道:“谢太后挂念,都好。”
慈安不太精于朝政,只能问些衣食住行和家长里短。问得差不多,才对慈禧道:“妹妹也开导开导李鸿章吧。”慈禧道:“听姐姐的,我也问李鸿章几句。”尔后轻咳一声,朝帘子外道:“少荃啊,进宫时你是骑的马,还是走的路啊?”
不是明知故问么?没你慈禧点头,谁敢骑马上朝?大臣们都有些疑惑。可李鸿章却意识到,慈禧话里有话,重新趴到地上,答道:“谢皇上和太后恩典,微臣骑马进的宫。”慈禧道:“知道为何赏你紫禁城骑马吗?”李鸿章道:“皇上和太后看得起。”慈禧笑笑道:“不是看得起,是你脚下长鸡眼,体谅你走路不方便,准你以马代步。”
有大功才赏骑朝马,慈禧却说成体谅你脚上长鸡眼,无非提醒你,不要骄傲自大,你虽有功于国,可不是有功就能享受这个待遇,是朝廷格外开恩,高看你一眼,你要知道轻重。同时也说明慈禧对你关怀备至,连你脚长鸡眼,都放在心里,你更应感恩戴德。
李鸿章动着心思,忽记起奕?多磕头少说话的告诫,连连磕头道:“谢皇上和太后隆恩!”慈禧说:“起来吧。以下我问话时,不用下跪磕头,耽误说话时间。”
李鸿章又重重磕个响头,道过谢,站起身来,做洗耳恭听状。只听慈禧又问道:“少荃到了北京,你那八万淮军呢,都在哪里呀?”
慈禧意思明白,打完仗,军队就该妥善安置,不能如临大敌样,仍然处于战备状态。尤其近畿一带,既然敌军已灭,淮军还滞留不去,岂不是与朝廷为敌?幸亏李鸿章早做安排,檄调各军退居黄河以南,不然慈禧面前,还真不好交代。李鸿章据实答道:“各路淮军已渐次南归,等候皇上和太后发落。”
慈禧嗯一声,另起话题道:“战争结束,百废待兴,少荃有啥想法没有?”
李鸿章是个爱动脑筋的人,怎能没有想法?可说满肚子都是想法。但今天是来请训的,岂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言多必失,还是少说为佳。李鸿章道:“回太后话,微臣愚笨,没啥想法,又系受命入京请训,还请皇上和太后多多训示开导。”
慈禧顿了顿,说:“此次请训,你是从德州桑园出发,直接赶往北京的吧?”李鸿章道:“微臣思君心切,接到圣谕之后,不敢怠慢,便赶紧离营,日夜兼程,望京而驰。”慈禧道:“好一个思君心切。从德州至京都,紧走慢走,半个多月应该足够了吧?你怎么走了二十多天?是不是不想看到咱们娘仨呀?”
这个罪名可不轻。李鸿章已顾不得奕?多磕头少说话的提醒,大胆道:“征剿西捻时微臣一直想不通,张宗禹兵出晋东后,为何一夜之间便突破直隶,直逼京畿,似入无人之境。故趁着此次北上,微臣格外留心,注意察访,才耽误了些时日。”慈禧说:“都察访了些什么?”
“察访各处防御设施。”李鸿章直言道,“微臣发现直隶,包括近畿一带,驿道废弛,营盘破败,兵站无兵,粮库无粮,几乎等同于虚设。还有京师神机营,兵少将寡,不足一万人马,且军纪松弛,缺乏训练,可谓一盘散沙。防御空虚如此,别说如狼似虎的西捻,就是一支稍有规模的地方武装,要打进京城,也不是难事啊。”
帘子后面没啥反响,朝堂静如止水。良久,才听慈禧轻叹一声,接着问道:“少荃到北京十来天,都在忙些什么?”李鸿章道:“拜访故旧,接待友朋。”慈禧道:“听人说,你购得一幅画,叫什么三羊开泰,有没有这回事呀?”
连三羊开泰图都清楚,也不知慈禧安了多少眼线在你身边。李鸿章暗自吃惊,承认道:“确有这回事。”慈禧道:“三羊图画得如何?可否送进宫里,让本宫开开眼界?”
许钤身说过的话在李鸿章脑袋里响起来。真将三羊图送入宫里,让慈禧看出破绽,岂不找死么?李鸿章急中生智道:“那是江湖画师诳钱骗财的,画面混乱,画意肤浅,微臣看不上眼,一把火给烧掉了。”慈禧道:“好歹也是幅画嘛,你还花了银子的,烧掉多可惜呀。”李鸿章道:“不可惜,世间好画多的是。”
慈禧也不追究,另外问道:“都说你广结善缘,连无品无级的李善兰,也成为你座上宾,是不是?”李鸿章道:“多年前李善兰就与微臣同为曾府幕友,后又被微臣延聘至金陵制造局办差,相知甚深。听说微臣入京请训,李善兰特意随微臣妻兄赵继元去贤良寺道乏叙旧。”慈禧说:“不止道乏叙旧吧,听说还叙了半夜抛物线。抛物线到底是什么线呀?”
李鸿章吱声不得。总不能像李善兰样,问太后内不内急,撒不撒尿,只要内急撒尿,就知抛物线是啥样吧?太后君临天下,满朝须眉男子,包括皇位上的儿皇同治帝,皆唯命是从,她抬脚轻轻一跺,整个大清江山都会为之抖上几抖。可她老人家再英明,再威武,撒尿撒出抛物线,只怕也不太有可能吧?
想到这里,李鸿章差点笑出声来。生怕肚里不恭浮现到脸上,被慈禧发现,又赶紧趴到地上,磕着头道:“微臣于算学一窍不通,抛物线是啥线,实在说不明白。”慈禧不过随便问问,并非真关心抛物线问题,说道:“起来说话吧。李善兰为何只学算学,不学四书五经,考个功名,为我朝所用?”
李鸿章重又爬起来,道:“李善兰小时也念过几天四书五经,后在其父行囊里发现一本初级算学,不觉好奇,捧读于手,竟无师自通,沉迷其间,再不能自拔。从此弃经学而专攻算学,成为大算学家,竟攻克难度极大的算学命题,享誉世界算学界。从李善兰身上,微臣欣喜地看到,中国人其实一点不比洋人傻,洋人会的,咱们只要刻苦用功,也一定能学会,包括算学、制造、天文、地理、医学等西学有用知识。”
说到这里,李鸿章意识到已说得够多,逼迫自己闭住嘴巴。朝堂里一片沉默,小同治已酣然入睡,帘后两宫太后也没反响,仿佛已然离去。李鸿章觉得没人说话,冷场总不太好,又忍不住道:“昨天微臣还收到丁日昌快函,告知江南制造局已造出第一艘轮船恬吉号,下水试航成功,朝廷想必也会收到捷报。这是我国学习洋人,自主设计制造出来的轮船,足以说明国人脑袋不傻,手脚不笨,只要奋起直追,一定能赶上洋人。”
像关久的闸门,舌头一旦打开,李鸿章便再没法自控,只稍稍停顿,又滔滔不绝道:“微臣一直在想,中国正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很明显,退必然落后,必会挨打。要想不退,只有大力倡导西学,研究西洋制造、艺业、工商、财用,开办机器局、轮船局、枪炮厂,建造轮船,开发矿藏,修筑公路,铺设铁路,以开掘利源,增添税赋,富国强兵,再与西洋各国一争高下,在强国如林的世界大格局里占有一席之地……”
李鸿章只管摇唇鼓舌,大发宏论,哪知身边大臣早已愤愤不满,瞟着眼角余光,真想抓把粪土,将他嘴巴塞住。最后徐桐忍无可忍,出列大声道:“启禀皇上和两宫太后,别听李鸿章口若悬河,胡说八道,他是吃错药,乱讲疯话。他把西洋说得这么好,好得上了天,那咱们天朝君臣,还要不要祖宗,要不要三纲五常,要不要以德治国,以仁化民?照李鸿章所言,学要学西学,说要说西语,造要造西器,用要用西物,咱们大中国还叫什么中国?干脆学鹅卵子(俄罗斯)改叫鸭卵子,学法烂西(法兰西)改叫法烂东,学英鸡梨(英吉利)改叫英鸭梨,甚或学西班牙和葡萄牙,叫东班牙或玛瑙牙之类。”
算徐桐没白“与鬼为邻”,还叫得出不少西洋国名。众人觉得有趣,一阵哄笑。倭仁挺身而出,粗着老嗓批驳李鸿章数典忘祖,崇洋媚外,吃中土米粮,放西洋狗屁,此风一开,都跟着学样,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国不国,民不民,大清还能维持几天!
朝堂成了一锅刚沸的粥。慈禧烦躁起来,厉声道:“吵吵吵!有啥好吵的?散了吧。”慈安也说:“散了吧,散了吧,咱母子仨耳朵实在受不了啦。”
大臣们合上嘴巴,默默转过身,低垂脑袋,退到门外。奕?将李鸿章拉到一旁,责怪道:“说过要你多磕头,少说话,你不当回事,这下惹祸了吧?”
没等李鸿章回答,安德海走过来,对奕?说:“两宫太后要你留一下。”
奕?随安德海来到三希堂,两位太后已等在那里。慈禧发话道:“恭亲王呀,刚才你挨李鸿章最近,他的话你该听得最清楚吧?”奕?道:“李鸿章久经沙场,翰林变绿林,已不懂规矩,不会说话,还请太后多多原谅,别怪罪他。”
“怪罪他干啥?感谢他还来不及呢。”慈禧唉一声,“看看满朝文武,一个个都只知道卖嘴巴皮,红嘴吐白牙,空口喊空话,坐盼升官发财,谁像李鸿章样,肚里装着国家安危和大清命运?李鸿章进趟京师,两眼都没闲着,一路详察细访,发现直隶和近畿防御空虚,为君担忧,心生戚戚。你们那班军机大臣呢,都哪里去了,京防形同虚设,怎么没察觉出来?想想不是李鸿章及时调度淮军北征,张宗禹早打进北京,咱们都已做了亡国奴!”
奕?赶紧认错,自责平时沉湎于杂务,无暇顾及京畿防御。慈安道:“也不是妹妹说你们,确实得向李鸿章学着点,多为大清未来考虑考虑。”慈禧道:“朝堂上李鸿章所说富国强军想法,虽说不见得都行得通,至少想法没错。凡事总得先有想法,再拿出办法,慢慢付诸行动吧。”奕?说:“是是是,太后说得对,微臣坚决照办。”
慈禧又道:“你是军机和总署领班大臣,国家大政自然得你多费些心思。长毛和捻匪已经消灭,可洋人仍虎视眈眈,岂可掉以轻心?还有八万淮军去向,是留是裁,是全留全裁,还是多留少裁,少留多裁?留下来的淮军如何安置,继续由李鸿章统领,还是转为制军,交给军机处和兵部调度?你跟李鸿章商量个方案,尽快执行到位。”
奕?表示出宫后就见李鸿章。慈禧继续道:“李鸿章进趟北京也不容易,让他多待两天,我和姐姐还想见见他,说几句话,听听他办制造、兴洋务和强国防之设想。”又偏首问慈安:“姐姐你何时有空?”慈安道:“我曾在菩萨面前给皇儿许了个愿,还原期将至,得吃斋念佛,妹妹单独见李鸿章吧,我就不参与了。”
慈安向来没兴趣召对大臣,商谈国是,慈禧也不好勉强,对奕?道:“就后天吧,届时你陪李鸿章到三希堂来,一起喝喝茶,聊聊天。”
奕?领命出宫,先召集军机大臣,商量淮军裁撒方案,隔日再跑到贤良寺,亲自去会李鸿章。李鸿章还在为朝堂上舌头失控惴惴不安,见着奕?,忙自掌嘴巴道:“都怪鸿章这张臭嘴关不住风,惹太后和王爷不乐。”
“本王过来,就是感谢你这张能说会道的臭嘴。”奕?满脸堆笑道,“知道昨天散朝后两宫太后找本王去干啥吗?去听对你的表扬。西边简直把你夸成了花,说满朝文武,一个个浑浑噩噩,唯你心里装着天下,想着大清,懂得为君国分忧。包括你那套富国强军设想,虽非一朝一夕做得到,西边也觉得可先尝试尝试,办一两件看看。”
西边就是慈禧,因住养心殿西暖阁,故以西称,而慈安住东路钟粹宫,则以东谓。李鸿章满脸狐疑,望着奕?道:“王爷不是逗鸿章开心吧?西太后能容忍微臣多嘴多舌,不治罪下来已属侥幸,哪还敢期望她老人家开口表扬微臣?”奕?道:“是真话。西太后不禁表扬你,还要亲自在三希堂召见你呢。”
李鸿章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还以为奕?逗自己玩儿哩。直到奕?离去,仍没回过神来。想着要见慈禧太后,兴奋之余又琢磨到时怎么才能讨她欢心。女人喜欢小恩小惠,也不知太后有啥爱好,要不要送点小礼品,让她高兴高兴。转而又想,太后可不是一般女人,恐怕不是普通礼品可入其法眼的。找钱鼎铭和许钤身商量,许钤身说:“普通礼品没法入太后法眼,就送特殊礼品呗。”钱鼎铭玩笑道:“三羊图算不算特殊礼品?”许钤身笑笑道:“三羊图当然特殊,不然太后也不会当着大臣面,直接询问中堂大人。”
李鸿章没笑,道:“昨天上朝回来,我已将三羊图一把火烧掉,想送也送不成了。”钱鼎铭说:“记得当年中堂大人离开安庆时,侯相曾惠赠溪砚一方,带没带在身上?”
一语提醒李鸿章,忙让冬梅打开行李箱,取出溪砚,叫两位鉴赏。许钤身一见,笑道:“太后见到这个礼品,肯定非常受用。”冬梅插言道:“小女不学无术,只知四大名砚为端砚、歙砚、洮河砚和澄泥砚,没听说溪砚多么有名,不知太后会不会喜欢。”许钤身说:“太后不可能看得上一方普通溪砚,但她会喜欢砚台上方的龙凤图。”冬梅说:“龙凤图看去也平常呀。”李鸿章笑道:“你看去平常,太后看去肯定不平常。”
冬梅捧过溪砚,端详半天,摇摇头,还是没看出名堂。
隔日得到宣召,李鸿章怀揣溪砚,乘轿赶往紫禁城,奕?已等在高墙下,彼此作过揖,打过拱,双双进得宫门,朝养心殿走去。边走李鸿章边问道:“此次见太后是多磕头,少说话,还是少磕头,多说话?”奕?道:“太后单独见你,自是想问你话,问啥就说啥呗。”
到得养心殿前,安德海迎出来,问安毕,带两位转过殿角,进入三希堂。慈禧已端坐于内。李鸿章行过跪拜大礼,坐到奕?旁边。慈禧问候几句,便直截了当道:“少荃前天所言富国强军设想,本宫觉得颇有道理。打了十多年仗,国家已疲弱不堪,再不趁天下太平,多做些实事,让大清富强起来,又如何应对西洋列强挤压?本宫意思是,有好设想,还得有好办法,不然纯属空谈,无济于事。所幸你们几位外臣早有行动,你与曾国藩所建江南制造局和金陵制造局,左宗棠与沈葆桢所创福建船政厂,以及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办的天津军火机器局,都已初见成效。可本宫也知道,建厂设局,一需要人才,二需要银子,没有这两样东西,寸步难行啊。少荃说说,到哪里去弄这两样东西?”
咸丰末年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成立时,就在天津设置三口通商衙门,由满员崇厚担任大臣至今,负责天津营口烟台三口通商交涉事务,兼管海防、练兵和制造,天津军火机器局应运而生。与南洋通商大臣相对应,三口通商大臣也叫北洋通商大臣。见慈禧对洋务感兴趣,李鸿章满心欣喜,忙道:“太后圣明。不止建厂设局,天下任何事情,都离不开人才和银子两样东西。国门大开,要办外交和洋务,没人精通西语,肯定行不通。好在北京、上海还有广东都设了同文馆,将陆续有西语人才结业离馆,为我所用。不过光有人会西语还远远不够,西技西艺人才也必不可少。微臣建议在三家同文馆里增设算学、物理、地理、天文、医药等实用课程,学子结业后直接进入制造局和船政厂,负责机器设计和研制,切实振兴洋务。”
慈禧点头道:“同文馆是现成的,增设几门西学课,应该不难吧?”奕?道:“增设课程得有相应科目教习,教习还真有些不好找。”慈禧道:“少荃说李善兰是算学大家,连抛物线是啥玩意儿都知道,做个算学教习没问题吧?”李鸿章道:“绝对没问题。其他科目也可先从国人里物色,实在找不到国人,再聘洋人也一样。”慈禧道:“李善兰不在北京吗,恭亲王客气点,把他请到京师同文馆,做个算学总教习。”
奕?自然表示从命。李鸿章道:“西学西技源自西洋,要想得其精髓,学成一流人才,恐怕还得派人出国,直接到洋人大学里去学习。江南制造局和金陵制造局聘了不少洋技师,咱们视同宝贝,其实放到他们自己国家,不过是些二三流人才。因为西国一流技师很吃香,根本不会抛妻舍子,漂洋过海,老远跑到中国来谋生。容闳曾向我和我老师曾国藩建议,可否考虑选派聪慧幼童出国,赴欧美学成一流技艺,再回来服务国家。”
慈禧笑笑,道:“容闳主意倒不错。可派留学生需大把银子,国家一穷二白,银子从何而来?”李鸿章道:“此事微臣也反复琢磨过。眼下几家制造局和轮船厂,所造枪炮、机器和轮船,主要用于战争。战争虽已结束,但国防不能松懈,枪炮和战船制造停不得。战船可用于海防,亦可租给商家,抽取租金,补贴制造厂。除制造军用品,各局各厂还可扩大规模,生产各类民用品,既便利民众,又增加税赋来源,实属两全其美。”
听得慈禧眼里发亮,道:“这可是好事呀,好事为何做不得呢?”李鸿章道:“兴建机器局和船政厂,不过小试牛刀,以后还要以此为样榜,创办采矿、纺织、运输、邮传等实业。大清地广人多,需求量大,只要各业振兴,不愁赚不到银子。”慈禧道:“实业办起来,肯定能赚钱,可创办得有启动经费吧?这些钱又从哪儿来?”李鸿章道:“可以招商啊。”
慈禧足不出宫,哪知招商为何物?瞪大眼睛望着李鸿章,问道:“招商?招什么商?”李鸿章道:“微臣主政苏沪时,广结善缘,才知江南人会读书,也会经商做买卖,豪商富贾不少。商贾们不愿手里钱闲着,还想母钱生子钱,于是三家五家,或十家八家,自愿凑到一起,你出三五万,我掏十数万,以股份形式集中拢来,办厂子,做生意,待赚到钱后,再按各自所出股本,分红获利。这就叫做招商或招股。微臣老在想,有钱人可自发招商招股,集中资本,合伙经营,官府信誉高于民间,为何不能采取这个办法,招募有钱人的钱,办厂兴业,赢利后再按股分红,国家则从中抽取税赋,以达到民富国强目的?”
慈禧觉得很新鲜,说:“照少荃所说,赚钱是件蛮容易的事咯。”李鸿章说:“要说赚钱,说易也易,说难也难,关键看如何操办。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往下会好办得多。江南制造局从无到有,几经努力,现已造出第一艘轮船,再造第二艘第三艘就简单得多了。有了轮船,就可在沿海和沿江建码头,修货栈,实施货运和客运。太后和王爷都知道,洋人每每与中国签订条约,总离不开开放海口和江口,其目的就在通过航运,做买卖,谋大利。洋人可以赚咱们的钱,咱们为何不可赚自己的钱,甚至外国人的钱呢?”
说得慈禧怦然心动,真想改任李鸿章为两江总督,把沿海和沿江航运办起来,给朝廷谋利赚钱。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得先让马新贻掌管两江,完成重大使命,以后有机会再另行调整。只听李鸿章又道:“要说中国航运起步并不比洋人晚,各类沙船和帆船一直畅行江河湖海。只是洋人轮船开进来后,沙船和帆船优势尽失,破的破产,转的转行,唯有眼巴巴看着洋人赚大钱。其实官府完全可以出面,与富商联手,招商募股,合伙经营,把碗饭抢回来。微臣担心的是,得知朝廷参股经营航运,那些言义不言利的朝臣定会跳将出来,大声反对。”
慈禧不愿议论朝臣。听政十余年,满朝文武,几个不是她用起来的?她需要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他们办实事,也需要倭仁、徐桐等人唱反调,自己好冷眼旁观,以求平衡,维护个人雌威。慈禧叹道:“好事不在忙中取。少荃想法很好,不过不用太急,以后慢慢来吧。”停停又道:“本宫没记错的话,你还有曾国藩,跟我一样都属羊。我还年轻,你也不老嘛,还可做很多事情。都说属羊人是劳碌命,看来这辈子注定没得消停,只有等到两眼一闭,寿终正寝,才可能罢手歇气。反正事情做不完,干脆从容点,耐着性子,一件件来,别操之过急。少荃到任湖广后,先安置好各路淮军,让将士们都有去处,有活路。武昌又是南北中西枢纽,总督湖广,任重道远,少荃不愁没事可做。”
或许这就是慈禧单独召见你的目的,要你别为不能回任两江产生啥想法。也是慈禧看重李鸿章,不然大臣何去何从,她根本用不着跟你解释。李鸿章赶紧谢恩,表示总督湖广后,一定好好办差,决不辜负太后信任。
该说的说得差不多,李鸿章从怀里摸出溪砚,呈给慈禧,道:“这是我老师曾国藩湘乡老家所产溪砚,微臣组建淮军时,他老人家特意送给我,嘱我有事多上折请示皇上和太后。我一直舍不得用,此番赴京,也没啥好东西敬赠太后,只有借花献佛,还请笑纳。”
一方小小湘乡溪砚,名不见经传,有啥可稀奇的?慈禧不出声道,又不好拂李鸿章面子,还是伸手接了过去。客气两句,要将溪砚搁到身后条案上时,砚台上方龙凤图案一下子吸引住慈禧目光。她心里清楚,普天下之龙凤图都是龙在上,凤在下,可这方砚台的龙凤图却与众不同,竟然龙在下,凤在上。
慈禧眼前一亮,美艳而又坚毅的嘴角挑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