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许笑谈左宗棠时,左宗棠仍在四处搜索张宗禹。可惜搜来索去,张宗禹毛都没搜索到。朝廷只得依李鸿章所奏,认定张宗禹已死。同时赏还李鸿章双眼花翎和黄马褂,取消降革处分。随即大赏三军,曾国藩筹饷有功,递补武英殿大学士,左宗棠助剿卖力,加太子太保衔,刘铭传则升为一等男爵,其他各军将领及丁宝桢等参战督抚,皆有封赏,无一遗漏。
最大赢家自然是李鸿章,不仅像左宗棠一样赏加太子太保衔,还晋升协办大学士,补授湖广总督。咸丰以降,大学士以文华殿、武英殿、体仁阁、文渊阁入衔,满汉各二人,另有协办大学士,满汉各一人,皆为文臣最高官位。其时大清二品顶戴以上官员多达三百人,李鸿章脱颖而出,挤入六人组成的大学士行列,实在不简单。且才四十五岁,这个年龄位列太师太傅太保三公又递补协揆者,大清开国以来仅此一人而已。
激动之余,李鸿章依例草拟《请入觐片》,提出进京请训要求。奏片发走,又有消息传来,曾国藩转任直隶总督,两江总督由浙闽总督马新贻继任。马新贻虽系李鸿章同年,可论政绩和军功,两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何况李鸿章还曾署理两江总督,若非北征捻军,早该去掉署理二字,实至名归。如今曾国藩离开两江财赋重地,照理该让学生回任,竟然交给资历浅威望低的马新贻,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见李鸿章老大不乐,许钤身入见道:“中堂大人总督湖广,远离两江,可喜可贺!”
捻军已除,国无战事,李鸿章又位居三公和协揆,再呼鸿帅已不合时宜,僚属都自觉改称中堂。李鸿章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贪恋两江富庶,嫌弃湖广贫瘠?其实我是兴军于苏沪,在两江兴洋务,创西学,倡办机器制造,不愿人去政息。我老师总督两江,自然误不了事,各业皆可继续光大,而今假手他人,后果不堪设想啊。”
许钤身点头道:“中堂所言甚是在理。可您老想过没有,朝廷调曾侯相北上,本来就不是给您腾挪位置的。”李鸿章道:“此话怎讲?”许钤身道:“朝廷还没忘记天国圣库,需要信得过的人赴任两江,以彻底揭开谜底。”李鸿章恍然大悟道:“是啊,本官离开两江时,朝廷出于剿捻大计,让我老师回任,做我坚强后盾。如今捻匪已灭,无须筹集军饷,调开我老师,正好排除干扰,追查圣库之事。”
许钤身几分神秘道:“听说马新贻履新前入京请训,受慈禧太后与恭亲王召见,密谈半日,出得养心殿,脸色寡白,衣服湿透,几近虚脱。照理总督万人瞩目的两江,本该春风得意,趁逗留京师,置酒高会,大撒银子,争取同僚故旧支持,可马新贻却匆匆离京,南归山东菏泽老家,与妻儿抱头痛哭。还专门给兄弟一笔钱,打造上好棺材,以备不测。”
李鸿章瞪大眼睛道:“还有这样的事?你怎么知道的?”许钤身说:“近有好友自京师和荷泽来德州办差,找钤身叙旧,席上触及马新贻,说得头头是道。钤身由此推断,中堂离两江是非之地远些,绝对不是坏事。”
“也许是的,福兮祸所兮,祸兮福所倚。”李鸿章感叹几句,想起前年署理两江总督之初,接到恭亲王密信,命查天国圣库财宝去向,全靠殷家抗拒厘税事件闹大,才勉强敷衍过去。朝廷知你向着曾氏兄弟,特改派湖广,让马新贻总督两江,旧事重提。可湘军旧勇与太平军老兵遍布两江地区,鱼龙混杂,外加哥老会、小刀会等会党余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马新贻置身其中,恐怕凶多吉少,怪不得他如临大敌般,很不自在。
许钤身自然不是专来说道马新贻的,转而提醒道:“眼下天下太平,中堂《请入觐片》已送出,该提前准备入京事宜,以免圣谕下达后,手忙脚乱。”李鸿章道:“正是的,本督咸丰三年初出京,至今整整十五个春秋,此番返京,不仅要面圣受训,还要拜访故旧同僚,总得有所预备。此事就交给你与钱鼎铭,到时你俩随我一起入京。”
许钤身走出签押房,将李鸿章的意思传达给钱鼎铭。钱鼎铭说:“进京准备也简单,就是多带些银票,该塞则塞,该撒则撒。”许钤身笑道:“该塞则塞,该撒则撒,话说起来容易,可到底塞给谁,撒给谁,该塞多少,给几何,只怕大有讲究。”
“这个也好办。”钱鼎铭说着,拿出一样东西。许钤身接过去一瞧,是本《大清缙绅全书》。翻开封面,原来系当朝官宦名录,上到王公大臣,下至各衙门胥吏文书,尽在其中。钱鼎铭启发许钤身道:“先从书里选抄些名字,交给李中堂,由他亲自敲定,谁送谁不送,谁多送谁少送,咱再准备银票,携带入京。”许钤身问:“如此一大把名录,又怎么取舍?”钱鼎铭道:“选中堂用得着的人物,比如军机处和总署要员,比如六部衙门关键角色。”
两人很快选定一批人名,写入清单,送交李鸿章过目。李鸿章基本认可,只在户部送礼名录下,加上几位无品级的小吏。许钤身甚是不解,问:“无品无级的小吏也要打发?”李鸿章说:“别看这些小吏无品无级,却具体负责账目核销,得罪不起。征讨长毛时,我老师是大当家,淮军粮饷账目只管交他老人家,统一送交户部核销,不用我操心。轮到讨捻,我老师退到幕后,淮军开支核销,只能咱自己去跑户部,自然得对经手账目核销的小吏客气点。”
许钤身疑惑道:“讨捻开支大都出自两江,朝廷又没拨过款子,也要拿到户部核销?”李鸿章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两江钱谷当属朝廷钱谷,户部当然得核销认可。”
一切准备就绪,朝廷圣谕到达德州,恩准李鸿章入京请训。为避免皇上猜忌,李鸿章将各军撤离直隶,退守黄河以南,尔后带上钱鼎铭、许钤身等随员和少许亲兵,离开桑园,出得德州城,踏上去往京师的路途。
初秋阳光格外明媚,李鸿章让冬梅推开车窗,悠闲地欣赏着道旁秋景。刚从战乱中过来的山河破败萧瑟,却也宁静安详。百姓在田间地头赶种秋粮,生产自救。无论何时,生存总是至关重要的。李鸿章出身合肥乡下,懂得底层生活艰辛,也深知百姓顽强的生存能力,就像土里苗头,哪怕上面压着沉重的大石块,也会从石缝中探出头来,寻找阳光和雨露。
车轮在官道上不紧不忙滚动着,李鸿章心情也起伏跌宕,竟至惴然不安。十五年前的早春,胸怀报国大志,辞别帝京,追随吕贤基,打马南下,一心只想保民卫国,建功立业。十五年过去,壮志已酬,夙愿实现,自己也从七品翰林,一跃而为战功赫赫名满天下的朝廷重臣和封疆大吏。可为何心头还隐隐感觉惶恐,有几分失落呢?
在车轮沉闷的辘辘声中,李鸿章且行且思,渐渐明白过来,当年南下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就是清剿太平军和捻军,收复万里河山,而今功成名就,北上面圣请训,其荣耀自不必说,却已失去对手,也失去人生方向,怎能不茫然无措?人生其实是一场搏弈,博弈总离不开对手,找不到对手,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不错,皇上已安排湖广总督位置,等着你去坐享其成,可这就是你所渴望所追求的人生目标吗?李鸿章难免疑虑。大清境内共有十个总督位置,做上总督就能有所作为,实现自身价值么?曾国藩曾说李鸿章拼命做官,照李鸿章自己理解,做官就是做事,拼命做官就是拼命做事。当然到得战场上,拼命做官便是率领将士拼命杀敌。敌人杀尽,转任地方,湖广总督位置上有值得自己拼命的事情可做不?
又想自己毕竟还有职位可任,手下数百淮军将领和八万士兵,又该何去何从?没有了敌人,裁军归农,自是其必然结局。那么军怎么裁,裁多裁少,还是全裁?八旗绿营已成废物,各省防军也无甚战力,淮军裁后,国防空虚,又用什么守卫万里山河?且不说别处,只说直隶一带,李鸿章一路走来,注意查访考察,只见驿站破败,营盘失修,要塞少兵把守,几处粮草转运局无粮无草,连正规兵站,也兵少将寡,毫无防御能力。怪不得张宗禹不费吹灰之力就**,威逼畿辅,致使朝野震动,两宫色变。若淮军一裁了之,一旦日后出现张宗禹李宗禹王宗禹,谁来御敌护国?
考虑着自己未来和淮军去向,忧心着君国和百姓安危,不知不觉间,京师已近在眼前。都说归乡情更怯,李鸿章可是归京情更怯啊。试问帝京还是十五年前的京帝吗?皇城还是十五年前的皇城吗?紫禁城里的养心殿,不用说再见不到精明自负的咸丰皇帝,早换上同治新君,由两宫垂帘听政,可谓物是人非。江山代有才人出,一朝天子一朝臣,殿前大臣恐怕已看不到几副旧面孔,就如刘禹锡诗之所曰: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车驾终于在城门口停下来。军机处差官恭候已久,见到李鸿章座驾,赶紧上前施礼,朗声道:“下官奉恭亲王差委,特在此迎候李中堂,请上轿赶赴贤良寺,洗尘听诏。”
李鸿章由冬梅扶下车,谢过差官,抬眼望去,数步外停着一顶八人绿呢大轿。扶轿官赶紧过来,掺住李鸿章,小心扶入轿里。刚坐稳,只听引轿官吆喝一声:起轿啰!轿子随即微微颠起来,在护轿官保卫下,向城里方向开去。李鸿章随行车驾紧跟其后,一路浩浩****,引得路人驻足观望,纷纷猜测轿里大员来历。听消息灵通人士说是李鸿章,围观人群越来越多,有的甚至燃放起鞭炮来,表示热烈欢迎。
原来张宗禹率领西捻直犯京畿时,各军勤王不力,京师岌岌可危,满城百姓心惊肉跳,惶惶不可终日,不少富裕人家还大包小包,带着家财,出城躲到了乡下亲戚家。还是淮军北上,击败西捻,警戒得以解除,百姓欢呼雀跃,众口称赞李鸿章,视他为大救星和大英雄。还编排了好多李鸿章神机妙算智剿西捻的故事,一时间广为流传。如今大英雄进京,近在咫尺开外的大呢桥里,自然欣喜异常,跑到道旁,倒看李鸿章长何模样,是不是像诸葛亮样,又英武,又帅气,手上还摇着鹅毛扇,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见自己这么受欢迎,李鸿章大受感动,想掀开轿帘,看眼道旁盛况。可轿帘刚提起,便被护轿官拉严,不让轿里人物暴露于大庭广众面前。恭亲王有令,李鸿章征讨太平军和捻军十多年,如今两军虽已灭亡,其残兵败将分布全国各地,京城人多品杂,三教九流,什么角色都有,万一出点差错,护轿官如何担当得起?
李鸿章不好勉强,只能听之任之。大轿很快进入冰碴胡同,来到贤良寺前。贤良寺原系雍正年间怡亲王允祥府第,允祥死后,遵其遗愿,舍宅为寺。又因雍正谥允祥以贤,故名贤良寺,后成为地方重臣进京觐见时临时居所,带有客栈性质,只不过普通人物无资格入住。李鸿章京城没有房产,贤良寺自然是最佳落脚之处。
轿入寺院,人出轿门,住持赶紧上来请安道乏,送李鸿章入住早已打扫干净的上房。洗过脸,净过手,喝几口清茶,吃几样水果,李鸿章召进钱鼎铭和许钤身,命两位照着早拟好的清单,分赴各处,逐一打点。两人主要负责三品以下官吏,二品以上大员,还得李鸿章拜见过恭亲王奕?后,亲自上门,以示尊崇。
两人走后,李鸿章戴上红珊瑚顶戴,穿好九蟒五爪蟒袍和仙鹤补服,出门来到院中,复入绿呢大桥,离开贤良寺,直奔恭王府而去。
位于柳荫街的恭王府,初为乾隆朝大学士和珅私邸。嘉庆皇帝登基,赐和珅自尽,将和府赏给庆亲王永璘。嘉庆之后是道光,等到道光帝儿子咸丰临朝,又转赠给六弟奕?,作为恭王府,奕?在此一住便是十六七年。当年和珅富可敌国,营造私邸,自然舍得花钱,宅子也就极具规模,成为京城最大王府。
绿呢大轿在恭王府门首缓缓落下,军机处差官从李鸿章手里拿过手本和门包,屁颠屁颠去见门房。门房掂掂门包,觉得不轻,脚打莲花落,通禀进去。里面很快传出一声长长的“请”字,李鸿章闻声走出轿子,正正顶戴,掸掸蟒袍和补服,迈入王府大门。府里自有人过来引路,穿越几道回廊,绕过一处假山,但见奕?正站在槐树下,笑盈盈望过来。李鸿章赶紧趋前几步,跪倒在地,口称:“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下官李鸿章给王爷请安!”
奕?往前一跨,弯腰来扶李鸿章,嘴里朗声笑道:“少荃别客气,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本王面前,没必要讲究这些俗礼。”
李鸿章道过谢,起身退步,躬腰摆臂,请奕?先走。奕?抓过李鸿章手腕,往腋下一夹,两人亲亲热热走过中庭,转入后面书房。让仆役看过座,献过茶,奕?才道:“少荃进京多久啦?”李鸿章道:“回王爷话,鸿章刚至贤良寺,洗把脸,喝口茶,就往亲王府拜会王爷来啦。”奕?道:“你真是个急性子。”李鸿章道:“鸿章离京十多年,没有王爷庇护,哪有今天之小小勋绩?好不容易回到京师,最迫切的就是想拜见贵人,聆听您谆谆教诲。”
“少荃这张嘴,还是如此伶俐。”奕?望望李鸿章眼角皱纹和满脸沧桑,感慨起来,“屈指算来,咱们一别已十五年整。记得咸丰初年离京时,少荃风华正茂,气宇轩昂,转眼间已人至中年,霜欺两鬓,岁月不饶人啊!”
遥思就职翰林院时,李鸿章与小自己十岁的奕?有过不多几次交往。奕?当年虽已贵为亲王,却因人年轻,略显稚嫩和骄奢。道咸之际,咸丰视兄弟里最有才干的六弟奕?为政敌,彼此关系微妙,奕?为求自保,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触怒天威,招致杀身之祸。咸丰驾崩热河,风云突变,时局艰险,奕?与两宫太后里应外合,联手除掉八大顾命大臣,受命于危难之际,以议政王身份执掌军机处和总理衙门,肩负大任,日理万机,日见老成持重。后又被慈禧褫去议政王头衔,仍在两宫与满汉大臣之间艰难维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变得更加暮气沉沉,三十五六岁的人,看去像已过天命之年。真是伴君如伴虎啊!李鸿章暗暗庆幸自己身为外臣,虽处处受人掣肘,办件事情难于上青天,毕竟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总能找到腾挪翻转余地,尺水行尺船,稍有作为。
体会着奕?的不易,李鸿章道:“王爷也比当年练达得多。所幸有您老成谋国,实乃天下苍生之福气啊。”奕?笑道:“少荃会说话,见我未老先衰,故意说是练达老成。不练达不老成能行吗?太后和皇上深居宫中,对外面世界不甚了解,朝中大臣又多迂腐,唯知红口白牙说大道理,发空议论,啥事都成不了,只能本王多担当点。”
说到朝中大臣迂腐,只怕莫过于倭仁和徐桐师徒。两人皆为理学大家和皇帝老师,一个傲居大学士高位,一个位处礼部侍郎要职,朝中影响非同小可。倭徐两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无比仇视洋人,只要说起洋人二字,总是咬牙切齿,不共戴天。连碰上杨阳羊扬诸姓同僚,也横眉冷对,没给好脸色。西洋西学西语的“西”字也听不得,谁名字带西或与西音相近的字眼,也当作异类,另眼相看。偏偏慈禧居于养心殿西暖阁燕禧堂,又称西太后,倭徐觉得禧与西刺耳,不叫慈禧太后或西太后,别出心裁称燕太后,弄得慈禧哭笑不得。
养心殿西暖阁还有间三希堂,曾是乾隆书房。三希者,“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是也,意即士人希望成为贤人,贤人希望成为圣人,圣人希望成为知天之人,乾隆借以自勉,也有自命不凡味道。“希”又与“稀”谐音近义,乾隆藏有三件稀世珍宝: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王珣《伯远帖》,就挂在书房里,读书之余,玩赏不已,故三希又含“三稀”之意。一次慈禧让安德海传唤倭仁,安德海说倭仁是士人领袖,最好放三希堂召对,以示恩宠。慈禧觉得有道理,就在三希堂等着。倭仁随安德海来到西暖阁后,听说在三希堂面圣,皱着眉头,老大不高兴,因为“希”字让他想起“西”来。无奈慈禧等在里面,又不好抗旨,只得不情不愿走进三希堂。面过圣,从三希堂出来,安德海故意上前问道:大学士在哪里觐见哪位太后?意思逼倭仁说出三希堂和西太后。倭仁知是安德海捣鬼,白他一眼,有气有恨道:在三王堂觐见燕太后。
得知师傅在三希堂面圣,徐桐等弟子羡慕不已,倭仁回到家中后,纷纷跑来探问,三希堂是啥样子,有无三稀珍宝。倭仁没好气道,什么三希,我只见过骚鸡!显然倭仁还在生安德海的气,拿骚鸡骂他。别看弟子们平时满口仁义道德,其实对肚脐三寸以下最感兴趣,觉得师傅话里有话,认定安德海是假太监,真骚鸡,与慈禧关系非同一般,弄不好三希堂就是两人胡搞之处,不然师傅也不会这么愤怒。从此安德海与慈禧所谓艳事广为流传,无人不闻。
徐桐故事也不少。他认为洋人甚至教民都没好货,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可他手无缚鸡之力,杀不了洋人和教民,只有独自躲在家里生自己闷气。徐家位于东交民巷,紧挨各国使馆,洋人每天出出进进,徐桐没法视而不见,真想放火把各使馆烧掉。无奈使馆看守太严,徐桐无从下手,于是拿出纸笔,写副对联贴在自家门上,用以泄愤。对联还算对称,共八个字:望洋兴叹,与鬼为邻。恨洋人,也恨跟洋人打交道的国人。奕?主持总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天天接触洋人,徐桐最看不惯。加之奕?坚持在总署下面设立京师同文馆,聘人教习西语西学,徐桐更觉得奕?大逆不道,背后偷偷叫他六鬼子,因为奕?在兄弟里排行第六。还觉不够,另送他八个字:孔门弟子,鬼谷先生。
可以想见,天天跟这帮冥顽不化的老古董打交道,奕?该有多么纠结。李鸿章抱不平道:“倭徐师徒公然挑衅王爷权威,阻碍朝政,为何还如此得志,位列三公,官居要职?王爷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搬开倭徐之流,应该不会太难嘛。”
“倭徐之流树大根深,哪是本王想搬就搬得动的?”奕?浩叹一声,不愿多说。李鸿章心知肚明,倭徐之类百无一用,慈禧太后却需要他们看家护院。道理简单,有这些犬儒张大眼睛,盯住奕?等权臣,慈禧才好左右逢源,维持平衡,免得大权旁落,失去控制。奕?精于人事,自然哑巴吃饺子,嘴上难言,心里有数。
闲聊一会儿,家丁来报,晚膳已准备就绪。两人步出书房,走进餐厅。餐厅不大,餐桌上七碗八碟,桌边却只两副碗筷和酒杯。客气着落座后,奕?道:“本想请几个人来给少荃作陪,又怕人多嘴杂,还是咱俩清静,说话方便。”
奕?处境特殊,慈禧既要用,又要防,不得不处处小心。李鸿章颇能理解,说:“鸿章一路南来,风餐露宿,早就想着王府美食,人多话多,嘴巴忙不过来,就咱主仆二位,正好大快朵颐,大饱口福。”奕?笑道:“今晚咱俩放开喉咙,大干一场。”
说笑着,有人提着酒壶进来,给两位倒酒。是位小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点不像平常家仆。李鸿章就多看了一眼,感觉有些面熟似的。奕?笑道:“不认识了吧,她就是令弟稚荃(李凤章)送我府上的红菱姑娘。”
“原来是红菱姑娘,怪不得似曾相识。”李鸿章仔细打量着红菱,“看看红菱姑娘,比在拙政园时贵气多了,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那么优雅得体。还是王爷有办法,将个乡下姑娘**成为大家闺秀。”奕?笑道:“红菱姑娘很有悟性,到王府两年多,教啥会啥,琴棋书画,已样样精通。平时不让抛头露面,只在闺房读书习字,今日因少荃入府,才让她出来见个面,看你还认不认得。”李鸿章谢过奕?,对红菱道:“遇到王爷这样的贵人,真是你福气,可得争口气,好好做人做事,以不辜负王爷再造之恩。”
红菱频频点头,也不多话,倒好酒,又给两位夹菜盛汤,尔后侍立一侧,听候吩咐。两人举盅相碰,干过头杯,奕?道:“少荃为国征战多年,吃苦耐劳,出生入死,本王没啥犒劳的,几样家常菜,你就别讲客气,只要合胃口,尽管放开肚皮吃就是。”
话语来得平实,却说得李鸿章不无动容,也顾不得斯文,风卷残云般,大嚼大咽起来。奕?是自己贵人,真心实意待你,用不着虚与委蛇,故作矜持,吃得多,喝得多,才会讨他欢心。奕?果然很满意,笑道:“过去听说少荃翰林变绿林,本王还不怎么相信,你毕竟两榜出身,怎么那么容易变绿林?如今见你胃口这么好,才知此语不假。不过想想也是,你人高马大,腹中空空,哪有力气上阵杀敌?”
吃饱喝足,李鸿章端过茶杯,一阵鼓漱,咕噜下喉,从袖里掏出银票,放到奕?面前,说:“好久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一笔小小饭费,还请王爷笑纳。”
见银票上写着五万两字样,奕?佯装生气道:“哪有五万银子一顿的饭菜?少荃这么做,就太见外了。”李鸿章道:“府上人多,张口要吃,伸手要用,王爷那点年俸,如何开支得来?鸿章身为外臣,打仗办事,天天与银子打交道,手头毕竟宽松点,您就别嫌弃。”
奕?不好推让,收下银票。见时间不早,李鸿章起身告辞。奕?送出府门,一边道:“明日本王进宫跑一趟,看圣上何时召对少荃,顺便给你讨个恩典。”
李鸿章抱拳谢过,几步来到轿旁。却立定身子,非看着奕?先返府门,才肯上路。推让几句,奕?只好笑着扬扬手,转过身去,缓缓走开。眼望奕?隐身入内,李鸿章抬头瞧瞧夜空朗月,掀帘登轿,回到贤良寺。
趁着听诏空闲日子,李鸿章遍访京都王公大臣,比如军机大臣吏部尚书文祥,总理衙门大臣户部尚书宝鋆等,大撒银票,大献殷勤,广为交结。李鸿章深知时逢乱世,上马打天下,离不开将帅同心,兵士勇毅,只要能打胜仗,朝廷会无条件鼎力支持。一旦进入承平时期,下马治天下,利益格局发生变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纠缠,互为因果,不处理好各种人际关系,得不到京中大佬理解和扶持,必将毫无作为,一事无成。
几天下来,该拜的拜过,该访的访到,李鸿章走进工部尚书毛昶熙府上。毛昶熙是河南武陟人,也回乡办过团练,曾与河南老乡袁甲三联手,多次大败太平军。袁甲三死后,袁部归属毛昶熙,继续活跃于豫皖一带。毛昶熙很识时务,金陵一光复,迅速自解兵权,将手下人马统统交给僧格林沁,只身一人返回北京,深受两宫太后和恭亲王信任,从此官运亨通,平步青云,盘踞要位。袁甲三是项城袁家顶梁柱,顶梁柱一倒,袁家眼见即将败落,毛昶熙将袁甲三几个侄儿送入淮军大营,得到李鸿章重用,算是后断有人。正因这层关系,毛李二人也就走得近,李鸿章此番入京请训,不用说也得造访毛府。
李鸿章动向瞒不过毛昶熙,他哪里都不敢去,天天在家翘首以待。终于等到李鸿章迈进大门,毛昶熙喜不自胜,将他迎入后堂,摆上好茶好果。李鸿章赶忙道歉:“鸿章到京多日,被人堵在贤良寺,寸步难行,迟至今天才入府拜访,还请尚书大人见谅。”毛昶熙说:“本该昶熙上贤良寺拜望中堂大人,知您载誉返京,万人景仰,够得应酬和忙碌,想等您那里稍稍清静,再去赶个晚市,却劳动您大驾,先至寒舍,昶熙甚是过意不去啊。”
李鸿章打两声哈哈,说:“鸿章不是来说客气话的,是要请尚书大人释疑解惑。”毛昶熙说:“中堂大人谦虚,有事只管吩咐,昶熙尽力而为就是。”李鸿章说:“捻匪歼灭后,天下承平,君民同乐,国家没必要再拿粮饷供养军队。鸿章想学尚书大人,也将八万淮军交给僧王僧格林沁,好落得无军一身轻,不知当否?”
毛昶熙忍俊不禁,说:“中堂大人真会说笑话。若僧王还健在,昶熙一定说服他收编八万淮军。可僧王已献身国家,要我上哪儿求他老人家去?”李鸿章道:“没人收编,又怎么打发淮军将士呢?总不能树没倒,猢狲先散,让这些有功于国的兄弟上山为匪吧。”
“淮军去留是大事,非同小可,还是谨慎处置为佳。淮军可非当年昶熙手里团勇,随便移交他人,不会有啥后顾之忧。”毛昶熙沉吟道,“照昶熙想法,淮军不能全部裁撤,总得留下一部分,转为制军,固我国防。道理不言自明,内寇不存,外敌仍在,更为强大的洋人虎视眈眈,无兵无将,国家有事,拿什么应对?”
毛昶熙有此想法,看来淮军不必全部裁撤,或许可保留三四万人马。李鸿章清楚,别看毛昶熙是工部尚书,却与其他朝臣不同,带过兵,打过仗,还协助奕?规划过剿捻军务,国防方面最有发言权,慈禧也乐意听信于他。李鸿章暗暗松下一口气,从袖管里掏出银票,放到桌上,道:“鸿章形迹匆匆,也没啥准备,一点小心意,尚书大人别介意。”
毛昶熙还没来不及客气,门被推开,一个半大胖男孩撞进来,挥着一柄木剑,要毛昶熙教他舞剑。毛昶熙说:“不见客人在吗?有空再教你,好不好啊?”
哄走男孩,毛昶熙关上门,对李鸿章道:“这是我儿媳弟弟,亦即袁大人(袁甲三)侄孙,名叫世凯,今年十岁。小世凯挺有意思,教他读书,他坐不住,整天就知舞枪弄棒,耍拳踢腿,昶熙真拿他无奈何。”
袁甲三侄孙怎么进的毛府呢?李鸿章忽然想起,袁家为报答毛家恩德,将袁甲三侄孙女嫁给毛昶熙大儿为妻。岂料婚期将至,毛子不幸暴病身亡,毛昶熙只好忍悲退婚。谁知袁家初衷不改,让袁女抱着未婚夫灵牌,毅然走进毛家,天天吃斋念佛,超度亡灵。毛家上下大为感动,格外敬重这个寡居儿媳,对袁家也高看一筹。事情一传十,十传百,竟传到慈禧太后耳里,她联想自己夫死子少,独守空房,不禁鼻子一酸,大哭一场,而后专门颁旨,旌表毛家媳妇,命在武陟大建贞节牌坊。
这段阴阳婚配太著名,几乎无人不晓,毛昶熙也不多解释,只说:“昶熙家眷北迁时,敝夫人放心不下我家儿媳,就一起带到了京城。又怕她思念娘家,干脆将其弟小世凯也叫过来,给姐姐作伴。小世凯倒也懂事,很讨姐姐欢心,只是教他读书,总愁眉苦脸,整天冲冲杀杀的,敝府都成了他的练兵场。昶熙常想,世道正在大变,光知寻章摘句读死书,不见得有啥出息,小世凯对刀枪感兴趣,就由着他去,弄不好日后能派上一定用场。”
李鸿章出身翰林,却以军功立世,位极人臣,对尚武之人,自然颇有好感,慨然道:“纵观泰西洋邦,皆以武备强国,专恃其枪炮轮船之精利,横行于中土,吾国要想不受制于人,务必改变重文轻武风气,大造枪炮,多制轮船,栽培血性男儿。小世凯喜舞枪弄剑,绝不是坏事,又有尚书大人提携,日后定能继承其叔爷遗志,成为国家栋梁。”
见李鸿章认可袁世凯,毛昶熙颇感得意,两人又就兴军强国话题,探讨半天。尔后摆下盛宴,与李鸿章推杯换盏,纵论天下,直至午后方散。
离开毛府,上轿打个盹儿,醒来已至贤良寺门口。掀帘出轿,正要入寺,有人从古槐后倏然而出,飘至李鸿章跟前。是个白须老人。随侍亲兵讶然一惊,飞步拢来,挡在白须老人面前,大声喝问道:“你是何人,胆敢惊扰中堂大人?”
李鸿章缓缓回头,望眼白须老人,似觉几分面熟。白须老人手拈白须,隔着亲兵,笑对李鸿章道:“中堂大人不认识老朽了吧,老朽可还记得您喔。”
听对方口出皖音,李鸿章想起明光镇上的白须老头来,示意亲兵让开,上前两步,说:“莫非大师就是当年给我测字的长者?”白须老人笑道:“中堂大人好记性,还记得十年前之旧事。”李鸿章笑道:“记得记得。当时鸿章夜宿明光镇,无梦早起,没事在镇上随便溜达,被大师拉着测了会儿字。安徽远隔千山万水,大师怎么到得京师的?”白须老人说:“老朽浪迹江湖,萍踪无定,何处不是家?”
倒也是的。别说江湖术士,就是李鸿章之类国家重臣、封疆大吏,也是居无定所,皇上指哪儿就奔哪儿,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待着不动。李鸿章心下暗叹,只听白须老人又道:“当年大人写个羊字给我拆,我给出两句话:上善若水,草木皆兵。后大人东进苏沪,临水而驻,增兵添将,果然屡立战功,扶摇直上,官居相国,位及极品,可喜可贺!”
李鸿章颇觉奇怪,道:“大师并非官场中人,怎么知道得这么多?”白须老人说:“那年明光镇偶遇,见大人气宇轩昂,老朽就知您来头不小,非同凡俗,后经打听,果然乃名满天下的李翰林。从此老朽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大人芳名,说大人先入湘军老营,替曾大帅出谋划策,继组淮军东征上海,战苏吴,灭捻匪,功高盖世,成为大清中兴名臣。老朽游历京城期间,正逢张宗禹进犯直隶,威逼京畿,全城一片慌乱,又是您中堂大人率军击败西捻,迫使张宗禹逃至徒骇河边,投水自尽,京师得以平安无虞。而今战火熄灭,江南平静,老朽年事已高,也该落叶归根,却闻中堂大人入京请训,特意留下来,非见您一面,送一样东西。”
说得李鸿章好奇心起,道:“什么东西?”白须老人引而不发,道:“自然是世所罕见之物。”李鸿章道:“那鸿章只怕受用不起。”白须老人几分神秘道:“中堂大人受用不起,谁还受用得起?只是此物弥足珍贵,不可外泄于人。”
李鸿章哈哈一笑,弯弯腰身,请白须老人贤良寺里说话。
入得寺门,来到李鸿章住处,冬梅看坐上茶,又端来点心,轻轻掩门出去。白须老人从袖管里摸出一个封套,揭开套唇,伸手进去,抽出一张宣纸。展开来,原来是水墨丹青,墨香未散,扑鼻而至。是幅泰山图,画面开阔:红日高照,山远水长,万木繁荣,百花盛开,只见花木丛中,三羊昂然挺立。旁有题款,曰三阳开泰。
一见喜气洋洋的三阳开泰图,李鸿章便满心喜欢,说:“这幅画好。长毛和捻匪灰飞烟灭,国家中兴初现,就如画中所绘,否极泰来,繁荣昌盛大好时光就在眼前。”
白须老人笑起来,说:“还是中堂大人有眼力,一看就知图中含义。不过画里另外还有一层深意,不知中堂大人看出来没有?”李鸿章说:“还有一层什么深意?”白须老人说:“此画名为三阳开泰,同时亦可叫三羊开泰。”李鸿章道:“以羊喻阳,本属约定俗成,三羊开泰与三阳开泰有何区别?”白须老人说:“自然有区别。”李鸿章说:“区别在哪儿?”
“三阳是太阳、阳明、少阳之合称,太阳为开,阳明为阖,少阳为枢。三羊也有所指,亦即……”白须老人点到为止,没再往下说。李鸿章知他意思,拿出一包银子,递到对方手里。白须老人掂掂银包,塞入怀中,才不紧不慢道:“画中三羊所指可是三位属羊人。”
李鸿章一时没反应过来,望定白须老人,道:“三位属羊人?”白须老人说:“是的,三位属羊人。”李鸿章问:“三位属羊人都是谁?”白须老人道:“一位为曾侯相,一位为慈禧太后,还有一位就是中堂大人您。”
李鸿章这才想起,曾国藩大自己十二岁,自己大慈禧十二岁,三人正好都是羊命人。细思量,若没有太后君临天下,老师运筹帷幄,自己南征北讨,只怕大清早已灭亡,不复存在,眼下清平世界又从何而来?说三羊开泰,一点不虚啊。
这么想着,李鸿章伏首桌上,饶有兴致观赏起三羊开泰图来,一时陶醉不已。以至白须老人何时离去,也浑然不觉。
正沉迷于三羊开泰图,亲兵来报,妻兄赵继元和大算学家李善兰到访。
赵继元是新科进士,留任翰林院庶吉士,风光无限的妹夫入京请训,肯定要来会面。李鸿章岳丈家也就是太湖赵氏,至此已连续三代中进士,入翰林,名重一时。
李善兰则是浙江海宁人,鼎鼎大名的算学家,全凭自学和钻研,创立二次平方根幂级数展开式,及自然数幂求和公式,享誉中外。李善兰与曾国藩同龄,却与李鸿章同时投身湘军老营,说来皆系曾府门生。后李鸿章署理两江,延请李善兰协办金陵制造局,还出资为其印制算学专著。就是这样一位算学大师,多次科考,屡试屡败,家乡父老颇为不满,逼其北上参加顺天府乡试,来占北方考生便宜,李善兰不得不以年近花甲之躯,背井离乡,辗转入都。却无心科考,带着算学专著,遍访中外名流,欲寻个出身。正好在浙江会馆碰见造访同年好友的赵继元,提起李鸿章,两人遂结伴而行,奔贤良寺而来。
一个亲戚,一个老友,阔别经年,重逢于京,李鸿章欣喜不已,留两人夜宿寺中,通宵长谈,兴味盎然。也是李鸿章好奇心强,凡属新东西,不论懂与不懂,都喜欢刨根底,探究竟。李善兰所赠算学专著,本来如读天书,根本看不明白,仍会时不时拿出来捧读,瞎琢磨一番。赴京途中,竟日困于车里,百无聊赖,又从随行书箱里拿出李善兰大著,装模作样,反复翻阅。无奈全是四书五经里未见过的古怪术语,唯抛物线三字还算顺眼,却依然不知所云。今日作者本人在场,不正好当面讨教么?李鸿章开口道:“鸿章拜读竟芳(李善兰)兄大著,见到抛物线一语,似懂非懂,请问抛物线到底是什么线咯?”
李善兰走南闯北,阅人无数,包括各级大官小员,还没碰到真正关心算学的人,更不用说主动与你讨论算学术语,这夜听李鸿章主动论及抛物线,大有千里遇知音之感,不觉喜出望外,摇唇鼓舌,认真解释起来:“平面内定点与定直线距离相等之点轨迹便叫做抛物线,其中定点叫抛物线焦点,定直线叫抛物线准线……”
讲解半天,李鸿章还有在座的赵继元依然云里雾里,莫名其妙,不知李善兰到底在说什么。见两人两眼茫然,李善兰有些泄气,只好叹道:“善兰嘴笨,一时解说不明白。也怪算学不属显学,中堂大人所读圣贤书无所涉及,自然不易理解。”赵继元笑道:“算学如此高深,又岂是吾等凡夫俗子能够领悟得到的?”李善兰道:“隔行如隔山,每行都有每行的奥妙。就像中堂大人和梓芳(赵继元)兄,做起八股来头头是道,考举人进士,纯属拿手好戏,轮到善兰,一见之乎者也,就脑袋发胀,不知所措。”
李鸿章喜欢以小见大,说:“如今国门洞开,西学东渐,仅会八股文,如何富国强军?还得多出几个竟芳这样的算学家,贯通西学、制造、天文、医理,以经世致用,国家才可能逐渐强大,立于不败之地,不被列强欺侮。”
刚好赵继元喝多茶水,肚胀内急,说声抱歉,起身出门而去。李善兰望望赵继元背影,灵机一动,问李鸿章道:“中堂大人有无内急之时?”
人皆凡胎,上有进,下必有出,难免三急:尿急屎急屁急。李鸿章道:“鸿章又非神仙,能无内急?”李善兰道:“中堂若内急受憋,要不要撒尿?”
内急受憋不撒尿,岂不活活憋死?李鸿章哭笑不得,不知李善兰到底要说啥,道:“人生世上,不当官,不发财,总还活得下去,一旦不撒尿,看你挺得几时。”李善兰依然一本正经道:“只要中堂撒尿,就好理解。”
李鸿章佯装不满道:“尿有啥好理解的?理解要撒,不理解也要撒。”李善兰道:“中堂想想,您撒尿时,尤其是内急受憋,不撒不快,此刻撒出去的尿,会是什么样子?”李鸿章没好气道:“还能是啥样子?不是黄,就是白,无非一泡尿。”李善兰说:“不不不,不是一泡尿,是一线尿,这线尿的样子,就是算学里的抛物线。”
还有这么解释抛物线的,实在太滑稽了。恰巧李鸿章端杯喝了口茶水,还来不及下咽,心里一乐,扑哧一声,全喷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喷在推门进屋的赵继元脸上。
就这样,李赵二位在贤良寺一待三天,与李鸿章谈西学,论西器,很是投机,直至第四天才兴尽离寺,各自办事去了。李鸿章也出门,到翰林院造访过故友旧僚,夕阳西下时分,才乘辇返寺。入屋喝几口茶水,又拿出三羊开泰图,独自欣赏起来。
没欣赏够,钱鼎铭和许钤身推门进屋,禀报数天来遍访大小京官送钱撒银详情。李鸿章自然褒奖两句,请两人见识三羊开泰图。钱鼎铭大声叫好,道:“三羊开泰寓意好,三羊共开太平,同治中兴在即,大清福泽绵延,吾辈生逢其时啊!”
与钱鼎铭不同,许钤身眼盯三羊图,闷声不语,毫无表示。李鸿章有些奇怪,问他感觉如何。许钤身这才道:“这几天出入大小宦门,所到之处,人人都在议论,中堂大人收了幅三羊图,钤身还以为多么神奇,一瞧才知平常得很,没啥值得稀罕的。”
钱鼎铭也证实,好多人都知李鸿章收了幅三羊图。李鸿章甚觉诧异,说:“本督收了幅画,为何这么快就传入他人耳里?”许钤身道:“与小民百姓不同,中堂大人乃堂堂天下英雄,大清救星,一举一动,能不万人瞩目?江湖术士弄幅画,得到您夸奖,还换走大把银子,能不大做文章,到处炫耀?”
李鸿章满不在乎,道:“一幅普通画品,又能做出什么文章来呢?”许钤身道:“在中堂大人眼里,一幅画品自然不算啥。可想想人家江湖术士,一辈子与鸡鸣狗盗之徒为伍,突然受到中堂大人青睐,一时身价倍增,自然会拉大旗做虎皮,欺世盗名,收金蓄银。”
“若因我而让人身价倍增,也不是坏事呀。”李鸿章大度笑笑。许钤身说:“于江湖术士当然不是坏事,可于中堂大人,恐怕并非好事。”李鸿章不以为然道:“别小题大做,能有如此严重吗?”许钤身说:“此事不较真则已,万一有人较起真来,说有多严重,就有多严重。”李鸿章不满道:“仲韬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