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接关防倒守运河(1 / 1)

经一个月长途跋涉,至初冬时节,李鸿章行抵徐州,安下大营。曾国藩也自济宁南来,李鸿章率员出郊,迎住老师。前年夏金陵一别,一年半过去,老师又苍老了许多,两眼昏花,形容憔悴,精神萎靡,让人想起黎明枯灯,蜡成灰,烛将残,一阵微风过去,都可吹熄。

老师此刻的心境,李鸿章最能理解。劳苦十多年,完胜太平军,功德圆满,一心想着见好就收,急流勇退,谁知僧格林沁战死,朝命北上剿捻,三番五次请辞,没能获准,只好硬着头皮出征。宵衣旰食一年半,筑墙掘河,圈捻军于河南,正待聚歼之,开封墙破,功败垂成。惊悚之余,欲借李鸿章和曾国荃之力共剿顽敌,将功补过,怎奈腾章四起,谤议盈路,朝廷也失去信任,下令交篆走人,自己恳请留营效命,做个散员,都不给面子,叫人情何以堪?

见到李鸿章,曾国藩更是百感交集。一时间老泪纵横,真想趴到学生肩头,痛痛快快哭上一场。然毕竟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还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曾国藩不至于脆弱如此,只抬臂揉揉双眼,说:“老啦,不中用啦,一见风,两眼就止不住流泪。”

李鸿章听着,心酸不已。让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指挥别人练成的军队,在各怀私念的五省督抚治地剿捻,本来胜算就小,如今捻军突围而去,想重振旗鼓,与敌再战,挽回颜面,朝廷死活不准,非逼着交篆卸任不可,实在太过残酷。李鸿章想安慰几句,都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将老师扶进大轿,自己按辔随侍,护其入城,住进早清扫干净的背街大屋,安顿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李鸿章布置好徐州防务,有空就走进大屋,陪老师喝茶聊天,偶尔围上两局,打发时光。钦差关防还在老师手里,李鸿章几次触及剿捻话题,想暗示他尽快移交,都被他用话岔开。关防没到手,又怎么调度各军和五省督抚呢?李鸿章心里干着急,却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怕惹老师不乐。

其实曾国藩心里再清楚不过,李鸿章正急于拿走关防,部署剿捻事宜。可他还是不愿放弃初衷,接连给皇上上折,一再要求留营自效。卡着关防不交,是想借学生嘴替自己说说话。朝廷要李鸿章平捻,他若有留下老师的意愿,朝廷自会迁就。可李鸿章有李鸿章考虑。一军两帅,容易坏事,既然朝廷责令自己挂帅剿捻,谁愿意多个婆婆,在身边指手画脚?

可这个想法只能放肚子里埋着,没法明白说出口,虽然说与不说,曾国藩也清楚。李鸿章颇感为难,不知如何让老师自愿拿出钦差关防。

这日李鸿章又去见老师。寒暄几句,曾国藩拿出新拟奏折草稿,请李鸿章斧正。李鸿章笑道:“老师乃文章大家,学生岂敢斧正您的大作?”曾国藩笑道:“少荃太过谦虚,您正处如日中天之盛年,识见高阔,思路敏捷,愚师却已老迈昏聩,文词艰涩,得有赖你指出纰漏,以免折子送到朝中,被那班专以寻章摘句为能事的大臣所嘲笑。”

“朝中大臣再寻章,再摘句,也不可能寻出摘出老师文章里的深义至理。”李鸿章笑言道,看起折稿来。稿里曾国藩以坚决口吻提出,要么留营自效,助剿捻军,要么开缺离职,解甲归田,至于回任两江,打死他也不干,想干也心有余力不足,干不了了。

也许这就是湖南蛮子的蛮劲,一旦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转。李鸿章想规劝几句,留营自效也好,开缺离职也罢,哪有回任两江有意思?经营两江多年,藩臬道府都是湘军旧人,往两江总督宝座上一坐,呼风来风,唤雨来雨,何等畅快?可老师认定的事,又岂是你这个学生能改变得了的?李鸿章只好假意奉承几句,说奏折如何高明,如何有说服力。曾国藩问:“少荃以为,皇上见折,是会留我于营,还是驱我回乡?”

李鸿章打着哈哈,想敷衍过去,曾国藩干脆直言道:“少荃说句真心话,到底希不希望为师留在军营里,给你打打下手?你愿我留营,也给皇上上个折子,让我这把老骨头为剿捻大业多效力几天。为师相信,淮军有少荃指挥,定能消灭捻匪,给为师出这口恶气。”

难道还能说老师留营碍事不成?李鸿章违心道:“老师若愿留营给学生掌本,学生自然求之得。只是两江交给别人,老师能放得下这个心么?”曾国藩叹道:“为师老矣,心衰力竭,两江再好,也啃不动了,谁想去,去就是,我不会嫉妒,更不会阻拦。还是留此残身于军中,亲眼看着少荃剿灭捻匪,我死亦瞑目矣。”

李鸿章默然,又拈子陪老师围上一局,才怏怏回营。枯坐帐中,想起手无钦差关防,有劲没法使,一时无所作为,进退两难,真是苦不堪言。欲给朝廷上折,借皇上之口逼迫老师尽快交出关防,又做不出来。唯有耐心等待。老师不可能将关防放怀里捂上一辈子,总有一天会改变主意,主动松手的。

可哪天老师才会松手,交关防于他呢?正在无计可施之际,许钤身进帐问事,见李鸿章愁眉不舒,试探道:“鸿帅还没拿到关防吧?”李鸿章说:“可不是?老师想以散员身份,留营助我剿捻,卡住关防不给,我也不好强行将他手掌掰开啊。”许钤身道:“要说曾大帅此要求也合情理,且他功高盖世,真要坚持,恐怕皇上也不好驳他面子。”

“正是皇上不好驳他面子,他才一再具奏,请求留营自效。”李鸿章大摇其头道,“又知我不可能赶他走,也就得寸进尺,还要我上折替他说话。”许钤身道:“估计鸿帅不会上这个折子吧?”李鸿章说:“你说我会吗?”

许钤身笑笑,忽然道:“听说皇上记性不错,一直没忘记天国圣库?”

李鸿章看着许钤身,不知他提天国圣库干吗。只听许钤身又道:“众所周知,太平天国实行公有制,各军攻城略地所得钱物,各地生产商贸所获资财,须先上交天国圣库,然后再按需下拨各军和各地。太平军横扫大半个中国,又久据江南富庶之地,天国圣库里的财物自然不少,想要皇上不惦记也难啊。”

一语提醒李鸿章,他一下子想起奕?命自己追查圣库的密信,沉吟道:“自金陵攻克后,有关追究天国圣库财物去向的呼声就从没停止过。”许钤身道:“当年曾国荃一把火烧毁天王府,引出种种猜测,说啥的都有,幸好两江原由曾大帅总督,断由鸿帅署理,外人没法插上手,盖子才一直被捂住,至今没有揭开。”

许钤身这小子,原来是绕着圈子,教你如何将老师支回两江。当夜李鸿章就带上奕?密信,去了曾国藩住处。白天曾国藩又寄走一道请求留营效力的奏折,见着李鸿章,赶紧拿出底本,要他过目。李鸿章瞟上几眼,自然得奉承几句。曾国藩说:“为师眼力越来越差,一道三五百字的折子,没有大半天都弄不下来。岁月不饶人啊。”

知道岁月不饶人,还霸蛮留在军营里干吗?李鸿章肚里嘀咕,嘴上说:“若注意用眼,视力差点无大碍,只要脑筋管用就行。”曾国藩说:“脑筋也越发迟钝了,刚见过的人,刚做过的事,刚说过的话,转背就忘。”李鸿章笑道:“可学生看不出来,老师待人接物,依然那般睿智。”曾国藩笑笑道:“少荃谬夸,少荃谬夸。”

趁着曾国藩高兴,李鸿章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学生署理两江不久,碰到一件棘手事,一直不知如何处置为好,现又已遵旨离开两江,恐怕还得劳烦老师,代为了难。”曾国藩说:“什么棘手事?说来听听。”

“事是恭亲王交代的。”李鸿章从怀里掏出奕?密信,递到曾国藩手上。曾国藩望眼李鸿章,拿出花镜,将密信凑到鼻子下,认真阅读起来。

阅完信,曾国藩沉默半晌,才问道:“少荃追查出圣库财产去向没有?”李鸿章说:“学生正待按恭亲王密信办,结果被吴江殷兆钧抗厘事件一搅,既要应付朝臣弹劾,又要与两江商户纠缠,确保厘税征收,也就再顾不上圣库不圣库。”

想不到殷家抗厘事件背后原因如此复杂。曾国藩心里佩服着李鸿章的机智,已暗下决心,尽快回督两江。皇上肯定还会追究圣库,但只要自己人坐镇金陵,总有办法敷衍过去。时间可以淡化一切,假以时日,人们总会忘记圣库,包括皇上和朝臣。可此时还不行,此时将两江交到他人手上,谁也说不准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两天后曾国藩主动交出钦差关防,带着随员,离开徐州,往南而行,回任两江。李鸿章这才正式执掌帅印,真正成为第二十三任剿捻大帅。随即调动淮军和诸省防军,对游**于鲁苏豫皖鄂边境的捻军展开围追堵截。

旧帅执印,最受鼓舞的是淮军将士,打起仗来,人人争先,个个勇猛。一连几场胜仗,打得捻军东躲西藏,没了主意。不过捻军也不是吃素的,很快由被动转为主动,兵分两路,一路向北,准备突破黄河,威胁京畿;一路向东,意在扫**山东,补充粮草和给养。

李鸿章不怕捻军入鲁。若将胶莱地区作为主战场,借助胶莱河和三面海水,阻敌去路,再一步步缩小包围圈,定能事半功倍,歼灭敌军。于是调整战略,将淮军北线主力集中于黄河岸边,严防捻军越河犯京,再让鲁军自守运河防线。山东巡抚丁宝桢深知鲁军将熊兵孬,接连给皇上上折,说山东离京太近,捻军马快,一旦占据山东,随时可能飞驰入京,务必命李鸿章抽调南线淮军,确保山东不失。

皇上经不起吓,紧急谕令李鸿章,尽调南线兵力北上,阻止捻军越过运河,进犯山东。说白了,就是捻军只能南逃,离京都越远越好。君命不可违,李鸿章只得遵照执行。其实也不仅仅是遵君命,他还心存侥幸,幻想借助黄河与运河险要,汇军于豫北和鲁西一带,与捻军决一死战,或许大功可成。岂料事与愿违,捻军见淮军列阵于黄河岸边,北图毫无把握,东进又有鲁军设阻,干脆趁着南线淮军向豫鲁交界处移动,突然掉过头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越鲁苏豫皖边境,尽数向南逸去。

捻军战略变化也太快了点,叫人一时难以适应。可不适应也得适应,李鸿章忙调集兵力,望南追击。时值严冬,风高雪厚,天寒地冷,淮捻两军逃的逃得急,追的追得紧,不时会打上一两场遭遇战,各有胜负。

转瞬来到同治六年(1867)春,捻军风驰电掣般进入鄂境,李鸿章函令湖北巡抚曾国荃移师随州,实施拦截。同时命郭松林各军,逮住机会,消灭捻军有生力量。郭松林很快发现战机,率军抄近道,绕击敌军侧翼,取得小胜。可没等尝够胜利滋味,数倍于己的捻军出现于后,郭松林想撤退,已来不及,只有硬着头皮,前迎后挡。可捻军越战越多,郭军被夹在中间,顾首不顾尾,很快败下阵来,丢盔弃甲,抱头鼠窜。乱仗中,郭松林身中数弹,被亲兵拖入草丛深处,才逃过敌军枪眼。

运动战是捻军强项,淮军不可能占到便宜。松军战败,还没恢复元气,又闻曾国荃连吃败仗,丢掉数县,躲在随州城里,再不敢出战。还有身经百战的张树珊战死阵前,身首异处,全军震惊。李鸿章痛心不已,真想亲自挥刀上阵,手刃顽敌,以雪大耻。

可李鸿章不能感情用事,还得冷静分析战局,寻求破敌良策。

正在李鸿章不得要领之计,捻军三巨头出现分歧,竟闹起分裂来。张宗禹认为官军集中于苏鲁豫皖鄂一带,与淮军贴身作战,虽偶获小胜,终会吃大亏,不如另辟蹊径,转移至天宽地阔的西北去,前程或许更看好些。赖文光和任化邦觉得西北贫瘠,粮草不易筹集,难以为继,还是留在中原,吃喝不愁,只要跑得快,官军无奈我何。就这样,彼此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得一分为二,张宗禹率领所属五万人,前往陕甘,联络回众,另谋发展,称为西捻军;其他十万人马由赖文光和任化邦统领,继续与官军周旋于鄂皖豫苏鲁各省,称为东捻军。

西捻出走西北后,东捻趁着淮军和地方守军遭受重创,未及缓过神来,集结于湖北安陆臼口镇一带,准备稍作休整,再向北转移。李鸿章闻讯,顾不得各军疲劳,下令刘铭传铭军和鲍超霆军进发安陆,聚歼捻军。随即铭军由北而南,鲍超霆军由南而北,向东捻靠拢。东捻后退到尹漋河一带,严阵以待。

铭军先抵尹漋河。其时天刚蒙蒙亮,离两军约定进攻时间还差一个时辰。可刘铭传有些迫不及待,一心想抢头功,没等鲍超率部赶到,先下令进攻。铭军是淮军十一大军系里的头牌军,兵员过万,拥有五千支洋枪,及大小开花炮数十门,战斗力超强。也正是实力雄厚,刘铭传底气十足,觉得有无霆军参战无所谓,贸然决定提前开战。他让士兵们扔下辎重,全力渡河。捻军稍加抵抗,纷纷向后撤退。刘铭传不知是计,挥师追出四五里,才发现后路突冒出大队捻军,不得不抽调马步队回援。

见铭军分兵迎战,佯装撤退的捻军调头反扑,夹攻铭军。刘铭传将铭军分为左、中、右三路,奋力突击。赖文光早有预谋,让任化邦集中优势兵力,痛击铭军左路,自领一军,绕至右边,发起猛攻。如此一来,铭军前后左右全是敌军,顾此失彼,阵脚大乱。

铭军深陷敌圈时,鲍超率部如约来到阵前。一看就知刘铭传想独吞战果,提前开战。鲍超心里老大不乐,也不忙着参战,先看看刘铭传热闹再说。部将跃跃欲试,鲍超也不让。直到铭军多员主将中弹身亡,刘铭传本人盔甲落地,狼狈逃命,鲍超才挥师敌后,发起突袭。捻军猝不及防,没法同时抗击两军,只得撤离战场,逃之夭夭。鲍超领军追出两里地,忽想起什么,赶紧收兵回来,打扫战场,吩咐亲兵,谁拿到刘铭传盔甲,重重奖赏谁。随处都是淮军丢弃的枪炮和衣帽,到哪去找刘铭传盔甲呢?其实也不难,刘铭传已官居直隶提督,盔甲与众不同,很快被一名亲兵抢到手上。

尹漋河战报送入徐州帅营,李鸿章又气恼,又庆幸。气恼刘铭传急功冒进,损兵折将,庆幸鲍超按时率部出战,击退捻军,让刘铭传死里逃生。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铭军死伤再惨,无关紧要,只要刘铭传活着,铭军仍会重振雄风,复现于战场。

为感谢鲍超,李鸿章拿过纸笔,准备奏明皇上,给他请功领赏。刚开了个头,许钤身进帐,手上拎着个包裹,说是鲍超亲兵送来的战利品。李鸿章颇觉疑惑,道:“鲍超舍得送战利品给我?快打开看看。”

许钤身打开包裹,竟是一套又破又脏的军官盔甲。李鸿章皱着眉头,说:“鲍超送盔甲给我干啥?让我披挂上阵?”许钤身说:“看上去像是提督盔甲。”李鸿章疑惑道:“提督盔甲?哪位提督的盔甲?”又问道:“鲍超亲兵走了没?”许钤身说:“我叫人领到后营歇息用餐,应该没走。”李鸿章说:“去问问他,到底谁的盔甲。”

霆铭二军同战尹漋河,铭军大败,军中仅刘铭传官居提督,提督盔甲还能是别人的不成?许钤身这么想着,也不多话,跑到后营,一问鲍超亲兵,果然不假。回禀李鸿章,李鸿章不乐道:“鲍超这小子,送来刘铭传盔甲,到底是何用心?”许钤身说:“鲍刘来自湘淮两军,都是心高气傲战功赫赫的虎将,难免张飞不服马超,互生龃龉。刘铭传违约抢功,为捻军所败,鲍超如期出兵,获刘盔甲,转送给鸿帅,无非两个意思,一是羞辱刘铭传,一是告诉鸿帅,淮军大将莫过如此。”

气得李鸿章眼冒火星,一把抓过刘铭传盔甲,往地上狠狠摔去,大声咆哮道:“给我扔到阴沟里去,再别叫我看到这劳什子。”

许钤身上前,捡起盔甲,掸掸上面的灰尘,人却没动。李鸿章说:“怎么还不走?”许钤身说:“钤身觉得还是留着这套盔甲好。”李鸿章说:“留着何用?”许钤身说:“还给刘铭传。”

许钤身用意好懂,就是以此警醒刘铭传,到了战场上,还是理智些,别逞强好胜,凭着性子来,自己打自己耳光。李鸿章叹口气,说:“行吧行吧,你去处理吧。”

许钤身抱着盔甲出帐,交予差官,送还刘铭传。

本来鲍超及时出手,救自己一命,刘铭传心存感激,还想着酬谢他。收到李鸿章送回来的盔甲,觉得颜面扫地,羞愧难当,竟由羞转怒,由怒生恨,不仅不再感激鲍超,还大骂他不是东西。骂够后,仍不解气,又上书朝廷,说尹漋河之战本可完胜捻军,皆因鲍超故意延时出兵,导致铭军孤军作战,让捻军占了便宜,趁虚脱逃。

明明是你刘铭传抢独食,提前出兵,败于捻军,这下反咬一口,把责任往我鲍超身上推,也太无耻了吧?鲍超不肯善罢甘休,也上折力争,大骂刘铭传忘恩负义。

就这样,两人你一折,我一本,唇枪舌战,打起笔墨官司来。朝廷没人亲临战场,仅凭两人奏折,知道谁是谁非?便责令李鸿章,尽快调查明白,再回复朝廷,实行奖罚时,也好有个依据。本来李鸿章要给鲍超请功,这小子竟送来刘铭传盔甲,也就再提不起兴致。这会儿朝廷下令调查尹漋河之战真相,李鸿章左不是,右也不是,不知如何起笔为好。

许钤身理解李鸿章苦终,笑笑道:“皇上这道命题文章,比起当年会试皇考来,只怕还难吧?”李鸿章愁道:“说真话吧,刘铭传得罪不起,日后还要靠他上阵作战,战胜捻匪;说假话吧,不仅对不起鲍超,老师那里也不好交待。鲍超可是老师救命恩人,祁门遇险,不是他小子,老师只怕早已死于长毛之手。”许钤身笑道:“钤身倒有个办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知道许钤身点子多,李鸿章叫着他字号道:“仲韬有何良策,快快道来。”许钤身道:“鸿帅可给皇上递个折子,就说徐州离安陆太远,鞭长莫及,不像曾国荃近在随州,让他就便调查尹漋河战役,获取真相不难。”

“你这是哪来的馊主意?不是有意置刘铭传于死地吗?”李鸿章大摇其头,“鲍超系湘军元老,霆军又是大裁军后硕果仅存的湘军旧部,曾国荃肯定会力保鲍超,不可能胳膊肘子往外扭,倒过来替刘铭传说话。”许钤身说:“我看不一定。”李鸿章不解道:“何以见得?”

许钤身道出一番理由来。他说:“曾国荃心中早已没有霆军位置。霆军系湘军旧部不假,可霆军大部分兵源来自川滇黔鄂,仅有少部分为湖南兵勇,算不得湘军嫡系。正因不是嫡系,迟迟拿不到欠饷,没能及时裁撤,正巧碰上僧格林沁兵败,剿捻需要,才勉强留存下来。为欠饷之事,霆军还闹过哗变,差点惹出大乱,弄得曾氏兄弟很头疼,很被动,早想开掉霆军,鲍刘闹别扭,不正是个难得的机会么?此其一。”李鸿章问:“其二呢?”

许钤身说:“其二是曾国荃也不愿得罪淮军。湘军裁撤,曾国荃不再是当年的曾国荃,手里仅有少数抚标和绿营,上任湖北巡抚后才连丢数县,大失面子。幸淮军及时南下,让他稳住阵脚,他心里清楚,得罪淮军,以后日子肯定不好过。”

说得李鸿章频频点头。许钤身说:“最重要的还是其三,曾国荃欠着鸿帅大人情。”李鸿章说:“曾国荃欠我什么人情?”许钤身说:“不是鸿帅署理两江总督,捂住天国圣库盖子,曾国荃能复出湖北巡抚吗?此次鲍刘之争,他正好投桃报李。”

李鸿章哈哈大笑起来,说:“好你个仲韬,刚到军中没几天,湘淮二军底细竟被你摸个一清二楚。”许钤身笑道:“钤身位卑未敢忘忧国啊。何况湘淮两军威震天下,外面说法多着呢。咱又与景亭大兄等过从甚密,总会听到些风言风语。”

李鸿章不再犹豫,让许钤身代笔,给皇上呈折,力荐曾国荃就近调查尹漋河战役鲍刘之争。奏折递到京都,朝臣们没一个看得懂。李鸿章一向喜欢护犊子,淮军将领犯了啥事,他能盖尽量盖,能捂尽量捂,外人说都说不得。尹漋河之战,铭军失利,刘鲍两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皇上要李鸿章给个说法,他竟建议湘军旧帅曾国荃出面调查,刘铭传不明摆着会吃亏吗?莫不是李鸿章脑袋进了水?

两宫和奕?也觉得意外。让李鸿章出面调查尹漋河战役真相,本意无非照顾刘铭传。原因简单,惹恼铭军,开罪淮军,日后谁替朝廷剿捻?至于湘军旧部霆军,原属裁撤之师,有它不多,无它也不少,还得罪得起。不想李鸿章有便宜不占,硬要推给曾国荃,实在不可理喻。不过既然李鸿章让贤,就派曾国荃跑趟安陆好了。

曾国荃很快拿出调查结果,回奏皇上:尹漋河之战,鲍超对阵赖文光,刘铭传遭遇任化邦,赖弱任强,鲍超胜得可喜,刘铭传败得也不冤。

赖文光原是太平军里文官,金陵城破,他领着残部加入捻军,因足智多谋,加之任化邦与张宗禹闹不和,共同推举他做了名义上的大首领,事实任、张部属还归各自统领,赖文光所能指挥的也不过自带太平军残部。基于此因,曾国荃调查结论看上去不偏不倚,其实背后意思不难懂:鲍超取胜弱敌赖文光,没啥了不起,刘铭传败给强敌任化邦,也情有可原。

见此结果,李鸿章自然欢喜,表扬许钤身道:“还是仲韬有眼光,曾国荃像是事先与你商量过,才下此结论的。”许钤身说:“哪是钤身有眼光,是鸿帅种豆得豆,种瓜得瓜。”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烦。见曾国荃湘军老帅,竟替淮军将领说话,鲍超气得冒火,只差没提枪去找曾国荃拼命。正逢东捻大举北上,朝廷命李鸿章驱兵围堵,李鸿章檄调霆军北进,鲍超盛怒之下,岂肯听令?一折递给朝廷,说是伤病复发,要求开缺调理养病。

怒火攻心,忧愤伤体,不久鲍超还真病倒了,各伤皆发,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奄奄一息。也许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了战场,又奏请遣散霆军三十二营,让弟兄们拿钱走人。李鸿章得知鲍超病情严重,无法带兵,将霆军老弱病残裁去,留下精壮,编入淮军。

就这样,威震四方名重一时的霆军退出战场,淡出人们视野。功名赫赫的一代将星鲍超也落寞而去,回籍四川老家养伤,渐渐归于沉寂。随着霆军裁撤,辉煌十多年挽清廷于既倒的湘军完成自身使命,完全退出历史舞台,仅余部分将领和少量兵勇,零零星星,分散于淮军和各地防军,几近于无。

没人在乎霆军之裁撤,留意湘军之消失,朝廷上下都在关注捻军动向,希望淮军和地方防军早日取胜,好过太平安宁的日子。李鸿章重任于肩,更不敢稍有懈怠。东捻冲出官军包围圈后,发挥其能走善跑特长,一阵风似的,刮向河南,直到黄河南岸才刹住。面对滔滔黄浪,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摆在他们前面的有三条路,一是西行川陕,与西捻会合;二是越河北上,直逼京畿;三是东渡运河,进犯鲁苏。

一个人也好,一支队伍也罢,无路可走之际,披荆斩棘,也要开辟条路出来,勇往直前。而一旦眼前有路,可前可后,可左可右时,相反会犹犹豫豫,举棋不定。赖文光与任化邦商量来商量去,就是决定不下,该去往何方。本来捻军就没明确目标,逢山上山,遇水下水,碰村进村,见寨入寨,若有官军追剿,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跑不赢还可兜圈子。如今甩脱官军,左是山,右是水,前面还有黄河,顿时失去了方向。最后两人决定按兵不动,先休整一阵,待派人与张宗禹联系上,取得共识后再说。

东捻选择出路时,徐州帅营里的李鸿章也在苦苦寻找破捻大计。被东捻牵着鼻子到处乱跑,绝对跑不出名堂,最后只能像僧格林沁样被活活拖死。李鸿章召集许钤身、钱鼎铭等幕僚和营务官开会,想听听意见,集思广益。

各位走进帅营后,李鸿章摊开豫省舆图,指明东捻目前所处位置后,请大家发表看法。几位认为可趁东捻休整,悄悄跟过去,出奇制胜。李鸿章觉得不可行。捻军十分警觉,哪是你出奇就能制胜的?只怕淮军和地方防军还没拢边,他们便已逃之夭夭。又有人提出,把东捻赶到豫西贫瘠山区,困死他们。这是上年曾老师用过的战术,捻军不但没往西走,还冲过开封防墙,东入鲁境,骚扰一把,南回皖鄂。

看来唯一办法,只能把捻军引入鲁省,借助黄河和运河天堑,实行围歼。可问题又来了,一是如何引捻入鲁,二是怎么围歼。还有山东巡抚丁宝桢,肯定不愿自己辖区成为主战场,他不合作,不提供粮草,围捻大计必受影响。

正在计议,刘铭传来见李鸿章,说是负荆请罪。尹漋河大战,若非他争功冒进,东捻就是不被全歼,至少也大伤元气,再掀不起大浪。铸下大错,却侥幸逃脱处罚,刘铭传心怀愧疚,主动来向主帅认错。

李鸿章青着一张老脸,啥都没说。尹漋河战役前,郭松林大败,张树珊战死,淮军连连受挫,刘铭传避开霆军,孤军作战,是要单独打个胜仗,为淮军争口气,其用心之良苦,李鸿章再清楚不过,还能说他什么呢?也是刘铭传悟性高,深知李鸿章对铭军尹漋河之败真实看法,也就不痒不痛认几句错,尔后话锋一转,说起围歼东捻话题来。原来这小子来认错是假,献计献策是真。李鸿章来了神,这才开口道:“你有好想法,只管道来就是。”刘铭传道:“可行倒守运河办法,围逼捻军。”

“倒守运河?”李鸿章眼前一亮,脱口道。刘铭传解释说:“原来防军驻扎运河东岸,用以阻止捻军东进,现可改变思路,引诱捻军进入运河以东鲁省腹地,防军再在河西筑墙驻兵,严防捻军西退,好利用胶东三面海岸,关起门来打狗。”

这甚合李鸿章心意。倒守运河,把捻军封堵于山东腹地,还怕他们插翅飞走不成?与刘铭传取得共识后,李鸿章立即发号施令,命各军向山东境内移动,分驻黄河以南和运河以西,修筑长墙,疏浚河道。表面看是防敌北上东进,其实是等着东捻突破防线,进入山东后,再掉过枪眼炮口,实施围歼。

各军依令而行,李鸿章又让六弟昭庆速往金陵解饷,为刘铭传铭军、潘鼎新鼎军、杨鼎勋勋军提供足够银子,添置马匹,组成游击之师,负责绕击捻军,将其赶进预定地区。

大计已定,李鸿章将行辕迁往济宁,就近指挥剿捻。稍事休息,又马不停蹄,亲临运河,察勘河防。许钤身一直跟随左右,建议道:“倒守运河,固然不错,若再增设一道防线,捻匪就死定了。”李鸿章说:“增设什么防线?”许钤身说:“胶莱防线。”

李鸿章铺开山东舆图,找到胶莱河,立着手掌,由北往南一切,说:“好好好,筑就胶莱防线,困捻匪于胶莱以东海隅,再加以歼灭,定能收事半功倍之效。就是万一捻匪突破胶莱防线,还有运河防线阻截,可继续围歼。”许钤身道:“胶莱防线就交鲁军修筑,名义上以防捻匪东入胶东,这样丁宝桢就会积极性大涨。”

照许钤身所说,李鸿章发函给丁宝桢,丁宝桢果然踊跃得很,调集大量兵勇和民夫,抓紧修筑胶莱防线。许钤身还不放心,又质疑道:“有游击之师驱赶,捻军就会乖乖进入鸿帅所设防区么?”李鸿章望定许钤身道:“有想法只管说,别吞吞吐吐的。”

“命铭鼎勋三军游击驱敌,确有必要。若再施以小计,让捻军主动进入防区,岂不更加省事?”许钤身压低声音,娓娓道出自己肚里的计策。李鸿章连连称妙,命许钤身依计行事。两天后,许钤身稍做准备,就带着数名亲兵,快马加鞭,东经临沂,赶往苏北赣榆。

数日前,许钤身收到旧东家沙船大王朱其昂信函,说他准备扩建连云港货场,正在港北赣榆一带采购物料,事已初定,欲趁便东赴济宁,与许钤身一聚。朱其昂早知李鸿章热衷洋务和经济,想由许钤身牵线,往李鸿章身边靠拢。在济宁见面自然省心,可许钤身考虑剿捻大事当紧,不如主动跑趟赣榆,免得信函往来耽误时间。

赶到赣榆,朱其昂喜不自胜,将许钤身迎入客栈,好酒好肉款待。许钤身端杯道:“老东家可知,淮军战事正急,钤身为何还抽身东行,跑到赣榆来?”朱其昂道:“莫不是鸿帅叫你来找我筹饷?”许钤身摇头道:“淮军有曾大总督筹饷办粮,哪用得着钤身操心?”朱其昂道:“淮军扼守运河,战船不够,鸿帅想借我沙船一用?”

许钤身还是摇头。朱其昂说:“其昂死脑筋,一下子转不过弯来,猜不透仲韬药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还是你自己明说吧。”许钤身说:“鸿帅让我讨你一纸墨迹。”

朱其昂哈哈大笑起来,说:“咱朱其昂生意人一个,跟数字和银子打了半辈子交道,让我开开货单,记记进出大账,自然提笔就来,可要我给啥墨迹,不为难我么?”许钤身说:“不是要你给鸿帅墨迹,是给潘贵升几句话。”

“潘贵升?”朱其昂诧异道,“潘贵升离开我后,不是去了任化邦那里么?据说混得不错,已做上内营营官,天天吃香喝辣,神气得很。”许钤身道:“淮军已张开大网,等着捻匪触网自缚,潘贵升继续跟任化邦瞎跑,只怕已神气不了几天。”

朱其昂感慨道:“想当初,你与潘贵升在我手下跑船,我也没亏待过你们两个,你俩干吗要离我而去,枪林弹雨的,拿小命开玩笑?好好好,我给潘小子写几句话,让他赶快离开任化邦,回头是岸。”许钤身说:“人各有志,犯不着逼迫潘贵升离开任化邦,他在捻匪堆里活得正滋润,就是逼他离开,他也不会听咱们的。”朱其昂说:“那你要我给潘贵升说啥?”

许钤身凑近朱其昂,小声道:“此事关系重大,老东家可得给我保密,不然泄漏出去,坏掉鸿帅大事,你我脑袋难保啊。”朱其昂说:“原来你想害老东家,你这个没良心的!”许钤身笑道:“老东家别说得这么难听,钤身哪会害你?此事能成,你好我好,潘贵升也好,君国和百姓也好啊。”朱其昂说:“别说君国和百姓,只说要我干什么。”

许钤身收住笑脸,一板一眼道:“既然要劳驾老东家,钤身就不隐瞒您了。目前捻匪正游**于黄河南岸河南境内,不知往东往西还是往北。鸿帅已在山东境内设下运河和胶莱两道防线,看去是防堵捻匪东犯,其用意正好相反,就是引捻入鲁,以便关起门来聚歼之。”

朱其昂不耐烦道:“这是你和李鸿章的事,与我朱其昂有何关系?”许钤身道:“说无关便无关,说有关也有关。”朱其昂说:“这不废话么?”许钤身从容道:“记得前年咱们押船经过烟台时,曾被丁宝桢找借口,狠狠宰了一把,老东家没忘此恨吧?”朱其昂说:“怎能忘记?此后每次沙船经过山东沿海时,我就小心翼翼,生怕又被丁宝桢逮住,宰上一刀。”许钤身说:“想不想回敬回敬丁宝桢,出口恶气?”朱其昂说:“怎么个回敬法?”

许钤身顿了顿,才说:“丁宝桢抚鲁,最不愿看到的是山东成为剿捻主战场,老东家帮鸿帅引捻入鲁,就是给丁宝桢最好回敬。鸿帅重情重义,人帮他一尺,他还人一丈,日后您有啥找他老人家,他还能亏待您不成?再说您朱大船王身边耸立着鸿帅这棵大树,丁宝桢还敢欺侮您么?日后你出入山东,岂不就像出入自家客厅和书房?”

朱其昂来了劲,说:“仲韬快说,要我干啥吧。”许钤身道:“事情简单,给潘贵升写封信,说您已备好足量银两和大批洋枪洋炮,正等着任化邦来山东取用,交换条件不高,就是丁宝桢脑袋。潘贵升知您恨死丁宝桢,自会力劝任化邦。任化邦与赖文光本有入鲁补充给养和添置枪炮想法,潘贵升旁边一怂恿,此事定能成。”

动动笔头子,既可报丁宝桢一箭之仇,还能巴结讨好李鸿章,又何乐而不为呢?朱其昂二话不说,研墨铺纸,准备动笔。许钤身掏出事先拟好的信函底稿,说:“不用老东家费心劳神,只依此稿抄一遍即可。”

朱其昂自然照办。如愿拿得朱其昂手稿,许钤身动身离馆。朱其昂送出赣榆城,临别递上一万两银票,算作旅费。朱其昂最不缺的是钱,许钤身假意推辞几句,双手接住。谢过朱其昂,返身西行,绕经临淮关,又勒马离鞍,入漕运总督衙门,拜见吴棠。

那年清河县令任上,吴棠错送三百两银子至慈禧父亲丧船,慈禧当时就向妹妹发誓,日后富贵,一定报答良人。慈禧说话算话,执掌朝政后,格外眷顾吴棠,将他从清河县令,一步步提拔到漕运总督高位,要品有品,要钱有钱,要兵有兵。吴棠与李鸿章有旧,又都是慈禧的人,李鸿章派许钤身来见吴棠,欲借其力,助剿捻军,想必他不会拒绝。

果然见着许钤身名刺和李鸿章亲笔信,吴棠格外当回事,放下漕务,亲自接待客人。许钤身开门见山道:“鸿帅信里已言明,请吴督协助丁宝桢,修筑胶莱防墙,没问题吧?”

“鸿帅有令,吴棠肯定执行,决不打半点折扣。”吴棠笑笑道,“让吴棠不太理解的是,漕兵职责本为看护运河漕运,为何不叫咱就近协防运河,偏偏派往胶东,去修筑胶莱防墙?”许钤身道:“鸿帅这么做,可是基于对吴督的莫大信任,不愿把特殊使命交给别人。”吴棠疑惑道:“协助丁宝桢修筑胶莱防墙,有何特殊之处?”

许钤身起身关紧房门,回头道:“有些话鸿帅信里说不清,只好托我口传。就是漕兵不仅要助鲁军修筑胶莱防墙,到时还得负责悄悄松开缺口,放捻匪进入胶东。”

吴棠甚为不解,说:“放捻匪进入胶东?”许钤身说:“鸿帅就是这个意思,引诱捻匪进入胶东,再封死胶莱防线,关墙歼敌。”吴棠说:“这确是好主意,只是丁宝桢肯干么?”许钤身说:“正是丁宝桢不会干,鸿帅才让吴督率漕兵协防胶莱防线,以实现鸿帅战略意图。”吴棠点头道:“仲韬兄回去告诉鸿帅,吴棠一定为他排忧解难。”

许钤身代李鸿章谢过吴棠,又道:“鸿帅深知丁宝桢等山东官吏最不愿捻匪入境,事先不敢透露自己真实意图,只说修筑运河和胶莱河两道防墙,专为防堵捻匪东犯,待捻匪突破防墙窜入山东后,再依计实施第二步方案。到时捻匪尽入山东,丁宝桢他们肯定会纷纷上奏皇上,弹劾鸿帅陷山东百姓于无情兵燹。鸿帅请吴督修筑胶莱防墙,协剿捻匪,就是关键时刻,也好在慈禧太后那里替他说几句话。”

吴棠忍不住笑起来,说:“这个少荃哪,真是深谋远虑,走一步看三步。好好好,回去告诉他,到时候该叫俺吴棠干吗就干吗。”

告别吴棠,许钤身继续西行,风餐露宿,来到开封地界。东捻就驻扎于开封城外。曾国藩领军剿捻时,开封防墙被一夜冲破,李鸿章接掌剿捻帅印后还没来得及恢复,赖文光和任化邦屯兵于此,以取可攻可守可逃之形,可西可东可北之势。西捻首领张宗禹已有信函回复,与赖任约定,西捻由西往东,东捻由南往北,共同夹击京师。捻军没有坐拥京师称王称帝远大志向,只觉得天子脚下,财富集聚,若捞把大的再跑,至少三五年用不着愁食愁用。

于东捻来说,北上京师有两条可行路线,一是越过黄河,直接北走河北,二是先东入山东,再左折入京。赖文光倾向直走河北,既可省些时日,又能避开豫鲁边境官军重兵;任化邦则认为军中粮草短缺,难以为继,河北贫瘠,给养困难,还不如东进冲破官军防墙,到山东富庶之地夺些粮草,再图京师也不迟。

就在两人意见分歧,难于形成共识之际,许钤身到了捻军大营外面。许钤身将自己打扮成商人模样,一副珠光宝气的样子。到得营前,哨兵举枪喝道:“给我站住!你什么人?”许钤身伸出拇指,朝自己胸前点几下,粗声粗气道:“什么人也看不出来吗?到底长不长眼!”

人就是这样,不怕你强,就怕你横。哨兵不知许钤身啥来头,先软了语气道:“你说找谁嘛。”许钤身说:“找你们头儿。”哨兵说:“哪个头儿?”

许钤身说出三个字:潘贵升。潘贵升身为内营营官,哨兵正好归他统管,听许钤身说出顶头上司名字,赶紧哈腰道:“客官稍候,小的这就入营,请潘营头出来相见。”

不一会儿,潘贵升出现在营门口。

“姓许的,你不在……”见是许钤身,潘贵升小跑过来,嘴里嚷嚷道。本想说你不在李鸿章手下混吗,意识到李鸿章名字有些犯忌,赶紧换成朱其昂三个字。许钤身故意道:“你在他手下都混不下去,我还能跟他搞得长久?”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寒暄两句,潘贵升道:“咱们几年没见了吧?营里没啥好招待兄弟的,离营数里有个小镇,咱们到镇上酒馆里喝几杯,叙叙旧如何?”

许钤身自然没话可说。两人翻身上马,朝营外驰去。片刻工夫,到得镇上,走进一家小酒馆。几口下肚,两人舌头便灵活起来。潘贵升举杯与许钤身一碰,说:“感谢老弟,兵荒马乱的,还跑来看望愚兄!”许钤身道:“不是我要来看老兄,是朱王有托,钤身不敢不从啊。”

朱王就是朱其昂,因他有船王之称,业内人都喜欢叫他朱王。潘贵升道:“你不是离开朱王,到了李鸿章门下吗?朱王还怎么托你?”

还没到亮明底细的时候,许钤身扯谎道:“钤身确实离开朱王,到李鸿章行辕里当了几天差。本以为姓李的当世豪杰,跟他干会有出息,谁知他门户之见太深,安徽人哪怕是条水爬虫,他都当做宝贝,给要职,委重任,威风得很,其他籍贯人士再能干,再怎么忠于他,他都信不过,轻易不会放手任用。咱许钤身是个想做点事的人,既无用武之地,还待在人家矮檐下干啥?朱王又三天一信,五天一函,劝我回去,我想与其冒着生命危险,在淮军营里浪费光阴,还不如重归朱王沙船,前程不一定有多光明,至少银子不会少赚。”

银子看得见摸得着,比虚无缥缈的前程来得实在。潘贵升赞同道:“老弟做得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愚兄不是任巨头(任化邦)看得起,也早拍屁股走人了。”许钤身道:“小弟早闻任化邦格外信任老兄,让你统管他的内营,等于把自己脑袋交到了你手上。士为知己者死,跟着这样的主子干,替他当牛做马,伸过脑袋给他当凳子坐,都值得。”

说会儿别后遭遇,潘贵升回到前面话题:“老弟还没说朱王有何贵托呢。”

“咱有朱王亲笔信,老兄看过,便一目了然。”许钤身掏出身上信函,递给潘贵升。潘贵升拆开封套,果然是朱其昂笔迹。看完信,潘贵升笑道:“朱王也是的,咱不过内营营官一个,哪做得了任巨头的主,要他东进山东,他就东进山东?”

许钤身笑笑道:“看捻军现处位置,南有官军追逼,西为贫瘠山地,北乃荒凉平原,唯东边鲁省富庶,不东进觅食,还往哪儿去?”潘贵升说:“山东不有淮军和五省官军高筑防墙抵挡么?捻军如何东进?”许钤身说:“捻军马快,淮军和官军无奈其何,才不得不高筑防墙,欲以静制动,然效果如何,老兄应该清楚,曾国藩所筑开封防墙就是例证。愚弟不是捻军中人,也知在任赖俩巨头心目中,淮军防墙屁都不是。”

潘贵升还是下不了决心,不无担忧道:“山东境内现有运河和胶莱河两道防墙,冲得破一道是一道,万一捻军陷入淮军包围,贵升怎么向任巨头交代?”许钤身道:“数百里长一道的防墙,总难免存在薄弱之处,又有朱王在胶东做接应,到时捻军还不如入无人之境?如此一来,朱王可从任巨头手里拿到丁宝桢脑袋,任巨头可在朱王处取得巨额饷银和洋枪洋炮,老兄两头讨好,两头得路,此等好事,岂可轻易放弃?”

潘贵升心里终于松动起来。许钤身掏出朱其昂送的银票,递予潘贵升,说:“这是朱王给你的小意思,事成之后,还有重赏。”

见是万两大银,潘贵升两眼放光,表示去找任化邦试试。

回营后,潘贵升就去见任化邦。任化邦本来有东进山东想法,看过朱其昂给潘贵升的信,见只要冲破李鸿章防墙,取下丁宝桢脑袋,便可从朱其昂手上换取大量饷银和洋枪洋炮,不禁怦然心动。找赖文光商量,赖文光疑心有诈,沉吟不决。任化邦不乐起来,说:“你觉得此中有诈,化邦不好强求,只得自带旧部,东进山东,你领走你太平军余部,先行北上。”

赖文光还要说啥,哨兵来报,说刘铭传、潘鼎新、杨鼎勋率领马步大队,正向开封掩杀过来。这下赖文光不敢再犹豫,只好同意任化邦建议,调动十万东捻,往东而进。同时派人给张宗禹去函,告知先入鲁办足枪炮和粮草,再北上合攻京师。

十万东捻就这样离开豫地,风卷残云般进入山东。李鸿章号令属下各军和鲁省防军,各就各位,严阵以待,瞅准时机围歼敌军。丁宝桢得到命令,看到围歼二字,心生疑虑,嘀咕道:“原以为李鸿章修筑防墙,是防堵东捻入境,莫非他另有图谋,意在引敌深入,把战场留在咱山东境内不成?”

没等丁宝桢嘀咕完,抚兵来报,说捻军已越过淮军运河防墙,正向济南方向冲杀过来。丁宝桢大吃一惊,命令标抚加固济南城防,同时增兵胶莱防线,决不能让捻军进入胶东半岛,致使山东粮仓和饷源重地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