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抵金陵,曾国藩拖着疲惫的身躯,亲出水西门,迎接李鸿章一行。
一个月之内,朝廷已给曾国藩连下五道圣谕,令他领军出征。正如李鸿章与冯桂芬所言,曾国藩极不情愿,反复推脱,说自己老病昏聩,已领不了将,带不了兵。朝廷旨复,国难当头,只能依靠国之重臣,带病也要出征。曾国藩强调,湘军已裁得差不多,无将可用,无兵可使,仅有三千亲兵,还有鲍超万余苦等欠饷老兵,不足以御敌。朝廷回应,已命李鸿章调拨淮军主力,交他统率北征。曾国藩坚称,江南将士不服北地水土,吃不惯北方面食,南军北调,胜算不大。朝廷声言,捻军三巨头里,赖文光出身广西,任化邦和张宗禹生于安徽,手下将士过半为南方人,他们可北窜作乱,淮军将士也能北征取胜。
各种借口已然找尽,都被朝廷一一驳回,曾国藩知道无法推掉这份苦差事,只得硬着头皮承接下来。至于结果到底会如何,只能半由天意半由人。所幸还有门生李鸿章调拨淮军,提供饷源,北征或许不会落空。探得李鸿章将到金陵,立马带着儿子曾纪泽,赶往江边。
立于江岸,远望李鸿章坐船分水而至,曾国藩眼前亮了亮,紧锁的愁眉也舒展开来。毕竟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分担重任,自己不至于太过孤单和寂寞。着力培养李鸿章做替手,保留淮军主力不裁撤,本是从长计议,防患未然,想不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站在船头的李鸿章,也看到了岸上曾国藩单薄的身影。安庆一别,已历三载,虽有邮差传书,音问不断,毕竟字不如人,李鸿章还真有些想念恩师。不觉得抬起双臂,朝岸上舞动起来。曾国藩也睁大昏花老眼,招手致意。
船没停稳,李鸿章便甩开身后亲兵,跳下甲板,大步朝岸上奔过去。曾国藩已由曾纪泽搀扶着,颤颤巍巍,迈下高坎。师徒俩越走越快,越走越拢。直到近在咫尺,两人才不自觉立住脚跟,鼓大眼睛,像不认识对方似的,相互打量起来。
在曾国藩眼里,李鸿章越显成熟和老练,脸上轮廓分明,面色黝黑油亮,目光深沉坚毅,高大的身板好像也硬朗厚重了许多。还是岁月最为奇妙,转眼间就将一个耿直急躁的性情男子,磨砺成老成持重的国之栋梁。
李鸿章也觉得老师变化很大。还在途中,他就反复想象,曾氏兄弟双双封侯晋伯,世所罕见,老师该春风得意,威风凛凛。谁知恰恰相反,他身也薄弱了,腰也弯曲了,胡须花白,两鬓如霜,老态毕现。尤其两只三角眼,黯淡无光,不再犀利有神,更多的是温和与慈祥,仿佛乡下野老,暮气垂垂矣。老师是满腹经纶的大儒,强调以德化人,不以势压人,对待湘军将领,总是宽严相济,慈威并举,不失忠厚本色。可到底身为三军统帅,不怒自威,不语自雄,温煦随和的目光背后,隐含着无形的威毅,甚至不可言喻的杀气,让人生畏。如今竟威严不存,雄风不再,实在看不出是功高盖世天下闻名的毅勇侯。
也许是虎狼湘军裁撤得差不多,老师无以足恃,底气不够,才变成和蔼可亲的慈祥老头。李鸿章心生悲悯,同时又清楚地意识到,这正是老师非凡之处,宁肯裁撤湘军,自剪羽翼,自斫臂膀,自去虎威,也要保全淮军,为国家留存有生力量。
李鸿章对老师越加敬重,弯膝跪行师生大礼。曾国藩有些慌乱,忙屈身扶起今非昔比的学生,口里说道:“少荃免礼,少荃免礼,你已是国家功臣,封疆大吏,不必拘于俗礼。”
李鸿章紧紧握住老师的双手,诚恳道:“老师永远是老师,没有老师惇惇教导,处处提携,又哪有学生今天?”曾国藩说:“少荃言重了,没有老师就没有学生,同样没有学生,也没有老师。不是你统领淮军,转战苏南,断掉李秀成后路,湘军也不可能攻克金陵。苏南平定后,你又违背助攻金陵旨意,不与湘军争功,咱兄弟薄面才得以保全,老师感激不尽啊。”
客气过,两位牵手离开码头,在随从簇拥下,奔向不远处的大轿。仿佛三年前安庆码头道别,师生执手连心,难分难舍。上轿入得城门,来到两江总督府,后衙已摆好家宴,等着师生入席。李鸿章又想起三年前离皖东征,老师为鼓舞淮军士气,置酒壮行,其排场之大,声势之盛,简直无以复加。如今弟子功成名就,已用不着再做表面文章,待以家宴,更显亲切随意。何况李鸿章即将成为总督府主人,落脚金陵第一顿饭放在府里,等于在自己家里就餐,感觉更温馨。李鸿章懂老师意思,酒喝得格外开心。
席上说起剿捻话题,李鸿章道:“自咸丰三年(1853)以来,历时十余年,朝廷先后派遣过二十一个统帅,其中不乏总兵、提督、巡抚、总督、亲王,专事剿捻。讵料捻匪嚣张,一个个无功而返,连一代英雄僧王也命丧曹州,难竟其功。朝廷吃尽捻匪苦头,意识到只有老师能担此大任,才旨派接管帅印,挥师北讨。”
曾国藩叹道:“为师是有印无师啊。三番五次请辞,就是推脱不掉。后来我终于明白过来,朝廷为何置少荃于不用,偏偏命我这个病夫率领淮军出征,无非两个用意。”李鸿章问道:“哪两个用意?”曾国藩道:“一是将你与淮军分开,帅将脱离,没法对朝廷构成威胁;二是由我带兵出征,能胜更好,若铩羽而归,也可给朝廷和僧王挣回点脸面,连太平军克星都不能战胜捻匪,僧王自然败得情有可原。”
也许老师分析得对吧。李鸿章说:“老师不是僧王,一定能马到成功。”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知其不可而为之吧。”曾国藩叹道,“明天咱俩交接督篆,再坐下来商量征捻方略。”李鸿章道:“学生听恩师的。”曾国藩道:“离开金陵前,为师会将家眷搬出督府,你好启篆视事。”李鸿章忙摇头道:“不用不用,师母和家眷仍住督府就是,少荃另觅府衙。”曾国藩道:“不必不必。此系从前忠王府,设施完善,开衙便利。”
李鸿章恳切道:“老师统军北征,不可能携带家眷同行,学生一到金陵,就把师母他们赶出督府,外人怎么看可以不管,学生心里也过意不去啊。何况学生不过署理江督而已,没必要入驻督府,显得多么想做江督似的。也正基于此,我才留家眷在苏州,没迁来金陵。”
见李鸿章一片诚心,曾国藩也就没再坚持。接下来数日,师生俩多次长谈,就剿捻大计反复磋商。两人一致认为,再不能像僧王那样,被动追击,受制于捻军。大方针该是以静制动,以有定之兵,制无定之贼。具体做法为,在捻军经常出没的鄂西、豫北、皖北、苏北和鲁南四省十三府重点设防,连点成线,铺开大网,等着捻军触网,再相机收网剿灭之。
铺网需要兵力,李鸿章毫不含糊,将刘铭传铭军,潘鼎新鼎军,周树声树军,周盛波盛军,全部拨给老师。这是李鸿章庐州子弟兵,系淮军精锐,战斗力决没问题。还有刘秉璋所领十营淮勇,也交老师节制。曾国藩很满意。只担心淮军将领不好调度,提出征用李家老三李鹤章、老六李昭庆,随侍旌麾,联络诸将。李鸿章二话不说,当晚提笔写信,派专人送往合肥,命两位弟弟以君国为重,暂搁家产家业,赶赴曾营听差。
有将有兵,还得有足够粮饷。李鸿章表态,江浙乃饷源重地,江督于手,总想得办法来。江南平定后,生产有所恢复,然历经十多年战争,元气大伤,正项粮税不足以养兵,必须抽取厘金,与其病农,不如病商。好在苏沪商贸发达,只要下狠手,总收得到银子。
曾国藩这才打起精神,檄调淮军诸将,誓师出征。李鸿章摆下百桌宴,为老师壮行,一再叮嘱淮军诸将,一切行动听大帅调度。曾国藩端杯于手,酒未入喉,已是五味杂陈。从前老师送学生率军东征,如今学生送老师领军北伐,全然倒了过来。且以前学生所率为自己一手练出来的淮军,外加少量湘军,而今老师所领并非自己子弟兵,全靠学生所赐。虽说湘淮同源,毕竟淮军隔着一层,亲疏有别,到得战场上,指挥灵不灵,还很难说。
忧心忡忡喝完酒,曾国藩揖别李鸿章及督抚旧僚,挥师上路,剑指苏北,直逼清江浦。
送走老师,李鸿章便在忠王府附近选择督衙新址,开府视事,大刀阔斧干起来。首要任务自然是设卡开厘,重征强敛,为老师征捻大军筹措粮饷。粮饷只能来自农工和商贸,李鸿章将苏省招垦复耕和兴商助贸办法,推广至所辖两江其他地区,广开利源。又嘱马格里,把苏州洋炮局迁入金陵,仿照江南制造局范式,扩建为金陵制造局。再让容闳牵线搭桥,进购美国机器,提升生产能力,为前线提供枪炮子弹。
干得正欢之际,接到奕?密信,李鸿章顿时傻在那里,不知所措。
密信内容简单,就是命李鸿章追查天王府失火原因,及天国圣库财宝去向。还说是两宫太后的意思,不信如此巨大财富,就这么销声匿迹,总该留下些线索。只是考虑曾国藩带兵在外,只能秘密从事,不可太过张扬,让曾氏兄弟察觉,影响剿捻大计。
果如冯桂芬所言,朝廷将曾国藩调离金陵,不仅仅为清剿捻军,还另有深意。只是天国圣库传言属真属假,至今无人说得清楚。即使是真,朝廷既要曾家上阵卖命,又背后放人家暗箭,也太不厚道。想想天国圣库财宝再多,又怎么能与皇皇大清江山相比?曾家兄弟领军消灭太平军,确保大清江山不倒,朝廷不以大局为重,老盯着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圣库财宝不放,又何必呢?设若事被老师知道,他该会何等寒心?
李鸿章实在不愿趟这趟浑水,开罪于曾家。可不开罪曾家,就会开罪皇家,两宫和奕?不故意为难他么?或许正是要为难他,倒看他心向朝廷,还是偏袒曾家。李鸿章百般无奈,一连数天坐立不安,无心政务,唯有长吁短叹。
这日冯桂芬到签押房来说厘金征收事宜,见李鸿章老走神,说:“看鸿帅心事重重的样子,莫非也有为难之时?”李鸿章道:“鸿章就不可有为难之时?”冯桂芬笑道:“桂芬印象里,鸿帅向来少有畏途,即便遇到什么难处,也是知难而进,义无反顾。”
李鸿章苦笑笑,拿出奕?密信,请冯桂芬过目。冯桂芬道:“朝廷果真没放过鸿帅。这天国圣库是查还是不查?”李鸿章道:“愿景亭兄赐教。”冯桂芬道:“天国圣库牵涉人事广,真查的话,必然打草惊蛇。蛇一旦受惊,会乱咬人,只怕鸿帅身家性命都有威胁。”
李鸿章几分惊讶,说:“有这么可怕吗?”冯桂芬说:“圣库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库里财宝不仅仅曾家占份,湘湘子弟兵都会沾边。明眼人一看便知,没等欠饷发足,这批人就随曾国荃回了湖南,不愿返乡的,也自动离开金陵,或买官捐位,或购地置产,或上山为匪,或下水为盗,或干脆加入哥老会,杀人越货。鸿帅若纠住天国圣库不放,一路追查下去,必然拔出萝卜带出泥,触犯众怒,惹火烧身。”
说得李鸿章背膛发凉,半天才道:“看来只好睁只眼闭只眼,敷衍了事。”冯桂芬道:“敷衍容易,了事只怕难。”李鸿章道:“那就只能不了了之。”
不了又如何了之呢?李鸿章口里说得轻巧,心里却没一点底。正好钱鼎铭进来,手上拿只顶子,轻轻搁到签押桌上。李鸿章疑惑道:“谁的顶子,搁这里干啥?”钱鼎铭说:“郭柏荫顶子,派衙役专程从苏州送来的,托我转交鸿帅。”
李鸿章一拍桌子,大骂道:“不胡闹吗?郭柏荫不想做臬司啦?”钱鼎铭说:“衙役说郭柏荫正是不想做这个臬司,才交出顶子,请鸿帅另许他人。”
郭柏荫一向处事沉稳,办差有方,这下扔掉顶子不要,一定是被硬钉子扎了手。李鸿章逼自己冷静下来,说:“把衙役叫进来。”
钱鼎铭出去,唤进衙役。衙役没说什么,双手呈上郭柏荫亲笔信。李鸿章展信一看,原来吴江有个大商人殷兆钧,苏州半数缫丝生意都垄断在他手上,是厘金征收大户。可殷兆钧仗着堂哥殷兆镛威势,没把吴江厘胥放在眼里,多次强行冲卡,拒交厘金。厘胥只好向署理苏抚兼藩司刘郇膏哭诉。刘郇膏与殷兆镛有旧,不好得罪殷家,就让郭柏荫出面。郭柏荫带上数名衙役,赶往殷府,殷兆钧不由分说,唤出十多名打手,将郭柏荫几位乱棍打出。郭柏荫狼狈不堪,逃回抚衙,请刘郇膏给他一营抚标,非踏平殷府不可。刘郇膏怕闹出大乱子,不敢轻易答应。郭柏荫一气之下,脱下顶子,扔给衙役,命他快马赶到金陵,交给李鸿章。
看过信,李鸿章让钱鼎铭带衙役下去,转身问冯桂芬道:“此事景亭兄怎么看?”冯桂芬道:“厘金乃军饷主要来源,放过殷兆钧,商户见样学样,纷纷与官府对抗,拒交厘金,鸿帅还怎么给曾大帅筹饷办粮?”
李鸿章皱眉道:“此理鸿章也懂。可殷兆镛身居高位,手里笔头尤其厉害,加之剿捻需要,厘金征收确实有些过重,两江绅商怨声载道,殷兆钧冲卡拒交厘金,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若殷兆镛以此大做文章,其他言官跟着起哄,群狗乱咬,鸿章又如何抵挡得住?”
冯桂芬笑笑,道:“鸿帅为朝廷办厘助剿捻军,还怕群狗乱咬不成?照桂芬看,此事不办则已,要办就得办些动静出来,说不定坏事变成好事。”李鸿章问:“坏事如何变好事?”冯桂芬说:“厘金抽取不易,主要是殷兆钧等商户有恃无恐,极力阻挠。殷兆钧背影深厚,鸿帅也若能把他镇住,其他商户自然服服帖帖,不再与厘胥作对,厘金抽取也就容易得多。”
李鸿章不无担心道:“可如此一来,与殷家结下梁子,殷兆镛发动苏籍京官,群起而攻之,鸿章岂不只有卷铺盖走人,回合肥乡下养老?”冯桂芬笑道:“鸿帅回乡下养老,谁替曾大帅筹饷调兵?曾大帅孤立无援,独木难支,捻匪趁机北窜,京畿岂不危急?奕?和两宫心明如镜,最知此中要害,自然不会在乎殷兆镛他们。”
自己无私无畏,一心以国家安危为重,又何惧他人物议?李鸿章也就坚定了惩办殷兆钧的决心。只听冯桂芬一旁又道:“鸿帅敢摸殷家老虎屁股,激怒殷兆镛,待他把事情闹大,朝廷顾此失彼,天国圣库之事正好蒙混过关。”
如能逃过天国圣库追查差事,又何乐而不为呢?李鸿章暗忖道。适逢刘郇膏母亲病故,丁忧回籍,李鸿章立即奏保丁日昌署理江苏巡抚,兼任布政使,执掌藩司大权。剿捻非常时期,急需能吏办差,朝廷恩准李鸿章所奏,谕令丁日昌,安排好上海和江南制造局事务,迅速赶往苏州,入驻拙政园。
几乎是同时,奕?又有密信递到金陵,催问李鸿章,天国圣库追查得如何。李鸿章懂奕?意思,他要酌办何事,提拔何人,朝廷尽量满足他,朝廷要他办的差事,他也不能含糊。李鸿章只得回信,说已布下暗线,正加紧追踪天国圣库,只是个中情形复杂,需时间抽丝剥茧,慢慢追查,太过急切,实难见效。
回信发走,又函令已移驻苏州的丁日昌,尽快抽调抚标营,让按察使郭柏荫协同配合,尽快赶赴吴江殷府,拿办殷兆钧。
前次赶走郭柏荫后,殷兆钧就恶人先告状,具函堂兄殷兆镛,控诉两江督抚投卡抽厘,横征暴敛,简直伤天害理。又见臬司不再来人,吴江各处厘卡也松弛了许多,以为风声过去,召集苏州缫商,弹冠相庆。正在热闹,家丁跌跌撞撞奔进来,说:“不好啦,不好啦,抚衙抚标兵堵死大门,叫老爷快快出去受受受……。”
殷兆钧举过手里酒碗,往桌上一顿,喝道:“受什么受?”家丁说:“受受受缚!”
“没出息,几个标兵,就把你吓成这样。”殷兆钧一掌掴在家丁脸上,又招呼管家,召集家养打手,挥刀舞枪,咆哮出门,倒看谁吃了豹子胆,敢来殷府找死。
谁知龙行虎步来到门外,只见数百抚标兵真枪实弹,将殷府围个水泄不通。好汉不吃眼前亏,殷兆钧心里发虚,收住眼中凶光,双手打拱,一脸笑道:“兄弟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何必动枪动刀呢?你们头儿是谁?为我引见引见。”
话才落音,郭柏荫出现在眼前。殷兆钧脸上肌肉僵了僵,用力堆出媚笑道:“是郭大人,久违了,久违了。是不是让您的人退后几步,咱们进屋喝茶说话?”
“这不是喝茶的时候!”郭柏荫身后走出一个人,厉声喝道。殷兆钧打量着对方,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是谁?”郭柏荫让一旁道:“不认识吧,这是署理苏抚丁大人。”殷兆钧不解道:“署理苏抚不是刘大人吗?几时换成了丁大人?”
丁日昌不耐烦道:“殷兆钧你少啰嗦,谁做苏抚,是皇上的事,难道还得你点头同意吗?本抚今日登门拜访,只问你一句话,你凭借你殷家朝中有人,为非作歹,欺行霸市,恶意垄断缫丝,冲卡逃厘,殴打臬司,该当何罪?”
殷兆钧嗫嚅道:“官府强抽厘金,商户无力承受,表示抗议,何罪之有?”丁日昌猛喝道:“放肆!来人,将殷兆钧给我绑了,带回抚衙问罪!”
闻声,郭柏荫身后冲出几名臬司衙役,恶狠狠扑向殷兆钧。殷家打手想上前夺回主子,众抚标一阵排枪扫过来,撂倒前面数名找死的,其余的人顾不得殷兆钧,转身逃入府内。殷兆钧早被臬司衙役几下锁住,牵了就走。
殷兆钧归案后,丁日昌和郭柏荫又如法炮制,捕拿了数名抗厘恶商,关进臬司大牢。各地大小商户见殷家根深蒂固,尚且斗不过抚衙,一个个也变得老实起来,再不敢逃税抗厘,该交得交,该抽得抽,苏省税厘一时大增。两江其他省份也学丁日昌做法,抓走一批恶商,杀鸡给猴看,各项税厘按时足额征抽上来。
有钱有粮,诸事好办。两江粮饷解往剿捻前线后,曾国藩巧为调用,铭、树、鼎、盛诸军兵精粮足,士饱马腾,打仗格外来神,连战连胜,将捻军尽数赶出皖北。曾国藩奏报朝廷,将行辕自清江浦移驻临淮关。
就在李曾两位一唱一和,一个忙于征粮办饷,一个着力围剿捻军之际,朝中大臣闲极无聊,听说两江厘巨税重,民怨沸腾,正好借题发挥,打发时光。其中尤以兵部侍郎殷兆镛最起劲,双脚跳得老高,天花板都差点被他顶破。淮军初征上海时,处处受掣肘,难有作为,殷兆镛两参薛焕,李鸿章上下其手,夺过政商大权,才取得保沪平吴大功。如今李鸿章独掌两江,竟不念旧情,先拿他殷家兄弟开刀,叫殷兆镛如何想得通?他大口骂道李鸿章恃功朘民,横征暴敛,借公济私,委用之人品流太杂,猥琐太甚,伤风败俗,手执锋利刀笔,连夜写成劾折,呈入宫中。陶钟璐、翁同龢之辈也不甘寂寞,随声附和,纷纷具折痛骂李鸿章。御史宋晋甚至咬牙切齿,弹劾李鸿章伤天害理,罪不容诛!
李鸿章与丁日昌连殷府都敢动,殷兆镛心中恶气不出难受,原在情理之中。其他朝臣见不得曾李建功立业,妒火中烧,群起而攻之,也可理喻。唯一让人不解的是,朝廷态度也如此暧昧,竟将朝臣奏折抄发地方督抚,像要故意敲打李鸿章似的。
望着桌上堆得高高的弹劾抄发稿,李鸿章气急败坏,拍着桌子,大骂粗话。又不好怪罪皇上,只得提起笔来,反驳朝臣:非常时期,不采取非常手段,征税抽厘,谁保剿捻成功?干脆罢兵休战,任凭捻军猖狂肆虐。或与各朝臣对调,自己回京做清官,朝臣下来办差,看他们从哪里生财聚钱,养兵作战。
折子派发后,心头愤怒才略有缓解。冯桂芬入问道:“恭亲王奕?近期没来函吧?”李鸿章道:“自殷兆镛等人发飙以来,恭亲王还真没来函催促天国圣库之事。”冯桂芬笑道:“殷兆镛他们闹得满城风雨,恭亲王也不忍心再逼你。逼也没用,您既要替曾大帅调兵遣将,购枪置炮,又要为剿捻征税抽厘,纳粮备草,还要应对朝臣诅咒,督抚质疑,一时分身无术,哪有精力应对天国圣库的事?看来您要好好感谢殷兆镛他们才是。”
说得李鸿章笑起来,说:“正是景亭兄所言,坏事变好事。然朝廷抄发殷兆镛之流劾折,实在让鸿章寒心。”冯桂芬道:“将朝臣劾折抄发各地督抚,却对鸿帅没半句惩戒,正好表明朝廷态度,剿捻不可止,抽厘不可废,提醒你压力再大,也要忠心耿耿,为皇上办好差。”李鸿章点头说:“朝廷可能确有此意。”
冯桂芬又说:“虽说朝廷并无责难鸿帅之意,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鸿帅还得拿出点动作来,让皇上和朝官知道外臣办差之不易。”李鸿章问:“还请景亭兄点拨,鸿章该做啥动作?”冯桂芬说:“适当放缓淮军厘税征收和解押进度。理由是现成的,就是朝臣狺狺,两江绅商借机抗厘,粮草军饷筹措越发不易。”
李鸿章心领神会,笑笑道:“粮饷不能及时到位,淮军肯定会嗷嗷大叫,叫声传进紫禁城,殷兆镛他们也不一定有好果子吃。还有已裁部分湘军,因候饷滞留两江一带,干脆停止已着手拨付的欠饷,放任他们闹去,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李鸿章停工罢厘之际,还给朝廷递上一折,说殷兆镛等人一闹,两江商户有恃无恐,更不把官府放在眼里,群起抗厘逃税,厘税抽取越发不易。为不耽误军情,还请皇上责成户部调拨粮饷,接济淮军。或命殷兆镛出京,筹粮办饷。朝廷用兵,本是兵部分内之事,殷兆镛身为兵部侍郎,不能只顾一旁指手画脚,口诛笔伐,也该尽点本分。
奏折发出后,李鸿章又复抄一份,送往临淮关。曾国藩正准备移驻徐州,见过李鸿章折抄稿,干脆留下不走了。他要配合学生,唱曲双簧,让朝廷体谅体谅外臣办差之艰辛。
见曾国藩久无动静,朝廷咨问是何原因。曾国藩以无奈口气回奏道:军中粮短饷缺,将士饥肠辘辘,无力北进,只能暂驻皖北,捧着空腹,等候饥粮。
李曾两人奏稿相继递入养心殿后,两宫火冒三丈,把奕?叫去,问是怎么回事。奕?实话道:“曾李师徒确不容易,死心塌地为朝廷办差,朝中大臣不仅不予理解,还恶语中伤,连罪不容诛都出得了口,换了谁都受不了啊。这还在其次,主要两江商农觉得有机可乘,故意借风吹火,拒交厘税,李鸿章筹不到粮饷,曾国藩难为无米之炊,别说剿捻,只怕还会引起士兵不满,产生哗变,给捻匪可乘之机,坏我大事。”
慈禧半信半疑,说:“有这么严重吗?不是曾李师徒拥兵自重,居功自傲,联手给朝廷施压吧?”奕?说:“不能排除此种可能。可两人奏折所言也是事实,并非凭空捏造得出来。”慈禧沉吟道:“怪只怪殷兆镛几个信口雌黄,将好端端的剿捻大局搅成一锅粥。莫非真照李鸿章所奏,由户部调拨粮饷,或抽殷兆镛负责粮饷事宜?”
奕?真想痛骂殷兆镛几句,话到嘴边,又悄悄咽了回去。朝中人事太复杂,奕?贵为亲王,也不是谁都得罪得起的。朝臣嫉妒曾李功高,也见不得奕?维护两人,背后从没少使花招。尤其这个殷兆镛,察觉慈禧不再像以前那样信任奕?,公然上折,弹劾他专权跋扈,贪赃枉法,正中慈禧下怀,趁机褫去奕?议政王头衔,还降亲王为郡王,仍留军机处和总理衙门领班。奕?赶紧夹紧尾巴,变得乖顺起来,慈禧才又赏还亲王爵位。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奕?再不敢小瞧朝臣,说话怕痒怕痛,细声细气:“户部拨得出粮饷,或殷兆镛有能耐办饷筹粮,咱们也就不必迁就李鸿章,早把他扒一边歇凉去了。”
慈禧长叹一声,正想说啥,又有急报呈入,说霆军哗变,江南面临失控危险。原来湘军裁撤后,部分将士没领足欠饷,仍逗留江南不去。其中包括霆军一万多人马,分滞湖北和福建候饷。曾国藩挂帅剿捻后,朝廷主动下令,停裁霆军,随曾北征。世上哪有只打仗不给饷的?将士们生死不干,还是曾国藩采取种种手段,软硬兼施,才勉强答应下来,前提是必须拿到欠饷。欠饷没到手,又闻两江停厘断税,饷源枯竭,将士们别无指望,喧闹索饷,公然哗变。其他没拿到欠饷的已裁湘军也闻风而动,闹起事来,一时间沸反盈天,掠民者有之,杀官者有之,攻城者有之,甚至还有人扬言加入捻军,与朝廷对抗到底。
两宫和奕?大惊失色,赶紧谕令曾国藩和李鸿章,尽快制止哗变,稳定江南,以专心剿捻。又传旨严斥殷兆镛诸臣,不懂体谅外臣办差艰辛,只知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本欲拿掉殷兆镛几位头上顶戴,又觉得如此一来,再无人敢指责曾李,他师徒俩尾巴岂不要翘到天上去?也就点到为止,放过殷兆镛他们。原来朝廷离不开曾国藩和李鸿章等能臣办差,也需要殷兆镛这样的犬儒张大嘴巴,不时对他们汪汪汪吼叫几声。
世情如此,狗仗人势可壮胆,人仗狗势亦可助威。见朝廷口里说得厉害,却对殷兆镛诸臣无任何实质性处罚,曾国藩和李鸿章自然有些不快。却也不好再逼朝廷,赶紧掉头处置哗变事件。其实也不难处置,无非掏钱动作迅速点。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使鬼不推磨,银子拨到位,又杀几个首犯,哗变很快平息下去。
钱粮乃国家和军队命脉,李鸿章又指令两江各道府州县,加大力度,征粮筹饷,造枪置炮,确保剿捻前线需求。曾国藩手头变得宽裕,万事好办,率亲兵营移驻徐州,调度各军,严阵以待,堵截捻军。又将鲍超霆军调往前线,参与战斗。衣贵新,人贵旧,还是湘军好用。不像淮军,虽有李家老三老六负责传令,毕竟不像湘军旧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一番调兵遣将,秋冬之际又打了几场胜仗,全军士气大受鼓舞。转眼间进入同治五年(1866),曾国藩再次调整策略,北以黄河,南以淮河,东以运河,西以沙河与贾鲁河为防线,责令皖豫鲁直各督抚,协助淮湘诸军,挖濠掘沟,筑堤修墙,各分汛地,层层布置,准备将捻军困于豫西山多田少贫瘠之处,逐步加以歼灭。
经数月努力,各河段堤墙先后竣工。曾国藩心里不踏实,令李鹤章代赴各地,仔细巡察堤墙质量。李鹤章带上亲兵,打马绕上一圈,所到之处,还算满意。只豫军负责的开封城外芦花岗堤墙,土松墙薄,不够坚固,且有部分堤墙缺口,迟迟没有合龙。李鹤章在岗上守了一个多月,亲督豫军加固堤墙,合龙缺口,直到觉得差强人意,才返回徐州。
入城给曾国藩复过命,李鹤章回营,见到二哥来函,询问防线修筑情况,也就顾不得休息,提笔回信,详叙此次巡察所见。还以颇为自得的口气,提到坐镇开封督军固墙经过,意思是二哥派咱老三随侍曾大帅,做事还算靠谱,不会给二哥丢脸。
收到老三复信,李鸿章忙摊开豫鲁舆图,见开封东去不足百里便是鲁境,心里不觉咯噔一下。山东富庶,捻军已将河南洗劫一空,急于冲破淮军围堵,东奔觅粮,开封一带防线薄弱,很容易被撕开。捻军马快,一旦突围而去,又去哪儿捕捉他们踪影?
李鸿章越想越觉得严重,真想亲赴开封,替老师封堵捻军。可自己署理两江,筹粮办饷,重任在肩,又哪走得开?只好给老师写信,重提左宗棠围攻杭州之旧事。前年左宗棠久攻杭州不下,故意在城北留下空当,以至围攻战一开,城里太平军乘虚逃走,悉数扑向苏南。如此一来,浙江是平安了,苏南重又陷入硝烟之中。
李鸿章旧事重提,意思是豫抚和豫军暗怀私心,不愿让河南成为剿捻主战场,修筑开封堤墙时有意留下一手,日后好让捻军突破防线,离豫他去。
信写好发走,钱鼎铭入见,身后跟着一人,竟是同年沈葆桢。李鸿章大乐,上前拉住对方双手,高声道:“幼丹(沈葆桢)兄堂堂船政大臣,怎么跑到金陵来啦?”
原来上年沈母仙逝,沈葆桢辞去江西巡抚,扶柩回籍福建侯官(福州),为母丁忧。浙闽总督左宗棠上门吊唁,聊起江南和金陵两家制造局之盛况,沈葆桢建议,也在福州办个船政局,一边制造兵轮军舰,一边培养海员,振兴海防。左宗棠早有此念,回衙后奏请朝廷恩准,选择福州城东马尾,筹建船政局。谁知刚开了个头,西北回民闹事,朝廷调左宗棠转任陕甘总督,左宗棠不甘船政大业胎死腹中,力保沈葆桢出面主持船政局。依大清回避制度,官员只能异地为官,不可本籍就职,何况慈母逝世不久,戴孝执政,有违律法,沈葆桢一再推辞,不肯就任。也是船政事大,左宗棠又一再举奏,朝廷还是谕令沈葆桢,夺情出山,充任福州船政大臣。亲眼看着沈葆桢到职,左宗棠才放下一颗心,率员西行。沈葆桢也随船来到上海,两人下船考察过江南制造局,再转乘江轮,逆江而上。直至金陵码头,沈葆桢与左宗棠挥别,上岸造访李鸿章,打算再去看看金陵制造局。
自安庆别后,沈李已四年未曾谋面。久别重逢,李鸿章自然高兴,招呼后厨,准备盛宴。又吩咐钱鼎铭,叫冯桂芬来作陪。冯桂芬是林则徐门生,林则徐抚苏时,沈葆桢去苏州看望舅舅,就在抚衙里见过冯桂芬,两人意气相投,一见如故。至于钱鼎铭,四年前赴安庆迎接淮军,就与沈葆桢有过接触,也算是老朋友。
当下四友欢聚一室,兴味盎然。酒好话多,一说到左宗棠,李鸿章道:“左大总督也是,途经金陵,竟不告知一声,鸿章也好尽地主之谊,迎他上岸,畅饮几杯,叙叙旧情。毕竟皆出自曾幕,也算同门兄弟,虽说他不太肯承认自己师出曾门,见着我老师,也是直呼其号涤生。曾国荃攻克金陵时,幼天王出逃,他老人家又揪住此事不放,背后捅老师刀子,曾左从此成为路人,左大总督只怕连涤生二字都懒得挂齿,以免污了他的口舌。”
左宗棠特立独行,行为乖张,是个有故事的男人,容易成为席上话柄。钱鼎铭抢先接话道:“左宗棠才干了得,功勋卓著,历数当今天下英雄,除曾大帅和鸿帅,就该轮到他了。不说别的,单说长毛作乱十多年,不是曾李左所领湘淮楚三军,共同发力,又怎能大功告成?只是左宗棠也太狂了点,狂得有些不可理喻。自比诸葛亮,也就随他去,连曾大帅也不放在眼里,仿佛天底下就他一枝独秀,实在有些好笑。想想没有曾大帅力保,让他以四品京堂募兵,独立成军,能有他今天?他不仅毫无感激之心,还公然瞧不起曾大帅,有机会就抬高自己,贬低曾公。说得轻点,叫做拿起筷子吃饭,放下筷子骂娘,说得重点,叫忘恩负义。”
李鸿章笑道:“说是忘恩负义,还不至于,可左宗棠不近人情,倒也不假。咸丰末年充任湘抚幕僚,恃才傲物,开罪于人,惨遭弹劾,咸丰一怒之下,欲以恶幕罪名收拾他。幸郭嵩焘入值上书房,说服侍读学士潘祖荫上折力保,大言炎炎,说是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加之我老师上折求情,好话说尽,咸丰才动了恻隐之心。只是仍犹豫不决,又问郭嵩焘道,左宗棠是你湘阴老乡,你应该比人家知底细,他到底人才如何?郭嵩焘说左宗棠中举后,三次会试未中,不得不放弃八股,转求经世致用之学,学有大成,入幕湘抚,一展身手,确实非同凡响。咸丰觉得人才难得,终于放过左宗棠。照理郭嵩焘有大恩于己,左宗棠总该领情吧?可他偏不。金陵城破后,长毛残部四散,不少南逃浙闽,流窜广东。其时郭嵩焘抚粤不久,手里仅有少量抚标,无以抵敌,函请左宗棠派兵过境剿贼。理由也简单,不是你左宗棠堵截不力,长毛残部也不会入粤作乱,你总不可能袖手旁观吧?谁知左宗棠担心皇上追究长毛逸出闽境之责,又急于北上征捻立功,不仅不派兵入粤助剿,还连上三折,弹劾郭嵩焘无能失职,以混淆皇上视听,害得郭嵩焘丢掉粤抚顶戴,夹着尾巴回了湘阴,至今赋闲在家,穷愁潦倒,清水洗牙。”
冯桂芬笑笑道:“左宗棠遭遇麻烦,小命难保,郭嵩焘上蹿下跳,为其消灾,他恩将仇报,反过来修理恩人,除饰非避罪,急于北征,还有一个重要理由。”钱鼎铭问道:“啥重要理由?”冯桂芬说:“郭嵩焘两榜出身,左宗棠仅为举人。”
几位想想,确有道理。只听冯桂芬又不紧不慢道,“郭嵩焘是进士,左宗棠看着他不顺眼,曾大帅和胡帅(胡林翼)同样进士出身,左宗棠也颇不服气。郭曾胡三人都向皇上举荐过左宗棠,左宗棠统统不认账,在给儿子信中明确说,郭曾胡等人保荐在后,圣明洞见在先。意思是皇上看中自己大才,想不用都难,其他人无非放几个马后炮,无济于事。”
说得李鸿章笑起来,说:“我问过郭嵩焘,左宗棠为何对曾老师那么不服气。郭嵩焘说,左宗棠少年得志,二十一岁就做了举人,其时曾老师还在上下求索,啥都不是,一年后才勉强考取秀才。有趣的是,左宗棠中举后,三次入京会试,皆名落孙山,人近天命仍是布衣一个。相反曾老师起点低,起步晚,可一旦开悟,迈过秀才这个坎,接下来便一通百通,一路顺风,一中举人,再中进士,三入翰林,此后又连跳九级,位居多部侍郎。左宗棠实在想不通,曾老师悟性才华仿佛不及自己,却后来居上,高歌猛进,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能不伤人自尊么?所以左宗棠一看有进士功名的人,眼里就冒火,心头就来气。直至成为督抚大员,还纠结不已,凡有人求见,拿过名片,若是进士,一脸不屑,先愤愤然扔到一旁,接见过举人以下来人,才看高不高兴,另外再说。”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拿左宗棠开涮时,沈葆桢一直笑而不语,没有搭腔。李鸿章道:“幼丹兄好像不认识左宗棠似的,咱们讨论得如此热烈,您竟不置一词。”沈葆桢笑笑道:“背后说人长短,有些不厚道吧?”钱鼎铭说:“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人到席上,酒杯一端,熟人熟事,正好下酒。”
冯桂芬笑道:“幼丹兄才不会拿左宗棠下酒呢。这世上凡有进士功名以上者,都入不了左宗棠法眼,唯幼丹兄除外。”钱鼎铭说:“正是,左宗棠目空一切,却还有识人之明,倒也难能可贵。在幼丹兄建议下,左宗棠奏办福州船政局,开场锣刚敲响,就被调往西北,走之前推幼丹兄出来主政船政局,确乎明智。”
至于左宗棠为何视天下进士如狗粪,却格外青睐进士出身的沈葆桢,几位嘴里不说,心中有数。原因简单,就是沈葆桢乃林则徐外甥和女婿。当年林则徐总督云贵,听胡林翼荐说左宗棠有大才,专函聘他入幕。其时知左宗棠大名者还没几个,左宗棠自然感激涕零,备好行李,准备应聘。无奈林夫人突然病故,林则徐护灵回籍,事告泡汤。官船行经长沙,大小官员纷纷求见,林则徐能拒则拒,只点名要见左宗棠。左宗棠正躲在湘阴柳庄破屋里,双目茫然,心如死灰,突然受到邀请,激动不已,三步并作两步,赶往长沙,一头钻进湘江边林总督官船。当此之时,林则徐已六十五岁,是名满天下的民族英雄和权倾一方的总督,三十七岁的左宗棠则穷困潦倒,前途无望,能远远看上林则徐一眼,已属三生有幸,何况相对晤坐,促膝深谈,纵论天下,该是何等荣光?更为难得的是,林则徐非常欣赏左宗棠才华,期许一定向皇上荐贤举能。此次会晤后半年,林则徐病入膏肓,临终前竟还从病榻上强行爬起来,亲笔上书道光皇帝,推举左宗棠,可谓“死荐”。这是左宗棠的大名第一次直达天听,连咸丰帝都还没上位,左宗棠总不好说圣明洞见在先,不得不领林则徐死荐之情。又考虑沈葆桢与林则徐之间的关系,福州船政局需要能员主持,也就顾不得沈葆桢功名在己之上,力举他出任船政大臣,以报当年林则徐知遇之恩。
左宗棠这种微妙心态,在座诸位肚里明白,只是不好点破,也就打几声哈哈,掩饰过去。倒是沈葆桢坦然,说:“诸位只知左公孤傲,不知其高功大名,得来多么不易。不说别人,就拿葆桢自己打比,科考不折不扣,步入官场后,有师长扶持,有同年帮衬,还有娘舅余荫可庇,才一步步走到今天,小有成就。想左公出身湘阴乡下,没世荫可乘,亲友可靠,中举后止步不前,无同年可恃,师长可依,加之性格倔强,官居要位的湖南老乡也敬而远之,直至霜染两鬓,依然一事无成。期间也曾投入湘抚幕府,越俎代庖,理政治军,干出不少实绩,却不过为人作嫁,浪得浮名。好不容易弄个四品京堂虚衔,又得不偿失,将抚衙上下全得罪完。湖南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好以入京会试为名,北上入鄂,假装顺道拜访鄂抚胡公(胡林翼),想弄口饭吃。胡公深知左公桀骜不驯,不易驾驭,把他推到曾大帅门下。曾左虽有旧谊,但左公心里不怎么瞧得起后来居上的曾大帅,若非走投无路,又哪会跑到安徽,矮下身段,入幕曾府?幸而曾大帅大人大量,不计较左公小肚鸡肠,专折保举他回湘募勇,自成一军。其时左公已人过天命,青春不再,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土已埋到脖子上。想世间哪位英雄,憋得这么久?只怕不憋死,也已憋疯。左公却硬是憋了过来,他能不抓住机会,强行出头?曾大帅说少荃兄拼命做官,曾国荃拼命打仗,俞樾拼命著书,我看都没左公拼命。不拼命不行,不像少荃兄下有庐州子弟兵可用,上有老师曾大帅照顾,中间还有自家兄弟相助;不像曾国荃有兄弟尤其是大哥扶持,有湘乡战友同生共死,要枪有枪,要炮有炮,要粮有粮,要饷有饷。左公有什么?名义上归曾大帅统领,又不愿受其节制,只得独来独往,单打独斗,自己一人拼命挣扎。其他人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左公每攻一城,每夺一地,都是亲力亲为,跑到前线,冒着敌军枪炮,观敌情,寻战机,排兵布阵。手下人才也是湘淮两军不用之弃才,比如蒋益澧,本是湘乡人,曾大帅觉得他颟顸粗鲁,不可造就,弃如敝屣,左公才拣了个落地桃子,召入楚军大营。没人办粮办饷,只得与十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胡雪岩结伙,解决军需。左公能在两年时间内,窜升督抚大位,确是用命换来的,比之他人,其难度不知大过千倍,还是万倍。”
沈葆桢所言,句句属实,几位倒也无话可说。只有钱鼎铭忍不住道:“左宗棠才高八斗,卓而不群,憋了五十年才逮住机会,拼上老命也要出头,情有可原。可他总该明白,没有曾大帅,他出得了头吗?可他倒好,奉曾大帅之命,湘人回湘,募得几千湘勇,当即扔掉根本,别出心裁,自号楚军。这还在其次,金陵光复,幼天王逃离,他又以怨报德,背后使暗箭,伤害曾氏兄弟,简直令人齿冷。”沈葆桢道:“左公做法有些过,可也能看出,他眼光独特,先知先觉。”钱鼎铭问:“左宗棠还有先知先觉之明?”
冯桂芬代为答道:“左宗棠弃湘号楚,一是不想依附曾大帅,独树一帜;二是他预知长毛消灭,湘军必裁,自称楚军,也许能逃脱湘军命运。至于公然与曾大帅撕破脸皮,恐怕也是做给皇上看的,希望楚军能得到区别对待。”
“左宗棠自命楚军,尚可理喻,可杭州和余杭之战,故意留出缺口,虚晃一枪,私放十万长毛逃逸,又作何解释?”钱鼎铭紧追不放,“另有长毛残部出闽入粤,本来是他防范不周,竟反过来连上三折,劾掉郭嵩焘巡抚,难道也有道理?”冯桂芬笑道:“人情皆然,越是来之不易的东西,越发珍惜。左宗棠拼出老命,好不容易做上浙闽总督,自然不敢稍有闪失。若因久攻杭州不下,影响整个江南战局,皇上怪罪下来,撸掉头上顶子,于心何甘?同理,长毛残部出闽,责在左宗棠,他担心有人借题发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先发制人,将过错往郭嵩焘头上推,让他做替罪羊,自己好抽身北上,征捻图功。花无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左宗棠这把年纪,不可能从头再来,只赢得起,输不起啊。”
几位佩服冯桂芬剖析透彻,说:“左宗棠外表倔强,其实内里比谁都有心机啊。”
见几位只顾说话,忘了喝酒,李鸿章高举酒杯,招呼道:“说拿左宗棠做下酒菜,怎么只顾着吃菜,忘了喝酒?来来来,干杯干杯!”几位笑道:“菜吃得差不多,也该喝酒了。”
隔日李鸿章陪同沈葆桢,参观金陵制造局。马格里自然出面引导,介绍机器性能、产品功效,及生产管理规程,让沈葆桢大开眼界。
出得制造局,去忠王府看望过曾夫人,李鸿章又备菜置酒,邀冯桂芬几位为沈葆桢饯行,送他到江边码头,乘船回闽。
且说曾国藩收到李鸿章函件,启封展读,也忐忑起来。若豫军也学左宗棠,故意留下破绽,让捻军破墙而去,数月苦心经营,岂不全部泡汤?
曾国藩不敢怠慢,具函严责豫抚和豫军,加固开封堤墙,不能出任何差错。尔后拖着病躯,移驻济宁,就近调度黄河和运河防御,万一开封堤墙有失,还可凭借两河,拦截捻军,至少不能让其北犯京畿,威胁帝都。又指派铭军,渡过黄河,向开封移动,协助豫军,务必将捻军封堵在河南境内,好关起门来打狗。
铭军得令,移军开封。眼见离城只有十来里样子,天色黑下来,刘铭传传令安营扎寨。同时派出前哨,与豫军联系,以联手防堵捻军。谁知营垒还没扎妥,只听得远处枪炮大作,开封方向一片火海,映红半边夜空。刘铭传情知不妙,准备挥师驰救,前哨回报,说捻军趁豫军用饭之际,发起突袭,冲开堤墙薄弱处,踏破豫军营盘,往东驰去。
刘铭传顾不得太多,率骑兵追击捻军。却因事发突然,马困人饥,哪追得上风驰电掣般的捻军?捻军一路狂奔,很快进入山东曹州境内,见粮抢粮,见马夺马。鲁抚丁宝桢早有防备,指挥鲁军,挡住捻军东进之路。捻军欲北犯直隶,又有淮军扼守黄河,只好玩起“打圈圈”惯法,在鄂豫皖苏鲁五省边境来回兜圈,与淮军捉起迷藏来。
曾国藩闻讯,顿时瘫倒在地,差点背过气去。慌乱中,亲兵叫进军医,又掐人中,又灌药水,才好不容易把他救醒过来。曾国藩想给朝廷拟折,笔才上手,五指一颤,便掉到地上。只好让幕僚代笔,细述墙防失败经过,请皇上降罪。
奏折还在路上,军机处就已得到密报,知道河南墙防失守,捻军尽逸。还有豫鲁皖鄂及直隶诸省督抚奏本,也以最快速度,送入京中,纷纷谴责曾国藩谋划无方,调度失当,致使一年多剿捻努力,皆付诸东流。尤其是豫抚和豫军统领,骂曾国藩骂得最厉害,仿佛是曾国藩扛着铁锨,亲自将开封防堤扒开的。
朝臣们更是欢天喜地,奔走相告,怎么也掩饰不住眉梢嘴角的笑意。你曾国藩不是牛吗,这回怎么样,不照样败在捻军铁蹄下?世上好事全摊到你们曾家兄弟头上,咱们这些朝臣还要不要活命?也是老天爷开眼,姓曾的打下太平军,受封威毅侯,若再打败捻军,皇上还拿啥授封?岂不只有封王?封王好啊,帝王帝王,王与帝只差一步之遥,一旦封王,你曾国藩正好学吴三桂样子,反清复明,也可弄个皇帝干干。
朝臣们高兴个够,觉得还该做点什么,于是纷纷上折,弹劾曾国藩,说他消极怠工,围剿不力,有意放走捻军,不知居心何在。有人更露骨,说曾国藩读多了史书,老担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绞尽脑汁也要留着鸟和兔,好持弓于手,养狗在圈,顾盼自雄。
与朝臣不同,两宫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虽说曾国藩败于捻军,多少给僧格林沁挽回些面子,毕竟祸害一日不除,国家一日难安,对谁都没好处。当即召奕?进宫,商量对策。奕?说:“捻匪不比长毛,长毛攻一城,守一城,攻一地,占一地,曾国藩步步为营,稳打稳扎,终将洪秀全困死金陵城里。捻匪流动作战,飘忽无踪,曾国藩想以静制动,自然难见功效。看来还得另觅良帅,改变方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收取奇功。”
两宫问:“又觅谁为帅呢?”奕?说:“淮军本为李鸿章缔造,交他人指挥,将帅实难合拍,这也是曾国藩失败原因之一。就让李鸿章接管钦差关防,亲统淮军剿捻吧,他比曾国藩灵活,又年轻十二岁,身强力壮,马下可调军,马上可督阵。”
两宫表示同意。留李鸿章署理两江,本是出于三个目的,一给曾国藩筹饷,二替朝廷追查天国圣库,三让淮军将帅脱离,以免日后生变。大敌当前,看来已顾不得这许多,只能先剿灭捻军再说。只是李鸿章领军剿捻,曾国藩总得有个去向。奕?也已想好,说:“曾国藩好办,哪里来,还到哪里去,就让他回任两江总督吧。”两宫说:“两江难道不可另放他人,非曾国藩不可么?”奕?说:“打仗打的是粮饷,两江是财赋重地,曾国藩是李鸿章老师,让他仍回旧任,可卖力为淮军筹集粮饷。”
两宫就嘱奕?,让军机处拟稿,尽快颁旨下去。正好曾国藩奏折递上来,先自责一番,然后恳请皇上,调李鸿章与曾国荃助己剿捻,就像三年前围剿太平军一样。攻克金陵后,朝廷揪住天国圣库不放,曾国荃为避锋芒,没等湘军裁撤完毕,辞官回了湖南湘乡。眼下剿捻所需,曾国藩又有请求,奕?觉得可调曾国荃出任湖北巡抚,配合李鸿章堵截捻军。
接到圣旨,曾国藩又喜又忧。喜的是曾国荃伺机而出,说明朝廷并没忘记他攻克金陵之功。又有李鸿章总揽剿捻全局,也许大功可成。忧的是自己功败垂成,没有功劳有苦劳,朝廷连安慰的话都不给一句,只命你交出钦差关防,没留任何余地。
曾国藩颜面尽失,心有不甘,不愿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剿捻前线,上折要求留在军中,不主调度,只做个散员,办些力所能及的军务。
与曾国藩一样,李鸿章见到圣旨后,心情也很复杂。淮军将帅又可重新走到一起,同仇敌忾,共报国恩,该是多么快意之事?可老师出师未捷,声望扫地,他肯不肯意回任两江?若不肯回任,两江交给别人,不愿铁心为淮军筹饷,自己又怎么成就剿捻大功?
不同于深谋远虑的曾国藩,李鸿章遇事有想法,更有办法,有谋划,更有行动。他一边檄调淮军各将领,拦截游**于五省边境的捻军,找准机会,给予重创;一边找来钱鼎铭和冯桂芬等幕僚,筹备军需,整理资料,随时准备北征。
钱鼎铭走后,冯桂芬留下说:“桂芬年事已高,精力越来越不济,恐怕没法再随鸿帅出征,只能留守江南故土,讲讲学,著著书,度此残生。”
冯桂芬可不是客气。他比曾国藩还大两岁,已近耳顺,李鸿章不好拉他再奔前线,只得说:“景亭大兄学贯中西,正好著书立学。只是鸿章身边没有您,遇事谁能释疑解惑?”冯桂芬笑道:“鸿帅过誉,桂芬入幕期间,也没为您释过疑,解过惑,只办过谁都办得来的杂役和文案。鸿帅若需要,桂芬倒可推荐个人,给您办文跑杂。”李鸿章说:“景亭兄所荐人选,肯定不赖,鸿章求之不得。”
“许钤身。”冯桂芬说出三个字,“许钤身虽无功名,却出身杭州名门,其父亲、伯叔和兄长都做过朝廷命官。更为重要的是,其人脑瓜子好使,文笔不错,且阅历丰富,见多识广,鸿帅诚心延聘,置于左右,定能派上大用场。”
办大事离不开有用之才,李鸿章非常高兴,说:“景亭大兄说有大用,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就烦请您具函,邀许钤身尽快到金陵来,入我幕府。”冯桂芬说:“许钤身曾在运河上跑沙船,不久前船翻破产,闲居金陵,与桂芬有些交往,我让他来拜会鸿帅就是。”
两天后许钤身就到了李鸿章身边。李鸿章让他协助钱鼎铭,筹办出征事宜,慢慢熟悉衙务。此时周馥已升直隶知州,本想调他随军襄办营务,既然许钤身能顶事,干脆让他留苏补用。剿捻非一日两日之功可见效,老母亲和家眷不好久居江苏,也不便随军漂泊,还是回合肥妥当。幸好几位兄弟操持,合肥李家新宅已建成,李鸿章又嘱周馥,代送老母亲和家眷回乡。
周馥圆满完成任务,回金陵复命时,带来一个漂亮女孩。也是赵小莲心疼夫君征战在外,生活无人料理,想让莫姑姑随军,因莫姑娘小产,身体虚弱,便让出贴身侍女,要周馥带往金陵。周馥见侍女太柔弱,肯定受不了征战之苦,表示异议。赵小莲觉得也对,然仓促间,又到哪儿去找合适女孩呢?周馥说有个叫冬梅的女孩就挺合适。
冬梅是近日才入李家的女佣,十五六岁的样子。第一眼见到冬梅,周馥就觉得她与一个人很像,如果交给李鸿章,他肯定喜欢。琢磨着如何跟赵小莲开口,赵小莲提出给夫君安排个人,周馥就说了冬梅名字。赵小莲也看好冬梅,就让她跟周馥上了路。到得金陵,李鸿章一见,果然眼前一亮,满心喜欢。原来冬梅与丁香很相像,无论身材、五官,还是脸上神态,包括说话声音,与丁香如出一辙,仿佛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
冬梅来身边没几天,李鸿章就率随员和亲兵营,启程北上。冯桂芬、周馥及金陵大小官员倾巢而出,一直送到清江浦。临别之际,李鸿章拉着冯桂芬双手,说:“日后景亭大兄有事,只管找玉山(周馥)就是,他会全心替你操办的。”
冯桂芬谢过,说:“桂芬已在苏州城西木渎镇上物色了一处地皮,正托人造屋,屋成我就住过去,专心主撰《苏州府志》,争取有生之年能够完稿。”李鸿章表示祝贺,承诺道:“府志修迄,鸿章可号召苏州富商出资,刊印成书,让景亭大兄大名不朽于世。”
冯桂芬自然称谢。李鸿章挥别诸位,登船北上。不久冯桂芬离开金陵,入住木渎新屋,总撰《苏州府志》153卷。志成人逝,享年六十五岁。多年后由李鸿章资助和督促,《苏州府志》及冯桂芬其他著作得以刊行出版,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