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立江南制造局
春去夏来,苏州城百花繁茂,万木复苏,一派欣欣向荣气象。拙政园里更是姹紫嫣红,鸟语蝶飞,令人流连忘返。可李鸿章无心欣赏这良辰美景,日日沉浸在繁忙的事务里,无以自拔。幸而功夫不负有心人,由于他巡抚有方,抚衙上下齐心协力,士农工商共同用劲,苏省各行业渐渐恢复生机,来势看好。
身为读书人,李鸿章自然心系苏省文教,不时到苏州试院和各处书院走走,听听莘莘学子的琅琅书声。还将苏州试院取名为景范堂,以苏籍先贤范仲淹勉勖士子。苏州历来文教鼎盛,李鸿章又翰林出身,要把被战争中断的文脉重新续上。这日受冯桂芬邀请,李鸿章赴正谊书院授课,鼓励士子们好好温习经典,争取科场高中,同时也要睁眼看世界,熟悉西语西学,以便日后经世致用,服务国家。
李鸿章的课深受士子欢迎,俞樾也请他去授课。李鸿章放下手头杂务,由冯桂芬等人作陪,来到梵门桥巷,走进紫阳书院。俞樾赶忙迎住,将几位请入正堂。李鸿章抬头望见壁上“学道还醇”的匾额,说:“一看就知乃康熙皇帝御笔。几经战乱,还能留下来,实属奇迹。”
“是苏州沦陷前,百姓藏匿起来的,书院恢复后,主动拿出来,送入书院。”俞樾说道,又指指另一副写着“白鹿遗规”四字的匾额,“这是乾隆所赐,也是百姓还回来的。”冯桂芬道:“乾隆还赐过十三经和二十二史,不知还在不在。”
俞樾带着几位来到藏书阁,指着书架上黄皮书盒,说:“这就是十三经和二十二史,被一位士子带到乡下亲戚家,放谷仓里藏了三年,前几天刚还回来。”
李鸿章抚摸着十三经和二十二史,笑道:“乾隆皇帝真大方,如此贵重典籍也肯出手相赐。”俞樾道:“这可是叨沈德潜沈老先生的光。当年乾隆下江南,诏见本院主讲沈德潜,恩赐了字匾和这两套经典。”
说起沈德潜,当年可谓天下闻名,妇孺皆知。他就是苏州人,二十二岁乡试中举,此后流年不利,连续十七次会考,从青丝考到白发丛生,一次次名落孙山。直到六十七岁,才得中龙虎榜,身到凤凰栖。乾隆怜才心起,挽着沈德潜的手,穿行于翰林院,共相唱和,赋诗曰:我爱沈德潜,淳风挹古初。随后沈德潜一路官运亨通,由少詹事升詹事,再升值书房副总裁,八十岁后致仕,还赐封礼部尚书衔。还没完,九十岁又晋为太子太傅和太子太师,虽为虚衔,却是读书人所能达到的至高荣誉。得知沈德潜主讲紫阳书院,乾隆下江南时,赐给书院匾额和经书,书院声望大振。还赏沈德潜御诗:玉皇案吏今烟客,天子门生更故人。想想人世间,几人能成天子门生和故人?沈德潜故事因而广为流传,令人羡慕。
俞樾说到这里,李鸿章笑道:“翰林为皇上钦点,说沈德潜是天子门生,当之无愧。说是故人,只怕勉强。”冯桂芬也笑道:“乾隆皇帝喜欢作诗,一生写过四万多首,相当于留存下来的全唐诗。诗写得多,信手拈来,自然没法讲究。”
几个人讨论起乾隆诗来。李鸿章说:“乾隆诗是好是坏,另当别论,只说四万多首诗作,出自一人之手,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只怕不少是御用文人代写的。”
“大有可能。不过至少可以肯定,乾隆爱诗不会有假。”冯桂芬说,“乾隆非常在意诗事。沈德潜编成《国朝诗别裁》,颂歌盛世,想拍朝廷马屁,却因列钱谦益诗作为集之首,乾隆大为光火,大骂其老而耄荒。”俞樾解释道:“也怪不得乾隆。钱谦益本为前明大臣,降清后不小心得罪清廷,遭到贬黜,又暗里反清,乾隆看到他名字就来气,自然迁怒于沈德潜。”
此事存于史籍,在座各位都知道。李鸿章说:“也有说沈德潜开罪乾隆,是给举人徐述夔诗集作序,集子里有‘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乾隆大骂沈德潜昧良负恩,卑污无耻。”冯桂芬说:“还有一说,沈德潜死后,乾隆老惦记着他的遗稿,借故骗到手上,见里面有给皇上改诗的记述,气得半死。这无异于说你堂堂皇上,诗才不如臣下,那还了得!又不好拿改诗说事,便摘出沈稿中题咏黑牡丹之句‘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大做文章,追回沈德潜所有封赠,毁稿夺官,罢祠削谥,还不够,又令仆其墓碑。”
俞樾叹了一声,说:“给皇帝改诗,多么光彩和荣耀!可惜不好张扬,冒犯皇上。毕竟沤在肚里,又心有不甘,生前不能泄漏出去,只好写入遗稿,流传后世。偏偏乾隆一向以诗才自傲,觉得自己是天下头号诗人,沈德潜竟跟他玩心眼,毁他诗誉,能不恨之入骨?”
李鸿章说:“也许沈德潜不仅仅想炫耀修改帝诗的光荣,可能也在暗示后人,他修改过乾隆诗不假,却没给乾隆代过笔,他沈德潜眼阔手高,不可能作出那种不入流的诗作。乾隆何等敏感,在沈稿里嗅出别样意味,自尊心大受伤害,难免气急败坏,非报复他不可。”
说着沈德潜与乾隆的恩怨,几人走出藏书阁,来到会客室,喝茶润喉。冯桂芬说:“曾大帅曾说过,他这辈子乏善可陈,却培养出三位拼命三郎,一位拼命打仗,一位拼命做官,一位拼命著书。三位拼命三郎两位在此,仅差一位未到。”
众人问谁是拼命三郎,冯桂芬望望李鸿章,又望望俞樾,说:“问他两位就知。”
俞樾于是笑道:“我道光三十年参加会试,有幸得到主考官曾大帅错爱,从此对我高看一筹,倍加关注。可惜我不会做官,河南学政任上被人弹劾,只好弃官赴苏,潜心著述。曾大帅以拼命三郎,将沅甫、少荃二兄与我相提并论,太抬举我了,实在惭愧。拼命著书没啥了不起,只需耐得住寂寞,肯与纸笔为伍,埋首书斋,总有收获,哪像拼命打仗和拼命做官,得面对复杂局面,稍有不慎就会失手,甚至身败名裂,不是谁想拼命就拼得出名堂的。”
李鸿章大笑道:“耐得住寂寞其实是世间最难之事,鸿章就是耐不住寂寞,做不了学问,只好拼命做官,聊以打发时光。”冯桂芬道:“世上无易事,条条蛇咬人。打仗要躲明枪,做官要防暗箭,著书要战胜自己,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俞樾说:“比较而言,做官最难,打仗次之,著书最易。像咱俞樾,做官无谋,打仗少勇,只有一身书呆子气,勉强还能著著书,立立说。故曾大帅说少荃兄拼命做官,其实是最高赞赏。”
李鸿章笑道:“怎么鸿章听来,老师说咱拼命做官,是在挖苦我,好像我是个官迷似的。”冯桂芬说:“依我看,曾大帅决无挖苦鸿帅之意。俞主讲败走官场,回归书斋,得其所哉。沅甫率军攻克金陵,吃过的苦,遭过的罪,常人无法想象,他硬挺了过来,才立下不世战功。可要他做官做学问,凭他那秉性,恐怕不见得有太大作为。鸿帅东征苏沪,战功赫赫,可搁置不表,另说诗词文章,几人能比?主政江苏以来,政事洋务,得心应手,更是有目共睹。拼命做官,说白了,就是拼命做事,事不成,则功不立,名不就,德不彰,官亦不稳。曾大帅说鸿帅拼命做官,至少赞多于贬。”
李鸿章长叹一声,慨然道:“鸿章没想过老师是赞还是贬,不过尽己所能,办好每份政事,每件洋务,日积月累,总该有些成就。咱们已落后西洋远矣,再不脚踏实地,做些实事出来,强军富国,只会继续被动挨打,任人宰割,面临亡国亡种之厄运。”
众人都说,国家要富强,确实得像鸿帅样,敢挺身入局,拼命做官,拼命做事。
说话间,到了给士子们授课的时候,李鸿章在众人簇拥下,走出会客室,步入讲堂。
苏吴人才济济,书院和府学读书声一起,各地纷纷响应,蔚然成风,无须李鸿章过多操心,他得腾出时间和精力,打理洋务和商贸。比如苏州洋炮局,自购进阿尔本舰队设备后,马格里巧为利用,洋枪洋炮质量提升,产量大增,前不久还调了一批给僧格林沁剿捻。再说丁日昌归沪日久,上海两个洋炮局也该大有起色。李鸿章就盘算着,处理完手头急务,专程跑趟上海,到通商大臣衙门料理料理外贸,再去两个洋炮局走走,看能否合二为一,扩大规模。去年为充实安庆军械所,老师委派美籍华人容闳,返美购置制器之器,据说已装船起运,如今两江总督府迁往金陵,老师又忙于裁军,无暇他顾,待这批机器运回来后,也可争取留在上海,派作大用场。
主意已定,正准备出行,周馥匆匆走进来,说:“抚衙门口来了两个人,非见鸿帅不可,怎么赶都赶不走,鸿帅说怎么办?”李鸿章问:“什么人,哪儿来的?”周馥说:“是母子俩,刚从上海赶过来,说有天大的冤枉,非找鸿帅投诉不可,否则会出人命。”
民间刑案有道府县衙和臬司打理,巡抚要管要政大事,哪过问得过来?只因听到上海二字,李鸿章心有所动,答应带人进来见见。
周馥转身出去唤人。旋即母子俩出现在签押房门口,未待问话,便扑通趴到地上,磕头如捣蒜,大呼李大人救命!李鸿章说:“先起来吧,慢慢说,到底咋回事?”
两人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坐到周馥搬过的木凳上。母亲正要开腔,已泪下潸然,泣不成声,只好儿子代言。儿子用还算纯正的官话,有条不紊地自我介绍道:“小人名叫唐廷枢,广东香山人,在上海怡和洋行做买办。”
怪不得举止大方,说话从容,一点不像普通士民,原来是见过大世面的。李鸿章猛然想起一个人来,打断对方道:“你叫唐廷枢?我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对对对,在一本叫《英语集全》的书上。书是作者之一的唐廷植送给我的,我已转赠给上海同文馆。还有一位作者就叫唐廷枢,唐廷植之弟,是不是你?”
唐廷枢不无激动道:“大人所说唐廷植弟弟唐廷枢,正是小人。哥哥早跟我说过,曾与大人您有一面之识,还敬赠过我俩共同编著的《英语集全》,小人才带着老母亲,斗胆跑进巡抚衙门,来找您老人家,救哥哥一命。”
李鸿章几分疑惑,道:“令兄不在上海海关税务司衙门做通事(翻译)吗?到底出了啥事?”唐廷枢说:“哥哥就是做税务司通事时犯的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收了上海商人五百两译资,被人告到上海县衙,将他逮捕入狱,准备问斩。”
作为通商事务大臣,李鸿章没少接触外贸,又处处留心,对华洋商贸人事还算了解,话问得在行:“是不是上海商人租用洋船装货,所议合同、水脚总单及洋行保险凭据,均系洋文,无法辨识,找令兄帮忙翻译,付给他译资?”
唐廷枢说:“正是这么回事。比起普通沙船,洋船运货快捷安全,费用也低,华商都愿租用洋船运货。只是洋船手续繁复,又都用的洋文,华商看不懂,只得找认识洋文的人翻译,付给译资。此系双方自愿合作,不少海关通事离班出衙后,都会接活,赚些外快。哥哥觉得海关通事薪金不低,从不承揽此事,是被一位交往多年的粤商缠得没法,才接下差事,拿走五百两译银。结果传入税务司同事耳里,以受贿名义,告到上海县衙。原来那位同事也是通事,见哥哥受总税务司赫德器重,做了海关首席通事,心生嫉妒,趁赫德出巡在外,对哥哥施放暗箭。哥哥被关进县衙大狱后,那通事又买通狱卒,将哥哥打得半死,欲置他于死地。小人实在没法,才与母亲赶来苏州,请大人救哥哥一命。”
此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说小是五百两译银算不得大数,官场中贿赂成风,超过五百两者不多的是?说大是清律规定,收受五百两贿金以上,完全可定谳处斩。海关税务司属大清衙门,职员行贿受贿,一经告发,按律问罪,自然无话可说。
见李鸿章沉默无声,唐母又泪眼汪汪道:“大人一定高抬贵手,只要能救我儿一命,出再多的钱,就是把家产全部拿出来,我也认了。”李鸿章实话道:“案子若捅上去,移交刑部,恐怕再多的钱也换不回令郎性命。”
吓得唐母瘫软在地,几乎气绝。李鸿章心生同情,问唐廷枢道:“令兄案子已办到哪一步?”唐廷枢说:“上海县衙初步定为死刑,正准备报送刑部,待审批下来,就可执行。”唐母哀哀道:“狱卒也太可恶,得了人家好处,就不顾天良,将我儿往死里整。只怕没等到刑部批文下达,我儿就会冤死于狱中。”
唐氏兄弟是不可多得的西语和商贸人才,李鸿章有心帮这个忙,道:“这样吧,我给上海道台丁日昌写几句话,要他过问一下此案,不能任狱卒胡来,虐待犯人,犯人死在狱中,非追究狱卒和县衙责任不可。至于案子结果如何,容本抚探明详情后再说。”
上海道就是苏松太道,因衙门设在上海,故有此简称。李鸿章当即提笔,给丁日昌写了几句话,装封交给唐廷枢。母子俩赶紧趴到地上,咚咚咚地给李鸿章叩起头来。叩完头,唐廷枢拿出张大额银票,上前半步,放到桌上。李鸿章黑着脸道:“也是你们唐家兄弟人才难得,本抚才有心施救,哪会看重你的银票?拿开走人,快回上海,去见道台。”
见李鸿章说得实在,唐廷枢不好勉强,收回银票,扶着母亲,千恩万谢而去。李鸿章望望母子俩背影,让周馥通知冯桂芬和钱鼎铭,翌日出行上海。谁知第二天正要动身,传来一个特大消息,李鸿章震惊之余,敏锐地意识到,要不了几日,圣旨就会送达苏州,自己和淮军将有重大行动,决定暂时放弃上海之行。
消息来自山东曹州。说捻军赖文光、任化邦、张宗禹三大巨头会盟后,易步为骑,变两条腿为四条腿,呼啸来去,神出鬼没,黑旋风般驰骋于豫鲁苏皖一带,亲王僧格林沁率蒙古精骑苦苦追击,就是够不着敌军。不是蒙古骑兵不能跑,是捻军占据主动,想西就西,想东就东,想停就停,想打就打,边跑边打,边打边跑,蒙古骑兵摸不着头脑,老被牵着鼻子走,疲于奔命,劳而无功。偏偏僧王不服气,一根筋穷追不舍,像举行赛马会似的,非赶超捻军不可。有人劝他,这样会拖垮部队,僧王大怒,斥骂长人志气,扰乱军心,还拔出马刀,斫树为慑,声明再多言,刀下树就是下场。没人再敢规劝,打起精神,跟着僧王追赶捻军。捻军运动中看准时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击其要害,僧王防不胜防,一败邓州,再败南阳,三败鲁山,损兵折将,死伤惨重。僧王没反思为何败给捻军,继续猛追,自豫至鲁,自鲁折豫,再自豫过皖,自苏奔鲁,一个多月时间,狂奔数千里,人疲马乏,人畜累死无数。
马不停蹄,人不歇脚,看看追到曹州菏泽,僧王自己也精疲力竭,几乎瘫倒在地。菏泽为黄河水套地区,河堰高筑,堰上植满密密麻麻的柳林,以防大水泛滥。时值初夏,黄河汛期还没到,却来了两股部队,一是捻军,一是蒙古铁骑。捻军先行赶到,人吃饱,马喂足,静静潜伏于柳林后面,只留小股马队在林外出没,故意引诱僧王。见着捻军马队,僧王不顾疲劳,领军直扑柳林,不知不觉进入捻军伏击圈。
这是一个月色迷蒙的夜晚,僧王懵懵懂懂闯入柳林后,捻军马队突然消失得无踪无影,只有夜风穿林而过,吹动柳叶,哗哗作响。就在僧王茫然四顾,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时,捻军从天而降,万马腾跃,枪炮齐发,从三个方向掩杀过来。僧军惊悸之余,慌忙应战。无奈捻军以逸待劳,人饱马腾,士气高涨,又占据有利地形,越打越勇,僧军死的死,伤的伤,毫无还手之力,迅速溃败。心高气傲的僧王被打得没了脾气,丢下数万人尸和死马,率残部杀出柳林,向高楼寨方向溃逃,又被捻军赶鸭子样赶进一处荒圩内。剧烈的枪炮声中,僧军人仰马翻,一片片倒下,如同墙倾轰然。僧王挥着马刀,冒死突围,却没法突破捻军越裹越厚的包围圈。乱战中,**战马被长矛刺中,受惊腾空跃起,僧王坠马落地,跌入一眼废窑,躲过捻军铁蹄,趁乱逃到麦陇深处,惶惶如丧家之犬。枪炮声渐远,四周一片死寂,僧王疲困不堪,寸步难挪,两腿一软,仰倒在地。
英雄豪迈之时,雄姿英发,气冲斗牛,待到穷途末路,也许境遇都差不太多。就如李秀成海会寺受缚于樵夫王小二,僧王一世英名也毁于拾粪小孩张皮绠之手。为多拾几坨牛屎马粪,张皮绠五更天便起床出了门。算他行牛屎运,不到半个时辰,就拾了一畚筐牛粪,乐得笑不拢嘴。正乐着,只见远处麦垅里有个黑物,像卧着头牛犊。走近一瞧,原来躺着个人。张皮绠一惊,扭过头,拔腿就跑。跑没多远,又禁不住好奇心起,缩身回去,倒要看是死人还是活人。蹑手蹑脚来到近前,原来是个军爷,一动不动,已死去多时似的。旁边扔着一把马刀,张五绠鼓足勇气,轻轻拿到手上,对着曙光一瞧,上面全是血迹。恰在此时,僧王突然手脚一颤,嘴里还咕噜了一声。吓得张皮绠一蹦老高,下意识扬起马刀,对着僧王一顿乱砍。威风一世的僧王没做任何反应,没等身上血液流干,便咽下最后一口气,再没醒来。
僧王及其蒙古骑兵不复存在,捻军又不可能自行灭亡,朝廷自然得重新组织力量清剿。力量在哪儿?湘楚两军已裁撤得差不多,仅有两三万没拿到欠饷,滞留江南。八旗和绿营也裁的裁,撤的撤,没裁没撤的,多已遣散回原来的驻地。也就是说,剿捻大任自然而然会落到淮军身上。李鸿章几分得意,心想没完全照朝廷意思裁撤淮军,以拖字诀保留六万人马,看来是非常明智的,不然十多万捻军,怎么应对得过来?
又担心征调淮军的圣旨即将到来,李鸿章放弃上海之行。冯桂芬几位早已等候在衙门外面,见李鸿章久无动静,返身入衙,探问到底怎么回事。
“上海之行恐怕只能取消。”李鸿章说道。几位异口同声,问是为什么?李鸿章道:“蒙古精骑覆灭,朝廷若调淮军剿捻,鸿章不在苏州,岂不耽误大事?”冯桂芬道:“僧王刚殁不久,就是朝旨征调淮军,也不会这么快吧。”钱鼎铭也说:“苏州离上海又不远,来回要不了几天,鸿帅没必要坐在衙门里干等。”
说得李鸿章犹豫起来。沉吟之际,正巧丁日昌信函送到,说是美商虹口旗记铁厂有出售意向,他想花钱买下来,请李鸿章定夺。李鸿章去过虹口旗记铁厂,知是上海规模最大的制造厂,不仅能制洋枪洋炮,还可修造大小轮船,若能收购到手,再与原有两个洋炮局合到一处,岂不可大幅提升制造能力?李鸿章怦然心动。未及给丁日昌复函,便带着冯桂芬几位,走出拙政园,赶往江边,登上江轮,直奔上海而来。
当李鸿章一行出现在上海道衙时,丁日昌既惊且喜,满脸是笑道:“鸿帅来上海,也不打声招呼,日昌好去码头恭迎。”李鸿章玩笑道:“你丁道一声令下,本抚焉敢稍有拖延?自然只能飞快赶来,生怕误了你的好事。”
丁日昌笑笑,腾出衙门最好的房子,安排一行人住下,然后通知旗记铁厂老板杰克逊,明日李巡抚亲赴铁厂考察,商量厂子收购事宜。
一听李鸿章名字,杰克逊便意识到,铁厂出手问题已然不大。原来他有位伯伯,是美国数一数二的农场主,只因无子无女,去世前立下遗嘱,以农场相赠,杰克逊只想早点回国经营农场,才主动找到丁日昌,提出出售铁厂意向。丁日昌答应考虑,但得请示苏抚李鸿章,不想李鸿章亲自到了上海,杰克逊自然喜出望外。
隔日一大早,杰克逊带领助手,恭候在租界入口处,翘首以待李鸿章的到来。李鸿章及时出现在杰克逊眼前,随行还有丁日昌、冯桂芬几位。见面握过手,寒暄两句,一行步入租界,向旗记铁厂走去。租界内地皮便宜,铁厂占地面积不小,起码有两百多亩。如别处美商企业一样,环境很优美,树木成荫,花美草香。走进各生产车间,只见地面干净,机器锃亮,正在机器旁操作的工人忙而不乱,有条不紊。
李鸿章不得不佩服洋人的管理能力,已暗下决心,非买下铁厂不可。脸上却毫无表情,只是眼看心记,不放过任何一样机器。机器上标着洋文,李鸿章看不懂,只得多问,问得很仔细,包括机器名称、功能、功率,甚至运作原理,都一一问到。杰克逊只想出手铁厂,自然有问必答,却颇觉纳闷,这个李巡抚到底是来购厂,还是来学技术?
看完枪炮生产线,又看轮船修造车间,该看的都已看过,几位掉头向厂门方向走去。杰克逊贴紧李鸿章,巴结道:“巡抚大人看过厂子,满不满意?”李鸿章说:“应该还算过得去吧。”杰克逊追问道:“您有没有购置意愿?”李鸿章笑笑道:“本抚有没有购置意愿,其实不重要,关键是看杰克逊先生有没有诚意。”杰克逊说:“当然有诚意。这么大的铁厂,又不可能搬回美国去,只能卖给您老人家。”
“有诚意就好。”李鸿章不温不火道,“有诚意你就给个合理价位,若漫天要价,我可出不起钱。”杰克逊道:“当然不会漫天要价。铁厂始建时,机器购置加厂区厂房建造,花了五十多万两银子,咱按折旧价,三十万卖给您吧。”
李鸿章不置可否,只说:“先拉个机器和各项设备的清单吧,你我双方再照单商议,商议得拢,签署合约,商议不拢,生意不成,仁义还在。”
出厂告别杰克逊,回到上海道衙门,李鸿章问丁日昌道:“今天看过多少种机器?”
丁日昌摸着脑袋,说出几个主要品种。又问冯桂芬和钱鼎铭,两人也记住几种。还有几件机器,各位印象已有些模糊,道不明白,只得说:“机器上都标的洋文,不好记忆。”
“正是不好记忆,我才细问杰克逊,他也耐着性子,一一给予回答,只要有心,记住应该不难。”李鸿章掰着指头,将各类机器名称、型号、规格都说了出来。几位颇为吃惊,赞叹李鸿章记性好。李鸿章道:“不是记性好不好,是过不过脑,留不留心。只要过脑留心,必然记得住。雨生(丁日昌)将我所说机器名目录下来,再到其他洋厂摸摸底细,与杰克逊谈判时,咱们依据在手,才不会受他蒙蔽,他说啥是啥。”
上海各处洋厂都不乏中国雇员,丁日昌认识不少,找他们一打听,旗记铁厂各类机器实价便清清楚楚,无一存疑。同时杰克逊也照李鸿章意思,拉出一个机器和设备清单,来到上海道衙门,双方坐到一起,讨价还价。
杰克逊的清单很详细,每样机器都标注着原价和折旧价。折旧价合计,再加上厂房和其他设施,汇总价正是三十万两银子。李鸿章接过清单,看上几眼,笑笑道:“恕本抚直言,杰克逊先生诚意有些不够啊。”杰克逊不解道:“巡抚大人此言从何说起?”
李鸿章望望丁日昌,丁日昌也从文件匣里拿出一份清单,送到杰克逊面前。杰克逊睁眼一瞧,吃惊道:“这个单子从哪里来的?”丁日昌说:“别管单子从何而来,只说价目准不准确。”杰克逊不解道:“机器价格属于厂家内部机密,怎么会到你们手上?你们到底花了多少钱,才买通人家,如愿拿到这些数据?”
李鸿章脸色一跌,有些不乐道:“杰克逊先生此话,也太难听了点吧?既然机器价格是机密,你干吗还公开贵厂机器设备价目表?”
杰克逊想说旗记铁厂价目表有水分,可又出不得口,只得摇摇脑袋,露出一脸尴尬。李鸿章缓缓语气,道:“实话告诉你吧,美籍华人容闳受两江总督曾国藩委托,赴贵国采办了一批机器设备,很快就会运到上海。容闳提前寄回一份价目清单,给总督衙门入账,贵厂所有机器设备,容闳单子上都有。”
杰克逊哪知容闳购了些什么机器?一时语塞。李鸿章继续道:“若依贵厂机器设备实价折旧,合计也就三五万两银子的样子,加上房厂和其他设施,不可能超过六万两。”
从三十万到六万,差距也实在太大了点,气得杰克逊嗷嗷大叫:“巡抚大人开什么玩笑?不卖啦,铁厂不卖啦!”愤然起身,甩手出门。
听着杰克逊咚咚的足音渐渐远去,丁日昌不无担忧道:“鸿帅砍价砍得如此厉害,万一杰克逊不卖给咱们,又如何是好?”冯桂芬笑道:“杰克逊急于回国继承遗产,仓促间铁厂不卖给咱们,还能卖给谁?”李鸿章也道:“鸿章其实不是为巡抚衙门砍价。巡抚衙门虽穷,有心要买旗记铁厂,就是再贵,也会咬牙买下。鸿帅在替别人砍价。”
丁日昌一头雾水道:“替谁砍价?”
还在来上海的船上,李鸿章说起唐廷植案,冯桂芬和钱鼎铭也有所耳闻,知道唐廷枢弟弟唐廷枢在上海洋行做买办,只是没怎么打过交道。钱鼎铭还提供一条线索,唐母也是商人,多年前就开始经营茶叶出口,常在香港和上海两地来回跑动,与欧美商人打交道多。杰克逊就是在香港认识唐母的,后又通过她引荐,跑到上海来办了旗记铁厂。
闻听杰克逊与唐母还有这层关系,李鸿章心生一念,能否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帮唐廷植保住脑袋,又可廉价拿到旗记铁厂。当时只是有此想法而已,无具体操作办法,到沪后与杰克逊几番接触,想法渐渐成熟,现在可抛出来了。
李鸿章于是问丁日昌道:“唐廷枢母子找过你没有?”丁日昌说:“鸿帅没问,日昌忘了向您禀报。唐家母子拿着您的字条找到我后,我就跑到上海县衙,去狱里看过唐廷植,他确实被狱卒整得奄奄一息,差点丢命。我当场责令县令将狱卒锁拿归案,找医生救治唐廷植,决不能让他死在上海县衙大狱,至于朝廷定不定其死罪,另当别论。经医生治疗,唐廷植已无性命之虞,现正在康复中,还请鸿帅放心。”
李鸿章点点头,说:“这就好,你通知唐廷枢母子,就说我在想办法,看能否免去唐廷植死罪,需要他们母子俩配合,请两位明天到道衙来见我一面。”
第二天一大早,唐廷枢母子俩就出现到衙门口。一见李鸿章,便两腿一弯,跪到地上,代唐廷植叩谢救命之恩。李鸿章扶两位起来,说:“只能说丁道台出了面,唐廷植不会死在狱中,至于最终能否保住性命,就看你们母子俩了。”
听话听音,唐廷枢忙表示道:“只要能免哥哥死罪,巡抚大人要咱们做啥都行。”唐母也含泪道:“只要能换大儿性命,唐家就是倾家**产,也值得。”
可怜天下父母心。李鸿章肚里感叹,嘴上说:“倾家**产倒不至于,可破点财,是不可避免的。”唐廷枢说:“大人开个价,我马上筹银子。”李鸿章笑道:“本抚可开不了这个价喔。”唐廷枢问:“是不是要丁道开价?”李鸿章道:“丁道也没法开价。我说破财不可避免,并非仅仅是破财的事,还得看这财怎么个破法。只有破得是地方,才保得住唐廷植性命。”
唐廷枢迫不及待道:“还请大人指点迷津。”李鸿章不紧不慢道:“本抚建议你们,还是找找杰克逊吧,看他开口多少。”
母子俩愣在那里,一时反应不过来。唐母疑惑道:“虽说杰克逊与唐家有旧,可他一个美国商人,哪有办法救我儿命?他有此能耐,我早找上门去了。”李鸿章说:“听说杰克逊的旗记铁厂,还是唐母玉成的?”唐母说:“杰克逊原在广东办厂,听我劝来上海后,人生地不熟,又是我给他张罗,才帮他办起旗记铁厂。”
李鸿章笑笑,说:“这就对了嘛。杰克逊有意出卖铁厂,你们知道吗?”唐母摇头道:“为大儿的事,咱们东奔西跑,没时间也没心情与朋友们往来,都大半年没跟杰克逊见面了。”李鸿章道:“那就跟杰克逊见面,当面证实证实,他到底卖不卖旗记铁厂。”
这有什么好证实的?杰克逊出卖铁厂,与咱唐家有啥关系?母子俩望着李鸿章,百思不得其解。李鸿章继续道:“杰克逊想卖厂,正好上海道衙想买厂。”
母子俩还是没能明白李鸿章意思。李鸿章进一步道:“我和丁道台已跟杰克逊接触过两次,估计五六万两银子可以成交。这笔钱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道衙自然出得起。让道衙出钱,自然简单,用不着本抚来操这份心。我意这笔钱就由唐家来出,不知你俩意下如何?”
到底是商人,头脑灵活,经李鸿章一点,母子俩终于明白过来。唐廷枢亮着眼睛道:“大人是叫唐家出钱,购下旗记铁厂,交给上海道衙,用来赎哥哥死罪?”唐母也急切道:“果若如此,铁厂再贵,我也得买下来。”
李鸿章拿出铁厂机器设备价目清单,说:“铁厂家底都在这里,拿上这个,加之你们与杰克逊的交情,他要价不会太高。铁厂买得成,我再给皇上呈递折片,言明购厂经过,请求豁免唐廷植死罪,皇上自然法外开恩。”
母子俩拿过铁厂价目清单,欢喜而出,赶紧找杰克逊去了。
李鸿章也没闲着,开始动笔,草拟奏折,请求皇上恩准,兼并旗记铁厂,与上海原有两家洋炮局合到一处,组建江南制造局。又在折后附片,说唐廷植是西语和商务人才,留他一命,于洋务事业有大用处。再给曾国藩去函请求,容闳回国后,干脆将其所购美国机器留在上海,充实江南制造局,提升制造能力。
其时唐家母子找到杰克逊,以李鸿章的价目清单作参照,提出四万两银子购买旗记铁厂,给唐廷植赎罪。杰克逊心里不情不愿,却看唐母和唐家兄弟面子,答应下来。 接着签署合约,汇兑银子。手续完毕,唐家母子禀报李鸿章,李鸿章让丁日昌带人,上门验收铁厂。铁厂到手后,两个洋炮局随即迁入。正好容闳也押货回到上海,根据曾李二人意思,将所购美国机器悉数搬入旗记铁厂。
厂牌当然也得撤下,换上江南制造局铜牌,择日举行隆重揭牌仪式。李鸿章亲自到场揭牌,宣布丁日昌为督办,韩殿甲和容闳为会办。聘洋技师百人,中国匠师三百人,工人五千多人,除制造枪炮、弹药、水雷和大小机器,还制造和维修轮船,成为大清国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军工制造企业,从而开启中国现代制造业先河。
江南制造局的建成,唐家功不可没。经朝廷同意,唐廷植走出上海县衙大狱,被丁日昌聘为制造局通事。唐廷植能重见天日,全靠李鸿章关照和运作,不然不死于狱卒之手,也会被朝廷处斩。唐家心存感激,摆下大宴,答谢李鸿章。
李鸿章正忙。刚巡察过上海同文馆,又坐镇通商事务衙门,处理积压的洋务。唐家兄弟为示敬意,专程登门恭请。李鸿章很高兴,放下手头事务,由丁日昌、冯桂芬、钱鼎铭几位陪同,出了通商衙门。到了酒店,唐母毕恭毕敬站在门口,迎候客人,旁边还有容闳和一个宽脸汉子,也是满面笑容,礼敬有加。
进入包房,唐母扶正主宾席高背椅,请李鸿章落座,再招呼其他众人入席。自己叨陪李鸿章之侧,说:“在座各位,李大人都认识吧?”李鸿章指着宽脸汉子道:“只这位仁兄没见过。”唐母介绍道:“他叫徐润,也是咱广东香山老乡,在上海经商。”
李鸿章望眼容闳,问道:“你也是香山人吧?”容闳点头说:“回禀巡抚大人,容闳确是香山人,打小就与唐家和徐兄大商人熟悉。”
“不是好汉不出乡,香山人不简单,或者说广东人不简单,一个个勇闯天下。大清要强盛,就得像你们一样,大胆走出去,出乡出省甚至出洋,长见识,增才干,干大事。”李鸿章正在有感而发,酒菜上来,众位客气着,端杯开喝。
国门已开,国人走出去,洋人走进来,已在所难免,作为通商大臣,尤其是作为洋务倡导者和执行人,李鸿章愿意与商人交往,隐约意识到,以后自己包括大清事业,再也没法离开在座商人们。酒过几轮,又望着徐润道:“徐君经营什么生意?”
没等徐润开口,旁边的唐廷植道:“徐先生经营茶叶出口,享有上海茶王美誉,其宝源祥茶栈为上海最大茶叶出口公司。”
说得李鸿章双眼放亮,起身要过去敬徐润的酒。惊得徐润端杯跑过来,把李鸿章按到椅子上,说:“徐润敬巡抚大人。”李鸿章拍拍徐润肩膀说:“好好经营你的茶栈,把上海商贸繁荣起来。”碰碰对方杯子,满口干掉。
徐润退回自己座位后,李鸿章又对众人说:“上海是大清黄金口岸,国货由此出,洋货由此入,进出口贸易量大,各位正好施展自己才能。朝廷也可以参与进来,江南制造局就是榜样。以后还得扩大范围,不仅办厂,还要修路,搞船运,开银行。到时免不了请你们帮忙,出钱出力出主意。本抚心里想,中国人不比洋人笨,凡是洋人能干的,咱们也要学着干,不能眼睁睁看着洋人赚咱中国人的钱,咱中国人也可赚中国人的钱,甚至洋人口袋里的钱。我敢肯定,只要在座各位齐心协力,上海必将成为中国人自己的贸易区。”
说得众位热血沸腾,纷纷表示,一定发力经营好手头生意,多赚钱,多交税,决不辜负巡抚大人殷切期望。
酒逢知己千杯少,说得到一起去,酒喝得格外开心。李鸿章又问唐廷植道:“你在海关任首席通事,位置重要,薪水又高,到江南制造局做通事,没委屈你吧?”唐廷植忙说:“不委屈,不委屈,李大人把廷植从阎王殿里拉回来,还安排差事,拿薪水养家,廷植已非常满足。”唐母也道:“李大人和丁大人再造之恩,廷植几辈子都报答不了,一定得尽己所能,当好通事,处好差办,让两位大人满意。”
李鸿章大声说好,又望望丁日昌和冯桂芬,说:“这几天我在考虑,可否把同文馆也合并到江南制造局里来,学员边学边在局里实习,提高实际操作能力。同时开办翻译馆,大量翻译西学著作,让国人扩大眼界,提高见识,增强本领。”
冯桂芬说可行,丁日昌表示马上落实。李鸿章又对唐廷植说:“同文馆迁到制造局,翻译馆也建起来,你这样的西语人才,更是大有用场。”
来而不往非君子,过后李鸿章也设宴,回请唐家母子及徐润、容闳、赫德,还有中外豪商巨贾和英法美等诸国驻沪领事,以此联络感情,共谋上海。上海可是李鸿章的福地,他对这块土地充满深情,愿意长留不走,将要办的事情一件件落到实处。他心里清楚,也只有在上海,他的洋务规划和强军富国梦想,才能变成事实。
可身为大清臣子,李鸿章身不由己,何去何从,只能听命朝廷。初闻僧王骑兵覆没于山东,李鸿章就知道不可能继续待在苏抚位置上,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正因此,他才抓紧赶往上海,敲定江南制造局,理顺通商事务,广泛接触官商各界。该办的事办妥,该见的人见过,也该返回苏州,听候朝廷调遣了。
果如李鸿章所料,僧王败亡,捻军猖獗,朝廷惊恐之际,只得重新考虑剿捻大计。东西两宫太后让奕?出主意,奕?与军机大臣商量,众人都认为湘楚两军已裁撤得差不多,只能命令李鸿章,率领所属六万淮军出山。道理明摆在此,可奕?顾虑重重,一直举棋不定。
两宫等得不耐烦,召奕?进宫,责问他为何迟迟没有动静。奕?道:“剿捻大任自然只能由淮军担任,可淮军交谁统领,还确实有些不好定夺。”两宫说:“淮军是李鸿章一手创建的,不交他统领,难道还能交给别人?”
奕?沉吟道:“只能交给一个人,其他人指挥不了淮军,李鸿章也不会答应。”两宫说:“这人是谁?”奕?说:“曾国藩。”两宫说:“莫非曾国藩比李鸿章更适合统领淮军剿捻?”
“这不仅仅是剿捻的事。”奕?放低声音,说出一番道理来。两宫深以为然,同意按奕?意思拟旨,授协办大学士一等毅勇侯两江总督曾国藩为钦差大臣,驰赴山东督剿捻军;同时着江苏巡抚一等肃毅伯李鸿章赏加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协助曾国藩调兵遣将,集饷办粮,妥为筹划,不得稍有迟误。
圣旨送到苏州巡抚衙门时,李鸿章一行刚从上海回来。接完圣旨,李鸿章半是欣喜,半是疑虑。欣喜自己又上台阶,疑虑朝廷为何让老师统领淮军剿捻,而让他这个淮军统帅留在江南。虽说淮军是老师奏请朝廷建立的,可毕竟非他亲手缔造,中间还隔着一层,能否指挥顺手,实难逆料。如此调配,难道朝廷却不担心影响剿捻大事?
可李鸿章来不及多想,处理好手头急件,拿出苏抚印鉴,交给署理江苏巡抚刘郇膏,暂留家眷,由文武随从簇拥,离开如诗如画的拙政园和钟灵毓秀的苏州,登上江轮,望北而行。
时值同治四年(1865)仲夏,李鸿章静立船舷,任凭习习江风吹拂,眼望远山近水,设想未卜前程,心情颇为复杂。这几天整理文件,清理书籍,办理移交,忙得不可开交,一直静不下心来,至今没想明白,为何朝廷不授他钦差大臣,自领淮军剿捻。是他资望不够,钦差于身,难以服众,还是他太嫩,不如老师老成持重,更值得信任?
李鸿章无声自问着,冯桂芬也走出仓门,说:“江清水暖,风和景明,真是出行吉日。”
“景亭(冯桂芬)兄慢点。”李鸿章上前扶扶冯桂芬,生怕他摔倒似的。其实江面开阔,水流舒缓,船行沉稳,人走在甲板上,如履平地一般。两位相携而立,随兴而聊,历数江南风光,臧否古今人物,好不投机。又论及朝廷此番调兵遣将,冯桂芬不禁笑道:“朝廷用心良苦啊。”李鸿章说:“还愿景亭兄明示。”
“朝廷用意明显,就是要让淮军将帅脱离。”冯桂芬望着远处道,“湘楚两军裁撤得差不多,淮军却保留着六万虎狼之师,朝廷不得不有所顾忌啊。”
捻军横扫僧军,威胁京畿,朝廷还有工夫顾忌淮军?李鸿章有些不可思议。冯桂芬又道:“从前僧格林沁率领蒙古骑兵,壁垒样横亘在京畿与江南之间,可对淮军形成制衡。如今壁垒不存,朝廷心生不安,正好趁着剿捻,拆开淮军将帅。”
李鸿章说:“湘淮同源,淮军本为老师奏创,可算淮军大统帅,与鸿章统领有何区别?”冯桂芬说:“此言不假,可毕竟淮军不是曾大帅亲手创建。何况他年事已高,又有彻裁湘军之举,朝廷不再担心他老人家图谋不轨。鸿帅则正值盛年,此番裁军,又有些拖泥带水,朝廷心里没底,让你脱离淮军,可去此心病。”
这就是大清朝廷,你不剖开胸腔,掏出心肝,总觉得你是黑心黑肝。李鸿章暗自感慨。说话间,不觉夜色降临,江风渐凉。两岸灯火依稀,有如星光明灭。李鸿章拉着冯桂芬,去自己卧仓小坐。早有亲兵呈上茶水,李鸿章接住,递到冯桂芬手上,说:“我老师最懂持盈保泰之理,早在安庆时就谋划裁军,等着功成身退。加之追剿长毛十多年,心血已然耗尽,肯定不愿再领兵出征,重回战场,朝廷为啥硬逼着鸭子上架呢?”
冯桂芬喝口茶水,说:“两江乃国家财赋重地,曾大帅经营多年,到处是其门生故吏,朝中大臣颇有微词,此次剿捻需要,朝廷不正好将他调离?又考虑皇帝不差饿兵,才让鸿帅暂署两江总督,全力以赴,为曾大帅筹粮办饷,若换作他人,不可能像鸿帅样肯效力卖命。此谓一箭双雕,不能不说高明啊。”
李鸿章说:“依景亭兄看法,朝廷只可能让鸿章暂署两江总督,不会去掉署理两字,长久待在两江?”冯桂芬说:“这要看鸿帅表现如何。”李鸿章说:“正如景亭兄所言,鸿章肯定会为老师舍命办差。”冯桂芬说:“光为曾大帅办差还不行,只怕朝廷还会另派您差事?”
李鸿章问:“还会另派什么差事?”冯桂芬道:“还记得湘军攻入金陵时,天王府里的大火么?”李鸿章点头说:“记得,至今还有人说,曾国荃为独吞天国圣库财宝,故意放了那把大火。”冯桂芬说:“是啊,为此朝廷曾派富阿明明查暗访,一直没查访出名堂来。”
李鸿章似有所悟,道:“景亭兄是说,朝廷挪开老师,让我署理两江总督,除铁心筹粮办饷,还会令我继续查访天王府圣库财宝下落?”冯桂芬说:“很有此种可能。”李鸿章说:“看来朝廷比谁都爱财啊。”冯桂芬说:“不仅仅是爱财,还可以此考验您,面对朝廷与曾大帅二者,您到底对谁更忠。”
这确是李鸿章没想到的,说:“朝廷得罪不起,曾氏兄弟也不能得罪,鸿章该怎么办?”冯桂芬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届时总有办法的。鸿帅还是遵照朝廷旨意,高高兴兴接管两江总督关防,待曾大帅领军北上后,再作下步计议。”
李鸿章点头说:“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