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曾国藩就开始悄悄做裁军准备,这会儿又裁不动了,哪有此事?李鸿章何等聪明,自然知道老师在帮自己,只是没明说而已。他打算指派心腹悄悄进趟北京,与奕?几位接触接触。只是指派谁好呢?此人不仅得可靠,还要会办事,不是谁都可托付的。身边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只得多多留意,慢慢物色。
正为赴京人选伤脑筋,周馥走进签押房,递上一张又黄又黑的纸片。李鸿章接过去一瞧,是一纸房契,房主写着丁旺财三个字,几分不解道:“给我这个东西干啥?”周馥道:“鸿帅知道丁旺财是谁吗?”李鸿章问:“是谁”周馥道:“丁香姑娘父亲。”
“丁香姑娘父亲?”李鸿章望着周馥,疑惑道,“他家房契怎么到了你手上?”周馥说:“医药局有位老秀才,擅长中医,曾在梵门桥巷开过药铺,铺面就是从丁旺财手上租借过去的。长毛打下苏州后,丁旺财父女逃难出城,老秀才也避难乡下老家。临走发现丁家父女出逃时落在屋角的木盒,打开一瞧,里面除些细软,还有一纸房契,老秀才就带在身上,准备以后见着丁家父女,还给人家。苏州光复后,老秀才进城,受聘于医药局,几次去梵门桥巷,皆没见着丁家父女,故房契一直留在身边。也是老秀才满腹诗书,与我谈得来,偶尔说到丁家父女,听我说知道丁香姑娘在哪儿,就把房契托与我,要我转交丁香。”
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李鸿章觉得有些奇,说:“丁家梵门桥巷房产还在吗?”周馥说:“在倒是还在,可已破烂不堪,里面住着些外来流民。”李鸿章还房契给周馥,道:“还是你拿着吧,见到丁香姑娘,记得交给她。”
“也行。”周馥收好房契,走出签押房,刘郇膏驳身进来,后面还有冯桂芬,对李鸿章说,招垦和减赋惠政颁布下去后,效果不太理想,恐怕还得动动脑筋,设法推行到位。谈论半天,几个都觉得待在抚衙里,不可能想出好办法,还是下去走走,倒看症结在哪里。
改日李鸿章换上便装,带几名亲兵,由冯桂芬、刘郇膏、郭柏荫、盛康、陈鼐、周馥作陪,打马离衙,出了苏州城。正是秋粮成熟季节,可一路走来,只见田土大都荒在那里,杂草丛生,随风起伏。走村串寨,也十室九空,人烟稀少。
怎么会是这样呢?招垦和减赋惠政已推行好几个月,难道起不到任何作用?正好远远走来一位中年人,肩上扛着芦秆,大概是为垫牛羊猪圈或生火之用。李鸿章翻身下马,上前问过安,打听道:“战争已结束,为何田地还荒着,无人耕种?”
中年人放下芦秆,望望李鸿章和他身后随从,说:“听客官口音,不是本地人吧?”李鸿章道:“咱们是从安徽过来的客商。”中年人叹口气道:“客官见识广,该知江南十年战乱,百姓死的死,逃的逃,谁来耕田种地?何况田荒地生,复垦不容易,加之耕牛被兵匪宰杀一光,家具、种子、肥料没有着落,就是有心耕种,也无力而为。”
这是大实话。李鸿章问:“苏沪乃鱼米之乡,财主老爷和豪门大户不少,可向他们租赁耕牛、种粮和家具呀。”中年人说:“太平岁月,财主老爷和豪门大户富足,要啥有啥,兵匪一到,他们首当其冲,在劫难逃,已是家家人财两空。”李鸿章又问:“外地没富户过来购地经营?”中年人说:“客官可知,乡间黄册和鱼鳞册毁于战火,田产契据散失无存,田地无主,又找谁购置去?”李鸿章说:“无主田地,白白耕种,不用交租,岂不更划得来么?”
中年人苦笑笑,说:“世间哪有白白给你耕种的土地?你千辛万苦种下粮食,哪天田地主人回来,你不白忙一场?”李鸿章道:“也许主人早死在外面,回不来了呢?”中年人道:“主人回不来,还有兄弟姐妹,左邻右舍,这些人一个个睁眼瞧着,会让外来人白得好处?客官是买卖人,只懂买进卖出,哪晓乡下千年积习?”
李鸿章出生合肥乡下,自然清楚乡下人情世故,心知中年人所说不假。又问:“听说官府已出台招垦和减赋惠政,作田耕地有补助,出产粮食桑麻可减赋税,有无此事?”中年人说:“确有其事,但好处不可能轮到咱普通百姓头上。”李鸿章问:“这又是何故?”
中年人摇摇头说:“官吏办事都看人来,若沾亲带故,或门路广大,你不耕不作,都可造制假册,冒领补助;一面不识,无瓜无葛,又不懂贿赂,开了荒,种了地,也别想受惠获益。赋税也一样,当减可不减,不当减反减,全凭有无门道,进不进得官府后衙。”
怪不得惠政见不出成效,原来事出有因。与中年人告别,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八九不离十。也就是说,要想推行惠政,吸引流民回归田土,复垦复耕,得抓住几个关键:一是解决田土归属,恢复乡间秩序;二是重建信心,有人肯出钱,购买田地,有人肯出力,春耕秋收;三是整治吏治,让惠政真正惠及该惠及的乡民,而不是养肥贪官污吏。
天黑住进驿馆,饭后聚谈,李鸿章说出自己想法,各位都很赞同。围绕这么三条,集思广益,加以补充和细化,形成切实可行之具体措施,留待回苏州后,再由刘郇膏和郭柏荫牵头,率领藩臬两司人马,落实到招垦和减赋惠政之中。
天明启程,不觉来到昆山地界。昆山乃昆曲之乡,昆曲是戏曲之母,百戏之祖。连年战争不断,枪炮声里难闻昆曲悠扬,现今战火熄灭,昆曲也该重回戏台,与戏迷见面,几位提议,是否进城听听昆曲,一饱耳福。
李鸿章还有事没办,哪有心事听曲?众位不便强求,随他绕到城南,发现昆沪官道两旁,堆满大小新坟,纸幡飘飘,哀号声声。还有人家请了道士,沿路招魂,冥钱撒得到处都是。怪不得田间地头没人,原来都到这些地方来了。
好不容易在乱坟间找到丁老翁墓,只见坟头培了新土,坟前立了新碑,碑上刻着“父亲丁旺财”字样,旁边留有“女儿丁香敬立”几个小字。
“丁旺财果然是丁香姑娘父亲。”周馥冒出一句。李鸿章没吱声,祭奠过丁旺财,领着几位,走进近旁小村庄。还在村口,就闻清扬琵琶隐隐传来,还有稚嫩童声。寻声望去,是座祠堂,规制不大,门首上方刻着“米家祠堂”四个大字。
众人下马,走进祠堂大门,里面有数名衣衫褴褛的女童,围绕琵琶女,有板有眼地哼唱着。见有人,琵琶女停拨起身,搁下琵琶,迎上前来。
琵琶女不是别人,正是丁香姑娘。丁香也认出李鸿章,几分惊喜。慌乱之间,忙弯了纤腰,举袖拂拂靠墙条登,请各位落座。李鸿章带头坐过去,问候丁香几句,又瞧瞧她身后数位女童,只见小的七八岁,大的十二三岁,道:“这些女娃从哪儿来的?”丁香叹道:“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女,有外地的,也有昆山本土的,讨米讨到村上,我见着怪可怜,就留在身边,教他们学着做些针织,偶尔也识识字,唱唱曲,长大后好自食其力。”
“你拿什么养活她们?”李鸿章关切道。丁香道:“米家村民大都姓米,心地纯良,乐善好施。我原租住在村头小木屋里,收留这些女孩后,米家人征得族长同意,腾空祠堂,无偿供咱们居住,还时不时送菜蔬瓜果上门。加之孩子们跟我做点针织货,多少能换些米粮回来,总算勉强糊得住这十来张嘴巴。”
说话间,一位女孩端上茶水,献给各位客人,彬彬有礼的样子。李鸿章偏首一瞧,女孩五官秀丽,举止娴雅,看去比其他女孩略大,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女孩倒也大方,回答:“贫女姓蔡,名叫红菱,就是昆山人。”丁香介绍说:“红菱父母属昆曲世家,红菱从小耳濡目染,地方小调和昆曲段子张口能来。昆山战乱,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只得抱着母亲琵琶,四处卖唱,来到米家村,被我留在身边。红菱又懂事,又能干,还可帮我管教小妹妹,让我省不少心。”
听说红菱会唱小调和昆曲,众人提议她唱两段。红菱望望丁香,丁香说:“你就唱两段呗,说不定哪位大人看得中,把你带到府上,吃穿不愁,比跟姐姐受苦强得多。”
红菱走进祠堂偏门,拿出一只比自己个头没小多少的琵琶,坐到客人面前,从容弹唱起来:春天里来百花开,忠王一到昆山来,我伲的嘴巴都笑开。夏天里来流水长,哪有忠王的情义长,我伲看见忠王像见亲爹娘。
苏南战火就是李秀成烧起来的,怎么能歌颂他呢?周馥张张嘴,想制止红菱,李鸿章抬手拍拍他膝盖,他只好合上嘴皮,继续往下听:秋天里来稻子黄,割下稻子打成谷,送给忠王当军粮。冬天里来雪茫茫,我伲一家在炉旁,说起忠王的恩情日夜都不忘……
红菱唱毕,众人鼓掌,也不知是红菱弹唱得不错,还是她弹唱的内容好。
鼓完掌,在座几位沉默无言,心情变得有些复杂。也许红菱还小,不知忠王是谁。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李秀成能被百姓编进歌里传唱,至少说明他深得民心。得民心不易,李秀成经营苏福省时,一定有一套良法笼络百姓。
冯桂芬最了解实情,说:“李秀成曾在苏浙实行‘着佃征粮’政策,发给无田佃农‘田凭’,‘田凭’在手,租田概作自产,不用给田主上租,只给天国交粮。负担减轻,农民种田劲头大,生产自然旺盛。另外为鼓励商贸,李秀成给生意人提供本钱,销完货,缴还本钱七成,留下三成,加上销售所得,本大利大,生意更加好做。生意人一多,有卖有买,买卖繁荣,购销两旺,可增加厘捐收入,还能促进生产。”
李秀成确非普通草莽英雄。可惜天国拥有这样的英雄,还是灭亡了,看来真是天意。李鸿章暗里敬佩着这个同姓同龄英雄,对在场众位说:“秀成这些做法既切实可行,又利民利商,值得好好借鉴,可考虑融入咱们招垦减赋惠政里来。惠政推不推得动,关键看百姓有没有动力,百姓有动力,何愁复垦和商贸兴旺不起来?”
这就是李鸿章,乐于接受人家长处。洋人洋器先进,伸手拿来,为我所用,曾经的敌人李秀成惠民办法不错,也愿意接收和吸纳,变成自己做法。得了李鸿章的话,刘郇膏几个自然没话说,答应回去落实。
没听够红菱的小曲,有人提议,要她再弹唱一曲。周馥趁机拿出兜里房契,递到李鸿章手上。李鸿章转交给丁香:“丁香姑娘看看,是不是你家房契?”丁香瞧瞧道:“正是的。怎么到了周大人手上?”
周馥说了房契来历。丁香自是感激不尽。周馥说:“房契到手,丁香姑娘就住回梵门桥巷去吧,流落在外,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丁香道:“我回了苏州,这些小妹妹怎么办?再说父亲就我一个女儿,我不能扔下他走掉,至少得把三年孝守完。”周馥出主意道:“不自住,房屋出租也行,多少会有些收入。不然这么多女童要吃要喝,不容易对付。”丁香说:“百业凋敝,只怕租不出去。”
李鸿章想起紫阳书院也在梵门桥巷,问周馥道:“丁家房产离紫阳书院多远?”周馥说:“仅一墙之隔。”李鸿章道:“租给紫阳书院吧,书院自用或转租都行。先由布政司垫付三年租金,以后书院院产扩大,几个租金总出得起。”
没等布政使刘郇膏表态,周馥先道:“我去找紫阳书院主讲俞樾面商,他肯定乐意。”
见到丁香,也算不虚此行,李鸿章略感心安,起身告辞,走出祠堂。回到苏州,周馥赶往梵门桥巷,与俞樾签下丁家铺面租赁合约。又以此为凭,从藩库里支取三年预付租金,亲自跑趟昆山,送至丁香手上。
周馥动作如此快捷,除完成李鸿章差遣,也想了却自己一个心愿。他常进出后衙李鸿章家,与李母无话不说。有次聊天,李母随口说了句,人一老,真不中用,白天易过,晚上难熬。问是否有啥病痛在身,李母说不是在身,是在脚,人老血气亏,整夜双脚暖不过来,没法入睡。周馥问为何不叫孙子孙女或侍女陪睡暖脚,李母说没哪家小孩愿陪老太婆睡觉,房里也没侍女,吃喝拉撒还能自理,让人服侍,多不自在。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自此周馥就想着物色个乖巧懂事的小女孩,给老人家暖暖脚。那天一眼见到蔡红菱,周馥便觉得她挺合适,此次来送预付款,就跟丁香说了自己想法。丁香自然乐意,将红菱交给周馥,带到苏州,进了拙政园。
李母口说不愿让人服侍,可一见红菱,还是满心喜欢,不用周馥多劝,便将人留在身边。红菱乖巧,尽心陪侍老人家,祖孙俩挺合得来。见红菱带着只琵琶,李母还让她弹曲子听。听得兴起,李母也亮起老嗓,唱了支倒七戏。红菱几多灵性,试弹几下,便能给李母伴奏,逗得老人家乐不可支,跟红菱学起苏南小调和昆曲来。
事先李鸿章不知周馥要给母亲请人,是从老人家窗外经过,听房里琵琶清脆,进门一瞧,见是红菱,颇觉意外。好在母亲与红菱投缘,李鸿章自没话说,暗暗替老人家高兴。一直没能说服母亲要侍女,想不到还是周馥能干,替自己解决了一个难题。
陪母亲说会儿话,莫姑娘忽然来报,说小姐生了。午间李鸿章去房里看望赵小莲,还没动静,只说预产期将至,已着人去请接生婆,想不到没到一个时辰,孩子就下了地。
李鸿章早想要个儿子,嘴里却道:“是顺产吧?”莫姑娘说:“顺产顺产,母子都平安。”李母问:“是男是女?”莫姑娘笑道:“是个大胖小子。”
闻言李鸿章不禁大喜。李母更高兴,说:“二儿终于也有自己儿子了。”李鸿章乐道:“看母亲说的,经方不是孩儿儿子?”
“是是是,你已有经方,这下小莲又给你生一个,叫做好事成双。”李母朗声笑道,又朝莫姑娘望望,“以后就看莫姑娘的了,你可得加把劲哟。”莫姑娘脸上一红,说:“咱们过去看看吧,也许产婆已洗理好孩子。”
几个出门,去看新生儿。老远听到婴儿声嘶力竭的哭嚎,李母便说:“男孩哭起来都比女孩起劲,像要跟人打架似的。当初老二下地时,也哭得这么凶狠,产婆还说将来一定会冲锋陷阵做武将。后老二两榜高中,成为翰林,见着产婆,我还把这话撂给了她,不想老二后来还是成了领兵打仗的将帅。”红菱问道:“李大人儿子以后会出将呢,还是入相?”李母叹道:“但愿从此天下太平,男儿读书中举,好好治理国家,不用当武将,上阵打仗。”
来到产房外,门口围了好些女眷,见李母赶到,自动退到一边,让她老人家靠近前面。莫姑娘敲敲窗户,告诉里面,李母已至。产婆闻声,抱着婴儿,出现在门口。婴儿还在起劲哭嚎。这倒没啥奇怪的,奇就奇在长着两颗门牙,让人匪夷可思。也许门外人多,婴儿想看热闹,忽又止住啼哭,睁睁眼,好奇地往外望了望,竟然目光如炷,炯炯有神。众人觉得世所罕见,轻声耳语起来:“莫非是龙子下凡不成?”
另有人赶紧拿了朱砂笔,递到李母手上,让她给婴儿点朱。李母握紧笔管,在婴儿额上点了个圆坨坨。这是合肥习俗,意喻红日高照。
《礼记》有言: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李鸿章于是给儿子取名经述,希望他长大后好好习经读史,述作不倦。四十多岁喜得贵子,自是人生乐事,经述满月之日,李府张灯结彩,鼓吹喧阗,大宴各路来宾,热闹了三天三夜。
热闹过,各人该干吗还干吗去,拙政园渐渐安静下来。李鹤章和李昭庆没回防地,留下陪伴母亲。李鸿章公务之余,也与两位弟弟喝茶聊天,很是欢洽。
当此之时,幼王洪天福于江西落网,赣抚沈葆桢奏请处死,其余太平军残部要么被歼,要么投靠捻军。捻军有僧格林沁负责征剿,淮军能否保留,仍未可知。连李鹤章都看出此中奥妙,走进李鸿章书房,道:“朝廷不断给僧部增兵,表面看去是为剿捻,其实更在向天下宣示,湘淮楚三军已无存在之必要。”
朝廷用意,李鸿章自然清楚。可他也知道,蒙军已经落伍,未来国防大任,不靠淮军还能靠谁?李鸿章道:“湘军裁撤势在必然,然蒙军能否彻底消灭捻匪,恐怕不见得,一下子将淮楚两军都裁掉,不太可能。”
李昭庆也在座,插话道:“听说朝廷准备留楚裁淮,未知是真是假。”李鸿章道:“有此一说。不过结果到底如何,暂时还说不准。”李鹤章道:“二哥不会坐等朝廷裁撤淮军吧?”
“正在争取朝廷有识之士,为淮军呼吁。”李鸿章点头道,“还想派人去北京跑一趟,一直找不到合适人选。”李昭庆说:“就让三哥上趟北京呗,自己人靠得住。”李鹤章笑道:“二哥别听老六的,我信任不了如此重大差事。战火熄灭,天下太平,我还是回家种地建房吧。”李鸿章问:“三弟舍得离开淮军?”李鹤章道:“从组建团练,转战安徽,到随二哥东征苏沪,剿灭长毛,倏忽十四五年,人已身心俱疲,早想回归故里,购些房产,买些田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几年清静日子。”李昭庆旁证道:“当初三哥劝降骆国忠成功,就曾透露过卸甲归田意愿,今天终于憋不住,在二哥耳边说了出来。”李鹤章道:“叶落归根嘛。十多年仗打下来,不马革裹尸,还能活着回到熟悉的故土,也是人生大幸,何乐而不为呢?”
李鸿章沉思片刻,说:“本想等朝廷裁军结束后,无论淮军何去何从,也要给三弟安排个适合位置,既然你执意回乡,我觉得也不是坏事。上月我带人跑了些地方,考察招垦减赋惠政推行情况,发现招垦比招魂还难。合肥也不例外,十多年战乱,不仅地荒土生,更兼人心涣散,看不到任何希望,若三弟回去带个头,购买田产,置备耕牛、家具、粮种,租给佃农耕种,帮助父老乡亲回归土地,重建家园,也算功德无量。”
“照二哥这么说,我也愿意回合肥购田买地,租给父老乡亲,共度难关。”李昭庆快言快语道。李鹤章道:“五弟知道咱们回合肥置办田产,肯定也会很踊跃。”李鸿章道:“老五是生意人,有钱投资生意,见效快,利润高,哪会把钱砸到田土上面?”李昭庆说:“不见得。如今地价便宜,投资田土也划算。”李鸿章道:“几天前还收到老五来信,说近期会来趟苏州。他愿不愿意回去投资,见面后一问便知。”
没几天,李凤章就到了苏州。李鸿章拉着他双手,说:“还是商人诚信,五弟说到就到。从哪儿过来的?”李凤章道:“在上海收集了批货物,等着装船北上天津,中间正好有个档期,赶紧来看看母亲大人和小经述。”
说到老三和老六准备回合肥购田买地,李凤章果然愿意出钱参与。还说:“多年前咱们兄弟就在庐州城里购了地皮,如今手里有了些钱,还可再增购几处,把房子建起来,哪天二哥衣锦还乡,到了庐州城里,不用落伙铺。”
见三位弟弟有心回乡振兴家业,李鸿章自然支持,也表示愿意拿出积蓄,交给他们购田买地,将家乡复垦推行起来,做做好榜样。
就这样,李鹤章与李昭庆告别母亲兄弟,带着大把银子西归合肥,购田置地,做起财主来。李凤章也准备离苏赴沪,押货北上。李鸿章正愁没人替自己入京活动,五弟岂不是现成人选?商人灵活,又是亲弟弟,委以重任,最放得心。当即把老五叫进书房,递上一把银票,说:“你在天津交完货后,代我跑趟北京,把这些银票全部送出去。”
李凤章翻翻银票,足足十万两,不禁惊讶道:“二哥这么舍得花钱,要跑谁的门子?”李鸿章拿出一纸名单,说:“全在这上面,谁多谁少,标得明白,你照单出手就是。”
做生意尤其大生意,不可能避开官场,李凤章虽是商人,却对官场人事并不陌生,深知单子上奕?、薛焕、陈廷经、陶钟璐、翁同龢、倭仁、徐桐这些人的分量,问道:“二哥有大动作,要这些人为你开口说项?”李鸿章笑笑道:“奕薛陈几位,自然是要他们见财开口,陶翁倭徐之流,则是让他们拿钱闭嘴。”
李凤章也笑起来,说:“钱财真是好东西,可叫人开口,也可叫人闭嘴。”李鸿章道:“可不是?身为臣子,为国办差,总得有人说好,也难免有人说坏。多些人说好,少些人说坏,才可能成事,拿钱买的人说好不说坏,有此必要。”
兄弟俩这里说得正投机,窗外忽传来幽雅婉转的琵琶曲: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这不是昆曲吗?好像还是《牡丹亭·惊梦》里的《绕池游》唱段。”李凤章走南闯北,见得多,听得也多,一下辨出琵琶曲出处,“谁在弹唱呢?这可是典型的水磨调,没受过专门训练,达不到这个水平。”李鸿章笑道:“是母亲房里的侍女红菱,出身昆曲世家,父母殁于战乱,被周馥领到拙政园,不仅可给母亲暖脚,还可暖心。”
李凤章说:“怪不得昆曲唱得如此正宗。昆曲与黄梅戏进京后,融合成京剧,极盛一时,倒是昆曲不再红火,越显珍稀,不到江南来,别想听到这么美妙的昆曲。京剧奢华气派,毕竟没有昆曲入心。尤其北方人,听过昆曲和黄梅戏,无不真心叫好。去年我入京做短暂逗留,参加一个饭局,有人唱了段昆曲,没见过世面的北京佬掌心都拍肿了。”
李鸿章笑起来,说:“人家天子脚下臣民,所见都是大场面,你也敢说人家没见过世面。”李凤章说:“大场面难免失之粗鄙,哪有江南小桥流水灵巧可爱?就说昆曲和黄梅戏吧,在咱这里水灵柔曼,离开本土,到北方干旱地域,就变得声嘶力竭,像催人救火似的。”
哪有这么评判京剧与昆曲的?李鸿章就笑李凤章奇谈怪论。心下暗想,照老五如此说,说不定奕?也喜欢昆曲,让老五带上红菱,给奕?唱几支昆曲,他肯定受用。
此念一起,夜里李鸿章走进母亲房间,支开红菱,说了心里想法。母亲不乐道:“是见不得我快活,要把红菱从我房里夺走吧?”李鸿章忙解释道:“只是让红菱与老五跑趟北京,唱几支昆曲,逗王爷开开心,唱完又会随老五回到苏州来,您老放心就是。”
李母还是有些不舍的样子。李鸿章又道:“母亲可能不太清楚,朝廷准备裁撤淮军,孩儿不甘不愿,想争取王爷支持,保住咱淮军不裁。”李母说:“仗都打完了,不裁掉,留着吃国家粮饷?”李鸿章道:“长毛是打掉了,还有捻匪和洋人,国家没支像样的军队行吗?再说兄弟们跟着我出生入死,用脑袋换取大功,朝廷说裁就裁,我也没法跟他们解释。母亲把红菱交给老五,去北京给王爷唱几曲,唱得王爷一高兴,到皇上面前为淮军美言几句,留着不裁,这于国家于众兄弟们,不是天大好事吗?”
母亲一向大度,听儿子说红菱进京唱上几曲,就可保住淮军,也就松了口。
谢过母亲,李鸿章出门,跟红菱一说,红菱开始还有些犹豫。李鸿章说:“不用你走路,可以去上海坐大轮船,上北京见大世面,换了别人,还没这个福气呢。”
毕竟红菱年纪小,听说可以出去看世界,好奇心起,答应下来。
三天后,红菱就抱着琵琶,钻进李凤章的皮篷马车,赶往江边码头,转乘小火轮,直抵上海。李凤章货物早已装船完毕,两人随船北行,不日来到天津。交完货,结过账,李凤章又租了马车,带着红菱,望西驰行。
进得京城,来到庐州会馆,李凤章安排红菱住下,开始四处走动,投帖子,送银票。身为商人,李凤章天天与银子打交道,不是往里收,就是往外送,还从没见过与银子过不去的。
翁同龢、陶钟璐、倭仁、徐桐等人都不折不扣收下银票,客气话都省掉,懒得跟李凤章啰唆。不用李凤章解释,也知道李鸿章派他来送银子,是何用意。身为富省巡抚,李鸿章捞得盆满钵满,安排亲兄弟入京孝敬你几个,算他还知趣。也明白李鸿章此举无非堵你嘴巴,紧要关头,别说淮军坏话。皇上真想留下淮军,坏话再坏,也改变不了他主意,到时装聋作哑就是,还可留些口水养牙。
至于奕?、薛焕、陈廷经几位,银票出手前,还得适当搞点铺垫,先递上请柬,约来吃个便饭。地点就在庐州会馆,馆里后厨可做合肥特色菜。自然是以李鸿章名义恭请,李凤章既无功名,又无职位,凭几个经商赚来的臭钱,不可能请得动这些大佬。尤其是奕?,堂堂议政亲王,好多达官贵人,甚至封疆大吏,想见他个面都不容易,更不用说请出来吃饭喝酒。也好理解,人家王府里的酒饭,都是照御膳配方做的,你庐州会馆大厨,有此能耐么?
不过李鸿章面子,奕?不可能不买。人家可是大功臣,刚封威毅伯,朝廷需要这样的大臣支撑局面。不久前又来过长信,大谈兵制和洋务洋器,无非希望你在两宫面前递句话,当今之海内,非淮军能担此大任。这下派五弟进京,设宴摆酒,自然得领情。
奕?坐着大轿,朝庐州会馆方向赶来时,李凤章正在馆里嘱咐红菱:“待会儿见着客人,不用慌神,该怎么弹就怎么弹,该怎么唱就怎么唱,就与平时一样。”红菱说:“平时面对的都是小民百姓,与咱无甚区别,自然不会发怵。今天来的却是王公大臣,昆山县太爷遇见都得下跪的,小女子还不两腿发软?”
李凤章笑骂道:“真没出息!王公大臣也是嘴在下,鼻在上,眼睛成对,耳朵成双,有啥稀奇的?就当他们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红菱笑道:“五爷真会开玩笑。他们都是皇帝老爷面前的红人,还没见过世面?”李凤章说:“他们见过皇帝老爷,没见得听过原汁原味的昆曲,你弹唱得是好是差,也弄不明白,还不如昆山乡巴佬识好歹。”
听李凤章这么说,红菱胆子就壮了不少。李凤章又道:“你当然也不能敷衍了事,得把手段拿出来。凭你的功夫,姿势一摆,琴弦一拨,曲词一唱,王爷定会闻听仙乐般,开心得不得了。王爷一开心,说不定把你领回王府,让你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满汉全席,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红菱撅着嘴巴道:“我不去王府,还回苏州,陪老夫人。老夫人视我为亲孙女,怜我爱我,我要侍奉她老人家一辈子。”李凤章说:“傻丫头,凭你这么漂亮聪明,乖巧伶俐,到哪里没人怜你爱你?”
吩咐完红菱,李凤章跑到会馆门口,迎候客人。陈廷经官最小,才是四品御史,自然先到。李凤章却当他是一品大员,递上笑脸,弯着深腰,口里道:“御史大人看得起,亲临会馆,凤章荣幸之至,先代家兄谢过您老人家!”
陈廷经打量一番李凤章,说:“你就是李家老五?前天你上寒舍递帖子,老夫没在,家丁不知轻重,也没留你少坐待茶,抱歉抱歉!你与少荃还蛮挂相,一看就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少荃在京时,没少与他接触,他总是眼睛上翻,趾高气扬,腰子好像没你这么柔软。”
李凤章依然笑脸嘻嘻,说:“京官要上朝,皇上高居金銮殿上,眼睛不往上翻,哪看得到皇上?凤章一个生意人,满心想发财,腰子不软点,头不低点,怎么拣得到地上的银子?”
“有意思,有意思!”陈廷经笑着拍拍李凤章后背,昂首走进会馆。
将陈廷经请入餐室,李凤章又跑到馆门口,正好薛焕赶到。虽说薛焕贵为总理衙门大臣,官居从一品,却仅为一榜举人,看去比出身高品稚低的陈廷经还随和,说:“少荃兄太客气,还专门托你做弟弟的赴京请客。本来老夫事情多,没空出门应酬,想起快两年没见少荃,怪想念的,来看看你,见弟如见兄,以解思念之渴。”
当初李鸿章征发上海,雀巢鸩占,夺走江苏巡抚和通商大臣位置,薛焕衔恨北上,想着一辈子都不会理睬这个死对头。后李鸿章努力修复关系,加之洋务方面颇有共识,两人尽释前嫌,握手言和。薛焕也知要想强军富国,非改变兵制,效法西学西器不可,前不久接到李鸿章信函,深有同感,想着适当时机,给皇上和两宫太后奏上一本。李凤章代李鸿章请客,奕?和陈廷经会参加,他也就毫不犹豫,按时赶了过来。
安顿好薛焕,李凤章再次返身跑出会馆,恭迎奕?。大轿还没着地,他便颠到轿旁,打起帘子,客气着将奕?请出来。贵为亲王,奕?在百官面前,往往严肃有余,亲和不足,人见人怵。李凤章毕竟是商人,又系李鸿章亲弟弟,奕?用不着端架子,显得亲切和蔼,说:“少荃也是的,让五弟大老远跑过来请客,多辛苦!”
李凤章也自知不是官场中人,在王公大臣面前不必缩手缩脚,话也说得调皮:“二哥常说,普天之下,皇上是第一大官,王爷是第二大官。凤章不学无术,没法做官为臣,荣登天子堂,不敢徒生妄念,拜见天下第一大官,只想着有缘得识第二大官,此生足矣。有想法不行,还得有做法,就缠着二哥,要他帮这个忙。二哥不便拒绝,让我入京,以他名义请王爷吃个饭,也许王爷看他面子,会出席饭局,让凤章满足平生夙愿。”
奕?哈哈大笑,说:“你想见天下第二大官,只需到王府候着,我进出府门时,总能碰得见,何必破费请客,与银子过不去呢?”
笑着走进餐室,薛焕和陈廷经两位赶紧起身,礼迎奕?。奕?抱拳还礼,脸上肌肉却僵着,像换了张面皮。不过毕竟属私人场合,不好过于冷漠,又用力笑笑,嘱两人快坐。待肉菜上桌,酒水下肚,气氛渐浓,彼此越发亲热,再无距离感。
原来这三人有个共同点,就是热衷洋务。薛焕还是总理衙门大臣,系奕?垂直下属,双方关系一直不错。陈廷经为监察御史,清名卓著,亦为奕?所欣赏。这也是李鸿章授意李凤章,将三位请到一起的原因。合肥乡下,人与人合不来,互不搭理,会说吃草不共草坪。人畜不同种,相处之道却近似。两头牛斗红眼,再跑到同一个草坪里,肯定会继续打斗,绝对顾不上吃草。人之人之间有隔阂,坐到一起,谈不到一起,桌上口味再好,也大倒胃口,甚于受刑。非得互相看着顺眼,才会心情舒畅,精神大振,胃口大开。
酒过三巡,烛经数跋,喝酒速度放缓,话兴渐浓,东一句西一句聊起来。陈廷经问李凤章道:“稚荃常年在江南各处跑动,见识的人事多,湘军打下金陵时,天王府怎么起的火,天国圣库到底有多少财宝,你该有所风闻吧?”
这可是个敏感话题,李凤章不敢胡言乱语,笑笑道:“湘军攻克金陵时,凤章正在安徽芜湖城里选地造房,不得而知。”陈廷经转而问薛焕道:“薛大人久在苏沪为官,同僚和友朋多,总有些天国圣库内情会传到您耳里。”
薛焕也不想触及此事,答非所问道:“御史大人是不是想参曾国荃一本?听说立下金陵首功后,曾国荃担心遭人嫉妒,匆匆撤掉两万湘军,将其他裁撤任务扔给其兄,迫不及待回湘乡躲了起来,御史大人想参,只怕也够不着了。”
天国圣库话题曾热及一时,朝廷密令驻扎扬州的富明阿明查暗访,一直没查访出什么名堂,奕?也不愿议论曾氏兄弟,顺着薛焕口风,问李凤章道:“听说你家老三和老六打仗打疲了,也卸甲归田,回了合肥乡下?”
李凤章也不隐瞒,实话道:“禀王爷,我家三哥六弟久经沙场,满身刀伤枪创,早想回家息养,只因长毛未灭,不敢顾身舍国,一直坚持到苏南完全光复,才弃戈返乡。这也是二哥想法,江南十多年战乱,山河破碎,田土荒芜,战后招垦不易,让兄弟们拿出平时积蓄,交到老三和老六手上,趁回合肥养伤之际,带头购买田土,置备耕牛、农具和种粮,租给无田无土佃农耕种,以此提升流民信心,早日返归故土,重建家园。国家已百孔千疮,再也耽搁不起,须尽快恢复元气,重新崛起。”
奕?边听边点头,说:“少荃做得对,你们李家兄弟做得对。作战得有人肯上战场流血献身,战后重建也得有人肯下田入地,出力出汗。我看过少荃减赋招垦奏折,朝廷已批复下去,尽可照此执行,估计渐渐会见成效。”
听奕?赞扬苏沪减赋招垦做法,陈廷经再不好拿天国圣库说事。毕竟朝廷眼下要务,不是追究洪秀全留下的财宝,是战后重建,让积贫积弱的国家早日振兴起来。
直至酒兴阑珊,李凤章打起帘子,将三位请到隔壁茶室,喝茶醒酒。茶杯刚上手,李凤章就在墙上敲几下,红菱抱了琵琶,飘然而至,大大方方坐到客人面前。李凤章开口道:“听说各位大人喜欢听京剧,京剧前身昆曲和黄梅戏,只怕听得不多。红菱年纪不大,却是昆山本土正宗昆曲传人,今晚让她弹唱一支原汁原味的昆曲,也许几位大人能够喜欢。”
奕?闻声,斜着醉眼一瞧,只见红菱头梳乌油溜光的大松辫,身着藕粉色香云纱衫,外罩宝蓝韦陀银线马甲,脚蹬回文嵌花绿皮靴,显出几分贵气。尤其琵琶后面半遮半掩的水灵灵的明眸,更是顾盼生媚,风情万种。
但见红菱正正纤细腰身,将琵琶稍抱紧点,再伸出尖指,在弦上轻轻一拨。拨得几位心上一颤,仿佛被松尖撩了一下似的。接着红菱开始从容弹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云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此乃《牡丹亭·皂罗袍》里的唱段,是红菱拿手好戏。典型的水磨调,就如水磨糥米做出来的年糕,细腻软糥,香浓甜美。又如粘柔的蜘蛛网,网住各位意念,半日回不过神来。
继尔红菱又连续弹唱两曲,几位听得如醉如痴,不知到底是酒醉人,还是昆曲醉人。反正已醉得手脚麻木,全身发软,想鼓掌赞美几句,手臂仿佛失去筋骨,抬不起来,舌头似乎失去知觉,送不出连续的话音。
红菱见好就收,在李凤章示意下,抱着琵琶,起身出了茶室。三位寂然无语,良久才回过神来,笑骂李凤章道:“稚荃从哪儿带来的琵琶女,几曲下来,咱们魂魄都被摄走了,挪步回家的力气都已失去,明天没法上朝,皇上拿你是问。”
李凤章笑道:“你们魂魄是红菱摄走的,要她再弹几曲,把你们魂魄收回来就是。”
“时间不早了,别让红菱弹唱了,要弹唱,下次吧。”奕?说着,站起身来。三人贴着屁股送他出门,来到大轿旁。李凤章伸手打起帘子,请奕?入轿,顺便将两万两银票塞到他手上。又招过黑暗里的红菱,推到奕?面前,说:“亲王喜欢听昆曲,就让红菱到王府上去唱几天吧,我办完事,离京时再接她同走。”
没等奕?答话,李凤章就将红菱推入轿内,放下帘子,嘱咐轿夫起轿。
待奕?大轿渐渐融入夜色,消失于街角,李凤章才回过头,不容分说,给薛焕和陈廷经也各塞一张万两银票,把两人送走。至于红菱,已入王府,算是大功告成,自然不会带她离京。翌日早上,李凤章便乘车离京,原路南下,回苏州给二哥复命去了。
再说奕?,收下银票,还有天仙般的琵琶女,不好亏待李鸿章,加紧上奏皇上,力陈强军富国之道,折后附上李鸿章改革兵制师法西学西器的信函。
两宫太后看过奏折和附函,召见奕?,说:“朝廷要裁军,你与李鸿章大谈强军富国,是不是想停止裁军?”奕?说:“裁军不仅不能停,还要加大力度,尽快裁掉老疲之旅,留下精锐之师,配以洋枪洋炮,施以洋兵操练方法,有效提升战力。”慈禧问:“又哪些该裁,哪些该留?”奕?道:“绿营大部和湘楚两军必裁,淮军裁半留半,用以巩固国防。”
慈禧想想说:“江南大战证明,绿营已今非昔比,留着徒耗粮饷,不如裁掉,节省开支,派作他用。但毕竟是朝廷军队,总得留下一部分,对汉军形成牵制,也可给僧格林沁补充兵源,尽快消灭捻军。湘军倒也好办,曾氏兄弟已着手裁撤,据说已遣散两万多,明年上春可以裁完。至于淮楚两军,留淮裁楚,或留楚裁淮,确实不好拿捏。”
慈安接话道:“原定留楚裁淮方案,还是不宜更改。楚军出自湖南,却是左宗棠新募兵勇,与曾氏湘军毕竟不同,不会受曾氏控制。曾左闹翻,也不可能联手对抗朝廷。淮军虽出自安徽,毕竟湘淮同源,曾李又有师承关系,留淮与留湘,区别不大。”
奕?道:“东太后所言极是。微臣担心的是,左宗棠出自曾幕,没曾国藩扶持,哪来他的今天?可他纠住天国幼王出逃金陵一事,大做文章,公然诋毁曾国藩,有些不合情理。是不是两人串通好,故意制造假象,演戏给朝廷看?”
两位太后一惊。曾左都是人精,聪明绝顶,谁知他们要搞啥名堂?
“倒是李鸿章这人,有啥说啥,没曾左两人那么多弯弯肠子。”奕?又道,“再说淮军练兵方法和武器装备,已实现西洋化,兵制改革容易得多。李鸿章又在上海和苏州办了好几个兵工厂,也为兵制改革打下了坚实基础。”慈禧问道:“除办兵工厂,李鸿章还在江南干了些什么?”奕?道:“正在推行减赋招垦办法,以期尽快恢复苏省生产。十多年战乱,江南死伤严重,招垦比招魂难,李鸿章迎难而上,连李秀成做法都用上了,据说颇有成效。李家三弟和六弟也放下枪炮,离营回了合肥,购田买地,恢复生产,号召流民早日回归故土。”
两个亲弟弟都舍弃兵权,乖乖回了老家,看来李鸿章除强军富国,确无其他企图。两宫太后也就铁了心,决定裁撤湘楚两军,留下一半淮军及部分八旗绿营。为慎重起见,也不忙着下旨,先听听大臣意见,看看有何反响。
奕?出殿后,先上军机处打一转,来到总理衙门,将两位太后想法透露给薛焕。薛焕又传达给陈廷经,两人将早写好的奏折呈入宫中,意思也是彻裁湘楚两军,留下部分淮军和绿营精锐。理由跟奕?所陈没太大区别,只是措词不同而已。
其他大臣也纷纷上奏。有说左的,也有说右的。或者不左不右,模棱两可,说了等于没说的。翁同龢、陶钟璐、倭仁、徐桐几位重臣,则大议特议兵制改革,避而不谈裁撤二字。见没有太大分歧,两宫太后让军机处拟旨,加印下达地方。
见到圣旨,李鸿章马上做出反应,打算将淮军半数三万多人,分两次给予裁撤,争取来年年底完成任务。理由充分,欠饷和遣资不易筹措,集中一次裁不了。其实李鸿章是在念拖字诀,不愿撤掉淮军半数人马。冥冥中他总觉得,淮军还会重回战场,再展雄风。一年多前,僧格林沁率蒙古骑兵南下,席卷皖北,捻军大盟主张乐行战死,余部一哄而散,流落各地。至金陵城破,天国灭亡,各地太平军残部无以归附,纷纷投奔捻军阵营,捻军一下子又壮大起来。新兴捻军三大首领赖文光、任化邦、张宗禹重新会盟,准备易步为骑,与朝廷长期周旋。僧格林沁有勇无谋,能否斗得过智勇双全的捻军三巨头,恐怕不好说。换言之,灭捻大任还会落到淮军头上,淮军若裁掉一半,日后如何担当大任?
可目前还得遵照朝廷意思,报送裁军计划。计划递上去后,李鸿章并没闲着,与曾国藩联名上奏,请求恢复江南乡试。又保举丁日昌出任苏松太道,坐镇上海,以两个洋炮局为基础,扩大洋器制造规模。
朝廷答复陆续下达。丁日昌离开苏州,赴任上海。江南乡试在金陵开考,李鸿章挂名监临,不用参与考务,只管操持淮军裁撤事宜。说是裁军,其实所裁一万多人马,都是从湘军阵营里陆续移交过来的,没几个安徽人。至来年春裁毕,李鸿章立即收手,留住六万淮军,再不提裁撤二字,却督促刘铭传等将领,加强训练,时刻准备北击捻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