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天国灰飞烟灭(1 / 1)

淮军放弃会攻金陵好事,还让潘鼎新拖住左宗棠,致使楚军无以成行北进,这也许只李鸿章才做得出来。曾国藩得闻,心里感激不尽,写信嘱令曾国荃,加快攻城速度,不然淮楚两军等不起,朝廷也会失去耐心。

曾国荃得令,二话不说,起身出营,钻入正伸向金陵城根的地道,督促进度。李臣典正指挥工兵,死命挖掘挺进。曾国荃嘱咐李臣典几句,出得地道,命人备好最有爆破力的炸药,只待各处地道完工,往里填充,再一齐引爆。

地道上面就是金陵城墙。李秀成也在督军自里往外对挖,企图捣毁湘军地道。无奈金陵被围得密不透风,苍蝇都没法进出,城里断粮日久,守军腹内空空,浑身无力,又如何阻止湘军掘进?天国毁灭已在所难免,谁也无力回天。李秀成心里明白得很,无非头上顶着个忠王封号,不得不尽职尽责,知其不可而为之。

自离开苏南战场返回金陵后,李秀成就跑进天王府,跪倒于殿前,奉劝洪秀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曾国荃围困甚严,金陵城破在即,还是让城别走,徐图再展。”

洪秀全不为所动。自入金陵之日起,天王就没出过城。十多年下来,早看惯绮丽的钟山雨,吹惯香软的秦淮风,听惯婉转的**,自然更不愿离开这温柔富贵乡,死也要死在城里,做鬼也风流。李秀成不甘,继续陈奏利害:“金陵已是四面楚歌,雨花台失,南门之道绝;江东桥失,东门之道绝;七壅桥失,西门之道绝;下关失,粮道亦绝。再看城中,文者多,老者多,小者多,妇女多,食饭嘴巴多,能战能守之兵少,还守得几时?”

惹得洪秀全大怒,高声呵斥道:“你想走就走,朕不留你。朕奉上帝圣旨,做天下万国独一真主,铁桶江山,你不扶,自有人扶。你说无兵,天兄耶稣所派天兵,多过于水,何惧曾妖者乎?你走后,朝政由干王执掌,幼王出令,天国照样立于不败之地。”

天王油盐不进,李秀成只愿一死,伏地哀求道:“秀成无能,无力保国,请吾主一刀杀死秀成,以免日后被俘,受辱服刑。”

洪秀全拂袖而去,转入后宫。夜里一想,天父天兄,天兵天将,只在梦里出入,梦醒后连影子都不见,守城卫国,还得依靠文武双全的李秀成。隔日上朝,洪秀全态度大变,赐给李秀成龙袍,以安其心。李秀成披袍于身,恭辞出殿,勉强上马,巡城布防。可将士们饿得东倒西歪一个,又哪来力气坚守这岌岌可危之困城?

皇帝不差饿兵,李秀成又面奏天王,乞求开启天国圣库,拿出财宝,兑换粮食救急。洪秀全降旨说,没有粮食,就吃甜露吧,此物可饱肚子,长力气。

原来《旧约》记载,犹太领袖摩西率以色列人出埃及,夜宿旷野,鹌鹑飞至,绕营而栖。天明鹌鹑离去,留下满地露水。待太阳东升,露水竟成小圆珠,白霜般晶莹剔透。以色列人不知为何物,去问摩西。摩西说,此为甜露,乃耶和华赏给你们的美食。

也许金陵城里饿殍遍野,树皮草根都被饥民饥兵啃光,鹌鹑不肯光顾,洪秀全吃不到甜露,加之身患痼疾,最后饥病交加,死于天王府,死得悄无声息。李秀成秘不发丧,扶十六岁幼王洪天福登基,咬紧牙关又挺了一个半月。

挺到同治三年(1864)六月,湘军工兵在李臣典指挥下,已将数处地道掘入金陵城下,埋好足量炸药,接上引线,拉到地道口。口外阳光正烈,烤得地皮直冒青烟。见李臣典拿出烟斗,往铜烟锅里装好烟丝,亲兵赶紧掏出火镰,击火给他点上。李臣典吸着烟,仰首望望中天太阳,拧了拧眉头。又斜眼瞧瞧不远处的孤树,树影正好垂至树兜,仿佛墨云一朵。已是时候。李臣典无声而语,蹲到地上,猛吸两口烟嘴,拿下烟斗,往引线头上一够,点着药引。引线随即冒着丝丝火花和细细白烟,嗞嗞嗞响着,往地道里蜿蜒而去。

不一会儿,金陵城下响起爆炸声,此起彼伏,万雷轰动,天崩地裂。湘军战士纷纷跃出战壕,冒着浓浓硝烟,呼啸奋登,翻越已炸塌的断墙,扑入城内,冲垮由饥饿守兵组成的脆弱防线,见老砍老,见幼杀幼,见女奸女,见妇**妇,见财夺财,见宝抢宝,大街小巷顿时乌烟瘴气,悲号喧天,目不忍睹。搅得大清摇摇欲坠的太平天国,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在残暴无道的烧杀抢掠中,瞬间倾覆,灰飞烟灭。

哀号声中,李秀成踏着满街尸体,奋力冲进天王府,顾不得陈尸地宫的洪秀全,将瘫软如泥的幼王洪天福掺出后门,扶上马背,仓皇外逃。幼王**瘦马跑得太慢,眼见得追兵将至,李秀成飞身下地,把幼王扶上自己高大战马。战马踯躅不前,似在等着主人一起上马。李秀成挥鞭在马臀上狠狠一击,看着战马驮走幼王,才趁着迷蒙夜色,往城东南方向奔去,隐于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躲进破庙。

庙叫海会寺。天亮后,有位樵夫上山打柴,从寺旁经过,入里歇脚。见有人满身是血,昏死在地,细瞧像太平军首领模样,樵夫柴也不去打了,拿出柴绳,壮着胆子,将人绑缚于寺柱上,然后飞奔下山,去湘军大营报功请赏。

樵夫名叫王小二。可怜李秀成身经百战,战败过多少英雄豪杰,天国崩溃,自己落荒而逃,竟受缚于小小羸弱樵夫!

这就是英雄末路,虎落平川。而山下金陵城里,残暴的杀戮和抢掠还在继续。曾国荃早给过将士们暗示,七天不封刀。湘军有个惯例,每夺一城,每复一地,三天不封刀,意即三天内烧杀抢掠,概不追究。金陵是大地方,好不容易破城,三天时间不过瘾,非七天不可。曾国荃已与大哥秘密商定,夺取金陵首功后便裁掉湘军。也就是说这是湘军最后一战,过了此村,便无此店。兄弟们十多年出生入死,帮曾氏立下盖世之功,脱掉军装前发笔横财,回去购田娶妻,过几年富裕日子,看谁有啥屁放!

因曾国荃纵容,金陵城变成硕大的屠宰场,到处都是饿兵和饥民的残尸败体,连三岁娃娃躲闪不及,也会被杀红眼的湘军战士抛到空中,抽刀接住,竖削横劈,以此取乐。伴随疯狂屠宰的,是疯狂抢劫,一时间家家门破,户户室空,无一幸免。

唯余天王府,早有重兵把守,蚊子都飞不进,无人能涉足。曾国荃不会让任何人染指府中天国圣库,非由他本人出面处置不可。还有一件事也不能落下,就是将攻克金陵实况奏报朝廷。皇上和两宫太后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就等着金陵消息。城破当天,曾国荃便以八百里红旗,驰报朝廷:自十六日午时爆破金陵城门,延至日暮,已歼毙悍贼数万,攻陷伪府数十处,唯首逆洪酋所居,筑有伪城甚大,死党不下万人,经官军四面环攻,尚未破入,大约一两日内即能剿洗净尽。

捷报所言洪酋所居,便是天王府,已在曾国荃控制中。至于剿洗云云,不过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劫洗。劫洗净尽后,天王府莫名失火,顷刻间化作灰烬。

驰奏朝廷当天,曾国荃还派出快马,飞报大哥。安庆比北京近,快报先到。一瞧金陵城破四字,曾国藩老泪纵横,身上鱼鳞癣突又奇痒起来。每逢大事发生,无论好事还是坏事,曾国藩身上癣疾就会莫名发作,令他抓狂。有人说那不是鱼鳞癣,是龙鳞癣。龙鳞发痒,龙就会兴风作浪。或说龙鳞敏感,风浪起时,会作出异常反应。

其实不能怪曾国藩反应如此强烈。四千个惊恐之日,风雨如磐,强敌如虎,朝野猜忌,内外交困,自己欲死不能,九弟国荃九死一生,四弟国华战殁三河镇,满弟国葆命丧雨花台,更有千千万万湖湘子弟成为他乡野鬼,不知魂依何处……

曾国藩伸手在身上乱挠,恨不得拿把刀,将鱼鳞癣连皮带肉削掉。亲兵们一声不响地守在签押房外,不敢入内,也不让外人进来打扰,好让大帅挠个够。挠上半天,直挠得手上全是血,曾国藩才慢慢感觉好受了些,拿过笔,写下八句话: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当年唐军消灭叛军,安史之乱宣告结束,杜甫闻讯喜极而泣,欣然命笔,写下这千古名篇。此时此刻的曾国藩,情同杜甫,忍不住书于纸上,借以抒怀。

放下笔,曾国藩召进亲兵,传令水师,备好帅船,翌日辰时启航。又嘱文属幕僚,收拾文件,清理档案,准备移驻金陵。自己也不闲着,整理信函书籍,归置关防印信,交家仆装箱打包,搬运码头,等着随船东迁。

忙上大半天,才想起只顾自己高兴,忘了将喜讯禀报朝廷。赶紧磨墨提笔,书写奏稿。稿成装封,正要派发,又有曾国荃快报送到,说已在天王府地宫找到洪秀全死尸,只是不见幼王洪天福,估计混乱之际,已被烧成灰烬。

这又是一喜,曾国藩重新铺纸,将洪秀全和洪天福情况写进奏稿,交差发出。

曾国藩奏折还在路上,曾国荃捷报先已送入紫禁城。两宫太后、同治皇帝,还有奕?一众王公大臣,都集聚于养心殿里,静候金陵捷报。候上大半天,才终于听到殿外送来太监高声传唤:八百里红旗奏报到——

太监声音未落,帘后两宫太后腾地一下站起来,引颈望向殿门外。各王公大臣也转过脑袋,翘首以待。只有同治皇帝年仅十岁,懵懵懂懂,独自思忖,奏报天天不断,有啥值得大惊小怪?只是背后两位太后都已起身,自己大模大样安坐宝座上,岂不惹她们生气?只好也移移屁股,勉强站起来,倒看这红旗奏报有何稀奇。

太监踉跄着闯进殿内。大太监安德海像往常样,抬步上前,准备接报宣读。只听一声“且慢!”,慈禧太后急切叫道,掀帘而出,说:“这封奏报本宫得亲自接阅。”

王公大臣们瞪了瞪眼睛,没谁吱声,看着慈禧接过奏报,慢慢退到帘后。正要拆封,慈禧又略作迟疑,转给慈安太后,说:“还是姐姐先阅吧。”

殿里一片死寂,针掉地上都听得见。慈安太后掂掂奏报,也没拆阅,叫过安德海,说:“还是你拆宣吧。”安德海碎步上前,双手接过去,慢慢拆开封皮,抽出里面奏章,缓缓展开来,清清嗓眼,开始高声念读。刚念到爆破金陵城门一句,垂帘后的慈禧太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泪水泉涌而出,整个身子缩到座椅下面,晕厥过去。

殿前各王公大臣顿时慌作一团,召的召唤太监,搀扶慈禧,传的传令太医,入殿救急。只有奕?一动不动,坐在位置上,心静如水的样子。他最能理解慈禧,她是情不自禁,一时失控,过一会儿就会恢复平静。慈禧太不容易,换了谁,只怕都承受不起这等候得太久太久的捷报。早在咸丰初年,咸丰皇帝刚一继位,洪秀全就在广西金田起事,朝廷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八旗和绿营,企图将其镇压下去,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太平军越镇压越多,竟演变成滔天洪流,顷刻间淹没整个江南。没办法,咸丰皇帝不得不下旨各省组织团练,共同对敌,湘军因而成军,渐渐发展为追剿太平军的主力。太平军闹得正凶,英法联军又打进北京,咸丰皇帝弃京出逃,驾崩热河,慈禧六岁儿子载淳继位,改元同治,两宫太后垂帘听政,由奕?等王公大臣辅佐,接管支离破碎的大清江山。又依靠湘淮楚三军,历经四年鏖战,扫清苏南浙北,将洪秀全困死于金陵。试想身为女流之辈,夫死子幼,家残国破,慈禧太后要有多么顽强的意志和多大承受力,才挺得过来?

所幸战争终于结束。虽说北方捻军还在作乱,毕竟最困难的时候已然过去。慈禧过度惊喜,气血冲顶,晕倒在地。很快醒转过来,在安德海扶持下,慢慢站起身,坐到椅子上。还没坐稳,便揩一把眼泪,破涕而笑:“怪本宫没出息,南边打了十多年仗,没有倒下,今天忽闻曾国荃所送天大喜讯,竟然不能自持,当众出洋相。女人哪就是女人,不比你们男人,经得起打击。有啥办法呢,本宫命苦啊,文宗(咸丰皇帝)心狠,丢下幼帝和咱姐妹俩,撒手而去,咱们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挺起腰杆,把祖宗江山扛下去。好好好,不说这些废话啦,金陵城破,大家应该高兴不是?本宫怎能扫你们兴呢?”

慈禧说该高兴,王公大臣们不好再苦大仇深的样子,个个喜笑颜开,舌灿莲花,颂扬皇上和两宫太后恩高德旺,威服四方,战胜洪贼,赢来隆隆盛世。

颂扬声小下去后,慈禧又道:“众位还记得吧,文宗在世时,曾经口谕,取金陵者王。如今曾国藩消灭太平军,攻克金陵城,该如何封赏才是?”

王公大臣们嗡嗡嗡议论起来,殿里像进了一窝蜜蜂,久萦不去。慈禧意识到,曾国藩文人带兵,竟获此大功,朝臣们心生嫉妒,要他们讨论封赏,肯定讨论不出结果。于是拿眼睛去瞧恭亲王奕?,希望他维持局面。

虽然隔着帘子,奕?也感觉得出慈禧殷切和信任的目光,出列道:“进禀皇上和两宫太后,金陵刚刚光复,仅收到曾国荃一人捷报,详情不明,还须曾国藩等人奏报呈上来,综合各种因素,权衡各方利害,再决定封赏不迟。”

慈禧觉得也是,宣布退朝。五天后,曾国藩奏折和曾国荃第二道奏报飞驰入京,将金陵战后秩序和安民情况作了简单汇报。其中专门提到,已在天王府地宫找到洪秀全尸体,李秀成也成功抓获,幼王洪天福逃窜过程中中弹身亡,被战火焚成灰烬。

慈禧没再召集朝会,只宣奕?单独进宫,会同慈安太后,商议湘淮楚三军封赏事宜。奕?说:“文宗虽有口谕,取金陵者王,可祖宗定制,汉人不王,咱们还真不好随便破例。”慈禧掉头问慈安:“姐姐高见呢?”

慈安于朝政不懂,也没太大兴趣,说:“妹妹和恭亲王定夺吧,我没意见。”慈禧转向奕?道:“不给曾国藩封王,显得朝廷小气,本宫心里也过意不去啊。”奕?说:“太后宅心仁厚,高看曾国藩,是他天大福气。可臣思忖,真给曾国藩封王,难免惹恼满朝文武,闹得鸡犬不宁。”慈禧说:“本宫也知朝臣本来就对曾国藩抱有成见,觉得他一个读书人,投笔从戎,征伐沙场,有辱斯文,竟还取得盖世之功,更看不顺眼,岂容他封王?”

果不出所料,三人还没商量出名堂,各大臣奏折就陆续递了上来,众口一词,制止给曾国藩封王。不仅不能给曾氏封王,还要扼制湘淮楚三军,以防万一。其中翁同龢、祁隽藻、陶钟璐、倭仁、徐桐等人态度最坚决,说皇上真封曾国藩为王,他们就集体辞官回家。

只知大臣们会不满曾国藩封王,却想不到反应如此强烈,竟以集体辞官回家为要挟。慈禧略觉不快,低声骂道:“真是小题大做!这些人看不惯曾李左诸臣受皇上重用,建大功,立大业,才故意找茬,与咱们过不去。”

倒是奕?冷静,沉吟道:“大臣们确有偏激之处,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比如翁同龢奏折说,若清初不封吴三桂为王,也不至于给国家带来那么大灾难,便深中肯綮。试想曾国藩所统湘淮楚三军及赣皖苏浙四省兵力,总数已多达三十多万,再给他封王,享受更多特权,岂不如虎添翼,谁也压不住?”

“莫非曾国藩还有反心不成?”慈安平常话不多,此刻也开口道,“陶钟璐所奏颇有意思,说湘军大营里盛传曾国藩一身鱼鳞癣,是真龙天子,迟早会打进北京,登基做皇帝。”慈禧说:“本宫也有所耳闻,湖南湘乡叫鱼鳞癣为龙鳞癣,说不是龙身帝体,想得这种癣疾,还得不了呢。”奕?笑道:“此系无稽之谈,不足为信。”慈安说:“无风不起浪,这也间接说明,有人希望曾国藩做皇帝,或者说希望汉人做皇帝。”

说得慈禧诚惶诚恐起来,说:“还有大臣奏报,湘军攻入金陵后,大肆抢掠,天王府莫名失火,天国圣库巨额财宝去向不明,八成被曾国荃转移别处,以便日后购枪置炮,与朝廷为敌。”奕?说:“曾国荃七天不封刀,属下抢掠属实,不过于朝廷来说,也许这不是坏事。”慈禧说:“此话怎讲?”奕?解释说:“据臣布置在湘军内部眼线密报,曾氏兄弟觉得湘军成军十多年,已疲沓腐败,早有解散想法,攻下金陵后,才放纵兵将们抢财夺物,发笔横财,好回家置田娶妻。若曾国荃也学当年刘邦,本是好酒好色好财之徒,率军进入咸阳后,却一反常态,不沾酒,不掠色,不劫财,秋毫无犯,岂不更加可怕?”

慈安问道:“恭亲王意思,天国圣库真落在曾国荃手里,估计也是受曾国藩指使,为裁军做准备?”奕?说:“是啊,毕竟裁军比建军还难,没钱裁不动啊。”

“但愿曾国藩真有这般苦心。要说曾氏兄弟消灭长毛,保我大清江山不倒,咱们确实该心存感激,记住他们的大恩大德。”慈禧感慨道,“令人可恼的是,湘军攻城拔寨,打了大小数百仗,掠夺财物不知其数,竟然全部私吞,从没想起孝敬朝廷一个子儿。还是李鸿章有良心,和平收复苏州,要补发军饷,要资遣降兵和流民,却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五十万两银子,上解朝廷。钱虽不多,可他心里有圣上,实在难能可贵。”

见慈禧扯得太远,奕?将话题收回去,说:“给不给曾国藩封王,如何处置湘军,不能听朝臣们瞎嚷嚷,还得咱们自己拿主意。”慈禧说:“恭亲王说说想法吧。”奕?沉思道:“曾国藩封王,恐怕太难,就封侯吧,符合祖制,朝臣们面前也说得过去。至于曾国荃、李鸿章和左宗棠,自然得低一个级别,封伯即可。”

两宫点点头,听奕?继续说道:“例行封赏的同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须做:一是给湖广总督官文增兵,令他扼守鄂赣和长江中游;二是急命蒙古亲王僧格林沁,以剿捻为由,率八旗子弟兵集结皖鲁;三是诏令冯子材和富明阿两部,留驻镇江和扬州,就近注视湘淮楚三军动态,遇有特殊情况,可便宜行事,该采取行动得采取行动。”

这确是朝廷目前能做也非做不可的事情。慈禧道:“蛮好,这几股力量同时作用,量曾国藩也不敢轻举妄动。”奕?道:“当然还须敲打敲打曾氏兄弟。尤其曾国荃,得让他明白,别以为攻克金陵,立下首功,就多么了不起,尾巴可以翘到天上去。只要曾国荃夹紧尾巴,其他将领也会自觉收敛,于下步裁军大有好处。”

慈禧颔首道:“曾国藩手握虎狼之师,一天不裁,朝廷一天难安哪。”奕?道:“可裁军也不能操之过急,弄不好就会适得其反,激起兵变。不过曾国藩是聪明人,他若有心裁军,会很快付诸行动的。”慈禧问:“曾氏直系湘军得裁,淮楚两军呢?”

奕?果断道:“自然也要裁掉。裁军祖有定规,每每军事行动结束,八旗绿营都将撤回原防。湘淮楚三军原非经制军,属临时团练性质,本无防地,于今长毛已灭,将帅或留用,或安排官位,兵士只能拿上遣资,解甲归田。”

鄂赣大量增兵,僧格林沁陈兵皖鲁,冯子材和富阿明虎视眈眈,朝廷裁军风声日紧,如此种种,像一块块沉重的黑云,压在金陵上空,让曾国藩喘不过气来。旋即朝旨下达,不仅不旌表湘军攻破金陵大功,还指责曾国荃放纵兵将,烧杀抢掠,伤天害理,简直罪不可恕。读过朝旨,曾国藩瘫坐于椅,汗如雨下,六心不宁。

顿时惹恼湘军将士,一时群情激愤,扬言要打到北京去,将同治赶下帝位,让曾大帅取而代之。李秀成在金陵也设有忠王府,现为湘军督帅府,鲍超等猛将跑进府里,公然发泄对朝廷的不满,鼓动曾国藩挥师北伐,攻打北京,灭掉清廷。彭玉麟、杨载福、张运兰等湘军老将,也入府试探曾国藩,说清廷腐败无能,气数将尽,正是驱逐鞑靼光复汉室大好时机,千载难逢,轻易错过,实在可惜。曾国藩勃然大怒,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声言以后谁再说这些混账话,定斩不赦。这些人又跑进吉字军大营,怂恿曾国荃,说服大帅,就地定都金陵,高举义旗,杀奔京畿,保证四海响应,万民影从,不出大半年,就可攻破北京,灭掉清朝。

曾国荃一向暴躁,这次却与其兄相反,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轻言细语道:“大哥真有什么想法,还会默许各位,纵容手下兵将大肆抢掠,大发横财?只怕早拿掉你们脑袋,以整顿军纪,收买民心,以便凝聚力量,蓄势待发。”

各位都是聪明人,知道曾氏兄弟无意举事,也就死了这条心。

只有一个人没死心,那便是李秀成。李秀成被王小二告发后,被押进吉字军大营,曾国荃想起四哥曾国华和满弟曾国葆之死,刷的一声抽出军刀,只想一刀剖开他肚皮,取出心肝,祭奠两位兄弟。又觉得洪秀全已毙,李秀成属头号要犯,须交大哥处置,才强压心头怒火,只从他腿股上割下斤把夹精带肥的鲜肉,嘱咐伙房,拌了湘乡酸坛子红剁椒,猛火爆炒,再就着包谷烧,一口口吞下肚去,以解大恨。

曾国藩对待李秀成的态度又不同。李秀成是太平军后期最高军事统帅,曾让湘军吃尽苦头,可曾国藩敬重其军事才能,亲自走进大牢,与他心平气和聊了半天。见曾国藩毫无胜者之傲慢,李秀全颇为感动,说:“见到大帅,秀全才知天国为何会败给湘军。”

败人之军不算什么,让败军心悦诚服,才是最大能耐。曾国藩不动声色,只暗暗起意,欲劝降李秀成,为我所用。当即道:“李将军说说看,太平军为何会败给湘军?”李秀成道:“也很简单,太平军统帅是洪天王,湘军统帅是曾大帅。”

这话曾国藩爱听,笑道:“湘军侥幸取胜太平军,主要靠朝廷支持和淮楚各军协同作战,国藩岂敢贪天之功为己功?”李秀成道:“不是大帅大德大仁,大智大勇,朝廷会不遗余力扶持您,淮楚各军会紧绕您身边,替您死战吗?反观洪天王,排除异姓,自剪羽翼,最后成为孤家寡人,一败涂地,是迟早的事。故说太平军败于湘军,还不如说洪天王败给曾大帅。”

李秀成所言并非完全没道理,不过曾国藩还是听得出,他在有意给你戴高帽。此等高帽,不用银钱购,无须针线缝,廉价得不能再廉价,可也要人家肯出手赠你。曾国藩眯眼盯住李秀成,倒看他下面还会出什么牌。

李秀成说了最想说的话。正是这番话,改变曾国藩心中动念,不敢留下这个祸根,置自己兄弟于危境。只听李秀成道:“别看秀成已败给大帅,若还能从这大牢里走出去,要不了三五个月,就可将散落各地旧部召集拢来,再干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曾国藩觉得可笑,道:“大牢层层封锁,你又脚镣手铐于身,莫非想学孙悟空,摇身一变,缩成蚊虫,从墙缝里飞出去?”李秀成道:“秀成没法变身飞出去,无非大帅开恩,放我一马。”曾国藩道:“你可是朝廷要犯,谁敢放走你?”李秀全道:“也许大帅敢。”曾国藩道:“凭什么?”李秀成道:“放秀成出去,召集数十万旧部,交大帅指挥。”

曾国藩明知故问道:“战争已经结束,还要你数十万旧部干啥?”李秀成说:“战争结束了吗?我怎么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随时会爆发大战?”曾国藩说:“大战在哪?”

李秀成不再绕弯子,直言道:“官文的绿营,僧格林沁的八旗,还有冯子材和富明阿两部,正一步步压向金陵,大帅难道心甘情愿坐以待毙?您手握三十万大军,秀成再召集三四十万旧部,另与捻军取得联系,何愁绿营八旗不灭,何愁北京皇城不破?”

原来李秀成想学姜维。当年姜维据守剑阁,与钟会对峙。不料邓艾翻越阴平,奇袭成都,姜维假意投降钟会,企图借机反叛曹魏,恢复汉室。结果事败,两人皆死于魏军之手。李秀成不懂曾国藩,他岂肯学钟会,重蹈其覆辙,搭上自己和曾家九族性命?

再与李秀成谈下去,已无任何意义,曾国藩默然而起,转身向牢门外走去。李秀成心知自己做不成姜维,冲着曾国藩背影道:“事到如今,秀全唯有一死,不会低声下气向大帅讨生。只一事相求,还请大帅恩准。”

曾国藩停住步子。李秀全在后面道:“烦请大帅给秀成纸笔,秀成想将今生领兵打仗经历和心得形诸于笔端,留给后人。”

这要求不高,曾国藩不好拒绝,让人给李秀成送来纸笔。李秀成开始抓紧时间,撰写自述。皆系亲力亲为,信手拈来,速度自然不慢,日均达万字之多。边写边交牢头,转呈曾国藩。李秀成读书不多,文不文,白不白,别字错字不少,曾国藩却饶有兴致,一页页读下去,一个活灵活现的李秀成浮现于前。李秀成自山里农夫,成为闻名于世的大英雄,确实非同凡响。还有洪秀全诸王,自然亦非等闲之辈,不然也不可能闹出这么大动静。可看到后面,曾国藩渐渐有些坐不住了。比如天国圣库底细和幼王去向,李秀成毫不避讳,有啥说啥,叫人胆战心惊。曾国藩实在无法容忍,将七十页之后内容,一把撕碎,点火烧掉。

不能再让这小子继续胡言乱语下去。曾国藩传令曾国荃,将李秀成推出大牢,押往郊外山前,一刀下去,结果了他四十二岁生命。

毕竟李秀成并非普通降将,曾国藩竟敢自作主张,将其杀掉,一时间舆论哗然,议论四起,说曾氏兄弟害怕李秀成解京后,揭露湘军罪行,道出天国圣库实情,迫不及待下手,以绝后患。朝臣纷纷上书,弹劾曾氏兄弟杀人灭口,欲盖弥彰,请求皇上给予严惩。慈禧看过众臣劾书,问奕?作何感想。奕?毕竟不是朝臣,眼光独特,说:“据眼线密报,李秀成不甘失败,想学姜维,投降曾国藩,再召回流落各处数十万残部,与湘淮楚三军和捻军联手,灭我大清。曾氏兄弟斩杀李秀成,正好说明他们无反朝廷之心。”

慈禧还能认可,说:“李秀成死在曾氏兄弟手里,天国圣库实情岂不成为永久之谜,再无水落石出之日?”奕?说:“天国圣库以后慢慢追查不迟,倒是可借此先压压曾氏兄弟威风。”慈禧说:“也行,马上下道诏旨,对曾氏兄弟屠戮金陵和擅自斩杀李秀成行为,给予严正谴责,同时附上朝臣劾稿,看他俩会有何反应。”

诏旨还没拟就,李鸿章与左宗棠捷报递到,湖州在淮楚两军南北夹击下,如期攻克。如此一来,苏浙全境光复,只有少量太平军残部,流窜赣闽一带,不日即可肃清。

朝廷于是颁下封赏,曾国藩赏加太子太保衔,封一等侯爵,赐号毅勇,世袭罔替;曾国荃赏加太子少保衔,封一等伯爵,赐号威毅;李鸿章封一等伯爵,赐号肃毅;左宗棠封一等伯爵,赐号恪靖;四人均赏戴双眼花翎。其他有功将士该封的封,该赏的赏,不一而足。

随后严诏和朝臣劾稿附件寄达金陵,可谓恩威并举。这已是金陵克复后,朝廷第二道指责曾氏兄弟的严诏。曾国藩如坐针毡,对曾国荃说:“朝廷是在借题发挥,真实意图无非逼咱们赶紧裁军。”曾国荃说:“早裁是裁,迟裁也是裁,干脆马上动手,裁个干净。”曾国藩道:“马上动手可以,一下子裁个干净,又哪做得到?”

曾国荃浩叹一声,说:“都是湖湘子弟,提着脑袋跟随咱兄弟多年,如今大功告成,说声撤就撤,咱也做不出来。至少得补上欠饷,发足遣资,总不好让他们空着双手走人吧?”曾国藩说:“还有立功将士,也需妥善安置,免得欠他们人情太厚,咱们兄弟于心不安。”

经慎重权衡,兄弟俩决定年内裁掉直系湘军两万多人,其余筹足遣散费,再分批减裁。至于淮楚两军,必须保留,用以清剿太平军残部和征讨捻军。

裁军很快进入议事日程。曾国藩给皇上上折,奏报详情,以让朝廷放心。慈禧大喜,复旨肯定曾氏兄弟做法。淮楚两军也不能例外,统统裁撤。至于捻军和太平军残部,有八旗和绿营,无须曾国藩操心。

八旗和绿营比湘军还腐败,哪里靠得住?国家不可能没支像样的军队,曾国藩又具折强调,撤掉淮楚两军,一旦天下有事,临时召唤,谈何容易?考虑左宗棠和楚军主力都是湖南人,朝廷多有顾忌,又补上一句,若淮楚两军都留,国家养不起,就裁楚留淮。

曾国藩只顾考虑朝廷利益,没想到会惹恼一个人,又惹出一段公案。

此人便是左宗棠。得知曾国藩有意裁楚留淮,左宗棠恼羞成怒,一纸奏折递上去,参劾曾氏兄弟贪功,谎报幼王洪天福死于战火,其实他早已出逃金陵,流落江西一带。

淮楚两军裁谁留谁,还在酝酿之中,怎会传到左宗棠耳里?莫非朝廷担心湖南人抱团太紧,故意透露给左宗棠,在你俩之间制造矛盾?曾国藩不得而知,只知与左宗棠一决裂,这辈子就再也没法走到一起。

闹到这一步,已无法挽回,也没必要挽回。左宗棠所作所为,也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想当年这位狂人在湖南混不下去,赴湘军老营入幕,曾国藩记念旧情,不仅格外器重,还不失时机推举他回湘募勇,充分发挥自己才干。谁知他才募得几千兵勇,竟迫不及待自称起楚军来,公然与湘军分庭抗礼。后干出点名堂,更加不得了,再不把曾氏兄弟放在眼里,时有微词,好像这世上只他是诸葛亮,别人都是阿斗。

曾国藩越想越来气,也起草一份奏稿,弹劾杭州和余杭之战,左宗棠私放十万太平军出城,若非淮军扑救及时,保住苏沪,只怕金陵至今还在太平军手里。曾左矛盾于是大白于天下,从此两人不通音问,不相往来,形同路人。

左宗棠私放太平军的事,最先还是李鸿章写信提供给曾国藩的,可听说老师以此参劾左宗棠,他却大摇其头道:“老师一向老谋持重,这次左宗棠上折举报幼王脱逃,他老人家反参其私放杭州和余杭长毛,实在算不上高明。”

周馥、陈鼐和盛康几位在座,有些不解,道:“左宗棠忘恩负义,曾大帅被他气急,反参他一本,不应该么?”李鸿章道:“不是应该不应该,是老师这么做,正中左宗棠下怀。”

众人还是不明白,请李鸿章点拨。冯桂芬也在,笑笑道:“左宗棠其实是故意做给朝廷看的。朝廷忌惮湖南人,正在打压曾氏兄弟,左宗棠不愿树倒猢狲散,公然与曾氏闹翻,好让朝廷对他另眼相看,别将他与曾氏相提并论。曾氏反参左宗棠,正好说明曾左确实不是同路人,左宗棠能不暗暗高兴?说不定朝廷见曾左闹翻,会厚待左宗棠,保留楚军。”

“左宗棠表面看去很狂,其实比谁都有心机。”李鸿章挑明道,“自左宗棠回湘募勇成师,自号楚军,鸿章就知他定有深意。鸟尽弓藏,他最懂此理,三年前便预计太平军一亡,湘军必然裁撤,老师也会失势,趁早划分界线,撇清自己,好留后路。”

冯桂芬和李鸿章分析得没错,朝廷见曾左决裂,备感欣慰,对左宗棠格外高看,命他派出精骑,搜拿幼王归案,以刺激刺激曾国藩。加之朝臣嫉妒曾氏兄弟大功,有意扬左抑曾,推波助澜,朝廷越发偏爱左宗棠,甚至动念,只裁撤湘淮两军,保留楚军,以固国防。

朝廷厚此薄彼,自然有人欢喜有人忧。欢喜的自然是楚军。湘军已着手裁撤,将领们自顾不暇,留楚留淮无所谓。淮军阵营却一下子炸开锅,人人骂娘,个个捣逼。本来朝廷封低赏轻,淮军将领个个肚里憋着股气,又闻留楚裁淮,更加愤愤不平,纷纷离开驻地,赶赴苏州,到李鸿章面前发牢骚:“朝廷凭啥留楚撤淮!咱们可不能这么好欺,打脱牙子往肚里咽。”李鸿章训道:“谁打脱你们牙齿?朝廷从大局出发,决定裁军,你们想抗拒不从?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何况皇上没叫你们去死。”

将领们不服,说:“死有什么可怕?咱们已为皇上死过千回万回,难道还怕再死一回?”李鸿章警觉起来,说:“你们要干什么?”将领们说:“无非舍得这条小命不要,杀进北京,夺了皇位,让鸿帅过把皇帝瘾。”

李鸿章拍着桌子,大骂道:“闭住你们臭嘴!这种话也是可以随便乱说的?如今你们不是提督,就是总兵,不是总兵,也是副将,还怕裁军后没住没穿,没吃没喝?”停停又道:“你们既然不请自来,我也不立即赶你们走,就在苏州玩几天,看看戏,听听曲,喝喝花酒,然后乖乖回到各自驻地去。至于淮军裁不裁撤,是朝廷的事,不用你们瞎操心。”

何去何从都不清楚,哪有心思看戏听曲喝花酒?将领们走出抚衙后,又聚到一起,嘀嘀咕咕,商量如何窜通湘军将领,弄点动静出来,迫使皇上收回裁军成命。湘军将领大都是湖南人,湖南人与湖南人好说话,便一致推举郭松林和黄翼升两个,去金陵跑一趟,相约采取军事行动,抵制裁军。朝廷若不让步,就毅然起兵,脱离大清控制。

将领们大都为大老粗出身,每每入苏办差,总会带足银子,找地方快活一番,这次一反常态,不上茶楼,不入酒店,也不去妓院,到底在干啥?李鸿章觉得不对,派人一查访,才知他们准备起事。这些混账东西,不找死么?李鸿章发出令牌,派出抚衙标兵,将人一个个强行弄进抚衙,训斥道:“你们都是朝廷命官,竟然不知君恩,不守臣子之道,欲胡作非为,像什么话!真想砍掉你们脑袋,又念你们追随鸿章多年,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混出人样来,又有些不忍。自己说说,叫我怎么处罚你们!”

众人说:“随鸿帅怎么处罚。不让咱们采取行动,咱们就入小刀会或哥老会,反正不能任凭朝廷宰割。”李鸿章道:“裁军后,爱入啥会入啥会,鸿章不会拦你们。不过现在不行,现在你们还归我统管,我不能看着你们乱来,不闻不问。”

光训话自然不行,还得有点别的手段。李鸿章让标兵牢牢把住拙政园各门,谁也不能出衙半步。且餐餐好酒,顿顿好肉,让他们满足口腹之欲。还觉不够,又把潘鼎新和刘秉璋叫进书房,先是一番谴责:“你俩一个举人,一个进士,知书达理,也跟这帮家伙搅在一起,给我添乱,莫非圣贤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亏你俩还叫我一声老师,我没有这样的学生。”

刘秉璋不满道:“没有湘淮楚三军死战,洪秀全和李秀成早挥师北上,杀奔京城,大清只怕已国将不国。三军挽大清于即倒,再怎么封赏,都不为过,朝廷却寡恩薄情,还要裁掉湘淮两军,兄弟们气不过,闹一闹,也没错到哪里去。”潘鼎新则说:“湘军师老已疲,裁撤原在意料之中。淮军比楚军还晚建军,将士们朝气蓬勃,斗志昂扬,又系两淮子弟,与捻军作战比楚军更有优势,朝廷若知好歹,就该留淮剿捻。谁知左宗棠奸猾,出卖曾大帅,朝廷正好借左压曾抑李,裁湘撤淮,仅留楚军,兄弟们想不通,发点脾气,也可理解。”

这层道理不深奥,曾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李鸿章叹道:“朝廷如何决策,自有其考虑,咱们只能理智争取,不可无理取闹,无事生非,好事变坏事。你俩是读书人,深明大义,替我开导开导各位将领,再不可胡来。”

听到“理智争取”四个字,两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答应下去与各位沟通沟通。

两人出门后,周馥、陈鼐几位来见,论起将领们闹事,口气与刘潘两人差不多,也觉得朝廷封赏,与湘淮楚三军将帅功勋太不对等,实在让人寒心。轮到裁军,要裁三军一起裁,要留三军一起留,留谁不留谁,难免有失偏颇。也是曾国藩大度,不肯做禽兽,只愿为圣人,否则凭借半壁江山,揭竿而起,成就帝业,也并非难事。

这话太敏感,李鸿章不愿置喙,低首不语。周馥忍不住问道:“淮军怎么办?眼睁睁看着朝廷裁掉咱们?鸿帅还是别天天躲在屋里舞文弄墨,也该考虑考虑淮军命运才是。”

周馥话出有因。苏州试院和正谊书院、紫阳书院即将落成,冯桂芬特向李鸿章讨要文墨,留作纪念。李鸿章日理万机,哪有空做文章?周馥愿拨润笔费给陈鼐和盛康,由他俩代笔,届时署上李鸿章大名就是。李鸿章不同意,百忙中挤出时间,亲笔写下《苏州试院记》和《改建正谊书院记》,交冯桂芬请人刻到碑上,以便试院和书院正式落成之日,与学子见面。周馥一片好心,李鸿章却没领情,这下趁机拿出来说道。

李鸿章哈哈大笑,说:“舞文弄墨有啥错?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文还在武之前哩。”

刚好冯桂芬来送苏沪战后规划条陈,接过话头道:“马上得天下,还需马下治天下。马上得天下只在一时,马下治天下却是长久之计。故自古君王强调武功,更讲文治。至于舞文弄墨,不仅得有深厚学养,还需洞明义理和人情世故,不然胡言乱语,不着边际,也不忍卒读。文如其人,文章做得好,言之有物,蕴含真知灼见,且章法有致,取舍得当,文笔流畅,作者肯定不简单,当差办事也会是把好手。比如鸿帅,就是例证。”

盛康笑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文章白纸黑字摆在那里,最能看出作者心性人品和才干。”陈鼐也道:“过去陈鼐不太理解,曾大帅集军务政务于一身,忙不完的大事小情,每天还要抽出时间,不知疲倦地撰写日记。今听景亭兄一席话,总算明白他老人家良苦用心,原来是通过写作磨炼和修行,如苦行僧般。”

“老师是有大志向之人,一心想着立德立功立言。”李鸿章满怀敬仰道,“功不用说,消灭长毛,可谓盖世之功,人人都看得见。功高而无异心,自剪羽翼,裁撤湘军,为君主免忧,是为德也。作日记,日三省吾身;写家书,教导子弟如何做人做官做事;与朋辈同僚亲友书信往来,谈时事,论国是,抒大志,凡此种种,是为立言也。”

冯桂芬点头道:“纵观三立,立德立功,固然不易,立言也不简单,绝非平常所说舞舞文弄弄墨那般轻松。得具备内功,深明义理,博古通今,有知有行,再形诸笔端,才立得起来。否则无病呻吟,言之无物,不叫立言,只能叫口水话。”

几位非常认可冯桂芬灼见,说:“怪不得司马迁有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不究不通,又如何能成?”李鸿章借题发挥道:“如今西人西学西器,纷纷自海上涌来,中土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不仅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还得扩大视野,放眼世界,融中西之理,强军富国,兴我中华,方能立大德,建大功,成大言。”

在座都是读书人,说起儒家传统和文章之道,自然滔滔不绝,没完没了,直至很晚才散。

送走访客,李鸿章摊开冯桂芬留下的条陈,认真看起来。内容大体可分为三部分:一是大兴文教,团结学子,凝聚民心;二是战后重建,通过招垦和减赋措施,吸引流民回归故土;三是创办洋务,扩大制造,建设海防,求富图强。

字字句句都说到了李鸿章心坎上,他兴奋不已,第二天一早就叫来周馥,把条陈交给他,嘱咐誊写数份,送给藩、臬等司局,逐项落实下去。

周馥才出签押房,冯桂芬进来,说:“鸿帅看过条陈没?”

李鸿章把冯桂芬请到椅子上,说:“昨晚你们一走,鸿章就反复看过几遍,非常符合苏沪实际。已交周馥,誊写数份,分发部门,加以落实。”冯桂说:“还有件事,不便写进条陈,得与鸿帅口头商讨。”李鸿章恭敬道:“请景亭兄明示。”

冯桂芬说:“大清洋务说白了,始于洋枪洋炮购置和制造。换句话说,朝廷同意办理洋务,完全出于打仗之需要,若非洋人入侵,长毛作乱,肯定不会让地方督抚涉足洋人洋器。桂芬以为强军富国须有缓急之分,先强军,再富国,否则朝廷也不会认可。”

李鸿章悟性高,冯桂芬轻轻一点,他便心领神会,说:“景亭兄意思,鸿章得设法保留淮军,发展国防,引进西方机器和技术,实现强军后,再过度到富国?”

冯李两人性格不同,地位悬殊,却一见如故,相处舒服,凡事说得到一起去,正是两人天分都很高,看待人事的视角相同,能心心相印,惺惺相惜。

见李鸿章提头知尾,冯桂芬不用多解释,说:“昨晚鸿帅说得好,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不仅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还得融中西之理。桂芬建议鸿帅,再写几篇文章,论论中西之理和实行洋务之必要。”

李鸿章道:“鸿章无意成一家之言,可这类文章还得写,就写成折子,阐明只有贯通西学,创制西器,兴办洋务,用先进武器武装军队,实现强军富国愿望,从而让朝廷意识到淮军已被先进武器武装起来,不可言裁,唯有留下淮军,加强国防,国家安全才有保障。”

冯桂芬说:“正常上折,只怕效果不一定理想。”李鸿章想想说:“就给要害人物写信,请他们帮着呼吁强军富国之急迫,以影响朝廷决策。只是该写信给谁呢?”

冯桂芬说了三个人名字:奕?、薛焕、陈廷经。

奕?是议政大臣,其重要性不用说。薛焕浸**沿海多年,熟悉洋务和海防。陈廷经是御史,威望高,认同洋务。能取得这三人支持,何愁淮军不留,洋务不兴,国防不强?

李鸿章说干就干,关门谢客,分别给三人写起信来。要强军,离不开兵制。李鸿章就从兵制说起:兵制关乎立国之根本,驾驭外夷之枢纽,当今世界格局已不同,又岂能拘于祖宗成法,一成不变?必须尽裁老弱病残,厚给粮饷;废弃弓箭,专精火器;革除旧防地,化散为整;选用能将,勤操苦练。各海口老式艇船也得遗弃,仿效外国船厂,购买西方机器,先制夹板火轮,再造巨炮兵舰。如此陆海皆可掌控,江山不愁不固。可惜中土士大夫,不知敌强我弱,以为内剿外战,在人不在器,只要守旧制,使旧器,足能抵御外侮,破敌攻势,岂不是自欺欺人么?眼下内贼不足平,外患不足御,再不改兵制,造洋器,强我军队,固我国防,待事到临头,慌忙应付,焉能不一败涂地?

思路一打开,李鸿章收不住,又大谈起特谈起洋枪洋炮洋舰的妙用来。连枪炮子弹构造方式,洋舰动力蒸汽机结构原理和运转过程,都给予细致描述,又形象,又生动,可谓绘声绘色,仿佛伸手可触。一句话,就是要敢于放低姿态,虚心学习西方,改革落后兵制,制造先进实用武器,就像淮军一样。当然李鸿章没在信里明提淮军,可言外之意很明确,淮军武器装备和练兵用兵之法,已走在前面,国家要想强军,只能靠淮军。

三封信内容大体差不多,只是用语略有不同而已。信写就发出,李鸿章微合双眼,靠在椅背上,心想三人看过信后,该作何感想?会不会到皇上面前,为保留淮军大胆进言?从京都到地方,混迹官场近二十年,李鸿章太清楚官场风气,光凭几封信,就想敲定留淮强军这样的大事,他还没这么幼稚。

自然还得使使别的手段。那又该使什么手段呢?李鸿章琢磨着,恐怕还须拿钱开道,让三人铁心给你卖力。另外还要争取老师支持,虽说朝廷想打压他,可他在皇上那里还说得起话。尤其是湘军一时半会儿裁不完,手里还有本钱,皇上不可能视他于不顾。

李鸿章又给曾国藩写信,提醒他老人家,裁掉湘淮,留下楚军,日后国家有事,老师要用兵,凭左宗棠那德性,恐怕不会听命调遣。言下之意,如果留着淮军,老师只一句话,咱李鸿章就发兵给他,就像他自己的兵一样。

给曾国藩的信也发出后,李鸿章想起湘军裁撤,需花大钱,又叫来刘郇膏,说:“藩库里有多少存银?”刘郇膏说:“一百五十万两。”李鸿章说:“给我七十万两,我有大用。”刘郇膏苦着一张脸道:“淮军将士欠饷一百多万,难民安置尾欠五十万,各衙门还得运转,鸿帅拿走七十万两,郇膏还怎么开支?”

李鸿章想想说:“先拿六十万吧,另外十万算你欠我的,缓几天再给我也行。”刘郇膏说:“六十万怎么拨付?”李鸿章说:“立即拨给金陵两江督帅府。”刘郇膏不满道:“几个月前已给过湘军五十万协饷,怎么又拨六十万?”李鸿章道:“几个月前是帮湘军攻金陵之用,现在曾家兄弟已着手裁军,没钱怎么裁得动?”

刘郇膏还是没走,说:“不是有说法,淮军也会裁撤吗?银子都给了湘军,咱们拿啥裁军?”李鸿章笑道:“兄弟们正不愿裁撤,没银子裁不了,他们自然也不会逼你要欠饷,又何乐而不为?”刘郇膏道:“欠饷早发迟发都得发,还能老拖下去?”

“车到山前必有路。战后生产商贸一恢复,形势好转,还怕没钱可进?”李鸿章挥挥手,“去吧去吧,把湘军的钱拨走再说。”

曾国藩收到李鸿章信函和六十万协饷,感动之余,下定死决心,非留淮裁楚不可。但怎么才能让朝廷听自己的呢?正如李鸿章所猜测,办法也简单,就是适当减缓湘军裁撤速度,让朝廷明白,不考虑你曾国藩裁楚留淮建议,将会带来什么后果。

给李鸿章回信时,曾国藩大倒苦水,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世上最难就是裁军,他们兄弟费了好大劲,将领们就是不肯配合,裁军进展缓慢,不怎么裁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