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抗旨不争首功(1 / 1)

可左宗棠低估了别人智商,也忘了那句纸包不住火的话。苏南已基本廓清,一夜之间突然冒出十多万太平军,李鸿章觉得很是蹊跷。派密探一打听,才知十多万敌军由三股组成,一是陈炳文部,一是汪海洋部,再是李世贤手下残兵。换言之,陈汪两军撤离杭州和余杭时,几乎没有伤亡。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没受到任何攻击和抵抗。楚军已将杭州和余杭围得水泄不通,陈汪两部插翅难飞,突然间全部逸出,楚军都躲哪儿去了?

“左宗棠大开杭余两城北门,私放陈汪两部长毛出城,其用意非常明显,就是搅乱苏沪局面,陷淮军于被动。”李鸿章对周馥说,让他代拟劾稿,参左宗棠一本。周馥答应出门,李鸿章冷静分析敌情,调动常湖两处淮军,南围北堵左宗棠放出来的十多万太平军。

各军得令,纷纷开向昆锡之间。李鸿章也离开苏州,赶赴前线,发现杨厍、华市、周庄、沙山一带,太平军连营数十里,绵亘不绝,与淮军遥相对峙。打蛇须打七寸,李鸿章计定而动,命令淮军主力直捣华市,使太平军首尾不能相顾。将士们奋勇争先,步步逼近,顷刻间将敌阵冲得七零八落。李鸿章又登上高处,举过千里镜,远远望去,欣喜地看到贼大败而走,缘山乱窜,如蚁旋磨,淮军借势攻扑,致敌尸狼藉,沟壑皆满。

陈炳文、汪海洋、李世贤三军就这样被淮军击溃,四散而逃。周馥也拟好劾稿,赶往前线,交李鸿章过目,以便尽快誊正发出。李鸿章接稿看上两行,忽觉与左宗棠较劲没意思,失去参劾他的兴趣。周馥不解道:“左宗棠如此可恶,莫非就这么饶过他?”李鸿章说:“左宗棠私放长毛,犯我苏境,无非想看我笑话。却激励我军各营,合力围堵,击散长毛,咱正好趁势北攻,拿下常州。得饶人处且饶人,让左宗棠一边嫉妒去吧。”

话虽这么说,李鸿章还是略改劾稿,寄给曾国藩,让他心里清楚苏浙战场发生了啥事。尔后趁着士气正旺,挥师北进,将常州团团围住,火炮齐发,轰开城墙。将士们冒着浓浓烟雾,冲入城里。只见太平军填街塞巷,万头攒动,淮军一路砍杀过去,同时大呼:“弃械伏地者免死!”但听哗的一声,敌军全体趴下,缴械投降,粗略估计不下七万人。

这是同治三年(1864)四月初六,距咸丰十年(1860)四月初六太平军攻占常州,前后整整四年,没多一天,也没少一天,巧合得让人难以置信。至此江苏除金陵一座孤城,全境尽归朝廷。曾国藩得报,欣喜若狂,致函李鸿章:“常州克复,全股剿灭,奇功伟烈,不独当世无双,即古人亦罕伦比。自阁下入沪,屡濒危险,皆躬率诸将决战,出生入死,出奇制胜,如塞洪水,如捕恶蛇,始终无一隙之暇,无一着之懈,不特全吴生灵出水火而登衽席,即东南大局,胥藉余威以臻底定。壮哉儒生事业,近古未尝有也!”

曾国藩对爱徒不吝褒扬,却也句句属实,将李鸿章东征苏沪之伟绩和意义和盘托出,精当准确。李鸿章见函,自是得意,具报朝廷,邀功请赏。朝廷赏李鸿章骑都尉世职,赏李鹤章、刘铭传、郭松林、戈登等黄马褂,授黄翼升江苏总兵,擢丁日昌知府。

朝廷奖赏颁发下来,各将欣然领受,弹冠相庆,其喜洋洋。只戈登郁郁寡欢,毫无悦色。他在为常胜军前景担忧。如今的常胜军已非华尔时代可比。能征善战的资深将士不是死伤,就是离职,临时招募新兵缺乏训练和战斗洗礼,毫无战力。故常州之战,常胜军已起不到主力军作用,只能给淮军做做配角,敲敲边鼓,若非李鸿章具奏朝廷时夸大常胜军功绩,戈登也不可能得赏黄马褂。亦即说功劳是李鸿章施舍的,戈登不感到荣耀,相反觉得颜面扫地。

见戈登对常胜军已信心渐失,李鸿章心中窃喜。戈登是个聪明人,常胜军暮气沉沉,加之常州之战减员厉害,想重振昔日雄风,又谈何容易?只要戈登对常胜军不再心存幻想,解散这支不伦不类的军队,难度就会大为减少。李鸿章叫来马格里,道:“戈登心情有些郁闷,得麻烦马格里先生,代我去昆山看看他。”

洋人也不傻,马格里察觉出李鸿章用意,说:“是不是动员戈登解散常胜军?这个任务我可完成不了。”李鸿章道:“我没说解散常胜军。听说戈登很颓废,天天将自己关在大营里,我怕他憋死,你去看看他,给他解解闷,有何不可?”

马格里当天就赶到昆山,造访戈登。都是英国人,戈登不好拒马格里于门外,只得迎出来,说:“是鸿帅派你来的吧?”马格里说:“你怎么知道?”戈登叹道:“常胜军今不如昔,已失去继续存在下去之必要,鸿帅不好开这个口,让你来代言。你回去告诉他,只要柏郎和驻沪领事馆没意见,戈登马上解散常胜军。”

得了戈登的话,马格里返回苏州,报告李鸿章。戈登如此爽快,倒让李鸿章颇感意外,说:“你没听错吧?”马格里说:“我耳朵好得很,不可能听错。”

两年前上海岌岌可危,沪地官商为求自保,出资组建这支华洋混合军,抗击太平军,属不得已而为之。俟淮军征发苏沪,武器落后,战力弱小,以常胜军为榜样,改用新式武器,习练西式战法,才取得苏沪战场一个个重大胜利。淮军日见壮大,常胜军却在走下坡路,越发式微。如今苏省仅余金陵孤城未克,浙江也只湖州与平望数城还在敌军手里,再花大钱养支无用之师,实无必要。戈登是个明白人,意识到常胜军末日已至,没等中方开口,主动出示裁撤意愿。李鸿章求之不得,派丁日昌速赴昆山,与戈登交涉裁撤事宜,以免夜长梦多。

谁知见到丁日昌,戈登却改了口,说没有解散常胜军想法。丁日昌道:“戈将军亲口跟马格里表示过裁军意愿,怎么又出尔反尔,转背便矢口否认?”戈登说:“头次马格里来昆山,老朋友相见,格外高兴,顺口跟他开了句玩笑,当不得真。”

哪有拿裁军大事开玩笑的?丁日昌意识到背后肯定另有原因。英国海陆两军提督和驻沪领事馆一向视常胜军为手中王牌,以此干涉大清军事,戈登欲解散常胜军,他们自会出来干涉。丁日昌派人赶往上海一打听,果不其然,正是英国人作梗,戈登迫于压力,才反口不再承认说过的话。丁日昌只好做戈登工作:“常胜军自组建以来,出过华尔、白齐文和将军三任头领。华尔战死,再回不到父母身边。白齐文叛投长毛,作恶多端,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将军结局最佳,若见好就收的话。”

丁日昌话里意思明白,只要戈登及时解散常胜军,就可免步华尔和白齐文后尘,全身而退。戈登无言以对,犹豫不决。丁日昌又道:“无论从前何伯,还是现今柏郎,或是英领事馆,不过视常胜军为手中棋子,与中方交往时多个讨价还价由头。将军却是当事人,与常胜军同生死,共命运,常胜军兴,将军兴,常胜军衰,将军衰。中国人喜欢讲善始善终,常胜军已由盛转衰,将军还能长盛下去?何不趁其没衰落前,赶紧收手,图个善终?”

道理戈登不可能不懂,却还是下不了决心。丁日昌又道:“长毛已消灭得差不多,清廷不可能再劳民伤财,养那么多异族军队,湘淮两军裁撤势所必然,常胜军今天不裁,明天还是没法逃脱裁撤命运。十多年战争下来,大清国库早已空空如也,大裁军时自然拿不出太多遣散费,只能撒胡椒面,各军随便打发点,不会额外照顾常胜军。若趁大裁军没开始,常胜军先走一步,可拿到足额遣散费,对随你冲锋陷阵的兄弟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听丁日昌说得实在,戈登答应先想想,想好后再答复。丁日昌赶回苏州,走进拙政园,给李鸿章回话。李鸿章正在展阅刚到的塘报,没等丁日昌说完,便递信给他,说:“白齐文已在厦门落入松军手里,松林问我如何处置。”

陈炳文、汪海洋和李世贤昆锡战败,各率残部,经皖南溃逃江西,见鄂湘到处都是清军,只得逸走福建,以待时机成熟,再杀回两广,以图东山再起。本来白齐文逃出苏州后,被戈登转到上海美国租界。美驻沪领事馆怕他再惹麻烦,将他遣往日本。谁知白齐文没死心,探知李世贤溃逃福建,偷渡厦门,欲入李部。不想郭松林率军从江苏扑过来,堵截陈汪李残军,将白齐文逮个正着。白齐文身份不同,郭松林不知该杀该留,飞信请示李鸿章。

丁日昌看过信,说:“美中有约,美国公民在华犯事,得交美国法庭审判。白齐文屡犯天条,至今没得到惩罚,就是受这不平等条约保护,这小子才有恃无恐,屡屡与我作对。松林糊涂,既然白齐文已经到手,该咋办就咋办嘛,具函请求,不给鸿帅出难题么?”李鸿章笑道:“也不能怪松林,白齐文非同他人,名声又大,自然不好擅自处置。”丁日昌说:“莫非让松林将白齐文押往苏州,鸿帅再转手还给美国人?”李鸿章说:“可考虑押白齐文回苏州,至于还不还给美国人,就看他小子有无此福气。”

听李鸿章话里有话,丁日昌知他已有办法,不再哆嗦,只说:“戈登还在犹豫,恐怕还得鸿帅亲自敦促他,常胜军才裁撤得了。”李鸿章道:“白齐文到苏州后,安排戈登与他见一面,到时戈登也许会改变想法,同意裁撤常胜军。”

丁日昌告退,李鸿章铺纸取笔,给郭松林写信。信简单,只几句话:“白齐文是美国公民,咱们无权处置,只能送他回苏州,再完璧归赵,转交美国人。只是厦门到苏州,一路山高水险,白齐文如此娇贵,不知吃不吃得消,经不经得住恶风浊浪。故松林务必倍加呵护,不能让其有任何闪失,否则拿你是问。”

信到厦门,郭松林拆开一瞧,心下嘀咕,白齐文恶狗一条,怎值得鸿帅如此垂怜,仿佛自己亲兄弟,担心路途艰险,怕他吃苦受累。要知平时说起白齐文,鸿帅总是恶声恶气,恨不得将他剥皮吃肉,这次忽然态度大变,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别看郭松林粗野蛮横,其实粗中有细,智勇兼具,打起仗来肯动脑筋,总能抓住敌军破绽,击其要害,一战而胜。又了解李鸿章文风和处事方法,将信多读几次,便读出别样意味。信里担心厦苏之间山高水险,白齐文经不住恶风浊浪,咱就让姓白的到恶风浊浪里去尝试尝试。郭松林会心而笑,带上亲兵,押着白齐文,取道浙江,往江苏方向赶。

到得浙中兰溪,过渡时果遇恶风浊浪,一个浪头打过来,所乘船只顷刻倾覆,船上人全部落水。郭松林湘江里泡大,再大风浪也没事,随行亲兵水性也都了得,处江海如履平地,翻船后没两下就从水里冒出来,两脚踩水,轻松上岸。唯白齐文稍懂水性,却锁着手脚,几经挣扎,渐渐沉入水底。待亲兵们重新入水,把他拖到沙滩上,早已咽气。

数天后,白齐文尸体被运到苏州,李鸿章将郭松林臭骂一顿,还关了两天禁闭,再悄悄把他打发回福建,继续追击陈汪李残部。此后陈汪李三人发生内讧,李世贤被杀,郭松林与左宗棠趁机发起攻击,全歼陈汪余部。

再说白齐文已死,总得有个了结,李鸿章一边禀报朝廷,一边具函美驻沪领事馆,详叙白齐文死亡过程,将责任全部推给恶风浊浪。风浪无踪,没法追究,加之白齐文不争气,弄得美国人颜面扫地,他自寻死路,大家省心,也就无人为他说话,只能不了了之。

丁日昌记性不错,想起李鸿章说过让戈登与白齐文见面的话,派人通知戈登,来苏州送送白齐文。毕竟白齐文是戈登前任,代表常胜军,与白齐文道个别,也在情理之中。戈登见信,立即自昆山赶过来,到白齐文灵前,为其默祷一番。不见棺材不掉泪,眼望白齐文水肿变形的面容,戈登想起常胜军三任管带,一战死沙场,一殁于非命,剩下自己,未知日后结局如何,禁不住伤心欲绝,抹起泪来。

戈登正兔死狐悲,李鸿章也来到灵前,祭奠死者。尔后把戈登叫到一旁,说:“可怜白齐文,客死异域,遗骨外乡,连送葬的亲人都没有,只能做个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唯戈登先生重情重义,专程赶来,告慰死者魂灵。想当初白齐文生龙活虎,英美军方和驻沪领事馆极力怂恿他管带常胜军,给的给钱,给的给枪,给的给炮,只要白齐文肯听指使,愿替他们卖命。如今人死身腐,即将入土,却谁都不肯露面,前来送上一程。上海离苏州又不远,乘船大半天能到,我也去函邀请,就是请不动他们。这些人为何如此冷酷无情?道理简单,就是白齐文再不可能从棺材里爬起来,为其所用。”

没等李鸿章说完,戈登已是泪流满面。李鸿章见好就收,上轿回了拙政园。白齐文安葬入土后,戈登依中国风俗,在其坟头烧把纸,下山跑进抚衙,拜见李鸿章。李鸿章知他来意,没等他开口,先道:“鸿章给戈登先生备了两份礼物,也许你能喜欢。”

戈登满眼悲戚,望着李鸿章,不明白他为何送礼给自己。李鸿章先从内室拿出两面卷着的旗帜,递到戈登手上。戈登慢慢展开,一眼认出,是开字营战旗。李鸿章说:“这是方忠临死前交给我的,说这辈子能与戈登先生并肩作战,是他最大的荣幸,希望你能喜欢这两面见证他无数辉煌战绩的旗帜。”

接任常胜军管带后,戈登率军从上海一路打到昆山、苏州和常州,历经大小数十仗,大部分时候都跟开字营打联手,最佩服程学启军事才能,视为中国军队战神,对他言听计从,彼此合作得非常默契和愉快。斯人已去,睹物思人,戈登悲喜交加。悲此生再不可能与程学启走到一起,喜心目中英雄临死还念叨着自己,遗赠如此珍贵礼物。戈登将旗帜贴到腮边,含泪道:“谢谢程将军,我会将此大礼带回英国,永远珍藏。”

李鸿章又打开书柜,拿出一柄宝剑,说:“此剑你该见过,原是忠王秀成佩剑,奔牛镇之战为郭松林所获,送我做生日礼物,我郑重转赠于你。没有秀成,太平天国早已灭亡,鸿章也没机会组建淮军,征发苏沪,成就今天功业。也就是说,秀成虽系朝廷敌人,却是鸿章最敬佩之英雄,本欲留着其宝剑,做永久纪念。可中国有句古话,鲜花赠美人,宝剑配英雄,鸿章不是英雄,唯秀成和戈登先生英勇盖世,才配得上世所罕见之宝剑,但愿你不嫌弃。”

戈登接过宝剑,抽剑出鞘,瞄眼剑刃熠熠寒光,还有剑身李秀成三字,激动得什么似的。身为男人,谁不想做英雄,配宝剑?李鸿章视你为英雄,以英雄秀成佩剑相赠,这是多么崇高的荣誉?戈登真想弯下高贵的膝盖,给李鸿章下跪,以示大谢。可他心里清楚,对方不需要你跪谢,只需要你裁撤常胜军,离开淮军,离开中国战场。

回馆驿后,戈登亲自动笔,写好裁撤常胜军书面报告,又拿出随身所带印鉴盖上,返回巡抚衙门,当面呈交李鸿章。李鸿章很干脆,开出十二万二千八百两英洋,交给戈登做遣散费,另拨英洋六万两做月饷,以资奖励。

常胜军就此裁撤。不过军中精华得以保留,如炮队、枪队、海上救生队,包括部分洋军官和帮同教习,以充实淮军战斗力。为表彰戈登,李鸿章奏报朝廷,赏戴花翎,赐穿黄马褂,授予提督章服世袭,以示荣宠。

李鸿章快刀斩乱麻,先灭灾星白齐文,再裁虎狼常胜军,各方好评如潮。曾国藩写信给学生,称他驾驭洋将擒纵在手,有鞭挞龙蛇视若婴儿之风。朝廷最怕洋人惹是生非,李鸿章略施手腕,摆平洋将洋兵,消弭隐患于无形,免不了大加赞赏。

倒是李鸿章本人,见常胜淡出视线,不免怅然若失,心情复杂起来。淮军开拔上海之初,将士肩扛锄把,手拿大刀,腰别弓箭,上路骑鞍马,下水坐帆船。仅花两年多时间,便已弃旧换新,使上大炮,用上来复枪,拥有快速汽轮,昂首挺胸跨入热兵器时代,成为一支现代军队。这自然得归功于常胜军。常胜军就像一块砖,为淮军敲开一扇现代战争的门。就像一座桥,让清军和君臣一夜间超越千年,义无反顾走进一个全新世界。

李鸿章自己也没想到,此前态度那么强硬,非裁撤常胜军不可,一旦这支军队消失,又恋恋不舍,莫名伤感。一连几天,只要闲下来,常胜军影子就会浮现于脑海,挥之不去。清晨或傍晚,一个人在后花园踱步散心时,仿佛常胜军就躲在山水亭阁间,隐于林木花草里,只要他一声令下,随时会集结于前,开向战场,奋勇杀敌。

有一个人最理解李鸿章心情,那便是博古通今的冯桂芬。见李鸿章形单影只,徘徊于园中曲径,冯桂芬走过去,说:“听说这阵子英国人大骂鸿帅,说你是大阴谋家,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逼迫戈登不得不裁掉常胜军。”李鸿章笑道:“英国人骂得还算中听,中国人骂我进门扔砖,过河拆桥,人神共愤。”冯桂芬笑道:“门已开,敲门砖占手,自然得扔掉。过完河,把桥拆掉,自断回头路,才能勇往直前。”李鸿章道:“人生没有回头路,从组建淮军,征发上海,鸿章就自知再也回不到从前,只能硬着头皮一直走下去。”

忽然一阵风起,倏然吹过园林。冯桂芬望眼径旁莲池,只见莲叶和叶间莲花随风而动,不觉感慨道:“战争是个怪物,残忍恐怖,毁国亡家。可人类似乎又离不开它,否则就没法进步。自古战争频发,无非为争夺资源,包括人口、牲畜和土地,说到底就为一个活字,活下去,活得好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以死为代价的战争于是产生。可还不得不感谢残酷的战争。不来上海打长毛,鸿帅大概不会琢磨厘金,研究关税,体察商贸,不会对来复枪、开花炮感兴趣,不会跑到英舰上,向英国人请教蒸汽机原理,也不可能与桂芬坐下来,兴致勃勃探讨西学西器和西人创造的天文数理。说白了,都是被战争逼出来的。战争离不开粮饷供给和武器装备,必须有后方的生产和军工建设作保障。一旦战争结束,生产水平往往会大为提升,军工转入民用,国家也会获得新的发展空间。故说人类战争史,其实也是人类文明创造史,至少是人类文明史最重要最关键的组织部分。”

李鸿章笑道:“鸿章懂景亭兄意思,与太平军作战,国家遭受前所未有的摧残,却在战争中接触到西方先进武器和军工生产方式,眼看太平军即将消灭殆尽,咱们也得考虑军转民,发展现代工业,提升国力。”冯桂芬道:“鸿帅能看到这点,桂芬倍感欣慰啊。”李鸿章道:“都是景亭兄开导有方,鸿章稍长见识。未来路还很长,要做的事千头万绪,鸿章觉得还是从小事和具体事做起。比如上海三家兵工厂,可合到一处,名字干脆改叫机器局,不仅生产军用武器,提升国防装备,还要生产民用产品,赚钱赢利,增加赋税,以图自强。”

冯桂芬连声说好,道:“有鸿帅掌舵,国家未来大有希望啊。”李鸿章道:“可战争还没完全结束,北边金陵,南面湖州,仍在长毛手上,估计朝廷不会让淮军驻留苏南,安享清福,不日就会下达朝旨,给鸿章派差。鸿章一心难于二用,苏沪战后发展,请景亭兄先替我谋划。”

冯桂芬点头道:“先容桂芬构思构思,届时写个条陈给你。”

朝旨说到就到。旨云:淮军攻城夺隘,所向有功,炮队尤为得力。现金陵功在垂成,无奈守军顽强,湘军师久已疲,狂攻不下,捻匪又蓄意东趋,迟恐制动全局,李鸿章不可坐视苏州,着即迅调劲旅及得力炮队北进,会合曾国荃,早日攻克“贼巢”。

“贼巢”金陵,可是块大肥肉,谁不想张大嘴巴,狠狠咬上一口?李鸿章一时激动,忍不住握了握拳头。华尔曾夸过海口:三天可下金陵。话在李鸿章耳边回响着,他打开书柜,拿出华尔所遗金陵城区图,摊到桌上,埋首钻研起来。图纸很清晰,高城矮垣,明堡暗垒,交通要道,及洪李诸王王府,都标注得明明白白。

此图在手,再凭淮军枪威炮猛,何愁金陵不克?淮军大部驻于苏锡常一带,与金陵近在咫尺,只要一声号令,即可聚齐,昂然北进,一举拿下金陵。但你能发此号,施此令吗?曾国荃围攻金陵两年多,历经磨难,九死一生,连曾家小弟曾国葆都染疫死于军中,眼下合围完成,只等最后时刻拿下金陵,获取千古首功,你冒冒失失带领淮军跑过去摘落地桃子,曾家兄弟岂不恨死你?然而原地不动,不掺和金陵战事,又有违朝旨,该当何罪?

人生之最难,不是别无选择。无选择,华山一条道,勇往直前就是。有选择,却不知如何取舍,才最伤脑筋。李鸿章一向断事机敏,处事干练,然此次朝旨在手,到底该助攻金陵,还是按兵不动,却进退两难,左右不是,脑袋想烂,也拿不出可行办法。

与李鸿章不同,各将领得知朝廷旨令淮军会攻金陵,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有的还从驻地跑到苏州,向李鸿章请命,愿带兵北进,数日内攻取金陵。

李鸿章收好金陵城区图,顾左右而言他:“淮军是前年春成军东进苏沪的吧?不久曾国荃会合鲍超、张运兰、彭玉麟、杨载福诸将,水陆并进,离皖入苏,一路杀到雨花台,直逼金陵。洪秀全惊恐万状,急令秀成回救。秀成正大举用兵上海,欲解除后顾之忧,巩固其苏福省。却遭淮军和常胜军顽强抵抗,秀全攻沪不能,洪秀全又催逼得紧,不得不掉头北援,连营数十里,架上新购洋炮,对准雨花台湘军营垒狂轰猛炸。”

各将领入衙请命,以图北进,李鸿章竟翻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真让人扫兴。可他是主帅,又不可能动手捂住他嘴巴,只能任其继续唠叨:“当时湘军水陆两师才两万多人,加之瘟疫流行,减员严重,要对抗身前身后二十万长毛,又谈何容易?也是曾国荃霸得蛮,硬着头皮坚守雨花台四十多天,目不交睫,衣不解带,几至崩溃边缘。幸苏南浙北淮楚两军连战连捷,尤其苏沪战场迅速逆转,秀成不甘丢失辛苦经营起来的大本营,不得不收敛雨花台攻势,掉转枪头,回来对付淮军,从而给了曾国荃喘息机会,渐渐恢复元气。”

这些身边旧事实在吊不起各位胃口,将领们一个个哈欠连天,昏昏欲睡。可李鸿章还是收不住舌头:“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去年,随着淮军太昆常各战之胜,特别是成功收复苏锡之后,湘军趁秀成首尾难顾,水陆出击,越过雨花台,收取孝陵卫,继克九洑洲,今年春又突破天堡城,直扑金陵城下,就等着悍将李臣典炸垮城墙,入城捉拿洪秀全。”

众人终于明白,李鸿章开口湘军,闭口曾国荃,意即人家苦围金陵两载,淮军贸然跑去争功,岂不犯大忌?也就不好再逼李鸿章,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出了拙政园。一块大肥肉,张口可吞,轻易放弃,多么惋惜?又纷纷跑到铭军大营,鼓捣刘铭传,怂恿他游说李鸿章。程学启死后,刘铭传成为淮军第一大将,最受倚重,又敢说话,也许能说服李鸿章。

经不住众人怂恿,刘铭传拍马出营,飞奔进城。到得拙政园,下马入衙,噔噔噔推开签押房,屁股未及落座,脸上麻子便一弹一弹,嘴上大声道:“皇上旨令合攻金陵,淮军师出有名,鸿帅大可不必犹豫,还是赶快发兵吧。”

李鸿章正在签发文件,没理睬刘铭传。刘铭传又道:“也不用太多兵力,只咱铭军一多万人,三天开往金陵,三天攻破城门,杀进天王府,活捉洪秀全。”

李鸿章这才放下手中笔头,瞪大两眼,点着刘铭传,冷冷道:“你是跟华尔学的吧?他也曾在我面前咆哮过,三天可破城。金陵又不是纸糊的,这么容易破,湘军水陆两师围逼两年之久,岂不早破城而入,还用你在这里瞎嚷嚷?”刘铭传嗤之以鼻道:“湘军老弱病残,死伤惨重,加之武器落后,战力大减,才久攻金陵不下。换我铭军,将开花炮推到城下,瞄准城墙,轰上小半个时辰,炸开几道缺口,马步两军随后掩进,金陵唾手可得矣。”

“说得轻巧。”李鸿章不满道,“你知不知道,金陵城外的东坝有支湘军劲旅?”刘铭传道:“当然知道,不就是鲍超的霆军么?”李鸿章道:“曾国荃为何要安排鲍超驻守东坝?”刘铭传不加思索道:“外防长毛,拒敌于城外;内听调遣,随时进击金陵。”李鸿章道:“恐怕没这么简单吧?可知东坝位于金陵东南方向,若淮军北犯金陵,非得经此不可。”

刘铭传似有所悟,舒缓了语气道:“鸿帅言下之意,曾国荃派鲍超领霆军驻守东坝,不仅防长毛,更是防止咱们淮军?”李鸿章道:“难道不是吗?霆军可是湘军王牌军,你想攻打金陵,霆军会轻易让你越过其防线?”刘铭传撇撇嘴角道:“霆军算个鸟?铭军先用大炮和洋枪捣毁霆军,再攻金陵,照样误不了事。”李鸿章骂道:“金陵未下,大敌于前,自己人先打起来,像话吗?别在这里胡说八道,是否会攻金陵,本帅自有安排。”

骂走刘铭传,其他将领和幕僚依不情不愿,又来摇唇鼓舌。李鸿章不为所动,铁心不与湘军争功,得罪曾氏兄弟。可不得罪曾氏兄弟,就会得罪朝廷,又怎么应付朝廷呢?

还在犹豫,第二道谕令又急于星火,送达拙政园。李鸿章举棋不定,干脆走出签押房,反背双手,来到后花园,兜起圈子来。时值**,月影横斜,微风习习,百虫叽叽,令人心旷神怡。拙政园精巧别致,为江南园林典范,自抚署搬入后,有空没空,李鸿章都喜欢离开书房或签押桌,置身园中,尽情享受无边风月,还有扶苏草木,芬芳花叶。

正好冯桂芬自外面回来,见着李鸿章,邀他至自己居室一坐。居室在长廊尽处,两人进门,冯桂芬掌灯看座,倒碗凉茶,递给李鸿章。李鸿章喝口茶,道:“景亭兄在忙试院建设吧?”冯桂芬点头道:“正是。都是些具体事务,难免烦琐。鸿帅所托战后发展谋划的事,也未及成文,不过已有初步想法:一方面重振文教,俟试院建成,再恢复府学和各处书院;另一方面尽快恢复生产,招恳与减赋双管齐下,将外逃流民吸引回来,重建家园,复兴农桑和贸易。”李鸿章首肯道:“自长毛东侵,江南科考一停十多年,重振文教,正可聚拢人心。唯人心聚,流民回归,才可能恢复生产和耕织。”

聊着战后重建,见桌上有两本册子,李鸿章顺手拿过一册翻翻,原来是《天朝田亩制度》,不禁笑道:“好个田亩制度,洪秀全画的饼子确实漂亮,什么财产公有,什么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饥民受他**,跟着起义造反,到头来公有在哪,均匀在哪,饱暖在哪?”

冯桂芬道:“人性本私,最不靠谱者便是这个公字。比如洪秀全,别人忍饥挨饿,以私奉公,将财产送交其‘天国圣库’,他正好与三亲六眷骄奢**逸,锦衣玉食。”李鸿章道:“是啊,别人夫妻分居,洪秀全却拥有八十八个皇后,雕花大床横直八尺,嫔妃多得记不住名字,只好编号识别。”冯桂芬叹道,“其实也不止洪秀全,桂芬翻遍中外典籍,发现凡以公字为号令倒行逆施者,其真实目的,无一例外不为一己之私。要说这世上,不怕人私,就怕挂羊头卖狗肉,以众人之公,谋一己之私。”

桌上还有一本册子,叫《资政新篇》,为洪仁玕所著。洪仁玕是洪秀全族弟。与洪秀全一样,也是屡试屡败,干脆秃笔一扔,随族兄造起了反,受封干王。李鸿章道:“洪秀全真会拆字,将‘秀全’拆成‘禾(我)乃人王’,顺便把洪仁玕名字里‘玕’字一拆为二,赏给他做封号。”冯桂芬道:“在天国上层人物里,洪仁玕算是大知识分子,又在香港待过四年,处处留心,广泛接触西方人事,认为天国要强盛,必须‘法法’和‘刑刑’,提倡向日本和俄国学习,从制度入手,实行变法,建立医院、学馆、礼拜堂,建造火船、火车、汽船,同时兴办银行,修筑公路,开发矿藏,设立邮政,编办报纸。”

李鸿章认可道:“洪仁玕确有真知灼见,他所倡议的不正是咱们准备付诸实施的么?看来天国藏龙卧虎,不乏人才啊。”冯桂芬道:“可惜洪仁玕将《资政新篇》呈上去后,洪秀全口里说好,却无任何实质行动。洪杨内讧发生后,洪秀全排挤异性王,只信任洪姓人,洪仁玕手里多少有些实权,可惜天国日薄西山,想办实事,已无能为力。”李鸿章道:“要说天国后期,洪秀全身边文有洪仁玕,武有忠王秀成,怎么就不能重振雄风呢?”

冯桂芬道:“洪仁玕是洪姓王,李秀成是异姓王,两人彼此不和,一直谈不到一块去,相互抵消,也就起不了应有作用。”李鸿章道:“与早期不同,后期的洪秀全已没法凝聚人心,也没法协调洪李二人关系。”冯桂芬道:“金陵金粉地,洪秀全一入金陵,完全换了个人,锐气全失,醉生梦死,宛如行尸走肉,自然无以发挥李洪二人作用,更谈不上变法复兴。”

说会儿天国,冯桂芬将《天朝田亩制度》和《资治新篇》推到桌边,笑笑道:“听说皇上连发圣谕,催促淮军会攻金陵,鸿帅怎么还没行动?”李鸿章愁眉苦脸道:“叫我怎么行动好呢?听命朝廷,挥师北上,必开罪曾家兄弟;按兵不动,袖手旁观,又有违圣命,罪不可赦。鸿章左右不是人,还请景亭兄不吝赐教,给个两全其美之策。”

“世上哪有两全其美之策?”冯桂芬抚髯而哂,“做事不可想得太美,重要的是权衡利害,决定取舍。”李鸿章问:“如何权衡和取舍?”冯桂芬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或者说选害重利轻者而舍之,择害轻利重者而取之。金陵已被湘军围得铁桶一般,会不会攻,城破已无悬念,无非两宫和皇上等得太久,失去耐心,才旨令淮军北进,赶紧了局。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淮军听不听旨,天高皇帝远,没法追究。相反若遵旨会攻金陵,掠人之美,势必与曾氏兄弟交恶,后果不堪设想。”

说得李鸿章频频点头。冯桂芬继续道:“再说淮军北进,驻于东坝的霆军肯定不会让步。即便突破东坝,湘淮两军同时入城,抢钱掠宝,势必发生火拼,两败俱伤。湘军成军十多年,已属强弩之末,曾大帅早有裁撤之意,会趁此最后一战,让将士发笔横财,再满载西归,回湖南购田买山,娶妻生子,也算不枉替曾氏兄弟卖命。淮军可不同,成军才两年多,风头正健,未来路长着呢,与湘军搅在一起,自毁前程,无此必要,也不值得。”

说得李鸿章茅塞顿开,道:“两年前离开安庆时,老师就悄悄给我透露过,打下金陵,就将湘军裁掉。湘军已至尽头,淮军与其争功,大可不必。”冯桂芬道:“不图眼前利益,拱手让出首功,曾氏兄弟心存感激,必将趁战后大裁军,全力维护鸿帅,尽量保留淮军。”

理被说透,孰轻孰重,李鸿章了然于心,也就打定主意,准备抗旨到底,按兵不动。然抗旨也有风险,毕竟皇上不好得罪。李鸿章又问道:“不会攻金陵,需有说得过去的理由,给朝廷以交代,总不好实话实说,明确表示,宁肯得罪朝廷,不可得罪曾氏吧?”冯桂芬笑道:“鸿帅冰雪聪明,朝廷那里还不好搪塞?”

谢过冯桂芬,出得门来,月色满园,夜风正畅。李鸿章步履轻松,回到抚署,叫过当值亲兵,命他连夜出城,去淮扬水师大营通知黄翼升,着他明天来见。

翌日上午,黄翼升离营进城,来到拙政园,问李鸿章有何指令。李鸿章笑笑道:“自去夏到今春,老师三番五次,或亲笔至函,或捎托口信,命鸿章放昌歧(黄翼升)兄返归湘军老营,近段怎么忽忘记淮扬水师似的,不再催逼了呢?”

黄翼升笑道:“去夏今春,金陵外围战线长,需调淮扬水师回去,助一臂之力。目下金陵合围完成,有彭玉麟和杨载福所领水师,已完全足够,淮扬水师自然变得无足轻重,回不回去皆一样。”李鸿章道:“话虽如此,但鸿章答应过老师,一旦苏南廓清,就物归原主,让淮扬水师重回湘军老营。说话总得算话,昌歧兄还是率师西归,回老师身边去吧?”

常州收复已有些时日,李鸿章没论过放归淮扬水师,怎么突然想起要你率师西行?黄翼升几分不解,道:“不是曾大帅要调咱回去吧?”李鸿章道:“老师倒没有调令。”黄翼升道:“官兵们日夜操练,正准备会攻金陵呢,既然大帅没调令,鸿帅逼我回湘军老营干啥?”李鸿章笑道:“我可没逼你喔。昌歧兄不愿仓促西行,鸿章也不勉强。这样吧,你单舰跑趟安庆,讨老师句话,他有意调淮扬水师回去就回去,若无意继续留苏南便是。”

讨句话,一封快函就可办到,让咱水师统领专门跑趟安庆,犯得着么?黄翼升实在想不通,正要问个明白,李鸿章又道:“还请昌歧兄顺便代我探探老师口气,朝廷连下两道旨令,命淮军会攻金陵,淮军该遵旨北进呢,还是违旨驻守原地不动。”

原来安排你去安庆,真正目的在此。这可是要紧事,李鸿章不好随便托人,自然得你这个湘军老将出马稳妥。黄翼升二话不说,拔腿就走。李鸿章送出门外,拍着黄翼升肩膀,嘱托道:“要不要淮军会攻金陵,到安庆后昌歧兄请我老师写道便缄,学生好遵照执行。”

风正帆悬,黄翼升很快出现在安庆督帅府。曾国藩颇感意外,道:“昌歧不在苏州城外备战吗,怎么到了此地?”黄翼升道:“鸿帅答应过大帅,苏南廓清,就让淮扬水师重归原主,特意让我来讨问,淮扬水师回不回湘军老营。”

曾国藩才不相信,李鸿章会吃了饭没事做,安排黄翼升专程跑安庆,讨问淮扬水师去向。道理好懂,时过境迁,淮扬水师留淮还是归湘,已无关紧要。曾国藩眯缝着三角眼,望定黄翼升,半天才道:“真是少荃觉得淮扬水师已无用场,要把你一脚踢回来?”

“苏南初定,平安无事,鸿帅自然不愿再费粮饷,白养一支水师。”黄翼升故意装聋卖傻道。曾国藩收回目光,望望窗外晃眼的阳光,嘴上说:“金陵功在垂成,本督帅拉屎撒尿工夫都没有,恨不得将一天十二个时辰,掰成二十四瓣来用,哪有心与你闲聊?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躲躲闪闪,误我大事。”

黄翼升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大帅说起大事,翼升才想起,鸿帅也要问你大事。”曾国藩道:“少荃要问什么大事,昌歧快快道来。”黄翼升道:“朝廷接连下旨,命淮军会攻金陵,鸿帅要我请教大帅,他是该遵旨呢,还是该抗旨。”

朝廷也是,曾国荃一只脚已踏入金陵,何需淮军去掺和啥?曾国藩琢磨着李鸿章用意,反问道:“少荃准备遵旨,还是抗旨?”黄翼升道:“鸿帅是大帅得意弟子,弟子当然得听老师的。”曾国藩说:“少荃是我弟子没错,可他还是堂堂朝廷命官和封疆大吏,该听老师的,还是该遵从圣旨,他能不清楚么?”

话说了等于没说。黄翼升道:“翼升才疏学浅,不会说话,不过在大帅面前,有啥说啥,若说错了,还请大帅谅解。”曾国藩说:“想说什么,但说无妨。”黄翼升小声道:“照翼升肤浅理解,鸿帅意思可能是皇恩浩**,师恩亦天高地厚,孰重孰轻,他还掂量得出来。事实摆在这里,因大帅栽培,鸿帅组建淮军,立下不世功勋,皇上才论功行赏,提拔他为江苏巡抚,成为朝廷重臣。亦即说师恩在先,皇恩在后,该负师恩还是皇恩,鸿帅心里自然有数。”

曾国藩一拍桌子,大喝道:“放肆!你意思是少荃可负皇上,不可负我曾国藩?这话是可乱说的?你狗胆包天,不怕掉脑袋,我还想让脑袋留在脖子上,多吃几年米饭呢。”

“怪翼升嘴笨,话说得难听。”黄翼升给自己一个嘴巴,“不过大帅放心,翼升有话只在大帅面前说,出这道门,绝不再胡言乱语。”曾国藩苦口婆心道:“祸从口出啊。昌歧已老大不小,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也该分得清了。”黄翼升痛心疾首道:“翼升记住大帅话,以后说话小心就是。”曾国藩道:“你说话要小心,回去告诉少荃,他也不可随便胡说八道。”

黄翼升又连说几个是字。可光说废话,没讨得曾国藩真言,回苏后又如何向李鸿章交代?黄翼升只得转了弯子道:“湘军久围金陵,唾手可得,淮军久战疲惫,鸿帅不想劳师远征,白跑金陵,很想听听大帅教诲,大帅发句话,他自然唯命是从。”

这不是套你口气吗?曾国藩才不上这个当呢,说:“少荃不是三岁小孩,该怎么做,何须我发话?再说发话也不见得管用啊。淮扬水师的事,我可没少发话,谁当回事呢?唉,虽说我老人家身为两江总督,督理两江军政,可你督你的,人家硬是不理,也没法子啊。”

“翼升回去转达大帅话,淮军该北该南,鸿帅自己酌情办理就是。”黄翼升觉得曾李师徒真有意思。又想起临离苏州时,李鸿章讨要老师便缄之嘱,只得又厚着脸皮道:“只是话不好捎带,捧手上易漏掉,放兜里易溜掉。即使丢进嘴里,也易化掉。就是不化,吐出来后也会走样。为稳妥起见,大帅还是写几个字,让翼升带回去,递交鸿帅,他见字如晤,也不会疑心我缺斤短两,克扣大帅金玉良言。”

明明是索要字据嘛。曾国藩老奸巨猾,一眼看透李鸿章险恶用心。自然更不会买账,只轻描淡写道:“是少荃主意吧?昌歧回去告诉他,这阵子本督眼疾复发,没法读书写字。来日方长,以后有事,再信函往来。”

总不好捉住曾国藩的手,强迫他留字吧?黄翼升只得起身告辞,回了苏州。将面见曾国藩经过一说,李鸿章也只能摇头,说:“老师含糊其辞,又不出具一文半字,叫鸿章怎么办好呢?不愿学生遵旨会攻金陵,又不肯分担责任,老师城府真深啊。”

没法子,李鸿章只好拿起笔来,给皇上上折:攻克常州后,微臣之所以未敢遽议会剿金陵,一以淮军苦战经年,伤病疲乏,未得休养,仓促间劳师远征,诚恐再衰三竭,于大局又无裨益,实无必要;二以曾国荃两年围攻,一篑未竟,屡至信函,谓金陵所少者,不在兵而在饷,现开地道十余处,近月即可填塞炸药,轰开城池,无须他人会攻。况又叠获曾国藩咨缄,属令派兵接防句容、溧水、高淳等地,微臣将少兵寡,分军乏术。

折子说得明白,曾氏兄弟一个频频寄书,无须会攻,一个叠发咨缄,另派任务。潜台词就是,不是我李鸿章不愿会攻金陵,是人家百般阻拦,只得作罢。

奏折发出,到得慈禧手上,她大为不满,将折子摔到奕?面前,说:“看看这个李鸿章,曾氏兄弟放个屁,都比圣旨管用,当今皇上到底姓曾,还是姓爱新觉罗?”奕?忙解释道:“太后息怒。李鸿章不是不想听皇上的,是曾氏兄弟出生入死,穷十年之功,从湖南一路追击洪贼至金陵,如今洪贼已成瓫中之鳖,伸手可捉,实在不愿旁人再往瓫里插只手进去。”

慈禧愤然道:“不愿旁人插手,曾氏兄弟赶紧加大攻势,尽快破城而入呀,如此磨磨蹭蹭,到底要磨到何年,蹭至何月?若无力破城,干吗百般阻拦淮军会攻?咱等了整整十三年,等的就是这一天,难道还要等个十三年不成?”奕?道:“曾氏兄弟不愿外人分功,也可理解。太后别急,咱将李鸿章奏折抄发曾氏兄弟,让不让淮军会攻金陵,他们自己看着办。”

抄件发至安庆,曾国藩一见便知李鸿章耍滑头,故意推卸抗旨责任。李鸿章可抗旨,咱曾家兄弟千万抗不得。树大招风,曾家一个两江总督,一个浙江巡抚,统领湘淮楚三军三十万重兵,大清上下,朝堂内外,哪个眼睛没盯出水来?稍有不慎,便有大祸临头啊!曾国藩当即上奏,言明常州光复之初,苏南仍有太平军散兵出没,需要淮军驻防维持,在淮军力剿之下,如今苏南局势稳定,恳请朝廷谕令淮军尽快会攻金陵,以免不知情者以为咱兄弟忌同列分功,贪独得美名,误会咱报国区区之意。

接到曾国藩奏折,朝廷觉得还是老臣深明大义,再次谕令李鸿章出兵。同样附上曾国藩奏折抄件,意思是曾大帅都已发话,请求淮军会攻金陵,看你李鸿章再怎么抵赖。

曾国藩此招确实高明。看来姜还是老的辣。淮军本归两江总督节制,直接命令李鸿章出兵,岂不干脆得多,何须转求皇上另下圣谕?曾国藩再清楚不过,皇上下达圣旨,与他本人给李鸿章发命令,完全是两回事。原来李鸿章那点心思早被他摸透,圣谕可以不从,他曾老师意愿则非遵从不可,一点不担心这小子贸然出兵搅局。换言之,没曾国藩命令,圣谕起不了作用,皇上多下几道与少下几道,没太大区别,无非多浪费些纸张。

知道惹恼了老师,李鸿章赶紧写信示好。前言说,湘军苦心经营金陵,功在垂成,学生不便轻言越俎,不敢近禁脔而窥卧榻。后语道,本欲助湘军一臂之力,早克金陵,无奈淮军伤痕累累,疲惫不堪,需要好好休整,仓促间无法北征,还请多多谅解。

本是曾氏兄弟不愿你会攻金陵,反而变成热切盼你出兵,你还得假惺惺找理由,故意推辞。李鸿章敲着脑袋,颇感好笑。还觉不够,又安排抚标兵,将李凤章刚购回来的数船洋枪洋炮,押往金陵城外湘军大营。再叫来刘郇膏,问道:“藩库里还有好多少存银?”刘郇膏道:“苏南百废待兴,用钱地方太多,又刚遣散完降卒,安置毕难民,已所剩无几。”李鸿章道:“别含糊其词,说个具体数字。”刘郇膏道:“有五六十多万两的样子,准备再筹三十五万两,为各军补上部分欠饷。”李鸿章道:“即拨五十万两现银,送到曾国荃营中。”

刘郇膏鼓大两眼,盯住李鸿章道:“淮军上下勒紧腰带,南征北战,好不容易廓清苏吴,利源略增,藩库多几个存银,怎可又想着他人?”李鸿章道:“苏沪平定,无须用兵,淮军欠饷缓缓再说,助曾国荃克敌要紧。”刘郇膏说:“鸿帅没少给湘军解款,自家兄弟嗷嗷待哺,也该多少给点安慰。”李鸿章不乐道:“废话少说,照数调银就是。”

刘郇膏诺诺出门,打开藩库,调出五十万两饷银,连夜解往金陵。

给曾家兄弟人情做足,李鸿章才回头复奏皇上,说曾氏要求淮军会攻金陵,朝廷也催促出兵,微臣自然得唯命是从,正准备率领重兵和炮队,走水路北上。走水路需备船只,行军打仗离不开枪炮弹药、粮饷帐篷,甚至锅碗瓢盆,凡此种种,急促间无法办齐,总得宽以时限。理由说得充足,朝廷见奏,没法驳斥,只是复旨,敦促李鸿章抓紧动作,尽快成行。

过一阵子,仍没见淮军有何动静,又下旨催逼。李鸿章继续找借口,说夏日炎炎,将士中暑的中暑,发痧的发痧,呕吐的呕吐,拉痢疾的拉痢疾,军营都成了医药局,没法马上启程。生病总有病好之时,不久李鸿章再度上折,说江南苦雨绵绵,潮溽阴湿,枪炮都生了锈,变了形,不得不加油擦拭,维修矫正。

枪炮去完锈,正了型,总该动身了吧,李鸿章又说雨过天晴,烈日炎炎,气温回升,打上几枪,枪管发烫弯曲,没法持握不说,子弹射出去也够不着目标;放上几炮,炮口烧红开裂,炮弹飞不远,够不到敌人,落在近处,反伤自身炮手。

该找的借口找得差不多,忽接李朝斌自湖州送来快信,说左宗棠见淮军迟迟不出兵,要为君父分忧,准备亲领常捷军和蒋益澧部,离浙北征,会攻金陵。李鸿章心里说,这个左宗棠,哪是为君父分忧,明明眼红曾氏兄弟,欲往金陵分功。

皇上派淮军美差,俺左推右让,谁知推来让去,竟给了左宗棠可乘之机。难道眼睁睁看着左宗棠白捡便宜,淮军悄悄躲在旁边流口水不成?李鸿章自然一百个不情愿。可已答应老师,不与曾国荃争功,这下左宗棠要出兵,莫非你出尔反尔,抢在他面前,急奔金陵?

正好潘鼎新来问事,李鸿章递过李朝斌的信,说:“琴轩(潘鼎新)是淮军将领里最有头脑的,你看看朝斌的信,左宗棠真会北上,去抢曾国荃碗里肥肉吗?”

潘鼎新在信上瞟一眼,说:“要说别人,也许顾及曾氏兄弟面子,不会贸然行动,左宗棠牛人,有机会露一手,肯定当仁不让。”李鸿章道:“鸿章不惜抗旨得罪皇上,本为成全曾氏兄弟,却好了左宗棠,淮军将士又岂肯答应?”潘鼎新说:“学生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行不可行。”李鸿章说:“琴轩只管道来。”潘鼎新说:“左宗棠真欲北攻金陵,咱们就增兵湖州,与湖州城外太湖水师相互呼应,夺走楚军碗里饭食。”李鸿章说:“能攻克湖州,自然也是大功,可比起会攻金陵,到底略为逊色。”

潘鼎新说出一番道理来:“北上金陵,总得废些时日吧?曾国荃得知楚军去抢功,必然加紧攻势,弄不好楚军还在路上,金陵已破。再说鲍超陈师东坝,楚军想从霆军枪炮下穿过去,又谈何容易?左宗棠是聪明人,得知淮军南下,总不可能放弃唾手可得的湖州,舍近求远,毅然北上,去夺不一定能得手的金陵吧?”

“就派鼎军开往湖州,会同李朝斌,进攻湖州。”李鸿章兴奋道,“当然不是真攻,是佯攻。咱们目的不在湖州,在拖住左宗棠。一旦左宗棠停止北进,你和李朝斌就收手,等金陵城破再说,不然湖州提早克复,左宗棠照样不会放过金陵。”

潘鼎新赶紧回营,依计而行。此时左宗棠已悄悄领兵,撤离湖州,望北而行。本想先克湖州,再图金陵,无奈城里守军兵力数倍于楚军,一时半会儿无从得手,左宗棠不得不留下蒋益澧,看住湖州,自己先去金陵捞一把再说。

谁知行军不到五十里,蒋益澧派兵追过来,说淮军水陆并进,自湖州北门和东门发起猛攻,志在必得的样子。左宗棠勒住马首,心下寻思,蒋益澧所部精锐和常捷军被自己带走,城外楚军不是老弱病残,就是刚招新兵,毫无战斗力,岂不眼睁睁看着淮军夺去湖州?金陵虽有吸引力,毕竟已为曾国荃掌握,去与他争功,本属险招,万一金陵赶不上趟,湖州又落入淮军手里,岂不两头亏本?左宗棠实在不愿淮军独得湖州,掉兵回去,欲趁太平军全力防守北门和东门之际,攻破南门和西门,抢先入城,插上楚军旗帜。

见左宗棠回师湖州,淮军立即收住阵脚,城里守军得以腾出兵力,死守南门和西门。左宗棠忙碌半天,没法靠近城门半步,觉得不对劲,派人去东门和北门一瞧,才知淮军早已停火,撤回大营,正在喝酒吃肉,比打胜仗还开心。气得左宗棠卵泡子冒烟,真想率军过去,先灭了淮军再说。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叫过蒋益澧道:“你去见见潘鼎新,到底咋回事。”

蒋益澧策马北驰,跑进鼎军大营,质问潘鼎新道:“贵军打到一半,怎么突然收兵回营,到底什么意思?”潘鼎新正与李朝斌喝茶聊天,放下茶杯,半眯双眼,望定蒋益澧道:“炮弹放完了,子弹打光了,不收兵,等着吃长毛枪子?”

身在鼎军大营,不好把潘鼎新怎么样,蒋益澧只得忍住火气,说:“真的没了炮弹和子弹?”潘鼎新道:“不是真的,还是假的?”蒋益澧说:“要不要我送炮弹和子弹过来?”潘鼎新拱手道:“求之不得。”蒋益澧道:“不过益澧有个条件。”潘鼎新道:“说吧,什么条件?”蒋益澧道:“楚军提供炮弹和子弹,淮军得配合楚军,共同攻城。”潘鼎新说得干脆:“有炮弹和子弹,不攻城,去攻石山?”

蒋益澧回去给左宗棠一说,左宗棠怀疑潘鼎新有诈,却又别无他计,让蒋益澧送子弹和炮弹过去,约好夜里子时,两军同时发力,展开猛攻,一举拿下湖州。

潘鼎新爽快答应。到夜里子时,左宗棠亲自出马,带领蒋益澧和常捷军头领,督促炮兵,驾好大炮,对着城门一阵猛轰。轰得差不多,挥师出阵,一边开枪,一边往城根冲,准备登城。几番冲击,城里火力丝毫不减,楚军死伤无数,却没法接近城墙。

看来守军主力仍在城南和城西。左宗棠觉得不对劲,派人去了解淮军动向,回报说北门和东门安安静静,毫无响动。气得左宗棠嗷嗷大叫,带领亲兵营,直奔东门。来到鼎军大营外,要往里闯,被严阵以待的鼎军枪队拦住,双方差点动起枪来。

寡不敌众,又在别人营前,左宗棠不想自讨苦吃,喝退亲兵,跳下马背,只身入营,走进中军大帐。帐里酒气熏天,杯盘狼藉,潘鼎新与李朝斌正红着双眼,扭打在一起,一个嘴里含糊道:“你们湖南人有啥了不起的?上海是你们湖南人守住的吗?太熟昆,苏锡常,是你们湖南人打下的吗?”另一个嘟噜道:“没有湖南人北边困住金陵,南边镇住浙江,苏南的安徽人已被长毛包了饺子,你早见阎王去了,哪还能在此吃香喝辣做醉鬼?”

潘与李两个,一是安徽人,一是湖南人,喝得酒醉熏天,还不忘抖着舌头,争安徽人牛,还是湖南人狠。只是两人话说得还算明白,又不像真醉,莫非如俗话所说,酒醉心里明?

左宗棠围着两人绕上一圈,牙齿咬得格格响,恨不得抽出佩刀,砍下两人脑袋,拿去祭奠死在南门和西门的楚军将士。可惜不在自己麾下,奈何不了两个混账东西。左宗棠一甩衣袖,愤然出帐,气哼哼回了城南。

听帐外马蹄声远去,潘鼎新与李朝斌当即松手,相互看上一眼,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