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太平军前赴后继,层出不穷,郭松林动过撤退念头。转而又想,就这么逃走,又拿什么礼物去给鸿帅祝寿呢?一时顾不得许多,将炮队调到前面,瞄准乌云般的太平军,连发开花炮。开花炮就怕敌人少,不怕敌人多,敌人越多,作用越大,效果越好。趁着太平军遭受重创,气焰渐消,郭松林又咆哮着,一边开枪,一边冲向敌阵。主将奋勇上前,将士们倍受鼓舞,也猛扑过去,与太平军绞杀在一起。
两军相遇勇者胜。松军人数虽少,却个个勇猛,以一当十,越战越来精神。太平军人数占绝对优势,无奈士气低,斗志弱,被淮军一番痛击,一个个胆战心寒,胡乱放上一阵枪炮,便抱头鼠窜,溃退下来。后队见前队大乱,不愿上前做炮灰,也扭过屁股,逃得比兔子快。李秀成正在后面督阵,高扬佩剑,杀掉数名溃逃士兵,想稳住阵脚。无奈逃兵越来越多,犹如山崩,又哪里杀得过来?李秀成指挥过数以百计的大小战斗,何曾见过这种一触即溃的局面?想以往临阵作战,谁不奋勇争先,敢打敢冲,死都死得豪情万丈?兵还是过去的兵,将还是过去的将,敌人还是过去的敌人,为何会出现两种绝然不同的阵势?
一股悲凉袭上李秀成心头,他长长一声浩叹,真想一剑了结了自己。可他知道还没到时候。洪天王和幼王还在金陵城里,唯一可依靠的就是你李秀成,你就这么死了,他们怎么办?死当然容易,举剑轻轻一抹,便一了百了。虽说死比活痛快得多,活远比死难,可你暂时还得活着,为着天王赏赐的忠王二字。
李秀成走向正在督阵的李世贤,舔净剑刃上的血迹,轻轻插入剑鞘,递过去。李世贤愣在那里,说:“哥要干啥?”李秀成说:“你拿着吧,以后走到哪里,只要见着这把剑,太平军将士都会服从你指挥。”
李世贤明白过来,堂兄是要你完成其未竟事业。率军赶来与堂兄会合,原想胁迫他远离金陵,共进赣鄂,以图东山再起,他决意与洪天王和幼王同归于尽,你又能把他怎么样呢?李世贤趴到地上,跪拜过堂兄,含泪接过宝剑,跳上战马,向激烈的阵地驰去。
李世贤不可能扭转颓势。太平军宛如钱塘潮,涨得快,消得更快,眨眼间被淮军击退,纷纷后涌,裹袭着李世贤,似要将人连马吞没掉。战马大声嘶鸣着,欲前不能,欲退不得,在原地不断转圈。急切间,啾地飞来一颗炮弹,在两丈外炸响,战马前蹄一跪,李世贤两眼一黑,倒栽下地,手上宝剑甩出老远。
太平军全线溃败,往西北和西南两个方向逃去。逃往西北的是李秀全部,目的在金陵。逃往西南的是李世贤部,目的在来时的溧阳。郭松林领兵追击,直到天黑,才收住脚步。正要回撤,发现一名受伤逃兵,穿戴与普通太平军士兵不同,手上还有把佩剑。哪有普通士兵带佩剑的?逮住一审,才知是李世贤近卫。李世贤马失前蹄,栽倒于地,手中佩剑抛到卫士面前,卫士顺手拾过来,准备前去救主,其他卫士已将李世贤扶到另一匹马上,消失在弥漫的硝烟里。卫士急起直追,被流弹击中,落在郭松林手上。
听卫士说佩剑是李秀成赠给李世贤的,郭松林几分好奇,抓住剑柄,抽剑出鞘,只见一道寒辉闪过,犹如夜色里刺眼的雪光。好剑好剑!郭松林眼睛花了花,大声叫道。又想起要给李鸿章祝寿,李氏剑不是最好的寿礼么?郭松林飞身上马,直奔苏州而来。
听完郭松林叙述,李鸿章大喜过望,接过李氏剑,认真端详起来。李氏剑制作精良,乃剑中上品。鞘为楠木所制,外包镀金银鞘箍,配有“万”字回纹,及鹤鹿同春、鹊雀登梅、瓜瓞绵绵图案。抽出剑身,上面镌着“李秀成”三个小字,剑锋犀利,熠熠生辉。剑柄一面刻有二龙戏珠,另一面为双凤朝阳。至于剑扣、环纽、护手,同样做工考究,独具匠心。
这份生日礼物实在太厚重太珍贵了。李鸿章拉过郭松林的手,把他请到座位上。又叫亲兵送上热酒,让他一浇风寒。然后对众人大声道:“四千对十万,不是松林,谁有这个胆量?偏偏就是这四千多淮军,置诸死地而后生,凭借满腔血性,以一当十,顽强击退十万长毛,还缴获秀成宝剑。壮哉,松林!”
在座众人也不可思议。李秀成兄弟征战多年,用兵如神,手握十万大军,就这么败在四千淮军手里。唯一的解释是天国气数将尽,太平军已成惊弓之鸟,一触即溃。
奔牛镇之胜,给各位以极大激励,个个摩拳擦掌,纷纷请战,恨不得立刻奔赴战场,彻底消灭太平军。李鸿章拿出年前朝廷下达的廷寄,朗声宣读一遍,下令兵分南北两路,北路由李鹤章、刘铭传、郭松林、滕嗣武及戈登率领各军,开往常州、宜兴一带,肃清江苏境内太平军;南路由程学启、李朝斌、潘鼎新、刘秉璋领水路诸师,进攻平湖、乍清、海盐,威逼嘉兴、湖州,直逼杭城。众将领命,分头赶回各自驻地,出击太平军。李鸿章坐镇苏州,居中调停,同时督促刘郇膏、丁日昌等筹集粮饷,置办炮弹,提供充足的军需保障。
江南春来早。一夜暖风,积雪尽融,万物复苏,桃李枝头春意闹。好消息不断从各处传进拙政园。北路淮军攻破常州外围敌营数十座,收降三万多人,初战告捷。太湖西岸的宜兴、荆溪两县相继收复。溧阳守军见势不妙,剃发开城,哀告宾服。淮军刚入城收降,李世贤退至城外,本欲入城补充给养,见城头旗帜已换,只得转身南下湖州,联系浙西太平军,继续抗清。浙西战事正酣,程学启兵锋所指,平湖、乍清、海盐三城守军望风而降,程部顺势又收复平望、嘉善诸城,直逼湖州东边的嘉兴。
嘉兴外围战打得也算顺手,太平军各大营垒很快被廓清。谁知攻城时受到顽强抵抗,连记名提督何安泰也殒命城头。程学启悲痛欲绝,流着眼泪,亲自扶柩,将何安泰安葬下地。悲泪未干,便咬牙切齿,扑向嘉兴城下,指挥炮队,施放开花炮,展开猛轰。终于轰开一处缺口,程学启率先跳出战壕,端着洋枪,一边射击,一边向前冲击。勇士们蜂拥而上,紧随主将,翻越缺口,涌入城中,与守军展开肉搏。
自午至申,激战两个多时辰,嘉兴光复。不想战斗接近尾声之际,忽然一颗子弹飞来,击中程学启太阳穴偏后部位,他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众勇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将主将抬出城外,送到太湖水师汽轮上,往苏州急驰。
到得苏州,已是隔日夜间。苏州城内有个定慧寺,冯桂芬是寺里常客,见寺东废址平整开阔,是个建置试院的好地方,夜入抚衙,汇报给李鸿章。李鸿章觉得可行,又召来薛书常,让他配合冯桂芬,筹款购址,筹办试院。谈到夜深,两位离去,李鸿章正要回屋休息,周馥匆匆而至,说:“方忠受伤,伤得还不轻。”
李鸿章以为在做梦,揉揉太阳穴,又挑亮油灯,睁眼看看周馥,说:“方忠人在嘉兴,怎么知道他受伤?”周馥道:“方忠刚被送回苏州,正在医药局抢救。”
医药局就在隔壁,李鸿章来不及多问,拔腿往外便跑,慌乱中脚底被石子一磕,身子失去平衡,差点扑倒在地。还是周馥上前扶住,说:“鸿帅别急,方忠好像还有救。”李鸿章说:“有救才好,方忠没救,谁替我消灭长毛!”
走进医药局,来到病房里,医生正在给程学启处理伤口。程学启脸上全是血,唇白如纸,气息微弱。只要还有口气,说明人没死,又到了医生手上,该有恢复的希望。只是伤在太阳穴后面,那可是最致命的地方,不知医生有无回天之术。李鸿章伤心不已,蹲到床前,捞过程学启搁在床外的手,攥得紧紧的,不让死神把他从自己手上夺走。
可死神无情,数位医生轮番抢救,还是没争赢死神,几天后三十五岁的程学启撒手西去。李鸿章两眼一黑,晕倒在地。医生们手忙脚乱,费好大劲,才把他抢救过来。李鸿章还是不能接受这个残酷事实,呆坐一旁,直到程学启渐渐变冷变硬,才不得不让人抬走。
叶落归根,李鸿章命令总兵丁汝昌,扶程学启灵柩回桐城厚葬。尔后上折请恤,诏旨追赠程学启为太子太保,入祀昭忠祠,又加三等轻骑车都尉世职,予谥忠烈,宣付国史馆立传。
淮军建军以来,将领们敢打敢冲,经历过无数硬仗恶仗,极少伤亡,谁知太平军即将灭亡之际,程学启与何安泰命归黄泉。更可怕的是,之后接连好几位总兵甚至提督衔将领相继阵亡,连郭松林、滕嗣武、周盛波几位主将也受重伤。
李鸿章一夕数惊,绝望之极。正不知如何是好,又有噩讯传到苏州,说正在指挥常州攻坚战的刘铭传被子弹击中额头,血流覆面,晕死过去。李鸿章只觉天旋地转,瘫倒在地。半天才撑起身子,走出签押房,准备上马去常州,又得讯报,说刘铭传命不该绝,子弹入骨不深,已经取出止血,侥幸活转过来。
一时间,死亡阴影笼罩淮军各军,士气严重受挫。议论随之四起,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淮军官兵每复一城,每收一地,不仅大肆烧掠掳夺,还滥杀无辜,不遭报应才怪呢。还有人搬出苏州杀降事件,说八王将阴魂不散,才将程学启与何安泰之命索了去。刘铭传诸位也有杀降行为,只是没程何二人恶劣,才勉强保住小命。
议论传到李鸿章耳里,他坐不住了,叫上郑国魁,跑到八王将坟前,点香烧纸,伏地祭拜,祈求别老作祟,扰乱军心。也许是收了纸钱,受了香火,八王将不再纠缠淮军,刘铭传等诸将伤病也渐渐好转复元,重回战场。
嘉兴为开军所占后,鼎军和秉军没停止前进,继续西讨,直逼湖州城下。富阳城里的左宗棠闻讯,又妒又忧又喜。所妒淮军节节胜利,楚军却仍被太平军阻于杭州城外,连攻数月无果;所忧淮军嘉兴在手,一旦攻破湖州,必会来争杭州,到时他左宗棠老脸没地方可搁;所喜湖州受困于淮军,陈炳文失去北援,给楚军进攻杭州创造了绝佳机会。
蒋益澧也觉得到了收复杭州的时候,跑进帅帐,催左宗棠下令攻城。左宗棠只顾捧着肥肚,在帐里来回踱步,迟迟下不了决心。蒋益澧愤然道:“左帅怕了陈炳文不成?你怕了陈炳文,不敢惹他,总有人敢惹,咱们干脆南撤百里,拱手让出杭州,免得碍人手脚。”
左宗棠望眼蒋益澧,不吱一声,继续踱他的步子。蒋益澧自觉无趣,出了帅帐。碰上胡雪岩筹了批粮饷,来给左宗棠复命,蒋益澧忍不住嚷道:“雪岩跑前跑后,筹粮办饷,喂养得人家肥肥胖胖,却不冲锋陷阵,又何必呢?”
胡雪岩听出蒋益澧话里的嘲讽,把他拉到一旁,说:“知道左帅为何迟迟不愿攻打杭州吗?”蒋益澧说:“输不起,害怕再败给陈炳文。”胡雪岩说:“与陈炳文硬拼,肯定会付出代价。”蒋益澧说:“哪有打仗不付出代价的?”胡雪岩说:“左帅想尽量少付出代价,甚至不付出代价,也能收复杭州。”蒋益澧说:“想得美。蔡元隆已找过陈炳文,还想叫他去劝降?陈炳文够朋友,放过蔡元隆一次,绝不可能有第二次。”
胡雪岩笑望蒋益澧,说:“藩台大人想过没有,陈炳文为何会放过蔡元隆?”蒋益澧说:“他俩曾同在洪秀全手下为王,旧情难忘。”胡雪岩说:“两军对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莫非旧情可以抵命不成?”蒋益澧说:“你倒说说,陈炳文为何放过蔡元隆?”胡雪岩说:“太平军江河日下,虎狼淮军赫然南来,杭州城破在即,陈炳文得给自己留后路。”
既然陈炳文不肯投降,又有何后路可言?蒋益澧几分不解。胡雪岩笑笑,扔下蒋益澧,进了帅帐。汇报过粮饷事宜,没马上走开,又接着道:“左帅还有用得着雪岩的地方吗?”左宗棠说:“办妥粮饷,解我后顾之忧,雪岩厥功至伟,哪还好再劳驾你?”胡雪岩道:“只要雪岩做得到,左帅吩咐就是。”左宗棠笑道:“你说说,除办粮筹饷,你能做些什么?”
胡雪岩没说自己能做些什么,只说:“与苏州一样,杭州也是人间天堂,毁于兵燹,多有可惜。若雪岩猜得不错,左帅一直没有动作,还是不想放弃和平收复杭州初衷。”左宗棠点头道:“知我者,雪岩也。”胡雪岩说:“雪岩乐为左帅效力。”左宗棠说:“你怎么效力?”胡雪岩说:“雪岩愿进城面见陈炳文。”左宗棠说:“蔡元隆入城劝降,无功而返,难道你能说服陈炳文?”胡雪岩说:“我不劝降陈炳文,给他指条活路。”
左宗棠会心而笑,说:“好好好,此次大功告成,今亮今生今世只跟你胡雪岩一人做买卖,再不理睬其他生意人。”
当夜胡雪岩便潜入杭城,走进听王府,入见陈炳文。胡雪岩是红顶商人,跟左宗棠走得近,与陈炳文依然往来不断。见面寒暄几句,陈炳文语带悲凉道:“雪岩兄啊,天国日落西山,杭州岌岌可危,你还能来府上看我,真算得有情有义之人。”
“正是这难得的情义,雪岩才冒险入城,来跟听王说说心里话,不知你乐不乐意听。”胡雪岩道。陈炳文说:“乐意乐意,本王最乐意与雪岩兄说话。”胡雪岩说:“听王乐意听雪岩废话,雪岩就知无不言,跟你掏掏心窝子。听王顶天立地,英雄一世,最看不起卖主求荣的小人。头次蔡元隆入城前,雪岩就说过他,听王不可能投降,他听不进,硬要入城自讨没趣,亏听王大度,没拧下他脑袋。”陈炳文说:“蔡元隆投降左宗棠,要我也学他样,真是狗眼看人低。不念与他同事一场,我早已叫他身首异处。”
胡雪岩说:“苏州八王将事件殷鉴不远,听王不受蛊惑,实乃明智之举。只是眼下淮军汹汹南来,一下嘉善,再下嘉兴,已兵临湖州城下。待湖州失陷,淮军南压,与楚军合作一处,合围杭州,到时听王只怕插翅难飞哟。”
浙西情势如何,陈炳文自然比胡雪岩更清楚,心知杭州危急,死守守不了多久,弃之又觉得可惜。当即说道:“雪岩兄有何高见,只管道来,炳文洗耳恭听。”胡雪岩说:“依雪岩浅见,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陈炳文默然良久,才慢慢道:“杭州城高墙厚,易守难攻,本王若坚守不出,楚军一时半会儿也无奈我何。一旦开门出城,进入楚军伏击圈,岂不全军覆没?”胡雪岩道:“只要听王决心弃城,雪岩确保你六万大军安然无事,一个不少撤至安全地带。”陈炳文道:“左宗棠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你怎能确保?”胡雪岩道:“左宗棠不怕你六万大军安全撤走,就怕你损兵折将。”陈炳文讶然道:“这又是为何?”
胡雪岩附陈炳文耳边道:“身为浙闽总督,左宗棠视浙江为自己势力范围,最不甘愿他人染指浙江。偏偏苏州巡抚李鸿章不知趣,令淮军贸然入浙,恨得左宗棠咬牙切齿,巴不得你撤离杭州,挥师北击苏南,夺走淮军地盘,替他出口恶气。”
蔡元隆太仓诈降,差点要了李鹤章的命,左宗棠竟收留蔡元隆,予以重用,李鸿章心里不爽,才来浙西搅局,左宗棠恼羞成怒,陈炳文若弃城北犯苏境,自然是左宗棠最想看到的。道理被胡雪岩说透,陈炳文也就再无顾虑,表示愿意弃城出走。
离开听王府,胡雪岩连夜出城,来到蔡元隆营中。蔡元隆已闭帐睡下,听说胡雪岩深夜来访,知有要事,赶紧爬起来,把他迎入帐中。主客坐定,胡雪岩道:“雪岩孤陋寡闻,只听说蔡将军与左帅是湖南老乡,不知具体在湖南哪个地方。”
深更半夜来访,莫非就为探知你的籍贯?蔡元隆心怀不满,无奈胡雪岩掌管军中粮饷,得罪不起,只好忍住火气道:“敝人老家乃岳州华容,偏远小地方。”胡雪岩哦一声,说:“是湘鄂交界处的华容吧?地方小,名气大。”蔡元隆道:“名气大?大在哪里?”胡雪岩说:“雪岩读书不多,却也听过三国故事,知道当年赤壁之战,周瑜火烧曹营,曹操兵败如山,自华容道狼狈溃逃,多亏关羽高抬贵手,才侥幸拣回一条老命。”
也是近朱者赤,左宗棠自比诸葛亮,三句不离三国,逮着蒋益澧讲蒋琬与姜维故事,胡雪岩也成三国迷,给你讲起曹操和关羽来。蔡元隆道:“曹操败走华容道太有名,蔡元隆又出生于华容,小时天天听老辈人讲这个故事,耳朵眼都听出了茧子。可左帅告诉我,华容道并非华容。”胡雪岩道:“你别管华容道是不是华容,雪岩只问你关羽为何要放掉曹操?”
蔡元隆打个哈欠,极不耐烦道:“曹操有恩于关羽,关羽乃仁义之士,知恩图报,抬抬大刀,让曹操溜走。故该故事又叫华容道义释曹操。”胡雪岩说:“雪岩还要问一句,当初谁让关羽去守的华容道?”蔡元隆说:“自然是军师诸葛亮。我至今不明白,诸葛亮明明知道关曹关系,关羽会放走曹操,为何不安排别人,偏偏将华容道交给关羽。”
胡雪岩笑笑道:“雪岩揣度可能有两个理由,一是当时孙权太强大,刘备根本不是其对手,放过曹操,可共同制衡东吴;二是关羽太傲气,诸葛亮故意让他违背军令,却留情不斩,日后更好拿捏。”蔡元隆说:“看不出雪岩兄,你一个生意人,怎么于军事如此精通?”
“商场如战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时置人于死地,还不如放人一马,给自己留条后路。”胡雪岩笑笑,“试想当年诸葛亮若不让关羽放走曹操,蜀魏两败俱伤,孙权坐收渔利,只怕就没有后来三国鼎立局面,这可正是诸葛亮高明之处。左帅一生最佩服诸葛亮,才自号今亮。今亮迟迟没对杭城发动进攻,就是想物色关羽,代他出面对付曹操。”
蔡元隆没懂胡雪岩意思,说:“雪岩兄是说,左帅敌人也是曹操?莫非曹操死而复生,到了浙江战场?”胡雪岩说:“陈炳文不就是曹操吗?曹操当年施惠于关羽,陈炳文好像也曾有恩于人。”蔡元隆说:“陈炳文有恩于谁?”胡雪岩说:“前次蔡将军入城劝降,陈炳文不愿归顺,却还是放你出城回营,不有恩于你吗?”蔡元隆挠着脑袋道:“原来陈炳文放我出城,既施恩于我,也是给自己留后路啊。”
见蔡元隆已经开窍,胡雪岩赶紧出营,赶往富阳,回复左宗棠。听完胡雪岩面见陈蔡二人经过,左宗棠哈哈大笑道:“前次我给蒋益澧说三国,想不到雪岩也故伎重演,给蔡元隆说起三国来。”胡雪岩说:“陈炳文不肯做姜维,实在没法,只好让他做曹操。”左宗棠说:“好好好,我派蔡元隆驻守杭城北门,等着陈炳文走一回华容道。”
改日左宗棠就排兵布阵,将南门交给蒋益澧,东门交给常捷军,北门交给蔡元隆,自率一军进抵西门。布置妥当,又让胡雪岩入城通报陈炳文。陈炳文建议改为翌日夜里攻城,他已派人游说康王汪海洋,动员他也放弃余杭,给兄弟们一条活路。胡雪岩出城禀报左宗棠,左宗棠求之不得,传令余杭城外楚军各将领,加紧入城与汪海洋联络,只要他肯弃城出走,也不妨放他一马。汪海洋本来铁了心,欲与余杭共存亡,经不住陈炳文和楚军两拨人马轮番游说,只得接受现实,放弃余杭。
左宗棠得报,自是欢喜。隔日夜里,号炮一声,各军开始攻城。一时间,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炮火连天,枪声大作。对峙两个时辰,东西南三路楚军将士趁着浓浓硝烟,架设云梯,往杭州城里翻越。城里守军稍作抵抗,纷纷扔下堡垒,转身逃逸。楚军也不追赶,眼睁睁看着大队守军奔往北门,鱼贯而出。北门外的蔡元隆心领神会,令战士们退避数里。又不能闲着,下令朝天开枪放炮,乍听打得好像蛮激烈,其实是在给太平军送行。与此同时,汪海洋也率军撤走,余杭落入楚军之手。
天明时分,左宗棠自西门进入杭州,移驻听王府,犒赏将士,众皆受用。蔡元隆也屁颠屁颠来到帅府,邀功领赏。谁知左宗棠抬手一拍桌子,喝道:“来人,将蔡元隆给我绑啦!”门外近卫闻声而入,上前按住蔡元隆。蔡元隆动弹不得,只是嘴上大喊道:“左帅为何绑我?”
蒋益澧和胡雪岩诸位都在,一个个吃惊不小,眼望左宗棠,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左宗棠指着蔡元隆脑门道:“本帅命你率部驻扎北门外,配合其他诸军攻城,你指挥失误,围堵不力,致使数万长毛脱逃,你是不是与陈炳文有私,故意放他出走?”
这不是天大冤枉吗?不是你左帅授意我学关羽,义释陈炳文,给咱蔡元隆十二个胆也不敢啊。可转而一想,收复杭城前,左宗棠与你面都没见,如何授意予你?只不过胡雪岩上蹿下跳,给你说过曹操败走华容的故事。真不该受胡雪岩糊弄,聪明反被聪明误。
蔡元隆想自辩几句,不知如何开口,扭头去瞧胡雪岩。也是胡雪岩脑袋转得快,已明白左宗棠用意,忙给蔡元隆使眼色。事到如今,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胡雪岩想糊弄,就让他再糊弄一回吧。蔡元隆听凭左宗棠训斥,甘领甘受,没作半句反驳。左宗棠手一挥,要卫兵将蔡元隆拉走,严加看管,日后再审。
夜里胡雪岩来到蔡元隆羁押处。蔡元隆匍匐于地,抱住胡雪岩裤腿,大放悲声:“雪岩害得我好惨啊!元隆死不足惜,只是上有老,下有小,我命赴黄泉,谁来照顾我家老小?”胡雪岩说:“男子汉,大丈夫,别这么情天恨海行不行?去年你落在左帅手里,他大发慈悲,没取走你脖子上的脑袋,白让你拣条命,多活数百天,还不知足?”
听胡雪岩如此一说,蔡元隆烂泥样瘫软在地,说:“不是左帅要你来传话,我小命是他给的,到了该他拿回去的时候?”胡雪岩说:“左帅没让我传话,是雪岩自己揣度,你差不多已死过一回,再死一回又有何妨?没必要把命看得太重嘛。”蔡元隆说:“你是事不关己,吃了灯草,说得轻巧。你倒说说,左帅到底会把我怎么样?”
胡雪岩忍住笑,说:“左帅会把你怎么样,是他老人家的事。不过雪岩觉得,当年关羽义释曹操,诸葛亮拿出军法,准备处置关羽,还是刘备求情,才免去关羽死罪,让他戴罪立功。你放走陈炳文,左帅自然也会治你罪,不可能因你是他湖南老乡,便法外开恩。”
说起关羽,蔡元隆就来气,说:“不是你拿三国故事**我,我会妄学关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胡雪岩说:“你不学关羽,与陈炳文死磕,他六七万大军,早将你数千人马踏成肉泥,你死在哪儿都不知道,哪能活到现在?”
蔡元隆说:“你跑到我这里来,就为看我热闹,没别的要说?”胡雪岩说:“该说的话我已说过,你没听明白?”蔡元隆说:“你说过什么?”胡雪岩说:“刚才我不是说,诸葛亮免去关羽死罪,让他戴罪立功么?”蔡元隆说:“你意思是左帅会让我戴罪立功?”胡雪岩说:“左帅审问你时,你可争取争取嘛,至于管不管用,雪岩不好打保票。”
事已至此,也只好照胡雪岩所说试试。左宗棠提审时,蔡元隆就请求给机会,杀敌立功。左宗棠说:“你怎么杀敌,如何立功?”蔡元隆说:“元隆可率旧部攻克湖州,以免看着淮军从咱们眼皮底下夺走好处。”左宗棠说:“若没能攻克湖州呢?”蔡元隆说:“没能攻克湖州,要杀要砍,听凭左帅,元隆再无怨言。”左宗棠说:“你有决心,就给你一次机会吧。”
湖州已被淮军围困,克复是迟早的事,只要自己领军前去,跟着放上几炮,开上几枪,就可分得一份功劳,从左宗棠刀下取回性命。谁知蔡元隆想得太美点,待他带着八营楚勇赶往湖州城郊时,才知淮军大部已经撤走,仅留程学启开军旧部,远驻东郊之外,丝毫没有进攻湖州迹象。原来陈炳文与汪海洋十万太平军出逃后,与李世贤部会合,直扑昆山和无锡一带,意欲接应常州太平军。李鸿章见势不妙,暂时顾不得湖州,急调鼎、秉各军北上,与常州方向淮军联合,夹击太平军。湖州守军不下四万人,东郊外的开军无意进攻,光靠蔡元隆数千楚军,别说攻入城里,恐怕连城墙都够不着。
就在蔡元隆遥望湖州城,进退两难之际,湖州守军探知楚军南来,领军人不是别人,是叛徒蔡元隆,恨得咬牙切齿,趁其立足未稳,倾巢而出,直扑蔡营。蔡元隆手忙脚乱,一边组织抵抗,一边派轻骑急驰回杭,向左宗棠求救。
左宗棠正召集文武部属,商议杭城光复善后事宜,得到蔡元隆急报,并无增兵意思。蒋益澧过意不去,请求领兵前往救援。左宗棠说:“蔡元隆自请攻取湖州,刚与长毛接仗,就跑来搬救兵,哪有这个道理?”蒋益澧说:“湖州四万多长毛尽数出城,蔡元隆八营楚勇不是对手,唯有益澧前去助阵,可免蔡部全军覆没。”左宗棠说:“你率部增援湖州,杭城无兵驻防,万一陈炳文杀将回来,咱们岂不坐以待毙?”
这不是见死不救,任蔡元隆去死么?蒋益澧说:“不派益澧,就派常捷军吧。”左宗棠说:“常捷军是那么好派的?兵未动就狮子大开口,咱哪有那么多冤枉银子?”
蒋益澧还要力争,又有骑兵飞至,说蔡元隆已快吃不消,恳请左帅一定派兵,救其一命。左宗棠不为所动,只是嘱咐胡雪岩道:“辛苦雪岩跑趟湖州,倒看是怎么回事。”
胡雪岩生意人一个,不会放枪,不懂施炮,派他前去湖州,能有何用?在场众人不知左宗棠要干啥,想问又怕他训斥,只得缄嘴不语,看着胡雪岩领命而出。胡雪岩早知左宗棠会派他差事,马都备好在督衙门外,出衙就跳上马背,往湖州方向急驰而去。
此时湖州南郊正杀声震天,楚军仍在抵抗数倍于己的太平军,一边等待左宗棠派兵来救。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只得派人绕到东郊,求助于开军。开军将士提到太仓诈降的蔡元隆,恨之入骨,不倒帮太平军围攻楚军,已够客气,自然不会搭理。蔡元隆就这样身陷绝境,无计可施,跪地仰天,大声哀号道:“谁叫你蔡元隆做叛徒,你罪有应得啊!”
就在蔡元隆举刀准备结束自己时,胡雪岩飞马赶至。蔡元隆一把揪住胡雪岩,将刀架到他脖子上,一边怒吼道:“好你个胡雪岩,你害我落到这个地步,还敢到湖州来,先取了你首级再说。”胡雪岩挣扎道:“你以为我愿意跑这趟冤枉路?是左帅逼我来的。”
听到左帅两个字,蔡元隆松开胡雪岩,用刀尖指着他,叫道:“你说说,左宗棠要你来干什么?”胡雪岩伸手把鼻尖上的刀尖拨到一边,说:“左帅让我来救你一命。”蔡元隆说:“你人一个卵一条,如何救我?”胡雪岩不紧不慢道:“元隆兄你知不知道,自你投降楚军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会有今天的结局。”
蔡元隆扔掉手里的刀,跌坐在地上,无语而噎。胡雪岩继续道:“身为叛将,化敌为友,还是宿敌,想获得友善,谈何容易?反过来,遇到旧日同盟,以友为敌,敌非置你于死地不可。于此一来,友不是友,敌还是敌,你能有好下场吗?”
蔡元隆不服,说:“太平军欲置我于死地,可以理解,毕竟是我背叛人家。可对左宗棠,我只没挖出心肺给他做下酒菜,他怎么会这样对待我呢?这次若非我驻扎杭城北门外,放过陈炳文,他能兵不血刃收复杭州?”胡雪岩说:“收复杭州,你功不可没。可你想过没有,左帅缘何偏偏安排你驻扎杭城北门外,而不是别人?就因你与陈炳文曾同为伪王,不久前你进城游说他归降,他在你身上留了一手,你肯定会顾念旧情,放过他六万大军。”蔡元隆说:“这不是左宗棠希望看到的吗?”胡雪岩说:“没错,是左帅希望看到的。可这也说明,你是降将,与楚军其他将领不同。”
蔡元隆无话可说。胡雪岩说:“一夜工夫放走五六万长毛,朝廷若追究下来,谁担当得起?左帅没把你交朝廷治罪,派你来攻湖州,其实是放你一马,你以为真让你戴罪立功?”蔡元隆说:“朝廷治罪是死,败给太平军也是死,何言放我一马?”
“不放你一马,左帅怎么会派我来湖州见你?身为叛将,元隆兄注定在楚军阵营里难于立足,一旦到得阵前,长毛也不会轻易放过你,被他们逮住,肯定将你碎尸万段。”胡雪岩说着,从身上掏出两张银票,递到蔡元隆手上,“这两笔钱,一笔是你存在阜康钱庄里的银子,本息都在里面;一笔是左帅给你的赏银,数额也不少。你还是回华容老家,去做你的富家翁,就当私放六万长毛的事从没发生过。”
蔡元隆接过银票,嘀咕道:“明明是你传达左宗棠意思,叫我给陈炳文大军让路,怎么竟成了我私放长毛?”胡雪岩黑着脸道:“不是你私放,就是左帅蓄谋的啰?你有理,到皇上那里说理去,让朝廷把左帅逮入大牢,开刀问斩,换你来做浙闽总督。”
胡雪岩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蔡元隆再傻再痴,心里也该明白,夜放数万太平军的事没法较真,只能悄悄沤烂在肚子里,直到带进棺材,消弭于无形。
收好银票,蔡元隆下令各营官,立即撤退,自带数名贴身亲兵,跳上小舢板,逃离湖州,尔后自长江西上,潜回华容老家,购田置产,生儿育女,享起清福来。左宗棠长长地舒了口气,自以为封住蔡元隆嘴巴,夜放杭余十万太平军的事也就到此为止,不可能传扬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