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政园始建于明正德初。当年御史王献臣失意还乡,以大弘寺旧址拓筑为园,后数易园主,始成现状。李鸿章说:“晋代文人潘岳曾作《闲居赋》,里面有云:‘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为政也。’拙政园想必由此而来吧?”钱鼎铭说:“这两天收拾园子,鼎铭专门打听过,拙政园确实出自潘作。”李鸿章道:“大巧若拙,为政者所赖正是笨力拙功,没啥诀窍可言。且看这个拙字,一手一出,便是告诉咱们,频出手,多出手,别偷懒耍滑,世上无不劳而获之好事。故本抚离皖驻沪前,老师谆谆告诫,要沉得住气,耐得住烦,就是希望学生别轻飘浮躁,急功近利,但凡舍得出拙力,做拙功,总有事成之日。”
李鸿章所言不虚,几位嘴上恭维,脚不停步,望前徐行。苏城是水乡,拙政园也以水为主题,中亘积水,浚治成池,弥漫处望若湖泊。园多隙地,掘泥为圃,堆土为山。青竹摇曳,桃李成林,果木扶疏,错以亭轩廊堂,楼阁厅榭,说是仙境,胜过仙境。冯桂芬道:“拙政园精美绝伦,是历代文人墨客之至爱,皆喜来此雅聚,诗酒唱和。当年吴门四家沈周、唐寅、仇英、文徵明,便是园中常客。文徵明兴之所至,还作《王氏拙政记》,再依园中三十一景,绘图三十一幅,各系以诗,一时传为美谈。”
“据我所知,本朝沈德潜也常来拙政园,曾依园中景致,作过《兰雪堂图记》,声名远播。”钱鼎铭接话道。冯桂芬说:“要说住过拙政园的文人里,当属常熟人钱谦益最有意思。谦益为万历进士,年近花甲迎娶二十出头的柳如是,轰动官场与文坛。如是乃秦淮名妓,本姓杨,喜辛弃疾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改名柳如是。清军入关,崇祯煤山自缢,谦益出任南明弘光朝廷礼部尚书。翌年清军威逼金陵,如是约谦益至秦淮河畔,欲一起跳河殉国。谦益蹲身试水,说水太冷,不能下。如是不便勉强,只身投水,被谦益拉住,未能遂愿。清军攻城益急,谦益率领明臣,冒着大雨,开城迎降。金陵易主,清军下令剃头,说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如是问谦益留发还是留头,谦益说头皮发痒,痒得不行,出门而去。如是以为他去购买篦梳,待其返家,已剃发留辫,换了人样。不久谦益出任清廷礼部右侍郎,领命北上修撰《明史》。后受黄毓祺反清案株连,囚禁金陵,如是奔走营救,得以免祸出狱,寄寓拙政园,流着老泪,赋诗曰:‘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
众人感叹,如是不过风尘女子,比起士大夫来,更重节尚义。钱鼎铭道:“谦益操守气节不若如是,所作所为,倒也无可厚非。毕竟明朝大势已去,拼死抵抗,亦不过城毁人亡,多些冤鬼而已。稍后之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便是例证。”冯桂芬说:“时过境迁,事物评判准则也会因此而异。两百年前看谦益,缺少气节,尔今思之,却不失为明智之举。”
李鸿章也有同感,玩笑道:“想起郜汪等八王将,可惜头皮太厚,若如谦益,痛痒自知,剃发留辫,也不至于留着头发,丢掉脑袋。”冯桂芬说:“八王将事件,经戈登一闹,引得坊间议论四起,纷纷指责鸿帅和方忠杀降不仁。殊不知诛灭八王将,苏城免遭毁坏,百姓逃掉一劫,两军将士生命得以保全,才是最大仁义。”李鸿章道:“八王将事件已然发生,是好是歹,咱们说了也不算,还是让后人评议去吧。”
说着八王将,经过见山楼,钱鼎铭介绍道:“见山楼视野开阔,忠王驻园后,辟为治事之所,协商军政都在楼里。”冯桂芬说:“李秀成出身寒微,识字不多,却喜爱诗书,平时稍有闲暇,便坐下来读书作文。”钱鼎铭说:“进入拙政园,不喜欢诗书也会喜欢。园中藏书万卷,有拥书阁,读书轩,行书廊,浇书亭,皆系读书佳处。苏城局面稳定后,各位可择良辰佳夕,入园开卷觞咏。”冯桂芬说:“拙政园藏书名声在外,传入康熙耳里,南巡时特以此为行宫,前来居住阅读。引得后来者袁枚有感而发:‘人生只合君家住,借得青山又借书。’”
康熙之事史不乏陈,李鸿章也略有所闻,说:“康熙驾幸拙政园,自然是冲着曹寅来的。曹寅十六岁入宫为康熙御前侍卫,后外放江苏,任苏州织造,署所便设于拙政园。康熙四下江南,到得苏州或金陵,非曹府不居,曹寅家在拙政园,圣驾临幸,不足为奇。”冯桂芬说:“曹寅喜好园林,又不缺银子,曾不惜本钱经营打造,使拙政园迎来三年繁盛时期,直至曹寅升迁金陵。曹寅孙曹雪芹作《红楼梦》,书中所记之大观园,便以拙政园为蓝本,一山一水,一亭一阁,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对应得上。”
粗略看过园子,已是夕阳西下,各位意犹未了,返回南园。餐后来到西花厅,刘郇膏、郭柏荫、程学启、张遇春、何安泰诸文僚武属已然在坐,李鸿章兴致勃勃道:“下午参观园子,所经之处,山青水碧,木秀花美,楼奇亭峻,实乃人间少见福地。面积又不小,让抚署独占,实在是种浪费,松岩、远堂二兄愿否将藩臬两司搬入园里,与本抚为邻?”
松岩、远堂是刘郇膏与郭柏荫两位字号。拙政园并非谁想搬就可搬入的,李鸿章有此美意,两人何乐而不为,表示明天就动迁。李鸿章又道:“本抚害怕孤单,喜欢热闹,医药、善后、难民三局干脆也一起搬进来,问话办事方便易行。”
医药局由钱鼎铭负责,善后局让陈鼐主持,难民局交刚从安庆东归的盛康打理,三人自然没话说,感谢李鸿章调度信任,表示遵照执行。李鸿章这才言归正传:“现在商议苏城善后事宜。本抚粗略估算,降兵十三万,难民八九万,总共二十多万,整编、安抚和遣散任务可不轻。各位出出主意,从何着手为宜?”
钱鼎铭道:“首先得筹集大笔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银子啥都办不成,整编没法整,安抚没法安,遣散没法遣。”李鸿章道:“正是此理,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又到哪里去弄银子呢?”冯桂芬说:“李秀成经营苏福省,到处劫掠,四方搜刮,苏城多少会藏些财富,集中到一起,无事不成。”陈鼐也说:“景亭兄所言甚是,苏城不穷,总有办法可想。”
李鸿章听得出来,冯桂芬、陈鼐话里有话,发声问道:“秀成财富又藏于何处呢?”两位点到为止,再不多语。其他各位也无回应,一个个聋子似的。李鸿章抬眼扫视一遍众人,最后目光定在程学启、张遇春和何安泰三人身上。
三人如芒在背,低下头去,不肯吱声。李鸿章只好发话道:“本抚不信,苏城财富会不翼而飞。不在百姓家中,就在长毛营中;不在长毛营中,就在其他地方,总会有出处。”何安泰嗫嚅道:“何安泰阻击李秀成时,据说他此次离开苏城,弄走不少粮米银钱。”李鸿章说:“秀成走得匆忙,又想着卷土重来,杀淮军回马枪,带着大量钱粮,岂不成为累赘?再说苏州财赋大邑,秀成多年囤积,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全部卷走。”
李鸿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程学启只好道:“各营战士入城后,趁受降之机,偶有搜刮,学启责令各营,交出所获,用以充公。”张遇春说:“遇春担心草入牛嘴,只怕没法扯得出来。”程学启说:“扯不出来也要扯,翰林哥哥命令,谁敢不从!”
程学启表过态,就有办法。李鸿章很满意,转而指令陈鼐和盛康,尽快督同府县官绅,清查户口,登记在册,以为资遣安置依据。这是两人职分所在,自然无话可说。李鸿章又对冯桂芬道:“景亭兄恐怕也得替鸿章出出面,发发话。”
冯桂芬笑笑道:“桂芬一介文人,两手空空,既无枪杆子,又无印把子,出面何用,说话谁听?”李鸿章笑道:“景亭兄乃苏州名流,德高望重,你张张嘴皮,比本抚破着嗓门,喊上三天三夜管用得多。”冯桂芬道:“鸿帅一心为苏州事业着想,身为本乡土著,桂芬自当鼎力配合,决无偷懒耍滑之理。您指示吧,看看老朽能做些什么。”李鸿章道:“景亭兄摸个底子,苏州城里有哪些豪商巨贾和富裕大户,替我邀至拙政园一坐,鸿章好好款待款待他们。”
听此言,冯桂芬就知李鸿章欲让苏城豪富伸出援手,助抚衙早渡难关,也就不折不扣,应承道:“鸿帅定个时间吧,我一家家上门恭请就是。估计他们不看桂芬薄面,也会领鸿帅盛情,欣然前往。”李鸿章道:“明天来不及,就定后天吧。时间不等人,凡事宜速不宜迟。”
冯桂芬点头表示赞同,尽量把该请的人请进拙政园,只要人家肯上门,事情就好办。
苏州乃文教望邑,学风长盛不衰,富豪人家大都是书香门第,对闻名卓著的冯桂芬十分仰慕,他代表一省巡抚,亲自上门,诚挚相邀,自是倍感荣幸,欣然接受。第三天所有受邀者全都到位,无一缺席,拙政园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席间李鸿章致辞,说:“鸿章自小读圣贤书长大,常为范文正公忧乐情怀所感染,对范公故里苏州心向往之。所惜长毛作乱,苏城沦陷,落入敌手,鸿章常怀悲悯,担心范公文脉从此断裂。率军来到城下,本可直接架炮轰城,速速消灭长毛,收复城垣,又恐殃及鱼池,惊扰长眠地下的吴王和范公。思来想去,还是按住枪炮,与八王将巧为周旋,磨破嘴皮,劝降成功,不战而获苏城。苏城光复,鸿章本可松口气,然降兵壅蔽,难民充塞,百废待兴,万众待抚,依然不敢掉以轻心。邀各位乡贤动步来衙,就是想表明鸿章心迹,争取大家理解,协力齐心,同舟共济,一起办好苏州事情,让千年名城早日恢复元气,焕发勃勃生机,以无愧于吴王和范公,也无愧于全城父老乡亲。”
淮军兵不血刃,和平收复苏城,已大获人心,又听李鸿章这番肺腑之言,各位更是心存感激,为苏城庆幸,得遇良帅,免遭屠戮。李鸿章言毕,冯桂芬出语:“鸿帅饱读诗书,深爱三吴遗风,立誓保全苏城,才智对贼酋,不战而屈人之兵。人兵虽已屈,却多达十余万,拥挤不去,日久必生变故。另有难民数万,嗷嗷待哺,亦为隐患。今邀众位齐聚抚衙,一是与鸿帅相识相知,共处一城,好相互照应;二是还请众位多出主意,如何遣散安置降兵与难民,让苏城尽快度过危机,恢复商贸织造和生产经营。”
众位不傻,明白两人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钱粮二字。不过他们乐意,不用两人挑明,主动承诺,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钱有粮既出钱又出粮,助抚衙尽快处理好善后事宜。大家都是明白人,知道千金散去还复来,苏城早恢复正常,可早投入生产经营,可赚来更多银子。众人有此姿态,李鸿章倍感欣慰,端杯离席,一路敬过去,感谢各位鼎力扶持。
宴罢众位出衙,着手筹钱捐粮。没受邀之富户也有感于李鸿章保全苏城之恩,主动上善后局送钱送粮。至于淮军各营,经程学启、张遇春、何安泰威逼加利诱,营官带头,士兵学样,也忍痛割爱,交出部分所获。抚衙银库和官仓一下子丰盈起来,乐得李鸿章笑口大开,召集刘郇膏和张荫柏,启库开仓,实施遣散计划。除身强力壮愿入淮军,籍贯近在皖苏浙者,就地遣资安置;远为两广两湖云贵赣闽者,逐一发放足额旅费,择期归籍。
遣散安置正紧锣密鼓进行,又有佳音传来,无锡告破。八王将被杀,苏州不保,李秀成放弃西征策略,率部北援,欲保无锡与常州,作为金陵犄角,以图天国多苟延残喘几日。谁知赶至无锡城外,淮军大炮已轰塌城墙,攻入城内,城头易帜,守将黄子漋父子伏诛。李秀成无奈,派兵赴援常州,自领部分兵马,回守金陵。
李鸿章大喜,赶紧铺纸拈笔,具奏苏锡二城规复详情,保举有功人员。奏章发走,周馥走进签押房,说:“八王将佛堂已搭建好,就在纳王府内。郑国魁请了高僧,正给亡灵超度,鸿帅要不要抽出时间,去现场露个面?”
给八王将办佛事本是李鸿章意思,自当过去看看。两人直奔纳王府。老远闻得锣鼓铿锵,佛音缭绕。见李鸿章百事缠身,还亲赴灵堂,郑国魁心里感激,上前迎住。来到八王将灵前,李鸿章设祭奠酒,倒头跪拜,泪下数行,哀恸不已的样子。男儿膝下有黄金,可毕竟死者为大,何况八王将降献苏城,挽救无数生命,李鸿章弯下双膝,祭拜败将,一点不委屈。
天国兴军十三年,所占大小城市数百,极少降服者,尤其大城市包括各省省会,皆为武力征服,有的甚至反反复复,数易其手,死伤惨重,破坏巨大。苏州不仅是江苏省城,还属东南望邑,千年名都,人间天堂,能不战获取,自然难能可贵,其意义亦不言而喻。也就是说李鸿章委身佛堂,跪祭降献苏城的八王将,非常值得。
更何况还可安抚郑国魁。不是郑国魁游说汪安钧,汪安钧再撺掇郜永宽,想劝降八王将,恐怕没这么容易。八王将献城又献脑袋,郑国魁难以接受,自在情理之中。请来高僧,唱经念佛,李鸿章又亲临灵堂,既告慰死者,也是给郑国魁一个交待。郑国魁怨气大消,前嫌尽释,回到淮军大营,继续统带魁字营,投入备战和训练。
安抚过郑国魁,出得灵堂,回到拙政园,只见门前横七竖八,堆着不少箱笼包裹,周馥正指挥亲兵往里搬动。上前问是怎么回事,周馥说:“皆系上海抚衙物件,刚从船上搬运过来。文僚武弁随后即至,鸿帅再不用发愁腿脚不够,无人给您办差。”李鸿章道:“言之在理,有人好办差,咱一个光杆巡抚,成得了啥事?”
说话间,门外走进一伙人,正是上海旧属。莫姑娘及斗斋等家仆也夹在里面,一眼望见李鸿章,赶紧上前施礼。李鸿章道:“一路辛苦!快随玉山入衙,先歇口气。”
众人随周馥入屋,冯桂芬带着数位苏城富商来访,李鸿章忙迎入客厅叙话。经冯桂芬介绍,几位不仅身份百万,还有秀才或贡生身份,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原想考功名,走仕途,无奈江南人才济济,参考人数众多,几位屡试不中,只得弃文从商,经年累月下来,积蓄不少财资,成为巨富。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善后局要遣散安置降兵和难民,便慷慨解囊,踊跃出资,帮了抚衙大忙。又听冯桂芬说起,李鸿章有心恢复苏州书院和府学,特意上门献计献策,到时用得着他们,只管发话就是。
几位有此善心,又何乐而不为?李鸿章深表感谢,说:“各位贤达秉承范公遗志,致力书院府学,可是苏州学子福音。只是江苏范围内,常州等少数府县仍在长毛手中,鸿章当务之急是消灭苏境长毛,尔后再腾出精力操办文教。好在有各位贤达支持,可先做前期准备。麻烦景亭兄摸个底细,现有书院和府学状况若何,让鸿章心中有数,以便日后通盘筹划。另帮忙物色饱学之士,待书院府学恢复,便可聘请讲学授课。”
主客聊得欢快,至晚才散。送客出门,周馥来回话,说上海旧属一一安排妥当,大可放心。又说:“江苏大局已定,鸿帅是否考虑,将合肥家眷接到苏州,共享天伦,免受孤寂?”李鸿章道:“本抚手握数万淮军,身边又有莫姑娘和斗斋等家仆,哪有孤寂可言?”周馥说:“终使鸿帅不孤寂,但赵夫人和令堂大人两年未见,只怕也会想念鸿帅。”
说得李鸿章鼻子一酸,心想天堂苏州,闻名遐迩,抚衙又驻节拙政园,请母亲、爱妻及兄弟们前来团聚,岂不是人间乐事?当夜修书一封,尽言苏州与太湖风光之美,请众兄弟趁冬令清闲,陪母亲和家人顺江东行,至苏州一聚,过个团圆年。
隔日发走家书,冯桂芬来会,说昨夜几位富商得李鸿章礼遇,倍感荣幸,表示愿出巨资,重开书院、府学,让苏州失学多年之学子重拾经书,以备江南科考恢复之日。李鸿章连声道好,说:“咱们都是读书人,承续范公文脉,义不容辞啊。”
冯桂芬正要附和,周馥进来报告,说英国驻沪陆军提督柏郎来访。李鸿章吃惊道:“柏郎待在上海吃香喝辣,舒舒服服,跑到苏州来干啥?”周馥说:“他没说干啥,只是一脸愠色,口气有些不友好。”李鸿章更觉奇怪,说:“本抚又不欠他米,还他糠,他凭啥给脸色?”冯桂芬说:“去一个戈登,来一个柏郎,只怕事出有因。”
论到戈登,李鸿章似已明白柏郎为何来访,让周馥带人入见。果如周馥所说,柏郎一进签押房,脸上乌云密布,未及寒暄,便直截了当道:“八王将已如约投降献城,接受顶戴花翎,鸿帅为何还要背信弃义,将他们斩杀?”
李鸿章也不客气,说:“八王将又非你柏提督部属,是留是杀,属本抚职责,与你英国军方何干?”柏郎说:“戈登是英国人,鸿帅总不好否认吧?他率常胜军替贵国征战,又居中担保,促成八王将归降,你竟瞒着戈登杀降,既损害他名誉,也冒犯了大英帝国。”
不用说,肯定是受戈登怂恿,柏郎才老远跑过来兴师问罪。可他到底是何用意呢?仅为挽回戈登名誉,或英国受冒犯,向你讨说法?洋人向来求实不求虚,想必不会为讨说法,找上门来。李鸿章冷眼看着柏郎,道:“柏将军直说吧,到底想干啥,或说要我给你干啥?”
柏郎提高嗓门道:“不是我柏郎想干啥,也不要你鸿帅干啥,是英国君主和各国驻华军商人士,要你具文登报,公开承认杀降错误。”李鸿章笑道:“我若不承认错误呢?”柏郎道:“不承认错误也行,咱们收回常胜军指挥权,脱离贵国管理。”
果然讨说法是假,企图趁火打劫,掌控常胜军,干预中国军事是真。李鸿章冷笑道:“本抚华人也,所杀八王将亦华人也,华人杀华人,纯属本国内政,即便本抚要认错,也不可能向你们英国人认错,对不对?至于常胜军,由本抚出资,雇佣多国兵勇组成,也非英国军队,只不过英国人戈登受大清朝廷委托,暂行代管而已,岂有把指挥权拱手交给你英国人之理?要交你也行,粮饷由你英方筹措,本抚概不负责。”
气得柏郎嘴巴张开老宽,却语不成句,只有吹胡子,瞪眼睛。李鸿章又道:“英方舍不得掏钱,常胜军自然只能由本抚继续管理,暂不好劳柏将军操心。苏州光复没几天,善后事紧,百废待兴,本抚实在忙不过来,若柏将军没其他要事,恕不留客!”
柏郎只得站起来,指着李鸿章鼻子,大吼大叫道:“我要以英皇名义,写信给贵国皇帝,控告你杀降不义,还恶意伤害咱大英君主!”
吼过叫过,柏郎才气急败坏离去。李鸿章懒得起身送行,只是哼道:“原以为只中国人喜欢狗仗人势,想不到英国将军也一个德性,动不动拉大旗,做虎皮,一口一个英皇,好像英皇吃饱撑得难受,无事生非,两眼盯着老远的中国战场发号施令。”
冯桂芬一旁道:“柏郎碰一鼻子灰,空手回沪,只怕不肯善罢甘休。”李鸿章道:“他不肯善罢甘休,还想怎么样?莫非与咱动武不成?”冯桂芬道:“动武还不至于。鸿帅将柏郎气成那样,他心气难平,给你添些乱子,不好排除此种可能。”
冯桂芬猜得不错,柏郎出得抚衙,回到船上,便给戈登写信,要他赴沪相会,商谈办法,修理李鸿章。戈登见信,立即赶往上海英国陆军提督府,两人嘀咕半天,决计分头行动:柏郎写信给驻节北京的英国公使,请向总理衙门施压,撤销李鸿章职务;戈登召集在沪各国领事和商人,发布苏州杀降事件。
柏郎给英国公使的信写好发出后,戈登如期举行发布会,添油加醋,夸大苏州杀降事实,引得洋商们个个义愤填膺,联合署名登报,谴责李鸿章和淮军。上海领事团不甘落后,专门召开领事会,表决认定苏州杀降为极端反人类之悖逆行为。决议颁布,舆论一片哗然,骂声震天。各路记者倾巢出动,奔苏州而来。香港英文报纸《中国之友》记者动作最快,第一个赶往苏城。也是巧,进城门没多远,发现墙头耶稣受难图,深为感动,认为拜上帝教乃耶稣忠实信徒,太平天国才是中国货真价实的爱国者。李鸿章与耶稣信徒和爱国者对抗,自然大义不道,何况还有杀降劣迹,更是罪不可恕。随即发文,大骂李鸿章是出卖者的出卖者,八王将出卖自己事业,他出卖八王将,比出卖者更卑劣,若出卖者之无耻可原谅,暴行可宽恕,世上就再无正义和良知可言,从此人心将腐烂败坏,罪恶将肆行无忌,天下将一片大乱。
各路记者文章陆续见报,没到过苏州的好事者也手心发痒,仅凭道听途说,著文声讨淮军和李鸿章。有位常熟商人柯悟迟,苏南战乱,不敢出门,龟缩老家,也捕风捉影,煞有介事写道:十月二十五日,纳王郜永宽等八王将杀害慕王谭绍光,投降献城,苏州克复。二十六日,八王将出城受封,尽为程学启所杀。二十九日李鸿章入城,下达命令:凡苏属口音者悉放归,南京以上不分良莠皆杀。一时杀戒大开,仅城内双塔寺里,就杀掉三万降兵。
此文不长,可时间、地点、事件、人物、数据俱全,一样不落,比英国专业记者所撰报道更专业,其蛊惑力可想而知。英国人呤唎曾受聘为太平军教官,参加苏州外围作战受伤,八王将投降前潜回上海英租界治疗,连床都下不了,读过上海各报,尤其见柯文头头是道,一时情不自禁,忍不住倚在病**,挥笔写起所谓“亲历记”来。写得有声有色:三万太平军被押赴双塔寺处死,寺院满地浸透殷红的人类鲜血,寺外河道塞满无头尸体,腥臭熏天,清朝官员不得不雇用船夫疏通河道,以畅通行。
各种说法满天飞,越传越神奇,越传越邪乎,顿时传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朝野议论汹汹,只要长着嘴巴,皆在摇唇鼓舌,谴责李鸿章违背天理,惨无人道,简直该千刀万剐。其中以咸丰状元翁同龢兴致最高,劲头最大,整天坐着骡车,出入京城大街小巷,逢人便控诉苏州杀降事件。还跑到陶府,动员常熟老乡陶钟璐弹劾李鸿章。陶钟璐不知事情底细,不愿瞎掺和,翁同龢就点他痛处,若非李鸿章征发上海,排挤异己,他这个江南团练大臣,也不会灰溜溜离沪回京,做上缺油少盐的闲官。陶钟璐经不起怂恿,答应参李鸿章一本。
说服陶钟璐,又去拜访老臣祁隽藻,夸大其词,将苏州谣传说得天花乱坠。祁隽藻气得痰堵喉咙,差点憋死。好不容易将痰咳出,气没喘匀,便开始大骂李鸿章缺德,畜生不如。翁同龢暗自得意,转赴倭仁府上,把在祁隽藻面前说过的话重复一片。倭仁与曾国藩曾同为唐鉴学生,研习理学,两人诗书往来,很是欢洽。曾国藩投笔从戎,倭仁觉得有辱斯文,从此对他不以为然起来。后曾国藩与李鸿章倡导洋务,支持恭亲王奕?成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又称总署),害得倭仁不得不遵旨赴署就任,从马背上倒栽下来,差点要了老命。躲过总署差使,北京同文馆设立,慈禧又命他入馆授课,倭仁觉得深受其侮,越发恼恨曾国藩与李鸿章。这下苏州事发,翁同龢又上门唆使,倭仁更不能容忍,不参倒李鸿章,誓不罢休。
翁同龢又访倭仁学生徐桐,徐桐也表示愿意出手,整治李鸿章。只有薛焕让翁同龢感到失望。原以为薛焕是李鸿章死对头,好不容易等到李鸿章露出破绽,能不落井下石?偏偏薛焕说自己远在京城,不了解苏州情况,不好信口雌黄。还说自己任职苏沪多年,没少与太平军周旋,知道打仗不是做文章,可以慢条斯理悠着来,李鸿章以三万淮军收降十多万太平军,弄不好就会坏事,甚至掉脑袋,果断杀掉八王将,自有其道理。见薛焕不仅不配合,还反给李鸿章说话,翁同龢气得卵泡子来火,拂袖而去。
到底功夫不负有心人,翁同龢没白坐几天骡车,祁隽藻、倭仁、徐桐、陶钟璐诸臣纷纷涌入宫中,又是递折,又是面参,强烈要求皇上和慈禧用雷霆手段,严惩李鸿章,以昭天理,以息众怒。慈禧只在乎早日消灭太平军,过几天安宁日子,不在乎天理不天理,众怒不众怒,没理睬翁祁他们。翁同龢不甘心得很,知道慈禧最怕洋人,听说英国公使接到柏郎信函,进了恭亲王府邸,正好拿洋人说事,吓唬慈禧道:“李鸿章得罪洋人,不处理李鸿章,平息洋人火气,一旦洋人以此为借口,挑起衅端,朝廷可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招果然厉害,慈禧再也撑持不住,派人传唤奕?,让他拿主意,应对苏州杀降事件。奕?打发走英国公使,甩手入宫,来见慈禧。慈禧说:“李鸿章已上折禀报过苏州光复经过,包括诛杀八王将事实,咱没觉得有何不可,怎么翁同龢和祁隽藻他们一个个惊恐万状,大难临头似的?”奕?道:“翁祁众臣太平官做得太久,又远离江南,才听见风便是雨。战场瞬息万变,啥事都会发生,李鸿章果敢出手,及时杀掉八王将,实在没啥好奇怪的。”
慈禧认可道:“打仗不可能不杀人,不杀人又哪叫打仗,是不是?洋人应该也懂此理,怎么会纠住苏州杀降不放呢?再说戈登受命吾朝,拿着李鸿章所供饷银,率常胜军助淮军作战,将帅之间闹点矛盾,本也不足为奇,洋人们何至于小题大做,兴风作浪?”奕?道:“戈登是洋人,事与戈登相关,洋人观念又与咱们不同,看不惯杀降,发布发布消息,登报声讨一番,也可理解。”慈禧问:“洋人会不会以此为借口,寻衅闹事呢?”
奕?挠挠脑门,肯定道:“应该不会。柏郎曾到苏州理论过,被李鸿章毫不客气顶了回去。李鸿章理直气壮,说明他没输理,有底气,不必害怕洋人。洋人再蛮横,也得认理呀,要不怎么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奕?主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经常接触洋人,了解洋人秉性。听他这么说,慈禧心里才踏实了些,说:“事起于李鸿章,相信他有能耐摆得平。毕竟李鸿章与洋人交手多,懂得进退行止。可悲的是满朝文武,一个个能言善辩,嘴皮一动,黑可说白,死可说活,真让干点实事,却束手无策,毫不中用。反观人家李鸿章,不仅诗文一流,军务政务洋务,哪样不干得风生水起?也是曾国藩有眼光,让李鸿章建军东征,稳定上海,横扫苏南,有效牵制长毛,否则没等湘军靠近金陵城下,早被李秀成大军击溃于雨花台,哪有江南可喜局面?”
奕?附和道:“太后高见!朝廷若多几个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这样的忠臣能吏,哪还有办不成的事?咱们也省心得多。”慈禧叹道:“湘淮楚诸军将帅一心为国,征战在外,咱们心里得有数,不可听信朝臣污蔑,亏待他们,不然以后谁还愿意为朝廷出力卖命?”奕?趁机道:“苏锡已经光复,淮军将帅功勋卓著,依例该准李鸿章所奏,给予封赏。太后明断,可否尽快颁旨下去,以慰军心?”慈禧道:“颁发封赏,自然少不得。只不过眼下杀降舆论四起,还是先咨询李鸿章,将底细了解清楚,待风声过去之后,再降旨也不迟。”
奕?自然没话说,出宫回府,以军机处和总署名义,给李鸿章下发咨文,要他说明杀降情由。咨文飞达苏州,冯桂芬正拿着一叠翻译成汉文的英报,送呈李鸿章过目。李鸿章接过报纸,未及悉阅,咨文传入,只好放下报纸,先展阅咨文。
看过咨文,李鸿章哭笑不得,递给周馥,要他过目,看如何回复为好。周馥眼瞟咨文,嘴里不满道:“皆因翁同龢捣乱,撺掇陶祁倭徐众位,给太后施压,太后才捂住封赏不肯颁发,要咱们先言明杀降情由。”李鸿章也说:“翁陶祁倭这些角色,为何老跟咱过不去呢?”
周馥正要开口,忽又笑起来。李鸿章奇怪道:“不回我问话,笑什么呢?”周馥止笑道:“我若是翁陶祁倭他们,也会跟鸿帅过不去。”李鸿章道:“是吗?说来听听。”周馥道:“看看翁陶祁倭几位,不是状元,便是探花,不是皇帝老师,便是理学大家,哪个不位高爵显,名重一时?鸿帅虽也两榜出身,诗文不输于人,毕竟没得过状元探花,没做过帝师,也算不上理学大家,名望略在翁陶祁倭之下。可偏偏鸿帅弃文从武,手握雄兵,驰骋沙场,立下赫赫战功,一跃而为三军统帅和封疆大吏,将京城里大名鼎鼎的状元探花帝师大家一个个都比了下去,他们自然妒火中烧,恨意满腹,要与鸿帅过不去。正愁找不着鸿帅软肋,碰巧戈登闹事,洋人发难,还不借风点火,要把鸿帅焚成灰烬?”
说得李鸿章哈哈大笑,说:“无人嫉妒是庸才,本抚还怕人妒恨不成?他们爱妒恨就妒恨吧,本抚八风吹不动,该干啥还干啥。”冯桂芬说:“玉山所言翁陶祁倭伎俩,京都友人也透露给了桂芬,确是大佬们嫉妒鸿帅,才故意刁难。不过细想想,也不仅是嫉妒,恐怕还另有险恶用心。”周馥说:“另有什么险恶用心?”
冯桂芬不紧不慢道:“鸿帅巧施妙计,离间慕纳二王,不战而屈人之兵,成功智取苏城,淮军将士避免牺牲,城池和百姓也得以保全,比之放炮开枪,强攻硬夺,其功德不知要崇高多少。翁陶祁倭聪明绝顶,深知和平收复苏城之重大意义,害怕皇上以此为由,重封厚赏淮军将帅,才咬牙切齿,借题发挥,故意搅局,以转移朝野视线,让皇上和太后将注意力放在杀降上,忽视鸿帅不战而获苏城之事实。”
“人心如此,也实在没办法。”周馥愤懑道,“朝中多小人,自己无能,又见不得人家敢担当,能成事。”李鸿章倒不以为然,说:“小人惯做小动作,就让他们尽情做去吧,咱们不可与小人计较,把心思放在无聊小事上。玉山赶紧动作,根据咨文要求,将苏城收复详细经过和八王将事件原委形诸文字,早日报送恭亲王。”
周馥起身要走,李鸿章又道:“玉山代我找一下马格里,他与戈登关系不错,请他跑趟昆山,劝一劝戈登,别再纠住八王将的事不放,这于淮军不利,于常胜军也无好处。”
周馥答应着出了门,李鸿章摊开译报,重新读起来。报上言论早有所闻,无非夸大其词,添油加醋,说苏城杀降如何伤天害理,如何不齿于人类。内容大同小异,腔调如出一辙,李鸿章觉得意思不大,渐渐失去兴趣。正准备放下报纸,忽看到柯悟迟与呤唎两篇署名文章,说淮军不仅杀掉八王将及其亲兵,还在双塔寺砍下三万降卒脑袋,血浸寺院,尸塞河道。这下李鸿章火气腾地升起来,拍着报纸道:“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柯悟迟和呤唎到底什么角色?非逮来对质不可,拿不出砍杀三万降卒证据,我砍掉他俩脑袋。”
待李鸿章发完火,气息稍平,冯桂芬才道出柯悟迟来历。
柯悟迟乃翁同龢常熟老乡,早年拜师翁门,做过翁心存学生,跟翁同书与翁同龢兄弟交情不错。与翁家兄弟不同的是,柯悟迟终非读书材料,苦读多年,连秀才都没考取,不得不弃学从商。生意渐渐做大,北京都开有店铺,时常出入翁家。恰碰上曾国藩弹劾翁同书,翁同书被解京师,翁家向柯悟迟借银子,上下打点,免去翁同书死罪。后知曾国藩劾书为李鸿章所代拟,翁家对李鸿章记恨在心。柯悟迟痛失大把银子,也耿耿于怀,认为不是李鸿章刀笔厉害,翁同书不致如此不堪,翁家无需向他举债。自古商人借钱给官家,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柯悟迟不可能找翁家要银子,便暗暗把账记在李鸿章头上。常熟光复后,柯悟迟回乡进货,值戈登借八王将事件大闹苏沪,于是无中生有,杜撰成文,速送上海英文馆纸。报馆见柯文与事实不符,不予发表。柯悟迟不甘心,拿着文章去找柏郎。柏郎最需要这种文章,逼报馆发表在显著位置上。柯悟迟拿到报纸,通过商轮递送翁同龢一份,借以邀功。翁同龢见报大喜,誊抄柯文数十份,广而传之,同时动员陶祁倭徐诸位,弹劾李鸿章。
世上竟有此等奇事,再聪明的脑袋恐怕也难想象出来。李鸿章望着冯桂芬道:“柯文后面故事真有如此曲折复杂?”冯桂芬道:“不是故事,是活生生的事实。经手发表柯文的编辑与桂芬有旧,觉得发表柯文,有悖新闻道德,心存愧疚,专门写信给我解释过。”李鸿章道:“洋人常将民主自由挂在嘴上,一旦面临威胁,民主也不主,自由也不由了。”冯桂芬道:“民主自由哪敌得过黑洞洞枪口?柯文一出,英国人呤唎也手心痒痒,撰稿交由柏郎,再逼报馆发表出来。”李鸿章道:“呤唎为何也来凑此热闹?”冯桂芬道:“呤唎早先任职上海英国陆军后勤部门,因贪污食费被发现,叛逃苏州,至长毛军中做了教练。后白齐文在上海混不下去,便是经呤唎牵线,投奔到谭绍光门下。淮军围困苏州,戈登与谭绍光背后交易,私放白齐文和呤唎等洋人出城,被围城士兵发觉,开枪追击,呤唎中弹,潜回上海租界养伤。租界阅报方便,呤唎见到报上柯文,一时兴起,坐在病**写了篇‘亲历记’,送去讨好柏郎。文章见报后,柏郎见反响大,既往不咎,让呤唎重新回到陆军大营。”
气得李鸿章大骂道:“真无耻,为达个人目的,不惜胡编乱造,往别人身上大泼脏水。”冯桂芬道:“西方报纸就有这么厉害,小可说成大,无可说成有,是可说成非。”李鸿章叹道:“英报白纸黑字,时人信以为真,以讹传讹,后人岂不更加坚信不疑?项羽新安坑降二十万,估计也是这么真真假假,流传至今的。”冯桂芬道:“时人以讹传讹,各有私心和目的,胡说八道,在所难免。后人对待历史,自会理性得多,只要认真推敲,不难看出柯悟迟和呤唎两文里面破绽。”李鸿章问:“今人以讹为真,还能企望后人看出破绽?”
冯桂芬道:“为制造真实效果,柯文时间写得很具体,说十月二十五日八王将献城受降,二十六日被杀,二十九日鸿帅进城,下令砍掉三万降卒脑袋。从受降到接管全城,前后五天时间,秩序恢复,大局已定,鸿帅又非疯子,还有必要下达命令,大开杀戒吗?此其一。其二双塔寺不大,不可能容纳三万人。就算分成分批砍杀,三万颗脑袋,加班加点,手不停挥,也得砍杀好几天。何况光复苏州淮军不足三万人,把守几大城门,驻扎各处要塞,布防城外关卡,皆需大量兵力,还得看守二十万降兵和难民,负责繁重善后事宜,哪腾得出人手,拎出三万降兵,赶往双塔寺,从容斩杀?呤唎说寺外河流塞满无头尸,寺外并无河流,只一口方塘,夏长莲花秋长藕,与事实亦不相符。”
听冯桂芬如此说,李鸿章稍感安慰,心里多少好受了些。不料程学启气鼓鼓闯进来,大声叫道:“苏城不战而复,将士欢呼,百姓雀跃,皇上竟视而不见,至今连正常封赏都不颁发,到底是何用意?难道不战而胜算不得胜,非得等着咱们将苏城交还长毛,再退出城外,开炮放枪,打上一次攻坚战不成?”
“放肆!封不封,赏不赏,皇上自有考虑,将帅在外,只管冲锋陷阵,还管得着皇上?”李鸿章拿过桌上译报,扔给程学启,“先看看杀降后果吧,舆论汹汹,朝野沸腾,你以为皇上不感到为难?”程学启接报没看几行,气得嗷嗷乱嚎道:“狗日的柯悟迟和呤唎,到底哪来的杂种!不砍下两人狗头,怎解我心头之恨!”李鸿章道:“柯悟迟和呤唎胡说八道,自然没人相信。八王将被诛总不好否认吧,否则哪会引出这些是是非非?”
听李鸿章口气似有悔意,程学启问道:“难道翰林哥哥觉得八王将不该杀?”李鸿章叹道:“若不杀八王将,也能安然获取苏城,岂不功德圆满?”程学启气愤道:“世上哪有圆满之事?不杀八王将,十三万降兵半城而守,随时可能反戈,苏城能有此时之安宁?说不定咱们脑袋早已掉落地上,坐在拙政园谈天说地的该是八王将,而非咱们这些人。”李鸿章道:“事已过去,不说也罢,苏城万事大吉,已足慰吾心。”
程学启心气却一时平复不下来,说:“翰林哥哥要后悔,学启也没法子。可学启赤心可鉴,自觉对得起苏城,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天和地,无怨无悔。”
见程学启还在较劲,李鸿章不禁乐起来,道:“鸿章没后悔,也没丝毫责怪方忠的意思,别往心里去嘛。”又忍不住玩笑道:“只是鸿章一直没想明白,方忠也是降人,八王将已然降服,为何还与人家过不去,非坚持杀掉不可?”
不想程学启闻言,满脸涨得通红,接着由红而紫,由紫而青,由青而白,尔后猛一掉头,呼地出了签押房。李鸿章才意识到玩笑开得不是时候,也太没水平,一时愣怔着,不知如何才好。冯桂芬也觉得有些不对,说:“鸿帅玩笑的确有些伤人。虽说方忠也属降人,却对鸿帅和朝廷忠心耿耿,舍命杀敌,立下盖世功勋,岂可与八王将相提并论?”
李鸿章后悔不迭,道:“方忠坚持斩杀八王将,全是为淮军和苏城好,鸿章相反口无遮拦,伤害他自尊心,实不应该。他肯定会恨死鸿章,以后还怎么共事?是不是麻烦景亭兄,替我劝劝方忠,要他别为句玩笑话,太过在意?”冯桂芬笑道:“让桂芬劝方忠,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买不买账,有些难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恐怕还得鸿帅亲自出面,拿出诚意,消除方忠心头火气。他最敬重鸿帅,该不会为有口无心的玩笑,跟您闹翻。”
两人正要去劝程学启,何安泰上气不接下气跑进来,惊慌失措道:“鸿帅不好啦,程军门像已疯掉似的,在营里大叫大嚷,说杀八王将,皆为鸿帅安全,为确保苏城不至于得而复失,却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他很寒心,很痛心,也死了心,命令我集结开军各营,开赴嘉兴和杭州,投奔听王陈炳文去。何安泰不敢从命,跑来禀报鸿帅,快去看看吧。”
李鸿章与冯桂芬相互望望,双双出衙,直奔开军大营。开军驻于拙政园附近来氏祠堂,三人赶到时,程学启正在屋里一边嚎叫,一边踢桌摔椅,惊天动地,像正跟人打大架。李鸿章抬手在门上敲敲,说:“方忠,方忠,你开一下门。”
里面依然乒乒乓乓,没有停歇。李鸿章又道:“方忠别闹啦好不好?都是鸿章不对,乱开玩笑,伤着了你,实在对不起,特来向你道歉。”
屋里动静小了些。李鸿章又道:“方忠开门吧,鸿章脚下有鸡眼,久站难受。”
屋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是门依然紧闭着。冯桂芬来到窗前,说:“方忠还是把门打开,让咱们进去,跟你说几句话。刚才你离开抚衙后,鸿帅就意识到玩笑开过了头,自责不已。他都向你认了错,你总不好拒人千里,让咱俩在门外站一个通宵吧。”
门里响起门闩松动的声音。何安泰抬了手臂,轻轻推开门。程学启一动不动站在地上,背对门外。何安泰赶紧进屋,扶正歪七竖八的桌椅,拣拾起一地的笔砚、文件、杯盘及各类日常用物,再请两位进屋。程学启依然面壁而立,不理两位,也不言语。
望着程学启后背,李鸿章苦口婆心道:“方忠啊,鸿章拿降人说你,纯粹开玩笑,没半点别的意思。真当你为降人,又哪会把这俩字挂在嘴上,你说是不是?刚才景亭兄还说,你虽在长毛军中待过一阵,可自归清后,尤其率营随我东征沪上,打起仗来,身先士卒,冲锋在前,谁有你舍得死,谁立过你这么多赫赫军功?鸿章不止一次两次对人说起,没有你方忠统领开军和洋枪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淮军不可能有今天,鸿章不可能有今天。”
李鸿章说得口干舌燥,冯桂芬也帮腔道:“方忠应该听得出来,鸿帅句句发自肺腑,你不会无动于衷吧?你的军事天才有目共睹,尽人皆知,无需桂芬置喙。桂芬要说的是你与鸿帅这对将帅佳配,古今少有,中外难见,可得格外珍惜。鸿帅有你,淮军有你,是上天莫大恩赐。同样你幸遇鸿帅和淮军,也属人生之大幸。不难想象,不是鸿帅运筹帷幄,你与众将领决战沙场,淮军怎能从小到大,从弱到强,一步步发展到今天,取得苏沪辉煌战绩!”
两人话里满是真诚,所说皆为事实,程学启心肠再硬,也会慢慢软化。他转过身来,咚一声跪倒在两人面前,说:“都怪学启气窄量小,连句玩笑都受不起,害翰林哥哥和冯大人动步来营,开导启发。没事啦,学启还是学启,以后翰林哥哥要学启冲锋就冲锋,要学启陷阵就陷阵,借学启脑袋有用,学启也会毫不犹豫取下来,双手呈上。”
李鸿章赶忙起身,扶起程学启。双眼已被泪水模糊,想说啥又不知从何说起。其实情至深处,再好听的话语都已显得苍白,觉得多余。
一句玩笑惹出一段风波,却给了将帅交心通气机会,彼此情谊更深更浓一层,倒是李鸿章没料到的。见证人冯桂芬也觉得有意思,回衙路上说:“桂芬说过,方忠不会与鸿帅闹翻的,果不其然吧?史有廉颇与蔺相如将相和,今有方忠与鸿帅将帅和,可谓异曲同工。略有区别的是,将相和里,将给相负荆请罪,将帅和里,帅给将负荆请罪。”李鸿章笑道:“只要能和,谁请罪都一样。”冯桂芬说:“对对对,和为上。”
程学启这里已没事,可还有位洋将,仍不依不饶,在与主帅较劲。这不是别人,就是戈登。周馥已找过马格里,要他代表李鸿章,去昆山见戈登一面。马格里所办洋炮局刚从上海迁到苏州,整天忙进忙出,无暇他顾,可李鸿章有托,没法推辞,只好乘船赶往昆山。
谁知见到戈登,刚开口吐出鸿帅两个字,戈登就截断他话头,吼叫道:“别提李鸿章,我不想听到他名字!”马格里想解释两句,戈登也没容他开口,指着门外,愤然道:“你给我滚,哪里来滚哪里去,滚得远远的!戈登不需要你,常胜军不需要你。”
马格里只好灰溜溜折回苏州,如实复秉。毕竟内外有别,戈登不是程学启,李鸿章火得很,张口大骂道:“简直狗坐轿子,不识抬举!看来这洋小子不想干了!”忽又想起赫德还在苏州,把他找来,道:“戈登已惹出不少麻烦,本抚不计较他,派马格里劝他别再闹下去,他竟然连话都不让马格里说,把他轰了出来。本抚只好麻烦赫德先生,到昆山去给戈登递句话,他若还想干下去,别再继续无理取闹,咱们有话好说。若不想干,走人就是,本抚决不挽留,从下月开始停发常胜军粮饷。”
赫德连夜赶往昆山。此番苏锡之战,他已见识过淮军能耐,知道李鸿章不是在威胁戈登,戈登再不识好歹,只能咎由自取。幸而赫德不是马格里,乃堂堂海关总税务司,英国海陆两军司令都敬仰三分,戈登不好再梗着脖子,两鼻朝天,问赫德有何见教。赫德晓之以理:“今日之淮军已非昔日之淮军,今日之常胜军也非昔日之常胜军,淮军离开常胜军,收复江苏所剩不多几处失地,已完全不在话下。戈登先生明白我意思吧?”
戈登不傻,能不明白赫德话里意思?其实前天将马格里骂走后,他就开始后悔,不该有台阶不下。赫德知道戈登心里已在松动,又道:“八王将受戮,自身也有过错,不能全怪鸿帅和程学启。却被戈登先生闹得沸沸扬扬,骂声四起,甚至有人无中生有,说淮军在双塔寺杀掉三万降兵,引起全世界公愤。鸿帅对你不薄,你这么做,对得起他吗?”
戈登低下了头。赫德继续道:“明确跟你说吧,此次赫德来昆山,并非鸿帅意思,是赫德出于英国同胞立场,替你和常胜军前途担忧,来跟你掏心窝,说自家话。鸿帅在我面前露过心迹,你浪子回头,一切好办,若不知进退,继续犟下去,他马上解散常胜军。赫德要说的是,戈登先生绝顶聪明,可别学前任白齐文,聪明反被聪明误,以至身败名裂。”
戈登自然不愿步白齐文后尘,自断退路,弄得惶惶如丧家之犬,容身之处都没有。再说自己与柏郎大造舆论,已给淮军和李鸿章制造出不少麻烦,确实到了该回头的时候,再闹下去,已没多大意思。又值赫德上门规劝,正好托他传话,近期回苏州觐见李鸿章。
当日赫德返苏,回复李鸿章,说:“戈登已有悔意,表示要与鸿帅重归于好。”李鸿章倒也大度,说:“只要戈登悬崖勒马,过去一页就此翻过去,咱们可以从头再来,为彻底消灭苏南长毛,继续并肩作战。”
隔日戈登便来到苏州,参拜李鸿章,自我检讨,请求原谅。李鸿章不计前嫌,鼓励戈登带好兵,再立新功。还叫来刘郇膏,追加常胜军两月粮饷,作为苏州外围战的奖励。
戈登乐不可支,出城返昆待命。李鸿章磨墨铺纸,开始笔走龙蛇,奏报收复苏城后,戈登自闹事至回心转意之详细经过。周馥也遵嘱,代拟出回复奕?的草稿,李鸿章改定誉正,盖印加封,两稿同时寄出。
正好冯桂芬入见,谈过正事,说起阿思本舰队,道:“日前收到监察御史陈廷经来函,说总署与李泰国几经交涉,实在不敢答应其所提条件,阿思本舰队无法留在中国,只能由朝廷支付巨额遣返费,驶回英国变卖。”
此事李鸿章也已知晓,叹道:“李国泰异想天开,企图一手操控舰队,中方只负责掏钱,不能过问和指挥舰队,谁能同意这样混账条约!只是朝廷筹办现代海军的尝试化为泡影,实在可惜。”冯桂芬道:“二十多年前,文忠林公就提出购置洋舰,在沿海建立现代海军的设想,时至今日,林公遗愿依然无法实现。”李鸿章道:“二十多年过去,已历道咸同光四朝,就这样白白耽搁,多可惜啊。无论国家还是个人,若想有所作为,二十年可做好多事情。”冯桂芬道:“怪只怪中土西学西语人才缺乏,购几只舰艇,也得托付洋人,弄得如此不堪。”
两人正慨叹不已,马格里兴冲冲走进来,说:“听说阿思本舰队将遣返英国变卖,二位知否?”李鸿章笑道:“咱俩正在论及此事呢。”马格里说:“阿思本舰队不说世界一流,至少在亚洲属首屈一指,不能留在中国服役,实在令人遗憾。”冯桂芬说:“朝廷又何尝不想留下舰队?只是李泰国居心叵测,谁敢跟他合作?”
马格里不说李泰国长短,只道:“舰队经沪北上时,我随赫德登舰参观过,舰上设施既先进,又实用,实在难得。尤其那套全新的维护设备,包括蒸汽锅炉、化铁炉、铁水包及各种机床,仿佛水上流动兵工厂,看着叫人心里发痒。”
李鸿章已听出马格里意思,道:“你心里发什么痒?”马格里道:“舰队将原路返回英国,这两天会从上海经过,鸿帅可否买下舰里设备,搬入苏州洋炮局,提升枪炮生产能力?要知道这么好的东西,就是专门出洋采购,都不一定采办得到。”
李鸿章已然心动,问冯桂芬想法如何。冯桂芬道:“这个主意不错。残货半价,舰队是中方退货,与残货别无二异,也好议价。”李鸿章道:“景亭兄与马格里先生跑趟上海如何?”冯桂芬说:“行啊,也好顺便回同文馆看看。”
隔天冯桂芬就与马格里登上商船,离苏奔沪。正好阿思本舰队南下驶抵上海,泊岸补充给养。舰队落得如此下场,李泰国觉得很没面子,见冯马二人前来购买船上设备,自然求之不得。几经讨价还价,最后以一万两银子价位,签署正式合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将设备卸到马格里雇请的火轮上,运回苏州洋炮局。正是这套西洋设备,成全了苏州洋炮局,使其蜕变为具备机械化产生能力的新型军工企业,周产炮弹和子弹达2000多发。且成本大大降低,过去生产一枚炮弹需三十两银子,现在小者只需银子一两,大者不过三两。
见识了洋机器的妙用,李鸿章深感本国机器制造之粗糙,意识到再不放下天朝上国身段,虚心学习洋人长处,只能越来越落后。落后就会被动挨打,甚至亡种亡国。要想保种救国,别无他途,唯有憋足劲,迎头追赶,也许望尘可及,犹未为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