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和平收复苏州2(1 / 1)

毕竟到了纳王府,不是淮军大营,意气用事,不仅招降功败垂成,还会祸及自身。程学启听信郑国魁言,一下子变得理智,长长一吁,吐出胸中浊气。又迫使自己收住怒色,努力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放慢脚下步骤,走进府门。

见程学启与郑国魁到来,郜汪两人不再争执,起身接待两位。重新坐定,程学启悠着语调道:“二王深明大义,放淮军入城接防,李抚特意派学启前来致谢。”郜永宽说:“程将军客气,本王按约归降,何谢之有?”程学启道:“降约只说贵部驻守平阊胥盘四门,没说半城而守,莫非纳王担心淮军兵力不够,才砌筑壁垒,帮我守卫西城?”

汪安钧忙帮着打圆场,说:“不是半城而守,是时间太仓促,还来不及让出西城。纳王正准备下达命令,尽快撤走守军,二位只管放心就是。”郜永宽没领汪安钧的情,说:“不是时间仓促,是淮军还得再答应三个条件,否则本王不会调开西城守军。”

这没出程学启意料,他问道:“纳王还有何条件?”郜永宽道:“屠戮慕王,投降淮军,八王将已背下千古骂名,个个深感不安,后悔不已。我与康王还好说,是始作俑者,没啥可悔的,其他六王将不愿就范,恐怕还得设法笼络笼络。”程学启道:“怎么个笼络法?”

郜永宽道:“也好笼络,一是给六王将保举提督衔。同时保举六王将办不到,先保举比宁二王也行。其实提督衔也好,总兵和副将也罢,都是虚衔,有名无实,还得落实江南富庶地方实职,战争结束即可走马上任。二是降兵除留编百营外,其余将士暂不编入淮军或遣散回乡,就地驻守西城,待各项待遇兑现到位,再决定撤留。三是八王将暂不剃头,为慕王留发守丧,直至慕王七七四十九忌日期满。”

这不是无理取闹吗?程学启正要发作,郑国魁在旁边扯扯他衣脚,他才又忍住恶气,说:“纳王条件越来越高,不是为难咱们吗?”郜永宽道:“条件一点都不高。苏城十三万守军,咱不拱手相让,淮军攻得下来吗?就是攻下来,程将军三万人马只怕也会拼得所剩无几。如此说来,朝廷给降军一点点实惠,安慰安慰咱们,难道不应该么?”

细想想,此理程学启还真没法辩驳,只能先应付道:“纳王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程学启无话可说,只好出城,向抚台大人报告,由他来决断。”郜永宽说:“行吧,本王就不留客了,程将军早回,早见抚台,早做决定,早给答复。”

出得纳王府,程学启留下郑国魁,协同张遇春,负责所占城区防卫,自己连夜策马出城,去见李鸿章。听说郜永宽又有附加条件,李鸿章也火气腾腾,往脑门直冲。可发火无补于事,只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吟道:“半城而守,加六王提督衔,保举实职,留发守丧,郜永宽不要挟咱们吗,他到底要干什么呢?”程学启道:“他是见淮军轻松入城,心里不舒服,非逼咱们动手与他打一仗,分个输赢不可。”

李鸿章叹道:“本抚就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保全苏城,才苦心孤诣,招降八王将。大功即将告成,还要动枪动炮,岂不枉费心机,前功尽弃?”程学启道:“不打仗也行,先同意郜永宽所开条件,再在受降仪式上把八王将干掉。”

李鸿章看眼程学启,说:“这不是杀降么?”程学启说:“受降如受敌啊,不狠点心,该出手时不出手,会出大乱子。”李鸿章摇头道:“杀降不祥,自古而然。方忠也知道,项羽新安杀降,以至身败名裂,鸿章怎能重蹈其覆辙?”程学启道:“项羽兵败,哪是杀降所致?是没看透刘邦用心,该狠不狠,放虎归山,遗下无穷后患。”

“方忠所言也不是没道理。”李鸿章不无忧患道,“但八王将已降,只不过还留有一手,无端杀降,有负降约,如何向世人交代?”程学启道:“咱们要交代的是朝廷和皇上,不是世人。不杀八王将,苏城终不可得,虽得之亦不安啊。吾宁负降约,负八王将,也不负朝廷,负君王。何况八王将并非真降,也算不得杀降,说不上负与不负。”

想起蔡元隆太仓诈降,淮军损兵折将,三弟差点丢命,还有苗沛霖降而反,反而降,再降再反,前事昭昭,殷鉴不远,李鸿章能不引以为戒?可杀降毕竟不是好事,负面反响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为。两人一直商谈到半夜,也没个结果。

最后李鸿章又提出:“要不要将郑国魁与戈登叫来,一起商量商量?”程学启道:“郑国魁跟汪安钧有旧,不会同意对八王将下手,我才留他在城里,没让同来见翰林哥哥。戈登是担保人,平时又没少与八王将暗通款曲,生意往来,也会维护八王将。再说不让常胜军进城纳降,失去掠财夺物机会,戈登已一肚子怨气,不仅不会支持咱们,说不定还会借题发挥,惹出别的麻烦来。”

李鸿章点点头,却没法表态。程学启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天亮前不做出决定,答复不了郜永宽,明天受降仪式就没法进行。”

李鸿章还是举棋不定,急得程学启直跳脚。跳得正起劲,探子入帐报告,说驻扎望亭的李秀成正率师往东南移动,似有回扑苏城迹象。李鸿章一惊,问程学启怎么看。程学启说:“李秀成回师苏城,郜永宽半城而守,这里面不会有啥联系吧?莫非郜永宽投降是假,引诱咱们入城,再与李秀成内外夹击,歼灭淮军是真?”李鸿章问:“望亭到苏城,需多长时间?”程学启说:“今夜动身,最快也得明天午时赶到。若咱安排兵力半道伏击,又另当别论。”

“就让何安泰率军西上,抵御李秀成。”李鸿章唤进亲兵,传令下去。又对程学启道:“明天受降仪式照约举行。为防不测,做好两手准备,力劝郜永宽放弃附加条件,他若识时务,退出半城,饶他不死,否则立斩八王将,再取他们身上令牌,接管城西及平阊胥盘四门。”

程学启答应一声,出帐部署。李鸿章亲具信函,派亲兵入城,盛邀八王将来帅营参加受降仪式,领戴红冠花翎。

函至纳王府,郜永宽刚晨起洗漱毕,见红冠花翎四字,怦然心动,召汪安钧问道:“去不去淮军帅营参加受降仪式?”汪安钧说:“放弃西城就去,否则别去为妙。”郜永宽道:“能不去吗?李鸿章已答应给红冠花翎,咱倒看这红冠花翎规格如何。”

说罢郜永宽通知其他六王将,各带百十亲兵,离城赶往淮军大营。李鸿章亲率程学启诸将,出营夹道欢迎。另有吹鼓手,吹吹打打,热闹非凡。八王将觉得挺有面子,一时得意忘形,龙行虎步,昂然步入帅帐。先由李鸿章带头,五体投地,跪伏香案前,焚香烧纸,杀鸡洇血,奉天地,祀鬼神,敬皇上。再起身分列两侧,听李鸿章高声致辞,代表朝廷接受八王将弃暗投明,改邪归正。尔后接过礼宾所呈红冠花翎,亲自给八王将戴上,其中郜汪二王为提督,比宁二王为提督衔,四将为总兵。还有大清官服,也已备就,让八位更换一新。

扶冠正翎,八王将落座,后厨罢上酒肉,李鸿章带头举杯,祝贺各位归顺朝廷,修成正果。各位纷纷响应,喝下杯中酒。李鸿章又笑笑道:“诸位从此便是我大清高官矣,正好共立大功,同创盛世。”各位诺诺道:“一切听从鸿帅指挥!”李鸿章道:“好好好!既为大清官员,不仅须穿戴大清官服和顶子,还得剃发蓄鞭,不能搞特殊。八王将念慕王之旧,准备留发七七四十九天,本帅同意,七七后更正亦不迟。”

八王将感激李鸿章宽宥,表示七七后一定剃发蓄鞭。李鸿章又道:“各位归顺大清,所部也得划入淮军序列,重新整编,不可各自为军,独立于规制之外,影响大局。尤其半城而守,不利统一行动,还请各提督和总兵大人,交出武器,撤离壁垒,还城于民,以便本帅布置善后,恢复城区秩序,尽快让苏城得现生机,百姓安居乐业。”

此道理不深奥,几位都懂。又不好吱声,纷纷侧首,去瞧郜永宽。郜永宽低头看着杯中酒,沉吟半晌,才说道:“撤离壁垒,接受整编,自然没事,不过不在此刻。”程学启追问道:“不在此刻,更待何时?”郜永宽道:“待鸿帅上书朝廷,留编百营,落实江浙地方实职,再撤垒也来得及。”李鸿章道:“上书朝廷容易,但朝廷会商拟旨,再回复下来,总得一两个月。淮军与降兵同挤一城,枪炮对峙,时间一久,难保不出乱子。”

“一两个月不算啥,眨眼就会过去,出不了乱子。”郜永宽撇着两嘴,不无傲慢道,“八王将不杀掉慕王,拱手献城,鸿帅能保证淮军三万人马,两月内能击败十三万守军?”

既已归降,还说这种话,连汪安钧都有些听不下去,附郜永宽耳边道:“提督大人不可这么说话,咱们毕竟已属鸿帅手下将领,应该听鸿帅的。”郜永宽大声道:“这么说怎么啦?明明是事实嘛,我有一句说一句,没半句假话。”

其他六人也跟着起哄,说承诺没兑现,不让留编百营,半城而守,决不可撤离壁垒。只汪安钧闭住嘴巴,无声而叹。又仰首望向帐顶,眼里满是忧虑。

见郜永宽顽固不化,李鸿章深感失望。程学启说过的话在耳旁回响起来:受降如受敌!还是几倍于己的降敌,一旦处理不妥,就会给淮军,给千年苏城带来灭顶之灾啊!何况李秀成已挥师南压,若何安泰抵抗不力,只怕已快接近苏城。李鸿章不敢再耗下去,眼睃郜永宽,心里忖道,借你梯子你不下,咱只好把梯子抽走,摔你个粉身碎骨。

“今天酒喝得急了点,有些上头。”李鸿章拍拍脑门,装做难受的样子,“各位先喝好,本帅出帐弄些醒酒汤,先清醒清醒,再回来敬各位。”

没人好阻拦主帅,起身注目,看着李鸿章踉踉跄跄,走向帐门。

出得大帐,李鸿章稍立片刻,让冷风吹吹有些发热的脑袋,甩开臂膀,迈向大营门口,朝门将挥挥手,策马离去。门将关上营门,又对空放上一炮。炮声如雷,惊得帅帐瑟瑟发抖,郜永宽猛地一惊,大声道:“哪里响炮?出了什么事?”

话音没落,伏甲四出,刀斧齐下。可怜八王将英雄一世,杀敌无数,谁知这天轮到自己头上,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抗或挣扎,转瞬便成刀下之鬼。

程学启当即摘下八王将身上令牌,出帐离营,飞身上马,急驰入城。身后大营杀声一片,八王将亲兵稍作抵抗,缴械投降,不愿投降者,被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程学启进入城门后,拿出王八将令牌,交给张遇春和郑国魁诸将,尽快收服坚守城中壁垒的降兵。诸将马上行动,高举令牌,命壁垒后面降兵放下武器,撤离现场。降兵们开始还有些犹豫,见令牌不假,只好服从命令。也有少数将士,非见着八王将才肯领命,程学启领洋枪队赶到,排枪齐发,立置之于死地。其余众降兵见状,再不敢反抗,纷纷扔下枪炮,抱头后撤,集中城外,等候整编和遣散。

这是1863年12月5日,即同治二年十月二十六日,历史会记住这一天。这一天程学启化解降兵半城而守危局,消除淮军与降兵火拼险情,全面光复苏州,使城池得以完好保全,免遭兵燹。全城百姓也逃过一难,复归朝廷治下。

当然还有一件事,历史还也不会忘记,即苏州杀降。其实事发城外,该曰城外杀降。所杀除八王将外,还有千余八王将亲兵,至于慕王谭绍光亲兵,系头天八王将部下所杀,不在此列。八王将亲兵好解决,十三万降兵却不易掌控,城里局面难免有些混乱,胆大降兵趁机抢掠,甚至袭击淮军。淮军也有败类趁乱抢劫百姓,一时弄得鸡飞狗跳。

程学启闻讯,带领张遇春和亲兵,满城驰巡,见人公然劫掠,不管淮军还是降兵,一律击毙。碰上淮军哨官甚至营官,亲兵下不了手,程学启毫不客气,亲自开枪,格杀勿论。成为程学启枪下鬼的,大都是新兵,老兵有经验,知道哪该伸手,哪该缩手。淮军有个不成文规矩,跑进敌营抢钱夺粮,只要别太嚣张太过分,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轻轻放过,明目张胆抢掠平民百姓,一经撞见,对不起,该毙得毙,该惩得惩,毫不留情。

经程学启发狠整治,胆大妄为之徒才收住心,住了手,局面得到控制。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然一旦财与命不可得兼,食与命不可两全,也只好舍财留命,丢食保命。第二天换防完成,全城秩序恢复正常,程学启派人召唤郑国魁,准备一起出城,去见李鸿章,报告换防情况和城里局势。

岂料郑国魁竟躲起来,不肯露面,说这辈子再不愿见到李鸿章和程学启两位。原来纸包不住火,八王将被杀事实传到郑国魁耳里,他既愤怒,又伤心,觉得汪安钧是被自己害死的,日后九泉之下,没法面对旧主。自然也恨死李鸿章与程学启,人家已经投降,还要大开杀戒,置人于死地,太不近人情。

苏城光复伊始,万事堆积,程学启顾不上郑国魁,带上随从出了城。走进帅帐,正值何安泰击退李秀成,率部回营,禀报主帅。其实也非何安泰击退李秀成,是李秀成得闻八王将被杀,知不可能夺回苏州,黯然撤兵,北上去救无锡。八王将死于非命,苏城告失,西征赣鄂策略已没法实施,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救锡保常(州),以免金陵孤立无援,独力难支。

李秀成领兵撤走,苏城失去威胁,李鸿章松下一口气,让程学启汇报城里状况。得知降兵缴械撤离,出城等候安置,全城换防到位,秩序渐趋稳定,李鸿章表扬程学启干得好,道:“平稳接管苏城,没出意外,也算对得起千年古城和全城百姓,于心无愧。当然还不到高枕无忧之时,十多万降兵等着整编、安置和遣返,弄不好还会出乱子。”

“善后任务艰巨,非一两天完成得了,只能慢慢来。”冯桂芬几个听李鸿章说到善后话题,插话进来,“苏城历来为巡抚驻地,如今既已收复,鸿帅就该早将抚衙搬入城里,以便尽快善后,恢复苏城及府县商贸生产。”钱鼎铭说:“景亭兄是苏城本地人,觉得抚衙具体搬何处为佳?”冯桂芬说:“鸿帅乃两榜出身文人,肯定会喜欢拙政园。”

拙政园可是天下名园,与苏州留园、北京清漪园、承德避暑山庄并称中国四大园林,能择拙政园治事理政,又何乐而不为?李鸿章道:“两年多前秀成攻占苏城,将拙政园辟为忠王府,署理军务政事,不知园内情形如何。”冯桂芬说:“正因李秀成设拙政园为忠王府,故没遭太大破坏,旧时景观物事仍在。李秀成建苏福省,原本打算长驻苏城,还对拙政园做过修缮维护,鸿帅若觉得不错,只需简单打扫,即可搬入。”

说得李鸿章心向往之,说:“就定拙政园为抚衙,择个黄道吉日,搬迁入园。”冯桂芬说:“吉人自有天相,鸿帅鸿运正当头,不用专门择日,天天都是黄道吉日。”李鸿章笑道:“景亭兄言之有理,不管吉日不吉日,只要就便,随时搬迁皆可。”又对程学启道:“方忠给郑国魁打声招呼,要他安排能干亲兵,派给新之(钱鼎铭),协助收拾好拙政园,我处理完手头急务,三天后拔营入城。”程学启为难道:“郑国魁得知八王将被杀,已躲得不知去向,说这辈子再不愿见到咱俩。”

李鸿章倒能理解郑国魁,说:“全靠郑国魁牵线,联系旧主汪安钧,说服郜永宽投降,如今汪安钧身死,郑国魁一时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这样吧,方忠和新之立即入城联系郑国魁,给我递个话,由他牵头为八王将做堂佛事,届时鸿章亲自出面祭奠,告慰亡灵。”

程学启和钱鼎铭领命而去,何安泰也告退出帐,移师城南,以阻嘉兴、湖州太平军北犯。留下冯桂芬,提醒李鸿章道:“八王将受死,不仅郑国魁不满,只怕戈登也会闹事。”李鸿章说:“戈登作为中保人,咱们没让他参与受降,又违约处理掉八王将,他心里肯定不服。正是怕戈登坏我大事,我早命令他回守昆山,他已督率常胜军,乘坐轮船,离苏而去。”

话没说完,周馥入报:“戈登带领十多名洋兵,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直扑淮军大营而来,口口声声要鸿帅给八王将抵命。”李鸿章略感吃惊道:“戈登不已率部乘船,离开苏州,怎么又冒了出来?”冯桂芬道:“一定是八王将被杀消息不胫而走,传到戈登耳里,他气愤不过,又掉转船头,回来找鸿帅算账。”

戈登这小子,咱一军之帅,处理几个降敌,你有啥屁可放?李鸿章说:“在常胜军三任管带里,戈登素质最高,与淮军合作得也不错,怎么紧要关头也变得如此混账,给我添乱?”冯桂芬说:“鸿帅还是暂避戈登锋芒,过上一阵子,等他消过气,就会没事的。”

李鸿章觉得也是,随周馥走出帅帐,悄悄转至后营,上了太湖水师汽轮。

本来戈登心里想着,苏城乃东南大邑,富贵之乡,八王将投降献城,正好领军入城纳降,趁机捞上一把。谁知李鸿章不让常胜军沾边,只得另提要求,增拨两个月饷银,又被拒绝,惹得戈登一肚子火气。却迫于主帅权威,不得不领军登上战船,往昆山撤离。行上数里,忽闻八王将被杀,戈登惊讶之余,越发气恼,下令水兵,掉船复返苏州,到淮军大营来寻李鸿章,非给他这位降约担保人一个说法不可。

撞入帅帐,见不着人影,戈登气得嗷嗷大叫,踢桌摔椅,发泄一通。还不解恨,又拔出手枪,在大营里横冲直撞,口呼李鸿章仨字,要他出来受死,还扬言不出来,就烧掉大营。

此时李鸿章已安坐于太湖水师战船,与周馥一边喝茶,一边欣赏太湖美景,哪里听得到戈登喊叫?戈登搜寻半天,没发现目标,只好骂骂咧咧,走出淮军大营,回到汽船上。气还是没法消掉,又提笔写信给李鸿章,要剑对剑,或枪对枪,与他决斗,讨个公道,挽回自己降约担保人之荣誉。若李鸿章觉得自己剑法不好,枪法不准,不敢决斗,就自动辞去巡抚之职,交出关防大印,乖乖离开淮军,接受朝廷查办。不然的话,他将率常胜军攻打淮军,夺回苏城,交还太平军。写好信,叫人送入淮军大营,才命水兵开船,气鼓鼓回了昆山。

得知戈登已走,李鸿章与周馥离船返营,回到帅帐。看过戈登信件,李鸿章用鼻子哼两声,顺手递给周馥,说:“看看这个洋鬼子,也敢与本抚叫板,可笑不可笑!”

周馥看完信,也笑起来,说:“戈登不过外国雇佣军官,拿钱打仗,为财卖命,鸿帅不雇不佣,他想卖命,都没机会,还敢这么嚣张。也算他运气不错,配合淮军,打过几场胜仗,鸿帅念他勉强尽职,具奏朝廷,为其保举总兵军职,算给他脸上贴了层金。不想他尾巴翘得天高,好像自己多了不起,要与鸿帅决斗,也不知自己配不配。”

李鸿章摇摇头,叹道:“这就是西人,讲什么平等,仿佛逮住谁,都可决斗似的。”周馥道:“戈登来华也非一日两日,竟如此不懂中国人情世故,脑袋怕是进了水。还要鸿帅辞职,接受查办,此话也是他小子说的么?辞不辞职,查不查办,是皇上和太后的事,岂容他洋人置喙?至于攻打淮军云云,简直自不量力,更显滑稽。过去常胜军凭几杆洋枪,几尊洋炮,到了战场上,多少有些优势,现如今淮军也全副武装,要枪有枪,要炮有炮,战力已远在其上。何况苏城驻有三万淮军,区区三千常胜军又哪是对手?”

嘲笑戈登几句,张遇春入帐请示城防,听说戈登叫嚷要与淮军开战,也大声道:“开战就开战,常胜军已今非昔比,华尔时代能战敢战的老兵死的死,伤的伤,离的离队,不死不伤不离的,也暮气沉沉,成了兵油子。其余陆续补入的新兵,缺乏训练,少经实战,打起仗来,没几个中用的。戈登若不识好歹,胆敢与淮军较量,咱们正好趁机灭掉常胜军,省得打完长毛后,遣散起来麻烦,还须支付巨额安置费。”

常胜军乃薛焕主政苏沪时的特殊产物,上海几大保卫战功不可没,同时也是淮军学习使用洋枪洋炮的榜样,可说正因有常胜军的存在,淮军才于短时间内,自冷兵器时代一步跨越入热兵器时代,成功转型为一支现代军队。从这个角度说,李鸿章对常胜军,对华尔和戈登,一直心存感激。可也正是淮军成功转型,羽翼丰满,太平军又如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常胜军已完成其历史使命,遣散也就成为必然,再无存在下去之价值。

不过马上遣散常胜军,时机尚不成熟,李鸿章也腾不出时间和精力。眼下急于处理的,还是十三万降兵。十三万降兵就是十三万张嘴巴,要吃要喝,留在苏州,是个不小隐患,稍有不慎,处置不当,就会惹出天大祸乱,贻害百姓。李鸿章对周馥说:“你马上进趟城,看拙政园收拾得如何,明天就将抚衙和帅营搬过去,着手苏城善后事务。”

周馥到城里打一转,回来报告说,钱鼎铭挺能干,带人将拙政园清理干净,就等着鸿帅进城入驻。刘郇膏和郭柏荫也自上海赶往苏城,着手打理钱赋予刑按事务。清制各省设一抚一藩一臬,独江苏为钱赋、人口大省,特增设一套藩(布政)司和臬(按察)司,分署于金陵与苏州。江苏官场也就多出两个要位,刘郇膏、郭柏荫因此得以顺利升任布政使和按察使。苏城光复伊始,百废待兴,李鸿章急令两位尽快赴苏,两位还算迅速,到得及时。

李鸿章赶紧整理关防印鉴及文书资料之类,嘱咐亲兵,该打包的打包,该装箱的装箱,隔日大早便揭帐出营,朝娄门奔去。

近前仰观娄门,更觉高大挺拔,雄壮巍峨,让人自感压抑,倍觉渺小。门洞深数丈,外门与里门之间,还有一道闸门,厚如磐石,坚若铜铁。先经外城,再穿中城,后入内城,三道城门过完,仿佛已历数重天地,抵达别样世界。登上城楼,随处可见大型洋炮,及堆积如山的圆木和滚石。环顾左右,城上雉堞已一律砌平,仅留炮口枪眼,以供施放。数步一座芦篷,布幔为罩,当作更楼,每有情况,可打鼓敲更,互相呼应。南面而望,城下三道水城门,池阔水深,通江达湖,既可输送粮草物资,又可行驶战船,运载水师入城助战,共御敌兵。

看着固若金汤的娄门,李鸿章感到非常庆幸。若非招降纳叛,智取苏城,强行攻城夺堡,不知会消耗多少炮弹,牺牲多少将士,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看来计灭慕王谭绍光,又依程学启建议,果断处理掉八王将,背个杀降名声,以换得苏城完好无损,还算值得。

下得城楼,往城里驰去,街巷还算整齐,少见破损。李鸿章心情大好,干脆下马徐行,一边饱览苏城风光。冯桂芬随行于侧,一路介绍道:“当年长毛来犯,正值徐有壬抚苏,誓与苏城共存亡。无奈绿营无能,长毛不怎么费劲就攻入城里,苏城毁坏不太严重。李秀成进驻后又做过修补,没留下太多战争痕迹,算是苏城之大幸。”李鸿章道:“秀成以苏州为大本营,意欲长期经营苏福省,自然舍得花力气维护苏城。”

虽说战争旧痕消弭,可太平军所留印迹,还是随处可见。天国以基督教为幌子,每到一地,喜欢涂涂抹抹,把有关基督事物画到墙上,比如耶稣受难图之类。更多的还是天父天兄赞美画,及太平军军事胜利颂图。只是绘画水平低劣,看得李鸿章直笑,说:“鸿章见过西洋耶稣画,大气绚烂,哪像长毛画得如此粗糙,仿佛小孩涂鸦,不忍卒看。”冯桂芬道:“长毛主要想张扬其所谓教义,至于绘画水平如何,也就另当别论。”

说话间,但见不远处墙上,画着数株树木,枝繁叶茂。奇怪的是枝头开着黄花,黄得还有些浓郁。另有不少蜜蜂穿行其间,萦绕不去,像在采蜜。几位不知何意,凑到墙边,辨识半天,也没认出到底为何树。还是周馥眼尖,说:“看树形叶冠,该是李树。然李树只开白花,哪有开黄花的?”李鸿章也觉怪异,说:“桃红李白,世上好像没黄花李吧?”

听着两人议论,冯桂芬忽然明白过来,笑笑道:“桂芬接触过两广人,两广方言有王黄不分现象,入画为黄,出口为王。”周馥不明不白,说:“景亭兄意思,在两广人嘴里,黄色就是王色?以黄入画,其实是以黄喻王?”李鸿章已看出名堂,笑道:“这是封王图。秀成不是忠王么?图里有李有蜂有黄(王),意即李秀成封王。”

周馥乐起来,说:“长毛真有意思,用如此蹩脚的画喻示忠王。”

继续往前,又见数处图画,内容都差不多,封王图、天父天兄图,军事胜利图,应有尽有。也有太平军画笔涉及不到的地方,自然是偏街僻巷。其实最能体现苏城特色的,还是这些人迹少至之处,街深巷曲,店浅铺窄。道旁林木成行,冬阳透过密枝疏叶,洒在青青石板上,斑驳如诗。林木后面,隐约可见青砖碧瓦,重檐回廊。松风过去,吴音温软,有如清幽水韵。最美还属柳荫深处的水,永远不会老,总那般清澈灵动,明丽细滑,像青春少女的目光。耳闻柳下流水,眼看桥头行人,免不了让李鸿章想起杜荀鹤的诗: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

最熟悉这静谧水乡的,自然还是冯桂芬。他感叹道:“幸亏鸿帅巧用计谋,兵不血刃而获苏城,才使城里小桥流水人家得以保全。若战火烧进城里,又去哪里寻觅诗画意境?”李鸿章道:“只可惜八王将不识时务,坚持留编百营,半城而守,逼鸿章不得不开杀戒。若无八王将事件,此次收复苏城,还真算功德圆满。”冯桂芬说:“桂芬觉得,牺牲八人脑袋,换取万家安宁,再怎么也值得。人无完人,事无完事,做得再好,瑕疵和遗憾也在所难免。”

听冯桂芬如此说,李鸿章略感欣慰。也许只有置身局内,亲临其境,才体会得出做人之艰难,处事之不易。心情爽畅,脚下步子不自觉快起来,不大一会儿,便来到拙政园门口。钱鼎铭、刘郇膏、郭柏荫正翘首以待,迎住几位。

进入大门,来到南园。视察完抚衙办差区域,入后衙稍事歇息,李鸿章来到签押房,命周馥通知文武部属,晚上会议苏城善后事宜。周馥出去,钱鼎铭和冯桂芬进来,说园子不错,要不要去各处转悠转悠。李鸿章欣然答应,出得签押房,信步所至,参观起园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