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和平收复苏州(1 / 1)

很快到得寒山寺,汪安钧下马,将缰绳扔给侍从,有人从树后走出来,叫了声旧主。正是郑国魁。恰逢寺钟响起,有船只出现在夜雾迷茫的江面,郑国魁附汪安钧耳边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鸿帅刚好赶至。”

不一会儿船只靠岸,郑国魁扶汪安钧上船。走进船舱,李鸿章与程学启就坐在里面,郑国魁介绍双方认识,四人围舱中方桌坐下,品茗亲兵端上的茶水。不觉船回江心,李鸿章笑道:“汪兄如时赴约,鸿章受宠若惊啊。”汪安钧道:“哪里哪里,受宠若惊的是安钧。鸿帅两榜出身,封疆大吏,亲自接见安钧,安钧三生有幸啊。”李鸿章说:“封疆大吏算啥?汪兄还是王爷呢。”汪安钧赧然道:“咱这哪是什么王爷?草头王而已。”

寒暄几句,言归正传。李鸿章说:“皖鄂一家,在座四位也算大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有话总好说。鸿章不拐弯子,想起啥说啥。天国起事,已历十三载,搅得江南百孔千疮,十村九空。如今淮楚两军基本廓清苏浙,湘军兵临金陵城下,天国气数将尽矣。当然苏省范围之苏、锡、常,浙省境内之杭、嘉、湖,仍在天国手里,没有一年半载攻不下来。尤其苏城,可谓天国第二重镇,地位仅次于金陵,秀成苦心经营多年,驻军多达十五六万,淮军不付出惨重代价,不可能得手。不过大势所趋,最终结果会如何,已不言而喻,汪兄是明白人,比我更清楚。幸而国魁与汪兄有旧,咱们得以走到一起,若有合作之可能,使两军将士少些牺牲,苏州百姓逃脱兵燹,千年古城免遭破坏,也算功德无量啊!”

汪安钧也还干脆,说:“看到张继诗作,安钧及时赴约,就是诚心欲与鸿帅合作。只是苏州城里,除忠王李秀成和慕王谭绍光外,还有纳王郜永宽、比王贵文、宁王文佳,外加三十五位天将,并非我汪安钧一人说合作就能合作,须争取各王将尤其几位王爷支持,相互配合,一起行动,才能成功,否则弄巧成拙,会坏大事。”程学启道:“忠王一忠到底,慕王乃天王和忠王死党,恐怕没法争取,只纳比宁三王非两广人士,争取起来应该容易吧?”汪安钧认可道:“纳比宁三王与安钧关系铁,可以试试。忠王与慕王外,苏州城里纳王实力最强,若能争取他支持,事情就算成了一半,关键还看怎么个争取法。”

汪安钧意思明白,投降可以,条件不能太差。李鸿章懂他弦外之音,道:“汪兄回城后,可替鸿章传话给纳王,就说条件由他先提,咱们再坐下来好好协商,确定彼此皆能接受的稳妥方案。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合作成功。”程学启道:“万事开头难,康王已坐进咱们船里,说明诚意已到,下步合作就有了基础。至于合作方案,今天没法深谈,康王回去与纳王定个意向,怎么合作,条件如何,下次再找地方详议。”

见李鸿章与程学启如此坦诚,汪安钧心下欢喜,表示回城即找纳王,转告三位意思。李鸿章让水手掉转船头,送汪安钧上岸。

天亮归城,汪安钧直达纳王府,向郜永宽禀告枫桥夜见李程情形。郜永宽沉吟半晌,说:“李鸿章说得对,天国气数已尽,苏浙十城九陷,苏州守得一时是一时,终难逃兵败身死结局,还不如投降朝廷,谋个职位,封妻荫子,或许能够善终。咱俩手下也就三四万兵力,还得联合比王、宁王及张大洲、汪花班、汪有为、范起发四位天将,共同发力,胜算才大。”

汪安钧也是这个想法,当即通知两王和四将,夜赴纳王府,密议大事。见纳、康两王有意降清,六王将别无异议,积极响应。于是歃血为盟,讨论投降基本条件。商定由纳、康两王出面谈判,对方也来两人,一是程学启,二是郑国魁。两人皆为太平军降将,可以将心比心,理解八王苦志。另让戈登出面做担保,洋人说话算话,不像华人容易反悔。

会商得差不多,已快天明,各自归府返营,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汪安钧刚回康王府,碰着郑国魁前来听信,将其领入书房,简述八王密议过程,要他通知程学启和戈登,今夜到齐门外阳澄湖一处湖心小岛碰头,面谈投降事宜。

郑国魁出城返营,走进帅帐,程学启也在,正等他消息。听说八王将决定集体投降,李鸿章长舒一口气,道:“天助我也!苏州不战而获,淮军不用损兵折将,城里百姓免去一劫,不是天大福音么?”程学启道:“翰林哥哥别高兴得太早,还没谈定投纳降条件呢?也不知郜汪会提啥要求。”李鸿章道:“只要交出苏城,不管提何要求,你先代我答应下来再说。”

程学启领会李鸿章意思,让郑国魁赴常胜军大营,联系戈登,准备当夜去会郜汪二人。此时苏州城里还有二十多个洋人没出城,戈登通过中人,多次与谭绍光讨价还价,要他放人,谭绍光为牵制常胜军,没拒绝也没答应,急得戈登抓耳挠腮,生怕攻城战打响,洋人性命不保,这下郑国魁来见,说要他做担保,促成八王将投降,自然乐意。

入夜三人乘船,如期赶往阳澄湖,登上汪安钧所说湖心小岛。岛上有座不大的碧瓦凉亭,郜汪两位已坐在亭里,三人入亭,直奔主题,讨论正事。郜永宽挠挠后脑,伸出三根指头,给出三个条件:一是投降后,保举主持投降的郜汪为提督,六王将为总兵,其他三十多位天将做副将。二是留二十营降兵,独立编制,其余编入淮军或给饷遣散;三是由各王将统领新编二十营,驻守盘、胥、阊、平四门。

程学启一听,心生反感,怀疑两位不是真降,而是假降。哪有投完降,还要统领降兵,驻扎城门,不随时可反么?再说任命提督、总兵、副将,得报经朝廷批准,不是谁想任命就可任命的。程学启张张嘴,想驳回去,戈登抢先道:“条件好办,只要八王肯献城。鸿帅深得皇上恩宠,又是曾大帅门生,他俩联名上奏,请求解决各王将待遇,皇上定会恩准。”

戈登这么一说,程学启才想起李鸿章所嘱,也就耐住性子,表态道:“两位王爷所提条件确实有些苛刻,不过再怎么说,你们诚心降清,学启深感欣慰,会代表翰林哥哥答应你们。”

见程学启还算爽快,郜汪两人自然高兴,说:“淮军有何要求,也请程将军直言。”程学启道:“来时请求过翰林哥哥,咱们有两个条件:一是出具李秀成和谭绍光脑袋;二是剃发蓄辫,大开城门,迎淮军入城。”

郜永宽看看汪安钧,汪安钧声言道:“剃发迎淮军入城不用说,不然也不叫投降。出具谭绍光脑袋也应该,不能留他碍咱们手脚。唯忠王有恩于咱们,情同父兄,实不忍心加害于他。”程学启道:“李秀成是你们主帅,不把他拿掉,怎么成事?”

汪安钧道出李秀成西征策略,说可待他领兵出城后,再砍谭绍光脑袋,八王将同时起义献城。这确是稳妥办法,双方议定:两天后夜晚,郜汪两王照李秀成原定方案,分头领兵,往东南两个方向开拔,待李秀成一出胥门,淮军便开炮佯装攻城,郜汪两部虚晃一枪,再缩回城里,配合其他六王将,去取谭绍光首级,尔后大开城门,迎淮军进城。

商量得差不多,几位离岛,来到郜汪两人船上。汪安钧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降书,双方签字画押。又交戈登,让他作为担保人,留下大名。三方各执一份,以此为凭,永不反悔。

走出郜汪战船,离开阳澄湖,戈登返常胜军大营,程学启与郑国魁回去禀报李鸿章。李鸿章见过降书,说:“条件不低啊。第一款不用马上兑现,日后再说,主要是二三款,留编二十营,由各王将继续统领,分驻四门,是个不大不小的隐患。”程学启说:“是啊,学启本想拒绝他们,又怕招降失败,只得先答应下来,到时再见机行事。”

李鸿章说:“方忠做得对,只要对方打开城门,淮军进驻城里,总有办法对付他们。”

这夜苏城内外大雾弥漫,李秀成率一万五千多嫡系,向胥门移动,准备出城,实施反围淮军及西征赣鄂大计。同时让亲兵传令纳康二王,各调精兵一万五,趁大雾笼罩,自盘葑两门出城,绕击淮军后路,攻破敌营后迅速撤离,汇合太湖西岸,进图赣鄂。

纳王郜永宽与康王汪安钧早拿着李秀成令牌,各自领兵,开向盘葑两门。出得城门,便按兵不动,待探知李秀成已率部出城,才派人登上长城卡营,向外放起枪炮来。淮军大营将士见到动静,也施放空炮,炮炮打在卡营前面深池里,声势浩大,惊天动地。

闻得枪炮激烈,谭绍光率部赶来增援。正碰上纳康两王兵马往城里后撤,谭绍光心下纳闷,不说好出城打围的吗,怎么纷纷回缩?逮住逃兵一问,说淮军攻势太猛,抵挡不住。谭绍光一脚踢开逃兵,登上盘门城楼,果见卡营外枪炮大作,火光四射。一时不知虚实,只得调集兵力,加强城防,决不能让淮军破营而入,威胁城门。尔后返回慕王府,着人联系纳康二王,入府说明情况,为何放弃原定计划,不突围出城。

纳康二王早已撤回城里,正与比宁二王及四天将汇合一处,带领亲兵,往慕王府赶来,约好入府后以纳王郜永宽掷帽为号,其他王将上前扑杀谭绍光,割取首级。走到半路,听说谭绍光去了盘门,掉头南奔。盘门已然在望,谭绍光传令官随后追至,召八王将回慕王府问话。八位随即勒转马首,又往城里急驰。

这里八王将正来回奔波,慕王府中的谭绍光坐立不安,隐约感觉有些不祥,担心会发生什么不测。一时又没见八王将来会,待在府里也不是办法,干脆披挂出门,上马欲去巡视城防,或许能碰上二王。在侍卫簇拥下,得得得穿过两条巷子,前头出现一彪人马,靠近一瞧,为首正是纳康二王,还有比宁二王和四大天将。

这不正好下手么?汪安钧老远认出谭绍光,在郜永宽耳边嘀咕一句,打马向前,下地向谭绍光作揖道:“报告慕王,咱们正往慕王府赶,可巧在此遇见,还请慕王下达指令。”

郜永宽与其他王将也纷纷翻身落马,给谭绍光行礼。谭绍光只好下马还礼,望定郜永宽和汪安钧两位,厉声道:“忠王已如约出城,驻扎望亭,就等二王绕至淮军后面,同时发力,二王为何刚出城,又退了回来?”

“淮军炮火将长城卡营封锁得严严实实,根本不容咱们突破,为减少伤亡,只好暂时回撤,等待时机再出战。”汪安钧开口敷衍道,斜眼去瞧郜永宽,等他掷帽为号,好动谭绍光的手。其他王将也瞪大眼睛,看郜永宽如何表示。郜永宽慢慢抬起手来,不经意似地抓住毡帽边沿。汪安钧见状,一只手悄悄摸向腰间剑柄,只待郜永宽摘帽扔地,便抽剑刺向谭绍光。

谁知郜永宽手在帽檐上停留一会儿,忽又松开,慢慢垂了下来。急得汪安钧暗暗跺脚,恨不得抓过郜永宽头上毡帽,一把扔到地上,再一剑结果谭绍光。又怕贸然行动,其他王将反应不过来,不予配合,反受制于谭绍光和他身后侍卫。

谭绍光看看汪安钧,又看看郜永宽,觉得两人情状异样,又大声道:“时不我待,还等到何年何月?我已增派兵力,阻击盘葑两门卡营外淮军,你俩还不重新集合人马,快速出城!贻误战机,耽搁忠王战略转移大计,看你俩脑袋还保不保得住!”郜永宽双手抱拳,应声道:“请慕王放心,永宽立即率部出城,绕击淮军后路。”

说着郜永宽跳上马背,朝所部大营方向驰去。汪安钧失望至极,跃马追近郜永宽,责备道:“老哥已抓住帽檐,为何又松开手,没有进一步动作?还怕咱八王将杀不过一个谭绍光?”郜永宽仰天而叹道:“咱与慕王生死与共多年,虽说他高傲自大,不太瞧得起咱这些两广以外籍贯王将,毕竟也没哪里亏待过咱,如今大敌当前,叫我怎么下得了这个手?”

汪安钧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不是妇人之仁吗?自签署降书决定投清那一刻起,敌人便不再是淮军,而成了太平军,具体说成了慕王谭绍光。这叫化敌为友,化友为敌,如此浅显不过的道理,老哥总该明白吧?”

“化敌为友,化友为敌。”郜永宽重复道,声音由小而高,慢慢激昂起来,“与慕王前世无仇,今世无冤,干吗要化友为敌?一直视慕王为兄弟,同仇敌忾,生死与共,打了多年湘淮军,如今仅因一纸降书,就一下子敌友颠倒,自相残杀,到底为了什么!”

郜永宽激动难耐,喊叫着,一把摘过毡帽,往地上一扔,又抓住头发,猛拽猛扯起来。汪安钧冷眼旁观,不出声道,谭绍光又不在面前,扔掉毡帽,还管啥用呢?

忽然一阵风起,地上毡帽一侧,车轮样往前滚去。没有毡帽,再次遭遇谭绍光,郜永宽又掷何物为号呢?汪安钧赶紧下马,追近毡帽,拿到手上,回来递还郜永宽。郜永宽戴好毡帽,说:“走走走,马上组织出城,绕到敌后,痛击淮军!”汪安钧说:“老哥别忘了,咱们已签署过降书的。”

“降书算什么东西!”郜永宽大声喝道,纵马向前。没跑多远,忽又放慢速度,偏首侧耳,似听到了什么。汪安钧也凝住不动,张了张耳朵,正好一个声音随风而致: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声音婉丽凄美,汪安钧觉得几分耳熟,似在哪儿听过。声音最易让人恢复记忆,汪安钧联想起几次在纳王府里听曲情形,郜永宽爱妾丁香最拿手的曲子便是《月子弯弯》。郜永宽天性粗犷,杀敌如割韭菜,喝酒如饮凉水,自纳丁香为妾,一身侠骨全化为柔肠,又爱屋及乌,喜欢上江南温曲软调,只要人在府里,就叫过丁香,弹唱几支。重要客人到访,逢着高兴,也让丁香献曲,苏城诸王包括谭绍光,都见识过丁香色艺。后来丁香销声匿迹,汪安钧再没听到过凄美得让人心碎的《月子弯弯》,可每次走进纳王府,总能想起丁香及其歌声。

此时送入耳旁的曲子定为丁香所唱。汪安钧心里肯定道,抬起头,寻声望去,又有发现。原来歌声起自不远处的大院,墙高宅深,古树森森。汪安钧意识到是个什么地方,对郜永宽道:“老哥知不知道,咱们就在慕王府围墙外边。”

郜永宽也认出两人所处位置,疑虑道:“慕王府里怎么会有丁香歌声?”汪安钧道:“曾有传言,说老哥在纳王府接待慕王,让丁香唱曲助兴,慕王惊艳不已,想向老哥讨要丁香,又觉横刀夺爱,与老哥闹翻不好,才暗耍手段,让人递话给丁香,谎说丁父乞讨至慕王府,为慕王所收留,丁香信以为真,偷偷离开纳王府,去见谭绍光,被他据为己有。安钧不相信实有其事,一直闷在肚里,没敢说给老哥。今闻丁香曲声出自慕王府,才知传言不假。”

汪安钧这里话没说完,远处歌声又起: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骨肉团圆聚,几家飘蓬在外头。

“狗日的谭绍光,我要将你碎尸万段!”郜永宽顿时怒从心头起,策马往慕王府大门方向驰去。汪安钧追过去,劝道:“你这不去送死吗?慕王武艺高强,侍卫环护左右,你一个人如何碎尸慕王?还须重新纠集诸王将,统一行动才是。”

郜永宽这才冷静下来,勒住马缰,让汪安钧联系刚刚走散的六王将。

谁知八王将再度聚拢后,郜永宽又变得犹豫起来,反复说叛徒可耻,说降就降,会遭千人骂,万人唾,这辈子怎么抬得起头?汪安钧说骂也好,唾也罢,只要能活下去,总被困死苏城强。郜永宽又说在天国阵营呼风唤雨,扬眉吐气,一旦投降淮军,上不上,下不下,受制于人,忍气吞声,活着又有啥意思?

没法说服郜永宽,汪安钧一气之下,上马回了康王府。气哼哼走进书房,屁股刚挨椅子,郑国魁微服来见。汪安钧心烦意乱,敷衍道:“慕王好像已有堤防,一时没找到下手最佳机会。不过郑兄放心,最迟不出明天,一定提着慕王脑袋,出城去见李巡抚和程将军。”

八王不会反悔吧?郑国魁心里想,招降不比其他,事不宜迟,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汪安钧并非易反易复之人,要反悔也只能是郜永宽。难道事到临头,郜永宽又下不了决心,不忍叛弑谭绍光?或是心存侥幸,觉得苏城可守,投降名利双失,太划不来?

敦促郜永宽两句,郑国魁出城,回到淮军大营,去见李鸿章与程学启,说了自己想法。李鸿章沉思不语,程学启愤然道:“八王将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李鸿章道:“给什么颜色?”程学启说:“可对城区发起攻击,让八王将瞧瞧淮军的厉害。”

李鸿章想想,点头说:“坐等八王将提着谭绍光脑袋来降,确实不是上策,不如主动出击,敲打敲打他们。就从城东方向进攻,摧毁城外防线,直逼城下。”程学启说:“城东有娄匠葑三门,最好三管齐下,同时发难。”

李鸿章表示认可,当即发号施令,程学启率开字诸营,攻打娄门;张遇春、郑国魁率春字与魁字等营,攻打匠门;戈登率常胜军,攻打葑门。

号令发下,三路军同时出营,朝目标移动。李鸿章还不放心,欲领亲兵亲临三门,观察现场。正好冯桂芬和钱鼎铭来谈事,李鸿章让两位随行,一起出巡。

第一站是娄门方向。娄门本名缪门,秦时有古缪县,故名。至王莽篡汉,缪县改叫娄县,门随县名,始称娄门。娄门三重并立,分外城、中城、内城。内城筑有城楼,城门之间设置闸门,留足空地,南面还有三道水城门,堪称金城汤池,非轻易可破。让程学启亲率开字诸营进攻娄门,看来再正确不过。开字营所属洋枪队武器精良,枪兵皆神枪手,枪法精准,久经沙场,打起硬仗恶仗来,一个顶十个百个。炮队更不用说,炮优弹足,炮手都是严格训练出来的,又有丰富的实战经验,最善于攻难关。

看望过娄门外各营将士,往南便是匠门。当初伍子胥造竣大城,便划定城东南为干人工匠冶铸兵器之场所,城门也以匠名。干将莫邪夫妇受阖闾之命,在此设炉铸剑,三年铸成雌雄二剑,雄名干将,雌名莫邪,故城门又有干将之谓。匠将音同,彼此难分,久而久之,又讹音为相门。冯桂芬道:“夫差战胜越国后,见匠门干人和工匠能干,又征调城西,筑三百丈高的姑苏台,傲视群雄,自高自大;造富丽堂皇的馆娃宫,专蓄西施,纵情享乐。夫差只顾得意忘形,沉湎声色,不期返越后的勾践卧薪尝胆,厉兵秣马,最后北伐灭吴。”

几位感慨着,视察过春魁诸营阵势,来到葑门。葑门初名封门,以封湖州封禺二山得名。又以周围多水塘,盛产葑亦即茭白,遂改为葑门。葑门乃勾践伐吴所开,水陆两门并列,陆门外筑瓮城一道,门上有重檐歇山城楼三间两层。北宋年间,陆门一度湮塞,恰范仲淹回苏任知州,重新开辟,以便交通。范仲淹乃古今文人之典范,在场皆读书人,无不由衷敬仰。李鸿章说:“年轻时诵读《岳阳楼记》,至‘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暗惊文正范公之大才,为何出句高妙如此,竟至千古传诵不衰。后随年岁渐长,才知范公不仅说得好,做得更好,无论出任地方,还是守卫边境,抑或入朝参知政事,都能以身作则,尽责尽职。儒家传统,贵在知行合一,范公若非数十年身体力行,感同身受,哪会发出忧乐天下之绝响!”

作为隔代同乡,冯桂芬自然对范仲淹事迹了如指掌,说:“范公不仅勤于实政,也重视文教。主政苏州期间,除兴农桑,建水利,还腾出祖宅兴办府学,设坛聘师,讲解经学,自己更是登坛授课,言传身教,开风气之先。自此苏州学风蒸蒸,渐成苏湖教学法,受朝廷嘉许,推而广之。故后世有论:吴学之兴始于范公,天下之学始于吴郡。”

“怪不得苏湖人才济济,原来全赖范公兴学于吴,播下读书种子。”李鸿章不无羡慕道,“还是景亭兄有幸,生于斯,长于斯,自小沐范公之遗风,学有大成。”钱鼎铭接话道:“正是吴地学风鼎盛,府学和书院大行,自宋以降,先后出现公私书院五十多所,培养出无以数计的进士、举人和学者。正谊、紫阳等书院更是天下闻名,近期著名学者钱大昕、彭启丰、石韫玉、俞樾及八十六岁中进士的沈德潜,就曾在此就学和主讲。听说景亭兄受教于正谊书院时,文忠林(则徐)公抚苏,步范公后尘,至书院考课,慧眼识珠,发现景亭兄,颇为欣赏,收为关门弟子,招至抚衙读书,亲自辅导。景亭兄不负林公栽培,先考取举人,又高中榜眼,一生孜孜于学,著作等身,传为美谈。”

说得冯桂芬不好意思起来,说:“两位经世致用,拯民救国,才最值得称道。”又说:“长毛作乱以来,江南学政废弛,已多年不设科考,读书人看不到出路,一个个心灰意冷。桂芬逃亡上海途中,经过昆山,特意入城游览考试院,只见门塌墙倒,荒草萋萋,好不让人心酸。苏州收复在即,抚衙也将回迁旧址,桂芬建议鸿帅,干脆把考试院从昆山移过来,尽快恢复童试和乡试,凝聚士心,重振吴学。”

“景亭兄言正合鸿章之意。麻烦您就如何复振吴学,替我做个方案,入城后稳定住局面,便付诸实施。”李鸿章欣然同意,“不过前提是光复苏城,否则一切将成空谈。光复苏城自然是早晚的事,淮军大炮已瞄准城里,一声令下,即可轰开城门。只是投鼠忌器,才迟迟没发起总攻,看能否智取成功,以便养育过范公的古城免遭毁坏,城里百姓逃过一劫,多留下些读书种子,传承儒学吴风。不然愧对范公和莘莘学子,鸿章心里不安。”

正忧乐着苏城命运,戈登走出大营,欢迎几位视察常胜军。看望过官兵,又叮嘱戈登几句,不觉天色已晚,几位出营,返回帅帐。

不觉子夜将至,李鸿章出帐,登上望楼,只见天低云厚,四野寂静。苏州城里,灯火明明灭灭,几分神秘。李鸿章掏出夜光表,瞧瞧时间迫近,朝身后亲兵挥了挥手。亲兵会意,举过来复枪,对空连放三枪。枪声响过,娄匠葑三门方向大炮齐发,炮弹咆哮着,射向城门前的长城卡营。一连半个时辰,炮无虚发,弹弹击中目标,三门前卡营已是火海一片。

苏城大乱。慕王府里,谭绍光困兽般在地上来往徘徊着,急切等待八王将入府商量城防措施。他总算明白过来,纳康两王不愿离开苏州,逼其绕击淮军,西进赣鄂,已无可能,不如一起坐下来,交交心,通通气,消除芥蒂,联手抗敌,或可保苏城不失。

汪安钧得到通知,没直接上慕王府,先去纳王府见郜永宽。他知道郜永宽还在犹豫,不知如何面对慕王。可这是最后时机,必须说服郜永宽履约,否则淮军攻入城门,便为时已晚,想降都没降的可能,只有血战到底,白白送死。

果然走进纳王府,郜永宽一动不动坐在椅上,眼望庭前柏树发呆,汪安钧到了跟前,仍浑然不觉似的。汪安钧道:“慕王有召,咱们走吧。”郜永宽半天才道:“到了慕王府,又该怎么办?”汪安钧说:“照降书约定办。”郜永宽又问:“李鸿章会不会兑现承诺?”汪安钧说:“没交出慕王脑袋,打开城门,放淮军入城,人家如何兑现?”

郜永宽又痴一会儿,这才缓缓起身,随汪安钧出了纳王府。赶至慕王府,其他六王将已到,正默坐议事厅,垂头丧气一个。谭绍光一见两位,火气往上直窜,不出声骂道,都是这两个家伙背信弃义,坏我大事,若按忠王意图,绕至敌军后面,城里城外相互配合,内外夹击,又岂容淮军得势逞能,狂轰滥炸!

可谭绍光还是强压住心头火气,笑迎两位到来。兵临城下,不是窝里斗的时候。小不忍则乱大谋,自己两万人马,实在没法压住八王将手里十万兵力,只能放低姿态,哄得他们开心了,才好共同对付城外强敌。

待两位坐定后,谭绍光开始发话:“各位都已听到,敌军炮火在东城外轰炸了半个时辰,娄匠葑三门长城卡营毁坏殆尽。好在咱们早有准备,伤亡不太大,淮军想突破卡营,靠近城墙,不是那么容易。本王坚信,只要兄弟们团结一致,共同对敌,凭咱们数倍于淮军的兵马,把他们挡在城外,应该不在话下。”

没等谭绍光说完,汪安钧冒出一句:“兵马多,粮草消耗也多,一旦粮尽草绝,看你还怎么挡敌。”谭绍光说:“本王白天已巡察过城里粮仓和草场,至少可坚持两三个月。”汪安钧问:“两三个月之后呢?”谭绍光自信满满道:“不用两三个月,忠王就会分无锡与常州之兵,南下救援咱们。”汪安钧哼哼道:“锡常危在旦夕,哪还有兵可分?”

不是你们两位抗令不从,局面又怎会如此被动?谭绍光真想好好教训教训汪安钧,话到嘴边,又改成:“纳康两王没有出城,忠王无力反围淮军,只好暂驻望亭,一边飞书锡常诸王,派兵南援,先打退苏州城外淮军,再北进金陵,出击湘军,以固天国根本。为配合忠王,咱们不能坐视敌军横行,须变被动为主动,痛击淮军,扑灭其嚣张气焰。凭各位兄弟对天王和忠王的绝对忠诚,自会义不容辞死守苏州,救援金陵,确保天国永不倒。”

汪安钧冷笑一声,道:“湘军将金陵围得铁桶一般,蚊子都飞不进去,城里已快断粮,洪天王连饭都已吃不上,还盼天国永不倒,做白日梦去吧!”

其他各王将也你一言我一语,冷嘲热讽,说天王已成行尸走肉,自己都不再把自己当人,别人还能指望他什么?还是早做打算,另谋出路。天王是谭绍光心中神圣,岂容旁人污蔑?谭绍光再也压不住心头怒火,指点着各位,大骂道:“天王也是尔等可指责的吗?你们这些忘恩负义之徒,若非天王恩典,谁能拜将封王,人模狗样一个!”

各王将不服,手舞足蹈,与谭绍光对骂起来。只有郜永宽默然无语,仿佛眼前一切与他无关似的。汪安钧伸出椅子下腿脚,踩了踩他脚背,他也无动于衷,毫无反应。谭绍光不想激化矛盾,忍气吞声,闭住嘴巴。各王将也知嘴皮子不如刀把子,懒得再吱声,纷纷斜眼去瞟郜永宽,只等他抬手取下头上毡帽,好出手做个了断。

议事厅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静得有些可怕。郜永宽两只手搭在膝盖上,还是没有任何表示。急得汪安钧眼冒金星,不出声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再这么傻等下去,只会又无功而返。汪安钧顾不得许多,移动手臂,向腰间伸过去。

就在汪安钧指触剑柄,准备动手之际,不远处传来琵琶悠扬,声声如诉: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长安夜夜家家月,几处笙歌几处忧。

不用说,又是丁香在自弹自唱。只有她才弹唱得出如此幽怨感人的曲子。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汪安钧下意识缩回手指,没让佩剑出鞘。他太喜欢丁香的琵琶曲,不愿无情的屠戮掩没这天籁之音。

郜永宽也听到了琵琶曲。这是足以消融他铁石心肠的妙音。郜永宽尖起耳朵,努力捕捉着声源。似乎就来自慕王府,且近在身旁。确切说来自窗外那片小树林,微风拂过,摇动不老的冬青,顺便将琵琶曲送入议事厅,送进郜永宽耳里: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愁杀人来关月事,得休休去且休休……

且休休,且休休!郜永宽嘴里念叨一句,猛然抓过头上毡帽,咬紧牙根,狠狠往地上扔去。各王将看得真切,抽的抽枪,拔的拔刀,一齐向谭绍光扑过去。

可还是没汪安钧动作快,被他抢先一步,跃到谭绍光面前,身子未曾定住,手上剑锋已刺入对方咽喉。用力过猛,刺得很深,大股鲜血喷涌而出,飙得汪安钧满身满脸都是。

谭绍光从两广打到两湖,从两湖打到两江,穿行枪林弹雨,进出刀山火海,身经百余恶仗狠仗,从没人能伤及他半根毫毛,却被同伴一剑封喉,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歪倒在椅子上。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散淡的目光从汪安钧身上缓缓滑过,滑向郜永宽,定格在他脸上。

谭绍光脑袋送入淮军大营后,程学启叫来郑国魁,让他验看。郑国魁给汪安钧做侍从时,多次见过谭绍光,熟悉他面容。就是不怎么熟悉,谭绍光腮边有颗黑痣,也易辨认。郑国魁认出谭绍光,又撩开鬓边长发,指着其腮边黑痣,对程学启道:“黑痣在此,不会有假。”

程学启立即赶往帅帐,报告李鸿章。李鸿章大喜过望,说:“好好好,苏城有幸,苏城有幸啊!”程学启道:“何时进城纳降?”李鸿章道:“宜速不宜迟,越快越好。”程学启道:“要不要通知常胜军,一同入城?”李鸿章道:“常胜军鱼龙混杂,不易管控,决不能让其染指苏城,抢夺掳掠。本抚这就下令,让戈登率部回驻昆山。”

接到李鸿章命令,戈登一万个不情愿。围攻苏州,淮军兵力有限,要你领军助剿,协同作战,苏州外围廓清,八王将知道孤城难守,不得不投降献城,却把常胜军一脚踢开,眼睁睁看着淮军入城纳降,大发其财,要咱戈登怎么想得通?可这个理由又摆不上桌面,戈登只能旁敲侧击,对李鸿章说:“苏城守军多达十二三万,常胜军撤离,两万余淮军如何镇得住?万一八王将出尔反尔,临时变卦,鸿帅咋办?”

李鸿章明白戈登话里意思,也不点破,只是道:“八王将已献上慕王脑袋,还怕他们食言违约,不献苏城?戈将军不必过虑,只管领兵回昆就是。昆山空虚,万一无锡和常州方向长毛南犯,无人抵挡,上海岂不危险?”

锡常太平军自顾不暇,哪还有南犯之力?根本不是理由嘛。无奈军中不是讲理之处,戈登不好与主帅辩驳,只得另提要求:“苏州外围之战,常胜军没少出力气,可说功不可没,还请鸿帅看戈登薄面,增拨两月饷银,鼓舞鼓舞士气,下次参战,将士们才肯卖力。”

真是贪得无厌!李鸿章不出声骂道。常胜军饷银标准本就高过淮军好几倍,且从没拖欠过。江南连年战乱,饷源短缺,淮军饷银一拖数月,也得想方设法保证常胜军,及时足额发放到位,否则戈登就追着你索饷,动不动扬言撤军不干。八王将投降,不让进城纳降,又无中生有,想多弄两月饷银,哪有此等好事?李鸿章一口回绝,不容戈登啰唆。

戈登实在没法,只好勉强从命,撤离苏州。常胜军一走,程学启便组织淮军各营,分成两部分,星旗电戟,向娄匠二门开过去。郜永宽已下达过命令,二门洞然敞开。淮军浩浩****,顺利进入城中。照降书约定,降兵分守盘胥阊平四门,其他齐娄匠葑蛇五门及城区出让给淮军。不到半个时辰,五门换防完成。尔后淮军由东往西,前往接管各处关隘。

谁知来到城中地带,被降兵壁垒拦住去路,不让西进。问原因,说纳王已将苏城分为东西两半,淮军驻东,降兵扎西,叫半城而守。

见前头部队受阻,程学启打马上前,听到半城而守四字,不禁火冒三丈,恨不得架了大炮,直轰降兵壁垒。又考虑降兵达十三万之众,四倍于我,真要开打,淮军占不到上风,苏城也会跟着遭殃。只得咽下一口恶气,带上郑国魁,飞奔纳王府,去与郜永宽交涉。

郜永宽知道程学启会上门,在纳王府里坐等,哪儿都不去。自阳澄湖上签署降书后,他便暗生悔意,不知投降是好事,还是坏事。尤其到得谭绍光面前,准备取其脑袋出城邀降,心里就很不是滋味,犹犹豫豫,老打不定主意。也是汪安钧逼迫,又听到慕王府里丁香琵琶曲响起,恨谭绍光夺己所爱,才横下一条心,掷帽为号,让汪安钧索取谭绍光的命。谁知谭绍光死不瞑目,目光定在郜永宽脸上,让他不寒而栗,心惊肉跳。郜永宽懂谭绍光目光里意思:你这背信弃义的可耻叛徒和卑鄙小人,决不可能有好报,我今天惨死在你手里,明天就会轮到你小子头上!

谭绍光目光让郜永宽对淮军,确切说对程学启、郑国魁还有戈登痛恨不已。不是这三人诱导,自己又怎会违背天良,残杀同胞,让谭绍光死于非命?郜永宽觉得不能让谭绍光的命白丢,轻易交出苏城,便宜李鸿章。还要增加筹码,留编百营,半城而守,各王将待遇也得往上提一提。即便李鸿章和程学启不同意,也没啥大不了的,无非费些枪子炮弹,打上一仗,拼个你死我活,不相信自己十三万守军,拼不过他们三万淮军。

程学启和郑国魁赶往纳王府时,汪安钧已先到一步,正劝说郜永宽,撤掉城里壁垒,放弃半城而守愚蠢做法。淮军都已入城,不可能再把人家赶出去,何必节外生枝,激化矛盾?郜永宽根本听不进汪安钧意见,说:“此时咱还掌握着半个苏城,一旦撤掉壁垒,把家底全部交出去,再提条件,无异于放屁,谁还会当回事?”汪安钧说:“纳王不听奉告,固执己见,只怕会招致杀身之祸。”郜永宽说:“我手里还有十多万雄兵,谁近得我身!”

两人正争执不下,程学启与郑国魁已至纳王府前。下马后,郑国魁见程学启满脸怒气,提醒道:“军门先平复一下心情,再入见纳王不迟,否则会坏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