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桂芬走后,李鸿章办几个急件,开始审阅三郡粮赋浮额裁减奏稿和实施办法。办法已很详尽,当即派发朝廷。朝廷批复非一天两天能下来,不能坐在衙门里傻等,李鸿章带领老六昭庆赶往青浦,召集诸将,部署进剿苏州战略。
经认真讨论,综合各位建议,李鸿章深思熟虑,准备三管齐下:一由程学启率开字诸营主力队伍,自昆山往西,主攻苏州南部;二由刘铭传、李鹤章、李昭庆率铭字、鹤字及新募肥勇,由常熟出击江阴和无锡,再辅以黄翼升淮扬水师并进,控制苏州北面;三由李朝斌率扬州水师,由泖淀湖挺进平望、吴江、太湖,掌握苏州西面。戈登也不能闲着,由松江移驻昆山,随时为各路提供支援。为防浙江嘉兴、湖州、杭州太平军绕击上海后方,另派杨鼎勋和张遇春部守张堰,潘鼎新和刘秉璋部守洙泾,截击枫泾太平军,策应苏州战场。
各将领领命出城,李鸿章留下程学启,说:“方忠啊,苏州是长毛第二大本营,地位仅次于金陵,而在李秀成心里,比金陵更重要。李秀成精锐尽在苏州,近二十万人马,兵精粮足,武器优良,加之城墙坚固,城门层叠,只怕不是想攻就攻得下的。”
程学启微微而笑,说:“从翰林哥哥刚才的战略部署,程学启看得出来,您意在规取远势,剪除苏州枝叶,而后图其根本。”李鸿章点头道:“淮军将领里,就方忠最懂我。我问你,开字诸营到得苏州城南后,该采取什么行动?”程学启说:“进而不攻,要攻也是小攻,不能大攻,先给城里长毛造成压力,待各水陆大军扫清外部,形成合围之势,再发起总攻,以最快速度和最小代价,一举拿下苏州全城。”
李鸿章沉吟良久,才缓缓道:“上月我带人至昆山犒军完毕,出城与你告别后,路上碰到掘草根充饥的丁姓老翁,乃苏州阊门人,原靠打渔为生,攒足银两后,在城里买了铺面,做些小本生意,及长毛入侵苏州,父女出逃走散,至今无家可归。我当面答应过他,苏州即将光复,到时他就可回归家园,重操旧业。”
战乱年代,背井离乡妻离子散之人,又何止千万?程学启开始有些懵懂,不知李鸿章没头没尾论及丁翁之事,到底何意。旋即明白过来,说:“翰林哥哥意思,大战必有大破坏,若与长毛大军恶战到底,不仅双方伤亡惨重,老翁铺面也将毁于一旦。”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苏州百姓连遭战乱,再也经不起打击和摧残。”李鸿章心事重重,语调悲凉,“况苏州历史悠久,一砖一瓦都是价值连城的文物,毁之多么可惜?”程学启道:“翰林哥哥不愿强攻,欲智取以保全苏州?”李鸿章道:“若能智取,让苏州百姓逃过一劫,岂不功德无量?”程学启道:“欲智取,无非招降,不战而胜。可说起招降二字,我就有些后怕。太仓之战,季荃(李鹤章)已吃过一回大亏,几乎送命,我也差点上当,死有余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即便苏州守军投降,也难辨真假,不敢轻易接受。”
李鸿章痛彻心扉道:“三弟受骗,只没死在蔡元隆手里,至今我还耿耿于怀。可毕竟太仓是太仓,苏州是苏州,若能招降,怎可放弃努力?”程学启道:“苏州守军慕王谭绍光、纳王郜永宽、康王汪安钧等,都是李秀成死党,只怕招降机会很小。”李鸿章道:“谭贼与李秀成一起从广西打到江苏,不太可能背叛主子,郜汪二贼是中途加入太平军的湖北人,我看不见得会死心塌地,跟李秀成一条道走到黑。”
程学启点头说:“开字营到达苏州南部后,我派人进城摸摸郜汪二贼底细。”李鸿章说:“方忠多留心吧。欲招降敌人,必先置之绝境,断其活路,否则不大可能,故进攻苏州步骤丝毫不可放松。我先回上海处理完急务,再出巡督察水陆各军,尽快廓清外围,孤立苏州。”
与程学启告别,李鸿章打马回沪。进得抚衙,冯桂芬来告,说自李经方到同文馆后,近郡家长纷纷效仿,送子弟前来报名,通过测试筛选,确定十多名聪慧儿童,留学同文馆,现已正式开课。李鸿章连说数声不错,感谢冯桂芬办了件大好事。
苏松太三郡粮赋浮额减裁办法也批复下来,李鸿章嘱冯桂芬、郭嵩焘、刘郇膏三位,依旨办理,尽早落实下去。三位得令,分头行动,三郡已光复州县积极响应,一户户核减到位,还发放种子、耕牛和家具,帮助百姓恢复耕织,重建家园。
正好丁日昌来到上海,李鸿章喜出望外,专设家宴,为其接风洗尘。席上李鸿章兴致勃勃道:“都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其实火器时代,将不难求,难求的是威力强大的枪炮。雨生(丁日昌)一人相当一个军火库,你一到沪,江苏长毛还能顽抗几天?”丁日昌说:“鸿帅越高看,丁日昌越感惴惴不安,生怕辜负您殷切期望。”李鸿章道:“你已在广东制造出炮硼和子弹,到我门下,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还担心你没有作为不成?”
李鸿章自然不是说着好玩儿,让丁日昌又建一洋炮局,与韩殿甲和马格里此前所建两局合称为上海洋炮三局。丁日昌移花接木,借用自己在广东所积累之技术,很快制造出名曰田鸡炮的迫击炮,以及能发射八十磅炮弹的开花炮,成为三局里成效最大的一局。炮弹源源不断送往前线,大大提升了淮军战力,对推动江苏战场胜利,可谓厥功至伟。
枪炮充足,将士得力,苏州外围战场捷报频传,李鸿章哪里还坐得住?准备离沪出巡,督促水陆各师,加快收缩包围圈,尽快拿下苏州。
就在李鸿章跃跃欲试,计划出行时,钱鼎铭进来报告说:“赫德到访,鸿帅见与不见?”李鸿章道:“这还用问么?别说赫德亲自上门,就是他不知抚衙朝南朝北,只要他踏进上海地面,我也得设法将他逮住,好好商量商量关税之事。”
钱鼎铭点头出去,李鸿章也起身来到门口,迎住赫德。赫德西装革履,穿戴入时。高额宽颐,满脸络腮胡,手上毛绒绒的。李鸿章纳闷,洋人真有意思,服饰鲜亮文明,却半人半兽,连体毛都未褪干净。可要说野蛮不化,又聪明绝顶,能制炮造船,发明各类机器,讲究吃穿住用,连马桶都做得精精致致,拉屎拉尿的茅房比中国人灶台餐室干净得多。
这么琢磨着,李鸿章面露微笑,说些欢迎光临的话,再侧向钱鼎铭,等他翻译给赫德。不想赫德一口流利官话,字正腔圆,比李鸿章还标准。李鸿章暗自一惊,心想还是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看赫德兽相未脱,出口却温文尔雅,让人感到舒服。
好在李鸿章提前对赫德做过了解,有话可说,道:“据鸿章所知,赫德先生正值而立之年,鸿章刚好比你痴长十岁。”赫德笑道:“哦,抚台大人已至不惑。”
一个洋人,连不惑都知道,李鸿章想不钦佩都难,再不敢视赫德为半人半兽。
客套过后,赫德言归正题,说明来意,请李鸿章对各通商口岸海关给予扶持。作为南洋通商大臣,扶持海关属职分所在,李鸿章责无旁贷,自然不会推诿。还顺便恳请赫德,规范上海海关管理,加大关税征缴力度,确保苏松太三郡粮赋浮额裁减后,苏沪总体厘税收入维持原有水平不变,甚至略有提高。
苏沪大部已为淮军光复,浮额减裁办法也实施下去,百姓重拾犁铧,回归田园,经济逐渐复苏,洋商华贾往来如织。也就是说上海商贸环境大为改善,关税增收不在话下,赫德不折不扣,满口应承。李鸿章很满意,关切道:“比之北洋三口,南洋五口贸易量大得多,赫德先生可否考虑定居上海,就近掌控五口海关?”
赫德很会说话,道:“只要李抚台主持苏沪,我就居留上海。再说阿思本舰队已进入中国海域,李泰国会先期到沪,与我商讨舰队事宜,近期我不会离开江南。”
朝廷出于对太平军作战需要,不惜花大钱托李泰国在英国组建阿思本舰队,如今太平军已成强弩之末,李鸿章又手握淮扬水师,加之太湖水师也可通过曾老师就近调动,足以对付太平军,对姗姗来迟的洋舰队也就不怎么关心。何况洋舰队在李阿两人手里,中国人没法控制,李鸿章不想过多置词,只是轻描淡写,随便带过。
送走赫德,钱鼎铭说起阿思本舰队,不无担心道:“筹建舰队本是好事,我国海域广阔,海防任务繁重,没支像样舰队,实在说不过去。只是清廷采取赫德建议,全权交给李泰国经办此事,只怕所托非人,麻烦不少。”李鸿章道:“我也听说李泰国贪心傲慢,说好六十五万两银子购买英国舰队,事到临头又要求清廷再加二十万,双方几经讨价还价,最后议定八十万。看来这笔生意,李泰国没有少赚。”
钱鼎铭说:“这还在其次,匪夷所思的是未经任何人允许,李泰国就擅自以清廷名义,在伦敦与阿思本签订合同,内容是清廷不能直管和指挥舰队,日后购买军舰和组建海军,都只能归阿思本统带,清廷皇帝若对阿思本下达任何谕令,都须经李泰国转达才算有效,否则可以不予遵行。说穿了,舰队只能听他李泰国的。”
“这个李泰国,以为我大清朝廷好欺!”李鸿章怒不可遏的样子,“大清受多英国欺侮,李泰国才有恃无恐,把自己视同英国政府,想在大清头上拉屎拉尿。”钱鼎铭道:“李泰国到上海后,肯定会来抚衙找鸿帅,看您如何应对。”李鸿章道:“他找我干啥?又不是我让他筹建舰队的。”钱鼎铭道:“拿到八十万舰队购置款后,李泰国又索要舰队装备包括船炮款及官兵川资,朝廷肯定无力给付,他不来找您找谁?”
果被钱鼎铭说中,李泰国刚至上海,粗气来不及喘上一口,就匆匆跑来见李鸿章。本要扯上赫德作陪,正好有处海关关卡发生纠纷,牵涉多国洋商,赫德在外斡旋未归,李泰国等待不及,拉过上海海关首席通事唐廷植,直奔抚衙而来。
其实李泰国说起中国话来,不比赫德差,根本不用通事,是听说李鸿章与其他中国人不同,不太容易糊弄,才带上唐廷植,好给自己帮腔。唐廷植是广东香山人,早年入读香港马礼逊教会学校,英汉双语出色,咸丰年间就在上海海关担任通事,与洋人过从甚密。唐廷植胞弟唐廷枢也毕业于马礼逊学校,英语同样了得,兄弟俩合作编了部《英语集全》,乃中国第一本英汉字典,属英语教学必备书。上海同文馆刚成立,用得上《英语集全》,李泰国特意让唐廷植带上一本,用做敲门砖,来敲抚衙大门。
见面后李泰国先不提舰队二字,从唐廷植手里拿过《英语集全》,双手呈给李鸿章。李鸿章早知唐氏兄弟编有此书,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到手,自是欢喜,一边翻阅,一边点头赞道:“好书好书,上海同文馆正求之不得,我代馆里学子感谢廷植兄!”
见李鸿章对唐廷植热情有加,将自己冷落一旁,李泰国心中不快,抢过话头,夸奖唐著几句,再过渡到舰队话题上,说为清国海军建设,自己如何殚精竭虑,如何劳心费力,才终于大功告成,阿思本将军已率舰队进入中国海域,不日就可抵达上海。
来抚衙路上,李泰国就设想,阿思本舰队可谓中国第一支现代化海防力量,作为淮军统帅和苏沪长官,李鸿章听到舰队入境消息,应该激动不已,欢呼雀跃。不想这小子竟没事人样,不惊不讶,只淡淡道:“李先生辛苦啦。”
李泰国颇为不满,再没兴致绕弯子,直奔主题道:“舰队共有中级兵轮三艘,小级兵轮四艘,每艘兵轮上都配有炮位多尊,炮弹预备充足,具有超强战力。清廷仅支付八十万两购舰款,轮炮等装备费和官兵川资都由本人先行垫付,粗粗估算不下十二万。”
李鸿章懒得吱声,听李泰国继续往下道:“今求见抚台大人,主要请您兑付已花销出去的十二万两银子,至于舰队到沪后各项开销,预计每月不下五六万,到时按月支付不为迟。”
见李鸿章还是没出声,李泰国有些不知所措。连唐廷植也已沉不住气,凑近李鸿章道:“据廷植所知,淮军收复苏南大部后,苏沪关税和厘金增长不少,十二万两银子该拿得出来吧?”李鸿章瞪眼道:“十二万两银子都拿不出,鸿章还坐在这个巡抚位置上做甚?可淮军将士在前方卖命,活着要吃要穿要拿饷,伤亡要殓再埋要抚恤,哪样离得开银子?银子都砸在舰队上,十万淮军将士散伙回家种田,听任长毛杀回上海,再打到北京去?”
说十万淮军,自是夸张,不过震慑震慑李泰国而已。李泰国一时犯急,绅士风度全失,怒道:“抚台大人意思,这十二万银子不给啰?”李鸿章道:“你说给就给?你是当今皇上还是总理衙门大臣?”李泰国吼道:“不给就不给,我马上指挥舰队,北上找恭亲王去。”
李鸿章道:“你找谁是你的事,我只提醒一句,十万淮军不是吃素的,自安徽打到江苏,从没依靠过洋人。苏沪数十仗,常胜军也只做做配角,当当援手,大仗恶仗都是咱淮军打的。为几个银子,如此要挟逼迫,弄不好激怒军情,无非刀兵相见,一决雌雄。”
气得李泰国两眼翻白,拂袖而出。李鸿章屁股都懒得抬一下,只说了声恕不恭送。钱鼎铭担忧道:“这下鸿帅可将李泰国得罪完了。”李鸿章道:“此种无理也敢取闹之徒,咱没工夫跟他客气。”钱鼎铭道:“鸿帅面前捞不到好处,李泰国定会去纠缠恭亲王,大说烂话。”
“他爱说让他说去。”李鸿章满不在乎。可过后还是具函恭亲王,详述与李泰国交锋过程,提醒总理衙门小心洋人圈套。又比较赫德与李泰国两人,前者还算平正,周旋中外,随事尽力,众誉交推。李泰国权谲百出,贪婪狡诈,恣肆嚣张,不可养虎为患,贻害无穷。
信函发出,李鸿章摊开苏松府图,指点苏州战场,推敲出巡线路。与老师曾国藩不同,李鸿章金戈铁马十多年,亲身历经数十仗,闻惯硝烟和血腥味,苏州大战在即,要他安坐抚衙,隔空指挥,心里总不踏实。不料幕僚们纷纷反对,这个说苏州战场大局已经布下,主帅只须坐镇上海,宏观调度,不必涉险深入战场,劳苦奔波。那个说将帅身份不同,主帅运筹帷幄,将领决胜千里,贵在各尽其职,不可越俎代庖。还有说将领依作战策略攻城略地,主帅往前线跑,只会干扰将领,于战争反而不利。
李鸿章有些不解,平时每逢大战,自己亲临一线,挥刀督战,从没人阻止,这次怎么异口同声,反对你出巡呢?也许苏州为李秀成根本,不仅城里驻有二十万重兵,周边各大小城镇也分布着十几万大军,而淮军经数度扩充,水陆加一起亦不过五万,双方人数悬殊,要以少胜多,拿下苏州,绝对是场恶战硬仗,非付出惨重代价不可,各位担心你身家安全,才不愿你离开上海,亲涉险境。
岂知李鸿章志坚胆壮,认准的事谁也别想改变。当即给各位讲起老师挺经故事来,尔后说:“苏州乃李秀成命脉所在,他肯定会不惜代价,严防死守,此战将面临不少意想不到的困难。也正因此,本帅更应挺身入局,亲临一线,给将士以鼓舞,一鼓作气拿下苏州。”
没人能说服李鸿章,只得作罢。只莫姑娘听说他准备出巡苏州战场,夜里趁他回房就寝,温言软语道:“听说苏州有大仗要打,大人准备亲自上阵?”李鸿章道:“不叫上阵,叫巡察前线。”莫姑娘说:“几时出发?”李鸿章说:“明天出发。”
莫姑娘没再追问,扭转脑袋,抹起眼泪来。李鸿章正在宽衣解带,没得到莫姑娘反应,觉得有些奇怪,停下手里动作,说:“你怎么啦?”
莫姑娘还是没出声。李鸿章伸出长手,掰过莫姑娘肩膀,见她泪眼婆娑,忍不住笑道:“你是担心长毛枪子炮弹不长眼,会要我老命吧?”莫姑娘撅着嘴巴道:“我才不担心枪子炮弹不长眼呢?”李鸿章问:“你担心什么?”莫姑姑说:“担心你有三长两短,我家小姐拿我是问。”李鸿章说:“我真死在长毛手里,你家小姐找长毛问去呀,找你干吗?”莫姑娘说:“我家小姐把你交给我,我就得负责你的死活嘛。”李鸿章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莫姑娘柔声道:“没事也不放你走。”李鸿章说:“你不放我走,我就不走啦?”莫姑娘说:“不是我不放你走,是小姐不放你走。”李鸿章说:“你别三句不离小姐好不好?身为淮军主帅,肩负灭贼重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岂可临危退却?何况数万淮军是我一手缔造的,对我忠心耿耿,也不会陷我于危境而不顾。快休息吧,明天我还得早起出行呢。”
莫姑娘也知阻止不住李鸿章,只好道:“你得答应我,一路多加小心,四手四脚出门,四手四脚回来。”李鸿章笑道:“答应你,四手四脚回来,不少胳膊不缺腿。”
一夜无语。谁知翌日早上临出门,莫姑娘又泣不成声,生离死别似的。面对威武三军,李鸿章声色俱厉,一言九鼎,一见女人眼泪,却心肠发软,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连哄带劝道:“昨晚已跟你说好,我会四手四脚回来的。”
莫姑娘哀哀哭道:“天亮前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大湖,白浪滔天,将你座船打翻,你往墨黑的水底沉下去,我要去救你,眼见快够着你伸过来的手指,又一个巨浪打来,把你卷得不知去向。你不能离开上海,你被大水冲走,我到哪儿找你去?”
李鸿章拍拍莫姑娘瘦弱的肩膀,道:“别担心,梦都是反的,我不会有事。”
撇下莫姑娘,出得抚衙,冯桂芬和周馥已等在大门外,几位各自上轿,往黄浦江边赶去。本来郭嵩焘也欲一同出巡,好一路饱览苏锡风光,正巧有朝旨下达,朝廷根据曾国藩、李鸿章师徒保举,任郭嵩焘为两淮盐运使,他已离沪赴任。
来到江边,太湖水师统领李朝斌上前迎住,恭请几位,登上帅船。太湖水师本属湘军系列,曾国藩欲调黄翼升淮扬水师回皖,李鸿章一拖再拖,说苏南战场遍布湖河港汉,须臾离不开水师,不肯从命。曾国藩说不过学生,只好出让太湖水师,进行交换。不想李鸿章笑纳太湖水师,仍扣住淮扬水师不放,气得曾国藩写信,扬言要参劾李鸿章。李鸿章回信说老师想参就参,打下苏州前,不可能放走淮扬水师。曾国藩无奈其何,只得作罢。
且说李鸿章几位由李朝斌保驾护航,望南而行,直指枫泾方向。枫泾并非主战场,可位置重要,李鸿章才决定先巡察这个吴越名镇。李朝斌介绍说:“枫泾位于松江与嘉兴交界处,一镇通两省,一桥跨吴越,号称吴跟越角。”
冯桂芬也说:“枫泾地方不大,却钟灵毓秀,人才济济,曾出过三名状元,五十六名进士,一百二十五名举人,北宋宰相陆贽便是枫泾人。”李鸿章说:“小小镇子,英才荟萃,确实非同凡响。可叹长毛作乱以来,江南乡试荒废多年,学子学无所用,白白耽误许多大好时光。”冯桂芬说:“收取苏州,光复金陵,头等要务就是恢复科考,给学子们出路。”
一路聊着,船近枫泾,前方来报,说刘秉璋、潘鼎新、张遇春及鼎勋各营共同发力,已成功收复枫泾。李鸿章大喜道:“枫泾在握,截断苏浙两省长毛联系,淮军已无后顾之忧,正好全力围攻苏州。”周馥道:“这是刘秉璋诸将送给鸿帅的见面礼。”
说话间,到得镇口,各将已列队在岸,恭候主帅到来。李鸿章离船上岸,与各位见面,执手言欢,感谢大家敢打敢冲,为苏州战场赢得主动。刘秉璋道:“围攻枫泾多日,一直没能攻克敌垒,还是听说老师要来巡察,将士们个个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一气拿下枫泾。”众将齐声附和:“鸿帅英明,淮军威武,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欢呼声中,将领们拥着主帅,视察布防情况。绕镇一周,见各处堡垒坚实牢固,尽可放心,一行走进施王庙,参拜施王。冯桂芬道:“施王实有其人,并非虚拟。原名施全,宋高宗时曾任殿前司军校,随岳飞征战有功,被朝廷册封为定海侯和护国大将军,掌管金山沿海事务,给苏南浙北百姓做了不少善事。岳飞遇害风波亭,施全乔装潜入秦府,行刺秦桧未成,被分肢杀害。枫泾百姓不忘施全大德,自愿捐建施王庙,定时举办庙会,以为纪念。”
见施王庙里神像完好,各顶设施齐全,李鸿章觉得奇怪,说:“长毛只认天主教,视其他各教为邪教,所到之处,佛寺道观尽遭破坏,为何施王庙能够幸免?”刘秉璋道:“长毛侵入枫泾后,有感于施全精忠报国事迹,不仅没破坏施王庙,还来上香朝拜。”
拜过施王,出得庙门,几位入淮军大营参加庆功宴。宴毕回行营歇息,正值夜色迷离,人在桥头月在水,李鸿章竟有些如梦如幻,不知是否喝多酒的缘故。
冯桂芬轻拍桥栏,说起吴越旧事来:“当年越王勾践为吴王夫差所败,被掳吴宫做苦役。勾践忍辱负重,一副忠心耿耿样子,终赢得夫差好感,放他回国。自此勾践卧薪尝胆,誓报大仇。后用范蠡计,访得浣纱女西施,欲献夫差,消磨其意志,再趁机下手。谁知勾践一见西施,两眼发直,哪忍割爱送人?还是范蠡左劝右劝,大道理小道理说了几大箩,勾践才手挽西施,送她上路。送出越宫,再送出越城,翻过一山又一山,渡过一水又一水,勾践就是不愿止步。一直送到枫泾,上了咱们脚下这座桥,就要进入吴境,勾践依然紧拉西施玉手,死死不肯松开。范蠡只得抽出利剑,说国王再不放行西施,臣下一剑劈断你手臂。勾践还是不管不顾抓住西施,嘴里说反正没有西施,我也活不下去,还在乎一只手臂?话没说完,只听范蠡大喝一声看剑,手起剑落,一道寒光电闪而下。”
说到这里,冯桂芬合住嘴唇,不再吱声。几位听得入迷,急问:“范蠡劈着勾践手臂没?”李鸿章笑道:“肯定没劈着。”几位反问:“鸿帅怎么知道?”李鸿章道:“劈着勾践手臂,君臣反目,还如何一雪前耻?”众人反应过来,要冯桂芬继续往下说。冯桂芬说:“勾践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丢掉自己手臂,见得剑刃即至,赶紧缩回手,眼睁睁看着西施翩然过得桥去,消失在路尽头,只留下桃李深浓,掩映碧水中。故唐人诗云:西施昔日浣纱津,石上青苔思杀人,一去姑苏不复返,岸旁桃李为谁春。”
冯桂芬说完,几位没再出声,陷入沉思。过桥进得行营,入帐睡下。天明出帐,回到帅船,面西北方向,推波犁浪,逶迤而驰。南风习习,岸柳轻浮,不知不觉太湖已然在望。李鸿章想起昨晚冯桂芬所说吴越故事,忍不住道:“当年西施告别勾践之后,估计也像咱们一样,穿河过汊,辗转太湖,最后进入吴都。”
冯桂芬笑道:“西施如何入得吴都,史无记载,也许有此可能。”周馥感慨道:“都说英雄爱江山更爱美人,看来鱼与熊掌还真不能得兼,连勾践一国之君,为江山只得放弃美人。相反夫差为美色所祸,又丢江山,又失性命,更划不来。”
“说起美人祸水,其实都是男人自己坏事,又不肯认账,才推给女人。美人真能祸国,咱也弄几个绝色美女,送给李秀成,换取苏州,何必煞费周章,兴师动众,苦苦围攻吴都?”李鸿章哂道,“遥想当年夫差,其实是战胜越国后,狂妄自大,听不进伍子胥劝告,悍然伐齐争霸,以至国力削弱,勾践趁虚而入,伐吴取胜,杀死吴太子,夫差无奈与越议和,不久越国再次攻吴,灭掉吴国,夫差自刎身死。”
船上各位都是饱学之士,自然知道吴越典故,皆无异议。李鸿章又叹道:“依鸿章浅见,美人没法战胜英雄,敌人也没法战胜英雄,能战胜英雄的,只能是英雄自己。”
船达太湖,巡察过太湖水师各营,听说郭松林部已攻破苏州西南横塘一带,李鸿章决定东进慰问松字营。太平军侵占苏浙后,冯桂芬被迫离家,客居他乡,如今绕船苏州城外,横塘在侧,家山不远,不觉心下凄楚,忍不住吟诵起范成大诗句来: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
范成大乃南宋大诗人,也系吴中名士,冯桂芬是借这位前朝乡贤诗句,抒发自己心头难解乡愁。李鸿章也喜欢范成大作品,说:“记得读范诗时,诗注有言,石桥便是枫桥,因唐朝落榜生张继写过《枫桥夜泊》,以至天下闻名。”冯桂芬认可道:“确系张继夜泊之枫桥,在横塘北边,此去不远。古人送客,除折柳惜别,还会指指路径,也许范成大要告诉客人,横塘北行,只要看到枫桥和朱塔,就不会有错。”
在场几位都说古人高雅,诗酒送客,将横塘送成古今名镇。李鸿章说道:“论及横塘送别,最著名者恐怕当属北宋词人贺铸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冯桂芬暂忘心中愁绪,笑道:“贺铸的《青玉案》实在太有名了,华词丽藻,哀婉优雅,可谓状写闲愁之千古绝唱,不仅吴中读书人,天下学子人能成诵。”周馥说:“贺铸正因《青玉案》词,获得贺梅子芳名,享誉天下。据说宋金词人步其韵仿效唱和者多达数十人,这在诗词史上恐怕是独一无二的。”
“贺梅子词好,人所共知。只是如今战火纷飞,横塘也难幸免啊!”李鸿章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几位觉得扫兴,不再讨论《青玉案》,回首身后太湖,只见烟波浩渺,远山如墨,孤鸥低旋。而舷外横塘,则处处战旗猎猎,硝烟未散,闻不着锦瑟,看不到花院,梅子早已坠落多时,化作尘泥。
不过再怎么,横塘已在淮军手里,李鸿章率几位离船上岸,犒劳松字诸营。又在郭松林等将领陪同下,镇里镇外游历一番,终难寻范成大折柳送客处。
回船离镇,继续北上,绕到昆山境内周庄。周庄依河成街,桥街相连,居民临水而栖,舟楫往来,片刻离不开水。与横塘不同,周庄早被淮军收复,粮赋浮额经有效减裁,生产恢复如旧,交通商贸渐趋正常,百货集散,商贾进出,笙歌处处,一派繁荣景象。
周庄以普通村落而辟为商贸重镇,实为沈万三之功。冯桂芬介绍说,带几位赏街观巷,浏览沈万三旧居。旧居位于镇东,院落不大,砖旧瓦破,已看不出丝毫富贵气象。住着几户人家,却非沈家后人,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问起沈万三其人,倒也略知大概,说万三者,万户之中三秀也,故又称三秀。沈万三靠种桑养蚕起家,又得陆氏所赠巨财,开始四出经商,以本生利。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远,由周庄而昆山,由昆山而苏州,再由苏州而海外远洋,终成天下第一富翁。还说沈万三致富法宝主要靠借鸡生蛋,即收取昆苏众人之财,集中投资商贸,先近后远,先小后大,如此鸡生,蛋生鸡,鸡再蛋,反复无穷,财富滚滚而来,挡也挡不住。
出得旧居,天色向晚,几位信步来到街边酒店,要了临河包间,举盏小饮。正好店家姓沈,自称沈万三后代,说起祖上之富足,直流口水。李鸿章问沈万三财富到底多少,店家说谁也说不清,只知当年张士诚据守苏州,靠沈万三资助,整整坚守十个月,才为朱元璋所破。朱元璋盛怒之下,准备屠城,还是沈万三出资修筑金陵皇城,苏州百姓才幸免于难。偏偏沈万三还觉不够,又提出拿大钱犒军,惹得朱元璋火起:“匹夫敢犒天子军,不是乱民么?按律该杀!”还是马皇后劝导说:“法律是用以诛杀不法之徒的,不可用来诛杀不祥之人。百姓富可敌国,已属不祥,不祥之民,天必降灾于他,何劳陛下动手杀之?”朱元璋于是饶过沈万三,将他流放云南。沈万三不偷不抢,靠聪明智慧赚钱发财,又散财建筑皇城,还被朱元璋修理,流落他乡,百姓心生同情,编造说沈万三到云南后得道成仙,长生不老,快活胜天子。话传到金陵,朱元璋悔不该放人,又起杀意,准备血洗苏州及周庄,还是有位叫徐民望的读书人挺身而出,跑到金陵,舍死告状,朱元璋感于他忘死直言,御书尔是好百姓五字,放他归家,苏州和周庄得以保全。
故事真假难辨,却引发李鸿章万千感慨:“沈万三再富有,到底还是无冕百姓,在朱皇帝眼里,与平民徐民望没啥区别,可饶过不杀。轮到胡唯庸和蓝玉等功臣,可就没这么幸运,不仅被杀身死,还株连九族。”
“用尽身贱,功成祸归,这是千古不变之理。”冯桂芬叹道,“胡蓝都是明朝开国元勋,跟随朱元璋南征北战,平定天下,立下赫赫战功。俟国家承平,武将们已无多少用处,却功高震主,甚至可能威胁后代皇帝,朱元璋才寻借口,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明初胡蓝诸案,每案一杀就是三四万人,乃至多年后还株连不断,没完没了,实在触目惊心。”
游历周庄,喝酒说话,本是乐事,却由沈万三引出朱元璋,话题越说越沉重,周馥几分不满,说:“都是前朝黄历,关咱们甚事,何必挂在嘴上,扫咱们酒兴?”李鸿章说:“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犹记打下安庆后,老师私下跟我提及胡蓝惨案,说哪天光复金陵,便急流勇退,回湘乡半耕半读。”冯桂芬笑道:“光复金陵,还有捻匪,消灭捻匪,还有洋人,岂是曾大帅想退就退得了的?”李鸿章说:“倒也是。只要国家有事,咱们这些人也许就不会有杀身之祸,可多活几日。”
酒意阑珊之际,夕阳西去,月挂廊檐。茶坊酒肆,曲楼歌苑,霎时间华灯初上,五光十色,煞是招惹耳目。几位惊叹,周庄不过小小水镇,这般温柔香丽,到得苏州风流富贵之乡,金陵六朝金粉之都,岂不更加繁盛浓艳,胜过天堂?怪不得洪秀全出得两广,便毫不犹豫杀奔江南而来,到金陵后再不肯挪窝,死也要死在秦淮河畔。
惊叹之余,但见楼外香河潋滟,玄月如钩。月影里摇来一条小画舫,似有琵琶如缕,自画舫里飘逸而出。李鸿章觉得几分耳熟,似在哪儿听到过。画舫慢慢驶近,到得酒店楼下,终于听个明白,正是前次自上海赴昆山江上所闻《月子弯弯》,嗓音和曲调如出一辙。
闻琵琶,听曲词,不用说又出自前次江上歌娘。李鸿章心里忽然一悠,暗想此次出巡,反对声一片,还是不顾安危,一意孤行,莫不就是冲着这个声音来的?
李鸿章叫来店家,试探道:“可否把水中画舫歌娘叫到店里来唱上几曲?”店家摇头道:“歌娘来自昆山,有些与众不同,从不出舫,谁喜欢她曲子,只能屈尊到画舫上去听。”李鸿章说:“画舫里人多嘴杂,哪有店里清静?我可多给钱。”店家说:“客官出得起钱,可包下画舫,只要还没包出去。”李鸿章说:“麻烦给问问,看画舫包出去没有?”
店家问过,回说刚入夜,画舫还没包走。几位下楼,迈入画舫,谈好包金,舫主落下舫帘,谢绝杂客,将几位请入舫舱,摆上好茶好果,再入内仓,叫歌娘出场。
少顷,歌娘款款而出,仿佛白居易《琵琶行》里琵琶女,犹抱琵琶半遮面。琵琶遮得住半面,却遮不住美貌如花,风情万种。年龄看去不过十六七岁,亦不同于白氏诗中半老徐娘。给客人行过礼,歌娘端然落座,先凝神片刻,尔后轻划如笋纤指,一边弹拨琵琶,一边吟唱起来:月子弯弯照九州,渔船到处好停留,青山绿水风光美,渔哥哥吹笛妹梳头。
一曲未终,几位鼓起掌来。掌声甫落,歌娘继续弹唱,只是节奏放缓,曲调显得有些忧伤:月子弯弯照九州,渔家辛苦几时休,白天摇船夜补网,小妹妹青春水里丢。
唱得李鸿章伤感起来,不忍卒听,叫歌娘稍停,让周馥送上赏钱,探问道:“歌娘哪里人氏?姓甚名谁?”歌娘软声曼语道:“小女乃苏州小民,姓丁名香。”
“哦,丁香,名字生动好听。”李鸿章微微颔首,问旁边冯桂芬,“景亭兄也是苏州人,听得出丁香姑娘口音否?”冯桂芬证实道:“确系正宗苏州口音不假。”李鸿章转而再问丁香:“家里兄妹几人,父母是否健在,为何流落至此?”
丁香未语先咽,泪湿香腮。好一会儿才止住悲伤,缓缓答道:“丁家人丁不旺,母亲年轻时生过几个儿女,皆未成年便早早夭折,直至年过四十才产下小女,侥幸养大成人。老父本以打渔为业,后母亲病故,不愿小女随他风来浪去,拿着打渔所赚小本,进城租房经商,父女相依为命,日子总算能维持下去。可好景不长,长毛攻入苏州,**劫掠,无恶不作,老父只得带着小女逃离苏州,四处避难。谁知江南处处都是战火,父女走散,小女只得靠弹唱小曲维生,一边寻找老父下落。老父没寻着,竟遭遇长毛,被掳入纳王府中,做了郜永宽小妾,给他弹唱小曲解闷。许是我弹唱得不错,郜永宽甚是喜欢,要金给金,要银给银。可我不要金,也不要银,只要老父,郜永宽答应帮忙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小女思父心切,趁淮军围攻苏州,郜永宽忙于城防,偷逃出城,或走村过镇,或泛舟湖河,弹唱琵琶,看能否回到老父身边。小女是随父学的琵琶和渔曲,只要老父听到小女琵琶曲,就会寻声而至。功夫不负有心人,上月终于与老父重逢,虽说其时老父已病入膏肓,到底在闭上双眼前见到小女,也算了却心愿,死可瞑目。”
说得众位黯然神伤,唏嘘不已。李鸿章沉吟良久,想起昆山犒军回沪途中所遇丁老翁,莫非就是丁香姑娘老父不成?想问丁香,又觉天下丁姓人成千上万,哪有这么凑巧?正在犹豫,丁香又重新弹响琵琶,开始浅吟低唱:月子弯弯照九州,翻天风浪使人愁,要吃要穿哪顾得险,可怜夜夜泪双流……
曲终人散,李鸿章几位悄然起身,离开画舫,出庄回到帅船上。舷外天高江阔,一阵凉风吹至,水波渐渐**漾开去,月钩时隐时现,有如夜梦。
天明帅船起锚,望北而行,朝无锡方向驶去。苏锡交界处有个**口镇,镇东一片辽阔水域,人称鹅真**。**口镇位于鹅真**出入口,因而得名。鹅真**四通八达,可乘船往来无锡、苏州、常熟和上海等地,自古兵家必争。郭松林部收复横塘后,已遵李鸿章命令,移师**口镇,准备协同李朝斌所属太湖水师诸营,堵截苏州方向太平军,以便黄翼升、李鹤章、刘铭传、张树珊等水陆各师全力进攻江阴,然后合围无锡。
在习习南风吹送下,帅船一路顺畅,渐入锡境,**口镇咫尺在前,触手可及。李鸿章观察陆形水势,在镇外扎下行营。休息片刻,就出营前往松字营和太湖水师大营视察,鼓励将士们扼住**口镇,确保江阴战场胜利。
入夜回至行营,邀冯桂芬、周馥几位入帐闲聊,说:“**口镇是否也与枫泾、横塘和周庄一样,有方志典故和名人踪迹?”冯桂芬道:“**口镇也系千年古镇,相传为东汉孝子丁兰故里。”周馥道:“丁兰故事出自《二十四孝》,浙闽湘鄂,皖豫云陕,包括苏省丰县等,都有丁兰故居或墓葬、祠庙,算来总共不下二十处,不知**口镇是怎么与丁兰扯上关系的?”
冯桂芬正要解释,郭松林闯入帐中,大声道:“鸿帅行营不可扎在镇外,还是趁早移驻他处吧。”李鸿章问:“本帅细观**口,水陆相形,正是驻扎行营最佳之处,子美何出此言?”
子美是郭松林字号。郭松林道:“进驻**口镇后,末将将镇里镇外及整个鹅真**都巡视过一遍,发现鸿帅行营所处位置,属苏州往无锡、江阴必经水口,一旦江阴战役打响,苏州长毛北援,必会自此经过,到时行营直接暴露于长毛面前,鸿帅岂不危险?”
“子美不错,你能打胜仗,不仅在于敢冲敢杀,还在于肯下工夫,肯动脑筋,本帅非常欣赏你这一点。”李鸿章拍着郭松林肩膀,由衷赞道,“不过两军对垒,出入枪林弹雨,不可能没有危险,是不是?本帅也知行营驻扎于水口,容易受敌攻击,可将士们置生死于度外,前面迎敌,主帅怎能贪生怕死,老往安全僻静地带龟缩呢?”
郭松林深受感动,说:“话虽如此,鸿帅毕竟系一军之帅,遇到危险,有何闪失,松林怎么担当得起?”李鸿章道:“本帅投笔从戎十余载,历经大小百仗,什么危险没遇到过?再说有松字营和太湖水师共守**口镇,就是有危险,也会转危为安,化险为夷。”
郭松林没法说服李鸿章,只得出帐,与李朝斌商量,调动水陆两师主力,就近把守帅营所处水口。李鸿章听得动静,出营训斥两位道:“松字营和太湖水师任务是防堵苏州长毛,怎能本末倒置,尽往主帅行营调遣?**口失守,莫非行营还能保全?马上给我撤走!”
两人只得听令,乖乖回守原处。冯桂芬几分担忧,说:“子美所说不无道理,主帅行营留驻此地,确实是着险棋。”周馥也道:“险与不险,咱们几个无所谓,万一鸿帅有个三长两短,淮军群龙无首,如何完成平吴大业?”李鸿章不以为然道:“没两位说的如此严重。老话有言,置之死地而后生,处境越险才越没事。”
死而后生的话,平时说说没关系,真到身临其境,小命掌握在人家手里,可开不得半句玩笑。两人半惊半疑,问李鸿章道:“莫非苏州长毛不会出兵?”李鸿章道:“出兵是毋庸置疑的。唇亡齿寒,江阴和无锡失守,苏州成为孤城,独力难支,长毛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不出兵相救。”两人又问:“照子美所言,长毛出兵北援,必经行营所处水口,咱们岂不坐以待毙?”李鸿章道:“坐以待毙还不至于。正是子美和质堂(李朝斌)知道帅营危险,才会全力抗敌,不敢松懈,让长毛想接近帅营而不得。”
“原来少荃兄不惜置帅营于绝境,是倒逼子美和质堂舍命御敌,确保江阴战场取胜。”冯桂芬不得不佩服李鸿章胆略,“只是万一长毛突破松字营和太湖水师防线,郭李两人只顾自己逃命,扔下鸿帅不管呢?”周馥也道:“鸿帅可别忘了,子美和质堂都是湖南人,并非您合肥嫡系,会与你同生死,共患难吗?”
李鸿章笑笑,道:“正因两人不是合肥嫡系,更会以死保护帅营。景亭兄有所不知,玉山应该清楚,子美身处湘军时,被曾国荃捂着罩着,一直出不了头,才愤而投奔淮军,受我重用,打仗格外卖力,尽显英雄本色。质堂也差不多,湘军有彭玉麟和杨载福两支水军,太湖水师不怎么受重视,老师欲换回淮扬水师,把他支到我身边,终获用武之地,大展宏图,扬眉吐气,对我感激不尽,自会忠心于我。”
说得两人频频点头,觉得李鸿章驭人之术确实高超。其实也不叫驭人,叫慧眼识才,为我所用。韩愈言,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马埋首马群,没伯乐赏识,无缘驰骋千里,谁知你是千里马还是百里马?士为知己者死,郭松林与李朝斌虽为湘人,混迹湘军时,一直无所作为,默默无闻,到得淮军阵营,受到器重,仿佛蛟龙入海,猛虎归山,一时尽显身手,大放异彩,还能不感激李鸿章知遇之恩,舍身效命于他?
时值深夜,各自安歇,不在话下。翌日天气晴和,无风亦无浪,李鸿章趁着空闲,由冯桂芬和周馥陪同,入镇观光。江南小镇风格划一,无非古巷粉墙碧瓦,小桥流水人家,**口镇也不例外。几人游览半日,进了丁兰祠。
祠里竖有丁兰塑像,陈列着其生活起居器具,也不知属真属假。还有丁兰双亲木雕,说系当年丁兰亲手雕刻供奉之原件,一直保存至今。原来丁兰幼丧双亲,成年后念及父母养育之恩,有心侍奉报答,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只好找来上等木头,刻成双亲像,供奉在堂,事之如生。凡事均与木像商议,一日三餐,先敬过木像双亲,自己和妻子再动筷食用。出门非得禀告,回家一定面见,从不懈怠。久而久之,丁兰妻对木像不恭不敬起来,趁丁兰没在,用针刺木像手指,居然有血流出。俟丁兰回到家中,木像眼中垂泪,丁兰觉得奇怪,问知实情,遂将妻子休弃。
故事不无夸张,甚至夸张得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也许只有夸张,才能彰显感天动地之功能,给人深刻印象。几位心里暗忖,嘴上默不作声,不好当面亵渎大孝子。直到出得祠门,才你一言我一语,说百善孝为先,弘扬孝道最重要,至于故事真假,又何必较劲?再说世人多虔诚,宁愿相信故事是真,也不会轻易质疑。
说话间回到行营,入帐刚坐下,快报递至,说李秀成本在金陵部署城防,与湘军吉字营对抗,得知淮军三路进剿苏州,顿时慌了手脚,不顾天王洪秀全阻拦,毅然率部南返,在江阴城外与李鹤章、刘铭传、黄翼升等水陆大军遭遇,展开激战。谭绍光则探得淮军主帅行营驻地,派郜永宽领军两万,离开苏州,水陆并进,向**口镇扑来,意在突破淮军防线,活捉李鸿章,再北援江阴,接应李秀成。
冯桂芬和周馥皆在帐中,听得快报,吓得面如土色。两人知道,驻扎**口镇的太湖水师和松字营加一起不过五千人马,如何抵挡得住郜永宽两万大军?一旦太平军冲入**口,行营正当其冲,各位无处逃生,岂不只有受死?
去瞧李鸿章,还算镇静,两位才稍感心安。也许他早有对策,**口镇没想象的危险。其实事发突然,李鸿章也吃惊不小,只是身为主帅,不可乱了方寸,动摇军心,才故作镇定,尽力稳住自己。他知道谭绍光会有所动作,却想不到这么快,一次出动两万人马。不用说,仅凭郭松林与李朝斌区区四五千将士,绝不可能把数倍于己的强敌挡在**口外面。
好在李鸿章先有准备,早令屯守青浦等处的滕嗣武、张树声、吴建瀛诸营北移,随时增援苏锡战场。这下谭绍光动作提前,李鸿章赶紧派出亲兵,命滕张吴诸部加速北进,尽快赶到**口镇,驰援郭松林和李朝斌。
亲兵飞马而去,李鸿章摊开苏锡舆图,分析战局发展趋势。冯桂芬张嘴想说什么,周馥扬手止住他,意思要他安静,别打搅主帅。又努努嘴巴,起身向帐外走去。冯桂芬会意,轻手轻脚,跟上周馥,留下李鸿章,以冷静应对战情。
才出帐,郭松林急驰而至。马蹄未止,人已下地,往帐里直冲,一边喊道:“郜永宽大军即将扑过来,鸿帅快撤吧!”
李鸿章依然俯身舆图,头都没抬,只嘴上说道:“往哪儿撤?”
郭松林僵在那里,不知说啥好。得知郜永宽重兵来犯,郭松林担心帅营安危,布置完防卫,便急驰而至,只念着请李鸿章撤离险境,没来得及想清楚撤离方向和线路。李鸿章指点着舆图道:“**口镇东为坦坦平川,西为茫茫太湖,北有李秀成劲旅,南有郜永宽大军,叫我怎么撤?给我插上两只翅膀,拔地而起,凌空而去?”
郭松林哑口无言。李鸿章又道:“本帅已别无选择,只能原地不动,跟你和质堂一道,同仇敌忾,共御长毛,等待滕张吴援军到来。”郭松林哭丧着脸道:“能及时等来援军,自然更好,怕只怕滕张吴几位还没赶到,长毛就已突破咱们水陆营垒,杀向帅营。”
李鸿章一拍桌子,大声吼道:“真没出息!松字营和水师营垒如此容易突破,我还调你们来**口镇干啥?来观光赏景?苏沪到处好风光,观光赏景何必往**口镇跑!我还没挺尸,别在这里守丧,快回你松字营去,坚营固垒,严防死守,决不能让长毛扑入**口。”
“松林去也,鸿帅保重!”郭松林给李鸿章行过礼,含泪出帐,上马飞驰回营。闻听马蹄得得,急切远逝,李鸿章也不觉眼中湿润,视线模糊。多好的部将!大敌当前,自己生死难料,却想着你的安危,你还凶巴巴训斥人家,是不是有些太过?
正在自责,李朝斌也急匆匆赶至,劝说李鸿章离开行营,以避郜永宽大军锋芒,李鸿章又毫不客气,一顿臭骂,把他赶走。
夕阳西去,夜幕渐渐降临。远处传来隐隐枪炮声,不用说郭李两部已与太平军交上火。帅营却格外安静,安静得有些可怕。李鸿章端坐青灯前,不紧不慢阅读冯桂芬所赠旧版《苏州府志》。苏州历史悠久,两千五百多年前吴王阖闾就建都经营,从此成为东南富贵之乡,鼎盛千年,至今不衰。控五湖,通四海,达三江,阊门内外,居货山积,行人水流,列肆招牌,灿若云锦,语其繁华,都门不逮。亦因繁盛如此,自古兵燹不断,春秋战国时期吴越争强不用说,项羽叔侄起义,孙吴兄弟称雄,朱元璋与张士诚混战,直至太平军顺江而下,侵吞江南,苏州从没逃脱过劫难。如今淮军已将苏沪各处逐一收复,正分路围剿苏州,又有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苏州百姓遭受过太多灾难,真不忍心在他们未及愈合的伤疤上再划上一刀。可战争无情,枪炮一响,谁也无力保全无辜生民性命财产。东南已百孔千疮,李鸿章只愿苏州能幸免于难,给自己留一个税赋基地,战后江南重建也多几个本钱。
心忧苏州未来,李鸿章情绪越发低落。干脆放下《苏州府志》,步出帐门,到外面透口气。只见**影朦胧,江天一色,头顶镰月正白,穆然投映水底,凄清得有些让人伤感。从戎以来,舔刀嗜血,翰林变绿林,天天在死人堆里爬进爬出,李鸿章逐渐麻木,早不知伤感为何物。可毕竟骨子里还是儒生,胸蕴悲天悯人情怀,今夜面对无言清月,思及月下苍生,离多聚少,多灾多难,不免悲从中来,几欲泪下。但愿战争早日结束,让天下百姓安享清平,父慈子孝,夫唱妇随,兄义弟悌。可愿望只是愿望,并非现实。现实是南方长毛肆虐,北国捻军作乱,即便消灭两军,还有虎视眈眈的各国洋人,不知朝廷对不对付得过来。
正对月伤怀,身后响起脚步声,周馥手拿大氅,轻轻走过来,披到李鸿章肩上。虽说立秋不久,到底**口风大,一不小心着凉,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李鸿章安如磐石,定在地上,任凭**风鼓动氅裾,怫怫作响。周馥侍立旁边,望望**里寂月,还是开启唇齿,小声道:“时间已经不早,鸿帅还是入帐歇息去吧。”
“你回吧,我还想待会儿。”李鸿章依然面向**口,没有入帐意思。入帐也没法睡着。滕张吴三师未到,郭松林与李朝斌挡不住郜永宽进攻,**口镇必然在劫难逃。李鸿章不自觉地握握腰间剑柄,仿佛敌人已近,准备随时进行殊死搏斗。
远处枪炮声密集起来。李鸿章别过脑袋,南天火光闪烁,杀声可闻。也不知战况如何,郭松林与李朝斌两师能否坚持到援军到来?万一援军未至,阵线被郜永宽冲破,咱岂不得与帅船同归于尽?遥想祁门受困,老师绝望之至,拟好遗折,立好遗嘱,留下遗物,尔后刀把于手,准备在敌人冲入签押前,结果自己,免受其辱。今夜**口镇与当年祁门何其相似,虽说祁门四面是山,**口镇四面为水,可处境都一样,就是逃无可逃,只能坐以待毙。自己是否也该学老师样,安排好后事,利剑出鞘,随时准备自裁?
枪炮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亮。难道太平军已越过我水陆两师防线,即将杀进**口?李鸿章寻声望去,心里愈加忐忑。听到枪炮声,数名亲兵来到帐外,问该怎么办?李鸿章声冷如铁:“回去歇着,长毛一时还到不了**口。”
亲兵们没动。李鸿章正要发火,冯桂芬挨近道:“前方好像已顶不住,咱们还是早些采取行动吧?”周馥也过来道:“鸿帅下令撤吧,再拖延下去,想撤也没得撤了。”
“你们先撤。我得坚守帅船,稳定军心。”李鸿章不为所动,不紧不慢道。冯桂芬和周馥还想说啥,又有杂沓的马蹄声响起,只见数名骑兵风驰电掣而来。没等几位反应过来,骑兵已近在眼前,为首哨官勒马落地,跪报李鸿章道:“前方阵地已破,长毛瞬息便会杀至,我等受郭将军之托,前来护卫鸿帅撤离。”
“壮士请起!”李鸿章命令道。哨官道声谢,挺直身子。李鸿章哪顾得上自己安危,问:“郭松林现在何处?”哨官道:“还在阵地死守。只是我等离开不久,长毛就冲入阵地,双方杀得昏天黑地,不知郭将军和兄弟们生死如何。”
李鸿章一听,意识到大事不好。正好李朝斌手下数名水兵也已赶到,说水师还能与敌船抗衡一阵,由水路撤离,或许有望脱险。众人于是簇拥李鸿章、冯桂芬、周馥诸位,登上帅船,往**口外驶去。
出得**口,只见水上炮火喧天,杀声四起。李鸿章站在甲板上,恨不得抽出腰间利剑,杀向敌阵。可距离不近,剑锋够不着。担心流弹随时可能飞过来,水兵过来请李鸿章入舱,他一口回绝,岿然不动。枪炮声还在继续。听得出来,太湖水师船炮正猛,盖过敌炮。平时淮扬水师和太湖水师演练,李鸿章只要有空,就会亲临水上观摩,熟悉两师船炮声音。
水上开始动风,夜雾不知从何而起,乘着风势,在湖面上迷漫开来。月影消失,水天浑然一体。渐渐太湖水师炮声稀落起来,敌炮转弱变强。李鸿章暗自吃惊,知道今夜凶多吉少。看来**口比祁门更加危险,不知今夜能不能逃出鹅真**。
果然太平军水师完全占据上风,好几艘战船突破太湖水师水营,穿过重重雾帐,直奔帅船而来。看得出,敌军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你这个主帅。李鸿章几分绝望。悔不该听不进郭松林和李朝斌劝告,没早些撤出**口镇。现在欲逃,为时已晚。又想起离开上海时,莫姑娘揪住不放,生离死别似的,难道此次分手,竟成永诀?
面对迷雾笼罩的湖**,李鸿章心情复杂,伸手握紧剑柄,寻思要不要学老师样,在敌人到来之际自我了断。旋即又摇摇头,意识到自己不会效法老师。利剑是用来杀敌的,怎能往自己脖子上抹呢?自己手长脚长,真待敌人到了跟前,没等其近身,先出剑杀死他几个再说。至少有垫背的,不至于显得太窝囊。生当为人杰,死亦做鬼雄,女流李清照豪气干云,咱堂堂七尺男儿,当然不能随便认输,白白死于敌手。
船上水兵也看出,围拢过来的是敌方战船。别无他路,只能加快船速,逃得一时是一时。可帅船体量大,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眼看敌船步步迫近,船上有人高喊李鸿章名字,要他停船投降,不仅可免一死,洪天王一高兴,说不定会赏个王爷干干。气得李鸿章恨啐一口,真想凌波过去,割下其舌头,扔到**里喂鱼。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敌船只差数丈距离,情况万分紧急之时,忽见前方一只小舢板,自迷雾里飘逸而出,不声不响向帅船靠拢过来。水兵常在湖上漂,知道这是湖区渔户常用小渔船,轻快便捷,专在芦苇浅**间穿梭,来无影,去无踪。
不容多想,水兵找块木板,搭在帅船和小舢板之间,另有几位水兵来掺李鸿章。李鸿章立着不动,还是不愿离开帅船。可已由不得他,水兵一齐用力,将他架到舷边,往外推送。李鸿章脚点木板,踉踉跄跄,跌入小舢板。几乎是同时,凝坐舢中的渔户一**双桨,小舢板驶离帅船,箭一般向迷雾深处飙去。
夜雾越发浓重,世界静极。仿佛木桨划水声都被浓雾悄悄吸走,不留任何痕迹。仿佛身后枪炮声也被隔离开来,变得似有似无。李鸿章呆坐舢头,手扶舢沿,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是梦是醒,不知身处何处。恍惚间抬头前瞻,只见渔户头戴斗篷,身着短褐,背影有些单薄。双臂却柔韧有力,一下一下划动木桨,娴熟而从容。
良久,李鸿章才想起应该跟渔户打声招呼,感谢人家几句。张张嘴唇,觉得嗓眼干涩,送不出声音。原来生死关头,全身发紧,以至火气上升,口干舌燥。人皆肉身,谁都有贪生怕死之时,大敌当前,别看自己强装硬朗,故作镇定,其实紧张程度一点不比别人低。
夜雾毫无散去迹象,眼前依然迷茫一片。随着轻微的晃动,李鸿章意识到舢板已进入**汊,正穿行于密集的芦苇丛中。多年前征战巢湖,也有过与太平军纠缠芦**的经历,至今历历如在目前。李鸿章知道,只要躲入这芦苇如帐的**汊,战船再有能耐,即使威力无比的洋舰,也没法避开芦苇缠绕,追到里面来。就是进得来,**汊纵横穿凿,犬牙交错,无异于迷魂阵,也出不去。也就是说,太平军水师再也无法接近李鸿章,危险已经过去。
可李鸿章忽又后怕起来。上舢板后,没跟渔户说过一句话,也看不到其真实面目,不知是老是少,是黑是白,是恶是善。更不知他为何要来救自己。自己并非苏锡人,这一带无亲无故,谁会赶往战火纷飞的阵前,冒死相救?万一是假装成渔户的长毛呢,自己岂不死定了?李鸿章不自觉地将手伸向腰间。佩剑还在。他把住剑柄,悄悄给自己壮胆。只要划桨人有啥异常,就抽剑出鞘,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过去一万年,或仅在瞬息之间,夜雾开始稀释,眼前略微明朗了些。又仿佛曙光来临,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就是在这若明若暗的当儿,有个声音忽然幽幽响起来,不缓不急,不轻不重,始觉来自遥远的梦中,再闻又似在耳畔不远处。奇怪的是声音还很熟悉,李鸿章感觉非常亲切。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用力晃晃脑袋,好像还算清醒。掐一把大腿,也知道疼痛。睁大眼睛,左右瞧瞧,**汊两旁的芦苇已摆脱夜雾缭绕,在夜风中自在地摇曳着。
声音合着渔户手中双桨的节奏,**漾于水面,清幽,柔曼,动情:月子弯弯照九州,人生苦乐自寻求,好人到底收场也好,一分勤力一分酬。
李鸿章听得出来,歌声其实就是从前面渔户斗篷下面发送出来的。这明明是丁香姑娘弹唱过的《月子弯弯》,怎么渔户也会唱,且唱得与丁香姑娘完全一样?细听连嗓音也如出一辙,只不过没有琵琶伴奏而已。
浓雾完全散去,水天一片澄明,夜色如银,弯月似钩。歌声还在继续,越发忧伤:月子弯弯照九州,今生一去不回头,谁叫你走上虚荣路,一朝坠落一生休。
李鸿章已听出划桨人是谁。不,不是听出来的,是用心感悟出来的。李鸿章明白,世上再无第二个人能唱出这种歌声,这种忧伤得让人心碎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