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登与李恒嵩率常胜军赶赴昆山,与淮军水陆各师联合,将昆山团团围住,展开强攻。太平军固守不出,直到淮军火力减弱,才趁夜出城偷袭。却没占到便宜,不得不改变策略,企图绕开淮军营垒,突围出去。不想到处都是淮军,别无出路,只好暗里派人出城,向谭绍光和黄子澄求援。两人就驻扎在双凤镇,见信后赶紧率三万大军,直扑昆山。却遭周盛传和周盛波伏兵痛击,孙善成水师也前往会剿,逼退谭黄大股援军。程学启见机,亲率洋枪队和水师,乘船直抵正义镇,全歼镇中数千守军。
通往苏州唯一陆路被截断,各处水口又全在淮军水师掌握之中,昆山城里的谭绍光绝望至极,纠合三四万兵力,企图杀出一条血路来。无奈淮军排列洋枪,迎头猛击,水师炮船连环轰炸,毫不留情。一时间,枪炮轰鸣,人呼马叫,各种声音掺杂一起,响彻云霄,震天撼地,太平军进退不能,惊慌失措。如此连战十天,昆山与新阳克复,生擒太平军近万人,轰毙斩杀不下三万,落水死溺者无算,千汊百港,漂尸浮油。
捷报传到上海,李鸿章大喜,召冯桂芬、郭嵩焘、刘郇膏、钱鼎铭等人赴昆山犒军。几位说:“淮军规模扩大,咱们筹粮办饷任务繁重,犒军美差何不另委他人?”李鸿章道:“各人有各人的忙,众位辛苦,暂搁手里繁务,到各处走走,轻松几日,有何不可?”
几位就当平常出游,嘻嘻哈哈赶往黄浦江边,登上抚轮,驶离码头,出沪北行。水浪叠漾,鸥逐云影,春风又绿江南岸。眼望日前还属敌占区的苏南水乡,而今尽在淮军管控之中,李鸿章心情格外舒畅,仿佛机舱动力蒸汽机吐出的突突声,激越而又欢快。众位一边品尝茶水和点心,一边欣赏沿岸风光,有说有笑,其乐也融融。
天色向晚,轮船放慢速度,动力机声小下来,变成浅吟低唱。亲兵送上餐盘,一人一份,各自为战,倒省得客气。毕竟战火刚熄,硝烟未散,出于安全考虑,餐后李鸿章没让轮船靠岸,熄火随波逐流,天明再加速前行。然后交代众位:“诸位仁兄,后舱配有客房,铺盖齐全,累了可去歇息,亦可继续在此喝茶叙话。”
没人起身,仍端坐不动,临舷遥看江岸灯火,依然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冯桂芬和钱鼎铭乃吴越人士,说起本地风俗人情和旧典方志来,一套一套的,让在座各位大长见识。兴之所至,冯桂芬还哼起江南小调,虽系男音,却也清丽柔软,声声入耳。
夜色渐浓,月出波谷。忽有江风拂至,送过隐约琵琶声,像特为冯桂芬伴奏。众人寻声望去,但见近岸灯影里,乌篷轻晃,似行似止。不一会儿,琵琶低落,女声悠然而起,穿过岚烟水雾,婉婉转转,缠缠绵绵,送入江心: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原来琵琶女弹唱的是苏南吴歌《月子弯弯》,典型的羽调式。冯桂芬轻声介绍说。还说这首吴歌很古老,南宗年间就开始流行,一直传唱至今,词曲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可见千百年下来,百姓就没几时逃脱过乱离命运。百戏之祖昆剧就是杂取此类小调,经文士和艺人加工改造和完善,程式固定下来,广受欢迎。承平时期,昆剧舞台遍布昆山及苏南,太平军作乱以来,各处舞台毁于战火,昆剧几乎绝迹,只有这种吴歌偶尔还能听到。
冯桂芬话没说完,远处船上歌声又起: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骨肉团圆聚,几家飘蓬在外头。
众人听得真切,心头愀然,不再说话喝茶,一个个竖起耳朵,捕捉着乌篷船上送来的每个音符: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长安夜夜家家月,几处笙歌几处愁。
不知何时,江风止息,万籁俱寂,唯吴歌如诉如泣,绕舷不去。李鸿章泪湿青衫,扭头对月,月已悄然循去,水天茫茫,夜色如梦。琵琶声依然不绝如缕: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愁杀人来关月事,得休休去且休休……
次日船抵昆山,程学启早率众将,恭候城外码头。船靠岸停稳,诸位缓缓下船,与程学启、何安泰众将执手言欢。赶到淮军大营,犒赏将士,众皆欢喜。又大摆宴席,招待哨官以上军官和立功战士。犒军结束,李鸿章交代诸将,休整一段时间,养精蓄锐,以备苏州大战。尔后改陆路返沪,程学启、何安泰列队恭送。
送出城外,折柳长亭,只见满目平芜,荆榛塞路,偶有破壁颓垣,也是十室九空。野遗腐尸,恶臭难闻,有饿殍,也有敌我双方战死士兵,战争刚结束,还来不及掩埋。尖嘴乌鹫正在啄食尸肉,闻得动静,扑哧飞走,啼声惨怖。李鸿章脸色凝重,众人也低头不语,忧心忡忡。唯有何安泰叹息一声,嘴里咕哝道:“真是哀鸿遍野,惨不忍睹啊!”
“明明是乌鹫,哪来的哀鸿?翰林哥哥名讳,也是你挂在嘴上的?”程学启最敬李鸿章,听不得别人直言鸿字,顿时无名火起,“再说翰林哥哥慈母健在,何哀之有!”何安泰赶紧闭住嘴巴,偷眼去瞧李鸿章,但见他没事人似的,大步朝前,跨上前面的战马。
行行止止,沿途所见,皆百孔千疮,走上数十里,皆寂无人影。好不容易碰上一位老翁,也面无人色,正挖掘路边草根。李鸿章下马上前道:“老人家贵姓?”老翁弱声道:“免贵姓丁。”李鸿章继问:“挖草根做甚?”老翁道:“作饼充饥。”李鸿章又问:“儿女不予接济?”老翁道:“我本住苏州阊门,打渔起家,在城里盘下两间铺面,作些小本生意,日子还过得下去。后长毛陷城,烧杀抢掠,只得带小女仓皇出逃,流落城外。城外依然战火纷纷,父女走散,我年老体弱,近地无可求乞,远处行走不动,唯有挖掘草根填腹,苟延残喘。”
李鸿章从亲兵手里拿过干粮袋,塞给老翁。又掏出一包碎银,交其手上,说:“赶紧找到女儿,好父女团聚。”老翁感激涕零,伏身要给李鸿章下跪。李鸿章扶他起来,道:“数月之内,苏州便会光复,到时您老仍可回家经营铺面,过安生日子。”
老翁千恩万谢而去。李鸿章浩叹一声,无语凝噎。冯桂芬过来说:“从前苏南民稠地密,半里一村,三里一镇,炊烟相望,鸡犬相闻。咸丰三年苏浙失陷,逆贼出入**,几乎无户不掠,无屋不焚。苏(州)松(江)太(仓)三郡所属州县遭遇尤惨,壮者被掳,老幼相携,死亡枕藉,悲风啼雨。以至树叶摘光,草根掘尽,则食其所亲之肉。”李鸿章悲道:“瞧此状况,即便天下无事,没有二三十年,也无法恢复到咸丰初年光景。”
直到此时,众位才意识到,李鸿章请他们到昆山来,是以犒军为名,体察战后民瘼。昆山与新阳收复后,各路淮军已拥有四十余州县,江苏大局再无悬念,规复苏州不过是迟早的事。也就是说战后重建该摆上议事日程,片刻耽误不得。
回到上海,李鸿章安排冯桂芬和郭嵩焘几位,研究恢复生产办法。研究来研究去,无非鼓励招垦,轻徭薄赋,涵养民力。话好说,做起来难。尤其赋税标准过高,各地完不成,不得不做手脚,糊弄上面,以至粮赋浮额现象极为普遍。苏省系全国赋税最高省份,苏松太三郡粮漕又为全省最高,比本省常州多三倍,比镇江等府多四五倍,比外省多一二十倍。这本来就不合理,战后田荒地芜,民穷财尽,地方无以承担,只好虚报天灾,官垫民欠。如此一来,看去赋额颇高,征收实少,徒有虚名而已。
正在犯愁之际,吴云入衙,献上一册稿本。冯桂芬接过一瞧,竟是苏松太三郡粮赋浮额减裁办法,粗读还算可行,称善道:“此办法好,可依此完善执行。”
郭嵩焘亦有同感,三人一齐去见李鸿章。来到签押房,郭嵩焘先进门禀报:“吴云来访。”
吴云原为吴煦和杨坊同党,被李鸿章撸掉官职后,一直赋闲在家。李鸿章以为他闲得无聊,来讨官要位,道:“吾忙得火急火燎,哪有时间接见闲人?”郭嵩焘道:“不见也没关系,只是日后别后悔,反过来去求人家。”
听话带玄机,李鸿章才道:“就见见吧。”郭嵩焘转身唤入吴云和冯桂芬。吴云上前作过揖,道:“鸿帅过州取州,过府收府,春风得意马蹄疾,旧僚想见上一见,还得筠仙兄好话说尽。”李鸿章笑道:“取州收府易,恢复重建难啊。前不久咱们众位沿苏松太跑了一圈,满目疮痍,不知何时能恢复元气。”
吴云也不多话,掏出身上册子,呈上前来,道:“吴云闲极无事,无以为寄,只好作文打发时光。鸿帅堂堂翰林,词章高手,文名满天下,今特赠拙著,请不吝赐教。”
这个吴云,也太不识趣了,明知你繁务缠身,还要来捣乱。李鸿章想挡回册子,人家已送到手上,只好接住,放到案边,敷衍道:“赐教不敢,待鸿章忙过一阵,**平苏州,攻下无锡,一定抽空好好研习。”冯桂芬道:“苏锡并非一日两日**得平攻得下的,鸿帅还是先看看吴著吧,也许您会喜欢。”
平时也没听郭冯与吴云关系如何,今天不知哪段肠子欢快,竟恭恭敬敬叨陪左右,同来面见,你一言我一语,极力帮腔。李鸿章不觉狐疑,拿过桌边册子,倒看是何奇文妙赋。打开封面,见扉页上写着苏松太三郡粮赋浮额减裁办法字样,眼睛顿时就鼓大了,如饥似渴翻阅起来。吴著以事实作依据,详细分析计算三郡粮赋储量,得出浮额具体数据,以阐明减裁之必要。难能可贵的是,还针对战后现状,罗列减裁手段,颇为可行。
李鸿章大声叫好,感谢吴云,做了件非常有意义的大好事。苏松太是苏省乃至全国赋税最重地区,也是吴云任职苏沪多年,深知裁减浮额之必要。李鸿章扬着吴云大著,笑道:“幸亏兄解职赋闲在家,才有时间,书成此著,帮我大忙。”
吴云自然谦虚几句。李鸿章又指示冯桂芬和郭嵩焘,在吴著基础上给予完善,形成整套方案,再请旨核减三郡粮赋浮额,让当地百姓休养生息,恢复生产。
三人得令,起身告退,李鸿章叫住冯桂芬和郭嵩焘,收紧眉头道:“粮赋乃国家之本,浮额裁减后,收入短缺,国库空虚,又怎么供养朝廷、军队和地方呢?只说节流,不言开源,恐怕皇上也轻易不会恩准。”
两人觉得也是,问李鸿章怎么开源。李鸿章道:“墙内损失,只能墙外弥补。苏沪华洋杂沓,商贾辐凑,最为繁富,完全可在厘金和关税上多下工夫。筠仙与松岩管理苏沪厘金征用,两人好好商量商量,也许能拿出增收办法。景亭兄熟悉关税底细,看还有无潜力可以挖掘,赫德将南下巡察各通商口岸,到沪后我再跟他沟通。战争结束,江南无事,厘金和关税有长,朝廷底气足,才可能批准核减三郡粮赋浮额。”
两人领命而去,李昭庆招得肥勇返沪,入衙来见。身后跟着李经方,甫一入门,就口呼父亲,拜倒在地。李鸿章上前扶起,左瞧瞧,右观观,甚是喜爱,乐道:“一别年多时间,吾儿又长高长壮了些,成小男子汉啦。为父记得你出生于咸丰五年五月,过几日就满八岁,正是读书好年华,送你进上海同文馆,定能长真本事。”
几天后李鸿章摆桌家宴,给李经方做过生日,亲自送往同文馆。冯桂芬迎出来,叙礼毕,将李经方一番打量,说:“看经方秀外慧中,又有静气,就知是读书种子。到我同文馆,必将学有所成,日后好服务国家,振兴华夏。”
冯桂芬说着,叫来馆务人员,领走李经方,先熟悉食宿和听课地方。亲自陪李鸿章视察教务,看望教习。教习多为洋人,教学负责卖力,学员反响不错,还算对得起所领高薪。
“中土缺乏西语西学人才,只好高薪聘请洋人。不过咱们花银子,教习花力气,彼此都不亏。”李鸿章忽想起一人来,“景亭兄还记得龚橙么?那小子散漫放浪惯了,入幕受不了拘束,聘到馆里来,每天教个把时辰洋文,应该还够格吧?估计他也不会狮子大开口,要求洋教习那么高聘金,给我省些银两,多买几条洋枪打长毛。”
冯桂芬对龚橙本不抱啥希望,李鸿章有此想法,只好道:“也不知龚橙住在何处,咱让人打探明白,再去恭请,看他愿不愿意。”
没过两天,冯桂芬告知,已访到龚橙住处。李鸿章说:“那麻烦景亭兄走一趟,把他请到同文馆去。”冯桂芬笑道:“龚橙自视才高,又好面子,只怕桂芬请不动他。”李鸿章笑道:“没里子的人,往往最要面子。”随冯桂芬出了抚衙。
拐弯抹角,来到一个小弄堂。轿子进不去,两人只得下轿,由亲兵护卫,淌着脏兮兮的积水,高一脚低一脚往里走。到得弄堂深处,有间木屋门楣上写着“半伦轩”三字,不用说便是龚橙住处。李鸿章抬手在门上扣了扣,门嘎吱一声打开,有个女子出现在门里。颇有几分姿色,估计正是龚橙从朋友处拐来的“半伦”。
人家金屋藏娇,龚橙破屋藏“半伦”,倒也要些本事。李鸿章肚里嘀咕道,只听女人问道:“你们找谁?”李鸿章说:“找龚橙龚孝拱,他在家吗?”女子点头道:“在是在家,不过正在做学问,不愿让人打扰。”
这小子还真会摆谱。冯桂芬想说这是巡抚大人,要龚橙出来跪迎,话出口却变成:“咱们就是来跟龚橙谈学问的,可否进去一坐?”女子这才勉为其难地说了声请,让到门边。李鸿章叫身后亲兵躲远点,低低头,与冯桂芬迈进屋里。
屋里又潮又脏,昏暗如晦,蛛网密布。碗朝天,盆朝地,乱糟糟的。也只龚橙这种浪**公子还有他的“半伦”待得住,换了别人,只怕早已逃之夭夭。
进门便是客,女子搬来两张板凳,请两位坐,又转过婀娜身姿,提过屋角矮桌上茶壶,倒起茶水来。没见龚橙,李鸿章正要发问,但闻啪啪脆声自里屋传出来。一时好奇心起,李鸿章过去撩开里屋帘子,只见一人正坐在书案旁,一手握朱笔,一手拿竹鞭,前面则摊了本青格子,边上供着一位已出椟的木主,亦先人木制牌位。显然没察觉出身后动静,正扬起竹鞭,敲几下木主,又用朱笔在书上涂改一阵,嘴里嘟囔道:“此字狗屁不通,此句猪屁不通,此段羊屁不通!也是我叫你一声父亲,只好为你改正,免得你欺蒙后人,遗臭万年。”
不用说,此人便是龚橙。龚橙嘴里嘟囔一阵,又举鞭对着木主敲打一番,像有多大仇恨似的。龚自珍在世时,对生父和叔父诗文不屑一顾,常骂父为龚半通,叔为龚不通。龚橙长大,也对父亲不以为然,指责其文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还动不动在其遗稿上随意改动,说免得流传出去,出龚家洋相。改文就改文,干吗还要敲打父亲木主呢?
李鸿章忍俊不禁,走上前,望眼龚橙手里竹鞭,还有木主上“龚自珍”三字,又拿过其朱笔下的册子,不用说正是龚自珍遗著。
见册子忽被一只手拿走,全神贯注的龚橙才慢慢扭过头,往后望了望。换了别人,堂堂巡抚大人登堂入室,不感激涕零,五体投地,至少也觉荣幸之至,免不了客气几句。龚橙却没事人样,连屁股都不肯抬,只嘴上道:“你来干啥?不是想把那两百两银子要回去吧?也不早点来要,已被我花得精光,再无分文。”
口袋没银子的人,往往满脑满嘴都是银子。李鸿章翻翻龚橙涂改过的龚父遗著,改得还蛮有道理。看来龚橙书没白读,若不沉湎吃喝嫖赌,潜心学问,定会超过其父。李鸿章放下龚著,质问龚橙道:“纵使乃父诗文不乏瑕疵,你想改便改,为何还要大逆不道,鞭笞他老人家木主?”龚橙玩世不恭道:“不鞭他木主,莫非把他从坟墓里挖出来鞭尸?”
李鸿章为龚自珍悲哀起来,说:“你这是人话吗?好歹你也是读书人,该知为尊者讳。乃父一代名流,万人景仰,做儿子的总该维护其尊严和清誉,哪有你如此忤逆不孝的!”
“我也是为他好嘛。”龚橙强词夺理道,“你知不知道,小时我读书为文,出点差错,龚半通也是一边给我改正,一边用竹鞭敲打我,要我长记性。其诗文错谬百出,要我替他修改,不敲击他,让他长长记性,他在阴间写字做文,不还会犯错,误人子弟?”
世上恐怕也只龚橙这种歪才,说得出此等歪理。没法与龚橙争辩,李鸿章道明来意:“你学问好,又精通英语,沤烂在肚里,也太可惜。本抚与景亭兄商量,请你去上海同文馆做教习,发挥你专长,省得你天天在家鞭笞乃父木主,也好让他老人家在地下清静几日。”
满以为龚橙会飞快答应,谁知他一脸不屑道:“我去同文馆做教习,我家半伦独守空房,岂不寂寞?为我龚橙,她舍得放弃锦衣玉食,我总不好亏待她吧?”气得李鸿章真想甩他两耳光,却还是强忍住,指着他鼻子道:“你这样子,如何善待她?没进项,吃不是吃,穿不是穿,住不是住,能留她几时?要不了三天,她就会离你而去,投入别人怀抱。”龚橙道:“不会不会,龚家典藏珍贵,卖得起价,三年两载,饿不着肚皮。”
真叫人哭笑不得。李鸿章摇摇头,拂袖而出。倒是冯桂芬同情龚橙处境,走到他身后,说:“你还是想想吧,去同文馆授课,薪水不低。”
也许受薪水二字**,翌日龚橙跑到同文馆,向冯桂芬表示愿意应聘。冯桂芬请示李鸿章,给龚橙开多少月薪。李鸿章道:“龚橙卖套家藏两百两银子,就按此数开他月银吧。”冯桂芬道:“这已不比洋教习低。”李鸿章道:“咱不过崇敬龚自珍,借故接济一下他这个忤逆子,免得他将家藏全卖光。至于这个教习,他做得如何,还真不敢奢望。”
看在两百两银子份上,龚橙至同文馆教了十天课,待月银一到手,便再没了踪影。冯桂芬拿他没法,只得趁送三郡粮赋浮额裁减奏稿和实施办法,顺便报告给李鸿章,让他心里有个数。李鸿章一点不觉奇怪,浩叹一声,道:“怪不得我老师有言,不为圣贤,便为禽兽。看这龚橙,自小饱读诗书,准备沿着他老子道路,获取功名,治国平天下,谁知一考未售,再不把自己当人,竟至禽兽不如。”
冯桂芬笑道:“曾大帅胸怀大志,一心想成圣成贤,芸芸众生哪敢存此妄想?敢想也没用,毕竟禽性兽性与生俱来,做禽兽易,成圣贤难。”李鸿章道:“若成不了圣贤,又不愿为禽兽,该怎么办?”冯桂芬道:“好办得很,就做常人。”李鸿章颔首道:“生逢乱世,能做常人,已很了不起。记得鸿章身处湘军幕府时,也想向老师看齐,眼观鼻,鼻观心,非掐掉身上禽根兽茎,以早日成为圣贤,结果发现自己不是做圣贤的料,只好作罢。”
“眼观鼻,鼻观心,就去得禽根兽茎,成为圣贤吗?”冯桂芬笑起来,“依我看,曾大帅也做不了圣贤,只能做英雄。”李鸿章问:“老师是英雄吗?”冯桂芬道:“登高一呼,云集响应,是英雄。战长沙,攻武昌,占南昌,下安庆,日后还要克金陵,更是英雄,且是圣贤做不到的英雄勋业。”李鸿章承认道:“我也觉得老师不像圣贤,更像英雄。可他偏偏不肯做英雄,要做圣贤,才老与自己过不去,昼难心安,夜不成眠,痛苦不堪,备受煎熬。”
冯桂芬道:“乱世出英雄,乱世更需要英雄,有无圣贤,倒无所谓。圣贤重在内修,需反躬自省,一言一行念着符合圣人之道,又怎么放开手脚救民于水火?呼唤英雄的时代,老想做圣贤,自是费力不讨好。”李鸿章问:“难道不可既做英雄,又做圣贤?”冯桂芬道:“鱼与熊掌,岂可得兼?乱世英雄,治世圣贤,人不可能同处两世,集英雄和圣贤于一身。”
说得李鸿章直乐,说:“看来只好听景亭兄的,鸿章断掉圣贤心,尝试做做英雄。”冯桂芬道:“不用尝试,鸿帅已是堂堂英雄。”李鸿章道:“景亭兄高看了。鸿章还有些自知之明,明白离英雄还有很大距离。征战安徽几年,朝野讥咱翰林变绿林。若自我评价,咱绿林英雄兼而有之吧。或者说是绿林里的英雄,英雄里的绿林。”
冯桂芬不禁莞尔,道:“依桂芬看,鸿帅早已完成从绿林至英雄的过渡。奉旨组建淮军,征发苏沪,名正言顺,已与绿林挨不上边。保上海,伐苏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威震四方,已是响当当的英雄。苏州已成囊中之物,日后收无锡,下常州,威逼金陵,建下盖世之功,就是大英雄,将青史垂名,流传千古。”
李鸿章得意起来,说:“照景亭兄说来,做英雄也不难嘛。一年多前,鸿章还是湘军老营刀笔吏,不过动动嘴皮子,摇摇笔头子,想不到领支部队,跑到苏沪,打上几仗,眨眼间就成了英雄,做梦似的。”冯桂芬道:“要说成为英雄,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就看作哪样英雄。”李鸿章道:“英雄还可分门别类?”冯桂芬道:“英雄至少可分两种。”李鸿章问:“哪两种?”冯桂芬道:“有道是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时势造出来的英雄,顺势而为,相对容易。造时势的英雄,开创未有之大业,自然难上加难。”
李鸿章深以为然,说:“请景亭兄赐教,哪是时势所造英雄,哪是造时势之英雄?”冯桂芬道:“时势造的英雄太多,陈胜、吴广、项羽、韩信、曹操、刘备乃至李自成、吴三桂等等,数不胜数。”李鸿章道:“史上开国皇帝,改朝换代,该算造时势的英雄吧?”
冯桂芬摇头道:“仅改朝换代,新瓶装旧酒,换汤没换药,谈不上造时势。唯有开创前人未有之奇功伟业,影响后世,造福后人,比如秦始皇始建郡县,汉武帝开疆拓土,李世民融合四夷,才算得上造时势之大英雄。”
李鸿章问:“本朝有过康乾盛世,康乾二帝算不算造时势之英雄?”冯桂芬断然道:“康乾堪称时势英雄,却算不上造时势之英雄。当今内忧外患,看去是道咸以降造成的,其实祸源正出自康乾时代。其时洋人相继西来,要求开埠通商,相互贸易,康乾顾盼自雄,抱残守缺,闭关锁国,严行海禁,不让片帆入海,致使中土一次次失去追赶西洋求富自强良机。以至今日君臣还在做天朝上国美梦,自欺欺人,对西方不屑一顾,可笑可悲更可恶!”
真是振聋发聩!也许只冯桂芬身经江南战乱,长期接触洋人洋器,又精研儒经,涉猎西学,有冷静和深刻思考,才看透中土落后症结之所在。冯桂芬又道:“倒是眼下,正是造时势的时代,就看出不出得了造时势之英雄。”
李鸿章陷入沉思。冯桂芬继续道:“这也是时势所迫。若认清时势,顺应时势,把握时势,就可再造时势,成为造势英雄?比如鸿帅,先建军打仗,做时势英雄,再取法西夷,以夷制夷,以夷兴国,创前所未有之功业,功成当朝,泽被后世,就可成造时势之大英雄。”
李鸿章似有所思道:“做不做英雄不重要,重要的是值此千古未逢之世,勇敢承认自不如人,坦然取法西夷,奋发图强,早日赶上人家。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只知死守祖宗成法,不肯放下臭架子,虚心学习西学西器,强军富国,只怕亡国亡种,为期不远矣。”
两人忧患半天,直至有人来问事,冯桂芬才起身告辞。李鸿章想起二三十年前,龚自珍就曾大声呼吁改良,算是自己隔代知音,忙叫住冯桂芬,说:“龚橙教不教课,每月两百两薪金还是照常发给他吧,以慰龚自珍在天之灵。”
同文馆经费列支于军费,李鸿章说给龚橙发月薪,冯桂芬自然照办。一发就是多年,直到龚橙悄无声息死去,没人再来领取,才予以注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