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圣贤与英雄(1 / 1)

李鸿章说到做到,回衙后召来刘郇膏和郭嵩焘,令即停常胜军粮饷和各项费用。迪佛立颇觉吃惊,想不到李鸿章会动真格的。来华后没少接触大清官员,还没见谁敢在洋人面前如此强硬过。迪佛立大动肝火,欲诉诸武力,又担心面对两万多洋枪洋炮在手的虎狼淮军,占不到便宜,只好怂恿各国驻沪领事及记者,来抚衙给李鸿章施压。李鸿章不怕人多,当众道:“恢复常胜军粮饷也行,条件是交出白齐文。拒不交人,就请各位登报声明,承认白齐文殴打清廷命官,抢走四万两库银,属合法行为,无须给予惩处。”

没谁敢说此硬话,洋大人哑口无言,做不得声。李鸿章又道:“不能免除白齐文罪过,理该归案,请各位督促迪提督,交出凶犯,是死是活都行,反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众人觉得李鸿章言之在理,走进英军大营,指责迪佛立:“白齐文罪责难逃,留他何用?赶快交人吧,免得常胜军没吃没喝,闹起事来,不好收拾。”迪佛立大声道:“别听李鸿章煽动,白齐文没在我处,怎么交人?”

这倒也是实话。为避风头,白齐文早离开英军大营,至于去了哪里,不得而知。有说回了美国,有说降了太平军,还有说拿着迪佛立亲笔信去了北京,准备找英法美驻京公使游说清廷,恢复其常胜军统带职务。

李鸿章不管白齐文去了哪里,公然跟各国驻沪领事摊牌:“不交出白齐文,又要恢复常胜军粮饷,绝不可能。本抚给个折中办法,裁减常胜军。常胜军粮饷平均到人,是吾淮军将士好几倍,可打起仗来,并不比淮军强,有时甚至差得多。耗费大,作用小,常胜军是不是该裁?就是不全裁,也得裁掉多半,留一两千人足矣。”

又将白齐文事件经过说给各国记者,记者们觉得颇有新闻价值,写成大块文章,登到报上,一时洛阳纸贵,举世震惊。迪佛立这才不得不与李鸿章坐下来,商量常胜军裁减事宜。唇枪舌剑,反复争辩,终于敲定《统带常胜军协议十六条》,规定常胜军裁汰至三千人,削减杂项开支及长夫名额;由英国人戈登任管带,李恒嵩为会同管带;不得私购军火;惩办士兵由中方做主;洋人不得干涉松江地方事务。

此系李鸿章首次与洋人交涉,签署中外协议,能有效维护中方利益,实不简单。自道光鸦片争端开始,清廷习惯接受洋人不平等条约,见此协议,惊讶之余,不得不对李鸿章刮目相看,交口称赞。尤其恭亲王奕?,捧着协议抄稿,进宫向两宫太后报喜。慈禧乐道:“曾国藩真有眼光,派李鸿章进驻上海,不仅能打胜仗,与洋人过招也有手腕,不至于吃亏。”

奕?道:“当初钱鼎铭赴安庆搬救兵,曾国藩心里只有湘军人物,先考虑曾国荃,继想起彭玉麟,还动员过李续宜,谁知曾国荃欲夺金陵首功,彭玉麟不愿离开水师,李续宜觉得上海水深,三人都不答应,曾国藩才不得不让皖人李鸿章组建淮军,征发上海。试想不是淮军苏沪战场连战连捷,先克青浦、嘉定、宝山等地,继取常熟、昭文、福山等粮仓,直接威胁苏州,李秀成担心大本营有失,分兵回援,只怕曾国荃两万湘军早葬身雨花台。”

慈禧点头嘉许,道:“左宗棠也功不可没,若非所领楚军牵制浙闽长毛,淮军首尾难顾,也不可能全力对付李秀成。”奕?道:“太后英明!能征惯战的李秀成处处被动,施展不开手脚,正是湘淮楚三军共同发力的结果。楚军在浙江攻城略地,淮军于苏南重创长毛,湘军大可放手围攻金陵。同理湘军锁死金陵,淮军和楚军正好在苏浙发挥威力,三者相互策应,李秀成才顾此失彼,无力回天。”

君臣说会儿湘淮楚三军,慈禧忽然问道:“薛焕还在上海吧,他表现如何啊?”奕?道:“还算不错吧。薛焕也是老臣了,任职苏沪多年,熟悉洋务,经办通商事宜比较胜任。”慈禧说:“他经办过哪些像样的通商事宜没有?”

留薛焕于沪,目的在监督淮军,通不通商其实无所谓得很,奕?想不起他出过哪些政绩,无言以对。慈禧又道:“上海有个李鸿章,薛焕留下无益,念他经营苏沪功大于过,就北上做个太平京官吧。”奕?道:“湘军已够强大,又冒出个来势凶猛的淮军,缺乏监督,只怕多有不妥。”慈禧不紧不慢道:“薛焕身处南洋通商衙门,也无法监督李鸿章,还不如放手让其发展淮军,尽快消灭长毛。依我看,淮军强大,于朝廷也不见得是坏事。”

大清建国以来,以八旗绿营为武装,最忌汉员汉兵坐大,威胁清廷。皆因太平军兴,清兵无能,朝廷才勉强同意汉臣主办团练,规定就地抗匪,不可出省剿贼。后太平军席卷江南,清军金陵南北大营建了破,破了建,再建再破,终至烟消云散,湘军成为对抗强敌唯一力量,咸丰不得不准其离长沙,过岳州,出洞庭,顺江而下,进击金陵。湘军横行江南,清廷已心惊肉跳,淮军应运而生,渐成大势,太后竟说不是坏事,实在不可理喻。

“淮军得到发展,总比湘军一军独大好吧。”慈禧见奕?存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一语点醒奕?,原来太后意思,先让淮军发展,再以毒攻毒,回头制约湘军。只听慈禧又道:“长毛消灭后,还有北方捻匪。师久必疲,湘军东征西讨十载,曾国藩也垂垂老矣,攻下金陵后,北上清除捻匪,只怕再也指望不上,还只能依靠李鸿章的淮军。”

慈禧之手腕,奕?多有领教,却想不到心思深沉如许,你没看透的她先看透,你没悟到的她先悟到。奕?背上一麻,意识到这个女人太不平常,在她手下办事,须处处小心才是,不然脑袋落地,还不知刀是从哪个方向砍过来的。

至于薛焕,既然慈禧觉得他无须再待上海,就让他拍屁股走人。离宫后奕?就令吏部拟稿,以皇上名义下谕,召薛焕入京,让李鸿章兼任其缺出的五口通商事务大臣。

谕令送达上海,薛焕倒也不觉意外。李鸿章不仅掌握威武淮军,与洋人交往也有一套,你留不留上海已无足轻重,即便奕?想为你说话,也没了底气。道理想明白了,待李鸿章上门办理南洋通商大臣交接时,也就心平气和,二话不说,乖乖交出官印及相关文件。

倒是李鸿章过意不去,忍不住说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之类美言,意即薛焕经营苏沪多年,自己不过坐享其成而已。还设宴为薛焕饯行,托他代向恭亲王问好。旁人以为李鸿章虚伪,实乃时过境迁,彼此不再是对手,昔日恩怨随风而去,不必再耿耿于怀。

送走薛焕,李鸿章梳理梳理通商事务,召集幕僚和各路营官商讨战事。通商和洋务可搁一边放放,战争胜败关乎生死存亡,不得不全力而为。据密探所报,李秀成已命慕王谭绍光,听王陈炳文,潮王黄子漋,率领五万大军,向北移动,势在夺回常熟、昭文等粮饷基地。李秀成用兵,惯于声东击西,令谭陈黄三部北指,是不是转移淮军注意,趁虚调动苏州重兵,东进青浦嘉定,攻击上海?

这给李鸿章出了个大难题,据守青嘉,常昭不保,救援常昭,青嘉危殆,实在没法两全。征求文武意见,都说上海和青嘉是淮军根本,绝不能上李秀成大当,给他留下空当,至于常昭等处守军,不过乌合之众,又刚投降过来,弃之毫不足惜。只李鹤章不愿有负常昭诸城,站出来道:“正因常昭守军为归将降卒,更应出兵相救,不然以后谁愿归降?何况常昭乃天下粮仓,粮仓在手,等于命脉在握,岂有让长毛将命脉重新夺回之理?”

李鸿章也有此想法,决定分兵驰援常熟,再飞书骆国忠等将,克服困难,坚守阵地,待援军赶到,合击谭绍光诸部。又令张树声兄弟、周盛波兄弟等淮军主力,分驻青嘉要塞,谨防苏州太平军进犯。

刚部署到位,谭陈黄五万大军已齐聚常熟城下,枪炮齐发,展开猛攻。周边淮军闻讯往救,与骆国忠相互呼应,痛击敌军。然寡不敌众,几个回合下来,清军渐处下风。李鸿章急调开字营、松字营及鹤字营、常胜军,分西南两路,齐攻太仓,以牵制谭陈黄大军,缓解常熟压力。还放心不下,又叫来刘秉璋,命他率亲兵营,增援常熟战场。

刘秉璋领命而去,李鸿章一时得闲,起身伸了伸懒腰。忽闻远处爆竹声起,才意识到年关在即。无心桌案,干脆信步出屋,来到后衙。寒风拂至,天空降下稀稀落落的雪花,像一只只白色蝴蝶,向墙角飘然而去,栖息于蜡梅枝头,乍瞧竟不辨哪是雪蝶,哪是梅花。

见李鸿章站在檐下发愣,莫姑娘过来招呼,请他进屋,别冻坏身子。李鸿章没动,只嘴里问道:“不知有无合肥消息,母亲大人和夫人他们可好?”莫姑娘说:“大人没说,奴婢倒忘了前天有位庐州衙役来沪办差,说是磨店老乡,特到抚衙送口信,告知母亲大人和夫人都好,要大人放心公干就是。”李鸿章道:“磨店老乡到衙,怎不带来见我?”莫姑娘道:“大人太忙,哪有时间见人?人家办完差事,也急着归皖复命,我便让斗斋打发银子,拜托回禀母亲大人和夫人,就说大人还有三爷六爷一切均好。”

得到母亲和夫人信息,李鸿章脸上舒展开来,表扬莫姑娘事情办得好,转身回了书房。莫姑娘跟进来,一边往炭盆里添炭,一边说:“过两天就是大年,我让后厨备了好酒好肉,可否把三爷和六爷叫来一起过个年?”李鸿章道:“前方战事正紧,老三老六哪离得开?”莫姑娘说:“年前回不来,年后大人四十整寿,再召两位兄弟,给您祝寿如何?”

李鸿章才想起自己已整整四十,一辈子过去了大半。记得十年前三十而立,步吕贤基后尘南下帮办团练,旋又辗转追随过周天爵、李嘉端和福济,蹉跎七载,走投无路,幸大哥牵线搭桥,进入湘军大营,受老师栽培,奏请皇上恩准独立成军,征发上海,连战告捷,先署理苏抚,后转实授,成为一地封疆大吏。老师于己恩重如山,义深似海,几辈子都报答不了。报答不了老师,就报答君父,早日灭贼,兴办实业,富国强军,振兴华夏。

这辈子须铭记老师恩情外,还有一个人也得好好感谢他,这人就是李秀成。当初天国内讧,四王相继归天,翼王愤然出走,金陵指日可下,岂料李秀成平地崛起,盘踞苏浙,经营苏福省,以一己之力维护天国不倒,与朝廷对峙到今天。若无李秀成,天国早灭,自己没有率军征沪机会,又哪来今天成就?可巧李秀成与自己同年出生,同属羊命人,也是大器晚成,年近不惑才有所作为。看来人要成器,需贵人相携,也得靠对手玉成,没有对手于前,英雄无用武之地,到头来英雄也无所谓英雄,只能碌碌无为,平庸一生。

无声感叹着跌宕人生,莫姑娘依然没走,侍立一旁,等主子回话。李鸿章扭过脑袋,说:“若吾生日那天战事略松,不妨召老三和老六来衙,一起喝壶热酒。只是战场瞬息万变,寅时不知卯时有啥发生,什么都别说死。”

事被李鸿章不幸言中,李秀成见青嘉淮军防守严密,太仓胜负难料,趁着年关,又从苏州增调万余生力军,直扑常熟与昭文,欲夺回两处粮仓,掌命脉于手中。李鸿章急令黄翼升率淮扬水师,张遇春率春字营,潘鼎新率鼎字营,刘铭传率铭字营,戈登率常胜军,飞速北进,救援常昭。

各将领兵出营,紧贴李秀成增兵屁股,追至常熟城外,猛攻猛打。双方你来我往,杀得昏天黑地,胜负难分。为配合常熟保卫战,太仓战场的鹤字和开字诸营自城南城西发起强攻,试图拿下太仓城,向朝廷献份新年大礼。谁知会王蔡元隆城防严密,凭借深池厚墙,一次次打退来自两个方向的进攻。鹤字和开字两营没占到任何便宜,又损兵,又折将,只得退回营中,休兵暂歇。蔡元隆不肯罢休,趁夜里月黑风高,出城偷袭,淮军数处营垒相继失手。李鹤章和程学启后撤数里,清点人数,死伤近半,只差没全军覆没。

时值同治二年(1863)正月初五,正是李鸿章生日这天。征发苏沪以来,淮军从没这么窝囊过,况且还发生在最能打仗的鹤字和开字两营身上。气得李鸿章浑身发抖,见物踹物,见人骂人,连烤火用的火盆都被踢翻,炭火撒得到处都是。有颗烧得正旺的炭头飞上桌子,落在摊开的宣纸上,滋滋滋冒起烟来,李鸿章也视而不见,仍在大喊大叫。幸亏刘斗斋听得动静,跑进签押房,扑熄桌上火势。还想收拾屋里乱局,李鸿章气不打一处来,吼叫着要他滚蛋。刘斗斋不敢逗留,几脚踩灭地上炭火,仓皇出屋。

偏偏常熟战场又遭败绩,损失惨重。眼见常熟随时可能复陷敌手,淮军再也无兵可派,李鸿章心慌意乱,坐立不安,急得团团转,犹如笼中困兽。抓过佩剑,意欲召唤亲兵,亲赴前线督阵,与将士们共存亡。又想死不足惜,死前总得给皇上一个明白交待,又退回桌边,定了定神,铺纸挥毫,含泪具奏道:“孤军危险,众心惊惶,臣无路能援,徒心焦虑。”

刚将奏折发走,准备动身出衙,郭嵩焘进来呈报粮饷收支情况。李鸿章不耐烦道:“天都快塌了下来,哪还顾得上粮饷?你爱怎么收就怎么收,爱怎么支就怎么支吧,即便统统装上大船,运回你湖南湘阴老家,我也已管不了那么多。”

“什么话嘛!好像我姓郭的给你主持粮道,就等着发国难财似的。”郭嵩焘脸一黑,低声吼道,“少荃你可听清楚,嵩焘好歹也在上书房待过,天天直面皇上皇子,高官大吏见得不少,一个苏松粮道实在吊不起我胃口,是你三番五次写信,好话说尽,我才视彼此交情,离妻别子,来沪给你管粮理饷。早知你如此德性,就不该来蹚浑水。”

郭嵩焘出语够重,李鸿章一镇,才意识到情急之下,没管住自己嘴巴,话说得太没水准。正想解释两句,郭嵩焘又道:“不就是太仓和常熟两战暂时失利吗?胜败乃兵家常事,谁规定只能打胜仗,不能打败仗?一两次小小失败,就急火攻心,惶惶如丧家之犬,以后碰着更大挫折,岂不只有头撞南墙,一死了之!还叫嚷天快塌了下来,我看就是你李少荃死了,淮军全军覆没,还有湘军和楚军顶着,天依然塌不下来,长毛更翻不到天上去。”

也是两人系同年进士,又有翰林院共事之谊,郭嵩焘才敢这么毫不留情,直言训斥李鸿章。李鸿章想想也是,天高高在上,可不是说塌就塌得下来的。只听郭嵩焘又道:“太仓和常熟战役正处相持阶段,最后胜利属于谁还很难说,你这时跑去督阵,不是对各营将领极度不信任么?不但起不到任何作用,还会徒添干扰,弄得人家无所适从,坏淮军大事。”

李鸿章就是李鸿章,听郭嵩焘说得在理,不仅没生气,反而感谢他当头棒喝,止住自己冲动。郭嵩焘也缓和语气道:“嵩焘听说去年少荃离开安庆时,彭玉麟、沈葆桢诸位赠语静思、稳健、从容、勿躁,你表示当奉为枕中秘。曾大帅也送你八个字:沉得住气,耐得住烦,要你懂得隐忍,不畏劳烦,遇事别冲动。莫非到沪刚及一年,便全然忘至脑后?”

师友金玉良言,岂容忘记?李鸿章面带愧色道:“都怪鸿章军政繁忙,陷得太深,辜负师友殷切期望。幸亏筠仙(郭嵩焘)兄点拨,日后再忙再紧张,也要抽空翻翻枕中秘,鞭策自己,从容应对各类事件,以免忙中出错。”

见李鸿章有此态度,郭嵩焘深感安慰,又鼓励几句,转换话题,说起粮饷事宜来。说得差不多,冯桂芬入晤,说:“外国语言同文馆已选定地址,洋教习也物色好,无奈招生告示发出后,反响平平,派人去附近州县动员,亦无人愿送子弟入馆学习。”

李鸿章觉得奇怪,说:“不用自掏学费,连生活费用都由馆方负责,学成后又有现成差事等着,可养家糊口,怎没人愿入馆学习呢?”冯桂芬道:“还是旧观念作怪,觉得研习西语西学西技,没法考功名,做大官,光宗耀祖。”

“无人钻研西语西学西技,制造先进机器,固我国防,强我国力,等到国破家亡,到哪里去考功名,做大官?”李鸿章几分无奈,“吾家儿子经方已到学龄,可惜远居合肥老家,若近在苏沪,一定叫他入馆学习。”冯桂芬道:“鸿帅肯带这个头,自然最有号召力,吸引近郡人家子弟。还可规定同文馆学子学成之后,送隶属督抚考验,作为县附学生,谋取科甲正途,如此定能招收不少生员。”

给同文馆学子以正途,便是为西学谋取合法地位,在中国知识谱系中占一席之地。李鸿章非常赞同,请冯桂芬代抑奏稿,报经总理衙门批准。然后道:“战事频繁,炮弹子弹需求量大,英国军火商趁机提价,抚衙不堪重负。好在韩殿甲已做出榜样,办起兵器作坊,想请马格里再开个兵工厂,试制炮弹子弹。未知景亭兄找过马格里没有?”冯桂芬道:“与马格里谈过,他很乐意。桂芬这就召他来见。”

华尔战死,白齐文出逃,常胜军新任头领戈登有自己军医,马格里处于半失业状态,得到召唤,飞快赶往抚衙。李鸿章迎住,谈到炮弹和子弹制造,马格里内行得很,从材料到技术,从成品到性能,说得头头是道,让李鸿章大开眼界。还说炮弹子弹试制成功,进入生产流程后,还要研制枪炮,甚至战舰之类大机器。李鸿章感慨道:“论及大机器,据吾所知,道光年间英国就已用汽轮取代帆船,横越大西洋,铁路也从五百英里延长至四千一百英里,公开宣布进入海洋与铁路时代。咸丰初年又在伦敦举办万国工业博览会,展示先进机器,诸如大功率蒸汽机、轨道蒸汽牵引机、高速汽轮船、气压机、起重机、机床、自动链式精纺机、隧道桥梁模型及先进高效炼钢法。”

马格里鼓大眼睛道:“鸿帅连这些也知道?”冯桂芬道:“抚衙有专人负责翻译英文报纸,报上登有西器消息,还能瞒过鸿帅眼睛?”马格里道:“原来如此。我印象里,中国人就知道三样东西:苍天、菩萨和皇上,碰到冤屈和灾难,就知大喊苍天开眼,菩萨保佑,或皇上开恩。鸿帅与普通华人真不一样,目光就是独到。”

“小民如蚁,自身不保,只好寄望于苍天菩萨和皇上,本无可厚非。鸿帅身为淮军统帅和封疆大吏,肩负强军富国重任,自然得务真求实,谋划将来,取法西技,奋起直追,不追只能越来越落后。”冯桂芬议论道,“且不说远邦英国,就是比邻日本,近十年来也求变图强,已强过咱们。咸丰三年,美国海军佩里将军率四艘兵舰抵达东京湾,日本人大为惊奇,毫无不犹豫放弃闭关锁国旧制,与西方各国签订系列开放国门条约,还花钱向荷兰购买军舰,不到两年就通过学习和训练,尝试驶舰下海。到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下北京,咸丰逃亡热河,日本人已驾驶自造轮船,横渡太平洋。”

说得李鸿章痛心疾首,道:“反观吾国,情形却大不一样。二十年前林文慎公广东禁烟,深感英国海军威力无比,提出购置和仿造洋舰,筹建现代海军,朝廷昧于天下大势,老以为中国位居世界中心,英法乃蛮夷之邦,远逊吾国,觉得师夷造船有失天朝体制,议论汹汹,强烈反对,道光帝还在文慎公奏折上朱批曰一派胡言。”冯桂芬道:“二十年眨眼过去,英国海军越发强大,弃帆船而驶汽艇,横行吾国海疆水域,长毛水师也扬威于水上战场,朝廷才想起造船武装水师。又觉造船太慢,缓不济急,考虑进购英舰,固我海疆。”

李鸿章说:“此事已酝酿多日,我在安庆组建淮军时,恭亲王就让老师酌配船员,设想始以洋人教华人,继以华人教华人,舰队建成后,与长江各水师联合一气,以备防江防海之用。后经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赫德牵线,委托其回国休假的前任李泰国,购买英轮,筹建舰队。据说李泰国已在运作,还聘请英国海军上校阿思本为总司令,执掌舰队。”

李泰国与赫德都是英国人,系中国海关首任正副税务司,上海第一道关税税卡跚栏就是他俩设置的。前年李泰国病休回英,赫德代管总税务司,趁机向恭亲王靠近,受其赏识,提拔为总税务司。也许鸠占鹊巢,赫德觉得愧对李泰国,想着回馈他,征得奕?同意,让他购买英轮,从中捞一把。有利可图,李泰国踊跃得很,顾不得治病,在伦敦忙碌起来。

冯桂芬接触过李泰国,知他德性,说:“大清组建舰队不是坏事,但李泰国贪得无厌,只怕不靠谱。他日阿思本舰队到达中国沿海,鸿帅免不了要与其人交往,多少得防着点。”

洋人来华,皆为利益驱动,谁不是要钱不要命?当着马格里之面,李鸿章不便直言,只说:“不管怎么样,中国海岸长远,海域辽阔,没有自己舰队实在说不过去。有支舰队做蓝本,可学习经验,借鉴技术,日后条件成熟,再扩大规模,慢慢建成强大海军。”

建强大海军还有待时日,眼下急务是试造炮弹子弹。李鸿章授权马格里,雇佣工人,筹建洋枪局。马格里觉得洋枪局与别的工厂不同,试制枪炮时,难保不出意外,不能放在居民区,建议选择城郊偏僻处。李鸿章道:“松江城外有个关帝庙,北新泾战役时,我曾在庙里驻扎过,正好建洋枪局。刘佐禹知道怎么走,让他带马先生去看看。”

北新泾之战刘佐禹表现不俗,被李鸿章保举晋级,后又多次立功,擢升知州衔,留抚衙当差。受李鸿章之托,带领马格里,出得松江城,来到关帝庙前。抬步入庙,刘佐禹对着关公像,伏地便拜。马格里望眼红脸长须的关公,撇撇嘴角,不知有啥好拜的。

“关公可是武圣人,将洋枪局建在此处,让他老人家监造洋枪洋炮,一定能成。”刘佐禹从地上爬起来,给马格里讲起关公故事来,诸如过五关斩六将及单刀赴会之类。说得马格里肃然起敬,也学刘佐禹样,五体投地,拜倒在关公膝下。

拜过关公,又将关帝庙里里外外巡察一遍,虽说有些破旧,地盘却不小,又远离城区,制造洋枪洋炮再合适不过。回城后马格里直奔抚衙,请调刘佐禹入洋枪局共事,帮他负责后勤和杂务,以便自己一心一意钻研技术。李鸿章欣然同意,又嘱刘佐禹,与马格里真诚合作,管理好洋枪局,尽快生产出合格炮弹和子弹来。两人说干就干,招得五十位工人,吃住都在关帝庙,每天早早起床,先烧香点蜡,拜过关公,再撸衣扎袖,研制枪弹和子弹。

李鸿章还不满足,想把丁日昌也挖过来。丁日昌是老师红人,须他放手才行,李鸿章走进书房,给他老人家写起信来。信刚发走,常昭战场传来消息,历经两个月鏖战,淮军水陆两师轮番冲杀,常胜军将士前赴后继,常熟昭文之围解除,太平军丢下数万具死尸,落荒而逃。黄翼升、刘秉璋、潘鼎新、刘铭传、张遇春诸将领,骑着高头大马,列队入城,与骆国忠、周兴隆等守将会合一处,弹冠相庆,欢呼来之不易的重大胜利。

太仓战场也出现转机,趁常昭保卫战胜利,开字、鹤字诸营及前往增援的松字营奋起反击,硬生生将太平军逼回城里,龟缩不出。李鸿章下达军令,调动常昭得胜之师,南下合攻太仓。城中守将蔡元隆闻讯,一边加强城防,一边派人去昆山搬救兵。昆山城外淮军虎视眈眈,哪有救兵发给太仓?蔡元隆只得转求苏州。苏州为李秀成根本,更不敢轻举妄动。又担心太仓昆山有失,苏州孤立,忙从无锡和常州调兵,南援太昆。

远水解不了近渴,蔡元隆不甘坐以待毙,准备自谋生路。当即写好降书,送往鹤字营,声言太平军败退常昭,太仓朝不保夕,愿献城归顺。李鹤章刚吃过蔡元隆的亏,不相信他肯投降,没有理会。蔡元隆又传信出城,说天国大势已去,李秀成独力难支,与清廷对抗下去,唯有死路一条,只想趁早归降,还能多活几天。李鹤章还是无动于衷。蔡元隆再三具函,饱含深情道,自己是湖南人,在两广人窝里不好混,早有意弃暗投明,回归湘淮两军怀抱,还请鹤帅帮其了此夙愿,他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报效君国。

见蔡元隆说得恳切,李鹤章动了心,隔日中午领兵出营,来到东门外,准备入城纳降。城门如约敞开,数千太平军头扎白巾,列队而出,声称迎接淮军进城,共同举事。李鹤章大喜,策马过去。谁知刚近城门,忽然枪炮大作,伏兵四起,太平军扯去白巾,猛扑上前。李鹤章大惊失色,掉转马头,紧急撤离。没跑几丈远,又有大股敌军自南门潮涌而出,咆哮着包抄过来。鹤字营将士猝不及防,且退且战,慌乱中死伤无数。李鹤章也被流弹击中,掉落马背,幸亲兵冒死救出,一路狂奔,逃往嘉定方向。

李昭庆就驻扎在嘉定城里,得知太仓有变,率兵北救。出城没几里,碰上鹤字营残兵抬着三哥,败逃而至。李昭庆下马上前,察看三哥伤情,一边令亲兵飞马通报二哥。亲兵快马加鞭,赶到上海,跌跌撞撞闯入抚衙,大叫道:“不好啦,不好啦,鸿帅不好啦!”

见是昭字营亲兵,李鸿章还以为六弟出了意外,问亲兵怎么回事。亲兵还没匀过气息,语不成句,半天才说清楚:“鹤帅中蔡元隆诈降之计,身负重伤,生死难料。”李鸿章两眼一黑,惊惧道:“人呢?人在哪儿?”亲兵道:“已退回嘉定,被庆帅迎入城中。”

两个弟弟是追随自己征发上海的,若三弟有啥闪失,怎么回去向母亲交待?情急之下,李鸿章顾不得许多,指令刘斗斋,赴松江城外关帝庙,请马格里跑趟嘉定,为三弟疗伤。尔后忍着脚下鸡眼疼痛,走出签押房,跳上马背,望北急趋。

赶到嘉定城里,李鹤章正躺在昭字营中,接受营医救治。见三弟人事不省,脸上失血,仿佛早死去多时,李鸿章止不住双泪长流,痛哭出声。身为统帅,不便失态,又忍泪吞声,将营医拉到一旁,问:“三弟伤势如何?”营医说:“腿肚子中弹,流血不少,现已止住,该无大碍。只是耳后还有颗弹片,小医不敢动作,怕不小心伤到要害,后果不堪设想。”李鸿章问:“有无生命之虞?”营医说:“不知弹片深浅,若刺得深,可能会危及生命。”

狗日的蔡元隆,咱不踏平太仓,将你碎尸万段,还有何面目苟且偷生于世?李鸿章顾不得悲痛,暂调程学启副将提督衔总兵何安泰,收集鹤字营残部,协同开字、松字数营及常胜军,合攻太仓。何安泰领命而去,李鸿章又传令刘秉璋,代自己督常昭得胜诸军,以最快速度奔驰太仓,策应淮军诸部,痛击蔡元隆,为李鹤章报仇。

部署停当,马格里赶到,李鸿章拉住他的手,请入李鹤章床前。马格里到底术高一筹,先给伤员腿伤做过处理,再验看耳后伤,预计弹片陷得不深,敷上止痛粉,手握手术刀,几下将弹片夹出来,止住血,扎上纱布。又拿出西药,给伤员服用消炎。一个时辰后,李鹤章睁开双眼,醒转过来。李鸿章甚喜,感谢马格里救治得力,保住三弟性命。马格里说:“幸亏鹤帅耳后弹片系斜刺而入,没伤及脑颅,不然我也无力回天。”

马格里走后,李鸿章暂留嘉定,与老六一起陪护三弟。征发上海以来,三兄弟还是头回数日相守。平时各有各的职责,相处机会极少。偶尔相聚,也很短暂,话没好好说上几句,又匆匆分手。想起年前莫姑娘提议,叫老三与老六入衙过年,因怕耽误战事,没有答应。过后又觉后悔,战争无情,万一老三老六哪个出点状况,再相聚已无可能。谁知担心变成事实,三弟竟遭此一劫。幸苍天有眼,没要他命,倒是给了三兄弟团聚机会。李鸿章也就放下军务大事,与老六一道,安安心心多陪老三几天,说说知心话,叙叙兄弟情。

营医护理到位,李鹤章体质又强健,未及旬日,伤口结痂,逐渐痊愈。又有兄弟陪伴,心情大好,能吃能喝,话也多起来。忆及太仓纳降,李鹤章检讨道:“其实稍动动脑子,也不至于上蔡逆的当。蔡逆乃李秀成女婿,又怎会轻易降我?”李鸿章说:“太仓之战,若六弟在旁,三弟也许不会受伤,差点留下大憾。”李昭庆道:“干脆将昭字营并入鹤字营,咱兄弟可彼此照应。”李鹤章摇头道:“兵在精不在多。此次纳降遇变,鹤字营兵败如山倒,怪我掉以轻心,没识破蔡逆奸计,同时也与将士素质不高有关。初发上海,鹤字营大都是合肥人,后扩充规模,发展为多营,加入不少绿营和长毛降兵,变得良莠不齐,打顺风仗没事,遭遇变数,碰到硬仗恶仗,就有些使不上劲。二哥在此,干脆让六弟回趟合肥,招数营肥勇来苏,充实鹤字和昭字两营。咱们兄弟长年在外,六弟回家报个平安,也好宽慰宽慰母亲。”

儿行千里母心忧,何况是上战场,真刀真枪拼杀,性命攸关,生死难料,母亲能不担惊受怕?李鸿章没再多想,答应六弟回皖招勇省亲。又想起上海同文馆生员难招,说:“吾儿经方该长高了吧,一年多没见,怪想念的。六弟招得肥勇,把经方也带到上海来,我好亲手教他读书作文。还可入同文馆就学,研习西学西技,长大做个有用之人。长毛和捻匪迟早会被灭掉,洋务和海防会成为国家要政,掌握西学西技,将大有用场。且朝廷也已同意,凡入馆就学儿童,皆视作县附学生,同样可参加科考,不至于耽误仕途。”

李昭庆自没话说,稍作准备,带上亲兵,动身启程。李鹤章已然痊愈,与李鸿章一道,送李昭庆至嘉定码头。客船扬帆离岸,渐行渐远,李鸿章才放下高扬的手臂,转身对李鹤章道:“愚兄感觉,鹤弟要昭弟回皖,似乎不仅仅叫他招勇省亲。”

“看来啥都没法瞒过二哥。”李鹤章眼望孤帆远影,动容道,“十年征战,杀人如麻,三弟见多生死,心已冷硬。是此次受伤,到阎王殿里转上一趟,才意识到生命之珍贵,到底好死不如赖活着。如此说并非三弟怕死,怕死也不会提着脑袋,上战场冲杀。三弟死不足惜,六弟可万万出不得差错。爹娘爱满崽,爷奶疼长孙。母亲最疼六弟,万一他掉只胳膊丢条腿,咱俩怎么面见母亲?”

十指连心是兄弟,李鸿章能不理解三弟?面对春风**漾的江面,喃喃道:“三弟深知接下来的太昆之战会很惨烈,才找理由把六弟支走,免出意外。其实你俩在前线拼杀,我做二哥的也总牵肠挂肚,每每接阅战报,最怕看到伤亡单上有你俩名字。三弟干脆将鹤字数营交程学启和何安泰,我给你谋个道台实职,替我管理衙务。”李鹤章摇着脑袋道:“不可不可,受点伤,就往后缩,不是三弟性格。再说二哥统率淮军,最需要人冲锋陷阵,三弟只顾自己安危,远离战场,谁还会死心塌地给您卖命!”

“正是两位弟弟不顾死活,冲锋在前,做出表率,淮军将士才一个个置生死于度外,敢冲敢杀,给我打出一片天地来。”李鸿章大受感动,眼里模糊起来。却不知是泪水盈满眼眶,还是江面起了春雾,将视线遮住。遥想老师所统湘军阵营,也是曾家几位兄弟带头冲杀,曾国华还命丧三河镇,连脑袋都没找到,将士们因之受到莫大激励,打起仗来个个不要命,甘愿为老师去死,否则也没有湘军的今天。

李鸿章没再勉强老三,放他跃马扬鞭,返回战场。淮军各陆军水师及常胜军已打退太平军援军,正困住太仓孤城,展开一轮又一轮猛攻。城内守军无处可逃,蔡元隆惊恐万状,愿意缴械归降。淮军吃过诈降之亏,哪还敢相信他?上下异口同声,决不接受投降,同仇敌忾,围而歼之,杀敌万余人,几无漏网之鱼。

却唯独没见蔡元隆,李鹤章带人将太仓城里城外翻个底朝天,也没发现他的影子。过后才知这小子侥幸逃脱,亡命浙江,继续与楚军对抗。后在海宁投降左宗棠部将蒋益澧,不知左宗棠出于什么动机,不仅接纳这小子,还拿出八营兵勇交他统带。

得闻蔡元隆南逃浙江,受左宗棠优待,李鸿章气得咬牙切齿,破口大骂,恨不得亲率淮军,南下浙江,灭掉楚军,生吃了左宗棠和蔡元隆。

气还没消,朝廷发来谕札,明令李鸿章宽恕白齐文,许其重回常胜军,继续领兵剿贼。李鸿章气上加气,跳起三尺高,大吼道:“好你个白齐文,你罪不可恕,还没找你算账呢,你竟异想天开,欲恢复原职,以为我李鸿章好摆弄,是么?”

原来白齐文逃离英国海军战舰后,直接去了北京,找到英美两国公使,声泪俱下,寻求庇护。两国公使听信白齐文,跑到总理衙门,摇唇鼓舌,说他忠义诚实,文武双全,英勇善战,简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又曾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因点小事,开缺出局,于其本人不公,对英美诸国也属藐视和不敬,请奕?主持公道,让白齐文尽快复职,继续统领常胜军。也是朝廷受惯洋人欺压,奕?不敢得罪英美公使,把皮球踢给李鸿章,说白齐文错归错,毕竟先有功于朝廷,还请看英美两国面子,给其戴罪杀敌机会。

当初处理白齐文,事先呈报过朝廷,明文答复还锁在抽屉里,有据可查。谁知朝廷出尔反尔,要你收回成命,接纳白齐文这个恶魔,不岂有此理么?李鸿章自然不会屈从,否则怎么跟常胜军将士交待?再说戈登已经到任,常昭、太仓诸战表现不俗,眼下又正配合淮军围攻昆山,临阵换将,不乱我军心?

李鸿章铁了心抗旨到底,白齐文已从北京赶回上海,大模大样闯进抚衙,说是奉旨回沪领兵。气得李鸿章浑身打颤,指着白齐文鼻子骂道:“你还敢到抚衙来胡闹,我让侍卫拖你出去,一枪毙掉。”白齐文阴阴笑道:“量你也不敢。大清皇帝命我回统常胜军,你拒不从命,朝廷不治你抗旨之罪?就是清廷包庇你,我英美坚船利炮也不答应,不信你可试试。”

白齐文说的也是实话,借李鸿章十个胆,也不敢把他怎么样。不过李鸿章亦非软柿子,不是谁想捏就可捏的,冷笑道:“英美坚船利炮确实厉害,但你要明白,你脚下所踩地皮在本抚管辖范围内,我不取你小命,可将你逐出苏沪地面,还是做得到的。”

“你敢!我告你抗旨,告你违反国际条例!”白齐文大声叫嚣起来。李鸿章一拍惊堂木,猛喝道:“给我拖出去,撕烂嘴巴,打断脚筋!”数名侍卫闻声冲过来,架住白齐文,往外直拖。白齐文一边挣扎,一边嚎叫道:“李鸿章你不得好死,我找美英领事和迪佛立将军,向中方宣战,全歼淮军,杀向北京,灭掉中国!”

直到被侍卫扔出大门,白齐文才止住嘴里喊叫,拍拍身上尘土,灰溜溜跑开,赶往美国驻沪领事馆,一把鼻涕一把泪水,一番哭诉。白齐文殴杨坊,劫饷银,影响恶劣,弄得美国驻沪领事颜面扫地,见这小子就烦,哪愿理睬他?只说常胜军原为中英协商设立,美国不便干预,要白齐文去找英国领事。英领事则说常胜军归迪佛立提督监督,其他人插不上手,把白齐文推往英海军提督营。迪佛立已安排英国人戈登统带常胜军,哪还会向着美籍人白齐文?不过虚与委蛇,假意答应找李鸿章说说好话。

白齐文就在英国海军提督营里坐等结果。迪佛立没法,来抚衙走过场。李鸿章知道迪佛立肚里想法,说:“常胜军属雇佣性质,谁给钱帮谁打仗,本抚只负责出钱,至于哪个统带,管不了那么多。迪提督觉得白齐文比戈登强,更适合统带常胜军,你说服戈登让位就是。戈登也是英国人,别人话可以不听,迪提督开句口,估计会很当回事。”

迪佛立无言以对,嘴说去找戈登,出了抚衙。回到海军提督营,只说大清已任命戈登为常胜军统带,撤换得报经批准,李鸿章答应奏请朝廷,要白齐文耐心等候复旨。白齐文等了大半个月,毫无动静,托人打听,才知被迪佛立耍弄,一气之下,抢了艘小火轮,开向苏州,由一个叫呤唎的英国人牵线,走进忠王府,拜倒在李秀成脚下。

得知白齐文叛投太平军,迪佛立还有英美两国公使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来。李鸿章也深感意外,世上还有人无耻到此等地步。随即下达命令,谁逮着白齐文,不用请示,当场击毙,决不能手下留情。

昆山大战在即,李鸿章顾不得白齐文的烂事,亲带小队,离开上海,经嘉定驰赴太仓,部署战局。昆山是名副其实的汪洋泽国,被太平军占领后,李秀成将其与新阳合二为一,改名昆珊。四面环河,吴淞江和娄江横穿东西,外围有阳澄湖、巴城湖、青阳湖诸湖团绕,锁住昆山城,唯正义镇有旱路可通苏州。李鸿章令程学启率开字等十五营跨河筑营,主攻昆山,另分兵夺取正义镇,截断陆路,使城贼未战胆落。又指示黄翼升等水师分扼各水口,与陆军相为依护,以一网打尽敌人。水陆各师各就各位,再命太仓守将李鹤章,派驻重兵于北门外,防堵敌军自东北方向增援昆山。另饬滕嗣武守卫青浦,加意严防,如苏昆穷寇乘虚内窜上海,即与城外水陆各营互为应援,出击顽敌。李鹤章、滕嗣武如令布兵,李鸿章南返松江,面商已回府休整的戈登,添备攻城器具,克期会剿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