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得白齐文嗷嗷大叫,两脚跳得老高,歇斯底里道:“谁说的!常胜军早整装待命,只等吴煦和杨坊拨下粮饷,便出发北征,他俩却老拿借口推脱,我多催几回,干脆避而不见,到头来说我贪生怕死,不愿送命,真岂有此理!”
见白齐文气急败坏的样子,李鸿章心头掠过丝丝快意,道:“上海又不大,还怕吴煦杨坊钻入地底,没法掘出来?你们之间恩怨,本抚弄不明白,也没兴趣弄明白,只希望常胜军赶快成行,开赴雨花台,配合湘军,收获金陵。不然朝廷追究下来,我拿你们三人是问。”
白齐文气冲冲离去,李鸿章不留不送,低头忙起公务来。苏沪粮饷重地,战略要镇,华洋云集,兵家必争,李鸿章抚苏驻沪,集军务政务洋务于一身,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吃不喝,不拉不撒,不眠不睡,都有得忙。忙得正欢,亲兵送进安庆来函。是老师手笔,说雨花台危机过去,反正常胜军还没出发,干脆原地不动,该干啥还干啥。不过围攻金陵,不能缺少骁勇善战敢打能拼的将士,就让程学启率领开字营,北援吉字营。理由也充分,开字营本来出自湘军,年初淮军始建,力量单薄,才忍痛割爱,放其随征上海。如今淮军已足够强大,湘军急需充实力量,也到了该开字营回归之时。
当初程学启归降湘军,打仗不要老命,立下汗马功劳,曾家兄弟疑神疑鬼,生怕他背叛湘军,老是捂着罩着,不让出头。程学启受不了,趁淮军初创,转入淮军阵营,从此如狡龙入海,猛虎归山,苏沪数次恶战,大显身手,荣立大功,惹得曾家眼红,又想要回去。程学启深受李鸿章信任,在淮军营中干得正起劲,只怕不会吃回头草。
没来得及给老师复函,曾国荃也有书信传至,意思与其兄别无二异,亦即白齐文不比华尔,带不出像样军队,嘉定之战,常胜军乏善可陈,足可说明。攻打金陵属恶仗硬仗,别浪费粮饷,派常胜军前往碍手脚,帮倒忙。淮军已成大势,多开字营不多,少开字营不少,还是赶紧放程学启重回湘军,共克金陵。
李鸿章赶紧回复曾家兄弟,感谢当初出让程学启及开字营,成为淮军主力,成功守护上海不失。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一定力劝程学启重返湘军故营,报效旧主,助攻金陵。只是程学启本系皖人,入淮军阵营后如鱼得水,顺心遂意,听不听劝,恐怕难说。还是常胜军靠得住,粮饷已备齐,即将离沪出征。
又给驻守嘉定的程学启去信,转述曾氏兄弟意思,是去是留,别人不好勉强,还是他自做决定。李鸿章明知程学启不会回头,还要这么说,无非老师和曾国荃追究起来,好有交代。果然程学启接信,不为所动,函告曾氏兄弟,自己身为皖人,留在皖人组建的淮军里适得其所,扬眉吐气,屡立战功,年内连升数级,获总兵加提督衔,不好这山望见那山高,重回湘军。又信寄李鸿章,说翰林哥哥是自己再造父母,没他便没自己一切,这辈子铁了心跟定他,甘愿替他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世间父母怀抱最温暖,没人肯轻易离开父母怀抱。
李鸿章读信至此,大受感动,热泪盈眶。有这样忠心耿耿的部属,淮军哪还有摧不垮的堡垒,攻不破的城池,打不过的敌人?
程学启不愿赴援金陵,李鸿章求之不得,准备给吴煦去信,催他赶快成行。还没提笔,刘郇膏进来说:“老五来访。”李鸿章笑道:“五弟肯定是来结账拿钱的。”
果不其然,李凤章连账单都已做好,放到刘郇膏手上。李鸿章接住,边看边念道:“一发炮弹合银30两,万粒子弹合银19两。呃,怎么涨了价?上次可没这么贵。”抬头问李凤章道:“五弟不是二哥的钱好赚,随便抬价吧?亲兄弟,明算账,也须买卖公平,是不是?”
李凤章也不急,解释道:“五弟岂会随便抬价?商人最怕价格虚高,影响生意。是军火行情看涨,英国人将价格提上来的,五弟只能跟着往上加价,以保本不亏,日后生意还可继续做下去。”李鸿章皱眉道:“定是中国战场军火消耗大,英国人随意抬价,趁火打劫。”李凤章道:“这是明摆着的。现在想来,前次英国军火商给予价格优惠,其实是个诱饵,到咱们离不开他们所产枪炮弹药后,再提高价格,哪怕再贵,也得掏钱购买。”
被迫无奈,李鸿章只得在账单上签字画押,交还刘郇膏,让他照数拨付给老五。
两人走后,李鸿章心里还在纠结。无论军务,还是政事,哪里不需花大钱?战乱时期厘金关税抽取又极为不易,大把大把银子就这样流入洋人腰包,实在让人心疼。若自己也能制造枪炮弹药,不用送大钱给人家,该有多好?可惜国人尤其是士大夫,力气全花在理学道德和寻章摘句上面,无意技工制造,视其为奇技**巧,不足挂齿。
正在慨叹,冯桂芬来见,说有个人要介绍。李鸿章知道凡夫俗子不可能入冯桂芬法眼,忙问人在哪儿?冯桂芬道:“人家很忙,没空上抚衙来。”李鸿章道:“鸿章眼睛一睁,忙到熄灯,整天手不停披,口不息辩,心不辍思,不信还有比我更忙的。”
“各人忙法不同嘛,鸿帅有鸿帅的忙,人家有人家的忙。”冯桂芬笑笑道,“再忙也得去见见,不然您会后悔的。”李鸿章好奇心起,道:“到底何方神圣,景亭兄如此推崇?”冯桂芬说:“此人叫韩殿甲。”李鸿章道:“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干什么行当的?是文臣武将,还是士农工商?”冯桂芬道:“见着人后,自然便知。”
李鸿章不再追问,出门钻进刘秉璋所备马车,由冯桂芬引路,穿过两道街口,拐入一处偏巷。巷子狭窄,过不得车,只好出车步行。行上百十步,闻得叮叮当当敲击声传来,冯桂芬放慢步子,口说到啦到啦。李鸿章心里嘀咕,冯老夫子也是的,咱一摊子事堆在案上未及处理,还把咱拉到这偏僻场所,要风光没风光,要景致没景致,未知有何贵干。
正纳闷儿,冯桂芬抬腿踏上巷旁石坎,指叩檐下木门,嘴里喊着韩殿甲名字。李鸿章听出,叮当声就是从门里发出来的,不晓得是些什么人,在干些啥勾当。
门吱嘎一声打开,走出一个年轻汉子,身着短褂,胸挂皮裙,手戴布手套,额头沾满铅色尘灰,像刚从炭窑里钻出来的。冯桂芬掉头说:“这便是韩殿甲。”又介绍李鸿章:“这是我跟你说过的鸿帅。”韩殿甲几分紧张,准备上前施礼,刘秉璋道:“此处不是衙门,虚礼尽可免去。”冯桂芬也说:“鸿帅不拘小节,快让他进门,看看你们玩意儿。”
韩殿甲腼腆笑笑,让进三人,随手将门扯上。原来是个小作坊,数位工匠正围坐于不高的台桌前,敲敲打打,制作酒盅般粗细的铜帽。
“这不就是炮弹铜帽吗?”李鸿章兴奋不已,眼里放出亮光来,抓一只堆在台桌上的成品,放手里掂量着,“有此铜帽,再配上弹头,岂不就可装入炮膛,轰击长毛?”韩殿甲一旁说:“正是按炮筒口径制造的。弹头试样也已出来,正要试制。”李鸿章道:“太好啦!咱们自己能造炮弹,又何必再花大钱,找英国人购去?”冯桂芬道:“鸿帅先别急,弹头制造更不易,还要装配炸药,技术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
李鸿章却很乐观,说:“能制作铜帽,就能制作弹头,装配完整的炸弹。”韩殿甲道:“炸药和雷管也已试验成功,完整炸弹迟早也会生产出来。”李鸿章道:“好好好,研制出炸弹,积累丰富经验,再制造子弹,进而生产洋枪洋炮。如此一来,既可满足战争需求,还能留住银子不至外流,用以扩大制造规模。”
说得几位信心大增,都说:“有鸿帅支持,再难的事情都好办。”李鸿章道:“世事无难易,只要大胆行动,再难也能成,反之只说不做,再易也会落空。”几位说:“朝廷官员都像鸿帅这样愿办事,能办事,中国又怎会落后于人,被动挨打?”
对奉承话和大道理,李鸿章兴致不高,说:“办事没钱不行,制造军火,须租借场地,购置材料,给付工资,没一样离得开钱。殿甲需费多少,造个计划,本抚拨给你。磨刀不误砍柴工,军费再紧张,军火开支不能少。”又对刘秉璋道:“要郇膏也上这里来看看,敲定经费方案。殿甲时间宝贵,耽误不起,该他主动点。”
这就是李鸿章,雷厉风行,敢作敢为。凡事只要看准,该上午办,不拖到下午,该今天办,不拖到明天。冯桂芬最欣赏这种风格,心下暗想,李鸿章如此有担当,消灭长毛,振兴洋务,强军富国,又有何难?回衙后又表示,还要推荐个人给他。李鸿章迫切道:“还有什么高人,景亭兄只管道来,鸿章一定真诚相待。”
冯桂芬故意卖个关子,说:“这人你接触过。”李鸿章说:“我接触过?”冯桂芬说:“是个洋人?”李鸿章说:“上海满街皆洋人,谁知是哪个?”冯桂芬说:“英国人马格里。”李鸿章笑道:“是常胜军军医马格里吧?鸿章认识。推荐他干吗呢?给我看病?我没病没痛,不想搭理医生。说没痛也不准,脚底鸡眼蛮碍事。不过莫姑娘物色到一个扦脚工,扦上几回,效果还不错。马格里只会西医,估计不会扦脚吧?”
“我只关心洋务和军工,不太在意鸿帅脚底鸡眼。”冯桂芬笑笑道,“马格里虽为医生,于洋枪洋炮却颇有研究,来华前曾在英国军火厂做过技工。一次聊天,他说枪炮弹药耗费大,打仗就是打银子,淮军可考虑自制枪炮。鸿帅若让他弄个韩殿甲那样的作坊,定能造出可用的炮弹和枪弹,甚至洋枪洋炮。”
这就是洋人,擅长学用结合,热衷技工制造。瞧这个马格里,既能当医生,医治枪伤炮创,又能制造伤人的炮弹和子弹。哪像中国士人,只会读死书,究死理,嘴巴厉害,五指除写小楷,再无一技之长,弄不出任何实用器物。还瞧不起能工巧匠,说是雕虫小技。
心里感慨着,李鸿章道:“一定见见马格里,他若有兴趣,鸿章出资让他建个作坊,甚至制造局之类,专门制造炮弹枪弹和洋枪洋炮。也不知白齐文肯不肯放人,常胜军要赴援金陵战场,马格里作为军医,自然也得从军北行。”
也是巧,说到马格里,马格里就出现在抚衙门口,还有常胜军副官李恒嵩。两人先找到钱鼎铭,说有急事报告抚台大人。钱鼎铭于是领着两位,兴冲冲进了签押房。
一见马格里,没等对方开口,李鸿章赶紧起身,把他请到冯桂芬旁边椅子上,说:“马格里先生来得正好,刚才本抚还与景亭兄说到你,要跟你好好谈一谈。”马格里满脸困惑道:“莫非抚台大人已知松江之事?”李鸿章道:“松江何事?不是长毛打了过来吧?”马格里说:“长毛倒没打过来,是白齐文……”
李鸿章打断马格里,道:“只要长毛没打过来,管他白齐文,还是黑齐文,都搁一边去,你先回答本抚,来华前是否在军火厂做过技工?”马格里张张嘴巴,不知该回答李鸿章问话,还是说事。急得旁边的李恒嵩直跺脚,不得不插话道:“马格里做没做过技工,容后再说不迟。松江要出大事了,鸿帅还是听句情况,采取果断措施吧。”
李鸿章才意识到两人来访,原来有事要禀,只好问道:“长毛又没打过来,松江能出什么大事?”马格里说:“为常胜军粮饷,这两天白齐文紧追吴煦杨坊不放,吴杨先是一味敷衍,见敷衍不过,干脆躲了起来。白齐文气急,下令关闭松江城门,领着数十名战士,去了苏松粮道衙门,大有冲击银库强夺饷银之势。抚台大人快拿主意,该怎么办好。”
敢在我李鸿章眼皮子下耍泼,吃错药了吧!李鸿章一听,火气腾地一下窜上脑门,高扬手臂,往桌上拍去。就在掌心快落桌时,手臂忽然往回一抬,五指到了唇边,边摸着山羊胡须,边从容道:“白齐文好像还算正常吧,真会疯狂至此?”李恒嵩道:“白齐文脾气暴,一冲动,啥事都做得出来。又目空一切,谁都不放在眼里,除非鸿帅出面,才可能将他镇住,他对您老人家多少还有几分敬畏。”李鸿章脸色一沉,道:“苏沪军政千头万绪,本抚全身长手都打理不过来,哪有时间顾及白齐文的烂事?你俩先回吧,好言劝劝这小子,要他别失去理智,惹出麻烦来,否则撤掉他职务,驱他滚回美国去。”
马格里与李恒嵩吱声不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起身出门。李鸿章叫住李恒嵩:“你马上回常胜军大营,以加强松江城防名义,调动华籍士兵,分守各城门。淮军亲兵营随后进城,对付常胜军洋兵,以防白齐文倒戈。”
李恒嵩离去,李鸿章让钱鼎铭传令刘秉璋,率两营亲兵,开往松江,看住常胜军大营,不让洋兵乱动。钱鼎铭出召刘秉璋,传达李鸿章命令,尔后坐上马车,朝松江赶去。到得城门边,白齐文所布守兵已被李恒嵩换掉,见是钱鼎铭,开门放他入城。
进得城门,钱鼎铭直奔苏松粮道。可还是迟到一步,该发生的已然发生。半个时辰前,白齐文率数十常胜军洋兵强闯粮道衙门,吓得杨坊躲入后衙密室,不敢出声。白齐文将衙门翻个底朝天,没见杨坊,冲入后衙,乱打乱砸,任凭随后赶到的马格里怎么劝阻,根本听不进去。别看白齐文打仗不行,打家劫舍却有一套,硬是把杨坊从密室里揪出来,指着他鼻子道:“华尔是你女婿,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轮到我白齐文统领常胜军,份内粮饷该拨不拨,连面都不肯露。莫不想吞食军饷,去做生意,发大财!”
杨坊急欲申辩,刚张开嘴巴,白齐文一挥老拳,直砸过去,正正当当砸在他鼻梁上。杨坊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马格里就在旁边,出于医生本能,上前扶住杨坊,一检查,鼻梁已经断裂,只得赶紧施救。白齐文以为要了杨坊的命,一不做,二不休,返身前衙,打死银库卫兵,抢走四万多两银子,赶回常胜军大营,准备领兵去投太平军。不想刘秉璋所领两营亲兵先到一步,白齐文近不得身,无法指挥常胜军,掉头去了海边,登上英军战舰,寻求海军提督迪佛立保护。
钱鼎铭将情况带回抚衙,李鸿章气愤不过,又不觉暗喜。他知道白齐文胆大包天,迟早会闹出点动静,却想不到敢出手痛殴大清三品大员,还打死银库卫兵,抢走四万两库银。这不正好有理由开掉白齐文,改组甚至解散常胜军么?至于杨坊,咎由自取,苏松粮道算是做到了头。还有吴煦,也难逃其责,不指使杨坊拖延常胜军粮饷,又何至于此?
李鸿章当即上书朝廷,详述事件经过,请求惩处白齐文。又大造声势,在英文报上刊登文告,悬赏凶犯,不论死活,只要是白齐文真身,见人见尸,都可领取五万赏银。再给吴煦去信,要他尽快捉拿白齐文归案,以正法典,挽回不良影响。
吴煦见信,去找迪佛立交涉。迪佛立与白齐文私交好,拿借口搪塞,不肯放人。这不出李鸿章意外,不过又多一个弹劾吴煦和杨坊的借口,事发前无端拖延粮饷,致使常胜军迟迟不能起程北援,事发后毫无补救手段,眼睁睁看着白齐文逍遥法外,丢尽天朝上国面子。
劾稿发出后,李鸿章叫来冯桂芬,道:“白齐文如此一闹,正好拿掉常胜军,不知景亭兄有何看法?”冯桂芬笑道:“鸟未尽,兔未死,还没到弓藏狗烹之时吧。”李鸿章道:“鸿章也在琢磨,苏南战事正紧,留着常胜军,还能发挥不小作用。”冯桂芬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想一步到位拿掉常胜军,英美诸国也不会同意。”李鸿章道:“可常胜军一天不解散,鸿章心里一天不踏实,万一以后闹出大乱子,甚至为英美所利用,更不好对付。”冯桂芬道:“常胜军迟早得解散,不过不能操之过急,须慢慢来,先考虑减员,以免尾大不掉。”
常胜军已达近六千人,完全可减去一半,既省军费,又易掌控,日后遣散起来,难度也会小许多。审时度势,李鸿章决定暂不裁撤常胜军,容后慢慢做减法也不迟。常胜军暂可留,吴煦和杨坊决不可留,继续留着,碍手碍脚,会坏大事。其实想留,皇上看过你劾稿,从苏沪大局出发,也会把两人扒开。
吴杨下位,腾出江苏布政使和苏松粮道,加上按察使早空在那里,共有三个实缺,正好安排能人干才。李鸿章心里早已有人,笑对冯桂芬道:“景亭兄出身东吴,又久居苏沪,洞悉人事,了解民情,精通洋务,吾意由你接替吴煦,主政布政司如何?”
怪不得白齐文闯祸,李鸿章比谁都高兴,原来是一箭三雕好事:一可限制常胜军,二可踢开白、吴、杨三人,三还能安插自己亲信。冯桂芬笑道:“桂芬年事已高,替鸿帅提提建议,拟拟文稿,跑跑腿脚,还能信任,充任藩司实缺,已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说桂芬离京十年,逗留苏沪,一事无成,品级过低,离司道差着两三级,想扶上位,朝廷也没法破格。”李鸿章道:“这倒好办。景亭兄先入藩司衙门,全心替我主事,日后再奏请皇上,将级别提上来就是。龚自珍诗云: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非常时期,像景亭兄这样的大才,只要鸿章力荐,朝廷定会打破常规,破格使用。”
冯桂芬倒不是客气,确实无意于仕途,道:“抚衙人才济济,鸿帅还愁没人替你主持藩司?比如刘郇膏和郭嵩焘就不错,又是你同年,心气相通,正可真诚合作,共谋大事。”李鸿章道:“照鸿章原意,刘松岩任江苏按察使,郭筠仙做苏松粮道,景亭兄是本地人,对苏沪情况了如指掌,入主藩司,替我打理苏沪政务和民事,可谓得其所哉。”冯桂芬道:“松岩久在苏沪为官,政绩斐然,让他以江苏按察使兼署布政使,比较合适。至于日后天下平定,需要恢复生产,鼓励商贸,合理税赋,桂芬自会出面替鸿帅出主意,想办法。”
李鸿章说:“有景亭兄此言,鸿章心里就踏实了。还有韩殿甲作坊已起步,马格里擅长技工,让他也办个制造局,日后还可奏调丁日昌来沪再建一局。办制造需要技师行家,光靠外国人,不是长远之计,还得培养本国人才。可否考虑先学西文,翻译西著,研习洋技,再兴制造?中华儿女智巧聪明不在西人之下,果能精熟西文,转相传习,一切火器轮船等技,当由渐通晓,于吾国自强之道,岂不大有裨助?”
冯桂芬也有此想法,说:“恭亲王已力排众议,设立京师同文馆,招收八旗子弟,开馆授徒,学习西文。鸿帅可考虑奏请皇上,准许于上海设立外国语言同文馆,挑选适龄儿童,延请西人教习外国文字,学成后可直接研习西人技术,担任制造局技师。还可入衙充当通事,协办洋务,沟通华洋,以免与洋人交往时,受洋通事欺骗。”
说得李鸿章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起来。冯桂芬道:“莫非桂芬说错了不成?”李鸿章摇手道:“没说错,景亭兄没说错。”冯桂芬说:“没说错,你笑啥?”李鸿章止住笑道:“景亭兄提起京师同文馆,让我想起倭仁倭中堂,忍不住要笑。”冯桂芬说:“咱们欲于上海设立同文馆,又与远在京都的倭仁何干?”
倭仁可非等闲之辈,有正红旗出身,又系道光进士,是名满天下的理学大师和皇帝老师,官拜文渊阁大学士。前年英法联军攻占北京,朝廷被迫与多国签下《北京条约》,天天与洋人纠缠的恭亲王奕?意识到,没有专门外事机构,洋务办理多有不便,奏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遭到倭仁和徐桐等人激烈反对,认为堂堂天朝上国,专设衙门为蛮夷服务,有失体统和国格。无奈时势使然,倭徐怎么反对也没用,总理衙门还是在奕?坚持下,如期成立,挂牌办公。偏偏逃难热河的咸丰不愿奕?大权独揽,发出圣旨,着倭仁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气得老夫子几乎晕死过去。又不敢抗旨不从,只好勉强上任。平时上下衙门,都坐的轿子,这天倭仁却由家仆扶持,上了马背,一路老泪纵横,看不出是赴衙当差,倒像奔法场送命。到得总理衙门大门外,未待下马,倭仁大叫一声:“祖宗怪罪下来了!”泪眼一闭,脑袋一啄,从马背上倒栽下地,磕得满头满脸都是血,被家仆搀扶回家,卧床养伤。伤一养数月,如愿养来一纸“毋庸在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圣谕,终于免去与洋鬼子打交道的差事。不久咸丰驾崩,进入同治时代,西风刮得越发凶猛,奕?授意曾国藩和李鸿章,奏请总理衙门下设京师同文馆,招生教习洋文洋技。偏有多事大臣上疏,称同文馆该置理学一科,以保大清根本不变。倭仁乃当朝理学第一人,慈禧太后便让军机处传旨,着其兼署同文馆教习,十日必到馆讲授一堂理学。倭仁坚辞不就,还上奏声称,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拖延数月,慈禧没法,只得改口,放过倭仁。
倭仁故事盛传朝野,冯桂芬自然早有耳闻,说:“鸿帅是担心上海办同文馆,倭仁之流会跳出来反对吧?”李鸿章说:“可不是?倭仁张口闭口理学,最看不惯稍稍新鲜点的事物,恭亲王创立京师同文馆,他大唱反调,咱再在上海提倡西语西学,他岂不跳起半天高?鸿章不明白,我老师也是理学大家,当年曾与倭仁一起拜倒在唐鉴门下治学,为何老师如此开明,编选《经史百家杂钞》时,大胆突破传统理学范畴,收入不少关乎国计民生的实用篇章。到组建湘军,征战江南,更是主动接触西学和洋技,尽管口口声声打仗在人不在器,待看到淮军和湘军吉字营用洋枪洋炮大胜长毛时,立即摒弃成见,肯定洋器作用,还创办安庆内军械所,大胆试制洋枪洋炮。朝廷少几个倭仁徐桐之类老古板,多几个老师这样的开明人士,乐意睁开眼睛向外看,借鉴西学,研习洋技,何愁大清没有重振雄风之日?”
冯桂芬笑笑道:“也怪不得倭徐之流,他们经年累月待在皇城根下,口食皇粮国税,睁眼闭眼全是千年旧理旧学,旧器旧物,无法体会西洋新学新器之神奇,也就谈虎色变,生怕祖宗成法一变,自己满腹理学再无用处,丢掉手里饭碗。曾大帅不同,身处江南战场,凭玄妙空洞的理学不可能打败长毛,非得求变图强,觅出一条生路来。若曾大帅仍高居庙堂,不须面对你死我活的强敌,眼不见战争造成的满目疮痍,只怕心里想法也与倭徐差不太多。文慎(林则徐)公就曾跟我论到这个话题,说他老人家若非出身福建,又辗转江南和湖广,广泛接触夷人,经办夷务,也不见得能认识夷技之重要,将《四洲志》和手头中外文献交给魏源,嘱其编纂出名重一时的《海国图志》。即便魏源本人,如果一直待在湖南乡下老家,缺少江南为官历练和识见,也不可能眼界大开,喊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声音,振聋发聩,令人警醒。同样道理,鸿帅不组建淮军,征发上海,见识到西学之妙用,洋器之厉害,也不会如此起劲,力主创办制造厂,设立同文馆。”
“无怪乎先贤倡导知行合一,无行又哪有知?”李鸿章频频点头,“京师同文馆教习内容局限于西文,仅招收八旗子弟,属皇族子弟学校。咱办上海外国语言同文馆,不止教授西文,还要研习西人测算之学、格物之理、制器尚象之法,掌握声、光、电、化等制造原理,更趋实用。生员当以近郡聪明儿童为来源,拒招纨绔子弟,以免败坏学风。”
冯桂芬很认同,愿照两人事先设想,代拟奏稿,呈请皇上恩准,让上海外国语言同文馆早日开馆。当夜稿成,隔日交李鸿章过目画押,加印发出。正好有关白齐文事件和吴杨失职复谕相继下达,授李鸿章全权处置白齐文,吴煦藩司和杨坊粮道职务皆被开缺。
司道两职空出,李鸿章又专折保奏刘郇膏和郭嵩焘补缺,两宫照准,任刘郇膏为江苏按察使兼署布政司,郭嵩焘为苏松粮道。于上海设立外国语言同文馆奏折递京后,虽遭倭仁与徐桐等人强烈反对,还是在奕?力争下,获得恩准,复旨下来。李鸿章随即拨出专门经费,授权冯桂芬择址聘师,开馆授徒。
军政学诸权尽在掌握之中,就剩白齐文没归案,常胜军群龙无首,得赶紧处置妥当,以便腾出手来,全力应对苏南太平军,尤其是已回守苏州的李秀成大军。李鸿章开出咨文,让钱鼎铭去找迪佛立,要回白齐文。迪佛立装聋卖傻,说没见过白齐文其人,若钱鼎铭认定藏在英军大营,可自行搜查,把人带走。钱鼎铭不可能搜查英军大营,只得回禀李鸿章。李鸿章主要目的在改组常胜军,迪佛立暂不交白齐文,正好向他提别的要求。
翌日李鸿章带上钱鼎铭和数位亲兵,去英军大营照会迪佛立。迪佛立以为李鸿章也是来要白齐文的,先发制人道:“我已跟钱先生说明,白齐文没在海军大营,抚台大人要拿白齐文,恐怕找错了地方。”李鸿章笑道:“不拿白齐文,本抚就不可来拜访提督大人么?”
不来拿白齐文,又来干什么呢?佛迪立几分意外,道:“抚台大人看得起,肯入英军大营,是英军荣幸,本督非常欢迎!”李鸿章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照会迪提督,是常胜军违背圣命,拒不赴援金陵,罪不可恕。本抚已决定将其解散,请提督大人和各国驻沪领事,尽快领走本国官兵,以免引起哗变,损害诸国声誉。”
常胜军本是英法诸国插手大清军事的直接产物,迪佛立自然不愿解散,大摇其头道:“解散常胜军,谁来保卫上海,消灭长毛?”李鸿章道:“保卫上海不还有英法洋兵么?消灭长毛更是淮军和清军的事,不用迪提督操心。”
说不过李鸿章,迪佛立只得来横的,瞪着蓝眼道:“若本督与各国不让解散常胜军呢?”李鸿章说:“不让解散也行,本抚手头拮据,供养不起无用之师,只好停发常胜军粮饷,拜托迪提督和各国领事自行解决。”
迪佛立知道吴煦和杨坊去职,抚衙财权在握,停不停常胜军粮饷,也就李鸿章一句话的事,只得梗着脖子道:“抚台大人非固执己见不可,本督只有发动京沪各国公使和领事,联名抗议,甚至不排除诉诸武力的可能。”
话到这里,已没法再谈下去,照会不欢而散。回衙路上钱鼎铭道:“常胜军非解散不可吗?白齐文可恶,其他将士毕竟无过。且长毛未灭,还用得着常胜军。”李鸿章说:“常胜军迟早得解散。花大钱供养六千洋兵,由洋人管带,英美诸国都可干预,咱怎么睡得着觉?暂时解散不了,也得削减规模,加以限制。”钱鼎铭道:“洋人总觉华人软弱好欺,估计迪佛立不会善罢甘休。”李鸿章道:“正因华人软弱好欺,更得叫洋人明白,不能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