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户就是丁香姑娘。丁香已放下双桨,摘去头上斗篷,慢慢转过身来,面朝李鸿章。她告知周庄那个夜晚,李鸿章一走进画舫,她第一眼就认出他来,虽说当时他便服在身。丁父临死前描绘过李鸿章,被丁香深深印入大脑,相信只要与他遭遇,就瞒不过她眼睛。
李鸿章觉得好奇,道:“令尊怎样描绘我的?”丁香道:“父亲说您有一双坚毅而又睿智的眼睛,目光可直透人心。”李鸿章笑道:“就这么简单?”丁香说:“就这么简单。父亲饱经风浪,阅人无数,看人最准确。从小我就随父在江河湖泊上飘**,了解他每一道手势的意思,熟悉他每一个眼神的含义,对他干脆简洁的话语更能心领神会,从不用多解释。”
“当时我也觉得你可能是丁翁女儿,只因萍水相逢,不好冒昧打听。”李鸿章看着水中弯月,“你们父女俩是如何重逢的?”丁香说:“拿着您给的银子,父亲租下咱脚下这条小舢板,到水上来搜寻我的踪迹。他知道我从小喜欢水,肯定会在水上行走。就这样江里来,湖里去,父亲坚信总有见到女儿的一天,在他告别这个世界之前。果然一个雨后的黄昏,他听到《月子弯弯》从一只画舫里飘出来,赶紧登舫来见我。我抱着父亲大哭一场,离舫上了他的小舢板,听他讲别后磨难及与您相见经过,说是没有您,这辈子父女再不可能相见。还准备带我找到您,以当面谢恩。可为寻找我,父亲已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当夜就合上双眼,离开这个世界。弥留之际,他托我替他做三件事:一是把他埋在昆山至上海他挖过草根的路旁,他坚信您还会从那儿经过,只要守在那里,就能见到您高大的身影。二是设法找到您,将他教给我的《月子弯弯》唱与您听,他觉得这是世上最好听的曲子,说不定您也喜欢。三是回到苏州,协助淮军消灭长毛,让苏州百姓过上安宁日子。”
说到这里,丁香已是泣不成声。李鸿章想安慰她几句,又不知说些啥好。一个刚失去父亲的孤女,再优美再动听的语言,也不可能抚平她心头创伤。李鸿章抬头望月,月影变得迷离,天空曦光乍现,新的一天已悄然来临。
丁香很快止住哭泣,继续道:“父亲最后告诫我,做不到他之所托,我就是大不孝,不配姓丁。苏锡丁姓人大都认大孝子丁兰为宗,父亲也说咱家是丁兰后代,直到爷爷辈才离开**口镇,流落至苏州一带。长毛杀到江苏之前,每年我都会随父亲驾船回**口镇祭祖,参拜丁兰故居,顺便入**撒网打渔。”李鸿章说:“怪不得你熟悉鹅真**,大雾笼罩,伸手不见五指,也能在**汊里穿行自如。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在**口镇,驾着舢板及时出现的?”
丁香说:“照父亲遗愿,将他葬到昆沪道旁后,我又重归画舫,重操旧业,一边演奏琵琶谋生,一边四处寻访您。父亲说一看就知您不贵即富,富贵人喜欢听曲儿,随画舫走江行湖,就有可能与您相遇。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在周庄见到了您。过后一打听,才得知您是淮军主帅,我便离开画舫,驾着舢板尾随到了鹅真**。又听说长毛大军进犯**口,您危在旦夕,我于是驾着父亲留下的小舢板,出现在帅船面前,把您带离险境。此处安全得很,芦丛密不透风,是最可靠的天然屏障,长毛战船进不来。”
想不到数月前一个小小举动,竟然得此果报,引出这么个评书里才能出现的曲折故事。李鸿章心生感慨,问道:“下步打算怎么办?”丁香说:“父亲前面两个遗愿,咱已替他实现,下步回苏州完成他另一个遗愿。”李鸿章说:“打长毛是淮军的事,用不着你小女子操心。”丁香说:“咱虽为小女子,却熟悉苏州,又在纳王府里待过,说不定能为淮军破敌起些别人起不了的作用。”李鸿章道:“两军交战,枪如林,弹如雨,你还是躲远点好。到上海去吧,反正抚衙里没少吃闲饭的,也不多你一张嘴。”丁香道:“不行,我得回苏州,灭掉长毛后,我将咱家两个铺面租出去,赚些钱,再到昆沪路旁修座小屋,陪伴父亲。”
天已大亮,浓雾飘散。枪炮声早已消失,杳然无迹。李鸿章扭头四望,但见晨风轻拂,芦苇优雅地摆动着,唏嘘有声,像湖**在呼吸,要把一夜浊气吐掉,吸入清新空气。不知此时帅船到了何处,是被敌人掳去,还是仍在亲兵们手里?冯桂芬和周馥下落何方?郭松林与李朝斌是死是活?还有滕张吴诸军,也不知到没到达**口镇?
见李鸿章久无声息,丁香知道他在想什么,摆动双桨,绕过几处汊口,将舢板停到一处芦苇四围的土包前,说:“大人到上面去歇会儿,我出去瞧瞧,看看外面情形如何。”
李鸿章点头,登上土包。丁香调转舢板,驾轻就熟,向芦苇浅**外驶去。浅**外风平浪静,像啥都没发生过一样。初升的太阳撒落满**金色,辉煌无比。丁香肚里嘀咕,昨夜大战,淮军是输是赢?将士们都去了哪里?他们还想不想得起自己的主帅?
丁香不知,昨夜她驾着小舢板,刚隐入迷蒙大雾,钻进芦苇浅**,太平军战船便冲向帅船,与船上水兵外加李鸿章亲兵展开对攻。就在帅船被敌炮击中,舰舱开始进水,正往下沉时,敌船后面响起猛烈炮火声。原来驻守别处的太湖水师闻讯驰至**口,滕张吴陆军也及时赶到,水陆夹击,齐攻太平军。敌阵中间的郭松林与李朝斌趁机杀出重围,配合援军,反戈一击,太平军遭受重创,攻势全失,只得丢下无数死尸,还有大量伤兵,哄然溃散。
穷寇莫追,几路淮军汇集**口,才意识到主帅没在。郭松林和李朝斌诸将找到泊于湖岸的帅船,问正在补漏的水兵和冯桂芬、周馥他们,才知夜里李鸿章随小舢板离开了帅船,可能还隐藏在某处芦苇浅**。李朝斌二话不说,亲驾战船,入**搜寻主帅。正好遇见丁香,她在周庄画舫上见过李朝斌,让他搭乘小舢板,复入浅**,去接李鸿章。
见到李朝斌,欣闻昨夜水陆援军及时赶到,大胜太平军,李鸿章大喜过望,忙让丁香掉转舢板,驶出芦苇浅**。战船在望,李鸿章请丁香上淮军大营,她婉言拒绝,将两人送上战船,便驾着舢板,驶入湖心,消失在浩瀚烟波里。
回到**口镇,正好北路淮军战报送至,李鹤章、刘铭传、黄翼升等各军血战二十多天,击退各股太平军十余万人马,斩杀擒获两万多人,收复江阴。李秀成部也被打得七零八落,迫于无奈,只好收集残兵,南逃苏州,回守大本营。
真可谓好事成双。李鸿章让将士们就地休整数日,尔后带着郭松林、滕嗣武、张树声、吴建瀛诸军,驶离**口镇,向北挺进,与黄翼升、李鹤章、刘铭传等水陆大军配合,会击无锡。此时无锡城内外有太平军侍王李世贤、章王林绍璋、潮王黄子漋共守,多达十多万人,数倍于淮军人数。不过淮军新胜敌军,士气正旺,胜算很大。还在船上,李鸿章便开始调兵遣将,传令各部,多管齐下,步步为营,先外后里,合围无锡。
各军得令,分头行动,很快收拾掉外围太平军,向无锡城区进逼。周盛波大战西胶山,击败李世贤大军,李部一退高桥,再退惠山,有如惊弓之鸟。李鹤章和刘铭传又自旁边杀出,激战一天一夜,踏破李世贤惠山大营。李世贤无可奈何,眼望无锡城头,浩叹一声,转身向太湖西岸宜兴方向逃去。林绍璋部也被郭松林、张树声、滕嗣武等淮军打得丢盔弃甲,七零八落,遁离无锡战场,不知去向。不过无锡城里还有黄子漋父子七万太平军,高筑土城,遍布火力,严防死守,准备与淮军决一死战。
李鸿章率军赶到无锡城外时,北路淮军水陆诸联攻,基本完成外围清剿,开始往城下集结。在亲兵护拥下,李鸿章下船,骑着高头大马,绕城一周,见墙高濠深,固若金汤,觉得强攻不是办法,召集各将领,商议攻城策略。众人也觉得淮军才两万来人,不及守军四成,贸然攻城,肯定会付出惨重代价,还不一定能攻得下来。为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李鸿章决定先围而不攻,以观时机,再行定夺。他告诉各位将领,丁日昌到沪后,用广东技术成功造出十八磅和四十八磅开花炮,及威力不错的短炸炮,已派人传令丁日昌,命他速送炮弹到苏锡战场,应该已经上路。到时借助开花炮威力,攻起城来自然事半功倍,省力得多。
会后各将领回营,调整战略布局。李鸿章叫住黄翼升,递给他一纸信笺。黄翼升一瞧,见是曾国藩笔迹,忍不住笑起来。李鸿章说:“还没看内容,有啥可笑的?”黄翼升说:“此时大帅写信,无非一个意思,催鸿帅放淮扬水师返回湘军。”李鸿章问:“老师也给你写过信?”黄翼升说:“怎没写过?还不止一封两封,命我立即赴皖,否则对我不客气。”
“老师已给我写过三封信,非把淮扬水师要回去不可。”李鸿章皱眉头道,“他也不想想,江苏到处都是湖河港汊,战事又紧张,淮军怎么离得开淮扬水师?你意思呢,想去还是想留?”黄翼升说:“鸿帅需要我,我还是留下吧。”
李鸿章也知黄翼升是这个态度。湘军彭杨两支水师资格老,功劳大,淮扬水师成师于后,位居其次,不像移师淮军阵营,如此受器重。再说安徽穷山恶水,也不如江苏富庶之乡,油水厚,好处多,水师官兵乐不思蜀,都愿随淮军干。李鸿章摸准黄翼升心事,又得过他实话,说:“你愿意留下,我就可跟老师摊牌,不能放走淮扬水师,待收复苏锡后再说。”
黄翼升自然乐意,诺诺而去。李鸿章准备给老师写信,又有安庆函件送达,正是老师来信,责令他立即放淮扬水师回皖,口气比原来更强硬,说自己身为两江总督,属下水师都调不动,也太不像话,李鸿章还敢抗命,就上折参办。
惹得李鸿章火起,开笔回信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老师爱参便参,爱办便办,反正留着淮扬水师,皆为君国大计,无私心可言,只要能规复苏锡,安定大局,死都甘心!
信寄出后,李鸿章带领亲兵,乘船南下,准备坐镇苏州城外,亲自指挥战役。于太平天国来说,苏州地位仅次于金陵,比无锡更重要,李鸿章不敢掉以轻心。加之苏州系千年古城,一街一巷,一砖一瓦,皆价值连城,又经李秀成经营多年,财丰物阜,真不忍眼睁睁见其毁于战火,若不战而屈人之兵,让苏州逃过此劫,岂不功德无量?
又想起刚写给老师的信,语句太硬太冲,多有不妥,趁船上无事,赶紧另写一封,检讨前信气质未平,词意乖忤,还请老师大人大量,原谅学生,想来学生与老师目标完全一致,都是报效君国,早日消灭太平军,让江南百姓过上安宁日子。
待书信写就,交差发出,苏州已遥遥在望矣。
接近苏州,一行绕行城东北,抵达东南宝带桥开字营驻地。
上月程学启率军离昆征苏,无坚不摧,无往不胜,直至扫清城东外围各处敌营,绕击城南,才受阻于宝带桥,打了两场恶战。宝带桥始建于唐代,离城三十多里,有苏州第一桥之美称。桥卧于玳玳河上,沟通大运河与澹台湖,东联上海,南接嘉兴,属苏城东南要冲。太平军深知宝带桥之于苏城之重要,驻有重兵把守,开字营孤军深入,欲取不能,后亏戈登领常胜军赶到,才合力打败敌军,占据宝带桥。不久李秀成从江阴逃回苏城,得知宝带桥丢失,很不甘心,亲率谭绍光和白齐文,气势汹汹,从城南盘门杀出,与淮军展开夺桥大战。在程学启和戈登指挥下,开字等诸营与常胜军咬紧牙关,坚守阵地,一次次击退敌军,致使李秀成夺桥梦想落空。
听程学启说起宝带桥攻防战经过,李鸿章大加赞赏,说:“宝带桥在手,围攻苏城就有了重要据点。接下来方忠打算从何着手?”程学启说:“宝带桥西边有五龙桥,位置也非常关键,驻守着长毛主力,学启准备先拿下五龙桥,再向城区方向推进。”李鸿章说:“好好好,咱们这就出营,现场察看五龙桥去。”
上马离营,西走四五里,五龙桥便历历呈现于前。拴马登上高处,远远望去,只见太湖水经鲇鱼口出澹台湖,穿过五龙桥,先绕盘门往东,再经蛇门,行葑门,直达娄江。程学启手指五龙桥和下太湖方向,说:“翰林哥哥看清没有,五龙桥和流经桥下的水带相挽,像不像一把大锁,将苏城紧紧锁起来?”李鸿章睁眼细瞧,认可道:“经你如此说,还真有些像。咱们拿下五龙桥,便锁住苏城,长毛岂不插翅难飞么?咱们这就返营,部署夺桥计策。”
回到宝带桥,李鸿章传戈登、李朝斌、张遇春,程学启召何安泰、郑国魁诸部将,齐聚帅帐,分配攻打五龙桥任务。诸将领命,分两路行动,一路由程学启领开、春、魁等五营,外加春字营洋枪队及淮扬水师,进逼五龙桥之右;戈登督率常胜军、炸炮船及太湖水师,抄击五龙桥之左。两路人马连夜赶往目的地,潜伏至次日黎明前,趁敌营防备松懈,左右开打,双面齐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五龙桥。
捷报传至帅营,李鸿章欣喜不已,至五龙桥看望各军。忽闻丁日昌和钱鼎铭押送新造开花炮和短炸炮抵达,又让程学启和戈登相随,亲赴码头迎接。丁日昌出身广东,长期任职沿海,善于处理洋务,官场中人说他是半个洋鬼子,赠“丁鬼”外号。戈登玩笑道:“还是丁鬼面子大,鸿帅如此繁忙,还亲自率咱们出营远迎。”程学启道:“戈将军是真不懂,还是装蒜?翰林哥哥哪是迎丁鬼,是迎他所造开花炮和短炸炮。”
李鸿章笑而不语,打马加速,飞快赶往码头。丁日昌和钱鼎铭慌忙出船迎候,身后跟着韩殿甲、马格里还有赫德。韩马两人的洋炮局也造出不少炮弹,到前线来验视炮弹效果,属职分所在,赫德身为海关总税务司,也跑来凑啥热闹呢?李鸿章拍拍赫德肩膀,笑道:“赫德先生不是觉得打仗比收税更好玩,准备学戈登将军,改行带兵打仗?”
赫德没笑,一本正经道:“赫德倒要问问,淮军军费里包没包含海关所收关税?”李鸿章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口道:“其他各口关税不好说,至少上海关税淮军占些份。”赫德说:“关税取自华洋商人,用咱英国正规说法,叫做纳税人。纳税人将税交赫德手上,赫德拨给淮军做军费,淮军嘴吃关税,手用关税,到底在替纳税人和朝廷打仗,还是躲在军营里睡大觉,纳税人有些不放心,托我过来查看查看实情,该说还算名正言顺吧。”
收了几个关税,就将纳税人挂嘴上,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这洋人真是怪异。用合肥乡下粗话说,叫格外卵子四条筋。还是咱中国人厚道,只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身为王臣,存于王土,交纳皇粮国税,天经地义,一交交了几千年,从没想起追究皇粮进了谁之嘴巴,国税入了谁之口袋,吃用皇粮国税的人都在干些啥。
李鸿章肚里嘀咕着,嘴上没说什么,迈步上船,验看炮弹。心里还在想,赫德拿纳税人做幌子,冒险往战场上跑,肯定另有深意。恭亲王信任赫德,不然也不会把海关总税务司肥缺交付于他,故赫德离京南下,除负责沿海各口岸海关事务外,只怕还兼具暗里监督淮军之使命,及时汇报朝廷。再说总税务司也属朝廷命官,不仅听命于总署,还得接触地方官员,赫德也想见识见识你的能耐,再决定怎么与你交往,是该深交,还是浅交。
炮弹装满船舱。李鸿章很兴奋,问长问短。丁日昌滔滔不绝,详述炮弹制造前后经过。李鸿章在锃亮的炮弹上抚摸着,不住地点头道:“好啊好啊,咱们终于也有了自造炮弹。”程学启一旁道:“自造炮弹造价低得多,可给淮军节省大笔军费。”李鸿章说:“节省军费自不用说,最重要的是咱中国人也学会制造器械。万事开头难,雨生开了这个头,日后便可大力投入器械制造,国家有事造武器,无事造民用产品,不仅改善民生,还能增加国家税赋。”
展望过未来制造,又问炮弹性能,丁日昌一一回答。李鸿章很满意,转身交代程学启和戈登,马上派人上船领取炮弹,攻打苏城时,正好试试火色。又说:“不能全部拿走,还得想着无锡战场。无锡固若金汤,也需要这些炮弹。”戈登不满道:“抚台大人别忘了,苏城是李秀成大本营,城防更坚固,缺少炮弹,怎么攻城?”李鸿章叹道:“苏城确实坚固,可攻城略地,也不一定只用大炮轰炸呀。”
戈登不懂何意,拿眼去望程学启。程学启说:“戈登将军别急,翰林哥哥自有安排。”
回到帅营,李鸿章叫来程学启,问道:“占领五龙桥,苏城外围基本扫清,现今该收缩包围圈,考虑进攻城区了。方忠觉得,从何处攻城,把握更大?”
程学启拿出苏州城图,摊到李鸿章面前,说:“攻城当以城门为突破口。当年伍子胥建筑苏城,于东南西北四方各开两门,即娄、匠、蛇、盘、胥、阊、平、齐八门。后勾践伐吴,其他城门坚固难克,只好另在城东匠门以南开掘葑门,才破城而入。图中九门都标得很清楚,翰林哥哥看看,从哪道门进攻为妥。”
李鸿章眼观苏城图,说:“古人办事,颇多讲究。听说伍子胥受吴王阖闾之托,象天法地,修筑苏城,颇费了一番心机。只看这伍氏八门格局,就是幅规范的文王后天八卦图。与制作先天八卦的伏羲略有不同,文王认为帝(即太阳),出乎雷震,齐乎风巽,相见乎火离,致役乎地坤,说言乎泽兑,战乎天乾,劳乎水坎,成言乎山艮。伍氏八门正是搭建于此八处卦位上,亦即雷震位的正东娄门,风巽位的东南匠门,火离位的正南蛇门,地坤位的西南盘门,泽兑位的正西胥门,天乾位的西北阊门,水坎位的正北平门,山艮位的东北齐门。至于葑门为勾践攻城所掘,自然不在此列,另当别论。”
对八卦方位之类,程学启也略晓一二,却不知与苏城八门相联系,听李鸿章如此一说,茅塞顿开,说:“学启只闻苏城为伍子胥所造,不知里面学问如此高深。还是翰林哥哥才学超拔,一眼看出其中奥妙。”李鸿章笑道:“古人以天人合一为最高法则,敬天畏地,道法自然。大凡读书人,都得研习经典,总懂这个道理。”
程学启又恭维李鸿章几句,回到原来话题,说:“翰林哥哥觉得进攻苏城,该从何入手为妙?”李鸿章说:“刚才说到文王八卦,帝出乎雷震,亦即东方,从城东入手攻城,也许更顺乎天道地理。”程学启说:“苏州西高东低,历来兵家夺城,多从东面挺进。伍氏出于此考虑,开城东娄匠两门时,工夫放在防御上,勾践不得而入,才开葑门破城。后人重修葑门,基于城防需要,迭建水陆两门,陆门外再筑瓮城一道,变得易守难攻,与勾践所开原门绝然不同。”李鸿章说:“听方忠意思,葑门难破,只能考虑娄门或匠门?”程学启说:“匠门已被长毛堵死,吾觉得从娄门突破,乃夺城最佳选择。然娄门靠近城北齐门,齐门外蠡口驻有长毛重兵,一旦闻警,瞬息可至。欲破娄门,必先端掉蠡口敌营,否则顾此失彼,难以成事。”
李鸿章伸出手指,敲敲蠡口位置,说:“好,咱们先踏破长毛蠡口大营,再谋划娄门进攻方案。”程学启说:“只要雨生他们所造开花炮和短炸炮管用,攻克蠡口不在话下。”李鸿章笑道:“方忠只管放心,雨生已在广东成功造出大量炮弹,将技术照搬上海,所造弹药绝无问题。三位炮弹行家在此,正好将他们一起请往蠡口,亲试炮弹。”
隔日李鸿章就让程学启、张遇春护卫,率冯桂芬、钱鼎铭、周馥及丁日昌、韩殿甲、马格里、赫德诸位,选择西南路线,往东北绕行,一边探察苏州城防,商议破城大计。众人出得大营,缓登高处,面北遥望苏城,左边盘门,右边蛇门,隐约可见。冯桂芬是本地人,熟悉苏城地理,指点龙蛇二门,讲解道:“盘门原叫蟠门。吴国处辰位,属龙,伍子胥刻木作蟠龙,南向越国,镇此以压越势。越国处巳位,属蛇,便在蛇门上置木蛇一条,北首向内,表示臣服于吴。平时蛇门关闭,轻易不开,意即‘绝越’。”
“立蛇门而不开,岂不白白闲置么?”程学启几分不满。李鸿章说:“肯定也有开蛇门的时候。”周馥问:“一开蛇门,岂不成了‘通越’?”李鸿章笑道:“吴越比邻而居,哪有永绝不通之理?至少范蠡受勾践之命,送西施入城时,夫差肯定会大敞蛇门,笑纳美人,不可能为‘绝越’之故,让西施翻墙而入。”众人都笑:“别看城门千军莫开,有时美色轻易可破。要不怎么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说笑间,上马徐行,远绕盘门,来到城西。城西地势略高,侧首东望,胥门与阊门历历在目。胥门别名故胥门,意即伍子胥曾宅居其旁。苏州又叫姑苏,便是故胥变读而来。冯桂芬又给各位讲故事:“子胥本系楚国贵族,楚平王听信谗言,杀害其父兄,子胥仓皇出逃。好友申包胥送他出境,临别子胥说,日后我会回来,灭楚复仇。包胥说,你能灭楚,我就能保楚。子胥辗转入吴,助阖闾刺杀吴王僚,夺取王位。阖闾托子胥兴建吴都,整军经武,富国强兵,北扼雄齐,南制强越,称霸诸侯。为实现灭楚誓言,子胥又领军攻破楚国。时平王已殁,子胥掘墓鞭尸三百下,以泄心头之恨。回吴不久,阖闾病重,托孤子胥,子胥扶夫差继位,攻取越国,掳勾践归吴。夫差好大喜功,征战北齐,子胥劝其远交近攻,杀掉勾践,吞并南越。夫差受勾践蒙蔽,不听劝告,放虎归山。又有小人趁机说子胥坏话,夫差赐剑命子胥自裁,又将其头颅挂胥门上示众。勾践归越,痛定思痛,卧薪尝胆,积蓄力量,又送西施入吴,消磨夫差意志,尔后挥师北上,进攻吴国。勾践来到城下,望见子胥头巨若车轮,目若耀电,须发四张,射于十里。随即风暴雨疾,雷奔电闪,飞石扬沙,疾于弓弩。勾践只好杀鸡祭祀子胥,乞求让道。子胥托梦暗示,东城可破,勾践直奔城东,先取娄门,再攻匠门,均告失败,后开掘葑门,终破城而入,一雪前耻。”
吴越故事不绝于耳,国人尽知。只赫德与马格里闻所未闻,听得入迷,冯桂芬已收回话头,还张着耳朵,等待下文。见冯桂芬没再吱声,赫德问道:“后来呢?”冯桂芬说:“后来吴越又有好多故事发生,三天三夜都讲不完。”赫德说:“吴越故事讲不完,不讲也罢,总不能扔下子胥朋友包胥,没个交代吧。”马格里也说:“冯大人前面说过,伍申两位分手时,子胥发誓说日后会回来灭楚复仇,申胥说你可灭楚,我就可保楚。子胥说话算话,包胥兑现诺言没?”冯桂芬笑道:“说起包胥故事,还是问问鸿帅吧,他讲得比谁都生动。”
冯桂芬话里有话,众人看看李鸿章,又看看钱鼎铭,无心而笑。两位洋人也扭着脑袋,两边瞧瞧,不知何意。也是与钱鼎铭最熟,便缠着他,听没听鸿帅讲过包胥故事。钱鼎铭只好说:“当初李秀成大举攻沪,上海危在旦夕,鼎铭受苏沪各界之托,奔赴安庆求援。其时湘军兵少将寡,曾大帅无兵可派,无将可任,没理睬我。我只得转求鸿帅,请他帮忙游说大帅,救沪民于水火。鸿帅没游说大帅,却给我讲起包胥故事来,说子胥领兵破楚,鞭尸平王,包胥闻知,寄语说,你原为楚臣,侍奉平王多年,平王入土为安,你竟大逆不道,掘墓鞭尸,只怕不得好报。尔后直奔秦国求救。秦王害怕卷入吴楚之争,不肯出援。包胥不甘,泣血秦庭七天七夜,秦王深受感动,派兵南下,助楚复国。”
“包胥大义,泣血复国。中国古代义士真了不起。”马格里一脸景仰,“只是我不明白,钱大人赴安庆求救,鸿帅不帮忙说服大帅,给你讲故事干啥?”赫德与大清官场接触频繁,见多识广,批评马格里道:“你怎么不开窍呢?钱大人也属饱学之士,能不知包胥故事?鸿帅还要拿来往钱大人耳里塞,无非暗示他,也学包胥,到督帅府去泣血哭求。”
众人都笑,说赫德如此通晓中国世故人情,算没白居华多年。钱鼎铭也说:“赫德先生说得对,不是鸿帅讲述包胥故事,我也不会受启发,跑到督帅府哭求大帅,使他老人家备受感动,才命鸿帅组建淮军,征发上海,力战长毛,赢得苏沪现今之大好局面。”
周馥笑道:“看来鸿帅还真得感谢子胥和包胥两位朋友。不是子胥带兵攻楚,包胥泣血秦庭,鸿帅无故事可讲,钱大人无榜样可学,大帅下不了决心援沪,又哪有后来鸿帅组建淮军,东征上海,光复苏沪之丰功伟绩?”冯桂芬道:“也亏子胥建筑苏城,李秀成以此为大本营,成立苏福省,才给鸿帅平吴复苏之良机。”
胥门往北,便是阊门。阊门处于天乾方位,属气通阊阖之首门。周天子尊居洛阳,洛阳远在西北,阊门乃苏城名副其实的朝天门,意义非同小可。阊门大街与南濠大街分布城内外,加之外城河、内城河、上塘河、山塘河从不同方向来汇,占尽天时地利,万商云集,游人接踵,极尽奢华。乾隆年间名画《姑苏繁华图》和《盛世滋生图》,所绘正是阊门盛况。
经绕阊门,自桃花坞北行,平门屹立于前。平门位于水坎位,坎有高低,唯水能平,故而以名。当年子胥和孙武率兵自此门出城,北上平齐,大获全胜,凯旋亦自此门入城,又有平齐门和破齐门之称。后项羽随叔父项梁苏城起义,亦在平门誓师,西渡长江,讨伐暴秦。冯桂芬叹道:“项羽欲学子胥,想着自平门出征,待他日大功告成,再由此凯旋入都。讵料一去不复返,最后兵败垓下,无颜见江东父老,放弃东渡,自刎乌江。”
项羽英雄气短,曾令古今豪杰顿足惋惜。钱鼎铭说:“项羽为何兵败,历来众说纷纭。有说是项羽妇人之仁,鸿门宴放过刘邦。有说他心胸狭窄,受刘邦离间,无端猜疑亚父范增,逼其出走,自断臂膀。依愚之见,恐怕还是项羽太过残暴,新安一夜坑降二十余万,天怒人怨,民心尽失,终至兵败身死。”
程学启本来不怎么吱声,听钱鼎铭说起新安杀降,道:“项羽坑降之说,真假难辨。想想二十多万降卒,编队列阵,该占多大地面,一夜坑掉,莫非如此容易?不好否认坑降事实,或因粮草不够,剪除老弱,或疑降卒反叛,杀一儆百,却绝不可能一坑二十多万。国人惯以成败论英雄,项羽英勇盖世,竟败给流氓刘邦,总得给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刘邦灭楚建汉,也需笼络人心,让史官抹黑项羽,抬高自己,来得最简便,也最有效。”
李鸿章笑起来,道:“方忠所言,不是没一点道理。鸿章思量,项羽兵败,主要还在没稳固好江东大后方,便仓促出兵,以至缺乏粮饷和兵械来源,后劲不足,久而久之,自然难以为继。刘邦正好相反,有萧何苦心经营关中,粮饷兵械供应充足,后顾无忧,楚汉相争四年,终于转败为胜。战争拼的是综合实力,不单纯在于将士冲锋陷阵。李秀成最懂此理,才吸取项羽教训,不遗余力建设苏福省,确保粮饷兵械不至断援,以便与朝廷打持久战。”
“李贼……”周馥开口吐出两字,忽觉不对劲。李秀成姓李,鸿帅也姓李,当其面李贼李贼地叫,乍闻难免让人误会,鸿帅听着也不舒服。再说李秀成虽系敌阵主帅,鸿帅却不敢小视,反而敬佩三分,从没叫过李贼或伪忠王,总是左一个秀成,右一个秀成,像称自家人一样。周馥于是学李鸿章口气道:“秀成确非平庸之辈,苏福省建设得像模像样,可惜天国腐败,他独木难支,以至处处受窘,只可能落得项羽相同下场。”
听周馥改李贼为秀成,众人觉得意味深长,跟着笑笑道:“也不能只怪天国腐败,李秀成独立无助,还要怨他生不逢时,偏偏遇上鸿帅这么个大克星。就如周瑜正巧碰上诸葛亮,只好徒生悲凉,哀叹既生瑜,何生亮。”
说着项羽杀降,不觉到得苏城东北方向,远望可见齐门隐约。冯桂芬道:“齐门又名望齐门。当年齐为子胥和孙武所破,齐景公以女为质,随军南下。阖闾以齐女美貌,聘给太子波。齐女思念父母和故土,日夜号泣,终成重病。阖闾于心不忍,乃于北门高筑城楼,令齐女往游其上,遥望家山,以解思亲之渴。”
众人不是冲齐门来的,打马直奔蠡口方向而去。蠡口乃范蠡泛舟避祸之处。范蠡深知勾践禀性,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助越灭吴后,见好就收,急流勇退,携西施乔装离城,经齐门,出蠡口,乘槎浮游于海,后又种竹养鱼,经商致富,成为闻名古今之商家鼻祖陶朱公。北宋诗人郑獬曾诗咏蠡口曰:千重越甲夜围城,战罢君王醉不知,若论破吴功第一,黄金只合铸西施。所述便是范蠡与西施故事。
几位抵达蠡口前,何安泰与郑国魁已率部先至,驻扎于林深树密之处。主帅莅临,何郑二将躬身导引,请李鸿章与程学启登上望楼,手搭凉篷,远观蠡口。只见太平军连营十数里,与齐、娄两门遥相呼应,互为衔接。李鸿章分析道:“虽说苏州外围基本廓清,可苏城内外仍盘踞有谭绍光、郜永宽、汪安钧诸伪王十余万众,秀成又自江阴亲领一万多长毛回救,加在一起几近二十万人马,势力更加强盛。反观城下淮军,水陆各营合计才两万多人,若强攻硬取,胜算恐怕不是太大。”程学启说:“长毛人数占优不假,可淮军斗志高昂,又有攻无不破的大炮,可以少胜多。雨生又运来数船炮弹,不愁轰不毁敌营。”李鸿章点头道:“就以蠡口为现场,先试试雨生自造炮弹之威力。雨生与马格里几位快到蠡口了吧?”程学启说:“刚才接到雨生通报,说已至匠门附近,郑国魁派人接应去了。”
李鸿章点头称善,忽又想起什么,问程学启道:“方忠想没想过,湘军围困金陵甚紧,洪秀全仅秀成尚可倚重,片刻难离,怎会轻易同意他返苏呢?”程学启道:“当初湘军逼攻雨花台,李秀成两次离开洪秀全,一次沿江西上,进北攻南,一次回守苏南,抵抗淮军,洪贼就千般阻拦,还是李秀成晓之以理,力陈利害,又发誓随时可以回救,才勉强让其走人。如今湘军直逼金陵城下,天国越发危急,照理洪贼断不会放李秀成离开金陵。学启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李鸿章说:“何种可能?”程学启说:“抽调苏州部分兵力,赴援金陵。”李鸿章说:“苏州乃秀成**,怎么可能釜底抽薪,置之不顾呢?”
“抽走部分兵力,并非置苏州于不顾。”程学启解释道,“学启有旧部在慕王府里当差,曾给我透露说,谭绍光与郜永宽、汪安钧向来不和。李秀成不在苏城,委托谭贼主持防务,郜汪两贼一直不怎么买谭贼的帐。比如五龙桥争夺战,谭贼命郜汪率部协防,两贼不听调度,按兵不动,不然咱们断难顺利取胜。”李鸿章说:“谭贼乃广西人,系长毛元老,郜汪两贼为湖北人,长毛过鄂时才入伍,属不同体系,有冲突也难免。”程学启说:“郜汪两贼敢与谭贼叫板,比王伍贵文、宁王周文佳还有其他将领也跟着起哄,谭贼号令失灵,苏城防务自然容易出现漏洞。”李鸿章道:“依方忠所言,秀成有可能调走郜汪两贼,以免干扰谭贼。只是调兵遣将,一纸命令可以解决,秀成干吗还要亲自跑到苏州来呢?”
没等程学启回答,郑国魁用合肥话道:“苏州乃人间天堂,谁愿离开这温柔富贵之乡?李秀成不亲自到场动员,郜汪两贼自不会轻易离开。”
李鸿章扭头看眼郑国魁,表示赞许,也不知是赞许入耳的合肥话,还是郑国魁对李秀成回苏原因的理解。原来几年前安徽战乱,郑国魁避难不及,被太平军掳至营中服役,因机灵乖巧,办事得力,深得汪安钧信任,留身边做了侍从。汪部入苏,进攻上海失利,官兵各顾逃命,郑国魁转投清军,为曾秉忠赏识,放抚标营任职。旋李鸿章征发苏沪,与曾秉忠多有接触,碰着郑国魁,见他是合肥人,便要过来协办营务。淮军扩张,急需人才,郑国魁又得机会,管带亲兵后营,屡立战功,累擢至副将。
因是老乡,颇受李鸿章器重,郑国魁也就有啥说啥,又道:“国魁还曾听闻,李秀成此番离开金陵,先是冲着鸿帅来的。”李鸿章疑惑道:“冲着我来的?”郑国魁道:“得知鸿帅出巡苏锡战场,李秀成亲自赶往江阴,调度各路兵力,往**口镇汇集,妄想擒住鸿帅,致使淮军群龙无首,趁机夺回苏南失地,重振天国大业。”
“莫非鸿章**口遇险,真系秀成事先预谋?怪不得鸿章前脚才至**口,长毛后脚就猛扑过去,弄得咱好不被动。”李鸿章满脸惊讶,想起**口月夜,若非丁香及时出现,说不定真成了李秀成囚笼中人。郑国魁道:“开始国魁也不太相信,事有这么凑巧。后康王府有人出城办事,落在魁字营士兵手里,送我审问,正好熟悉,感我酒肉款待,说起**口战役来由,才知乃李秀成险恶用心。”李鸿章问道:“国魁既在康王府待过,该对汪安钧有些了解吧?据说他脑瓜好使,有小诸葛之誉,连纳王郜永宽,凡事都听他的。”程学启也道:“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我也闻听汪贼点子最多。”
混迹康王府毕竟没啥可荣耀的,归降后郑国魁一直讳莫如深,从没与人透露过这段不光彩的经历,不想李鸿章旧事重提,莫非怀疑你身在曹营心在汉,仍与旧主暗通款曲,背后有啥往来?郑国魁涨红脸辩解道:“当初国魁给汪贼做侍从,实属迫不得已,彼此间若即若离,没直接交谊,对他缺乏真正了解,道不出好丑。”
李鸿章知道郑国魁起了误解,也不解释,一笑了之。正好亲兵来报,说丁日昌几位运炮船只已到蠡口。李鸿章嘱郑国魁和何安泰,安排炮队官兵,照事先计划,领取炮弹,各就炮位,以居高临下,瞄准太平军营垒,静候进攻号令。
不觉夜色降临,万籁俱静。李鸿章迎着微弱星光,遥望敌营,但见营火点点,仿佛萤火无数,几分虚幻。偶有更鼓传至,如水滴石上,似有似无。近处则是淮军炮阵,隐在密林里,可以感知,没法瞧见。这是在丁日昌主持下,三家洋炮局经技术改进后所造首批开花炮和短炸弹,也不知能否达到预期效果。
别说李鸿章,就是丁日昌、韩殿甲和马格里几个,心里也难免忐忑不安,不停地打鼓。虽说炮弹为亲手所造,又经反复试验,该无任何差爽,可毕竟初次临阵实用,万一出啥差错,要不了敌人的命,就会要自己的命。心里打着鼓,操作过程却有条不紊,炮位如何安放,炮弹如何装膛,射击角度如何调整,都按事先规程,循序渐进,一步不落。
终于到预定开炮时间。丁韩马各位肃立炮位前,听程学启一声令下,点燃炮引。只见黑洞洞的炮口喷出一道火焰,咆哮着直飙太平军中营,轰然炸响。其他大炮纷纷响应,跟着射出颗颗炮弹,直捣左右各营。敌垒顿时陷入火海之中。趁着炮势,戈登、张遇春、何安泰、郑国魁诸将率军端枪舞矛,大声呐喊着,冲出密林,潮水般向敌营掩杀过去。
谁知敌军十多里连营空空如也,没一个人影。显然早知淮军来攻,提前撤回城里,让众将白忙一番。回报帅营,李鸿章却很高兴,觉得洋炮局自造炮弹威力强大,丝毫不亚于大钱所换洋炮。且蠡口到手,临近架炮,齐娄两门进入射程之内,也为下步攻城赢得宝贵阵地。
程学启却心有不甘,摩拳擦掌,部署破城攻略。又找李鸿章请求,能否将数船炮弹全搬到炮队营里,尽快派上用场,活捉李秀成和谭绍光。李鸿章不同意,说:“无锡城高墙厚,更需要这些炮弹。”又命丁日昌留下两船炮弹,其余赶紧押运无锡,支援鹤松铭诸营轰城。
丁日昌和韩殿甲押着炮弹离开蠡口后,程学启还在遗憾,说:“丁日昌几船炮弹能为我所用,学启不用十天,就可攻陷苏城。”李鸿章沉吟道:“苏州乃东南望邑,江左大郡,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开炮轰炸。”程学启道:“不炮轰,便只能让将士们拼命攻城,付出重大牺牲。”李鸿章问:“能否考虑既不直接炮轰,又尽量减少牺牲,以最小代价收复苏城?”
程学启揣摩出李鸿章意思,道:“翰林哥哥欲智取而弃强攻?”李鸿章点头道:“这正是我早早离开无锡,亲赴苏州战场的最大意图。”程学启问:“又如何智取?”李鸿章反而问道:“此刻国魁在哪儿?”程学启道:“翰林哥哥当面点出他跟过汪贼旧事,他心里难受,准备乔装入城,弄点动静出来,估计已出发。”李鸿章说:“弄点什么动静?干掉汪贼?”程学启道:“汪贼恐怕不是想干就干得掉的,他说进城摸清情况再说。”
果如程学启所说,此刻郑国魁身着服侍汪安钧时穿过的衣服,大摇大摆来到娄门外。守城士兵见是康王侍从,盘问两句,没发现破绽,抬手放行。入得城来,赶往康王府,正碰上汪安钧乘轿外出。郑国魁不便贸然现身,远远望着轿顶,一路尾随而行,不觉到得一处宅院前,原来是忠王府所在地拙政园。
大轿无声而落,汪安钧出轿,迈入园里,绕曲径,穿回廊,直奔西花厅。慕王谭绍光、纳王郜永宽、比王伍贵文、宁王周文佳及张大洲、汪花班、汪有为、范起发诸将已到,汪安钧走过去,坐到郜永宽旁边,面向主位上的李秀成,等他发话。平时各王将各打各的锣,各唱各的调,谭绍光主持军务会议,不是张三李四不到,就是王五陈六没来,很难如此整齐。这些人都是李秀成一手起用的,只服他一人,一旦他离开苏州,便你是你,我是我,谁也管不了谁。即便李秀成反复声明,自己不在,由谭绍光全权代理苏州防务,诸王将皆受其节制,也没人当回事。谭绍光虽年轻,却是天国元勋,与李秀成等人从广西一路打到苏浙,资历老,功劳大,不太瞧得起半路起家的外省诸王将。偏偏诸王将尤其郜永宽和汪安钧,皆为人中豪杰,上山能擒虎,下海可捉龙,入伍后屡立战功,威望日隆,谁面前都不肯服输。且一个个拥兵自重,各居要津,与谭绍光无从属关系,又哪肯听命于他?此次李秀成回苏,就是要解决此不堪格局,有效强化苏城防务。他望望众王将,开言道:“难得各位兄弟深明大义,大敌当前,尚能精诚团结,齐聚一堂,共商御敌大计。看着你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斗志昂扬,秀成就觉得苏州有保,金陵有救,天国不可能就这么败在湘淮两军手里。”
这自然是李秀成鼓气提神之语,在座谁不清楚江南形势日见急迫,苏州与金陵岌岌可危,难以为继?李秀成似已看透各位心思,朗声笑道:“兄弟们听秀成如此说,以为我是走夜路,唱高歌,自己给自己壮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事情远没想象的坏,只要各位肯与秀成合作,挽回颓势,重铸辉煌,绝对不是句空话。”
经李秀成这么一说,各位勉强振作起来,灰暗目光重新燃起希望。李秀成接着道:“兄弟们也知道,此次秀成南行,主要有两大目的,一是突袭**口镇,二是调整苏锡防务。**口镇之役,秀成是冲着李鸿章去的,咱们战船都已挨近淮军帅船,讵料还是让李鸿章从眼皮底下溜之大吉。也怪英美报刊吹嘘,李鸿章高大英俊,文武双全,能言善辩,秀成想见识见识其庐山真面目,才没让炮手开炮,非活捉他不可,不然他小子早已灰飞烟灭。”
也许想起当晚精彩战局,李秀成激动得站起身,在座位前踱起步子来。一边道:“要说秀成与李鸿章同姓,一笔难写两个李字,又同年出生,属劳碌的羊命人。两人上半辈子运程也类似,久经沙场,历尽磨难,直至年近不惑,才算出人头地。不过两相比较,秀成早受天王抬爱,安徽战场就已成为一军主帅,其时李鸿章还没有自己队伍,天天跟别人屁股后面瞎跑,惶惶如丧家之犬,秀成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谁知曾国藩眼光毒辣,让其组建淮军,跑到上海来跟我作对。本想好好与李鸿章过过招,谁知湘军进攻金陵,天王一天一道圣旨,催促北上救驾,我只好出兵平门,集结东坝,分军两路,直驱雨花台,连营六十里,反将湘军团团围住,环攻不止,使曾国藩心已用烂,胆已惊碎,哀叹将士皮肉已尽。然湘军依靠水师输送子药物资,得以持久苦战,我军水陆不畅,秋日出征时又未带寒衣,熬至冬月,天寒地冻,金陵又无粮草供应,猛攻四十多天,不得不撤军南退。强围清营不下,天王当殿明责,革去秀成王爵。秀成无怨无悔,另施进北攻南策略,自江北击上游湘军后方,迫敌调南岸军援北岸,调下游军救上游,以缓解金陵之围。不意骆国忠常熟叛变,太仓昆山危急,秀成只得向天王说尽好话,获回苏州戡乱机会。太常保卫战后,我军失利,秀成再率大军赴皖,准备进击湘军赣鄂后方。行至六安,正逢青黄不接,饿殍遍野,无粮可购,只得东撤。其时雨花台已失,京内惊慌,天王召秀成回京,加封真忠军师,各王都归调遣。无奈李鸿章统淮军与常胜军连陷太仓、昆山、吴江,进犯苏州,左宗棠楚军与常捷军则围攻富阳,迫近杭州,苏杭各将日日飞文告急,秀成三番四次奏请南救苏杭,天王都不准许。直至探子报告,李鸿章巡察苏锡战场,秀成定下活捉李鸿章妙计,天王始觉可行,勉强恩准我出京南征。”
说到此处,李秀成浩叹一声,半日才又接着道:“就这样,秀成疲于奔命,两头来回跑,两头不着调,以至越来越被动。反观李鸿章,朝廷信任,曾国藩支持,开拔上海不久,军务政务洋务集于一身,一人独大,说话算话,很快打开局面,成为太平军劲敌。想想看,不是淮军自上海发轫,步步吞食我苏沪后方,秀成能集中兵力财力物力,围剿雨花台,早就击退湘军,金陵又何至如此窘迫?细琢磨,曾氏兄弟是天王天敌,却非秀成最大对手,秀成最大对手实乃李鸿章是也。可悲的是,秀成明明知道对手是谁,却没法全力与这个对手过招,只能转身去帮天王对付其天敌,眼巴巴看着李鸿章在自己屁股后面做强做大,竟无奈其何,唯余悲叹。此次**口镇战役,秀成本想出奇制胜,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一剑封喉,一招夺命,致李鸿章于死地,以便一洗前耻,却偏偏天不助我,让李鸿章绝地脱险。没办法,咱只好走第二步棋,收缩苏福,转战赣鄂,以图长远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