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赏也好,优抚也罢,都离不开真金白银,圣旨不过一纸空文而已,叫做朝廷行赏,地方付账,还需抚衙自行设法筹措。周馥对照圣旨所列,掰着指头,粗粗估算,不禁大摇脑袋,说这么一大笔款子,真不知找谁要去。李鸿章道:“不仅奖赏和优抚,另有几笔费用,也得筹拢来,比如湘军饷银,离开安庆前本帅亲口答应过老师,总不能食言。”周馥道:“此事无人不晓,当初钱鼎铭安庆乞兵时就承诺过,只要曾大帅发兵援沪,沪上官商每月负责支付湘军六十万两饷银。这是钱鼎铭的事,该不用鸿帅考虑吧?”
李鸿章道:“六十万两湘军饷银,自有钱鼎铭操心。可湘军为攻金陵,不断扩张,六十万两已解决不了问题,江南又连年战乱,税源枯竭,老师只能打上海主意。”周馥道:“六十万湘军还嫌不够?要说他们不缺钱,每次攻城略地,官兵一个个发疯似的强抢恶夺,所获钱财统统偷运回湖南老家,若曾大帅严加管理,截作军费,又何须向鸿帅伸手?”
李鸿章不好说老师坏话,笑而不语。周馥又道:“据说长江水道被湘军水师打通后,日日舟来楫往,蔚为壮观,水手和押货人都带湖南口音。更有意思的是,为遮人耳目,湘军将士购置大量竹子,凿通竹节,将金银财宝塞入竹杠,再随货船逆长江,过洞庭,沿湘资沅澧四水,源源不断运往湘省各地。货船途经码头港口,水吏登船例行检查,边梆梆梆敲着竹杠,边明知故问是什么。押货人会意,也不多话,悄悄塞上一把银子,水吏自然挥手放行。敲竹杠一词便由此而来,现已渐成日常用语。”
李鸿章打声哈哈,岔开话题:“还有曾秉忠身体欠佳,无力带兵,冯日坤临阵叛逃,已被斩首,本帅欲将绿营和团勇裁撤一半,留一半编入淮军。裁军比建军还难,弄不好兵勇哗变,甚至上山为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过说难也不难,只要有钱打发,安抚到位,一切好办。任务就交给玉山了,快想办法去。”
周馥道:“财权都在吴煦和杨坊手里,淮军正常开支,他们都会找借口拖延,另外加码,更不会理睬。”李鸿章道:“不理睬也得找他俩,就说是我开的口,你们要不到,我再出马。”周馥道:“要说上海商贾云集,华洋杂处,关税和厘金不少,吴煦和杨坊肯通融,总想得办法来。问题是这两人狡诈多奸,红口白牙求其恩典,肯定不会买账。”李鸿章道:“怎么才能叫他们买账呢?”周馥道:“关税和厘金都得入账,账簿就在吴煦本人手里。我几次试探,想看账目,他都支吾不肯,说不定里面有啥猫腻。若能掌握账务详情,摸清关税和厘金收支底细,再提饷费追加,吴煦自没话说。”
身为署理巡抚,肩负带兵打仗和地方政务管理重任,财权却抓在别人手里,开支度用得求爹爹,拜奶奶,李鸿章甚觉窝囊,说:“关税和厘金为国家利源,不是吴煦私人资产,他凭啥捂住账簿,不让人沾边?”周馥说:“反正咱拿吴煦没法,除非鸿帅亲自出面。”
两人正议吴煦,刘郇膏进来,说吴煦求见。吴煦来干啥?李鸿章疑惑不解。刘郇膏笑道:“估计来请鸿帅赴宴吧。前天我去藩司办事,吴煦曾透露过请鸿帅之意。”李鸿章说:“请我何干?”刘郇膏笑道:“殷兆镛回值上书房后,狠狠参了薛焕一本,吓得薛焕屁滚尿流,找吴煦和杨坊商量怎么办。两人觉得殷兆镛并不可怕,恭亲王不一定理睬他,只要走好两步棋,就可化险为夷。一步继续送银子买通恭亲王。恭亲王留薛焕在上海,自有其深意,再出些血,他也就不会挪开薛焕。二是与鸿帅搞好关系。淮军连战连捷,牢牢扎下根基,想把鸿帅挤走已不可能,只有放低姿态,主动示好,以求彼此相安无事。”
刘郇膏没有说错,吴煦果然是来请李鸿章赴宴的。李鸿章道:“军务繁忙,恐怕抽不开身。”吴煦道:“再忙饭总得吃吧,不吃饭哪来力气忙事?若吴煦面子小,请不动抚台大人,只好回去禀报薛大人,让他亲自上门恭请。”李鸿章道:“吃个饭也惊动薛大人,怎么好意思?行行行,吴大人美意,本抚恭敬不如从命。”
吴煦自然高兴,考虑刘郇膏是李鸿章同年,请他也去作陪,调剂气氛。
宴请地点在藩司衙门附近豪华酒楼。傍晚李鸿章乘轿赶过去时,吴煦、杨坊及刘郇膏已恭候楼前。轿没停稳,吴杨两人抢步上前,伸手打帘,将李鸿章请出轿来。入得酒楼,走进宽敞包间,端上茶杯,刚喝两口,薛焕赶到,相互礼让一番,各就各位。
坐定寒暄几句,店小二开始上酒。薛焕端杯于手,发话道:“鸿帅指挥得法,淮军将士英勇奋战,一举击退谭绍光十万大军,取得北新泾重大胜利,无不让人欢欣鼓舞!老夫建议各位举杯,庆贺鸿帅和淮军!”
几位起身,响应着碰过杯,美言悦色,一团和气。
重新落座,薛焕单独敬李鸿章:“年初李秀成进犯上海时,常胜军和英法洋兵受挫,上海各界都怪抚衙小气,钱给得太少,若肯掏大钱,洋人视钱如命,定会舍命打仗,击败长毛。老夫觉得洋人不靠谱,才让钱鼎铭赴安庆乞援,幸曾大帅慧眼识英才,命鸿帅建淮军,征上海,连战告捷,赶走长毛。这是朝廷之大幸,也是苏沪人民福气啊。”
这倒是实话。当初不是薛焕拍板,钱鼎铭不去安庆搬救兵,也就没有淮军的今天。李鸿章自然感谢,道:“全靠薛大人抬爱,给予鸿章独立成军机会。到沪后又受到欢迎,淮军将士斗志昂扬,才取得几次上海保卫战小胜。”杨坊趁机插话道:“薛大人对淮军可是格外高看和厚爱,说是视同己出,一点不夸张。每次见面,开口便说淮军是我上海保护神,经费再困难,宁肯自己少吃少用,也要优先保证淮军开支,不能让将士们空着肚皮上战场。”
吴煦也说:“薛大人确是三句不离淮军,淮军能保上海不失,他看在眼里,乐在心头,见人就竖大拇指,比自己领兵打胜仗还高兴。湘军进驻雨花台,朝廷谕令淮军赴援镇江,薛大人急得觉都睡不着,忙给恭亲王具函,声明淮军北进,于江南战局有百害而无一益。也是恭亲王英明,意识到淮军驻沪之特殊意义,才改变初衷,说服两宫准许淮军留下,既保卫上海,又牵制长毛,使李秀成迟迟下不了决心全力进攻湘军。”
这话别人也许相信,想哄李鸿章,自不可能。可他没点破,只是哼哼哈哈,违心称谢。薛焕顺话道:“恭亲王可是大清栋梁,当世英雄,要不新近两宫也不会格外加恩,赐享铁帽子王殊荣,世袭罔替,代代承传。薛焕何德何能,竟获恭亲王错爱,不时来函训诫,殷殷之情,溢于言表。本来上海有鸿帅主政,完全能够信任,他老人家还要委我以钦差大臣身份,留办南洋通商事务,我是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出啥差爽,有辱使命啊。”
薛焕抬出恭亲王,无非暗示自己上面有人,且不是一般人,是铁帽子王,你姓李的最好识趣点,别太嚣张,否则他给恭亲王去个函,递个话,够你受的。李鸿章有些不以为然,却还是笑笑道:“朝廷有人好做官,薛大人背靠恭亲王这棵大树,自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否在恭亲王那里替本抚美言美言,早些将咱巡抚前面署理二字去掉?”
薛焕大笑道:“鸿帅出身翰林,会做官,能打仗,何愁署理二字不去?”刘郇膏一旁凑趣道:“薛大人已表态,鸿帅表现好点,很快就会由署理转为实授。”
说说笑笑间,杯子也没放空,几轮下来,各位渐渐有些酒意阑珊。李鸿章捧着脑袋,说:“今天高兴,不觉喝多了,难免丑态百出,各位仁兄可别笑话。”吴煦道:“鸿帅量大得很,咱们早已领教过。”杨坊说:“正是正是,淮军初至上海那晚,咱们设宴接风,鸿帅喝酒气势,才真叫大将风度。”李鸿章道:“快别说那晚,本抚醉得不成样子,回营后吐了个一塌糊涂,隔天日上三竿还醒不来哩。”
“记得那晚老夫临时碰上急事,没能陪鸿帅的酒,今天正好补礼。”薛焕说道,高举杯子,再敬李鸿章。李鸿章不好拒绝,只得领受。
喝得差不多,李鸿章内急,起身出去小解。没走两步,一个趔趄,朝前栽去,还是刘郇膏动作快,上前托住,才没出洋相。吴煦见状,笑道:“鸿帅今晚还算放得开,酒量该快到位了。”杨坊也说:“还不是薛大人面子大,别人面前,鸿帅哪会如此爽快?”
待李鸿章醉眼惺忪返回来,杨坊还要加酒,刘郇膏拦住说:“今晚到此为止吧,都在上海共事,一起喝酒机会多。”薛焕说:“行行行,留点酒量搁以后吧。”
挪开酒杯,吃些饭菜,放碗离席。薛焕交待贴在屁股后面的吴煦:“看鸿帅样子,确实有些喝高了,你别管我,负责送他上轿。”
吴煦答应着,朝李鸿章追过去。李鸿章已走出酒楼,视门口大轿于不顾,东倒西歪往前挪去。吴煦上前拦截,要把他塞进轿里,刘郇膏制止道:“鸿帅确实醉了,让他走几步,醒醒酒也好。吴大人先帮忙扶扶鸿帅,我跟轿夫打声招呼,要他们跟在后面,随时听唤。”
“要得,将鸿帅交给我就是。”吴煦说道,紧步上前,颠了脚尖,去捞李鸿章臂膀。李鸿章嘴里咕哝道:“别……别碰……碰我,我……我……我能能走。”手上一甩,吴煦一个趔趄,被甩出老远,前仰后合,差点摔倒在地。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又拔腿向李鸿章奔过去。
刘郇膏已给轿夫递过话,也返身回来,配合吴煦,一左一右架住李鸿章。李鸿章忽然一缩,蹲到地上,嗷嗷嗷呕起来。呕上半天,也没呕出什么。刘郇膏道:“干呕最难受,倒不如把肚里东西呕干净,还轻松些。”吴煦说:“正是的,酒气憋在肚子里,呕又呕不出来,压又压不下去,翻江倒海,更不得消停。”
折腾好一阵,两人掺起李鸿章,问他上不上轿。李鸿章不出声,只是继续向前,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棉花上似的。两人不好勉强,护卫两侧,不让他栽倒在路旁水沟里去。
很快来到一处院落前,李鸿章睁开醉眼,往里望望,哆嗦道:“这……这是何处?”刘郇膏指指门前牌子说:“上面不写着藩司衙署么?鸿帅认不出来?”李鸿章道:“藩司?藩司是干啥勾当的?”刘郇膏笑道:“藩司干啥勾当,郇膏不太清楚,要问吴大人,他是藩台(布政使),天天在里面主事。”李鸿章说:“吴大人是谁?咋不出来迎接本抚?”
刘郇膏忍住笑,说:“吴大人就在你旁边呢。”李鸿章看着刘郇膏道:“你是吴大人?”刘郇膏指向另一边的吴煦:“吴大人是他。”李鸿章扭脖盯住吴煦道:“你是吴大人?”吴煦道:“我就是吴煦。”李鸿章道:“咱进去瞧瞧,看看吴大人怎么主事。”
吴煦去望刘郇膏,问:“莫非鸿帅真想入衙?”刘郇膏道:“鸿帅无非说说醉话,也当得真?不过他说进去,就随他进去坐坐,倒杯水让他醒醒酒,再出衙上轿也不迟。”
两人拥着李鸿章,跌跌撞撞进入藩司衙门。别无他处可去,直接来到签押房。吴煦唤过亲兵,掌灯倒茶,招呼李鸿章。李鸿章喝口茶,往椅子上一歪,喘着粗气道:“藩司都干些啥?是剿匪打仗,还是经商务农?”吴煦说:“不剿匪打仗,也不经商务农,主要负责民政民生,为朝廷和军队收税征厘,筹粮办饷。”
李鸿章哦一声,眼睛一合,沉睡过去,还一长一短打起了鼾声。片刻又脑袋一裁,惊醒过来,含含糊糊道:“谁负责管理收税征厘,筹粮办饷?”吴煦点头道:“就是在下。”
李鸿章抖动手指,点向吴煦,语不成句道:“税厘粮饷属国家利源,你可别……别……别贪污挪用,贪污挪用要治罪坐大牢,听清没有?”吴煦点头说:“听清啦。吴煦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决不多拿一分一厘非法资财。”李鸿章道:“你就这么清白?”
吴煦将胸脯拍得咚咚响,道:“当然这么清白。鸿帅若发现吴煦侵占朝廷半个冤枉钱,尽管拿我是问,下大狱,砍脑袋都行。”李鸿章道:“好好好,清白就好。我再问你,用什么证明你的清白?”吴煦脱口道:“税厘粮饷都有收支账目,毫不含糊。”
“账簿在哪儿?拿出来看看。”李鸿章突然问道。吴煦才意识到说漏了嘴,僵在地上,吱声不得。刘郇膏笑道:“吴大人别介意,鸿帅醉成这样,哪里看得了帐?不过被您勾出话头,随口说说。”李鸿章道:“不是随口说说,非看账不可。”
吴煦还是没动,不知李鸿章的话当不当得真。李鸿章又摊开手掌道:“账在哪儿?为何不拿出来?”刘郇膏也一旁怂恿道:“吴大人还是拿账簿出来吧,满足一下鸿帅好奇心,你再收回去就是。他醉眼迷离,还看得明白账簿不成?”
吴煦将李鸿章上下一番打量,见他双眼眯缝,似睡非睡,心想看就看呗,量你也看不出啥名堂。尔后转身打开内室小门,抱出几册账簿来。
刘郇膏几下收开茶几上茶杯,又抹干茶渍,让吴煦把账簿搁到上面。李鸿章就坐在茶几旁,强打精神,侧了侧身,抬起软绵绵的手臂,拿一本随便翻两翻,哗啦扔到地上。另拿一本,依然没翻几下,又一把扔掉。
这哪是看账簿,明明是猴子掰包谷嘛。刘郇膏一旁暗笑。吴煦也甚觉好笑,瞥眼扔得满地都是的账簿,试探李鸿章道:“鸿帅心明眼亮,账目有何纰漏?”李鸿章挥挥手道:“没纰漏,没……没……没纰漏,吴大人做的账,还能有有有有纰漏,是不是?”吴煦说:“鸿帅说没纰漏,吴煦心里就踏实了,以后好专心专意为您老人家征税办厘,筹粮劝饷。”
“不错不错,吴大人态度不错。”李鸿章头往椅背上一靠,仿佛又要睡死过去,嘴里却喋喋有声,“咸丰后期,本抚走投无路,寄居南昌大哥家里,偶尔去他粮台闲逛,还进账房参观过。区区江西,税厘小省,账簿数十,苏沪大省富地,不可能才这么几册账簿吧?”
这个李鸿章,到底是假醉,还是真醉?说假醉,看去迷迷糊糊,似醒非醒;说真醉,好像通事达理,明明白白。吴煦不免几分忐忑,不知要不要再进屋拿账簿。
刘郇膏已将地上账簿收拣好,搁到签押桌上,回头见吴煦愣着不动,说:“鸿帅还想看,就把其他账簿也拿出来,让他翻两下,走走过场,咱好请他上轿,早点回抚衙。”
吴煦只得又入里屋,搬出其他账簿,堆到茶几上,堆得佛塔般高。
这下李鸿章没再看账,只给刘郇膏递了个眼色。刘郇膏变戏法般,掏出一个宽口褡裢,将茶几和签押桌上账簿全部装进去,几下扎紧,往肩上一扛,拔腿就走。李鸿章一个激灵,睁开醉眼,慢慢起身,向门口挪去。扔下吴煦,愣在茶几旁,动弹不得。
等吴煦回过神,起身追出来,刘郇膏早已不见踪影,只李鸿章晃晃悠悠,被轿夫掺入轿内,缓缓起轿,朝门外摇去。
回到抚衙,李鸿章早已清醒如常,叫过刘郇膏,问他账簿在哪儿。刘郇膏说:“放在最安全的地方,鸿帅可放十二个心。”李鸿章说:“要得。明天你召集几位懂账的人,好好审查审查账簿,倒看吴煦如何征用税厘,搞了哪些手脚。”
刘郇膏得话,改日通知周馥,薛书常、陈其元、陈庆长、王大经及郭柏荫诸位,集中到抚衙,着手查账。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不论关税,还是厘金,收支随意混乱,漏洞百出。回头找各税厘征收机构核对,要么少入账,不入账,要么该收不收,少收漏收。支出更经不起推敲,弄虚作假,贪污挪用,损公肥私,种种乱象,无处不在,简直触目惊心。
查得差不多,再将查出的问题分门别类,汇总成表,连夜送进签押房。李鸿章一看,不禁怒火中烧,拍着桌子道:“这些蛀虫和败类,苏沪再富庶,税厘再丰盈,也经不起他们胡闹瞎搞呀。怪不得该给淮军粮饷,吴煦和杨坊卡着不给,却有大把银子送京走门子。”
发过火,李鸿章取笔于手,草拟奏折,参劾吴杨及负责税厘征收的吴云和俞斌他们。折子写好,已是夜深,李鸿章放下笔,打个哈欠,忽觉窗外有人影晃过,随即传来喊声:“有刺客,有刺客,快抓刺客!”
堂堂抚衙,守备森严,哪来的刺客?李鸿章要出去看个究竟,刘斗斋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大人快躲躲,快躲躲。”拉着主子要往密室跑。李鸿章不动,说:“有啥可躲的?到底怎么回事?”刘斗斋说:“两位黑衣刺客进了抚衙,看样子是冲着大人来的。幸亏紫衣人及时出手,截住刺客,现正在院子里打斗呢。”
李鸿章出门来到后院,果然见一紫衣人挥舞柳叶刀,指东劈西,与两个黑衣人混战在一起。黑衣人手执腰刀,身手也挺了得,却还是慢慢落入下风,抽身准备逃走。紫衣人一个鹞子翻身,腾到两人前面,飞起一脚,踢倒一位,另一位稍稍愣怔,被一掌击中脑门,缩到地上。刚好衙役赶过来,七手八脚,将两人扭住,回头问站在廊下的李鸿章怎么处理。
“把手脚捆牢实点,待会儿我再审问。”李鸿章说道,转身去找紫衣人,已不知去向。正纳闷,何安泰匆匆来到,瞥眼地上黑衣人,凑到李鸿章身旁道:“安泰有话向鸿帅禀报。”李鸿章边往签押房走,边问何安泰道:“你不在营中练勇吗?怎么突然出现在抚衙里?”
何安泰说出一段情由来。原来何安泰与程学启曾入过小刀会。小刀会被镇压,两人投靠太平军,后改降湘军,直至淮军组建,随李鸿章东征上海。到沪伊始,程学启让何安泰探访已转入地下的小刀会兄弟,规劝改邪归正,谋求正途。终于联系上一位,叫张汶祥,动员其加入淮军,他说小刀会转入地下后,分紫衣帮与黑衣帮,他所入紫衣帮,帮规严格,终身不得脱帮。程学启觉得小刀会里有人不是坏事,没逼张汶祥,让他多留意上海官商与小刀会关系。正是通过张汶祥,才摸清吴煦与小刀会尤其是黑衣帮接触频繁,有事摆不平,便请黑衣帮出面。就在一个时辰前,张汶祥递信给程学启,说黑衣帮拿了吴煦大钱,会来抚衙行刺。程学启知道李鸿章正在查吴煦账目,吴煦狗急跳墙,啥都干得出来,命何安泰速速离营进城,来为李鸿章护驾。可还是迟来一步,多亏紫衣人出手,两位黑衣人才没能得逞。
李鸿章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传唤衙役,将两位黑衣人押进签押房。谁知还没开审,两人突然脑袋一歪,栽倒在地。何安泰蹲下身,伸手在两人鼻底试试,已经没气。衙役几分紧张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死了呢?”何安泰道:“黑衣帮的人拿钱办事,事前先在口里含粒夺命丹,事成吐掉,事败被人逮住,即吞丹入肚,片刻毒发死去,不留活口。”
衙役将两位黑衣人抬走后,李鸿章问何安泰:“紫衣人又会是谁呢?”何安泰说:“估计是张汶祥无疑。吴煦行事谨慎,知他雇人行刺的人不会太多,只可能是张汶祥。”李鸿章说:“吴煦这小子,想叫黑衣帮要我脑袋,我弹劾他私结小刀会,让皇上砍掉他脑袋。”何安泰道:“鸿帅还真没法弹劾吴煦。没人能确认两位黑衣人是小刀会会党,也无从证实他俩拿了吴煦的钱才来行刺。自小刀会转入地下,会党之间不会直接往来,吴煦接触不到两位黑衣人,他的钱得经线人转递。两位黑衣人也不知出钱人是谁,只知何时何地向何人行刺。吴煦正是深谙小刀会办事风格,才敢雇请黑衣帮行刺鸿帅,事成与不成,他都没任何风险。”
拿不到吴煦雇请小刀会会党行刺实证,可他以权谋私,弄虚作假,贪污挪用,已牢牢掌握在手,还怕他抵赖不成?李鸿章拟好劾折,盖印加封,交人发出。又带上劾稿底本和税厘收支审核情况汇总,跑到南洋通商衙门,交薛焕手上,要他看着办。薛焕还能怎么办?传唤吴煦,问到底怎么回事。
花大钱却没能动李鸿章一根毫毛,薛焕又派人上门传唤,吴煦知道没有好事,强打精神,乘轿赶往南洋通商衙门。一进门,薛焕就骂开了:“一个大活人,几本账簿都没看好,被李鸿章弄走,哪天四脚朝天挺了尸,不连棺材板都守不住!”
吴煦自甩耳光,怪自己糊涂,误以为李鸿章真喝醉了,才拿出账簿应付,谁料他会来这么一手。薛焕道:“刀把子已抓在人家手里,你说咋办吧?”吴煦说:“还得往北京花钱说项,我不信李鸿章折上白纸黑字,胜得过咱的真金白银。”薛焕叹道:“北京可以花钱,李鸿章这里怎么打发?他拿着税厘账簿,就等于捏住你的死穴,岂肯善罢甘休?”
不可能再雇人行刺,吴煦一时无计可施,恳求薛焕出面与李鸿章通融通融,别把事情做得太绝。薛焕道:“只要我薛焕人在上海,量李鸿章不可能把你和杨坊怎么样。他不就是想多弄点钱,养活淮军,回报曾国藩吗?你还是让让步,干脆把厘金收支权划给抚衙,藩司只负责关税一块,还省事些。”
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吴煦拿出大钱,派人上京疏通关系,自己跑去见李鸿章,主动提出厘金收支划给抚衙。李鸿章不好与吴煦闹翻,与薛焕闹僵,见好就收,同意税厘分收分用,藩司负责关税,用于涉外事务支出,包括鸦片战争大清战败赔款、常胜军与会防局用度及镇江协饷等;抚衙负责厘金,用于淮军和苏沪防军正常军饷,以及湘军援饷。
厘金收支权既已划归抚衙,自然得把吴煦死党吴云和俞斌一伙挪开,调用自己的人。李鸿章量能授官,循名责实,委派周馥任淞沪厘金局督办,薛书常为总办,陈其元为提调;陈庆长任江苏牙厘局督办,王大经为总办,郭柏荫为襄办。同时选用赵炳麟等人,专办淮军米捐和粮台,充实仓储,保障后勤,再不用担心兵勇空腹上阵作战。
财权在握,李鸿章才稍感踏实。从此淮军有了粮饷基本来源,离开安庆时许给老师的诺言,亦可按计划逐步兑现。还能广揽人才,为我所有。一时间,陈鼐、郭嵩焘、伍廷芳等各路英才纷纷来投,生旦净丑,粉墨登场,共同唱响强军富国大戏。
这日办完手头急务,李鸿章召集幕僚,讨论下步淮军行动方案。在座诸位,陈鼐、郭嵩焘、刘郇膏是李鸿章同年,资历深,威望高,自然当仁不让,带头发言。郭嵩焘先道:“今年天气异常,初夏连续大雨,继而高温不退,入秋后仍酷热难耐。嵩焘离湘入赣过皖,直至苏沪,一路所经城镇乡村,疫病流行,死人死畜随处可见。到达安庆,拜访曾大帅,他老人家正忧心忡忡,说接到九帅密报,吉字营不少将士染上瘟疫,死亡病倒者不在少数。大帅担心李秀成得知此情,趁人之危,发起攻击,函劝曾老九撤出雨花台。无奈曾老九生死不从,说正求医用药,阻止疫情蔓延。保密也做得好,不会泄漏出去,挺过这一段,形势就会好转。”
陈鼐质疑道:“此事又能瞒多久呢?迟早会传到李秀成耳里,他定会趁机大举进攻。”伍廷芳说:“吉字营染上疫病,莫非太平军能够幸免?”刘郇膏说:“很难说。不过李秀成有二三十万大军,就是有病亡,整体战斗力不会受太大影响。”
李鸿章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说:“李秀成善于谋略,一旦进攻雨花台,定会同时展开对上海的攻击。咱们得做好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变数。”
众人认同,李鸿章赶紧召集各路营官,重新部署防务,调整兵力,严阵以待。
忙得差不多,刘斗斋送来大哥瀚章信函。打开一看,大哥说已从南昌启程,去广东办差,若老二有事托付,可寄信给广东厘金局督办丁日昌,让他转达。
说起丁日昌,李鸿章入幕曾府时,还与他同过事,两人挺谈得来。他受曾国藩之命回粤办理厘金前,特意征求李鸿章意见,李鸿章认为外放独当一面,可积累经验,提高历练,不像幕僚舞文弄墨,脱离实际,极力怂恿他南归充任。丁日昌到广州后,不仅厘金管理像模像样,还在市郊燕塘设立炮局,师夷长技,仿西洋大炮和炮弹原理,亲自设计监制成功短炸炮三十六尊,炮弹两千多颗,交给广东清军用于实战,杀伤力非常强,颇受欢迎。
自己身边不正缺丁日昌这样的军工人才么?能把他调来上海,也成立一个炮局,专门研制短炮和炮弹,还愁对付不了苏沪太平军?只是不知人家有没有这个想法,没想法也不好逼迫。反正大哥要去广东,正好复信托他帮忙,游说游说丁日昌。
信写好,未及派发,何伯来访,身后跟着华尔,还有另外两位陌生洋人。主客坐定,何伯将陌生洋人介绍给李鸿章。两位都是英国人,一位叫迪佛立,即将接替何伯,出任英国海军提督,一位叫柏郎,驻华英国陆军提督。
与两位提督施礼毕,李鸿章对何伯道:“莫非何伯先生要离华回国?”何伯说:“是啊,国家召唤,另有任用,只能绝对服从。今天登门拜访,一是向抚台先生辞行,二也是带迪佛立和柏郎两位将军来与您认识,希望你们真诚合作,早日剿灭太平军。”
李鸿章说些欢迎之类的客套话,两位表示感谢。迪佛立还说:“我一到上海,何伯将军就竖起大拇指夸奖抚台先生,说您是中国最会办事也最能打仗的官员,希望我与您联手打几个漂亮仗。”柏郎也道:“与巡抚先生合作,一定会非常愉快。”
洋人有意思,沪南和青浦之战,请他们出援,无动于衷,谭绍光十万太平军围攻北新泾,都快攻入英法两军大营,依然袖手旁观,不出一兵一卒,现在太平军龟缩于太仓、昆山诸城,跑来提出联手打仗,也不管你乐不乐意。不过洋人不可得罪,能为我所用,亦非坏事。李鸿章说:“下次长毛来犯,一定邀请贵军出战。”何伯道:“何必等长毛来犯,不可主动出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李鸿章笑道:“刚结束北新泾保卫战,淮军死伤不轻,战士疲惫不堪,总得休整休整,恢复元气,才有战斗力出击长毛吧?”
“以后慢慢合作也行。”何伯点点头,表示理解,“还有一句话,我不能藏在肚子里,悄悄带回英国,非当面说给李抚不可。”李鸿章好奇道:“何将军有何吩咐,只管道来。”何伯说:“上次咱们见面,我就说过,英国真诚希望中国和平与富强,以贸易往来,互通有无,提升两国国力。跟其他清朝官员不同,李抚心胸豁达,眼界开阔,卓尔不群,又敢当敢作敢为,何伯觉得中国要崛起,希望就在您身上。”
李鸿章忙摇手,道:“何将军过奖,鸿章不过署理苏抚,处理上海和江苏军政尚且力不从心,何言肩负中国崛起希望?”何伯道:“正是署理苏抚,才有机会担当未来中国大任。李抚可知,英军凭啥能远涉重洋来到中国?别无其他,全凭以蒸汽机为动力的英舰。这在蒸汽机发明之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李鸿章忍不住插话道:“吾国明朝没有蒸汽机,郑和不也带着船队下过西洋么?”何伯笑道:“郑和率船下西洋,确实了不起。可他所乘帆船,得顺风行驶,下趟西洋须好几年,哪像咱们机动军舰,想何时走何时走,跑趟中国用不了两三个月。再说郑和船上全是从百姓家搜刮来的器物特产,一路白送于人,没赚回一两银子利润,实属劳民伤财,于国于民何益?咱们行船来贵国,不白送好处,是进行交易,双方都能获取利润,以利国计民生。”
这个该死的何伯,一语道破郑和下西洋之实质,叫你没话可说。也怪不得,他是海军提督,了解各国海运历史,看问题角度不同一般。只听何伯继续道:“我意是蒸汽机发明后,航船有了强大动力,各国贸易往来将成大趋势,谁想拒人于国门之外,自产自销,自足自给,已没有可能。中国就是例证,先闭关死守,死守不住,才不得不忍痛赔款,被迫开放。我是说上海乃贵国最大通商口岸,洋人纷至,洋船云集,洋务将成为最大要务,李抚主政苏沪,富国强军大任自然而然会落到您肩膀上。”
能从蒸汽机发明,看出世界格局之变迁,大概也只何伯这样周游列国的洋人才有此高远眼光。李鸿章心生敬佩,也受益匪浅,意识到赴援上海,是上天赋予自己大展宏图的良机。良机其实也蕴含着重大挑战,就看自己把不把握得住,把握得住的话,可大显身手,干番大业,否则无非做几年庸官,然后致仕合肥,了此一生。
见李鸿章沉思不语,何伯又道:“当然目前太平军横行,李抚还没法全身心打理洋务,我才陪迪佛立、柏郎和华尔三位来见,希望能与您联手,打几个胜仗,直至配合湘军彻底消灭敌人。到时天下太平,贵国生产恢复,经济发展,才好对外贸易,互利互惠。”
华尔插话道:“说起打仗,还是离不开先进武器。常胜军之所以常胜,不是华尔多有能耐,主要靠威力无穷的现代枪炮。淮军也成立了好几支洋枪队,在实战中的重要作用,鸿帅比谁都清楚。华尔建议鸿帅,加大洋枪洋炮购买力度,武装更多的淮军将士。”
大量购置洋炮洋炮,将更多的将士武装起来,淮军战斗力必然会得到更大提升,又何乐而不为呢?李鸿章心头一动,三人告辞时,问何伯道:“何将军何时起程回国?”何伯说:“与迪佛立先生办完交接就动身。”李鸿章说:“会行船途经广州吧?本抚要派人赴粤办差,可否搭乘将军便船,省几个车马费?”何伯爽快道:“没有问题。”
李鸿章说派人赴粤办差,不是办别的差,就是采购洋枪洋炮。采购洋枪洋炮,先得拿出大钱来。从吴煦手里夺取苏沪厘金收支权后,袋子里确实充实了不少,可也只能勉强应付正常开支,购枪购炮还须另想办法。
办法又在哪里呢?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吧?李鸿章叫来陈庆长和周馥,过问苏沪两个厘金局进账情况,看能否多抽些厘金,拿来购置武器。两人都为难得很,说连年兵燹,民穷商困,厘金越来越不好抽,还要加码,无异于竭泽而渔,连现有厘金来源都会枯掉。
不好强迫两人,转而找钱鼎铭和刘郇膏,让他俩向豪商巨贾借贷。上海商贾须担负湘军每月六十万两饷银,其他赋税该交还得交,另外出钱,也不堪重负。可钱鼎铭和刘郇膏开了口,还是碍不过情面,多多少少有些小表示。
小表示解决不了大问题,何伯回国日程又一天天迫近,李鸿章依然无计可施,自嘲道,莫非真会被尿憋死不成?急切之际,刘斗斋入报,说李凤章来到。李鸿章大喜过望,心里说老五来得正是时候。
兄弟相见,格外亲切。李鸿章拉住李凤章双手道:“五弟怎么到了上海?”李凤章道:“生意人,哪里有银子,就往哪里奔。”李鸿章笑道:“别说生意人,天下芸芸众生,谁不哪有好处往哪奔?”李凤章说:“没办法,世上熙熙,皆为利来,世上攘攘,皆为利往。”
说着兄弟俩并肩入得内室,莫姑娘出来相见,献上茶水果品。李鸿章正想寻问母亲和妻儿情况,李凤章先道:“今见二哥走路,好像有些不利索,不是腿脚受了伤吧?”李鸿章说:“不是伤,是脚底长了鸡眼。”李凤章说:“鸡眼挺麻烦的,没找人治治?”李鸿章说:“没事没事,还能走动。”莫姑娘说:“我早要请人看看,大人总以忙为借口推脱。”
说会儿鸡眼,李凤章报告家情,说母亲、嫂子和侄儿侄女都好。李鸿章放下一颗心,问道:“老三和老六知你会来上海没?”李凤章说:“凤章是临时决定赴沪放货的,未及告知他俩。”李鸿章说:“我让斗斋出趟城,叫两位入衙来见。”
一听老五到了上海,李鹤章和李昭庆放下军务,打马入城,赶往抚衙。兄弟四人欢聚一堂,笑逐颜开。酒菜很快上桌,又坐到一起,边喝酒,边话叙别后情形。得知老五生意越做越大,李鹤章半开玩笑道:“老五不是见二哥署理苏抚,来上海做军火生意吧?”李凤章道:“三哥别说,五弟还真有此想法,就看二哥支不支持。”
一语提醒李鸿章,暗想抚衙军费紧张,说不定老五手头不差钱,可帮你实现难遂夙愿。于是试探道:“军火生意需大投入,五弟有没有这个实力?”李凤章笑道:“有生意就有实力。莫非二哥要购买军火,准备将生意交给五弟来做?”
李鸿章拿出大哥信函,交三位弟弟过目,说了说准备派人赴粤采办洋枪洋炮想法。李凤章说:“需要哪些洋枪洋炮,数量多少,二哥开个单子,五弟马上去广东跑一趟,给您如数采办回来。”李鸿章道:“听你说得这么轻巧,我得实话相告,苏沪厘金有限,抚衙暂时拿不出大钱,只能到货后慢慢付款。”李凤章笑道:“没问题,还怕日后二哥赖账不成?”
“赖账倒不会。”李鸿章还不放心,“二哥再问你,哪来大钱帮办军火?”李凤章道:“此次五弟来沪,押了好几船紧俏货,大有赚头。二哥若派差事,我再从上海进货销往广东,又可大赚一把。钱万一还不够,还可拉广东生意伙伴共同投资,二哥想购多少军火,都不在话下。”李鸿章道:“广东人会投钱给你?”李凤章道:“做生意属互利互惠行为,不是谁一个人赚钱,只要信誉在,自然有人乐意投资,一起赚钱。”
何伯也说过互利互惠的话,看来国际通商与私人买卖同理,只有通过合作,才能共同获利。李鸿章道:“照这么说,二哥也可投钱给你,一起赚钱?”李凤章道:“不仅二哥,三哥六弟只要有闲钱,都可拿出来,放我手里生崽崽。”
到上海后,李鹤章和李昭庆冲锋陷阵,攻城略地,确实弄了不少钱,交给老五,不用费心保管,还可增值,岂不两全其美?当即表态,愿倾囊而出。倒是李鸿章身为淮军主帅,不可能像下面营官趁战乱发财,私钱自然有限,却也答应多少出些。
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李凤章又道:“在商言商,投资有风险,五弟私人垫钱采办军火,与淮军先投钱代为采办,性质不一样,价位也不同,二哥心中可得有数喔。”
军有军纪,商有商规,李鸿章能不理解,说:“没问题,五弟只管按行规办事就是。别说自己亲弟弟,就是放在别的商家身上,二哥也会讲诚信,守规矩,照章出牌,不能让人吃亏,不然以后谁还会替淮军办事,是不是?”
酒罢离席,老三老六得返营布防,老五也要回码头验货,没法留宿巡抚衙门,各自散去。李鸿章召来刘郇膏,要他去见华尔,就说淮军准备大量进购洋枪洋炮,请他根据实战需要,拉个详细清单,看选哪些品种为佳。翌日刘郇膏赶往松江常胜军大营,从华尔手上拿回洋枪洋炮品种清单,交给李鸿章。李鸿章依此确定好购置数量,让老五到广东后如数采办。另给丁日昌写信,他是行家,又系广东人,托他协助老五采购军火,大可放心。又想起军火采运并非小事,出不得差错,又叫六弟昭庆挑选一队精壮亲兵,为老五保驾护航。
送走老五老六,忽传长江流域瘟疫蔓延,金陵城外湘军将士疫病盛行,死亡相继,仅霆字营就病死数千官兵,鲍超、张运兰、杨载福等将领都病倒在床。曾国藩惊恐万状,哀号道:“天降大戾,近世罕闻,噩耗频来,心胆俱碎。若被贼匪扑犯,战守俱无把握,甚至欲逃走以待再振而不可得。”
事被李秀成探知,他欣喜若狂,率领二十多万大军,迫近雨花台,围绕曾国荃所领吉字营,筑垒两百多座,东自方山,西至板桥,层层排列,放眼望去,遍地旗帜猎猎。又命苏南和浙北太平军采取相应行动,牵制淮军和楚军。得令后,浙北太平军开始猛攻湖州,清军无力抵挡,飞书浙江巡抚左宗棠求援。此时左宗棠正驻节宁波,无以脱身,令得力干将蒋益澧率军,北攻杭州,以缓解湖州压力。一边急奏朝廷,请调淮军援救浙江。
朝廷见到左折,命李鸿章出兵南援浙江。李鸿章颇觉为难,举棋不定。李秀成有自己的用兵策略,往往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张旗鼓攻击湖州,主要目的是吸引淮军南下,给谭绍光创造机会,领太仓和昆山兵马进攻上海。以丢掉上海为代价,就是保住湖州,又有多少意义呢?李鸿章实在不愿舍本逐末,轻举妄动。
还没打定主意,塘报传来,说湖州已为太平军所破。李鸿章既不能放松上海防御,动用淮军,又不好抗拒朝廷命令,无动于衷,只得派华尔率常胜军援浙。
华尔出发不久,受左宗棠檄邀,领军西进,与刚由胡雪岩出资练成的中法混合部队常捷军汇合,围攻杭州。谁知常胜军刚过杭州湾,正欲登岸,慈溪失守。华尔掉转船头,来到慈溪城下,先架大炮,再搭云梯,开始猛攻。城里太平军早有准备,矢石枪弹齐下,无异于暴风骤雨。华尔临阵督战,忽有子弹唿啸而至,直穿其胸,部下拼命救回船上,不治而亡。
消息传到上海,李鸿章惊骇不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为什么战死的是华尔,不是白齐文或其他角色?常胜军能守善攻,战绩辉煌,全靠华尔训练有方,统领得力。如今斯人已去,常胜军失去灵魂,只怕也会跟着作废。就像人之大脑坏死,还能有何作为?
惊骇之余,李鸿章心头又隐隐生出一份快意,仿佛恨不得华尔早死似的。这有些莫名其妙。李鸿章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有此念。要知道,没有华尔,自己还不知洋枪洋炮为何物,更不可能熟悉热兵器练兵打仗新方法。同理没有华尔常胜军,协同淮军英勇作战,想取得沪南、青浦及北新泾等重大胜利,也没那么容易。
华尔灵柩很快运回上海,停放于松江府学宫棂星门旁。李鸿章第一时间赶过去祭奠。作为华尔岳父,杨坊早已到场,正在安慰哭得死去活来的杨女。李鸿章上前,对着灵柩鞠过躬,抬头望眼华尔遗像,心里不觉暗生感慨。清兵与太平军都属中国人,相互厮杀,本跟洋人毫无关系,就像自家兄弟,关起门来,打得头破血流,打得你死我活,都是自家的事,一旦外人冲进家门,动手动脚,打我兄弟,又怎能容忍?华尔尽管加入中国籍,成为杨坊女儿丈夫,再怎么还是洋人,率领华洋参半的常胜军横行中国大地,开枪放炮,杀人如麻,谁舒服得起来?太平军再坏,毕竟是中国人,要杀要砍,要剿要灭,是淮军和湘军的事,何劳你华尔这样的外人!也许正因这种复杂心理,得知华尔战死,李鸿章才隐生快意。
就在李鸿章无声感慨之际,白齐文走过来,掏出一样东西,说:“这是华将军临终前,特意托我转交给抚台先生的,说是留给您作纪念。”
李鸿章接过去一看,是份金陵城区图,高城矮垣,明堡暗垒,主要交通要道及洪秀全诸王王府,都标注得一清二楚。华尔曾说三天可打下金陵,看来并非只是吹牛,还真做足了准备。临死不忘将地图转交给你,也许想向你表白,当时若同意他率军北攻,早已攻下金陵,也不至于死于慈溪。李鸿章收藏好地图,下令以清朝命官身份下葬华尔,全城商铺停业志哀,常胜军全体官兵戴孝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