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该抗旨时得抗旨(1 / 1)

参观完旗舰,告别何伯,乘舆回城。与冯桂芬分手时,李鸿章拿出兜里报纸,交他找人翻译一份,再送自己阅读。又托拟聘请英军教练协议,自己好抓紧时间,给皇上起草署理巡抚后第一道奏折。对这道奏折太在乎,又有重要想法需表达,李鸿章才不愿敷衍了事,得好好构思,尽量写出水平,引发皇上重视。

回衙后,李鸿章端出老师所赠龙凤砚,找来徽墨,慢慢磨起来。磨墨需慢工夫,太过急躁,用力不匀,墨汁不够细腻柔和,自然难写出好字。好比做人,须好好磨炼,才能变得成熟,慢慢成长成人成才。怪不得读书人作文前先得磨墨,磨墨就是磨心磨性,磨不出好墨,磨不来耐心和韧性,又怎么写出好文章?看来人磨墨,原来墨也磨人。人磨墨,墨好字才佳,墨磨人,人熟事能成。李鸿章突然明白,老师送自己龙凤砚的良苦用心。他就是要让你用磨墨的功夫,好好磨炼自己,先变得成熟,再成就大业。

墨磨成,又取来宣纸,拈笔凝神,开始起草奏稿。奏折内容主要有两大方面,一是练兵剿贼,保卫上海,平定江苏;二是兴办夷务,引进西学,学习夷技,强军富国。也是心中充满**,李鸿章文思泉涌,将阅读《校邠庐抗议》所感所悟,参观何府和英舰所思所想,一股脑都写入奏稿里面。初稿既成,誊写润色,又加进不少内容,字数不下五千言。

隔日又自我欣赏一遍,正准备装封派发,冯桂芬登门,拿出已译好的报纸,李鸿章接过一瞧,只见内容丰富,有中外大事,也有苏沪近闻,叫来周馥,要他安排人誊抄两份,一份呈安庆曾国藩,一份寄北京奕?。

周馥拿走报纸,冯桂芬又呈上聘请英军教练协议初稿。李鸿章审阅过,说:“感谢景亭兄,我看可行。开字营曾聘洋教官训练洋枪队,程学启和何安泰有经验,让他俩过过目,就可付诸实施。”将协议递给亲兵,嘱咐速赴开字营,交程何二人审阅修正。

亲兵领命而去,李鸿章留冯桂芬喝茶说话,请他斧正未发奏稿。斧正云云,不过客气而已,其实是想听听对方夸奖,满足一下小小虚荣心。老婆人家的好,文章自己的好,天下文人大都有此通病。

要说李鸿章文笔还真不错,并非仅仅自我感觉好。冯桂芬细品一遍,心内折服,口里赞叹道:“久闻少荃兄于文章之道尤为精通,今日拜读大折,才知名不虚传,桂芬自叹弗如啊。”李鸿章说:“谬奖谬奖,景亭兄才是文章大师,不然如何写得出惊世之作《校邠庐抗议》?不是受大著启发,又与兄参观何府,考察英舰,得长见识,哪写得出此折?”

“少荃兄太谦虚,拙著不过一堆虚词妄语,哪像大折贴近现状,务实可行?”冯桂芬又夸几句,不免心内担忧,“怕就怕少荃兄剃头担子一头热,朝廷不一定认可。”李鸿章道:“拙折可是站在大清角度,阐述强军富国设想,朝廷能不认可?”冯桂芬说:“朝廷意在早日消灭长毛,确保大清江山不倒,只怕不会在乎大折所奏强军富国远大目标。桂芬还是那句话,以剿贼为急务,以夷务为要政。急务拖不得,要政可缓行,急也无用。”

被冯桂芬这瓢冷水一泼,李鸿章脑袋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确实性急了点。太平军没灭,江山未稳,大谈特谈夷务,朝廷会买账吗?夷务要政系长久之计,不在朝夕之间,完全可泰然计议,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

只听冯桂芬又道:“桂芬提出以夷务为要政,是想让少荃兄心中有数,抓住主政苏沪良机,熟悉洋人,了解夷技,有意购置洋枪洋炮,武装淮军,多打胜仗,让朝廷看到夷技优势后,再争取其支持,逐渐引进西学,试办制造厂,造枪造炮。日后条件成熟,还可购买和制造舰船,组建海军,加强海防。待内忧外患消除,国家承平,百姓安定,制造厂还能生产民用品,舰船也可稍加改装,用以海运和河运,实现国富民强目标。”

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炫目的蓝图啊,如果朝廷脑海里也有这样一幅蓝图,君臣同心,朝野齐力,何愁大清不能强盛,百姓不能富有?

两人正畅想未来,忽闻圣谕传至。冯桂芬起身告辞,李鸿章送他出门,说:“以后凡有洋报上市,还请景亭兄代买一份译成中文,我再叫人誊抄几份,分别寄给老师和恭亲王。”

冯桂芬自然乐意,应声离去。李鸿章转身,跪接圣旨。旨曰湘军围攻金陵正急,命淮军撤离上海,开赴镇江,配合湘军水陆两师及都兴阿和冯子材绿营,共击金陵,早收大功。

原来湘军开到金陵城外后,曾国荃专横跋扈,与多隆阿时起冲突,彼此闹不和。多隆阿身为满员,几时受过汉人窝囊气?两人几乎动起武来。恰逢川民起义,声势日炽,攻入陕西,西北告急,多隆阿几经运作,说动上层,获取钦差大臣身份,摆脱曾氏兄弟控制,率手下一万五千余人西征。湘军人数本来有限,多隆阿釜底抽薪,又如何围攻金陵?偏偏曾国荃胆大包天,率手下两万湖南子弟兵,孤军挺进,入驻雨花台,与金陵隔壕相望,想独吞夺城首功。天王洪秀全一面加强城防,一面命松江前线的忠王李秀成率军回援。李秀成一心想攻占上海,扩大自己苏福省势力范围,迫于天王威逼,不得不退守苏州,筹措粮饷,征调三十万大军,集结于东坝,准备兵分两路,一路由秣陵关,一路由板桥和善桥,齐头并进,包抄雨花台。曾国荃区区两万人马,怎么与太平军城里城外数十万大军抗衡?朝廷生怕湘军有啥闪失,失去消灭太平军的最后力量,降旨李鸿章,要他移师镇江,声援曾国荃。

刚在上海站稳脚跟,得到官商和民众认可,正好大显身手,收复苏沪,同时引进西学,试办夷务,这下子转身离开,岂不前功尽弃,愿望落空?李鸿章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赞成。可圣旨已到,不答应,不赞成,又能怎么样呢?

垂头丧气回到书房,拿过桌上未发奏稿,哗啦哗啦,撕成几片,再点火烧掉。就要离开上海,还奢谈夷务,大言夷技,岂不好笑!然奏稿易焚,圣谕难违,李鸿章愁着眉,苦着脸,日不甘味,夜不成寐,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抗旨留驻上海,还是遵命赴援镇江。

倒是消息传到城外淮军大营,各位营官好不兴奋,恨不得即刻拔营起程,开拔镇江,扑向金陵,活捉洪秀全。尤其刘铭传,闻讯而起,兴冲冲赶到抚衙,闯入签押房,红着一张麻脸,大声嚷道:“翰林哥哥快下令吧,铭传愿带铭字营打先锋,直奔金陵城下,轰开城门,冲进天王府,取下洪贼首级,呈献于您。”李鸿章没好气道:“洪贼首级那么容易取下来,曾国荃早取走,还轮得到你刘麻子?回你铭字营去,开不开拔镇江,本抚自有安排。”

刘铭传禁声出门,上马离去。随即潘鼎新入衙,说出自己想法:“当初曾国荃眼里只有金陵,才不愿赴援上海,如今又不顾多隆阿分兵西援,孤军深入雨花台,企图独吞金陵首功,简直自不量力。还是皇上英明,知道湘军对付不了洪秀全和李秀成数十万大军,才谕令淮军赴援镇江。老师没啥可犹豫的,只管下达命令,淮军入驻镇江后,说不定还能寻找有利时机,先湘军攻入城里,活捉洪贼。”

李鸿章喝退潘鼎新,张树声又跑进来,分析道:“李秀成陈兵东坝,剑指金陵,苏南形势缓解,上海有华尔常胜军,外加曾秉忠的清兵、冯日坤的抚标和团勇,可保无虞,淮军正好抽身而去,先扎营于镇江,再伺机进攻金陵,勇夺大功。”

张树声走后,又有几位营官赶来,劝说李鸿章,移师镇江,不能眼巴巴看着曾国荃独占便宜。李鸿章一个个都给轰走,懒得多费口舌解释。

后来连程学启也进了签押房。没等他开口,李鸿章就摇着手,极不耐烦道:“别在此废话,淮军是否移驻镇江,没你们营官说的这么简单。”程学启不走,也不吱声,默默呈上一纸文稿。李鸿章一瞧,是聘请洋教练训练淮军的协议。怪只怪被刘铭传几个惹恼,见人便以为是来游说赴援镇江的,才对程学启不客气。

要说淮军十几位营官里,数程学启最肯动脑筋,战斗经验也最丰富,李鸿章才缓和语气道:“估计方忠(程学启)也已听说,皇上谕令淮军立即撤离上海,征发镇江。”程学启点头道:“淮军各营闹得沸沸扬扬,从营官、哨官到兵勇,一个个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打到金陵去。”李鸿章道:“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虹桥取胜,便自觉多了不起,好像金陵城是烂泥糊的,随便就可捅开。方忠别管他人怎么看,只说自己有何想法。”

程学启沉吟片刻,才说道:“翰林哥哥知道,镇江现有两支绿营驻守,一是总兵冯子材部,一是江宁将军都兴阿部。学启在湘军阵营时,就与绿营多次合作,知道这些老爷兵底细,既无战斗力,又盲目自信,与他们搅在一起,绝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加之冯子材与都兴阿不和,闹得很僵,淮军再去掺砂子,还不知会弄出什么乱子来。”

镇江局面确实不容乐观,李鸿章早有所闻,认同程学启的分析。程学启又道:“再看李秀成,虽率三十万大军集结东坝,仿佛随时会扑向雨花台,其实态度并不怎么坚决。苦心经营苏福省多年,李秀成不可能置之不管,苏州、青浦、嘉定、太仓、昆山一带依然留有重兵把守。淮军若开赴镇江,他肯定会下令进攻上海,断掉咱们后路。上海一旦为其所据,与苏州连成一体,李秀成要枪有枪,要炮有炮,要粮有粮,要饷有饷,再与金陵相互策应,对湘淮两军形成夹击之势,南北大营悲剧就会在两军身上重演。学启意见,淮军还是留驻原地不动,广积粮,多筹款,大量购置洋枪洋炮,强化训练,壮大自己,然后步步为营,扫清上海周边长毛,再进窥苏州。到时李秀成首尾难顾,金陵必危,洪秀全死期即至。”

想不到程学启上阵作战勇猛异常,还能纵观全局,对江南战场看得如此透彻。就是李鸿章自己,上海防务考虑得多,也很少将金陵纳入视野,觉得攻打金陵是湘军的事,与淮军关系不太大。其实湘淮同为一体,宁沪唇齿相依,生死与共,两军岂可孤立起来看待?就是说淮军若在上海和苏州有所作为,才能有效牵制苏浙长毛,若跑到镇江去,进入李秀成反包围圈,只能与湘军同归于尽。李鸿章认定淮军只能留,不可奉旨赴援金陵。

程学启走后,李鸿章拿起他修正过的协议稿,浏览一遍,签字画押,交给亲兵,速送会防局。冯桂芬得到协议,又赶往英国海军提督府,交给何伯。何伯动作利索,据约派出英军教练,进驻淮军大营,着手训练兵勇。

淮军大营练兵正紧之际,李鸿章找来钱鼎铭,请他设法再购置一批洋枪洋炮,武装淮军,配合英军训练。新购洋枪洋炮到位后,李鸿章又让铭字营和树字营选调精兵,另成立两支洋枪队,为接下来的战斗储备力量。

安排就绪,李鸿章才静下心来,起草奏折。留沪办夷务,显然没说服力,否定朝廷战略部署,也难免犯忌。最好不说镇江,只言上海危急,洋人要求会剿太平军,抽不开身。又刚署理苏抚,要收拾薛焕留下的烂摊子,还得为湘军筹粮办饷,须先物色好合适替手,才走得开。再则淮军兵少将寡,成军时间短,军纪不严,战力不够,守卫上海已很勉强,北上对抗太平军主力,还拿不出手,务必抓紧训练,待训练成形,再开拔镇江不迟。

奏稿拟成,复核一遍,李鸿章不觉一脸苦笑。好不容易获得专折奏事资格,第一封奏稿就胆大包天,公然抗旨,为留驻上海强词夺理,也不知朝廷会作何感想。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上海是自己的今天,更是自己的明天,唯有保住上海,再以此为据点,扎牢根基,才可能实现试办夷务兴军强国理想。李鸿章认定冯桂芬观点,夷务是国家要政,国家要有出路,非办夷务不可,身为大清臣子要有大作为,肯定不可能离开夷务。夷务在哪儿,只能在上海。

奏折加印装封,李鸿章又生一计,何不附片保奏郭嵩焘,来沪出任苏松太道?朝廷要你驰援镇江,总得有人打理上海事务吧?保奏干才名正言顺。加之郭嵩焘远在湖南湘阴老家,保片送到北京,圣上传旨湘省,郭嵩焘再动身赶赴上海,前后总得三五个月,到时江南局势已变,朝廷还调不调淮军赴援镇江,已很难说。况兴办夷务,不可能没自己的人,吴煦和杨坊之流,迟早得扒到一旁,保奏郭嵩焘等来任职,大有必要。

奏折和保片发出,立即传令各营营官,及华尔、曾秉忠、况文榜、冯日坤诸将,赴衙会商军务。各将领准时到会,唯冯日坤姗姗来迟,一脸酒气。一看就知夜里花天酒地,此刻还没醒酒。手握八千标兵,又新收陶钟璐三万团勇,冯日坤自以为成了上海老大,谁都不放在眼里。本来抚标营归巡抚调度,也天天往南洋通商衙门跑,连面都不与李鸿章照一个。李鸿章刚署苏抚,军务纷繁,政事堆积,忙不过来,隐忍一时,未及下他的手。

没等冯日坤坐定,李鸿章宣布开会,说:“兄弟们都清楚,湘军吉字营已深入金陵城下雨花台,忠王李秀成受洪秀全之命,集结三十万大军于东坝,欲分两路围扑湘军,谕令淮军驰驻镇江,与都兴阿和冯子材绿营合兵一处,抵御忠王,助攻金陵。朝廷哪知镇江正处于忠王反包围圈里,淮军贸然北进,无异于自投罗网,不仅无助湘军攻城,还会给长毛留下破绽,白白丢掉上海,这叫拉屎擤鼻涕,两头蚀本。”

各位都笑,觉得此比喻形象。笑声小下去后,李鸿章言归正传:“淮军不援镇江,也不能啥都不干,作壁上观。吾意李秀成剑指雨花台,咱们正好趁机行动,剿灭上海周边长毛,打几个胜仗给朝廷看看,同时也缓解一下湘军压力。大家出出主意,如何行动为好。”

没能开赴镇江,夺取金陵,刘铭传心里痒痒,听说有行动,忙站起来,建议把兵力集中于沪西,先攻青浦,再取苏州。只是青浦为苏州门户,苏州乃李秀成**,哪是想攻可攻,想取可取的?张树声提议,不往西,就往北,攻打嘉定和太仓,消灭长毛有生力量,再集中兵力合攻青浦,往苏州进逼。后又有人提出,先收复沪南,再北上西进。

李鸿章耳闻众将提议,逐渐形成防北击南攻西战略,大声道:“众将听令:曾秉忠、况文榜绿营驻扎北新泾一带,防堵嘉定、太仓方向长毛;程学启、张树声、郭松林、李鹤章诸营移驻青浦城外,先围后攻;常胜军、铭字营、鼎字营、庆字营,南攻金山、奉贤和川沙,得手后回师沪西,合攻青浦。”

众将欣然接受。华尔也高兴,表示服从调度。经历虹桥之战,见识过李鸿章军事才能,及淮军敢打敢拼作风,华尔不再盲目自大,乐意合作,打几个胜仗,以壮常胜军声威。李鸿章用意也明显:想借常胜军之力,取胜沪南,鼓舞士气,为沪西战役造势。与英法联军不同,常胜军以华人居多,华尔又有中国籍,视为中国军队,协同作战,也少忌惮。再说与常胜军合作,可借鉴其战法,对提升淮军尤其是几支洋枪队战斗力,也大有裨益。

此刻冯日坤才醒过来,见众将领到任务,唯独没自己的份,觉得没面子,哆哆嗦嗦道:“还有抚标营和江南团练,鸿帅总得安排干点啥吧?”李鸿章道:“抚标营和江南团练能干啥呢?”冯日坤觉得手握近四万人马,腰杆粗壮,口气也响起来:“能攻也能守,别说对付上海周边长毛,就是开赴金陵围剿洪秀全主力,都不在话下。”李鸿章故意道:“你还是像以往一样守城吧。”冯日坤道:“四万人马搁城里,只怕不得安宁。”李鸿章要的正是这话,道:“那就留下抚标兵,与本帅亲兵营守城,冯将军领三万团勇开拔沪南参战。”

领三万团勇参战好说,只抚标营脱手,冯日坤不甘愿,想一起带走。李鸿章道:“沪南用不了太多兵力,抚标营守城有经验,咱俩折中一下,留四千标兵负责城防,其余四千与三万团勇征发沪南。”冯日坤只好答应,只要求战后两部分标兵仍复合一处,归其统管。

抚标已掰作两半,日后复不复合,就由不得你冯日坤了。李鸿章宣布冯日坤攻打金山,将奉贤、川沙等处交给华尔和刘铭传。

部署完毕,各军分头行动,进入自己阵地。李鸿章也没闲着,将留守四千抚标拆开,分编至淮军各营。随即铺纸动笔,奏请朝廷开缺吴煦和杨坊,调冯桂芬、钱鼎铭、王大经、薛书常等七人入衙差委。淮军大营也不能没人手,又奏调刘郇膏、刘秉璋、杨宗濂、陈其元、赵炳麟诸位来沪办理军务。奏折字面意思是,朝廷先给江苏抚衙和淮军大营配齐人才,筹足粮饷,理顺营务,到时移师镇江,才可能旗开得胜,不负圣恩。

忙得正欢,沪南战役打响。淮军与常胜军旗开得胜,很快收复川沙和奉贤,只冯日坤久攻金山不下。李鸿章知道冯日坤统兵能力平平,率抚标守护城池,勉强能应付,领兵攻城略地,自难胜任。可他手里三万多人,金山守军不过三千,也拿不下来,实在说不过去。

一了解,原来冯日坤督军开向沪南途中,至少五千多团勇参与抢掠,尔后裹携所获财物逃掉。抵达金山城下,因团勇饷银少于标兵,不愿打头阵,兵勇火拼,死伤三千多。城里守军察知,趁乱出城,又放火,又冲杀,烧死击毙四五千,还不包括三千轻重伤员。几经折腾,清点人数,标兵死伤两千,团勇损失过半,所剩已不到两万兵勇。要说依然不算小数,可军心涣散,又指挥失当,几次攻城都被打退,冤里冤枉丢弃三千尸体在城墙下。

团勇如此不中用,怪不得陶钟璐弃之如敝屣。李鸿章别无他法,只好下令华尔、刘铭传、潘鼎新及吴长庆,往援冯日坤。几位合兵一处,四面开攻,很快打下金山。又分头攻克周边长毛各据点,沪南清剿干净,全面光复。

捷报传至抚衙,李鸿章自然高兴,亲赴沪南慰问将士。先看望淮军各营,命暂留金山一带,谨防浙江太平军北犯。继至常胜军大营,拍着华尔肩膀道:“华将军不错,沪南之战,你功不可没。”华尔提着嗓门道:“沪南不过小股长毛,哪经得起常胜军枪击炮轰?鸿帅一声令下,咱三天开到金陵城,三天扎好炮台,三天攻破城门,取洪秀全脑袋如囊中物。”

都说洋人实在,只干不说,想不到华尔吹起牛来,嘴上功夫一点不比华人差。金陵城门这么容易破,吉字营岂不早攻入城里,还在雨花台看风景?话传到曾国荃耳里,不把他肺气炸?没等李鸿章答话,华尔又道:“让我打金陵没事,得先答应一个条件。”

谁让你打金陵?李鸿章觉得好笑,却看在华尔收复沪南有功份上,笑问道:“有何条件?”华尔说:“就是攻下金陵后,所获财物,咱得与清廷平分。”

这就是洋人,打仗唯一目的就是财物二字。李鸿章道:“金陵有湘军,咱们先剿灭上海周边长毛再说。”华尔道:“李秀成主力撤走,上海周边经得起咱几下清剿?”李鸿章道:“在李秀成心里,苏浙比金陵更重要,他决不会轻易放弃上海,有的是硬仗恶仗可打。华将军赶紧率常胜军挺进沪西,会同开、树、松、鹤诸营,攻打青浦,争取完胜。”

常胜军得令起营,李鸿章又赶往抚标营。此时冯日坤正在营里大声教训标兵头目:“团勇是兵渣,抚标营随我多年,没少给你们银子,怎么也见啥抢啥,伤害无辜?”

原来金山城破,团勇纷纷入城,大街小巷乱窜,四处哄抢。冯日坤让标抚制止,标兵也见坏学坏,跟团勇一起抢掠,弄得鸡飞狗跳。财物于手,趁乱出城,半天时间逃掉三千多兵勇。冯日坤卵泡子是火,叫来标抚头目,大加训斥。猛见李鸿章入营,骂走各位,回头施礼道:“鸿帅驾到,有失远迎。”

李鸿章不想多话,问道:“冯将军手下还有多少人马?”冯日坤说:“标兵两千,团勇一万二。”李鸿章道:“打算如何调配现有兵勇?”冯日坤道:“调往前线,剿杀长毛。”李鸿章道:“沪南之战,标兵和团勇杀了几个长毛?”

冯日坤无言以对,垂下脑袋。李鸿章果断道:“留下标兵,解散团勇。”一万二千团勇依然不少,冯日坤不情不愿,恳求道:“战事紧急,还是留他们参战,将功补过吧。末将保证,团勇再不会做坏事。”李鸿章说:“拿什么保证?”冯日坤咬牙道:“末将愿立军令状。”当场磨墨命笔,写道:属下团勇若再犯军纪,为非作歹,本将愿以命抵罪。

不是为留住万余团勇,冯日坤又怎会拿命作注?李鸿章道:“冯将军不愿解散团勇,本帅不好勉强。为便于统管,抽调五千交本帅,留守刚收复的沪南各处城池和要塞,其他兵勇由你亲统北上,配合曾秉忠、况文榜等绿营坚守北新泾、法华镇一带。”

原有三万团勇,良莠不分,李鸿章不说抽调,如今该逃跑的逃掉,该溃散的散去,所剩皆为精锐,才来打主意,冯日坤心里不舍,不肯松口。李鸿章扬扬手上军令状:“我可是为冯将军好,团勇恶习难改,抽走五千,容易管带,免得违令掉脑袋。”

迫于无奈,冯日坤只得分出五千团勇,析入淮军各营,留守沪南,自率所剩九千兵勇,拔营起程,北上去与曾秉忠和况文榜清兵会合。李鸿章也飞身上马,奔赴青浦前线督战。青浦为苏州门户,有重兵把守,比沪南诸城更难攻取。李鸿章尝试飞书英法陆军提督,请求参战。时值七月,骄阳似火,两国提督躲在阴凉处避暑,口头答应参战,实无任何行动。

洋人靠不住,李鸿章也不指望,端坐帅帐,调兵遣将。先召华尔:“金陵远在两百多里外,华将军鞭长莫及,还是先会同淮军打下青浦,本帅重重有赏。”华尔说:“听鸿帅的。”李鸿章说:“好!华将军领兵乘船,走水路向青浦城南靠近,攻打南门。”

华尔领命而去,程学启和滕嗣武入帐,李鸿章让两人分别由青浦城北、城东进击,攻打北门和东门。两人得令,各自回营,组织攻城事宜。李鸿章再派小股兵勇,绕到城西北方向,摇旗呐喊,虚张声势,分散城里守军注意力。

各军依计开往青浦,多面齐攻。城里太平军奋力抵抗,终究抵挡不住淮军和常胜军的猛烈进攻,丢下无数尸首,自西北薄弱处逃逸而出。李秀成已统三十万大军,离开东坝,向金陵方向行进,得知沪南失守,青浦城破,大惊失色,只好分出十万人马,交慕王谭绍光统领折返南下,与苏州、昆山、太仓、嘉定数万守军联手,狙击淮军和常胜军。

青浦克复,淮军和常胜军声威大振,李鸿章倍感欣慰。不惜违抗旨意,死乞白赖留守上海,竟接连收复沪南和青浦,也算给朝廷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当即上折,论功请赏,同时着手新的战略部署,准备扫清沪北太平军,进击苏南。

朝廷奖赏很快下达,程学启受封副将,赐“勃勇巴图鲁”称号;刘铭传升游击,赏戴花翎。华尔不在乎虚名,赏银万两,由江苏抚衙负责兑现。其他有功诸将,也各获恩赐。将士们弹冠相庆,欢天喜地,一个个争相入衙请战,要求再战劲敌,勇立新功。

正值将帅跃跃欲试,朝廷又颁谕旨,再次严令李鸿章率军移驻镇江,堵截李秀成大军,上海军务政事移交南洋通商大臣薛焕。至于奏调郭嵩焘、冯桂芬等人入衙赴营,一一准奏,只驳回开缺吴煦和杨坊奏请,说两人久历苏沪军政,无可替代。

看来薛、吴、杨三人在北京花了不少银子,非把李鸿章赶出上海不可。不过主因还是奕?几位当政大臣误断江南形势。曾国荃进击金陵,朝廷贸然调开多隆阿,无论理由多么充足,绝对是步臭棋。试想湘军失手,光复金陵无望,后果何其不堪!然朝廷不可能认错,又别无补救办法,唯有打淮军主意。殊不知李秀成看重的并非金陵,是经营有方的苏福省,只因淮军横行上海,威胁苏州,才令其惶惶不安。没人比李秀成更清楚,若无苏浙提供粮饷和兵源,孤零零的金陵城维持得几天?故得知沪南失守,青浦沦陷,李秀成心惊肉跳,生怕苏南包括大本营苏州落入李鸿章之手,才赶紧分兵南拒淮军。

与身临其境的李秀成不同,清廷远在数千里之外,看不透苏沪与金陵之间内在联系,不知平定上海,光复苏南,才是助攻金陵最佳手段。淮军攻取沪南和青浦,湘军背后一下子少了十万太平军,便是活生生事实。然事实能大过圣旨吗?已抗过一次旨,再抗会是什么后果?不抗旨,则只能抛下上海和苏南,舍弃念念于兹的夷务,北上落入李秀成反包围圈。李鸿章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双手捧着快要炸开的脑袋,百思不得其计。

偏偏议政王奕?又以私人名义来函,力劝李鸿章奉旨移师镇江。道理跟圣谕上所说差不多,不把李秀成援军挡在镇江城外,深入雨花台的湘军首尾难顾,不仅无法攻克金陵,还有全军覆没可能。函中还说,上海再重要,也没金陵重要,保住镇江,打下金陵,到时再慢慢收复苏沪失地,简直易如反掌。一句话,李鸿章非开赴镇江不可。

李鸿章反复阅读奕?信函,心情越发复杂。谁做皇上,谁当上司,都希望下属听话好使,敢拿圣旨和上司话当耳旁风,甚至与朝廷对着干,下场如何,不言而喻。

也许明白李鸿章心思,不愿离开上海,奕?接着又发来第二封信。这回措辞更严厉,说再不北援,万一镇江不保,湘军有啥闪失,就拿李鸿章是问。还上升到忠不忠君,爱不爱国之高度,说朝廷同意建立淮军,就希望关键时候用得上,告诫李鸿章胸怀君国,尽臣子应尽职责,别一意孤行,藐视朝廷,违抗圣意。

藐视朝廷,违抗圣意,罪莫大焉,谁扛得住?李鸿章瘫坐于椅,半天竖不起来。连莫姑娘进来添茶,也毫无察觉,像已死去多时一般。莫姑娘不敢惊动他,轻手轻脚走出去,只是心里说,主人碰到啥难事,愁成这个样子。

其实莫姑娘不懂,李鸿章这不是愁,是苦,苦于人至岔路,走左不是,行右也不是。过去李鸿章老觉得,世上难事无非两样,一是手执笔管,做文章考功名,一是手握刀枪,上战场杀敌人。而今想来,文章难做,敌人难杀,反正别无选择,勉力为之即可。哪像现在,何去何从,根本没法选择,却非选择不可,才是真难。

为难之际,曾国藩也来函,奉劝李鸿章遵旨赴援镇江。为何老师所思,与圣谕及奕?意见不约而同,如出一辙?李鸿章恍然大悟,曾国荃是其亲弟,吉字营孤军进驻雨花台,前有金陵城里强敌,后有李秀成劲旅,自然凶多吉少,生死难料,作为大哥,不免担惊受怕,动员李鸿章赴援,实在情理之中。那年三河之战,曾家已损失一位胞弟,曾国藩不愿九弟再有闪失,连写数信,令其撤离。无奈曾国荃死活不从,曾国藩无计可施,只好转而寄希望于淮军,为吉字营抵挡来自背后的敌人。可曾国藩就是曾国藩,他不说曾国荃需要淮军支援,只暗示李鸿章,镇江位置重要,如果淮军奉旨赴援,无论成败,责在朝廷,一切好说,若执意留沪,导致镇江失守,苏沪这边也出点啥差错,则属违抗圣旨,罪责难逃。

李鸿章被吓出一身冷汗,意识到继续留守上海不走,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想想再不识时务,固执己见,出现严重后果,岂不咎由自取,谁能替你开脱?李鸿章不敢再坚持,决定屈服圣意,听从奕?和老师劝告,率军开赴镇江。

主意已定,李鸿章一下子轻松起来,拈毫于手,准备给皇上上折,言明赴援镇江的决定。正好冯桂芬接到调令,赴衙报到。李鸿章欲写好奏折再见他,又想反正已决定遵旨离沪北进,奏折早上迟上都一样,先见过冯桂芬再说。

冯桂芬走进来。李鸿章吩咐亲兵献茶,一边起身离位,扶正窗前椅子,请满腹经纶的大才子入座,自己再坐到几旁,满脸真诚道:“景亭兄才高八斗,名闻遐迩,鸿章何德何能,竟将您请入抚衙,共理苏沪事务。”

虽说大李鸿章十多岁,才名也不在其下,可既已入幕,就是上下级关系,冯桂芬不好再称对方为少荃兄,改口道:“鸿帅谬夸,您才是兴办夷务振兴中华之关键人物,桂芬一介无用书生,能入衙当差,实乃三生有幸啊。”李鸿章道:“不是让景亭兄当差,是与鸿章和衷共济,开创史无前例的夷务。”

寒暄几句,李鸿章出示圣旨和奕曾二人信函,说:“鸿章就要率军移驻镇江,上海夷务只好全权交景亭兄办理。”冯桂芬吃惊道:“值此紧要关头,淮军岂可离开上海?”李鸿章道:“景亭兄不主张淮军离沪北上?”冯桂芬说:“绝对不能。一旦鸿帅率军撤离上海,李秀成觉得苏州无虞,苏南无事,没任何后顾之忧,不正好全力围攻湘军,湘军不更加危急么?”

想不到冯桂芬与自己不谋而合。李鸿章感慨道:“景亭兄身处苏沪,对江南形势了然于心,可皇上和恭亲王远隔千里,我老师也在安庆,眼里只有金陵,没有苏沪,才会不断催逼鸿章开赴镇江。”冯桂芬道:“无论如何,鸿帅得据理力争,言明苏沪之于金陵的重大意义。再说到沪数月,你也看到洋人积聚上海,随处都是洋兵洋商,洋货洋器,以及洋工厂、洋公司、洋产业,吾国要办夷务,只能以上海为起点,别无他哉。若弃沪北上,鸿帅就会失去开创夷务之先机,耽误师夷制夷振兴中华之大业,还请三思而后行。”

冯桂芬嘴里所言,正是李鸿章心里所想。可圣旨和奕曾信函就在眼前,再容不得抗拒不从,按兵不动。李鸿章两眼发直,陷入沉思,以致冯桂芬何时离去,都浑然不知。直到钱鼎铭进屋打招呼,才回过神来。钱鼎铭也是经奏调入职,前来领受差遣。鉴于钱鼎铭熟悉上海政商各界,李鸿章让他与周馥共同负责粮饷筹措。

说到淮军可能离沪北上,钱鼎铭也极力反对:“鸿帅想没想过,淮军和常胜军攻打沪南和青浦时,英法洋军为何袖手旁观,不肯出战?”李鸿章道:“不是英法洋兵来自西欧寒凉地带,耐寒怕热,酷暑天气不敢出阵么?”钱鼎铭摇头道:“都是借口。洋人鬼得很,口头上站在大清立场,背地里从没与长毛断过往来。李秀成早有约在先,只要英法持中立态度,将全力保护其利益,彼此和平共处。”李鸿章道:“既约好和平共处,干吗年初洋兵又配合清兵和常胜军,抗击长毛?”钱鼎铭说:“当时洋人没领教过长毛厉害,尝试上战场,显示威风。谁知受到重创,躲进大营,暗里与长毛联系,承诺再不出阵。其实洋军重利轻义,并非一定要跟长毛合作,只不过坐山观虎斗,谁赢倒向谁,反正不能让自己吃亏。”

李鸿章略有所思道:“新之(钱鼎铭)兄是说,只要淮军挡住长毛进攻,英法洋军自然倾向于朝廷,反之淮军撤走,上海有失,他们就会与长毛狼狈为奸?”钱鼎铭说:“洋军就这副德行。李秀成已在洋军身上花过不少工夫,一旦鸿帅挥师北上,洋军肯定营门紧闭,坐视长毛攻入上海,再回过来共同对抗大清。”

李鸿章咀嚼着钱鼎铭话里意思,刘秉璋、薛书常、蒯德标、陈其元、赵炳麟等陆续来衙入职,李鸿章又分头接见,一一委以重任。刘郇膏接到谕令,也入衙领差。还告知殷兆镛即将来沪,造访同年冯桂芬,再乘船北上,回值上书房。李鸿章道:“多年没与殷侍郎谋面,他老人家驾到,一定抽时间陪陪他。”

刘郇膏点头而出。李鸿章磨墨铺纸,提笔于手,凝神静思,准备拟折。却左右为难,一时不知如何下笔为好。已公然抗过一回旨,因沪南和青浦取胜,成功牵制太平军,有效减轻湘军吉字营压力,朝廷网开一面,不仅没有加罪,还一一准奏所保诸将,所调诸僚,实属格外开恩,你还要不识好歹,继续抗旨,于情于理于法都说不过去。毕竟抗旨事大,抗上一次,已冒犯天威,罪不可恕,岂可故伎重演,自绝于朝廷?还有议政王奕?与曾老师,温言软语,苦口婆心,具函奉劝应旨北援,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该买账受命。就算同治年幼,两宫不谙军事,容易糊弄,奕曾两位精于军政,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又如何得罪得起?不知天高地厚,置奕曾好言劝告于不顾,后果如何,不是和尚头上虱子,明摆着的么?

李鸿章扔下笔杆,在桌前徘徊起来。直到周馥推门而进,给出一个理由,才让李鸿章最后下定决心,准备抗旨到底。其实周馥所给理由,简直不是理由。他先拿过搁于砚台边的毛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一个江字,一个鸟字。字写得方方正正,笔重墨饱。李鸿章看看纸上字,又点瞧瞧周馥,不知何意。周馥笑笑道:“江与鸟字拼一起,是不是鸿帅的鸿字么?”

李鸿章皱皱眉头,道:“江鸟合而为鸿,小孩都会拼,有啥奇怪的?”周馥道:“江鸟为鸿不奇怪,然反观鸿字,岂不大有深意?”李鸿章道:“深意何在?”周馥道:“鸿者,江上之大鸟也。”李鸿章疑惑道:“江上大鸟?”周馥进而道:“江上大鸟,奋飞于江,自然鸿运高照,若北上镇江,江为之所镇,鸿失之于江,又怎么振翅飞翔?”

李鸿章心头一惊,不再犹豫,重新坐回桌旁,拿起笔来,开始龙飞凤舞,草拟奏折。自然不好拿鸿失之于江说事,而先肯定朝廷决策英明,淮军移驻镇江助攻金陵大有必要,接着笔锋一转,说上海局势紧张,士绅商民强烈要求淮军留沪,同仇敌忾,共抗长毛。又说苏沪乃商贾重镇,鱼米富乡,谁拥有苏沪,谁就会立于不败之地,若苏沪掌控在太平军手里,金陵粮饷不绝,兵源不断,任何力量也不可能攻克。还说淮军雄踞上海,击退敌军,收复沪南,攻克青浦,正扎在敌军痛处,李秀成害怕后路断掉,北援决心大受动摇,才没尽调苏南兵力共进。最后还端出洋军,说只要淮军一撤,太平军攻入上海,无良洋人马上会倒向李秀成,成为大清死敌,到时朝廷越发被动,收取金陵将遥遥无期。

奏稿所言句句属实,李鸿章自觉留沪理由已足够充分,朝廷想不认同只怕都难。其实朝廷认不认同,已管不了那么多,决定留驻上海,拒赴镇江,就不能瞻前顾后,只有一条道走到黑。奏稿发走,再潜心谋划守卫上海光复苏南大计。

正在忙乎,亲兵报告,说有人到访。没等问明是谁,来人已破门而入,气呼呼冲过来,指着李鸿章鼻子咆哮道:“好你个李鸿章,你身为淮军统帅,署理苏抚,谭绍光十万大军已浩浩****开过来,你竟无动于衷,舒舒服服躲在抚衙里,安享你的清闲,你心里到底有没有皇上,有没有苏沪官商和百姓!”

作为苏沪最高长官,只你李鸿章够格教训治下官民,不想有人竟冲入签押房,对你指手画脚,莫非吃了豹子胆不成?李鸿章一怔,只见来人嘴皮外翻,双眼圆睁,额角青筋暴突,仿佛随时会长出两只尖角来似的。定睛细瞧,这不就是早年在翰林院共过事的殷兆镛吗?也只这个炮筒子侍郎,才生着一副猛兽般的凶模样。

李鸿章赶紧起身,恭请殷兆镛上坐,满脸堆笑道:“听闻侍郎大人丁忧在家,什么风把你从吴江吹到了上海?来上海也不提前通报一声,鸿章好率人远迎,免得你亲自问路上门。”殷兆镛不吃这一套,吼道:“我的话到底听清没有?你怎么抵挡谭绍光?”

没等李鸿章回话,刘郇膏从外面气喘吁吁跑进来,也顾不得作揖施礼,张嘴抱怨殷兆镛道:“侍郎大人也是的,说好先在码头会面,一起上抚衙造访鸿帅,你怎么溜得飞快,自个儿先跑了过来?”

话没落音,冯桂芬也进门责怪殷兆镛道:“我的同年哥哥呃,你再性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我与松岩(刘郇膏)兄将码头前后翻寻个遍,也没你影子,还以为你落入黄浦江,填了鱼腹。你真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怎么向皇上交待?”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数落着,李鸿章渐渐听明白,原来冯刘二人如约上码头迎客,不知哪里出了点差错,失之交臂,殷兆镛干脆自己屁颠屁颠进了城。只要人没事就行,李鸿章吩咐亲兵快快上茶,请三人落座叙话。嘴里笑笑道:“侍郎大人不是没缺胳膊少腿么?量黄浦江里的鱼也没这肚量,装得下朝廷堂堂二品大员。”

殷兆镛仍杵在地上,还想说什么,冯桂芬把他按到座位上,道:“有啥坐下再说,还怕脖子伸不直,肚里话堵住喉咙?”殷兆镛道:“事情如此紧急,亏你们沉得住气。”冯桂芬道:“谭绍光不是还没打过来吗?看你要死要活的。”殷兆镛道:“长毛一向神速,打过来还不容易?兆镛离开吴江时就听说谭绍光统领十万大军,直扑上海而来。估计要不了两三天,即将兵临城下,鸿帅不早做准备,如何抵挡虎狼长毛,确保上海安全?”

不料李鸿章一脸玩世不恭,道:“上海安不安全,已不关李鸿章的事。”殷兆镛又蹦起来,义愤填膺道:“李鸿章你什么态度?皇上让你组建淮军,署理苏抚,就是要你对抗长毛,保卫苏沪百姓。大兵压境之际,你正好报效君国,怎出此极不负责之言?”

“不是我不想负责,是有人不要我负责。”李鸿章拿出圣谕和奕曾二人信件,扔到殷兆镛面前,“侍郎大人不是不识字,自己过目吧。”殷兆镛望望李鸿章,低头翻看起来。几下看完,痛心疾首道:“皇上和恭亲王对江南局势不甚了了,曾国藩怎么也如此不明事理,关键时候下令调开淮军?淮军撤离,上海沦陷,苏浙尽在长毛手中,李秀成后患已除,肯定会命谭绍光回师金陵,湘军岂不更危险?不行不行,我给皇上上折,给奕?和曾国藩写信,留下淮军,守沪规苏,拖住李秀成后腿,叫他顾此失彼,无法全力解围金陵。”

别看殷兆镛书生气十足,对江南局势能有如此清醒认识,倒也难得。李鸿章摇手道:“上折写信大可不必,调离淮军,又不是皇上和奕曾二位意思。”殷兆镛莫名道:“折子和信件在此,不是皇上和奕曾意思,又是谁的意思?”李鸿章说:“是上海方面意思。”

殷兆镛不解,望着李鸿章道:“上海方面意思?上海方面是哪方面?”李鸿章说:“上海有人见不得淮军战胜长毛,更见不得鸿章署理苏抚,掌管军政实权。”殷兆镛不明就里,问:“到底何人如此混账?”刘郇膏代为答道:“薛焕和吴煦、杨坊之流。”

“狗日的薛焕,兆镛早就想参他了!”殷兆镛怒不可遏,大手一扬,在茶几上狠狠一拍,震得茶杯一弹,哐当掉落地上,茶水洒得到处都是,“这小子真不是东西,仗着经营上海多年,熟悉洋人洋务,与吴煦、杨坊做手脚,损公肥私,大发国难财,再拿着非法所得,交人上京活动,谋求官位,排除异己。如今又不顾苏沪安危,企图赶走鸿帅和淮军,欲重新掌控上海,大权独揽,一手遮天,兆镛岂能坐视不管?”

这正是李鸿章需要的效果,趁机故意激殷兆镛道:“薛焕之流树大根深,恐怕不是侍郎大人想参就参得倒的。”殷兆镛大声道:“参不倒,也要把他从上海参走,别败坏江南大局。我这就乘船返京,拟好劾稿,亲手交到皇上手里。”

说罢起身,甩着袖子,朝门外走去,任李鸿章怎么挽留,只是不理。冯刘两人也赶忙抽身,紧追出门。李鸿章拉住刘郇膏,附他耳边道:“兵荒马乱的,得安排好殷大人行程,不要舍不得花钱,花多少算抚衙的。”

刘郇膏会意,要李鸿章放心,朝殷兆镛追过去。望着殷兆镛瘦骨嶙峋的背影,李鸿章不免暗暗得意,不出声道:姓薛的,你就等着瞧吧,殷大人此番北上,可是回值上书房,能直达天听,他老人家要参劾你,看你还能在上海神气几时。

心里想着,李鸿章叫过亲兵,通知淮军各营官及华尔、清兵首领,速速入衙开会,研究部署城防大计,抵抗谭绍光大军。

接到通知,各位陆续进城入衙,齐聚西花厅。谭绍光十万大军来自苏州方向,定然纠合太仓、昆山、嘉定等处守军,进逼上海。李鸿章于是命令淮军各营驻防上海西北,绿营和团勇坚守北新泾、法华镇、静安寺,常胜军暂扎松江本部,视战局进展,随时听候调遣。

众将别无异议,只要求拨足粮饷,让将士塞饱肚皮,拿到银子,才有劲头杀敌。粮饷事宜早吩咐周馥和钱鼎铭速办,怎么还没到位?传唤两人,说是一大早出了门,估计催拨粮饷去了。午后两人回禀,说粮饷卡在吴云和俞斌手上。

江苏布政司和苏松粮道都设有厘金局,吴云和俞斌分别为两局总办,代两司道管理厘捐。前向为淮军粮饷纠葛,藩台吴煦和粮道杨坊被李鸿章参劾,差点丢官去职,干脆放权给吴云和俞斌,由他俩直接支拨淮军粮饷。其实不过是幌子,吴云和俞斌系吴杨死党,唯两人之命是从,实权仍在吴杨手里。吴杨都是薛焕的人,夜里李鸿章走进南洋通商衙门,掏出苏抚大印,搁到桌上,说:“慕王谭绍光亲率十万大军,正向上海杀来,鸿章无能,无力抵挡,抚印交还薛大人,请您老人家出面统兵抗敌,挽上海人民于危殆吧。”

十万太平军来犯,李鸿章怎么还有闲暇,手捧抚印往南洋通商衙门跑?急得薛焕大汗淋漓道:“鸿帅为何与抚印过不去?薛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哪里得罪你老人家了?”李鸿章道:“上海一旦失陷,苏抚罪责难逃,只好拜请薛大人,拯救鸿章和沪民。”薛焕剁脚道:“到底咋回事,直说好不好?”李鸿章道:“我也不知咋回事,你问吴煦和杨坊吧。”

提及吴煦和杨坊,自然与粮饷有关。缺粮少饷,淮军不愿出阵,上海必定沦陷。薛焕将吴煦和杨坊叫去,一顿训斥,两人不敢怠慢,指令吴云和俞斌,将粮饷足额拨入淮军大营。粮足饷齐,各营自然底气十足,照李鸿章部署,抓紧布防,誓死捍卫上海不失。

谁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李鸿章部署有误,谭绍光并没与太仓、昆山、嘉定守军会合,却避开淮军主力,绕到北新泾、法华镇、静安寺一带,对散沙般的绿营和团勇展开攻击,欲直接进犯上海。曾秉忠、况文榜还有冯日坤慌了神,手忙脚乱,胡乱应付。尤其冯日坤,正在与部下争风吃醋,将团勇大营弄得乌烟瘴气。

事因起于李鸿章部署城防当夜,冯日坤刚从抚衙返回大营,就被一群驻地百姓拦住,要他主持公道,伸张正义。一问才知手下两位团勇夜间出营,跑到附近百姓家,劫财夺物,还强暴陈家未嫁姑娘,掳回营里藏起来,准备长期占有。陈家不肯善罢甘休,纠结数十村民,挥舞锄头扁担、铁锨砍刀,赶来拼命,正碰上冯日坤归营,拦路喊冤,哭求放人。冯日坤早在李鸿章那里立下军令状,承诺手下兵勇再犯军令,以命抵罪。出了此等丑事,张扬出去,哪有好果子吃?一时气急,冲进大营,揪住两位团勇,一顿鞭笞。两团勇受不了皮肉之苦,只好交出陈姑娘。冯日坤一瞧,两只眸子定在眼眶里,再也没法转动。走南闯北,享受过不少女人,哪见过如此漂亮的大姑娘?也是色令智昏,冯日坤吩咐手下,带上足够银子,打发走陈家人,把陈姑娘领回大帐,占为己有。夜里折腾,白天足不出帐,继续胡闹,一切军务皆置之于脑后。直到谭绍光先头部队杀过来,才慌张出帐,被动应对。太平军已近在咫尺,团勇大营很快被冲得七零八落。幸况文榜领兵来救,才击退敌军。冯日坤惊魂甫定,集合四散标兵和团勇,已损失两三千人马。部署好防卫,返回帐里,陈姑娘已撞死在桌旁,脑血淌了一地。冯日坤又惋惜,又后怕,想起为陈姑娘美貌所惑,差点全军覆没,万一事被李鸿章知道,肩膀上这颗脑袋还保得住几天?

其时李鸿章得知谭绍光领军绕至淮军背后,攻击团勇和绿营,赶紧让韩正国率亲兵营随行,赶往北新泾。登上高地,往下一望,只见太平军凭河据垒,遍地旗帜,连营数十座,绵延二三十里。看来十万太平军并非虚数,只能有多,不会有少。

李鸿章倒吸一口凉气,摊开松沪全图,根据敌我兵力布局现状,先调刘铭传、潘鼎新来援,令常胜军接应绿营和团勇;继命李鹤章、程学启留部分人马守卫青浦,其余驰赴北新泾和七宝,绕击太平军后路;尔后调令黄翼升,领淮扬水师,出击吴淞江。

调配妥当,传令下去,望见不远处有座孤屋,李鸿章准备过去休息一会儿,以静观战局发展。走近一瞧,是座关公庙,破败不堪,杳无人迹,阶前布满青苔,墙脚遍生野草,威武的关公像蒙着厚厚灰尘。战争无情,关公保佑不了百姓平安,百姓也无心供奉关公,才让他老人家独处荒野,备受孤寂。李鸿章拂去关公身上蒙尘,倒头便拜。起身还没喘上口气,况文榜派来都司刘佐禹,禀告绿营和团勇遭受过两轮攻击,幸亏奋力抵抗,勉强打退敌人,不知援军何时能到,否则后果堪忧。李鸿章让刘佐禹回营转告曾秉忠和况文榜,再坚持几个时辰,待淮军和常胜军赶到,里外夹击,共同发力,便可重创太平军。

刘佐禹嘴里应承,却没动身,呈上况文榜密信。信里说太平军先头部队攻击绿营无果,派人秘密联络冯日坤,他若率所属兵勇反水,配合长毛击破绿营,事成封王拜将。冯日坤自知霸占民女,罪不可赦,加之十万太平军压境,上海难保,已回书答应投奔敌阵。

李鸿章有些不敢相信,说:“冯日坤好歹也属朝廷命官,莫非说反就反?”刘佐禹又从靴里取出折叠成手指宽的字纸,呈给李鸿章,道:“来见鸿帅路上,下官逮住一位长毛密探,这是从他裤裆里搜出来的,说为慕王谭绍光亲笔所书。”

纸上写着两行字:东南西北,春夏秋冬。李鸿章不知何意,刘佐禹道:“我拷问过密探,是两句联络暗号,夜里长毛与团勇以此为号,同时发力,齐攻绿营。”

李鸿章寻思片刻,将字纸裁作两半,一半自留,一半交给刘佐禹,再将他耳朵招到嘴边,嘀嘀咕咕,一番交代。刘佐禹点头会意,折好半截字纸,重新塞回靴子里,朝门外走去。出得关帝庙,剥下太平军探子衣服,穿到自己身上,上马下山,直奔团勇大营。

此刻冯日坤正背着双手,在帐里不停地徘徊,不时往帐外望望,急盼太平军密探到来。一直挨到天黑,才有飞马驰至,正是乔装成密探的刘佐禹。

刘佐禹刚下马,就被人死死摁住,带入大帐。冯日坤盯眼刘佐禹,问他从何处来。刘佐禹也不吱声,拿出半截字纸,递给对方。冯日坤见是两句暗语,不明就里,问是什么意思。刘佐禹说:“这是半张密约,乃慕王笔迹。为稳妥起见,还有半张在另一人手里,必须两半连接到一起,笔迹吻合,才知今晚行动方案。”

“那人在哪里?”冯日坤瞧着半截字纸道。刘佐禹说:“在营外数里处的小山包上。”冯日坤说声好,传令标兵营,出营随行。刘佐禹说:“绿营暗哨遍布,人多目标大,容易暴露,标兵越少越好。反正离营不远,不会有啥意外。”

冯日坤觉得也是,只带两名贴身标兵,由刘佐禹领路,打马出营,没入沉沉夜幕。驶过一段平地,逶迤上得山包,下马朝黑暗中的屋子走去。这便是刘佐禹白天来过的关帝庙。到得庙前,冯日坤命两名标兵负责值哨,随刘佐禹迈入庙门。迎面是又高又大的红脸关帝像,像前神龛上香火闪烁,烛光摇曳。冯日坤五体投地,拜过关帝,抬头见烛台下压着半截字纸,伸手取过来,与自带的半截字纸拼到一起,是两句暗语。刘佐禹凑过脑袋,轻声解释几句,冯日坤心领神会,满脸灿烂。

可就在冯日坤爬起来,准备转身离去时,关帝像前多了一个高大身影。冯日坤吓一跳,以为天神降落。又觉有些面熟,睁眼细瞧,不就是李鸿章吗?冯日坤又疑又惊又怕,脱口道:“鸿帅怎么是你?”李鸿章冷笑道:“本帅正要问你呢,你怎么到得关帝庙的?”

冯日坤吓得不轻,扭头去瞧刘佐禹,问:“这是咋回事?”刘佐禹道:“咋回事?鸿帅问你呢,还是交代了吧。”冯日坤哆嗦道:“交代?有啥可交代?”李鸿章道:“没啥可交代是吧?我再问你,你手里是什么?”冯日坤看看手里字纸,朝外面大喊道:“快来人!”

门外顿时冲进两位大汉。却不是标兵,而是李鸿章亲兵。冯日坤情知不妙,将字纸一团,嘴巴一张,往里就塞,想吞掉罪证。刘佐禹眼疾手快,猛地一掌,将冯日坤击昏,掰开他上下牙床,掏出还没来得及下咽的纸团。两位亲兵上前架住冯日坤,拖到庙外,手起刀落,砍掉脑袋,用布一包,几下打上结。

一个时辰后,李鸿章率领刘佐禹和数名亲兵,驶入团勇大营,通知各头领,至帐前集合听训。各头领到齐,李鸿章开始发话:“兄弟们,长毛就要发起新一轮进攻,团勇大营危在旦夕,可冯日坤呢,人在哪里,你们知不知道?”

众人不得而知,只顾摇头。李鸿章又道:“冯日坤联络长毛去了,准备约好时间,回来动员你们,里应外合,配合敌人消灭绿营,再攻破上海,发大财,升大官,做王爷。”

各位面面相觑,不敢相信是真。李鸿章看眼刘佐禹,刘佐禹拿出从冯日坤嘴里掏出来的字纸,提高嗓门,念诵一遍,将其来龙去脉解释给各位。各位还是半信半疑,大声嚷嚷,要见冯日坤本人。李鸿章朝身后扬扬手,亲兵呈上一个包裹,刘佐禹接过来打开,提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大呼道:“看清没有,这是谁?”

自然是冯日坤。众人吓得脸色寡白,一阵**。

“实话告诉你们,曾提督和况总兵所率两万绿营,已将团勇大营团团围住,淮军主力也行进在路上,即刻可到,各位最好放聪明点,别不识时务。”李鸿章抽出佩剑,指着冯日坤脑袋,“谁想与朝廷作对,临阵反水,叛投长毛,冯日坤就是你的下场!”

话没说完,头领们齐齐下跪,表示愿听鸿帅指挥,共同抗敌。李鸿章说:“这就好,各位自率手下兵勇,撤离大营,埋伏两旁,待长毛杀进来后,打他们措手不及。”

头领们领命而去,曾秉忠和况文榜得到召唤,也到团勇大营来听命。李鸿章如此这般交待一番,两人迅速返回绿营,排兵布阵。看看离太平军进攻时间还有一阵子,李鸿章磨墨铺纸,给皇上上折,具报冯日坤临阵背叛,迫于军情危急,先斩后奏,请求恕罪。

不觉时过四更,上万太平军移到两里之外,见绿营大营似无异常,派人往前,悄悄喊声:东南西北。黑暗里有人回应:春夏秋冬。太平军闻声而动,靠近绿营大营,施放火炮。绿营稍作抵抗,纷纷后撤。忽闻侧翼枪炮大作,冲出大队人马。太平军以为是冯日坤团勇,没有多想,直扑绿营大营。谁知团勇竟朝太平军开起枪炮来。太平军意识到上了当,来不及反击,撤出大营的绿营兵又杀回来,腹背受敌,死伤惨重。

得知前队太平军失手,谭绍光忙增兵赴援。稳住阵脚后,又凭借人多势众,发起新一轮攻击。绿营和团勇联合奋战个多时辰,渐感不支,败下阵来。幸好常胜军和淮军铭字营、鼎字营赶到,合兵一处,与太平军展开对攻,一时难分胜负。

北新泾打得正激烈,七宝战场的开字营和鹤字营凭借洋枪洋炮,左轰右击,战败太平军,追击十多里,逼其残部逃入昆山城里。消息传到北新泾,李鸿章大喜,令开字营来会,又调城防抚标出城,协同作战。几股兵力遥相呼应,从太平军后营和两侧发起猛攻。太平军后营是条深河,淮军个个勇猛,人人向前,冒着炮火和枪弹,凫水而渡,抢滩登陆,冲向敌垒。尤其程学启,一马当先,率领开字营将士,冲锋陷阵,踏毁敌营十多座。

前有绿营抵抗,后背和两侧淮军猛攻,太平军晕头转向,死的死,伤的伤,只得丢盔弃甲,败逃数里,跨过吴淞江,于北岸扎营,以大水为阻,继续排阵顽抗。相持半天,潮汐大涨,黄翼升水师借潮而至,猛轰敌营。自黄昏激战至深夜,淮军各路人马又先后赶至,水陆进逼,枪炮齐攻,打得太平军抱头鼠窜。天公也来凑趣,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黑幕四垂,伸手不见五指,唯淮军炮火闪烁,尖厉地鸣叫着,射向太平军营垒,爆炸声惊天动地。

天亮风停雨住,太平军已人去营空,遗下一地狼藉,还有数不胜数的尸体。仍不肯作罢,又在野鸡墩一带扎下营盘,试图反扑,再次被淮军击败,溃逃南翔。淮军穷追猛打,一路杀将过去,太平军抵挡不住,逃入嘉定城内,龟缩不出。

至此北新泾之战完美收官,李秀成分兵十万,命谭绍光攻占上海企图彻底落空。不过淮军和常胜军也损失不少人马,连亲兵营营官韩正国和都司刘佐禹都身受重伤,生死未卜。值得庆幸的是上海从此全境光复,尽在淮军掌控之中。

部署好城防,犒劳过各路将士,李鸿章回衙,让衙役召唤刘秉璋,代拟折稿,向皇上奏报北新泾战况。衙役出门,周馥来报,说韩正国伤势过重,救治无效亡故。

闻耗,李鸿章不禁悲泪盈眶。韩正国原属湘军亲兵营营官,淮军安庆初建,将单兵寡,曾国藩忍痛割爱,将韩正国及亲兵营拨给淮军,征发上海。与曾国藩运筹帷幄不同,李鸿章身强力壮,每每开战,喜欢亲临前敌,坐镇指挥,亲兵营也得围着转,保卫主帅,投身战斗,韩正国这才身负重伤,以至不治身亡。

正在伤心,刘秉璋进来。李鸿章嘱他草拟奏稿,禀报北新泾战况,保举有功将士,优抚死伤官兵。刘秉璋也做过翰林,有感江南不宁,南下入幕李府,襄办文案。

奏稿拟成,李鸿章还算满意,稍作改动,加印拜发。慈禧见奏大悦,道:“李秀成朝思暮想收取上海,以稳定苏州后方,全力进攻雨花台,才分兵十万,出击淮军。却反被打得大败,损兵折将,丢城失地,也不知李秀成作何感想?”

本来李鸿章不听劝告,一再抗旨,滞留上海,奕?怒不可遏,欲治他重罪,谁知淮军继收复沪南与青浦,北新泾又大获全胜,致使李秀成顾此失彼,进退两难,给了湘军喘息机会。奕?转怒为喜,不得不承认道:“李秀成视苏福省为粮饷兵源基地,一直不愿离开苏州,无奈洪秀全三令五申,言辞逼迫,才迫不得已,移师北进,一路迟迟疑疑,总提不起决战湘军的信心。也不知是李鸿章善战,还是谭绍光无谋,长毛北新泾溃败,李秀成心惊肉跳,甚至生出掉头南下念头,先消灭淮军,收复上海,巩固苏南,再回过头来解救金陵。只是洪秀全催得急,淮军也不是想消灭就消灭得了的,万一失手,弄得忠王不忠,成不了功,也成不得仁,留下骂名,才徘徊复徘徊,没有进一步行动。”

慈禧和奕?都意识到淮军驻沪图苏的特殊意义,当即复旨,对李鸿章大加赞赏,尽准其奏,升程学启为记名总兵,刘铭传为总兵补用,其余各将都有提携和奖励。至于死伤将士,也依奏予以表彰和优抚。还明确表示,淮军暂不用赴援镇江,唯愿李鸿章牢记圣恩,以上海为据点,尽快肃清苏南,移师北上,协助湘军合围金陵。

朝廷如此厚待,李鸿章不禁百感交集。当初不惜抗旨,赖在上海不走,只等皇上修理治罪,所幸北新泾大败敌军,扭转苏沪局面,也改变朝廷初衷。试想不是淮军将士拼死作战,打败十万虎狼强敌,朝廷会这么客气吗?只怕将你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感慨之余,李鸿章叫来周馥,递上圣旨,要他过目,尽快颁发奖赏,落实优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