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然是客气话。不愿面对实务,又怎会投身中外会防局,四处奔走,筹款办粮,还跑到抚衙,献出《校邠庐抗议》?李鸿章也不强逼,道:“景亭兄不用即刻表态,过后回复也不晚。反正鸿章已进驻抚衙,一时三刻不会离开上海。鸿章是觉得,人生在世,知音难觅,与景亭兄半日深谈,又捧读过《校邠庐抗议》,倍感惺惺相惜,只愿与君同舟共济,办好苏沪军政和夷务,报效君国和生民。”
士为知己者死,能得李鸿章赏识,冯桂芬暗自感激,怦然心动。可毕竟榜眼出身,文名大著,岂是轻轻几句漂亮话,就能请得动的?冯桂芬道:“少荃兄美意,桂芬领受。只是知易行难,桂芬说得到,写得到,不一定做得到,不见得能达到少荃兄期望,故不敢轻诺。”李鸿章笑道:“没事没事,景亭兄想好再承诺不迟,鸿章有这个耐心。”
说过要说的话,此行目的已完成,可李鸿章还赖着不走,又就洋务事宜,虚心请教起来。冯桂芬自然毫无保留,有问必答。论到何伯带着阿喳哩造访抚衙经过,李鸿章道:“想不到一国海军提督,何伯竟毫无口德,出言狂悖,说咱华人冥烦不化。早闻洋人率直,可也不至于率直到出口伤人地步吧?”
冯桂芬有些不太相信,道:“桂芬与何伯打过不止一次两次交道,人还算斯文,说话很有分寸,这话不像从他嘴里出来的。”李鸿章道:“不像从何伯嘴里出来的,就只能是阿喳哩自己的话。”冯桂芬道:“有此可能。只是阿喳哩干吗会说这种话呢?”李鸿章道:“莫不是我没答应签署武器购置合约,阿喳哩气急败坏,顾不得措辞,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冯桂芬道:“阿喳哩是英军通事,经常海陆两军两头跑,海军通事不够时,何伯偶尔也会调用他。我与这人接触过几次,觉得他有些滑头。这样吧,我找巴夏礼借个通事,以您名义去见见何伯,试试他口风,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李鸿章巴不得,笑道:“景亭兄还没入抚署,鸿章就派您差使,多有不妥吧?”冯桂芬笑道:“不是少荃兄派差,是桂芬没事揽事。”
过两天趁巴夏礼赋闲在局里,冯桂芬说有事找何伯,带上他的通事,去了英国海军提督府。开始何伯不愿露面,冯桂芬说出李鸿章大名,才让警卫放他入府。见面坐定,冯桂芬说:“前天何提督登门造访李抚,他就想着回访提督先生,无奈新抚苏沪,百废待兴,万事纠缠,一时没法脱身,先让桂芬来说明一句,日后再择良机,登门拜望。”
何伯扬扬手,说:“回不回访,拜不拜望,没关系,只要李抚愿与英军合作就行。”冯桂芬说:“李抚很有合作诚意,只是初次与提督先生交往,彼此不太了解,合作项目不宜太多,还是慢慢来,先合作一个把项目,其余以后再说。用咱中国话说,叫摸着石头过河。”
通事解释半天,才将摸着石头过河意思说明白。何伯大笑道:“摸着石头过河好,踏实安全,不会被河水冲走。要么咱先帮淮军练兵吧,至于联合作战,待长毛挑衅,有合适机会再说也不迟。”冯桂芬说:“请英国教练训练淮勇可以尝试,桂芬回去请示李抚,回头双方再坐到一起,商量方案,签字生效。”
自始至终,何伯没提半句代购洋枪洋炮的事,冯桂芬心下明白,一定是阿喳哩趁为何伯当通事,做手脚,耍名堂。出得海军提督府,又找熟悉阿喳哩的人一了解,原来这小子悄悄给太平军代购过两次洋枪洋炮,从中渔利,尝到甜头,试图把生意做到绿营和江南团练大营去,无奈两军皆无洋枪队,又没经费来源,才转而打起李鸿章主意来。
返回抚衙,冯桂芬禀报几句与何伯见面经过,及阿喳哩走私军火实情,李鸿章愤然道:“狗日的阿喳哩,想钱想得发疯,竟瞒过何伯,想私下发淮军的财。看来还得有自己的通事才行,不然与洋人交往议事,被通事蒙骗都不知道。”冯桂芬道:“通事乃华洋之间桥梁,没有桥梁,确实无法与洋人沟通。”
李鸿章忽想起龚橙来,说:“龚橙英语不错,又在威妥玛身边待过,可否聘他至抚衙任通事?”冯桂芬摇头道:“只怕不可行。龚橙是个歪才,歪才岂可办正事?又堕落至此,烂泥扶不上墙,聘为通事,会误大事。再说朝中道学家最看不惯咱们接触洋人,经办洋务,说是崇洋媚外,不要祖宗,抚衙里再多个大汉奸,岂不授人以柄?”
李鸿章道:“听说也有人为龚橙叫屈,说圆明园名头响亮,无人不晓,只要给钱,谁都会带路,不见得就是龚橙。事实也没法证明龚橙给洋人带过路,说不定是以讹传讹,栽在龚橙头上的。”冯桂芬道:“也不好怪人栽给龚橙,他在英国公使馆当差,英国人去攻圆明园,不找龚橙带路,还找谁去?”李鸿章道:“看来这个汉奸头衔,龚橙想抹也抹不掉了。”
撇开龚橙,回到通事话题,冯桂芬道:“从长远来看,要想解决通事短缺难题,可考虑成立翻译馆之类机构,选择聪颖少年入馆学习洋文,毕业后既可做通事,又可译介西学著作,启蒙国人心智,掌握西器制造技术,振兴华夏。”
李鸿章非常认同。凡事确实得放开视界,着眼未来,不可鼠目寸光,光顾眼前利益。要办好灭贼急务,更要考虑夷务要政,早有准备和安排。与太平军周旋十年,如何灭贼,自己心里有数,可夷务是门新学问,还很生疏,得好好补上这一课才是。至于如何补课,自然得多与洋人打交道。好在上海十里洋场,洋人满街走,找起来不难。眼前就有一位何伯,他已主动上门访问过你,正好借机到提督府甚至英舰上去走走,见识见识。
李鸿章说出自己想法,冯桂芬道:“我已擅自在何伯面前表示过,适当时候李抚会回访提督大人。”李鸿章乐道:“知我者,景亭兄也。”冯桂芬道:“何伯有个特点,难得待提督府里,不在英舰上,就在租界自己洋房里,最好事先预约,免得扑空。”李鸿章道:“那就麻烦景亭兄再跑趟提督府如何?”冯桂芬道:“桂芬熟门熟路,跑腿不难。”李鸿章道:“还得给何伯提个要求,不能让阿喳哩做通事。”冯桂芬道:“这好办,英国海军有专职通事。”
离开抚衙,冯桂芬再入英国海军提督府,预约李鸿章回访日期。何伯翻翻工作备忘录,敲定下周在提督府会见。预约时间到,李鸿章与冯桂芬正要往英国海军提督府赶,何伯英国海军通事过来传话,说何提督改在英租界家里会见李鸿章。李鸿章不知何伯为何临时变换见面地点,冯桂芬道:“英国人公私分明,公务往来不会请人上家里去,何伯这么做,估计是将少荃兄当朋友接待。”
“何伯还这么哥们义气?也要得,咱就到他家里去,看看英国人家庭生活若何。”李鸿章说道,与冯桂芬分头钻进轿子,直奔英租界。
英租界位于苏州河以南,洋泾浜以北,西至泥城浜。比之诸国租界,英租界占地最大,有上万亩,人数也最多,华洋合计数万。轿至租界,李鸿章下轿,与冯桂芬并肩步行,以开眼界。一路走来,只见洋楼巍峨,商铺规整,街道开阔平坦。转过街角,迎面一家中药铺,人进人出,有华人,也有洋人。莫非洋人也吃中药不成?两人信步走了进去。
谁知店里中药少,西药多,有点挂羊头卖狗肉的味道。更有意思的是,买西药的多为华人,购中药的相反多为洋人。看来人都一样,贱有贵无,总觉得人家老婆好。也许正因如此,才有买卖和交易,洋人乐意老远跑到中国来做生意。
转上一圈,出得铺门,门口一个炒货摊,摊前站着华人几位,洋人若干。不同的是,华人买的是瓜子,洋人交了钱,不要瓜子,抓过摊前发黄的纸张,边看边转身离去。李鸿章过去一瞧,见纸上印满密密麻麻的洋文,还配着图画,画里有人有物。冯桂芬介绍道:“这是英国人出的报纸。”李鸿章疑惑道:“报纸?何为报纸?”冯桂芬解释道:“报纸就是将新闻印到纸上,卖给识字的人。”李鸿章说:“什么叫新闻?”冯桂芬说:“新闻嘛,便是新近发生的大事要事或有意思的事。”李鸿章哦一声,拿张洋报,说:“可惜不认识洋文,不然也买张回去读读。”冯桂芬说:“不认识洋文没关系,我找人给您翻译。”
“要得要得。”李鸿章马上掏钱,买了一份。发开来,只见有幅图画,画里人物好像正是淮军。李鸿章眼睛睁得老大,指给冯桂芬,问怎么回事。冯桂芬仔细一瞧,说:“这不是淮军攻打虹桥的情形吗?中间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大帅,就是少荃兄您。”
李鸿章要回报纸,认真看看,大笑起来,说:“我就是这个样子吗?真够意思。”又对摊主说:“可否多买几份?”摊主说:“可以。还有以前没卖完的旧报,也可半价卖给你。”
李鸿章又买了一把报纸,有新有旧,边走边瞧起来。洋文看不懂,先看图画。有份图画上标着中文,竟是前年九月奕?代表清政府与俄国人签订《中俄北京条约》的情形,一边站着一伙俄国佬,一边是奕?和众位大臣。
折好报纸,放入衣兜,继续向前,一路仍然车如流水马如龙,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冯桂芬介绍说,过去租界很安静,仅有一两千英国人,太平军攻陷苏浙大部后,涌入大量富豪和流民,购地建房,经商办厂,英国人将中国土地卖给中国人,拿中国货物与中国人做生意,大发其财,也让租界一下子火起来。
耳听冯桂芬介绍,李鸿章眼观街景,可谓五光十色,应有尽有,比外面的街区丰富得多。洋人不少,华人更多。洋人从容优雅,表情轻松愉悦,目光平和温婉,边走边与同伴小声说着话,宛若闲庭漫步,无忧无虑。还有金发碧眼的女男少女,光鲜干净,漂亮可爱,阳光般灿烂,脚下轻快,一步三跳,充满青春气息。反观中国人,一个个行迹匆匆,卑怯冷漠,惶恐迷茫,似有深仇大恨无处可报,满腹委屈无人可诉。还有中国少年,双腿如铅,垂头丧气,畏畏缩缩,人未老,形已衰,仿佛跟父辈样,承受着太多的打击和苦难,对生活已毫无**,对未来再无希望,甚至连活下去的勇气都已失去似的。
李鸿章忽然被深深刺痛了,心情直往下沉。自己是华人,从北至南,自西往东,天天抬眼所见皆是黑眼睛黄皮肤,对同胞脸色和姿态熟视无睹,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今天陡然遇见洋人,两相比较,才发现人家活得多么鲜活精彩,惬意自如,咱们则愁眉苦脸,心灰意冷,根本没活出人样来。尤其是年轻人,正值风华正茂,却都成为老头老太,暮气沉沉,毫无青春活力。少年强,国家强,瞧瞧年轻人气质面貌,就知中国未来不容乐观。
李鸿章仰首望望深远天空,强忍住直往外涌的眼泪,无声而叹。他知道过错不在百姓,只能怪君臣治国无方,国家太贫穷,太落后,百姓活得艰辛。加之太平军和捻军趁机作乱,河山破碎,民不聊生,流离失所,生死堪忧,要他们欢天喜地,也不现实。
好在李鸿章善于调剂情绪,很快控制住心头起伏的波澜,渐渐恢复平静。待来到何伯家,见着洋人通事,已满脸春风,像什么都没有过似的。
何伯家是栋两层洋楼,有家仆和保安,还请了园艺师,将个不大的后花园打理得草青木绿,姹紫嫣红。小巧干净的宠物狗摇着短尾,朝客人友好地低吠两声,又卧回花荫下,听蜂蜜低吟浅唱。入门是个大客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墙上挂着大幅油画,色泽浓重,深邃的远空下,金黄麦浪滚滚如潮,热闹而又大气。客厅地板上铺着花色地毯,上有檀木茶几,茶几边上是组宽宽大大的沙发,一长两短。
李鸿章第一次走进洋人家里,既新鲜,又拘束,难免手足无措。何伯听得动静,从内室走出来,将客人往沙发上迎。李鸿章弯弯腰,矮身一坐,忽觉身子向下直陷,暗里一惊。赶紧抬起屁股,仿佛有股力量往上反弹,要将人托起来似的。何伯见状,笑道:“这是我从伦敦运过来的新式沙发,座垫下装有弹簧,坐着挺舒服的。”
主客坐定,李鸿章从身上掏出一纸亲笔书法作品,欠身呈给何伯,算作见面礼。何伯初识汉文,磕磕绊绊念起来:朝经暮史昼子夜集,胆大心小智圆行方。只是未知何意,冯桂芬给他解释,中国读书人一生追求皆在这两句话里,学好经史子集,培养胆略心智,以经世致用,服务国家。何伯半懂不懂,却也觉得高深,嘴上连说不错。
正好仆人一手提茶壶,一手托茶杯,来到客厅。壶里可能不是普通的茶,远远有香气扑鼻而至,似有奶香,还有茶香。听说英国人喜欢喝牛奶,后中国茶叶进入欧洲,又时兴下午茶,莫非如今已改喝奶茶不成?李鸿章正疑惑,仆人倒出冒着热气的浅黄饮料,主客面前各放上一杯。何伯笑道:“决定请李抚台来家相聚时,本督就反复考虑,到底用啥招待你们才好。泡茶吧,茶源自中国,李抚台喝过的好茶何止千千万?煮咖啡吧,味道有些苦,只怕难于下咽。牛奶是好东西,又略带腥味,也不一定习惯。想来想去,还是奶茶好,奶味茶香兼具,可谓华洋结合,中西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岂不妙哉?”
洋人就是喜欢动脑筋,简单的饮料,也这么用心。不过李鸿章乐意,说明主人对你重视。再说做人做事,无所用心,又哪有所成?李鸿章端过杯子,轻抿一口奶茶,香浓的奶味里拌有幽幽茶香,还算比较对味。多喝几口,竟然喜欢起来,干脆仰首干掉。通事见状,赶紧拿过茶壶,过来给客人添满。
喝着奶茶,寒暄几句,开始商谈合作。主要合作项目是培训淮军,诸如规模和经费之类。李鸿章没被好喝的奶茶所惑,始终保持警惕,不愿淮军受控于人,明确提出,洋教练只单纯负责操练兵勇,不能插手军务,更不能拥有指挥权,调动淮军一兵一卒。何伯哼哼哈哈,想打马虎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李鸿章不肯含糊,让冯桂芬一一记下,明确写进合同,英方教练违约,就解除合同。何伯只好表态,照李鸿章意思办。
至于联合作战,必须遵循一个原则,只可会防,不可会剿。意即太平军进犯上海,双方各守阵地,配合作战,共同防御,两军不能交叉和混合作战。洋兵活动范围只能局限于上海城区,如有需要,非得出城剿贼不可,必有中方授权,否则属非法行为。何伯也一一认可。
喝多奶茶,待合同基本谈妥,李鸿章忽感内急,想上茅厕。洋人当然不叫茅厕,叫洗手间,窗明墙亮,铺着白色地砖,没一点异味。抽水马桶为深红圆形橡木,内套洁净白瓷缸,缸里的水清澈如泉。方便后按按桶边按钮,有清水从缸四周喷出,自缸底抽走。李鸿章觉得洋人真奇怪,小解大便也这么当回事,弄得做神仙似的,生杀予夺的大清皇帝也没这么讲究过。又想起中国人肮脏不堪的茅厕,古往今来一个样子,从没谁想过稍加改造,让自己舒服些。原来华洋差距远不止枪炮舰船,衣食住行,起居拉撒,已有天壤之别。
走出洗手间,参观厨房和洗漱室。拧开墙边水龙头,见清洁流水哗哗而出,李鸿章也不掩饰发自内心的羡慕,说:“咱乡下人架竹笕,接山泉至房前屋后或田间地头,用来饮用和灌溉,却没想过引进屋里,方便生活。”何伯说:“英国早就接水入户,无论炊饮洗漱,还是冲涮马桶,只要拧拧龙头,开开水阀,便万事大吉。”李鸿章问道:“自来水又来自哪里?”何伯说:“英国工程师在租界建有水池和水处理设备,再用管子引入各家各户。”
不觉午餐时间到,几位走进餐厅。餐厅宽阔,正中摆着圆桌,桌上铺了雪白桌布,加上白盘白碟白盏白刀白叉,显得素雅洁净。何伯说:“随便坐吧,反正是圆桌,没有上席下席讲究,不像贵国四方桌,有主席主宾之分,主陪次陪之别。”李鸿章道:“提督大人有所不知,四方桌每方坐两人,每桌八人,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何伯疑惑道:“吃顿饭还要显神通?”李鸿章道:“中国人吃饭不是简单吃饭,叫饭局,饭里有局,局里有饭,局里有局。”说得何伯脑袋发晕,不知所云。李鸿章道:“提督大人听闻过鸿门宴、煮酒论英雄和杯酒释兵权没?以后有时间,让景亭兄给您说说这些饭局故事。”
说着各自落座。餐桌餐具讲究,内容也比较丰富,沙拉,面包,饼干,牛排,炸鸡,薯条,火腿,以及各类甜品和饮料。是洋人常用的分餐制,一人前面一份饮食,各人吃各人的。怕李冯不习惯刀叉,何伯还让仆人预备了筷子。
怕出丑,李鸿章不敢乱动,先学何伯样,刀叉并用,将牛排分割成小块。却不急于张口,放下刀叉,拿起筷子,夹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大半天所见所闻,都是洋物洋器如何先进文明,这下筷子在手,至少不比刀叉落后吧?李鸿章不愿放弃还击机会,借题发挥道:“其实中国商周以前,吃饭也使刀叉,后觉得太野蛮,才学会用灵巧文明的筷子。”
通事给何伯嘀咕几句,何伯明白李鸿章话里有话,也不见怪,笑道:“筷子确实灵巧,但说文明,又文明在哪里呢?”李鸿章说:“提督大人设想一下,双手切肉叉鱼,是不是像豺狼虎豹,张牙舞爪,撕咬猎物?”何伯认可道:“有点像。”
“提督大人再看看我怎么用筷子。”李鸿章手握筷子,夹块小薯条,轻轻放进嘴里,“这像不像飞鸟伸出尖喙,优雅啄食?”何伯点头道:“像像像,真像。”李鸿章又道:“我再问提督大人,是飞鸟优雅呢,还是虎豹文明?”何伯道:“当然是前者。”
李鸿章几分得意,继续道:“其实中国人筷子并非简单两根竹子或木片,还有颇深的学理。”何伯问:“筷子还有学理?”李鸿章道:“中华文明源头为道家,道家认为阴阳相生互动,两根筷子就是一阴一阳。人生天地间,天圆地方,筷子也有圆有方。做人讲内圆外方,刚柔相济,也是从筷子学来的。”
何伯笑道:“还是李抚学问高,叫人不佩服不行啊。英国人没这么多想法,只要碟子里有鱼有肉,填得饱肚子,刀叉野蛮就野蛮,无所谓得很。反之碟子里空空如也,筷子再文明,再具学理,又有何用?文明和学理能充饥果腹吗?”
是啊,刀叉也好,筷子也罢,不就是吃饭吃菜的餐具,说得那么复杂干吗呢?中国人出口不是道就是德,不是理就是义,一套一套的,却百无一用,到头来要吃没吃,要住没住,穷困潦倒,积贫积弱,还要自我安慰说是安贫乐道。哪像洋人,少动口,多动手,讲求实效,不玩虚的,全力提升军工,改善民生,让国家强盛,百姓富足,每个人都活出人样来。
其实洋人也讲理,讲的是物理,不讲拍着脑袋悟出的道理和义理。理从物中来,不像中国的理凭空想象,来自玄虚,归于玄虚。比如从安庆至上海时,李鸿章就向船长讨教过,得知洋船靠一种叫蒸汽机的东西发动,蒸汽机利用汽缸内蒸汽膨胀,推动活塞运动产生动力。这就是瓦特等几代英国科学家的发明,依据的就是物理。李鸿章还了解到,洋人发明家都是物理学家和科学家,甚至哲学家。也就是说发明家探物得理,再由理得学,由学得道,反过来又以道驭学,以学驭理,以理驭物,发明创造出具有实用价值的军工和民生用品。不像咱们,理与物脱节,理与技背离,还大言炎炎,君子谋道不谋术,视工艺为奇技**巧,工匠技师低人一等。事实也是,凭空得出的道和理,于物无关,自然无益于物,也就至今还是刀耕火种,肩扛驴运,远远落后于洋人,遭其侵略和攻击,也就在所难免。
又由洋船想到英国军舰,两者都是船,不知彼此有无区别,李鸿章道:“本抚坐过洋船,没登过贵国军舰,提督大人可否给个机会,让咱见识见识?”何伯满口答应,说:“只要李抚感兴趣,餐后就可到海边去,上军舰瞧瞧。”
餐毕四人出门,直奔沪东海边英国海军基地。说基地,其实就是个小港,二十多艘大小军舰列阵于港内,任凭波推浪涌,岿然不动。登的还是何伯本人座舰。较之赴安庆接载淮军的商船,军舰更加威武雄壮,沉稳如山。舰桥高昂,甲板开阔,住舱敞亮,配餐室和盥洗室干净适用。何伯带客人看过驾驶室,再入指挥室。一边介绍说,舰艇排水量六千吨,以复合式发动机为动力。发动机乃舰艇心脏,就像舰桥是大脑一样,至关重要。舰体二十多丈长,五丈多宽。还有分布于两侧的十多门舰炮,都是二十多公分口径,有效射程达四五公里。
听得李鸿章直咂舌,怪不得英国舰艇横行中国万里海岸,大清战船根本不是对手。几时大清也购置甚至建造这样的舰艇,排水量大,舰炮射程远,又何愁不能抵御洋人于国门之外?也不知当年郑和造船下西洋,想没想过在船上安装这样的舰炮,去轰人家国门?
心里感慨着,又请教过好些问题,何伯一一给予解释,毫无隐瞒。李鸿章说:“提督大人有问必答,是不是太没警惕性?”何伯先大大咧咧道:“有啥可警惕的?”李鸿章说:“不怕咱们偷走机密,回去学样制造战船,再来对付英国海军?”何伯哈哈大笑道:“造舰技术高深得很呢,是登舰走走瞧瞧,听听介绍,就学得会的吗?”
确是此理。李鸿章不得不认可道:“如此坚强的舰艇,没数代英国工程师钻研改进,不可能建造出来,岂是随便偷学得到的?是不是造舰技术偷不走,不易学会,提督大人才带咱们登舰参观,炫耀贵国海军武力?”何伯摇头道:“李抚误会,咱不为炫耀,是想让你们认识认识,英国舰艇优势在哪儿。”李鸿章道:“不叫炫耀,也是显摆,寒碜大清无能,造不出这样的舰艇。”何伯说:“造不造得出,另当别论,莫非李抚看过舰艇,却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么好的东西,谁能没兴趣?”李鸿章望着何伯道,“原来何督在吊我胃口,好让我掏大钱购买你的舰艇。”何伯笑道:“购买舰艇,可武装军队,也可用作运输,有何不可?”李鸿章道:“何督不担心大清拥有坚船利炮,拒你们于海外?”何伯说:“不担心,不担心。等到中国拥有强大舰艇,没人敢欺侮中国,哪里还有战可言?”
洋鬼子想得真美,他强你弱时,开着舰艇来打你,等你也有了舰艇,变得强大,再停战熄火。李鸿章道:“不打仗,买你舰艇干吗呢?”何伯说:“这没啥不好理解的,就像两个拳头对峙,只有力量相当,才能保持平衡。一个国家只有强大起来,才可能拥有和平。”
开枪放炮攻你国门,还说什么和平,李鸿章不无嘲讽道:“保持平衡,没仗可打,贵国又如何掠金夺银?”何伯说:“李抚说得太难听。没人真愿开枪放炮,掠金夺银,若有更好的赚钱办法的话。我是说国与国之间除打仗,还有别的事可做。”李鸿章说:“愿闻其详。”
何伯叹一声,说:“打仗其实是最无奈的事,至少没有和平贸易有意思。咱们兴致勃勃驾着商船,不辞辛苦,来到中国,只想与贵国公平贸易,互利互惠,同赚大钱。贵国不愿这么干,拒人于千里之外,咱们才不得不将商船换成舰艇,开炮轰开贵国大门。”李鸿章反唇相讥道:“倾销鸦片,毒害中国人,也叫公平贸易?”
何伯不服气,说:“咱们倾销鸦片给你们,你们不也倾销茶叶给咱们吗?敝国银子都流入贵国,再无银购买茶叶,被逼无奈才运载纺织品和瓷器,来跟贵国交易,以减轻敝国财政压力。谁知贵国人民啥都没兴趣,只喜欢吸食鸦片,咱又能拿你们怎么办?”
此言虽有些强词夺理,却也不是没一点道理。李鸿章突然失去争辩的劲头,变得沉默无语。何伯又道:“贵国人口多,市场大,英国不怕贵国强大,只怕贵国不愿放开做生意。到哪天贵国买得起舰艇,造得出航船,具备与人口大国相对等的实力,就会有足够底气和胆量,放开国门,对外通商贸易。货物得流通转换,才能增值,人民和国家才能富裕起来,这于英于华都不是坏事。咱愿派人为李抚练兵,正是希望淮军增强战斗力,尽快消灭太平军,创造和平环境,发展生产,丰富物资,然后与敝国商贸往来,互换有无。”
李鸿章身为安徽人,没少与徽商接触,自家五弟凤章就是成功商人,自然明白商贸意义之所在。今天进出租界,做客何府,登临英舰,不仅大开眼界,也悟明一个简单道理,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除放下天朝上国架子,虚心学习西洋,发愤图强,奋起直追,再无别的出路。又想起冯桂芬所说,急务在剿贼,要政在夷务。自己既然到了上海,就得两手齐抓共管,训练淮军,收复苏沪,熟悉夷务,强国富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