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上台阶,谋定东南(1 / 1)

一、军抵十里洋场

太阳藏在迷蒙的白雾里,似有似无,几分神秘。春寒已然退去,空气潮湿溽热,沾着淡淡的水腥味,让人憋闷和不安。

洋装于身的薛焕走出洋人租界,扯扯帽檐,看看左右无人,钻进路旁马车,说了声回抚衙。车夫答曰得令,打马飞速往城南方向驶去。其实车夫是薛焕亲兵,为遮人耳目,特意弄部马车,等在租界外接应自己。

自十几年前以举人身份选授沪南金山知县,薛焕就一直在上海及周边任职,历任松江与苏州知府,做过苏松粮道及苏松太(太指太仓)道,又在两江总督何桂清手上升任江苏按察使和布政使。前年太平军攻克清军江南大营,进击苏南浙北,驻节常州的何桂清弃城丧师,江苏巡抚徐有壬以身殉职,薛焕临危受命,接任江苏巡抚,僻驻上海。何桂清无处可逃,仓皇流窜沪地,薛焕念其提携之恩,让江苏布政使吴煦和苏松粮道杨坊出面,把何桂清藏入洋人租界。期间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咸丰出逃热河,朝廷自顾不暇,才让何桂清暂留小命,苟且至今。咸丰驾崩,新皇继位,朝局恢复正常,自然不会再容何桂清逍遥法外。北京已有消息传来,总揽朝政的恭亲王奕?已征得慈安与慈禧两宫太后同意,准备对何桂清下手。为此薛焕身着便服,专门去租界见何桂清,将消息透露给他。何桂清很绝望,问有无挽回余地。薛焕好言相慰,说正在北京花钱,官位难保,老命应该无虞。还暗示他,一旦被解北京,接受都察院审讯,千万不能供出进入租界实情,否则众位旧僚受到牵连,无人再给他弄钱花钱,唯有死路一条。薛焕深知何桂清贪生怕死,为能多活几天,该懂得如何配合各方救应。

回到抚衙,薛焕换上官服,走进签押房,亲兵呈上刚到的邮件。打开信套,原来为钱鼎铭所寄,说满载第一批淮军六千兵勇的洋船已近上海,明天可抵达黄浦江畔。薛焕有些烦,手一甩,将信扔到桌上,心里嘀咕道,李鸿章这小子终于来了。

早在接任苏抚之初,薛焕就盘算着如何保住上海及周边府县,以免落入太平军之手。仅靠手中抚标,还有退缩上海的江苏绿营和地方团勇,显然无法抵挡太平军,薛焕就召集吴煦和杨坊几个商议,是否打打洋人主意。洋人手里有枪有炮,建支洋枪队啥的,或许可保上海不失。吴煦经办洋务多年,杨坊更是买办出身,知道洋人最看重上海这个聚宝盆,不愿租界受威胁,肯定乐意合作。果然坐到桌上,双方一拍即合,达成协议,由上海官商出资购买枪炮,负责粮饷,成立千余人的洋枪队,请华籍美国人华尔任队长,吴煦兼督带,杨坊为管带。华尔军事院校肄业,在墨西哥和克里米亚打过仗,时任上海清军水师炮船大副,练兵打仗有一套,加之要枪有枪,要炮有炮,要大把银子有大把银子,洋枪队成军后,在绿营和团练配合下,连胜太平军,名重一时,更名常胜军。可随着李秀成苏南用兵规模加大,绿营与团勇溃不成军,常胜军也不再常胜,屡战屡败,中外会防局会办冯桂芬建议薛焕,去安庆向曾国藩讨救兵。曾国藩为何桂清死对头,对苏沪官场颇有成见,薛焕不想让其势力渗透上海,没答应冯桂芬,让吴煦和杨坊加大投入,扩编常胜军,逐渐发展至四千人,对外号称五千兵。可常胜军还是没能阻止太平军攻势,薛焕迫不得已,只好采纳冯桂芬意见,派钱鼎铭乞援安庆,曾国藩果然派李鸿章组建淮军,乘船东下,汹汹而至。薛焕心下矛盾,既忧李秀成攻破上海,又怕李鸿章鸠占鹊巢,见着钱鼎铭信函,也就烦不胜烦。

薛焕正生闷气,吴煦进来,身后跟着杨坊,还有牛高马大的华尔。华尔头戴钢盔,脚穿马靴,腰别短火枪,手执长把指挥刀,神气活现的样子。经吴煦说合,杨坊已将女儿嫁给华尔为妻,常常带着这个洋女婿,招摇过市,狐假虎威。连薛焕都有些看不顺眼,在吴煦面前发过牢骚,说杨坊人仗狗势。可当杨坊和华尔面,还不好说什么,杨坊毕竟挂着常胜军管带名义,与华尔公然出双入对,无可厚非。

见薛焕脸色难看,吴煦不解道:“薛抚有何不快?李鸿章所领淮军即将抵达上海,您该高兴才是呀。”杨坊说:“可不是,咱们有支能征惯战的常胜军,加上新练成军的淮军,岂不如虎添翼,还怕对不付不了长毛?”

薛焕不好道出自己鼠肚鸡肠,掩饰道:“原以为曾国藩会派身经百战的湘军救援上海,谁知让李鸿章带几千淮勇来充数,估计比上海绿营和团练强不到哪里去,弄不好咱们的大钱就白花了。”吴煦说:“薛抚别担心,淮军将士都是李鸿章从皖省民团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到安庆后又按湘军营制整编训练,战力应该不会太弱。”杨坊也附和道:“我也听说过,淮军将领皆系李鸿章旧部,一直盼着独立成师,如今淮军初建,士气高涨,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但愿如此吧。”薛焕叹一声,想换个话头,“三位齐聚抚衙,不是专程来给淮军唱赞歌的吧?”吴煦道:“听说淮军就要抵沪,咱们问问薛抚,要不要搞个像样点的欢迎仪式?”杨坊也说:“要淮军为咱们卖命,恐怕不能怠慢他们。”

还是没能避开淮军,薛焕有些丧气,说:“淮军来就来了,有必要这么当回事吗?”杨坊说:“淮军出发时,曾国藩弄了个声势浩大的欢送仪式,给足李鸿章面子,咱们可不能太小家子气,像没见过世面似的。”吴煦说:“正是正是,虽说上海孤悬海隅,毕竟属两江总督治下,薛抚也归曾国藩垂直督导,咱们还是对李鸿章客气点,以利日后合作。”

经不住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鼓动,薛焕只得答应搞个欢迎仪式。搞仪式少不了人气,吴煦建议绿营、团勇和常胜军三拨人马都参加,把场面弄得气派豪华点。至于中外会防局,虽说无兵无将,总有几个牵头人,也得出面做做代表。

华尔一直不吱声,这下说起让常胜军也出迎淮军,老大不情愿,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道:“迎接一个破淮军,还要动用咱常胜军,不是小题大做么?”

能把淮军请到上海来,杨坊协同中外会防局,跑腿筹资,没少花力气,也想让李鸿章出出风头,趁机显摆显摆自己的功劳,对华尔道:“能出现在欢迎仪式上,不正好展示常胜军实力和威风么?同时也可给淮军做个榜样,让他们以后多学着点。”

丈人开了口,华尔不好拒绝,只是嘀咕道:“常胜军布防各处,不容易调度,恐怕不能全部到位。”薛焕表示说:“不用全部调动,来个千把人就行。”

常胜军这里说好,绿营和团练自然好办。退守上海的绿营由江苏提督曾秉忠统领,他早巴望有人来给自己挡炮灰,欢迎淮军没话说。江苏团练大臣庞钟璐是道光二十七年探花,系李鸿章同年,又一起做过翰林,如今同年带兵入沪,要他带勇欢迎,自然比谁都踊跃。

事情敲定,各位分头准备。隔日上午薛焕在吴煦、杨坊等拱卫下,乘轿赶往黄浦江边,常胜军、绿营和团勇已先到达,正迎着猎猎江风,陈列沿岸。中外会防局牵头人巴夏礼和冯桂芬诸位,也先后到场。还有上海市民,得知淮军即将抵沪,纷纷跑来看稀奇,黄浦江畔一时人山人海,盛况空前。也怪不得,正值多事之秋,沪民看不惯洋人骄横跋扈,见不得绿营腐败无能,更不愿太平军攻入城中,烧杀抢掠,如今淮军西来,自然想一睹风采。

出轿后,薛焕看眼闹哄哄的人潮,不觉皱了皱眉头,不出声道,本以为上海人见多识广,原来一个个跟土包子一样,一支毫无名气的淮军就足以引出好奇心,竟舍得放下手头生意和活计,跑出来瞎起哄。

见薛焕赶到,华尔正步走过来,报告列队完毕。薛焕应付式地点点头,表扬常胜军军容整齐,军风威武。华尔退下去,曾秉忠依例上前,施个军礼,也就绿营出列情况汇报几句。曾秉忠早年在老家广东吴川县衙做差役,后随绿营赴广西征讨太平军,一路追击至苏浙。江南大营溃败,苏浙陷入敌手,绿营将领死的死,逃的逃,曾秉忠收集溃散水陆清兵,退守上海,朝廷无人可用,擢为总兵,不久又提拔为水陆提督。只是绿营皆兵油子,又连吃败仗,虽勉强成军,人数也不少,却几乎没啥战斗力,败绩多,胜利少,曾秉忠也没啥威信,薛焕并不把他当回事,偶尔公务接触,仅用鼻子哼几哼,算是给他大面子。

接着庞钟璐走上前,程式化报告几句。江苏团勇属乌合之众,庞钟璐来头却不小,南归前做过多部侍郎,品级不低于薛焕。薛焕却不待见庞钟璐,自己举人出身,对大名鼎鼎的庞探花又羡慕又嫉妒,平时除商议防务,再无往来,也是迎接淮军到沪,不得不走到一起。倒是庞钟璐今天情绪上佳,对薛焕客气起来,说:“淮军西来,上海可保,恭喜薛抚。”

薛焕懒得废话,掉过头,转向巴夏礼和冯桂芬他们。他不知庞钟璐为何兴奋,莫不是同年将至,多一个同盟军,好与我薛某人对着干?

正好江面响起突突突的马达声,数艘洋轮吐着黑烟,由远而近,向江岸驶来。首轮甲板上挺立着一个高高的身影,不用说就是淮军首领李鸿章,旁边还站着莫姑娘及周馥、陈庆长几位随僚。钱鼎铭则走来走去,嘱咐纷纷拥出甲板的淮勇,要他们千万小心,别掉进水里,黄浦江看去平静,其实暗流汹涌,不是闹着玩儿的。

随着长长汽笛响起,洋轮缓缓靠岸,落下舷梯。在钱鼎铭导引下,李鸿章第一个朝悬梯走来,准备登岸。岸上人顿时瞪大了眼睛,暗里寻思,莫非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鸿章么?个头怎么如此高,看去就像云中鹤。再瞧其相貌,鼻挺颧突,额高颊长,可谓南人北相,哪像咱江南文弱书生?还有那明亮的目光,坚毅而沉着,睿智而犀利,仿佛可看穿任何深藏不露的事物,只是不知能否带出能征善战的军队。

就在人们充满期待时,李鸿章朝岸上挥几下手臂,抬抬长腿,踏上舷梯。身后淮勇也陆续出动,向舷梯方向拥过来。只见淮勇们骨瘦如柴,面呈菜色,头包布帕,脚蹬芒鞋,身穿破褂。破褂前写“淮”字,后书“勇”字,字旁隐约可见发黄的汗渍。一个个肩横梭镖,腰别砍刀,手里所握劈柴用的斧头,甚至是长不长短不短的锄头棒。

人们大失所望,开始交头接耳,窃窃道,这不是一群叫花子吗?别说华尔领带的常胜军,就是曾秉忠的绿营和庞钟璐的团勇,看上去也要强得多。靠一群寒酸的叫花子,又怎能打赢如狼似虎的太平军?也许这支叫花子淮军压根就不是来打仗的,是饿得发昏来混吃混喝的,还是别指望他们保住上海,大家该躲快躲,该避快避吧。

失望情绪充满江岸,人们开始唉声叹气,掉头离去。

见淮军破落样,薛焕极为不满,觉得受了曾国藩骗。却还得勉强上前,与李鸿章见面。钱鼎铭快步绕过来,介绍两人相识。李鸿章朝薛焕抱拳施过礼,想起上海西风东渐,时兴握手,便主动伸出手掌。薛焕仰脖看眼李鸿章,很不情愿地抬了抬手臂。李鸿章弯腰抓牢薛焕,还没使上劲,薛焕就不耐烦地将手抽回,心里说你一个叫花子头头,也想跟咱堂堂二品巡抚套近乎,门都没有。

李鸿章几分尴尬,随钱鼎铭来到华尔面前。华尔习惯居高临下小瞧中国人,没想到来了个比自己还高的李鸿章,多少有些不自在,用生硬的美式汉语说道:“你就是李鸿章?”

李鸿章三字也是你洋鬼子叫的吗?好没教养。看着高鼻深眼的华尔,李鸿章像吃进颗苍蝇,有些不是滋味。钱鼎铭赶忙教育华尔:“鸿帅字少荃,华尔将军可叫鸿帅或少荃先生,不可直呼其名,这是中国人规矩。”华尔说:“少钱?少钱才跑到上海来弄钱?”

这洋鬼子还有几分可爱,李鸿章一乐,笑道:“上海遍地真金白银,谁不想来捞一把是不?”又拍拍华尔肩头指挥刀,指指他身后洋装于身洋枪于手的常胜军,竖竖拇指道:“常胜军好样的,今后淮军要多向常胜军学习。”华尔撇嘴道:“就你的淮军,也想学常胜军?”

也是不想让李鸿章难堪,钱鼎铭拉着他朝曾秉忠走去。曾秉忠莫名地有些兴奋,不出声道,咱绿营臭名在外,官见官咒,民见民骂,现在来支破淮军,看去就没啥能耐,上海人另有吐口水的对象,估计再没兴趣搭理咱绿营,省得耳根清净。心下得意着,嘴里也就很客气,夸赞李鸿章几句,还说要他以后多多包涵。

应付过曾秉忠,来见庞钟璐。两人虽系同年,又同过事,却完全不是一类人。庞钟璐很会读书,更会做官。当年太平军起事消息传到北京,李鸿章无意埋首翰林院故纸堆,只想着投笔从戎,南下剿匪,庞钟璐却上蹿下跳,理顺各路关系,如愿升任侍讲学士和内阁学士,后至多部侍郎。也是造化弄人,就在庞钟璐踌躇满志时,父亲逝世,只得回常熟丁忧。其时已是咸丰末年,太平军大乱苏浙,朝廷隔空扔过一顶江南团练大臣大帽子,庞钟璐不得不打起精神,就地组建团练,做出一副保家卫国的模样。会做官不见得会带兵打仗,加上太平军攻势凶猛,庞钟璐几乎没尝过胜利滋味,带着散沙般的团勇,从常熟一路败退上海,每天胆战心惊,暗怨父亲死得不是时候,不然自己也不用南归拼命,早做上尚书,甚至协办大学士,天天陪皇上吟诗作赋,好不逍遥自在。

可毕竟庞李出身相同,又共过事,庞钟璐还是生出些许亲切感,与李鸿章多啰嗦了几句,说同年挥师东进,上海可保,江南有救,大清江山无虞矣。心里却暗暗琢磨,既然淮军抵沪,有没有团勇,已无关紧要,咱也该回到天子脚下,写写蝇头小楷,做做道德文章,尽一下臣子本分。想想自己堂堂探花,满腹经纶,天天与胸无点墨的粗兵糙勇混一起,冲冲杀杀,不有辱天朝上国千年文明么?

撇开庞钟璐,钱鼎铭又领李鸿章来见吴煦和杨坊两位。毕竟干过洋务,做过买办,两人脸上笑容格外圆熟,老朋友样热乎得很。还言不由衷道,到了上海,就是一家人,以后有事只管吩咐,办得到坚决办到,办不到创造条件也要办到。李鸿章知道两位是薛焕铁杆马仔,不会把他们话当真,却还是虚与委蛇,感谢两人说服薛抚,同意钱大人赴安庆求援,今天才有幸走到一起,相识相处,共谋上海大事。

最后是巴夏礼和冯桂芬。巴夏礼系英国驻华参赞,考虑英国在沪利益不受损失,牵头成立了中外会防局。冯桂芬乃苏州人,号景亭,道光二十年榜眼,官詹事府右中允,咸丰初年太平军攻占南京,回籍帮办团练,苏州沦陷,逃亡上海,协助巴夏礼创建中外会防局,积极筹款劝粮,资助各股军事力量抗击太平军,又给薛焕出主意,让钱鼎铭去安庆讨来救兵。李鸿章知道没有冯桂芬,自己无由组建淮军,与他相握时,手上便多了几分热度。

该见的见过,主客一起到江边酒楼共赴接风华宴。进得包间,却没见了薛焕,吴煦把李鸿章请到主宾席位,躬身道:“对不起鸿帅,薛大人临时有要事,不得不赶紧回抚衙应付,嘱我代他,与各位一起陪好您,还请见谅。”

还有何事比淮军到沪更重要,值得你薛焕扔下诸位掉头走开?李鸿章心里不乐,却佯装大度,道:“没关系,薛抚有事忙他的,来日方长,一起聚首机会多得很。”

“鸿帅能理解就好。”吴煦坐到主席位置,招呼各位落座,举杯致辞,代表薛抚和上海军民,欢迎鸿帅与淮军浩**入沪。尔后带头举杯,号召各位欢迎鸿帅一行。各位响应着喝掉杯中酒,轮到李鸿章端杯答谢。一轮下来,几位又一起出门,到楼下大厅给淮军将领敬酒,回来再互敬互喝。李鸿章难免说些场面话,说自己初到上海,人生地不熟,请各位多开导指点,多维护支持。众人则说开导指点不敢,维护支持应该,只要鸿帅指挥淮军,打退太平军进攻,保住上海,要钱要粮,要枪要炮,啥都好说。言下之意,若进不能攻,退不能守,专来乞讨要饭,还是早些滚回安徽去,省得丢人现眼。

李鸿章何尝听不出众人话外音?却也不在意,点头表示一定好好带兵杀敌,不辜负众人厚望。一边放开肚皮,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仿佛刚从饿牢里放出来似的。吴煦与杨坊一旁暗忖,这个李鸿章只怕半辈子没沾过肉酒,要不怎么馋成这样?看这副吃相,就知不是领着叫花子淮军来打长毛的,是来大吃大喝解馋的。

庞钟璐也觉得奇怪,在京时没少跟李鸿章吃饭喝酒,这小子有礼有节,斯斯文文,吃有吃相,喝有喝相,怎么几年没见,变得如此粗俗,再也见不到丁点翰林影子?看来翰林变绿林的传说没假,翰林不可能是这副德性。倒是曾秉忠欣赏李鸿章,觉得带兵打仗就要吃得喝得,否则哪来力气冲锋陷阵?心下已将李鸿章引为知己,频频上前敬酒,很投缘的样子。

直到众人放下碗筷,准备离席,李鸿章也吃得饱嗝连连,酒气冲天,才在钱鼎铭搀扶下,脚不是脚腿不是腿地走出酒楼。吴煦和杨坊他们想与李鸿章道个别,见他醉眼迷离,也没了兴致,站在远处,又摇头,又叹气,轻声嘀咕道,上海完啦,上海完啦!

回到淮军大营,莫姑娘见李鸿章烂醉如泥,一边端茶递水,一边直怪钱鼎铭:“钱大人也是,李大人赴宴,你也在场,怎么不护着点,让他醉成这样?万一出点啥事,小女子怎么向我家小姐交代?”钱鼎铭说:“谁要鸿帅喝得这么主动,鼎铭想拦也拦不住啊。”

莫姑娘还要说啥,李鸿章坐直身子,摇手道:“别怪钱大人,是薛大人备的酒菜太丰盛,太可口,我又胃口大开,不喝白不喝,不吃白不吃。”钱鼎铭盯住李鸿章道:“鸿帅没事吧?”李鸿章红着眼睛说:“我有事吗?”钱鼎铭说:“鸿帅到底真醉还是假醉?”李鸿章哈哈笑道:“拟把疏狂图一醉,谁人能解酒深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原来鸿帅没醉装醉。没醉就好,咱就放心了。”钱鼎铭喝口莫姑娘倒的茶水,准备走人。李鸿章叫住他:“新之(钱鼎铭)兄且慢。淮军已到上海,要吃要喝,要穿要用,你老人家可别甩手不管喔。”钱鼎铭说:“这个鸿帅只管放心,明天我就找薛抚去。”

“好好好!”李鸿章道,“新之兄也知道,还在来沪的船上,我就给周馥分了工,命他负责军中粮饷器械,明天就让他随你去见薛抚,弄清抚衙大门朝东还是朝西,以后调粮办饷,不必老要你出面。你商务繁忙,缠住你不放,多不好意思。”钱鼎铭说:“鸿帅说哪里话,淮军是鼎铭请来的,淮军的事就是咱鼎铭的事。鼎铭浸**上海多年,多少有些人脉,以后鸿帅有事,只管召唤,鼎铭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句话提醒李鸿章,钱鼎铭是地头蛇,生意又做得广,三教九流,没有不熟悉的,自己要想在上海站住脚,还得多些这样的人帮忙。适当时候,也可考虑召他入幕,看他愿不愿意。到底是多年朋友,用起来顺手。

次日李鸿章把周馥叫进帅帐,道:“六千淮军驻扎黄浦江畔,要吃要喝,你既已担当粮台差事,就得有所作为,不能闺女样躲在营里,足不出户。”周馥挠着脑袋道:“周馥初来乍到,茫然无绪,真不知如何动作,还请鸿帅明示。”李鸿章道:“谁不是初来乍到?我也第一次涉足上海。不还有钱鼎铭吗?你马上进城,让他带你去见薛抚,薛抚会有交待。”

周馥赶紧离开淮军大营,往城里赶。辗转找到钱公馆,钱鼎铭已礼帽在顶,长衫于身,静候周馥到来。两人见面,未及客气,直奔巡抚衙门。衙役认识钱鼎铭,不拦不阻,放他俩进去。到得签押房,没见薛焕,问当值亲兵,说在家待客。再问客为何许人,亲兵支支吾吾,不肯透露。钱鼎铭掏出碎银,塞到亲兵手里,亲兵才说是吴杨两位大人。

银子面前,亲兵没说假话,薛焕果真在家会见吴煦和杨坊,问两人道:“昨晚本抚没去陪酒,李鸿章有啥想法没?”吴煦说:“看不出他有啥想法,只是入席齐过杯,就只顾低着脑袋,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好像已八辈子没沾过腥舔过酒。”杨坊也说:“我也从没见过这么副吃相,看去李鸿章像恨不得取下脑袋,将满桌酒肉直接往脖子里倒进去。”

“没这么夸张吧?好歹李鸿章也属两榜出身,没少经场面,怎么会这样呢?”薛焕质疑道,“莫非真是饿得不行,只管填肚皮,顾不得斯文?”吴煦说:“两榜出身又如何?庞钟璐还是探花呢,不也文不文,武不武,没见他写过像样诗文,带兵打仗更是一塌糊涂。”杨坊说:“不过昨天庞钟璐还算节制,没李鸿章恶心。”

薛焕不想说庞钟璐,回到李鸿章身上,说:“曾国藩瞎了眼,派李鸿章这个酒囊饭袋组建淮军,进驻上海,不是拿上海不当回事,拿江苏不当回事吗?”吴煦道:“李鸿章真是酒囊饭袋,于薛抚来说,也许不一定是坏事。”薛焕说:“不是坏事,还是好事不成?”吴煦说:“酒囊饭袋意在酒饭,脑满肠肥,不会惹是生非。”杨坊也附和道:“看李鸿章高大威猛,估计脑袋不怎么好使,该易驾驭。”薛焕道:“好驾驭有啥用?咱是让李鸿章来保卫上海的,不然何必花钱请他统兵来沪?”杨坊说:“要怪只能怪冯桂芬,说服薛抚,派钱鼎铭去安庆搬救兵,搬来六千叫花子,不糟蹋粮食和银子么?”吴煦说:“岂止六千叫花子?还有两批随后就到,加一起近万人,到时非将上海吃空不可。”

说得薛焕心烦,打断两人道:“废话多说无益,还是讲点正经的吧。李鸿章定会派粮台来索粮饷,给还是不给?”杨坊说:“不给不给,把钱花在叫花子身上,还不如追加给常胜军,提升他们士气,打起长毛来劲头更足,或许可保上海不失。”

自华尔做上女婿后,杨坊就把常胜军当成私家军,出手大方得很,薛焕早有不满,道:“常胜军钱粮给得还少吗?人均资费在绿营十倍以上,还要追加,绿营和抚标还活不活?不活也行,只要常胜军能赶走长毛。问题是李秀成攻势稍猛,常胜军就连吃败仗,逃起命来,腿脚一点不比绿营和团勇撒得慢。”

噎得杨坊吭声不得,去望吴煦。吴煦道:“豺狼饿急,也会张口咬人,淮军就驻扎在黄浦江边,想一分钱不给,咱们也挡不住。我意先拖一拖,若防御长毛时,淮军还能起点作用,从上海大局出发,多少得打发点粮饷。”

“也行,能拖先拖拖再说。民脂民膏,来之不易啊!”薛焕表态道。话没说完,亲兵进来说:“钱鼎铭有找,后面还跟着李鸿章粮台官周馥,大人要不要见?”

薛焕正要张口,杨坊道:“薛抚躲着点,不理他们就是。”薛焕说:“怎么躲?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十五?你们先回吧,他们找过我,还会找你们的。”

吴煦和杨坊走后,钱鼎铭招呼周馥,走进签押房。主客坐定,钱鼎铭道:“淮军驻沪,支用不少,鼎铭特带周粮台来拜识薛大人,领取饷钱军粮。”

钱鼎铭没说完,周馥已掏出饷银和军粮领据,呈到薛焕桌上,请他过目签批。薛焕冷冷道:“抚衙又没银库粮仓,领饷取粮,怎么找到本抚头上来了呢?”

这是什么话嘛!惹得钱鼎铭火起,又不好发作,尽量缓和声音道:“去安庆前,鼎铭就得过薛大人承诺,淮军驻沪开支由抚衙负责,想必薛大人没忘记干净吧?”

薛焕脸一黑,说:“谁说不负责淮军粮饷?上海钱粮由江苏布政使和苏松粮道掌管,本抚说银库粮仓没在抚衙,难道说错了不成?”钱鼎铭说:“薛大人没说错,银库粮仓确实不在抚衙里,可签字画押权在您手上,您不滴墨,谁敢支银放粮?”薛焕说:“字还不好签,押还不好画?咱们都读书人出身,多少会写几个字。问题是上海军务紧张,我无暇管理粮饷琐事,要饷要粮,直接找布政使就是。”

钱鼎铭没法,只得带着周馥,离开抚署,去藩司(布政司)找吴煦。吴煦刚回藩衙,见钱鼎铭两个跟进来,故意道:“两位拿到薛大人字押啦?”钱鼎铭说:“薛抚军务紧张,没工夫打理钱谷,说已放权给藩司,要咱直接来找吴大人。”吴煦故作惊讶道:“有此种事?薛抚好像没有交待呀。”钱鼎铭道:“吴大人不要推托,咱是刚在抚衙听薛抚亲口说的。周粮台也在旁边,也有两只耳朵,不可能听岔。”周馥附和道:“薛抚确是这么说的。”

吴煦望望两位,像忽想起什么似的,说:“好像确有此事,一次去抚衙办差,薛抚说过这个意思。记得杨坊也在场,还开玩笑说薛抚真开明,钱谷大权也肯下放,不像别处督抚嗜权如命,轻权重用,小权大用,无权也要变出权来。”

承认薛焕权力下放,就该尽快签批手续,支给淮军钱粮。钱鼎铭从周馥手里要过领据,递到吴煦手上。吴煦取过笔墨,签下一行字及自己大名。钱鼎铭接过一瞧,见写着请苏松粮道酌情办理字样,问道:“还要跑苏松粮道?”吴煦道:“新之兄知道,江苏大部已为长毛侵占,利源枯竭,藩库空虚,仅上海及周边府县还归清廷管制,洋商华贾时有来往,尚能坐收渔利,苏松粮道多少有些小银小粮。辛苦你们跑趟松江,看杨大人认不认咱的字。”

松江位于城西,距离不近,两人坐马车赶过去,已夕阳西下。杨坊见过吴煦字押,拍着桌子叫道:“淮军是来救援上海的,又不是来救援松江的,怎么要钱要饷,竟往咱苏松粮道推呢?不行不行,你们找抚衙和布政司去。”

救援上海与救援松江,不一回事么?杨坊明显在耍赖嘛。钱鼎铭没好气道:“上海属不属于松江?苏松粮道归不归布政使和巡抚管?”杨坊一愣,说:“这与谁管谁有关吗?”钱鼎铭说:“苏松粮道归苏抚和苏藩管,你做道员的就得听命巡抚和布政使,给淮军发粮拨饷。”杨坊说:“苏松粮道按月给藩司解银缴粮,没截留一两银子半斤谷米,已无义务再代为支银出粮,你们还是找吴煦去吧。”

钱鼎铭血气冲顶,指着杨坊鼻子道:“你以为苏松粮道钱粮是你杨家的,想给谁就给谁,不想给谁就不给谁吗?告诉你,不是咱钱鼎铭和周馥朝你讨钱乞粮,是淮军来保卫上海,必须拿饷吃粮。我俩回去报告鸿帅,让他带领六千淮军过来,踏平你苏松粮道。”

见钱鼎铭气急,杨坊很开心,不出声道,你有李鸿章六千淮军,俺还有华尔四千常胜军,薛抚八千抚标兵呢,若加上曾秉忠两万绿营,一人撒泡尿,就可把六千淮军淹死。

杨坊不肯接招,两人只得走出道署,回到城东。分手时,钱鼎铭说:“周粮台先回淮军大营,给鸿帅说说今天情况。我再去抚衙见见薛焕,看他到底什么意思,我不相信他推得掉淮军粮饷。”

第一次出门办粮饷,就碰一鼻子灰,无功而返,确实令人沮丧。周馥耷拉着脑袋,回到淮军大营,李鸿章没在帅帐里,莫姑娘说外出练勇没回。周馥不想傻等,往营房后面练武场走去,看能否碰上李鸿章。窝了一肚子气,不尽快找人吐出来,也憋得难受。

没走多远,经过营房,将士们正哼唷哼唷,在筑土墙,挖壕沟。土墙起码高八九尺,厚一丈余,里面夯着实土,外面垒了土块和草袋。墙头还有四尺高的子墙,墙体掏着一个个小洞,一看便知是枪孔。只见一小个将领手持长把火铳,起步于数丈远处,由慢而快跑过来,尔后飞身一纵,跃上土墙,将铳管架到洞孔前,做对外射击状。

小个将领便是程学启。程学启做完示范,跳下土墙,命令队前高个照练一遍。高个也提只火铳,迈出队列,猫身朝土墙直冲过去。谁知到得墙下,两腿往上一蹦,还不及半墙高,脑袋砰一声撞在墙体上,身子往后一弹,四仰八叉摔倒在地,引得众勇哄然大笑。

程学启没笑,上前一脚,将高个踢起来,命他再做一次。高个还是没能跃上土墙,程学启让他先退下,要另外一个壮汉上。壮汉强一些,试过两次,勉强翻爬到墙上,程学启鼓励几句,说多练几天,就能达标,让其他兵勇接着练。

土墙外是丈多宽的壕沟,壕里灌满水,壕外竖着绊马桩,布有铁蒺藜,还挖了梅花坑。有战士正跳壕沟,跳不过的掉下壕里,弄得全身湿漉,落水狗一样。也有跳过去,没躲开障碍物,跌入梅花坑,摔得鼻青脸肿,或绊倒在绊马桩前,被铁蒺藜挂得头脸手脚都是血。

绕开壕沟,再往前有个大操场,上千兵勇在操练,步调整齐,口号声声,很是威武。大操场边还有数个小操场,也被兵勇占据,有的打拳,有的舞棍,有的手挥长矛、大刀或斧头之类,相互格斗,杀声震天。看得周馥几分激动,心想淮勇如此孔武,何愁打不败太平军?若把薛焕他们叫来,见识如此场面,估计就不会卡着粮饷不发放了。

眼花缭乱之际,周馥都快忘了寻找李鸿章。正好哨声响起,各处兵勇停住训练,迅速排成队伍,踏着整齐步伐,朝大操场迈去。集结完毕,又响过热烈掌声,有人开始大声训话。周馥侧耳一听,像是李鸿章声音,回头朝大操场走去。

果然是李鸿章,正站在土台上发表讲话。讲话内容简单,表扬兵勇们操练刻苦,以后还要继续练下去,练出强大战斗力,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同时又提出高标准,严要求。比如体能训练,要跳得上一丈高的房屋,跃得过一丈多宽的壕沟,火球可抛二十丈远,腿绑沙袋能一天走一百里。又强调几句军纪,说必须按时作息,准时出操,每天中午和晚上各点一次名,点名不到者体罚,私自出营者重责。不能聚众闹事,不可打牌赌博吸食鸦片,违者开除出营,甚至格杀勿论。

训话结束,兵勇们回营,李鸿章由张树声等营官簇拥,去营房检查伙食。老远就闻饭菜香扑鼻而至,兵勇们正排队领餐。李鸿章来到开始用餐的兵勇面前,问伙食如何,饭量够不够?得到肯定答复后,要过对方筷子,夹口饭菜尝尝。觉得还可口,对张树声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定给我抓好伙食,既要合口味,又不能缺斤少两,要让兵勇们吃好吃饱,好英勇杀敌。”张树声说:“鸿帅放心,树声与兵勇同吃同喝,口味不好,分量不够,首先我这里就过不了关。”李鸿章叫好道:“那还差不多!”

又到其他营房转了转,才对一直跟在后面的周馥道:“玉山(周馥)说说,粮饷办得如何?”周馥趋前两步,委屈道:“怪周馥不中用,与钱大人跑上一整天,跑了抚署跑藩衙,跑了藩衙跑粮署,两腿跑断了,口水说干了,一两饷银没领到,一斤军粮没取回。”

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没啥可奇怪的。昨天走下洋船,与薛焕和吴煦几位一接触,李鸿章就知此番驻沪,不可能事事都顺。不是薛吴派钱鼎铭上安庆求爹爹,拜奶奶,咱李鸿章也不可能组建淮军,开赴上海。如今兵驻城外,六千多张嘴巴要吃要喝,这些家伙却翻脸不认人,卡着粮饷不发放,实在可鄙可恶!李秀成不会自取灭亡,哪天上海危急,要咱淮军出阵时,再看是你薛焕狠,还是我李鸿章狠。

回到帐中,夜色已浓。莫姑娘掌了灯,备纸磨墨。她知道李鸿章习惯,白天没办结的公文,睡前非处理完不可,决不积压到来日。或写写书信,练练书法,反正不会闲着。

没等莫姑娘磨好墨,李鸿章已拈笔于手。不办公文,不练书法,准备给曾国藩写信,禀报到沪情况。一切均好,唯粮饷二字,薛焕故意刁难,还没着落。老师有意换掉薛焕,让自己接任巡抚,奏折都已呈递上去。然仅凭老师一份奏折,想赶走薛焕,怕没那么容易。薛焕经营上海经年,军政财三权集于一身,手里不缺银子,没少往北京输送,背后为其撑腰者众,连奕?都向着他,常在慈禧面前说他好话。朝廷要靠湘军灭太平军,也需其他力量制衡湘军,淮军自湘军分流出来,进驻上海,朝廷该不会有啥想法,有意让薛焕防着你吧?

想到此处,信已写不下去,干脆改练书法。没练两页,眼皮开始打架,放下笔管,打着哈欠走进内帐,脑袋往枕上一挨,沉睡过去。

天亮醒来,召营官们进帐,商议练勇事宜。众位轮流发言,各抒己见,李鸿章再提纲挈领,理出重点,令营官们贯彻到实际训练中去。又让陈庆长形成条文,分发营官们,严格执行,统带出作风优良本领高强的兵勇。各营依规操练之际,程学启入帐嚷嚷道:“翰林哥哥可否弄些洋枪来,先交兵勇练练,打起长毛来,也好以一当十,争取胜利。”

那天离船上岸,见常胜军装备先进,李鸿章便动了心思,想着如何让淮勇扔掉手里刀斧棍棒,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建成钢铁之师。可洋枪洋炮不是黄浦江里石头,随处可拣,得花大钱购置。李鸿章道:“安庆带来的钱粮有限,没几天就会坐吃山空,眼下最重要的是肚子问题,还无力解决洋枪洋炮。”程学启不解道:“肚子问题不有抚衙负责么?来沪前钱鼎铭就已承诺过。”李鸿章道:“钱鼎铭和周馥找过薛焕几位,他们借故推托,一两饷银一斤军粮都没拿到。”程学启怒道:“薛焕真混账!我找他去,看他敢不给!”

李鸿章笑笑,说:“薛焕会给粮饷的,不用方忠(程学启)操心,你只管带好兵勇,日后杀敌立功。”程学启说:“薛焕不给钱,咱就没吃没喝,没法购置洋枪洋炮,怎么杀敌立功?”李鸿章道:“过去在湘军阵营里,没有洋枪洋炮,你不照样杀敌立功?”程学启说:“湘军兵多将广,能征善战,气势上就能压倒长毛,没洋枪洋炮也能取胜。如今咱们孤军入沪,绿营团勇不中用,常胜军也不见得肯合作,手头缺少好武器,怎能立于不败之地?”

正说着,钱鼎铭进来,后面跟着周馥。没等钱鼎铭开口,程学启就嚯的一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道:“姓钱的,淮军被你哄到上海来,勤操苦练,备战守土,你们却不发饷,不拨粮,到底什么意思?”钱鼎铭道:“程将军息怒,鼎铭正为此事来见鸿帅,有话要说。”

程学启还想发飙,李鸿章喝道:“不得无理!回营练勇去,粮饷之事不用你插嘴!”

程学启耷拉着脑袋,出了帅帐。望眼程学启短小精悍的背影,钱鼎铭道:“程将军发火发气也没发错,都怪鼎铭没能耐,一时不能兑现承诺。”李鸿章安慰道:“不怪新之兄,要怪只能怪薛焕出尔反尔。玉山已跟我汇报过,我心里有数。”

得到李鸿章理解,钱鼎铭感激道:“鼎铭天天往抚衙跑,薛焕躲着不露面,我只好找到会防局巴夏礼和冯桂芬,言明当前情况,大家倒也开明,愿意先出部分粮饷,帮淮军度过眼下难关,下步再与薛焕理论。”说着拿出银票和粮据,呈给李鸿章。

李鸿章谢过,道:“新之兄如此扶持,淮军何愁不能立足上海?”钱鼎铭道:“淮军不能立足上海,长毛攻进来,大家都没好下场。不知薛焕怎么想的,要与淮军过不去。”李鸿章道:“薛焕见淮勇衣破帽旧,刀斧棍棒为器,视同叫花子,觉得不靠谱,才不想出银出粮。”

钱鼎铭摇摇头,说:“薛焕真势利。”李鸿章说:“不是薛焕势利,鸿章也觉得光凭刀斧棍棒,与长毛作战占不到太大便宜,淮军该更新更新武器才行。”钱鼎铭道:“能更新武器当然好,常胜军不就凭洋枪洋炮,才打了几个胜仗吗?问题是洋枪洋炮昂贵,淮军正常开支都成问题,又哪来钱买枪购炮?”李鸿章道:“想一次性给整个淮军更新武器,也不现实。吾意请新之兄帮忙,先弄一两百条洋枪,数门洋炮,让咱们先打几个胜仗,争取上海各界信任,到时再慢慢添置,逐步武装整个淮军。”

一两百条洋枪,数门洋炮,也许容易解决,钱鼎铭答应尽量想办法。

送走钱鼎铭,庞钟璐来访,问安叙旧。李鸿章笑道:“难得蕴山(庞钟璐)兄重任在身,还抽空光临淮军大营,鸿章受宠若惊啊。”庞钟璐说:“那天宴会人多嘴杂,搭不上腔,今特放下军务,来看望鸿帅,说说体己话。”李鸿章说:“先入为君,蕴山兄久驻上海,鸿章初来乍到,还请多加提携。”庞钟璐摆手道:“提携不敢,不过钟璐混迹沪上有时,对地方人事有些了解,可提供给鸿帅。上海地方不大是非多,鸿帅可得多加小心。”李鸿章承认道:“上海华洋杂处,商贾云集,军政同城,确实复杂。”庞钟璐道:“要说洋人再狡猾,也狡猾不过华人,不然薛焕怎能玩洋人于股掌之中?”李鸿章道:“薛焕确实不是好货,狡猾多诈。”

庞钟璐往前凑凑,说:“薛焕又狡又诈又坏。经他点头同意,钱鼎铭去安庆搬来淮军,要吃喝拉撒,要装备操练,他竟卡着粮饷不发放,居心何在?”李鸿章说:“也许淮军穿戴破旧,武器粗陋,觉得不中用,他担心白费粮饷,才不肯松手吧。”

“一支军队中不中用,哪是穿戴和武器看得出来的?”庞钟璐愤愤不平道,“也怪咱俩同年,钟璐才替鸿帅担心,薛焕把持上海,淮军就不可能有好日子过。”李鸿章叹道:“这有啥法子?薛焕是朝廷命官,资历比咱深,官帽比咱大,咱还能摘去他头上抚帽不成?”庞钟璐一脸神秘道:“你不能摘去他抚帽,总有人能嘛。”李鸿章问:“谁能?”庞钟璐道:“皇上呀。”李鸿章笑道:“皇上自然能。可皇上还会听我的?”庞钟璐道:“皇上不会听你的,但会听另一个人的。”李鸿章道:“另一人是谁?”庞钟璐道:“你老师曾大帅啊。”

莫非庞钟璐从哪里得知,老师已奏请朝廷拿掉薛焕,故意来试口风?老师做事一向谨慎,轻易不会与外人道,朝廷也不可能随便外传大臣折片,庞钟璐又从何得知?李鸿章正感疑惑,庞钟璐又道:“曾大帅受朝廷委托,主持皖赣苏浙军政,从江南大局出发,建议撤换治下官员,朝廷还能不予考虑?皖赣浙三省巡抚不都是按曾大帅意图更换的么?”

这倒不是啥秘密,赣抚沈葆桢,皖抚李续宜,浙抚左宗棠,确系曾国藩保举,朝廷依折委任的。庞钟璐又道:“能扳倒薛焕,换上肯与鸿帅真诚合作之人,不仅有利于淮军发展,也是苏沪官民福音啊。”李鸿章问道:“谁会与鸿章真诚合作呢?”

庞钟璐没正面回答,道:“外面只知上海有华尔所领常胜军,不知还有咱庞钟璐的团练和曾秉忠的绿营。其实光凭龟缩城里的常胜军,没团练和绿营在城边打边围,也不可能守住上海。常胜军是薛焕和吴煦、杨坊用银子堆起来的,他们眼里也就只有常胜军,常胜军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却不管团练和绿营死活。我早想离开此是非之地,回京侍奉皇上去,得知鸿帅要率淮军来沪,才暂时留下来,准备跟你好好合作一把。”

庞钟璐意思已很明朗,就是想取薛焕而代之。正应了那句老话,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也怪不得,上海商贾如云,尤其李秀成攻占苏南浙北后,苏州、杭州、绍兴、宁波等地富户豪族纷纷涌入,弄得遍地黄金,薛焕没少与吴煦杨坊合伙发横财,要庞钟璐不眼红也难。可他想得也太美了点,别说薛焕以钱开路,触须伸至紫禁城,并非轻易可取代,就是老师说服朝廷扒开薛焕,也不可能有他庞钟璐的份。犹记二十年前入京不久,李鸿章投奔曾门,庞钟璐极力阻拦,说湖南蛮子粗野,成不了大事,不如拜翁心存为师,日后前程远大得多。翁庞都是常熟人,庞钟璐早拜在翁门下,给李鸿章说句好话,自然管些用。可李文安更看好自己同年曾国藩,没让李鸿章跟庞钟璐走。后曾国藩挥师赣皖,李鸿章入幕曾府,助老师参劾时任皖抚的翁家长子翁同书,曾翁两门势同水火,庞钟璐还想搭曾门便车,接替薛焕巡抚位,简直痴人说梦。再说薛焕没少给翁心存和祁隽藻等老臣送钱,算来也属翁门人物,庞钟璐要取代薛焕,不是大水冲进龙王庙,自家不识自家人么?

也是不好点破庞钟璐,李鸿章只笑笑道:“薛焕树大根深,给他说话的人多,就是我老师有此意愿,也不是想扳就扳得倒他的。”庞钟璐笑道:“其实要扳倒薛焕,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李鸿章问:“易在哪里?”

庞钟璐刚张嘴吐出:“咱可在何桂清身上”几个字,刘斗斋进来报告,说又有客人到访。李鸿章问是谁,刘斗斋说:“河南太康刘大人。”

说起河南太康刘大人,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刘郇膏。果然帐门开处,刘郇膏背披斜阳,举步进来。见庞钟璐也在,先朝他抱抱拳,再转向李鸿章道:“本来淮军抵沪时,郇膏就要去黄浦江边欢迎少荃兄,无奈临时出差吴江,没能赶上趟。今刚回上海,未及卸鞍,就打马直奔淮军大营,想不到蕴山兄已捷足先登。”

刘郇膏也是道光二十七年进士,只不过位居三甲,叫做赐同进士,不仅远远落后于一甲探花庞钟璐,也排在二甲进士李鸿章之后。也就与庶吉士和翰林无缘,早早离京,下派江南,从即用知县做起,到署理知县,再凭军功提升上海知县,继加道员衔,擢海防同知。令人不解的是庞钟璐充任江南团练大臣,正需用人,同年刘郇膏近在眼前,为何不招至麾下,为我所用?莫非瞧不起人家“同进士”身份,放到身边,有辱大探花面子?其实将相本无种,曾国藩不也属“同进士”,如今已是协办大学士兼两江总督,成为支撑大清江山唯一柱石,当朝两百年内一甲二甲进士,谁又有如此隆隆威势?

心里这么想着,李鸿章吩咐莫姑娘端上茶水,让刘郇膏解渴。说话间中午饭点到,李鸿章道:“淮军家底薄,饭菜简单,两位同年不嫌弃,随便将就一顿?”

庞钟璐知军中饭食难咽,意欲推辞,谁知刘郇膏抢先道:“郇膏远道而归,腹内空空,正想尝尝淮军饭菜口味如何。”

李鸿章便让亲兵端饭上菜,又叫莫姑娘温壶米酒,仨同年端杯小饮。齐过三杯,李鸿章说:“两位同年同处上海,平时往来多不多?”刘郇膏张张嘴,又赶紧闭上。大概觉得庞钟璐学位和官位比自己高,不便抢风头,才缩回舌尖。

刘郇膏贸然闯入,打断两人话题,庞钟璐颇觉扫兴,本不想再开口,见李鸿章发问,不得不道:“团练大营人多事杂,钟璐忙得不可开交,松岩(刘郇膏)兄事也多,彼此难得见上一回。”刘郇膏讥讽道:“忙在其次,主要蕴山兄官大,郇膏高攀不上。”

闻刘郇膏话里带刺,见庞钟璐面露尴尬,李鸿章就知两人关系微妙,赶紧岔开话题道:“俩同年掌控苏沪多年,鸿章始建淮军,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庞钟璐说:“鸿帅驻沪,咱们正好同心协力,办好上海事情,以不辱浩**圣恩。”

酒喝得差不多,又吃些饭,要放筷子时,李鸿章道:“二位既至淮军大营,可否去各营看看练勇情况,提点宝贵意见?”

两人说行,随李鸿章出帐,来到训练场。见兵勇们精神抖擞,训练卖劲,庞钟璐不得不表示几句:“想不到鸿帅一介文人,带兵也颇有一套。”李鸿章道:“蕴山兄不也是文人带兵么?咱不过小小淮军首领,你还是江南团练大臣呢。”庞钟璐道:“钟璐徒有虚名而已,所带团勇参差不齐,岂敢与淮军相提并论?”

这该是实话,不然庞钟璐也不老打败仗,被薛焕小瞧。刘郇膏冷眼看看庞钟璐,心里说有什么将帅,就有什么士兵,怎能怪团勇参差不齐?忍不住道:“兵都是带出来的,也要少荃兄带得好。”李鸿章道:“主要各位营官会带兵,鸿章只盯住营官不放。”刘郇膏说:“这叫善于将将,比善于将兵更重要。”

转一圈回来,庞钟璐见时候不早,准备告辞。李鸿章道:“再待一会儿嘛,午餐吃得简单,晚上多备几道菜,一醉方休如何?”庞钟璐说,“来日方长,下次再喝。今日造访,主要看望鸿帅,同时也是听说薛焕卡扣淮军粮饷不给,问问不知是否属实?”

明明是来试探口风,看能否扳倒薛焕,怎么又关心起淮军粮饷来了?李鸿章笑道:“此事也已传入蕴山兄耳里?”庞钟璐道:“上海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官场有个啥事,流传起来蛮快。钟璐去抚衙跟薛抚说一声,叫他快点把粮饷拨下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长毛亡我之心不死,战事说来就来,耽误不得。也是薛抚坐镇上海时间长,有些一人独大,一般角色真不容易入他法眼。不过我庞钟璐说他几句,他还不好当耳旁风,会认真考虑。”

李鸿章感谢两句,送庞钟璐来到轿旁。掀开轿帘,准备上轿,庞钟璐又回过头,小声接上上午被刘郇膏打断的话:“咱们可以在何桂清身上做做文章,修理修理薛焕。”

在何桂清身上做文章?何桂清身上有啥文章可做?李鸿章泥在地上,望着庞钟璐轿子走远,才转过身,走向刘郇膏,请他入帐。刘郇膏没动,撇着嘴巴道:“庞钟璐尽吹牛,薛焕怎会听他的?”李鸿章道:“庞钟璐毕竟是江南团练大臣,官品不比薛焕低,莫非薛焕敢不把他放眼里?”刘郇膏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庞钟璐丁忧回乡,迫不得已受命组建团练,屡战屡败,溃逃上海,全靠薛焕接济,在他面前自然不太抬得起头。加之薛焕一榜出身,本就看不惯两榜探花庞钟璐,见他只会吃粮花饷,无济于上海防务,更不会把他当回事。”李鸿章说:“那他还要大言炎炎,说薛焕会听他话,给淮军拨饷支粮?”

刘郇膏大笑道:“不用劳庞钟璐大驾,我刘郇膏跟薛焕一说,他也会听从的。”李鸿章说:“钱鼎铭低三下四,没少说好话,薛焕不理不睬,莫非你金口玉牙,能说动薛焕不成?”刘郇膏说:“薛焕不过故意给少荃兄难堪,显示其权威,不可能老拖着粮饷不给。长毛随时都会进攻上海,曾氏绿营和庞氏团练不中用,华尔常胜军不可能常胜,到时非淮军出兵不可,不用少荃兄开口,薛焕也会主动送粮饷到淮军大营来。”

“松岩兄说得也是。”李鸿章也笑起来,“咱们入帐再叙吧。”刘郇膏说:“几天没在衙门,积下不少公事,得赶紧回去。见到少荃兄就行,有空再请您去海防衙门坐坐。”

送走刘郇膏,李鸿章找来周馥,道:“钱鼎铭答应给淮军弄一两百条洋枪和数门洋炮,你暂搁粮饷之事,进城催催钱鼎铭,要他抓紧点,洋枪洋炮早到手,早训练,早提升战力,好对付长毛。”

也许被薛焕耍弄,没拿到粮饷,钱鼎铭心里不安,给淮军弄起洋枪洋炮来格外卖力,很快筹到一笔款子,又联系上英国人,谈好枪炮价钱,只等去租界提货。周馥返报李鸿章,李鸿章让他叫来程学启,说:“洋枪洋炮已说妥,你俩赶紧跑趟租界。”

程学启兴奋得两眼冒光,飞步出帐,回开字营选上三十个精壮小伙,由周馥领路,龙行虎步,离营进城。拐弯抹角,找到租界,钱鼎铭也乘马车赶至,与洋警察一番交涉,招过程学启一行,一起进入租界里面。

租界确与外面世界不同,洋楼洋房,洋店洋货,街道也干净整洁。只是洋人少,华人多。原来洋人入驻租界后,富裕华商为求自保,也纷纷涌入,掏钱向洋人购买自己国家土地,建房起屋,办厂开店,让洋人大发其财的同时,也促进了租界畸形繁荣。

淮勇们东张西望,来到一处军火库前。钱鼎铭先给蓝眼高鼻的库员塞一把银子,附他耳边嘀咕几句。库员朝库房哇啦哇啦数声,里面走出一个小个子洋人,查看过手续,转身回去,开出一辆铁皮车,停到库员面前。库员拉开铁皮车后门,向钱鼎铭抬抬下巴,钱鼎铭对程学启说:“让你的人上车取枪扛炮吧。”

程学启朝淮勇扬扬手,率先跳上铁皮车,只见车厢里堆着锃亮锃亮的来复枪,还有轻型榴弹炮。掂掂枪,提提炮,还有些重量。没有重量哪有杀伤力?程学启不怕重,一个肩膀扛门十余斤的榴弹炮,一个肩膀挂上五支来复枪,再挺直腰膀,大声道:“一百多条洋枪,分量不轻,力气大的扛六七支,力气小的扛四五支。没洋枪可扛,还有几门洋炮,谁都有份。”

大家就笑:“程将军都能右扛枪左扛炮,咱们也可扛这个数。”程学启说:“是见学启个子小是吧?可力气不比你们小,不然这个营官该是你们,也轮不到我老人家头上来了。”

说得大家笑起来,拥向铁皮车,扛了洋枪洋炮就走。回到淮军大营,刚放下洋枪洋炮,淮勇们就围拢来看稀奇。程学启很得意,高举拳头,大声道:“有了洋枪洋炮,以后咱开字营打起长毛来,绝不弱于常胜军。”

众人热烈鼓掌,一个个兴高采烈。李鸿章得到周馥报告,来开字营见识枪炮。程学启正比划洋枪,呈给李鸿章,请他验收。李鸿章爱不释手,反复掂量察看,嘴里连说数声好。还拉拉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吓得兵勇们直往后退,嘴里咕哝,千万别走火。李鸿章道:“没上子弹,怎么走火?来上海的洋船上,本帅就摸过船长的洋枪,知道须先装子弹,才可射击。这与火枪类似,靠硝药炸响助推,发射砂粒,击杀目标。”

程学启这才想起只领回洋枪,没拿到子弹。还有几门洋炮,也无炮弹。枪炮无弹,岂不是废铁一堆,到时怎么杀敌?问钱鼎铭,钱鼎铭笑道:“为防枪炮伤人出事,洋人实行枪弹和炮弹分管办法,子弹炮弹须到其他地方领取。不过我已谈好价,交过款,随时去取就是。”李鸿章吩咐程学启:“方忠赶紧安排人,跟新之兄取回子弹和炮弹,早进行实战训练,早上战场发挥作用。”程学启道:“听鸿帅的,取回子弹炮弹,强化训练,英勇杀敌。”

李鸿章又道:“吾意开字营可先从火铳手中间,精选一百六十名壮勇,组成洋枪队,进行单独训练,将每个人都训练成神枪手和神炮手。日后还要大量购置洋枪洋炮,到时洋枪队人人可做教官,训练新式淮军。”程学启道:“有洋枪洋炮,组建洋枪队不难。只是学启没拿洋枪洋炮打过长毛,不知怎么训练洋枪队。”李鸿章道:“只有花钱请洋教官训练。”

李鸿章说到做到,出钱聘请洋教官,帮程学启训练洋枪队。其时淮军另外两批将士,包括曾国藩当嫁资赠给李鸿章的淮扬水师和两营亲兵,也整编成军,自安庆出发,开往上海。三批淮勇加一起,已近万人,多达十五营,淮军大营越发声势浩大,蔚为壮观。

李鸿章很受用,提笔给老师写信,汇报淮军驻沪详情,以及上海军政人事。还把购置洋枪洋炮组建洋枪队经过细叙一遍,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信寄出后,李鸿章手头正好没有急事,想起庞钟璐和刘郇膏亲至淮军大营造访,出于礼貌,也该回访回访,顺便讨教讨教上海防务。于是跳上马,带上刘斗斋几名亲兵,驰出淮军大营,朝江南团练大营方向驰去,先访庞钟璐。谁料太平军慕王谭绍光受李秀成之命,着手部署进攻上海,庞钟璐带人外出布防,李鸿章赴空,绕道去了海防衙门。

同年光临,刘郇膏自是欢喜,摆上好酒好肉,热情款待。与军营不同,海防衙门安静得多,没啥干扰,俩同年喝得尽兴,聊得也很开心。聊来聊去,聊到上海政坛军界,李鸿章问道:“松岩兄与庞钟璐好像不怎么谈得来似的?都是难得的同年,又同处上海,理当患难与共,齐心对付长毛呀。”刘郇膏道:“庞钟璐可不是你我,志在北京,心向朝堂,只想早日回到天子脚下,做他的太平官,才不屑与咱搅在一起呢。”

想起庞钟璐到访淮军大营情形,李鸿章道:“他好像已改变主意。”刘郇膏颇觉奇怪道:“莫非见你到了上海,他想留下助你一臂之力?”李鸿章笑道:“不是他想助我一臂之力,是想叫我助他一臂之力。”刘郇膏道:“要你助他一臂之力?把淮军编入他团练营?”李鸿章道:“这倒不至于。庞钟璐欲扳倒薛焕,再让我给老师递话,扶他做江苏巡抚。”刘郇膏道:“别说薛焕不是想扳就扳得倒的,就是扳得倒,曾大帅也不可能扶他庞钟璐上位。”

李鸿章抿口酒,笑道:“你非我老师,怎知他不会扶庞钟璐上位?”刘郇膏快言快语道:“庞钟璐是翁门人,曾翁水火不容,曾大帅怎会让庞钟璐来做苏抚?此理不深奥,庞钟璐竟如此弱智,不明不白。”李鸿章道:“许是利令智昏。苏沪油水厚,庞钟璐太想做苏抚,一时变得弱智。”刘郇膏道:“庞钟璐真可笑,曾大帅心里早有苏抚人选,他还痴人说梦。”

别看刘郇膏独处海隅,竟然啥都清楚。李鸿章问道:“你从何处得知,老师已有苏抚人选?”刘郇膏道:“曾大帅接管江南军政后,赣皖浙三省抚衙先后易主,仅苏抚仍是旧人,难道他会听之任之?事实是现任赣抚枕宝桢,皖抚李续宜,浙抚左宗棠,都做过曾府幕僚,不用猜也知苏抚人选必将由曾幕而出。”李鸿章道:“谁规定赣皖浙三省巡抚出自曾幕,苏抚就非曾幕之人不可?”刘郇膏道:“早有人说曾大帅已上奏朝廷,力荐曾幕人接任苏抚。”

李鸿章问道:“谁消息如此灵通?”刘郇膏道:“头次去淮军大营看望你,咱不是说刚从吴江出差回沪么?”李鸿章道:“你确实说过这话,我还记得。”刘郇膏道:“在吴江办差时,我顺便拜访了一个人。”李鸿章问:“什么人?”刘郇膏说:“殷兆镛。”

说到殷兆镛其人,李鸿章自然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