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走进督衙,来到签押房外,李鸿章心里还怦怦直跳,生怕是自己误会,说不定老师有别事找你,并非派你救援上海。直到值日亲兵说大帅没在签押房,要李鸿章去书房见面,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知道事情已八九不离十。
果然走进书房,没等李鸿章行完弟子礼,曾国藩就把他按到椅子上,亲手递上热茶,说:“想必少荃心里已清楚,老师叫你来何干。”李鸿章故意装痴道:“莫不是老师想教导学生如何训练淮勇吧?”曾国藩嗔而不怒,道:“给我装,继续给我装。”
李鸿章还是不肯道破,道:“难道希庵(李续宜)反悔,不愿去上海,老师让我另荐人选?”曾国藩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希庵不愿去上海?是不是在他面前说了些啥,他才称病不肯接受上海差事?”李鸿章说:“希庵身体一向虚弱,估计他不是称病,是真有病吧。”
曾国藩笑起来,道:“不管希庵真病还是假病,我已放弃让他赴任上海的决定,打算另外任人。”李鸿章说:“老师准备任谁?”
曾国藩不轻不重道:“李鸿章。”
国人有名讳传统,大名除可自称外,只有父母、皇上和老师才有资格使唤,曾国藩当李鸿章面,连名带姓,脱口直呼,定然大有深意。李鸿章心里一喜,真想趴到地上,给老师磕上三个响头。却还是稳住自己,故作矜持道:“老师真要派学生去上海?”
“千真万确。老师思来想去,就你最适合这个差事。”曾国藩说道。李鸿章傻笑笑,道:“感谢老师栽培!”肚里嘀咕,既然咱最适合,干吗这个时候才想起找咱呢?曾国藩似已看透李鸿章心思,说:“少荃可能有想法,为何先找曾国荃三个,被一一拒绝后,才把你叫来?”
话被曾国藩说白,李鸿章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躲躲闪闪道:“可不是么?促使老师答应钱鼎铭请求援沪的是学生,干吗选人时却想不起学生来了?”曾国藩道:“哪是想不起你?其实决定救援上海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啊。”
话似有假,让李鸿章难以置信。只听曾国藩继续道:“第一个想到你,却没第一个找你,是老师私心作怪,舍不得轻易放你走。你入湘军老营后,不仅帮我处理公文,襄办军务,还一次次为我解除危机,渡过难关。这让我对你渐渐产生了依赖,觉得须臾离不开你。尤其祁门分手,身边没有你,再也无人替我排忧解难,仿佛失去左臂右膀,遇到难事麻烦事使不出劲来,才又迫不及待把你请回老营。如今咱师生愈发配合默契,我更不愿你离开,心想只要有人可担上海大任,能不派你尽量不派你。谁知试着找过曾国荃几位,他们还算有些自知之明,晓得上海不是谁都能镇得住的,都给我推了回来。我太了解这些人,冲锋陷阵打长毛可以,要想同时对付洋人,与盘踞沪上官商周旋,还真没这个能耐。不然我硬要派谁到上海去,谁敢不从?现在可好,这些人都不敢去上海,我就是再离不开你,也只得放你走啊。”
说得李鸿章心里暖融融的,眼里噙满感动的泪水,只差没盈出眼眶。曾国藩不再啰嗦,道:“废话不多言,咱们来说正事。为师想法,你现在仅有四营淮勇,救援上海显然不够,另得继续募上七八营新勇,我再自湘军老营拨两三营给你,集齐万人,让你独立成军。”
自离京南下帮办团练之始,李鸿章就朝思暮想独立成军,只是时运不济,毫无建树,前后蹉跎十载,未能遂愿。眼看梦想即将变成现实,难免心跳如鼓,兴奋得直想往上蹦。可毕竟人至不惑,变得老成,悲也好,喜也罢,已轻易不会形诸于色。
让李鸿章独立成军,救援上海,毕竟是件大事,曾国藩当即上奏朝廷,请求恩准。请求云云,不过表示忠心,走走过场而已,曾国藩主理江南军政,配置人事,调兵遣将,剑指金陵,朝廷自然言听计从,不可能设阻。果然慈禧太后见过奏请,征询恭亲王奕?意见,奕?略陈上海之于东南战局之重要,说曾国藩把上海交给李鸿章,还真选对了人才。
慈禧点头准奏,问起李鸿章其人,奕?自然如实禀报。言及尽人皆知的翰林变绿林之笑谈,慈禧颇感兴趣,笑道:“天下不平,少几个翰林无所谓,多几个李鸿章这样的绿林,敢于担当,投笔从戎,打长毛,灭捻匪,我看不是坏事。”
奕?连声道是,免不了褒扬李鸿章几句。慈禧心生好感,又问及李鸿章学识才干,长相品貌,连年龄都没放过。奕?如数家珍,告知李鸿章为道光三年(1823)生人。慈禧想起自己生于道光十五年,小李鸿章一轮,正好都属羊。又记得曾国藩也属羊,算来大李鸿章一轮,大自己两轮,这样三羊岂不都凑到了一起?小时随父辗转江南,见民间画师取《周易》卦象,以三羊入画入饰,名之曰三阳开泰,表示大吉大祥之意。如今朝野三羊齐全,同舟共济,说不定清除匪患倚马可待,即将迎来三阳开泰大好局面。
慈禧浮想联翩,从此牢牢记住李鸿章三个字。又与慈安太后通过气,让军机处拟旨,加盖御赏和同道堂二印,下达安庆。
接旨毕,曾国藩召李鸿章入衙,让他过目。李鸿章不再惊奇,可还是心潮澎湃,出得督衙,忍不住紧握双拳,向空中乱挥乱舞,狂吼数声。也是出头愿望太强烈,又压抑过久,终于盼来难得机会,能不大喜么?舞过吼过喜过,才翻上马背,挥鞭往城北方向驰去。
春风得意马蹄疾,却无心看尽安庆花。李鸿章出城到得淮勇营,立即召来三弟鹤章和六弟昭庆,吩咐赶紧准备,回合肥另募新勇。
这可是个不错信号,兄弟俩都很兴奋。李昭庆急问道:“募多少人马?”李鸿章道:“起码三到四营。”李鹤章道:“三到四营近三千人,加上现有树、铭、鼎、庆四营,多达七八个营头,人数已过五千。”
李鸿章满脸神气,道:“救援上海,征讨苏南,人数太少不管用啊。老师已表过态,日后还会从湘军老营另拨两三营给我。”兄弟俩得意道:“大帅莫非要让二哥独立成军?”李鸿章笑道:“你们别管独不独立,成不成军,只管抓紧行动,调动咱合肥人脉资源,精选肥勇来安庆集训,等着开赴上海。”
说着李鸿章拿笔开列起名单来,都是合肥英雄,诸如西乡周盛波、周盛传,东乡吴毓兰、吴毓芬,内亲李胜、张绍棠,好友王德模、王学懋。二人接过名单,见都是李家民团旧部,自然满有把握。隔日一早,兴致勃勃出得淮勇营,马不停蹄往北飞驰。
李鸿章增募新勇独立成军消息不胫而走,各路旧朋新友纷纷前来表示祝贺。最先走进淮勇营的是陈鼐、盛康、赵烈文几个僚友。李鸿章让亲兵呈上好茶,打着拱手道:“感谢各位仁兄,不时在老师面前美言,才有鸿章重回战场之机会。”陈鼐道:“时势造英雄,不是时势使然,上海需要少荃兄,咱们美言又有何用?”盛康道:“可不是?天时地利人和齐备,谁也没法阻挡少荃兄出山啊。”
只有赵烈文不声,李鸿章转向他,正要开言,陈鼐先道:“听说能静兄在大帅面前大发怪论,说救援上海不能用湖南人,非外省人不可,你这不是与湖南人过不去么?”赵烈文说:“这话可能会得罪湖南人,却是为大帅好,为湘军将士未来好啊。”
语含深意,几位想问究竟,赵烈文拿话岔开,李鸿章没再往下追究,以谦虚口气,问起上海情况来。三位走南闯北,人脉广大,信息灵通,对上海官场、商贾、洋人和军事防务比较了解,说得头头是道,李鸿章颇受教益。
正说得兴起,丁日昌入帐,来凑热闹。丁日昌喜武器机械制造,与李鸿章共同语言多,谈得来,走得近。趁来祝贺李鸿章独立成军,顺便征求意见,说大帅准备派他回广东督办厘金,此事做不做得。李鸿章极力怂恿,说打仗就是打银子,没有厘金,寸功难建,成大业者就要从此等实事干起,提高历练,增长见识。其他几个也赞成,丁日昌遂下定返籍决心。
四位离去,张遇春走进来,说:“翰林哥哥就要独立成军,于咱皖籍将士来说,可是天大好事啊。”李鸿章问道:“好在哪里?”张遇春说:“淮勇终于有了自己的军队和领军人,不必再在湘军阵营里混饭吃,受人挤对。就说咱张遇春吧,在胡帅手下还好,他没门户之见,日子算不错。胡帅不幸去世,编入其他湘军营头,待咱安徽人,可没这么友善,咱只能低声下气,看人脸色行事。没法子,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张遇春所言不虚,常有湘军阵营皖籍营官找李鸿章诉苦,湖南蛮子不好惹,打仗要你冲在前,领赏将你排在后。李鸿章问张遇春道:“想从矮檐下走出来?”
张遇春说:“想,白天想,夜里也想。”李鸿章道:“光想没用,还得老师放你离开湘军营头。”张遇春说:“大帅让翰林哥哥独立成军,您说句好话,他能不放人?”李鸿章道:“我说好话没事,你也到老师面前表示表示意愿,免得他说我挖他墙脚。”张遇春说:“我这就找大帅,要求跟哥哥干。”
有人愿跟自己干,自然不是坏事。过后又有好些湘军阵营中皖籍营官或哨官来找李鸿章,渴望转投淮勇营。李鸿章一一答应,说新募肥勇到安庆后再设法整编到一处。
就这样,皖籍将士天天在淮勇营里穿来穿去,好不踊跃,唯独没见程学启影子,李鸿章难免有些失望。程学启打仗勇猛,身先士卒,敢拼老命,却因是降将,降前杀过不少湘勇,湘军将士耿耿于怀,一直对他不怎么友好。尤其收复三河之役,看不惯曾国葆大杀降卒,彼此闹僵,程学启早生离开曾氏兄弟想法。既然如此,为何不到淮勇营来露露面呢?难道怕引起曾氏兄弟不满?招募淮勇,独立成军,是老师意思,到淮勇营来走动走动,有啥可怕的?
正疑虑,程学启趁朦胧夜色,出现在帐前。李鸿章心下窃喜,嘴里冷冷道:“方忠(程学启)也知安庆北门外有个淮勇营?”程学启尴尬道:“学启早想来拜会翰林哥哥,却心有顾忌,不敢轻举妄动。”李鸿章道:“有啥可顾忌的?”
程学启哀声道:“学启先随小刀会,后投长毛,又降湘军,可谓臭名昭著,还要这山望见那山高,到处乱窜,岂不更为人不耻?”
这倒能够理解,李鸿章收住冷脸,道:“学启明确表个态,愿不愿意入淮勇营,随我救援上海?”程学启不折不扣道:“做梦都想归属翰林哥哥,同生共死,征讨长毛。”李鸿章说:“有你这句话,我一定找老师把你要过来,你听好消息便是。”
程学启欢喜而去。
其时鹤章、昭庆兄弟已回到合肥,照二哥所列名单,按图索骥,联系上各路头领,募得两千余肥勇,浩浩****开往安庆。李鸿章大乐,将新旧淮勇集合一处,重新整编,以张树声兄弟、周盛波兄弟、刘铭传、潘鼎新、吴长庆、李鹤章、李昭庆为营官,依次调整为树字一营二营、盛字一营二营、铭字营、鼎字营、庆字营、鹤字营、昭字营等九个营头,日夜操练,军威大振。操练得差不多,李鸿章打马入城,请老师前往阅兵。
曾国藩兴致很高,放下手头杂务,出衙坐进八抬大轿,由李鸿章随侍,亲兵营护卫,威威武武,直望北门外而来。
到得校武场阅兵台前,没等大轿落地,李鸿章翻身下马,上前掀开轿帘,请出老师。曾国藩立住脚跟,抬眼瞭去,只见齐刷刷的队伍列满大坪,将强勇壮,一个个昂首挺胸,精神抖擞,虎虎生威。只是成军不久,兵勇们武器粗糙,衣衫褴褛,显得不够鲜亮。不过打仗全靠不怕死之精神,不在乎武器精良和穿戴气派,曾国藩并不怎么介意。
见曾国藩面露悦色,李鸿章很得劲,破开嗓门,大声道:“兄弟们,淮勇能独立成军,集结安庆,全是大帅英明决策和亲切关怀的结果,以后大帅就是咱们最高统帅,咱们都是大帅最最忠实的战士,一切行动听大帅指挥,大帅要咱们进就进,大帅要咱们退就退,大帅要咱们生就生,大帅要咱们死就死!兄弟们做不做得到?”
话音甫落,队伍里欢声雷动,齐呼道:“做得到,一定做得到!坚决听大帅话,誓死跟鸿帅走!”李鸿章叫声好,道:“下面请大帅训话!”
曾国藩扬扬手,等掌声过去,才高声道:“各位兄弟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汉,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当此长毛肆虐,捻匪猖獗,国家最需要勇士上阵杀敌之际,你们能挺身而出,勇赴沙场,本帅为你们感到无比骄傲!本帅也相信在鸿帅率领下,你们一定能建大功,立大业,报效桑梓,光宗耀祖,垂名青史!”
下面又是一阵欢呼声。训完话,曾国藩走下阅兵台,与张树声、刘铭传等众头领一一见面言欢,鼓励他们好好干,干出战绩,不辜负国家和百姓殷切期望。还步入兵勇中间,嘘寒问暖,关爱有加,感动得兵勇们热泪盈眶,紧握大帅温暖的手,半天舍不得松开。
接下来兵勇们依序出列,迈着有力步伐,雄赳赳,气昂昂,从阅兵台前正步走过,接受检阅。曾国藩频频招手致意,就像当年自己创建湘军一样,对这支军队充满期待,也相信有李鸿章统带,能茁壮成长为一支能征惯战的好军队。
阅兵仪式结束,李鸿章将曾国藩请入大轿,护侍回衙。大轿将起,曾国藩掀开轿帘,召李鸿章道:“少荃别骑马,到轿里来。”
李鸿章跳下马,钻入轿中,与老师并排而坐。曾国藩感慨道:“面对朝气蓬勃的淮勇,老夫想起湘军初创之时,也如此威武雄壮,气吞山河,一切仿佛如在目前。晃眼十年过去,湘军历经百战,功高镇世,只可惜当年那股子朝气已不复存在,而充满暮气和腐气。”
说到这里,曾国藩不无忧伤地浩叹一声,沉吟良久,才又缓缓道:“好在淮勇已独立成军,让我稍感安慰。少荃想没想过,给这支军队取个什么称号?”
湘勇成军叫湘军,淮勇成军不就叫淮军,还能取别的什么称号?李鸿章心里悄悄嘀咕,嘴上则说:“遵照老师命令,学生出面招募淮勇,自然属于湘军组成部分,还能叫作别的什么?”曾国藩说:“我看就叫淮军。”
不辞辛劳,募勇练兵,不就等老师开此尊口,给自己这支军队一个正式名分么?李鸿章心下窃喜,却还是故作谦逊道:“湘淮同源,湘勇也好,淮勇也罢,都是老师属下兵勇,完全没必要另给什么称号。”曾国藩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淮勇已然成军,必须正名,以后好成大事。”
话说到李鸿章心里,他感谢老师厚爱,却还要推辞:“学生可不愿学左宗棠,领老师之命募得湘勇,却别出心裁叫啥楚军,让人笑话。”
“左宗棠湘人募湘勇,尚且弃湘军之名,叫作楚军,少荃淮人募得淮勇,叫淮军更没话说。”曾国藩挑开轿帘一角,望望远处山影,似有所思道,“当初听左宗棠称新募湘勇为楚军,老夫心里也不舒服。可而今思之,才意识到左宗棠不仅没错,且做得非常聪明。”李鸿章好奇道:“聪明在哪里?”曾国藩道:“不用老师多说,日后少荃就会明白。”
说话间,大轿入得城门,望督衙行去。李鸿章想起给程学启的承诺,趁机道:“老师赐名淮军,是对学生和淮勇们最大鼓励,学生却之不恭,唯有遵命。然毕竟淮军初成,缺乏得力干将,老师可否把程学启调给学生,增加淮军战斗力?”
“程学启已找过我,要求跟你干。你俩是不是先撺掇好了,一起来对付我?”曾国藩笑笑道,“程学启是安徽人,入淮军倒也适合,只是不知九弟和满弟同不同意放人。”李鸿章笑道:“整个湘军和赣皖苏浙清兵都归老师节制,您要调动个把人,还需谁同意?只要将程学启安排给我,其他人老师给不给都没关系。”
见李鸿章态度如此坚决,曾国藩当即表态,同意程学启及其开字营调入淮军。还有张遇春的春字营,滕嗣林的林字营,也可考虑。只是调兵遣将需要时日,容后慢慢落实。
想不到老师如此慷慨,李鸿章大喜过望,称谢不已。正好到达督衙门前,大轿落地,李鸿章掀帘下轿,返身将老师扶出来,恭送入衙。
走进签押房,师生坐定,曾国藩递过一封书信,李鸿章一瞧,是钱鼎钱寄来的,说已花十八万两银子租借七艘洋船,正离沪逆江而上,来安庆迎接救援大军,不日就可抵达。李鸿章乐道:“洋人与长毛有条约在先,乘洋船东下,不仅比陆路快,长毛也无可阻挡,安全得多。还是钱鼎铭有办法啊。”曾国藩道:“不是钱鼎铭有办法,是钱有办法。”李鸿章附和道:“是啊,办任何事情,都离不开一个钱字。”
告辞出得督衙,一路想着自己队伍已正名淮军,很快又会开赴上海,李鸿章格外兴奋,忍不住哼起母亲常唱的倒七戏来:三河街十字路开了门面,东边卖瓜子,西边卖香烟,中间卖的酒和面,针脑线头样样全……
哼着哼着,不觉到了淮勇营前。将缰绳扔给随侍亲兵,到得帐外,忽闻隐隐香气袭来,心下几分诧异,男人世界,哪来女人气息?
步入帐门,原来是赵小莲和莫姑娘。
赵小莲早要回门看望父母,无奈兵荒马乱,一直未能成行,还是鹤章、昭庆兄弟募勇南下,才与他们结伴回到太湖。太湖离安庆近,就想着来看望夫君,碰巧周士盛率勇抵达太湖,与王有道来投淮军,又跟两位同行,赶往淮军大营。
又有英雄归附,李鸿章求之不得。当即唤入亲兵,吩咐进城联系客栈,安排夫人入住。赵小莲说:“不必花冤枉钱,住营帐挺好。”李鸿章道:“营帐设施简陋,怎可委屈夫人?”赵小莲说:“有啥委屈的?你住得,小莲就住得。”
李鸿章不再坚持,命亲兵安排好莫姑娘住处,夫妻俩留在帅帐过夜。感激妻子来营探望,李鸿章深情道:“母亲说夫人有旺夫相,话一点不假,自娶你进屋,鸿章就时来运转,遵老师之命募得淮勇,独立成师,正式组建淮军,马上就要开赴上海,担当大任。早知如此,就不该拖延至今,青春不再,才与你成婚,害我白白浪费许多光阴。”
“从前周氏在世,你怎么与我成婚?”赵小莲嗔道,“你带兵在外,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叫我如何放得下心?”李鸿章道:“你也见过,咱的亲兵又勤快又能干,把我的衣食料理得周周全全,你只管放心就是。”赵小莲说:“亲兵五大三粗一个,又怎比细心体贴的女人?”李鸿章玩笑道:“你干脆随军,跟我去上海。”
赵小莲道:“我倒想跟你去上海,可母亲大人谁来照顾?父亲是个读书人,在家日子少,母亲带大你们一大帮子女,多不容易!如今年纪大了,父亲过世,你们兄弟在外奔波,总得有人陪伴她老人家。”李鸿章道:“不还有老四么?其他媳妇对母亲也挺不错。”赵小莲道:“不错是不错,可母亲最愿意与我亲近。大嫂随大哥落脚南昌,家里就我这个二嫂为长,我更不能抛开母亲不管。”
没想到赵小莲小自己十多岁,论年龄是个小妹妹,却能如此担待,李鸿章无不动容,道:“有你孝敬母亲,鸿章再无后顾之忧,可放心在外干事。你只管在家尽孝,我会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
帐里夫妻知心话说个不完,帐外亲兵大声报告,说王有道、周士盛来见。李鸿章迎两位入内,看座上茶,叙过别后之情,表示暂留两位在亲兵营,到沪后再根据需要适当调整。两人得话退下,李鸿章传令各营官入帐开会,宣布好消息。
不大一会儿,张树声、周盛波诸营官陆续入帐,分坐两旁,静候主帅发话。李鸿章清清嗓子,大声道:“兄弟们已到齐,我要告诉众位兄弟,昨天老师已明确表态,咱们既然独立成军,就该有自己的名号,这名号是——”
“淮军!淮军!淮军!”下面齐声欢呼起来。
李鸿章哈哈大笑,道:“原来你们心情比我更迫切。兄弟们没说错,老师已给咱们正名淮军,从此咱们就有自己队伍,自己名号,又有了前进方向,这方向便是大上海。下面就看众位兄弟有无信心和勇气,征战上海,消灭长毛,打出淮军士气和威风。”
众人振臂高呼,声震大帐:“紧跟鸿帅,征战上海,淮军必胜,长毛必败!”
大帐里正在沸腾,督衙亲兵传话进来,说曾大帅有令,上海洋船已抵达安庆,命淮军将士后天转赴城南,自长江码头登船,东赴上海。众人又是一阵狂呼。接下来讨论征发上海具体事宜,尔后李鸿章宣布休会,让各位回去准备,后天一早起营出发。
众人领命而去,李鸿章带亲兵赶往城南,去见识洋船。远远望见七艘洋船泊于江岸,又高大,又气派,再瞧附近木船舢板,简直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语。驰近码头,才下马背,只见钱鼎铭出现在洋船甲板上,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叫着鸿帅,飞快下船,接住李鸿章。李鸿章道:“受大帅之托,特来看看新之。新之来回奔波,辛苦啦!”
钱鼎铭谢过,知道李鸿章看人是假,看船是真,把他请到船上,里里外外参观起来。李鸿章满脸好奇,对开阔的甲板、宽敞的船舱以及实用美观的设施,饶有兴趣,问个不停。钱鼎铭一一作答,还叫来洋人船长,对洋船的妙处和运力进行详细描述。李鸿章不满足,又钻进驾驶舱,把着方向,讨教驾驶要领。甚至钻入底层机舱,去看发动机械,详问动力原理。心想这可比中国旧式船舶先进强大百倍,怪不得洋人敢远涉重洋,侵略大中华,靠的就是这些以蒸汽热能为动力的大家伙,他日吾国吾民也能生产和使用这样的机器,又何惧洋人来我海域江河横冲直撞?看来咱们已落后于洋人很远,兴军强国,势在必行,再也不能像从前样,闭关自守,夜郎自大,得放下天朝上国臭架子,多向洋人学习,把人家技能学到手,才好有与他们对抗的资本和能耐,不然永远都会受人欺侮。
见识过洋船,李鸿章又请教上海局势和人际关系,钱鼎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给予详细汇报。李鸿章也就心中有数,对此番征发上海充满必胜信心。
在船上逗留时间长,下船回到城北,已经入夜。赵小莲还没睡,夫妻俩又说了大半宿体己话。知道丈夫忙大事,不忍心干扰他,赵小莲说明天就回合肥磨店。让两个女人远道北归,李鸿章自然不放心,翌日上午叫来三弟鹤章,要他派人护送。
正好五弟凤章从东南跑生意回来,途经安庆,来看兄弟,李鸿章把赵小莲和莫姑娘交给他,随他商队回家。李凤章生意做得大,雇有镖局武士,安全不成问题。
送走赵小莲几位,李鸿章带着亲兵,亲赴各营,看望将士。各处转上几圈,天色向晚,又召集诸位营官,过问出征准备详情,这才稍觉放心,早早上床躺下。
天亮醒来,吃完早饭,各营将士已列队完备,李鸿章出得帅帐,站到队列前,发布出征动员令,尔后跃身上马,长剑一挥,领军进入安庆北门,浩浩****向城南挺进。
六千淮军穿城而过,动静自然不小,顿时引得市民纷纷出户,夹道观望。见淮军将士衣帽破旧,却步调整齐,一看便知训练有素,市民们啧啧称赞,说这样的部队一定能打胜仗,看来上海有救,不会落入太平军之手。还有人指着队前马上的高大个子,笑着议论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鸿章,堂堂翰林出身,诗文一流,却偏偏丢下笔杆,做上赳赳武夫,由翰林变绿林,如今又成为淮军统帅,征伐上海,真是斯文扫地。”
在将士们刷刷刷的步伐里,议论声显得微不足道,偏偏高居于马背的李鸿章耳朵好使,还是隐约可闻。不过他毫不介意,心想斯文扫地就扫地,国家大乱,生灵涂炭,还死守斯文,谁来平定天下,拯救百姓!
不到一个时辰,队伍穿过城区,来到城南。出得城门,眼前是浩浩****的长江,水平岸阔,烟波万里。高大威猛的七艘洋船齐列码头,格外惹眼。岸边人山人海,有看热闹的百姓,有督抚衙门大官小员,有留守安庆的湘军各营将士。
还有一支整装待发的年轻队伍,竟是程学启的开字营。原来程学启已获曾国藩批准,正式加入淮军,随李鸿章第一批征发上海。喜得李鸿章眉开眼笑,上前与程学启打过招呼,又拍拍旁边何安泰、丁汝昌肩膀,让开字营汇入淮军大部队,隔为一体。
淮军将士集结长江码头之际,曾国藩亲兵赶到,请李鸿章和各头领去望江楼赴宴。望江楼是安庆最豪华最负盛名的酒楼,位居城南与长江之间,一向客源滚滚,生意兴隆。曾国藩看好望江楼的位置和酒菜味道,两天前就派人前来包下整座酒楼,召集湘军将官、僚属及地方府官县吏、商绅乡贤,一起为淮军壮行。
与望江楼相隔数百步,就见曾国藩由彭玉麟、曾国荃、李续宜等人紧紧簇拥着,笑迎楼前。李鸿章身子前倾,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曾国藩面前,施行师生大礼。
“少荃免礼,今天你是主角,不必客气。”曾国藩拉过李鸿章的手,并排走进酒楼。
一楼大厅济济一堂,全是湘淮两军哨官以上头领。见曾李等人进来,全体起立,鼓掌致意。两人打着拱手,上到二楼,与在座亲友和地方官绅照过面,朝三楼登去。三楼由数个大小雅间组成,两人走进最里也最大的主间,彭玉麟、李续宜、曾国荃、曾国葆、鲍超、张运兰、多隆阿、杨载福等水陆将领,陈鼐、盛康、赵烈文、孙云锦等幕僚文士,还有专程从南昌赶过来的沈葆桢,紧随其后,一一跟进。
这么多人物前来饯行,李鸿章面上有光,心内感激,先扶曾国藩上手落座,再招呼各位入席,尔后矮身依坐老师身边。
酒菜随即上来,曾国藩发话道:“遥想当年,少荃初入京师,就由其父领入曾门,拜我为师。不幸长毛作乱,我征战江南,少荃也回籍帮办团练,又辗转来入我幕,前后已历十八载矣。岁月无情,人生易老,老夫已至衰境,少荃亦臻不惑。宝剑锋从磨砺出,可喜少荃历经磨难,越发老辣,已独立创建淮军,老夫深感安慰。今天将各位请到望江楼来,既为少荃和淮军壮行,也希望各位竭尽全力,精诚团结,早日消灭长毛,清剿捻匪,开太平,创盛世,不辱使命!为此老夫提议,大家先干掉这一杯!”
众人响应着干完杯,李鸿章动情道:“鸿章懵懂年龄就拜在老师门下,亦步亦趋,受教匪浅。后回籍安徽,东奔西突,投靠多人,一直毫无建树。好在走投无路之际,为老师收留,言传身教,让学生慢慢成熟起来,稍懂做人带兵之道,可谓三生有幸。如今又在老师指导下组建淮军,有了独立征讨上海机会,更应恪尽职守,竭力为之,以报答老师多年苦心栽培,不辜负各位同仁殷切期望。”
众人频频点头,说淮军东征,定有大作为。李鸿章谢过,又道:“还要特别强调的是,水有源,树有根,鸿章一辈子都会牢牢记住两点,一是没有老师就没有鸿章,以后无论走到哪里,身处何境,成败与否,始终唯老师马首是瞻,唯老师命令是从;二是没有湘军就没有淮军,淮军永远是湘军一部分,一定继承湘军传统,发扬湘军精神,接受老师指挥,配合湘军作战,振兴大清帝国。”
李鸿章句句出自真情,发自肺腑,众位深受感染,说大帅培养出如此优秀学生,其功德堪比建组湘军,收取江南。曾国藩也颇感慰藉,说:“为师也以少荃这样的学生为荣,以后咱们师生更应戮力同心,把江南事情办好,报效朝廷,拯救苍生。”
说毕,众人起身,连干三杯,席上气氛渐至**。接下来,李鸿章单独敬过曾国藩,深表感恩。再离座一个个敬在场诸位,以示感激。尔后由曾国藩主陪,诸位随陪,到三楼各雅间及一二楼大厅打上一圈,一一敬酒,感谢众人莅临捧场。复身三楼大包,各位回敬李鸿章,其他雅间和一二楼大厅也派代表,前来敬酒,一时人进人出,热闹非凡。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李鸿章开言道:“鸿章愚钝,虽受老师多年教育,小有进步,可身上还存在许多不足。此番东征,任重道远,还请各位多多批评,不吝赐教,以便鸿章及时修正,日后少犯错误,少走弯路,多出实绩,为国家做贡献。”
见李鸿章如此诚恳,不像客套,各位也就开诚布公,呈上真言,彭玉麟勉以“静思”,沈葆桢出示“稳健”,李续宜赠予“从容”,曾国荃递上“勿躁”,其他诸位也各有寄语,李鸿章无不虚心接受,表示当奉为枕中秘。
最后只曾国藩没出言,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曾国藩笑笑,朝店家要来笔墨,在纸上写下八个大字:沉得住气,耐得住烦。
这不是两句浅白得不能再浅白的平常话吗?耕夫织女,拙工蛮匠,坐贾行商,谁人不晓,老师干吗还拿来相赠?转而又想,也许话越浅白,越有理,也越管用。老师就是范例,凡事沉得住气,不冲动,不急躁,火候未到,隐忍不发,一旦引发,就决不回头,再劳烦,再困苦,也不折不扣,坚持下去,直至功成。
这么琢磨着,李鸿章弯腰伸手,接过字纸,认真默念一片,说一定牢记老师八字真经,好好为人处事,带兵理政。
酒兴阑珊,离出征还有些时间,曾国藩让各位继续喝酒,与李鸿章携手来到大包里间的茶室,单独叙话。李鸿章关门倒茶,恭恭敬敬递到曾国藩手上,说:“老师有何指教,还请开示,学生洗耳恭听。”
曾国藩浅茗茶水,说:“指教谈不上,只想与少荃说几句知心话。”
李鸿章挨曾国藩坐下,做俯首帖耳状:“学生全听老师的。”曾国藩说:“此番东征上海,少荃打算先从何处着手?”李鸿章说:“学生颟顸,烦请老师点拨。”曾国藩说:“为师送你两句话:练兵学战在先,吏治洋务于后。”
“练兵学战在先,吏治洋务于后。”李鸿章重复着老师的话,似有所思的样子,“老师意思,先从上海防务入手,认真练好兵勇,打几个漂亮仗,待站稳脚跟,再慢慢整治官场,料理洋务?”曾国藩说:“正是的。少荃对现有上海防务所知几何?”
李鸿章不假思索,娓娓道来:“上海目前有这么几支力量:一是江苏巡抚薛焕身边八千抚标兵;二是江苏提督曾秉忠手下两万绿营;三是江南团练大臣庞钟璐三万杂勇;四是英法洋兵三千人;五是华尔所领华洋混合的洋枪队,现更名常胜军,拥兵四千多人;六是中外会防局,并无军队,由英国参赞巴夏礼牵头,苏沪名流冯桂芬等人承办,上海豪绅富贾出钱出物,为上海各军提供军需粮饷。”
人还在安庆,千里外的上海防务已了若指掌,如数家珍,曾国藩惊讶之际,不得不对眼前这个学生刮目相看。既肯用心,又如此缜密,既胸怀全局,又注重细节,别说曾国荃和彭玉麟之流,就是咱曾国藩本人也不见得能做到,说青出于蓝胜于蓝,一点也不夸张啊。
稍感嫉妒的同时,曾国藩更多的还是高兴,高兴自己学生如此优秀,也不枉多年苦心栽培。当即道:“看上去上海防务有钱有粮有兵,规模不小,力量不薄,可真正顶用者寥然无几,要不薛焕与吴煦也不会采纳冯桂芬建言,派钱鼎铭来安庆搬兵。少荃考虑过没有,如何对待这几股力量?”
李鸿章胸有成竹道:“绿营和团勇人数不少,却几乎没啥战斗力,可搁置一边,学生打算利用好华尔所领常胜军,助我淮军抵抗长毛。”曾国藩说:“很好!常胜军武器精良,训练有素,临阵可以一当十,若调度有方,拿捏得住,确能起大作用。不过要提醒少荃,洋人不是湘淮将士,纯粹为钱打仗,只可利用,不可依靠,只可会防,不可会剿。”
也是李鸿章悟性高,一点就通,说:“老师高见,上海为洋人利源集散地,可借他们力量适当参与防务,保护洋人利益,不可让其离开上海,会剿长毛,以免做强做大,尾大不掉,养虎为患。”曾国藩说:“为师正是此意。眼下上海官场还有几个人,一是躲在租界里的何桂清,一是刚才说到的苏抚薛焕,另还有江苏布政使吴煦和苏松粮道杨坊,少荃如何对付?”
李鸿章说:“何桂清罪大恶极,早该绳之以法,只是去年京师有变,朝廷没来得及处置他。如今大局已定,慈安慈禧两宫太后自然不会放过这小子,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把他锁拿解京,取其脑袋。至于薛焕、吴煦和杨坊,本是何桂清的人,何桂清一倒,也蹦不了多高。只是他们浸**苏沪官场日久,树大根深,须加倍小心,巧与周旋,不能让他们坏我大事。”
“何桂清确实不足挂齿。我看他已死到临头,虽说保他的人不少。”曾国藩满有把握道,“前不久朝廷还下旨征询过我意见,我回了两句话:疆吏以诚守为大节,不宜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定功罪,不必以分禀有无为权衡。值此多事之秋,正需忠臣义士为国卖命,想必朝廷不会留着何桂清,让人寒心。”
停停曾国藩又道:“至于薛焕,我也已采取必要手段,即使他背景深厚,暂时不能把他从上海赶走,只要摘去他巡抚顶戴,事情会好办得多。剩下吴煦和杨坊,再滑头,再厉害,再有能耐,估计也不是少荃对手。”
说到这里,曾国藩掏出一个小本,递给李鸿章。李鸿章一瞧,是保荐自己任江苏巡抚的奏折底稿本。老师让你组建淮军,出征上海,已恩同再造,又要把你扶上巡抚重位,全面掌控上海,治理江苏富庶大省,说这份恩情比天高比海深,也一点不夸张。李鸿章激动得什么似的,只顾搓着两手,不知说啥好。唯耳朵还没失灵,只听曾国藩又道:“到上海后,少荃要统领淮军,对抗长毛,又要治理官场,打理洋务,可谓千头万绪。事靠人干,以人成事,事离不开人,人也离不开事,人事方面也就尤显重要,你有何设想?”
也许是太高兴,脑筋运转不过来,李鸿章愣在那里,一时无言以对。曾国藩循循善诱道:“人分忠勇智能,事分轻重难易。为师认为,世无庸才,只要善于识人,放对位置,就可人尽其才,为我所用。故少荃须谨记,忠可为侍,勇可为将,智可为僚,能可为吏。至于说到谋事,有军事,有官事,有商事,有洋事。你到上海后,得先好好梳理梳理,掂量掂量,分清孰轻孰重,孰难孰易,孰急孰缓,再充分调动各色人等之积极性,把事情一件件落到实处。最忌事无头绪,眉毛胡子一把抓,以至忙中出错。有道是好人半自苦中来,世事皆因忙里乱。心态很重要,越忙越要冷静,越要从容,越要三思而后行。”
李鸿章深以为然,认真地点着头,似要把老师所说每个字吃进肚里,刻在心头。曾国藩又道:“除以上四件要务,少荃征发上海站稳脚跟后,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李鸿章问:“什么最重要的事?”曾国藩说:“就是钱事?”
这还用明言么,世上何事离得开钱?李鸿章没完全明白过来,说:“什么钱事?”曾国藩说:“就是努力筹钱办饷。”李鸿章说:“这是必然,江苏和上海商贾云集,做上巡抚,筹钱办饷属于分内事,学生肯定不敢怠慢。”曾国藩说:“我意你不仅要尽职尽责,正常筹钱办饷,确保军务和政务开支,还要另外给我谋取大钱。”
“什么大钱?”李鸿章有些惊讶,难道老师想做贪官,发大财?这可不太像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曾国藩有句带兵打仗的口号:不要钱,不怕死。口号太响亮,以至朝野上下,尽人皆知。莫非金陵即下,大功将成,老师忘了初衷,想趁机发笔大财,好回乡做富家翁?
没等李鸿章反应过来,曾国藩补充道:“就是裁军用的大钱。”
一语惊得李鸿章双眼睁得鹅蛋大,话都连不成句,结巴道:“老师要裁裁裁什什什么军?”曾国藩道:“裁湘军。”李鸿章说:“湘军要攻打金陵,怎么能裁?”
曾国藩黯然道:“不是现在裁,是攻克金陵后裁。”
裁军无异于自斫羽翼,难道老师真做出来?李鸿章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双唇紧抿,半日无声。沉默良久,曾国藩才又缓缓道:“少荃是否还记得,润芝临终前曾遣差发给我的遗函?”李鸿章颔首道:“自然记得。”
天光苍黄,自窗外透进来,涂抹在师徒两人身上。曾国藩脸色越发凝重,放低声音道:“函中嘱我给你机会,适当时候,把你扶上马,再送一程。同时提醒我,长毛成就了湘军,攻下金陵后,长毛不存,湘军怎么办,须早做考虑。至于如何考虑,润芝明确提出,务必预备后路,见好就收,决不能留下隐患,危害国家和生民。当时担心润芝信函遗漏出去,带来不良后果,我才点火烧掉。”
李鸿章甚是不忍,说:“湘军为老师一手创建,跟着您为国征战,您就下得了这个手?”曾国藩决绝道:“下不了手也得下。一旦攻克金陵,也就意味着湘军历史使命已然完成,走到了路尽头,再往前走,就是万丈深渊。朝廷也不可能容许其继续存在下去,裁撤是唯一选择。可少荃知道,募军容易裁军难,尤其是军功盖世的军队,容易居功自傲,弄不好就会引起哗变,甚至上山为匪,遗患无穷。建军为国为民,撤军也不能祸国殃民,否则好事变坏事,吾心何安?为师已考虑很久,湘军非裁不可。至目前为止,此想法谁也没说过,只透露给少荃你一个人,你一定严守秘密,到上海打开局面后,负责积极给我谋钱就是。”
怪不得老师力举让你组建淮军,升任巡抚,原来不单单保上海,攻金陵,还要你为裁撤湘军做准备。很明显,做上巡抚才方便筹大钱,帮助湘军完成裁撤任务。同时国家不可能没有像样的军队,裁掉湘军,还需后继有军,消灭捻匪,抵御外敌,确保国家安全,淮军于是应运而生,并终将走向历史前台。
想到此处,李鸿章心头不只是激动,更觉任重道远,仿佛千斤重担压在肩头。
此时江边洋船传来长长汽笛声,透过窗户望出去,码头上的淮军将士已分列成行,开始有序登船。曾国藩站起身,道:“少荃,该出发啦。”
李鸿章喝掉杯里残茶,随曾国藩走出茶室。彭玉麟、曾国荃诸位立即起身,紧随两位出门下楼。望江楼前人山人海,湘军老营亲兵分开人群,让出一条人墙甬道。曾国藩不自觉地抓牢李鸿章的手,朝江边走去。十指连心,李鸿章感觉出老师手上温暖,以及悄然传递给自己的厚爱和期望,也用劲握紧老师的手,通过指间力量,传情达意,以心换心。
来到码头,淮军将士已登船完毕。曾国藩没马上放李鸿章走,说:“老师还准备了两样礼物,也请少荃笑纳。”
今天老师真够客气的。李鸿章未及道谢,曾国藩已接过随侍亲兵递上的木盒,慢慢打开,掏出一方砚台来。李鸿章双手接住,只见砚台上刻着一龙一凤,龙飞凤舞,活灵活现。曾国藩介绍道:“这是我湘乡老家发小亲手制作的溪砚,名曰龙凤砚,略显俗气。不过这龙凤有些不寻常,不知少荃看没看出来?”
李鸿章睁眼细瞧,似觉与常见龙凤图稍有不同,说:“好像凤姿略高于龙势,有别于龙上凤下惯例。”曾国藩笑道:“少荃好眼力,一下就看出其中奥妙。发小跟我说,龙凤砚雕成时,原本龙在上,凤在下,谁知在砚房里放过一晚,改日进去一瞧,奇迹出现,竟变成凤在上,龙在下,甚是奇异。也就认定这方砚台非寻常之物,专程跑到安庆,呈送于我。”
“还有这样的奇事?”李鸿章质疑道。曾国藩笑道:“我一向不信奇信怪,一定是发小刻制龙凤时,刀下有误,没法更改,干脆将错就错,编了故事来哄我银子。”李鸿章笑道:“故事虽属编造,却编造得有意思,否则老师也不会当回事。”曾国藩说:“确也是,发小姑妄言之,老夫且姑妄听之,不必太当真。倒是溪砚质地不错,用以磨墨作文,应该还对得起少荃如椽巨笔。少荃升任巡抚后,便会拥有专折奏事权,溪砚正好用得着。”
李鸿章千恩万谢,将溪砚放回砚盒,交给身边亲兵,嘱托小心收好,千万不可遗失。曾国藩又道:“为师还要送少荃一份嫁资。”李鸿章惊讶道:“还有嫁资?老师真把学生当成了新嫁娘?”曾国藩道:“今天你就是新嫁娘,老师把黄翼升的淮扬水师和韩正国、周良才两营亲兵也拨给你,让你嫁得风光。”
这份嫁资可真丰厚,李鸿章感激得直想给老师下跪。曾国藩又说道:“少荃领现有六千淮军先走一步,水师和亲兵营整编完毕后,将随张遇春的春字营、滕嗣林兄弟的林字营和陈飞熊的熊字营,马先槐的垣字营,陆续发往上海。”
李鸿章重重地点点头,给老师作个大揖,转过身,大步朝洋船走去。曾国藩用爱怜的目光望着李鸿章高大背影,发现他脚下步子似比以前踏实了许多,也沉稳了许多。看来人就该身负重任,有所担当,就像肩挑重担,步伐也会变得沉实起来。
迈着踏实沉稳的步子,李鸿章坚定地迈上踏板,向洋船靠近。正要登船,身后有人脆脆地喊了声老爷。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李鸿章不自觉地掉过头,只见莫姑娘挤出人群,快步奔过来。赵小莲就站在不远处的后面,咬紧嘴唇,深情地望着丈夫。不用说,是赵小莲怕你在外孤单,生活无人照料,让莫姑娘随军陪侍。
李鸿章心头一动,多想返身回去,将赵小莲一并拉上船。可他知道还不是时候,只得强忍住冲动,转过背,昂首登上载满淮军将士的洋船。
没等李鸿章完全站定,汽笛一声嘶鸣,洋船开始起锚,晃悠着缓缓驶离江岸。岸上炸响送行的铁炮,惊天动地。曾国藩和送行人群仍站在码头上,挥手致意,目送洋船上的李鸿章及其六千淮军渐行渐远,融入水天深处。
李鸿章高扬手臂,用力挥动着,久久没有放下。
码头上的人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视线里,李鸿章才掉过头,望向浩瀚长江,还有缓缓后移的岸影,心情难以平静。他想起明光镇白须老头那八个字,想起上海复杂的官场要对付,纷繁的华洋人际关系要处理,尤其是苏南数十万太平军虎视眈眈,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容不得你半点松懈。李鸿章心潮起伏,几分兴奋,又几分不安。
不知何时,莫姑娘从船舱里走出来,给面江而立的李鸿章披上一件披风,在他耳边道:“老爷还是进舱歇着吧,外面风大,别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