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短暂逗留,一行人继续上路。程学启也告别养母和孙云锦,带领何丁等亲兵,尾随其后。不日到得庐江,早有潘鼎新和吴长庆亲率团勇热烈欢迎,酒肉款待。次日随行出城,逶迤到得肥西,刘铭传领众来迎。离开肥西,绕行庐州边境,又加入张树声、周盛波数支人马,待抵达磨店,迎亲队伍浩浩****,已过千人。
好在四弟蕴章早有准备,加上这些年五弟凤章生意做得广,财大气粗,招待没成问题。何况各路头领都带着大额礼金,不会白吃白喝。婚礼也就不再是平常婚礼,竟成为极盛一时的英雄会,英豪们济济一堂,见证过李鸿章隆重气派的婚礼,然后各就各位,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声说笑,几乎将刚修葺一新的李家老宅抬了起来。
婚礼既成,敬奉过母亲大人,李鸿章再举杯对各位英雄道:“兄弟们都在场,感激酬谢的客气话,鸿章不想多说,只跟你们掏掏心窝子。”众人起哄道:“咱们就等着翰林哥哥掏心窝。”李鸿章道:“要得,要得。这次鸿章回磨店,有两大任务,一是与小莲完婚,以遂平生夙愿;二是跟兄弟们见个面,动员你们离开本土,出去大干一场。”
众人欢呼:“翰林哥哥只管发话,咱们跟着你干。”李鸿章朗声道:“当今天下大势,不说兄弟们也知道。这个大势就是太平军必败,湘军必胜。可太平军在金陵经营十多年,根基深厚,朝廷两度组建南北大营,两度皆被击溃,就是明证。太平军闹出如此大动静,并非洪秀全多厉害,全仰仗手下人才辈出。东南西北诸王自相残杀,翼王石达开远走西南,眼见太平军气数已尽,又冒出英王陈玉成、忠王李秀成和侍王李世贤,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大英雄。陈玉成死于非命,李秀成独撑天国,把苏南浙北经营得像模像样,要粮有粮,要饷有饷,要兵有兵,要将有将,现已发展到三十多万人马,与前期太平军规模不相上下。比较而言,湘军与皖赣苏浙四省清兵加一起,也不过现有太平军三分之一兵力。也就是说要消灭各地太平军,围攻金陵成功,非得补充有生力量不可。鉴于此,离开安庆前,老师便嘱咐我,趁回家完婚之机,动员各位兄弟,带领自己人马,加盟湘军阵营,共取消灭太平军之盖世伟功。”
话音刚落,众人群情激昂,山呼海啸,高声响应。张树声、刘铭传、潘鼎新、吴长庆四位嚯然起身,亮着嗓门报告道,手下队伍都是现成的,随时可拉出来,奔赴前线。其他几个也承诺,回去后就召集旧部,带往安庆,听从调度。
李鸿章非常满意,一手端酒盅,一手提酒壶,离席一一敬过兄弟们。都是一口一盅,一圈下来,人已头重脚轻,无法把持,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酒醒已是隔日上午。大部分英雄已散去,只张刘潘吴四人没走,留下等候李鸿章吩咐。李鸿章问四人手下有多少兵勇,回答各有两三千,四股加一起已上万人。李鸿章说:“兵宜精不宜滥,四位兄弟先各挑选一千精兵,严阵以待。务必精选憨厚勇猛的农家壮汉,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耍奸使滑的泼皮无赖,一个都不能收留,以免败坏军风。”
四人得令,起身出门。李鸿章送至大宅外,嘱托元宵后带勇集结磨店,同赴安庆。四人齐声说好,抱拳告辞,跃马飞驰而去。李家老宅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像啥也没发生过似的。偶有零星鞭炮声送到耳旁,提醒李鸿章,新年(同治元年)已经来到。
这个大年李鸿章过得格外开心。一家老小齐聚老宅,募勇大事也落实下来,想不开心都难。更喜赵小莲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不仅在李鸿章面前百般温顺,还懂如何讨老母欢心,与妯娌和睦相处。对一双儿女,也视同己出,服侍周到,教育尽力。看着赵小莲忙前忙后,李鸿章不出声道,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也许就是娶赵小莲进屋。
正月初五是李鸿章虚岁四十生日,刚办过婚礼,不再做庆生酒,只一大家子围坐一起,吃饭喝酒,热闹了一天。很快元宵过去,张树声、刘铭传、潘鼎新、吴长庆四人拉来各自队伍,听候李鸿章发号施令。李鸿章告别母亲和新婚妻子,走出老宅,打马出村。
张刘潘吴四支壮勇已威风凛凛,列队于道旁大坪里。李鸿章精神大振,发表过简短动员令,长剑一挥,率领四支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向西南方向开去。
不日到得安庆城外,李鸿章让队伍扎营待命,自己入城去见曾国藩。三两句说过回家完婚经过,再详细汇报张刘潘吴四人来历,及此次率军投奔湘军经过。曾国藩大喜,拍着李鸿章肩膀道:“为师就知少荃办事利索,回趟故里,便一举两得,娶美人进屋,募劲旅来投。好好好,老师记你一大功。”
得到肯定,李鸿章更加意气风发,说:“老师发话吧,将这四支淮勇调往何处。”曾国藩说:“不急不急,淮勇既入湘军,就得按湘军建制整编训练,待编练成形,再派用场也不晚。”李鸿章道:“是是是,这几支淮勇虽上过阵,打过仗,毕竟是地方团练,战斗力还很欠缺,得严格训练才是。”曾国藩说:“少荃入幕有三年多了吧,也没少见湘军练兵方式,这四支队伍是你招募来的,就由你亲自负责训练,训练成军后也由你管带指挥。你征战安徽多年,又有湘军老营历练,相信你能带出好兵来的。”
李鸿章做梦都想练勇带兵,这话自然最合心意,表示一定把兵练好,不负老师厚望。曾国藩说:“这就好。张刘潘吴四人都是皖中豪杰,声名远播,既已来投,我得见识见识,好好聊一聊。”李鸿章道:“老师何时接见他们?”曾国藩说:“到时我再通知你。”
李鸿章得话,出城回营,按湘军体制,任四人为营官,从各自姓名里取字,建立树、铭、鼎、庆四营。营官下辖哨官,哨官管带士兵。每个营头685人,其中正勇505人,长夫180人。成营后各剩三百余人,交李鸿章组建亲兵营,日后扩军,再视需要,适当调整。
整编就绪,开始练兵。练得正起劲,曾国藩亲兵传令,要李鸿章带张刘潘吴四人去见。四人交待分统继续督操,随李鸿章打马进城,赶往总督衙署。下马入衙,有人迎面走过来,拦住李鸿章,道:“您就是李翰林吧?我正要找您呢。”
李鸿章立住脚跟,望望对方,觉得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对方笑道:“真是贵人多忘,我是钱鼎铭呀。”
钱鼎铭乃江苏太仓名士,道光举人。其父钱宝琛是个人物,曾官至江西巡抚,早年跟李文安和曾国藩同为京官,有过交往。钱鼎铭中举后赴京会试,与李鸿章打过几回交道。只是文运不通,会试未中,返乡经商,生意做得还不错,已成苏沪富豪。
也是官商殊途,李鸿章想不到钱鼎铭会出现在安庆,一时没认出来,连连抱歉,乞求原谅。又问:“新之(钱鼎铭)兄找鸿章何事?莫非欲入曾幕,托我引荐?”
钱鼎铭一脸愁容,可怜兮兮道:“鼎铭哪有心事来入曾幕?是想请翰林大人到曾大帅面前说说好话,赶紧派兵救援上海,保沪安民。”
“救援上海?你老家不在太仓吗?怎么跑到上海去啦?”李鸿章不解道。钱鼎铭说:“翰林大人有所不知,鼎铭仕途无望,又找不到其他出路,不得已离京回乡,做起了生意。也怪自己姓钱,只能跟钱打交道。谁知好景不长,清军南北大营破灭,苏浙再没一片净土,太仓又与上海比邻,只得就近逃亡孤岛。上海虽系洋人领地,李秀成也不肯放过,围攻甚急,江苏巡抚薛焕和布政使吴煦雇佣洋枪队,会同沪上防军,共抗长毛。洋枪队和防军有些战斗力,可毕竟人数有限,哪敌得过人多势众的长毛大军?薛焕和吴煦迫不得已,才接受中外会防局会办冯桂芬建议,派我来安庆乞求曾大帅发兵东征,以保上海不失。”
李鸿章就问:“老师怎么答复你?”钱鼎铭说:“快别说答复,曾大帅太忙,连面都见不上,鼎铭别无他法,准备去找翰林大人,恰好在此巧遇,您一定得帮我这个大忙。”
李鸿章道:“老师不仅统领湘军,还得总督四省军政,每天眼睛一睁,忙到熄灯,可不是想见就见得着的。碰着他,我提提你名字,想必他还有些印象。只是老师手中兵力也有限,围攻金陵都不够用,恐怕没法分兵去救上海,期望不可太高喔。”
钱鼎铭谢过,还想说什么,李鸿章已挪开步子,边走边道:“鸿章有事在身,暂不与你多说,过两天听我信吧。”钱鼎铭只好拱手道:“拜托拜托!”
风风火火来到签押房外,曾国藩亲兵告知,见面地点放在西花厅。李鸿章几位转身向西花厅走去。可曾国藩并没露面,躲在屏风后面,暗中观察张刘潘吴四人状态。
与质朴厚道的湘人略有不同,四人目光炯明,神情自若,见多识广的样子。睁眼细瞧,又神态有别,气质各异。其中一个白脸,气定神闲,面带微笑,自始至终不温不火;一个青脸,不动声色,只顾低头看着鞋尖;一个红脸,目视前方,腰板挺直,站如劲松;只有麻脸见主人久不现身,显得很不耐烦,来回走动,骂骂咧咧,若非李鸿章拦住,早拂袖而去。
观察个够,曾国藩才从屏风后面慢慢悠悠走出来。李鸿章赶紧上前,要介绍各位,曾国藩摇摇手,说:“让我先认认,看准不准。”
李鸿章收住舌头,扶老师落座身后太师椅。曾国藩一手拈须,一手指着白脸说:“你是合肥张树声张振轩,禀生出身。”
张树声颇觉吃惊,正要问大帅怎么知道的,曾国藩已掉过头,笑指青脸道:“你是庐江潘鼎新潘琴轩,道光举人。”没等潘鼎新反应过来,又转向红脸道:“你是庐江吴长庆吴筱轩,出身武家,袭云骑尉世职。”
认完“三轩”,曾国藩才笑对麻脸道:“你是合肥刘铭传刘省三,自号大潜山人。”刘铭传倒不觉得奇怪,大大咧咧道:“铭传生下地没几天,就得了天花,留下一脸麻子,不论走到哪里,人家都认得是我刘六麻子。”
“还是省三痛快!从四位面相看,都是干大事的命,前途未可限量啊。”曾国藩笑道,强调几句湘军规矩,嘱咐四位好好听从李鸿章调配,认真带兵,努力打仗,干番惊天伟业。
四人得令而退,曾国藩留下李鸿章,道:“四人中潘鼎新出身举人,其他都是武夫,不似湘军将领,大多都有功名。不过也没关系,打仗不是做文章,靠的是胆气和勇武精神。据刚才观察,四人都是带兵打仗的料子,只要少荃**得法,日后定有大作为。”
李鸿章心里踏实下来,说:“与四人素昧平生,老师怎么认得如此准确?”曾国藩道:“这没啥奇怪的,各人出身和学养,都会写在各自脸上,抹都抹不去。你又提前透露过四人底细,见着人面,只稍加比照,就从其气质和表情,一眼看出谁是谁来。”
李鸿章夸奖几句老师的识人术,想起钱鼎铭所托,说:“钱鼎铭求见,老师为何不理不睬?”曾国藩道:“叫我怎么理睬?他来搬救兵,湘军兵力短缺,自用都不够,哪有兵力分派上海?”李鸿章道:“老师意思,欲置上海于不顾?”曾国藩道:“上海孤悬海隅,鞭长莫及,湘军目标在金陵,不可能为拣芝麻,丢掉西瓜吧?”
此话也有道理,李鸿章没法辩驳,说些其他事情,告退出来。回到城外营中,屁股未及沾椅,钱鼎铭追将过来,问曾大帅想法如何。李鸿章就拿曾国藩芝麻西瓜之论复他。钱鼎铭不满道:“曾大帅此言差矣,上海不是芝麻,也不是西瓜,是个大金库。翰林大人比鼎铭更清楚,打仗拼的是小命,花的是大钱,若曾大帅拥有上海这个大金库,何愁金陵不破?”
说的没错,缺粮少饷,怎么打仗?眼下湘军不仅缺人,更缺钱,怎可轻易放弃上海这个饷源宝地?李鸿章若有所思道:“是啊,老师这里不出兵,一旦长毛夺去上海,岂不得了大便宜?”钱鼎铭趁机补充道:“上海商贾云集,到处都是银子,曾大帅若肯派兵救援,确保上海不失,咱每月可筹措六十万两银子,给湘军做军饷。”
六十万两可不是小钱,能解决湘军大问题。李鸿章心有所动,说:“每月能筹这么大笔钱,想必老师也会酌情考虑。只是湖南蛮子认准的理,不是谁轻易想改变就改变得了的,新之还是先回,让我琢磨琢磨,看用啥法子,才能打动老师。”
送走钱鼎铭,李鸿章铺开江苏分府图,找到上海位置,以指轻叩,陷入沉思。上海西倚苏南浙北,东南北三面朝向大海,是天然的通商码头,最适合商船货轮进出逗留,怪不得各路商贾和洋人青睐有加。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可惜国人尤其当政者,只知舟易为水所覆,忘记水还有载舟之性能,一向视为洪水猛兽,严格实行海禁,长期闭关锁国。直至为洋枪洋炮轰开,才被动开埠,在上海等地划出租界,让洋人居留通商,赚得盆满钵满。为何洋人可在各口岸大发洋财,中国人却不能筹办洋务,开发海运,造福于民,致富于国?
为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激励着,李鸿章思路变得活跃起来,忽想起当年流落明光镇,白须老头给的八个字:上善若水,草木皆兵。正是这八个字,让李鸿章下定决心,辗转投入曾幕,跟着老师干。至于上海,三面环水,洋人洋商洋货云集,“海”与“洋”俩字又皆为水旁,暗合上善若水之意。上海又隶属江苏,苏以草为首,草木皆兵,正好带兵打仗。
就这样,一个念头在李鸿章脑际里慢慢生成。他打定主意,非得促成钱鼎铭说服老师,尽快做出决定,派兵救援上海。
钱鼎铭自然比李鸿章更着急。隔日天刚亮,淮勇大营帅帐未开,他就已出现在门外。得到亲兵报告,李鸿章掀开帐门,迎入钱鼎铭,道:“城门还没开呢,莫非新之兄翻墙出的城?”钱鼎铭道:“哪需翻墙?昨日鼎铭根本就没入城。”
李鸿章讶然,道:“没入城?方圆数里既无伙铺,又没农户,你爬树上过的夜?”钱鼎铭说:“不用爬树,离营不远处有农田,田边堆了不少草垛,咱钻里面对付了一宿。”
春寒料峭,夜宿草垛,可不容易啊。李鸿章深为感动,道:“为上海安危,新之兄不惜忍饥挨冻,鸿章不帮您争得救兵,心里也有愧啊。”钱鼎铭听话里有话,忙问道:“翰林大人口气,似已有说动曾大帅的办法?”
李鸿章笑笑,答非所问道:“鸿章给您说个故事吧。”
这是说故事的时候么?咱又钻草垛,又吃露水,莫非就为来此听你讲故事?钱鼎铭心下抱怨,明里还不好拒绝。也是没办法,是你求人家,人家舌头憋得难受,想讲故事过过嘴瘾,你还好拔腿走掉,扫人家兴不成?钱鼎铭不得不耐着性子,讨好道:“鼎铭从小就爱听故事,翰林大人有啥好故事,只管道来,认我开开眼界。”
李鸿章清清嗓门,说:“新之兄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下面这个故事。”钱鼎铭说:“翰林大人学富五车,在您面前,鼎铭哪敢称读书人?最多只算粗通文墨。”李鸿章道:“新之兄堂堂举子,还说只粗通文墨,世上谁算精通文墨?”
说要讲故事,迟迟没开讲,老说闲话,钱鼎铭心里越发着急,干脆不再出声,只顾盯住李鸿章嘴皮,倒看会从里面冒出啥稀奇故事来。李鸿章何尝不知钱鼎铭心情?端足架势,言归正传,道:“春秋时期,楚君后裔申包胥与楚大夫伍奢之子伍子胥是相当要好的朋友。后伍奢遭谗被杀,伍子胥受父牵连,没法再在楚国待下去,仓皇出逃。申包胥前往送行,临别时伍子胥发誓说,我必灭楚。申包胥说,你能灭之,我必兴之。后伍子胥逃亡吴国,做上大夫,献计给吴君,攻克楚国。楚君逃亡时嘱托申包胥,快奔秦国,求秦王出兵救楚。”
故事出自《春秋左传》,只要识字,不可能没读过,不知李鸿章干吗还要废话,老调重弹。钱鼎铭心下好笑,又不便说破,只得装作洗耳恭听的样子。李鸿章继续道:“申包胥西入秦关后,打通关节,给秦王送钱送玉送美人,求他发兵。无奈秦王一国之君,啥都不缺,拒之门外,没理睬申包胥。”
说到此处,李鸿章忽然刹住,问钱鼎铭:“敢问新之兄,申包胥该怎样打动秦王?”
问如此幼稚的问题,不是挑战咱姓钱的智识么?钱鼎铭肚里生气,却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道:“鼎铭无知,不敢胡说。若像翰林大人这么有学问,咱也早中进士,入翰林,成为朝廷命官,何至于东奔西跑,做个不三不四的买卖人?”
李鸿章知道钱鼎铭故意装傻,喝口茶水,把故事说完:“申包胥没办法,扔掉金玉,赶走美女,披头散发来到秦王府,稀里哗啦趴在府前台阶上,大放悲声,嚎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死去活来,哭得人神共泣。一连哭了七天七夜,直哭至流泪泪已干,吐血血已尽,呼气气将断。最后连上苍都看不过去,电闪雷鸣,直击秦庭,秦王又惊又怕又感动,才同意出兵楚国,最后击退吴军,救楚于既倒。”
故事到此结束。钱鼎铭这才好像听出了一点意思。李鸿章明知申包胥哭秦廷的故事无人不晓,还要故意费口舌,说给你听,用意不是很明显么?
回城走进总督衙署,来到曾国藩签押房外,钱鼎铭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到地上,悲哭起来。不过没像申包胥样,哭得那么夸张和隆重,只是抹一把眼泪,又擤一把鼻涕,不慌不忙的样子。弄得进进出出的人好不烦躁,绕又绕不开,躲又躲不过。
哭得也有张有驰。碰着有人经过,就装模作样哭上几声,一旦旁边无人,便收住哭腔,歇口气,恢复一下体力。只有见着曾国藩,哭得最来劲,又响亮,又生动,又悲情,仿佛死了爹娘似的。还一声长一短地哭诉,诉上海百姓不幸,只能坐等太平军**。诉湘军小胜则安,蜷缩皖南,前怕狼后怕虎,再不敢出头。诉曾大帅目光短浅,只知死守小安庆,等着坐吃山空,不敢去保大上海,收取大把大把现成银子。
幸而钱鼎铭比申包胥运气好,不用哭上七天七夜,哭诉到第三天,曾国藩就已受不了,把李鸿章找去,没好气道:“是少荃指使钱鼎铭来签押房外哭叫的吧?”李鸿章道:“学生可没指使他。”曾国藩道:“还要狡辩,有人见钱鼎铭找过你。”李鸿章道:“钱鼎铭找过我倒没假。”曾国藩道:“钱鼎铭找过你后,就苍蝇样叮我门外哭哭啼啼,还说不是你指使的?”
李鸿章一脸无辜,道:“学生真没指使过钱鼎铭,是被他缠得没法,才说了一个故事,把他打发走。”曾国藩疑惑道:“什么好故事还有这个功效?告诉我,我也给钱鼎铭说一说,把他支走。”李鸿章说:“老师博古通今,自然知道这个故事。”曾国藩说:“你没说来听听,我哪知是啥故事?”李鸿章说:“申包胥哭秦廷。”
怪不得钱鼎铭哭得这么有水平,原来是有样拣样。曾国藩鼓着三角眼,将李鸿章盯上半天,才冒出一句,道:“你意思是,钱鼎铭学申包胥,我只能跟着学秦王啰?”李鸿章努力忍笑道:“学生可没说过这个话。”曾国藩道:“别耍滑头,你倒是说说,派兵救援上海,到底有无必要,值不值得?”
李鸿章不好再嬉皮笑脸,认真道:“有必要,很值得。”曾国藩说:“何以见得?”李鸿章说:“钱鼎铭承诺,老师若派兵上海,沪商每月可给湘军筹措六十万两军饷。”
“你就是被这六十万两银子打动的吧?”曾国藩语气已缓和得多,“湘军确实缺粮少饷,可六十万两银子就想买通咱,有这么容易吗?”李鸿章道:“每月六十万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字,能解决不少问题啊。再说老师若能果断派兵,确保上海无虞,不仅能获得大笔亮晃晃的饷银,还可占据一个重要战略基地。”
这倒是曾国藩未及想到的,不禁问道:“什么战略基地?”李鸿章道:“老师应该还记得,胡帅生前与您商定过三路进攻金陵的大计:一路由西向东,从正面进攻;一路由南向北,自侧面进攻;一路由东向西,往背面进攻。上海位于金陵东南,完全可作为背面进攻的据点,扫清东南方向障碍,最后合围金陵,收取全功。”
若如李鸿章所言,上海这么重要,就是钱鼎铭没来求救,也该主动派兵去守,焉能轻易让其落入太平军之手?曾国藩颔首道:“少荃说得对,上海事关全局,不能孤立看待,应纳入金陵围攻战和整个江南战局范畴,进行统一部署。”
见老师态度已很明确,李鸿章掉头出门,朝苦大仇深的钱鼎铭招手道:“过来过来!”
钱鼎铭一听,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扯过脏兮兮的衣袖,揩去脸上泪水鼻涕,奔到李鸿章面前,眼巴巴道:“翰林大人叫我?”
“不叫你叫谁?”李鸿章头往门里一扬,返身走进签押房。钱鼎铭紧随而入,局促地站在地上,偷偷望眼曾国藩。曾国藩一改往日严肃,对钱鼎铭道:“难得新之心系上海百姓,苦学古人,哭爹喊娘,向本督求救。没办法,我也只好步秦王后尘,发兵上海。”
听得此言,钱鼎铭双膝一弯,咚一声跪到地上,要给曾国藩磕头。李鸿章伸手一把扶住,说:“免了免了,新之兄还是先说说增援上海之事吧。”
钱鼎铭忙将六十万两饷银的话复述一遍,继而拍着胸脯,表态道:“援军到沪后,一应开销皆由上海方面负责。”李鸿章道:“钱的事下步再说,老师意思,该派多少兵力为宜。”钱鼎铭道:“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李鸿章说:“说得轻松,多多益善。把湘军数万兵力全派给你,谁来守安徽,取金陵?”
曾国藩止住李鸿章,道:“派多少兵力,不是新之的事,新之要考虑的是上海远隔千里,自安庆抵达上海,得通过长毛占领区,看是走陆路可靠,还是行水路稳妥。”李鸿章附和道:“走陆路需要时间,行水路需要船只,这些都得事先做好打算。”
师生两个一唱一和,其实是想让钱鼎铭负责路上费用,只不愿明说而已。钱鼎铭生意场上人,何等机灵,还能听不出来?满口答应道:“帮工不帮饭,只要大帅出兵,鼎铭自然乐于出钱,包揽援军路资。至于走陆路还是水路,不必说死,反正大帅调兵遣将得有个过程,鼎铭先回上海想办法,若能弄到商船,走长江水道,自然快捷得多。”
原来钱鼎铭什么都已考虑进去,就等曾国藩发话派兵。曾国藩道:“能走水路尽量走水路吧。事不宜迟,我也不留新之,你速回上海,组织商船。一去一来,估计你的商船到达安庆,我这里也已选好将,练好兵,只待随船开发上海。”
钱鼎铭千恩万谢,欢喜而去。
发兵上海不过四个字,张张嘴就可吐出来,可发什么兵,派何人带兵,就不像说句话这么简单。上海不比别处,前要抗拒太平军,后需应对各色洋人,还有官商彼此渗透,盘根错节,不是随便派个人就能拿捏得住的。
曾国藩颇费踌躇,一时下不了决心,不知派谁为妥。
知道老师在为带兵救援上海人选伤透脑筋,李鸿章几次来到签押房外,欲敲门进去,主动请缨,揽下大差。又想老师无意于你,请缨也白请,弄不好还会让他反感,好像你迫不及待要从他身边逃开似的。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还不如静观其变,倒看他老人家怎么调摆。何况上海水深,选错没水性的人,岂不坏事?李鸿章也知上海凶险,却很是自信,只要老师肯压担子,一定把苏沪事情办好。老师又不是不了解你,总会想到你的。
偏偏曾国藩最先想到的不是李鸿章,是九弟曾国荃。多年历练,曾国荃已日趋成熟,加之军功卓著,威信渐隆,应该能镇得住上海。最重要的是上海有钱,让曾国荃守住这个大金库,日后湘军要用钱,不必求助别人。再则皖赣苏浙四省之内,仅驻节上海的江苏巡抚薛焕没换,正好让曾国荃取而代之,上个重要台阶,把苏沪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上。
出于不可与人明言的私心,曾国藩叫来曾国荃,嘱他领兵援沪。曾国荃反问道:“大哥不是要攻金陵么?上海远离金陵,您要我到那里去赋闲歇凉?”曾国藩说:“围攻金陵,先得把苏浙一带长毛扫干净,消除后顾之忧。上海位置特殊,上可攻苏南,下可拒浙北,正是驻军好去处,九弟可不能小瞧。再说上海华洋杂处,商贸兴隆,到处都是豪商巨贾,要钱有钱,要物有物,交给别人我还真放心不下。”
听说有钱有物,曾国荃两眼顿时放出亮光来,道:“我看要得,荷叶塘老家翻修,还缺些银子,正好去上海想想办法。”曾国藩不满道:“你满脑子就是银子。上海钱再多,也是国家和百姓的,只能留作军用,不可让你乱动,知不知道?”
话是这么说,真的进驻上海,一切咱曾国荃说了算,大哥远在安庆,还由得你么?曾国荃赶忙应承道:“大哥说的是,九弟坚决照办。”曾国藩说:“还有江苏巡抚薛焕,做惯何桂清走狗,时刻与我作对,你到上海后,我就奏请皇上,把他换掉,让你接任。”
有大财可发,又有巡抚帽子可戴,何乐而不为?曾国荃答应下来,准备调兵遣将。李鸿章闻知,深感失望,觉得老师也太自私了点,好事只顾往自己兄弟身上揽。却心有不甘,跑到曾国荃驻地,假意向他祝贺,探听虚实。
曾国荃很是得意,笑嘻嘻道:“大哥刚找国荃谈过话,少荃兄就探得消息,耳朵真灵啊。”李鸿章道:“不是鸿章耳朵灵,是咱们兄弟情深,您有好事,为您高兴。同时也想拜托九帅,到老师那里,为鸿章美言几句。”
“原来你有求于我。”曾国荃一时高兴,随口应承道,“国荃是大哥九弟,少荃兄是大哥学生,都是大哥的人,有啥你尽管吩咐,国荃一定替你说话。一般人的话,大哥不太当回事,不过我说句啥,他还是会往心里去的。”
李鸿章抱拳相谢,道:“难得九帅豪爽,鸿章有啥说啥。”曾国荃说:“直说无妨。”李鸿章道:“九帅即将远赴上海,自安徽正面进攻金陵的任务自然得转托他人,您可否到老师那里推荐推荐,让我来接这个担子?”
曾国荃斜眼望望李鸿章,说:“少荃兄带兵打仗经验足,点子多,也许能信任主攻金陵大任。可你考虑过没有,领什么人去攻金陵?攻城略地,尤其是攻打长毛大本营金陵,属于真正的大仗硬仗恶仗,不是亲自带出来的兵,哪个愿意给你卖命?”李鸿章说:“我已招了四营淮勇,可做主力。”曾国荃说:“金陵不是小城小镇,四营淮勇能管啥用?”
李鸿章豪情满怀道:“还可再募啊。虽说淮勇不可与老牌湘军比,可毕竟是咱李鸿章家乡子弟兵,应该还指挥得动。就是我指挥不动,也没关系,银子总该指挥得动吧。”曾国荃疑惑道:“银子指挥得动什么?你的淮勇?”
“当然是淮勇。”李鸿章故意放低声音,几分神秘道,“金陵城里俯拾皆是银子,尤其是洪秀全住了十多年的天王府,金银财宝堆积如山,据说够大清四万万官民吃用十年八年的。有钱能使鬼上树,鸿章根本不怕兄弟们缺乏攻打金陵的积极性。”
世间可能没人比曾国荃对银子更敏感,听李鸿章这么一说,口水都流了出来。
李鸿章看眼曾国荃的馋样,继续道:“说金陵银子多,可不是鸿章胡诌。我家五弟凤章是生意人,长年在外奔走,没少跑金陵,也去过上海,可谓见多识广。他曾亲口对我说,别看上海富得流油,其实与金陵比较,实乃小巫见大巫。上海不过几个商人买进卖出,你赚我,我赢你,能聚得多少钱财?至于洋人,多捞得几个,全都海运捎回母国,不会留存于朝不保夕的上海。洪秀全可不同,视金陵为金窝,洗劫大半个中国,所得金银宝贝,通通运往金陵城,搬入天王府,岂可一个富字能形容得过来的?”
说得曾国荃一愣一愣的,恨不得身生翅膀,飞入金陵,冲进天王府里,将金山银山贴上封条,写上曾字,任何人不得染指,日后再搬回老家荷叶塘,慢慢享用。
只听李鸿章又说道:“打下金陵,可谓天下第一功,谋个巡抚呀,总督呀,肯定不在话下。何况咸丰曾公开承诺过,灭洪贼者王之。虽说咸丰驾崩,还有儿子同治帝,父诺音犹在耳,还怕他不肯认账?就是不封王,封侯拜相,赏个大学士什么的,总少不了吧?此等大好事,盯的人肯定多,还请九帅看在咱俩情分上,帮忙成全成全。”
曾国荃已在暗暗后悔,不该嘴太快,轻易答应大哥救援上海。他决定找大哥,收回承诺。却又不愿轻易放弃上海这块香喷喷的大肥肉,像对李鸿章,又像自语道:“上海也非同小可,大哥嘱咱进驻上海后,将其打造成重要战略基地,一旦时机成熟,即从安徽、浙北和苏南即上海几个方向,同时发起对金陵的进攻。”
李鸿章道:“从上海方向进攻金陵没错,可毕竟两地相隔千里,鞭长莫及。加之李秀成全力打造苏福省,重兵把守苏州和常州,只怕你还在路上,没来得及越过长毛苏常防线,安徽方面军队便近水楼台先得月,轰开金陵城,攻入天王府,人财俱获。九帅也清楚,这是胡帅在世时与老师定下的大计,借长江浩**水势,自西向东,直逼金陵,捉拿洪贼。换言之,金陵决战只能以西线进攻为主,辅之以南线和东线围援,不可能临时改变既定策略。”
说到这里,李鸿章略作停留,才又继续道:“鸿章再次恳请九帅,一定到老师那里说说好话,为鸿章争取正面进攻金陵之美差。事成以后,定当大谢。”
曾国荃哪里还会为李鸿章说好话?当天夜里就跑进曾国藩书房,说:“大哥还是留下九弟,领兵正面进攻金陵吧。”曾国藩道:“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率兵救援上海吗?怎么一梦醒来又变了卦?”
曾国荃挪动屁股下椅子,往曾国藩身边凑凑,道:“大哥想没想过,咱们从湖南一路打过来,战长沙,下岳州,克武汉,取南昌,复九江,收安庆,攻庐州,目的到底是什么?”
曾国藩奇怪地看眼曾国荃,道:“这还用说吗?自然是彻底消灭长毛,捉拿洪贼。”曾国荃道:“正是嘛,咱们积十年之功,步步为营,将长毛逼迫于东南一隅,不就等着这最后决战,收复金陵,取下洪秀全脑袋?这么个紧要关头,大哥竟然让九弟远赴上海,离开金陵城外的安徽主战场,不是把天下第一功拱手让与他人么?”
理不说不明,经曾国荃一挑破,曾国藩也意识到改派九弟去救上海,确实算不上高明。想想曾家兄弟抛家舍业,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你大哥出生入死,西讨东征,眼看大功告成,却撇开头上的桃子,叫别人来摘,确有些说不过去。何况一路东来,不少决定性的大仗恶仗硬仗,都是曾国荃带兵打的,到了最重要的收官之战,把他扒开,也不公平。
曾国藩心里已接受曾国荃意见,嘴上却说:“你不是给我出难题吗?已决定派你救援上海,你出尔反尔,又把皮球踢回来,叫我找谁替你才好?”
从曾国藩话里,曾国荃知道自己已不用远奔上海,满脸是笑道:“上海好办,彭玉麟、李续宜能力不错,级别也够,都系不错人选,大哥打声招呼,还怕他们不乐意?”曾国藩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乐意?”曾国荃道:“上海遍地金银,谁挡得住**?”
看看这小子,眼里只有黄白二物。放弃上海,是不是觉得金陵金多银厚,更好肥腰实囊?曾国藩盯曾国荃一眼,暗想彭玉麟是个人才,把上海交给他,应该放得心。
叫来彭玉麟,他倒没话可说,觉得带着水师为曾国荃助攻金陵,功劳再大,也是曾家人的,还不如去上海独当一面,显显英雄本色。不过彭玉麟有个特点,遇事喜欢推脱几句,说:“大帅看得起玉麟,是玉麟荣幸。只是上海不比内陆,情况复杂,玉麟能力有限,只怕不能信任,大帅还是另请高明吧。”
知道彭玉麟会推辞,曾国藩也不说破,只拿好话鼓励,说他武可安邦,文可治国,打理上海决不在话下。好说歹说,彭玉麟才答应下来。
这一来,李鸿章心里又不乐了,暗怪自己是安徽人,若像彭玉麟样,出生于湖南衡阳,与湘乡只隔一座衡山,好事只怕早到了自己头上。可这话还不好挂在嘴里,说出去得罪的人太多,日后还怎么在湘人圈子里混?
迫不得已,李鸿章只得故技重演,打马出城,来到长江岸边的水师大营,对彭玉麟拱手道:“雪帅荣当大任,可喜可贺!”
因字号雪琴,故军中称彭玉麟为雪帅。彭玉麟故作矜持道:“有啥可贺的?”李鸿章道:“雪帅就要挥师上海,建立奇功,还不可贺?”彭玉麟道:“您是说上海差事。大帅托委,玉麟只能服从,不好推脱。其实要说建功,咱经营湘军水师多年,自湘江至长江,自两湖至赣皖,无往而不胜,眼看就要围攻金陵,不正好建奇功大功么?”
“是啊,金陵在望,指日可下,老师却偏偏把雪帅支开,也不知他老人家怎么想的。”李鸿章话留半句,又转而夸赞起湘军水师来,“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是雪帅水师控制长江,曾国荃诸将所领陆师不可能取得一个个重大胜利。如今只剩金陵未破,有无水师已无关紧要,老师觉得你闲着也是闲着,才特派你远赴上海,以免你无事生非。”
湘军水师为彭玉麟亲手打造,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倾注了他全部热情和心血,可说没有他彭玉麟,就没有湘军水师,也没有水师所取得的一个又一个辉煌战绩。彭玉麟也就把水师当作心头肉,视为己出,最不能容忍旁人说半个不是。这会儿听李鸿章出言水师可有可无,不禁怒从心头起,一拍桌子道:“放屁!离开咱水师,怎么围攻金陵?”
话出口,才意识到火发错了对象,向李鸿章抱歉道:“请少荃兄原谅,玉麟不是说你。”
李鸿章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心下暗自得意,问道:“雪帅不是说鸿章,又说谁呢?莫非说九帅?据说最初老师要派九帅去上海,九帅都已应承下来,忽又反悔,才向老师推荐你,让你做替罪羊。湘军人才济济,派谁不是派,也不知老师和曾老九干吗不肯放过雪帅。”
“这有啥可奇怪的?曾老九想独夺金陵胜利果实,才设法把我彭玉麟支开。”彭玉麟嚯地立起身,要往营外走,“我得找大帅评评理,不能让曾国荃一人好处独享。”李鸿章背后直乐,张开嘴皮,不阴不阳,送上一句冷语:“雪帅可得想清楚了再走,到曾老九大哥面前去评理,理难道会偏向你外人一边?”
彭玉麟有些泄气,刹住步子,回望李鸿章道:“少荃兄教我,怎么与曾国荃过招?”李鸿章道:“不是与曾国荃过招,是得说服老师,让你留下来,水陆两师共围金陵,不然光凭陆师,也不可能完成收复金陵大业。”
彭玉麟点头道:“也是啊,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得同仇敌忾,一致对敌。少荃兄说说,我该怎么办?”李鸿章道:“好办得很,雪帅只管找老师要求,把水师带往上海。”彭玉麟说:“大帅会同意吗?”李鸿章说:“当然不会同意。”
不会同意,还要求个啥呢?彭玉麟心里嘀咕,旋即明白过来,拍着脑袋道:“真的撇开水师,光凭陆师围攻金陵,肯定不可能取胜,大帅自然不会让我将水师带走。水师是玉麟一手创建的,交给别人,不一定指挥得动,从围攻金陵大局出发,大帅也会考虑收回成命,让我留在水师大营,与士兵们同生死,共存亡。”
嘴里嘀咕着,彭玉麟大步出营,上马入城,走进督衙,对曾国藩大声道:“大帅信任,派玉麟救援上海,玉麟欣然接受。只是上海人生地不熟,非精兵强将,不足以守城拒敌。玉麟统管水师多年,水师营里一兵一卒都是玉麟亲手**出来的,好指挥,易节制,大帅就让玉麟带领水师,征发上海吧。”
水陆两师犹如湘军两只大翅,相辅相成,呼应联动,怎么能抽走水师,让陆师单独面对金陵长毛呢?可不给水师,又让彭玉麟带什么兵好?湘军陆师兵力有限,无法分兵。四省零散清兵,没啥战斗力,无济于事。几营淮勇人数不够不说,也非彭玉麟所募,不一定听他指挥。唯一办法就是回湘募勇,可山远水长,时间又来不及。曾国藩为难起来,说:“雪琴先回水师大营,让我先考虑考虑,看给你派什么兵好。”
彭玉麟出得签押房,李鸿章正候在外面,上前道:“老师如何答复?”彭玉麟说:“没完全说定。”李鸿章道:“雪帅还可会会曾老九,要他找老师求求情。”彭玉麟说:“他肯定也想留下水师,怎么会给我求情?”李鸿章说:“他不留你,怎么留得住水师?”
不是曾国荃多嘴,曾国藩也不会派自己救援上海,彭玉麟心里正有气,经李鸿章这么一说,昂着脑袋赶往曾国荃大营,道:“九帅也是的,大帅派你去上海,你不去就不去,干吗让我给你垫背?要我去上海也行,不过事是你惹的,你得到大帅那里说清楚,把水师交我带走,否则我单枪匹马,怎么救援上海?”
彭玉麟要带水师救援上海,又谁替湘军对付太平军长江水面上的兵船?就是留下水师,没彭玉麟运筹帷幄,仅凭粗人杨载福率水勇横冲直撞,水师还能发挥应有作用么?曾国荃拔腿离营,兴冲冲跑进督衙,把这个意思一说,曾国藩来了毛毛火,道:“要彭玉麟顶替你去上海的是你,要他留下来别走的又是你,到底得依你前言,还是该听你后语?”曾国荃道:“怪九弟脑瓜简单,多嘴多舌,冒出彭玉麟名字。”
曾国藩也意识到不能支走彭玉麟,说:“水师离不开彭玉麟,彭玉麟也不愿离开水师,又派谁去上海呢?”曾国荃道:“就派李续宜吧,这个安徽巡抚只那么重要,谁做都一样。”
曾国藩就找李续宜谈话,李续宜觉得上海天宽地阔,大有作为,痛痛快快答应下来。
有人痛快,也就有人痛苦。李鸿章得知曾国藩将上海差事付与湘乡蛮子李续宜,怎么也想不起他这个安徽人,跳长江的心都有。可长江在城外,不是想跳就有跳的,才不得不隐忍下来,走进巡抚衙门,去见李续宜。
安庆向为安徽省会,抚衙一直设在安庆,李嘉端任巡抚时,安庆被太平军攻占,才移驻庐州,此后一直没迁回来。待李续宜接任巡抚,安庆已被湘军收复,经请示曾国藩同意,就近在总督衙门旁边祠堂挂上巡抚衙署牌匾,督抚之间有事,联系起来方便。
李鸿章走进抚衙时,李续宜正在后衙喝药。他本来体弱多病,常年征战沙场,身体每况愈下,四十来岁的人,仿佛八十老头,天天离不开药罐子。外人面前却还要充硬朗,不愿给人病夫印象,以免影响仕进。这会儿李鸿章贸然来访,李续宜忙放下药碗,先在身上喷些麝香,盖住药味,才匆匆出迎,把客人请入书房。
李鸿章何等精明之人,闻得李续宜一身麝香味,还隐隐夹杂着其他异味,就知他刚服过药,是不想被人知道,才欲盖弥彰。其实湘军大营里谁都清楚李续宜乃病夫一个,只不过没谁当面道破。李鸿章也不会拿人病痛说事,只是望定李续宜,故作惊讶道:“家门大兄即将赴任上海,实乃天大好事,怎么看你脸色有些不对劲啊。”
李续宜用手搓搓脸皮,说:“少荃兄怎么看出不对劲?”李鸿章故弄玄虚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家门大兄有喜,却一脸黯淡,这可不是好征兆。”
李续宜暗怪李鸿章胡说八道,嘴上却说:“莫非少荃兄还会看相不成?”李鸿章说:“鸿章不会看相,倒是小时常随爷爷出诊,见多各色病人,识字后又翻看过家藏医书,多少懂些医理,有人身患疾病,试着望闻问切,一般不会有误。”
病人对与病有关的话题最敏感,李续宜忍不住问道:“少荃兄还有这个本事,就给续宜诊断诊断,看看我脸色黯淡原因何在?”
李鸿章往李续宜身前凑凑,装模作样,将他一番打量,说:“家门大兄从小元气不足,容易生病,后又离家从军,四处奔波,身体难免有些吃不消。不过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五行缺火,阳虚阴盛,气结血亏,导致体质羸弱。”
说到这里,李鸿章故意打住,从容喝口茶水,看看李续宜有何反应。李续宜只是笑笑,不动声色的样子。李鸿章又道:“常言道水火不容,其实到人身上,水火就得相容,否则就会失调出状况。像家门大兄缺火多水体质,由于弱火镇不住强水,以致水土流失过重,身体不容易保持平衡,生病患痛也就在预料之中。”
“水土流失过重?”李续宜脱口问道。李鸿章笑道:“鸿章说水土流失过重,意思是吃得再好再多,肠胃也留不住,没经充分消化吸收,就被过盛的水分稀释,排出体外。家门大兄实话告我,是不是有腹泻溏便情况?”
李续宜不得不点头道:“少荃兄真不愧医家出身,还真被你说中了。”李鸿章又道:“家门大兄从小生活在丘陵地区,习惯于干爽环境,无奈国家不宁,不得不离开本土,沿着大江大河追击长毛,本来就阳火缺失的体质遭遇阴湿侵害,自然不易固土保本。”李续宜讨教道:“如何才能固土保本?”李鸿章说:“五行缺火,尽量离开水盛之处。”
李续宜深以为然,还要追问,李鸿章顾左右而言他:“老师对家门大兄真不错,前次要雪帅做安徽巡抚,雪帅觉得光杆巡抚没意思,不愿离开水师大营,坚辞不受,让你顶替。这次上海危急,先派九帅,九帅推辞,继调雪帅,雪帅也不领命,又想起你来。”
一语击中李续宜身上某处神经,他想说什么,张张嘴巴,又赶紧闭住,没有出声。李鸿章见好就收,喝口已凉的茶水,告辞出来。
送走李鸿章,李续宜在书房里发一阵痴,忽觉腹胀,提着裤头就往厕所跑。拖泥带水,好不容易大解完毕,稍感轻松,连官服也懒得换穿,带上两名贴身卫士,匆匆步出巡抚衙门,准备去督府叩见曾国藩,推掉上海倒霉差事。
走上百十步,被一位道士模样的人拦住,说李续宜气色有异,要给他看相。卫士上前大声呵斥,想把道士赶开,李续宜摆手制住,问道士说:“道长如何看出本人气色有异?”
道士拉李续宜到路边凉亭里,相对坐下,这才慢条斯理道:“贫道一瞧大人,就知是个富贵相,不是钦差就是督抚。可从您灰暗脸色不难看出,明显阳火不足,气血亏欠,万万大意不得啊。”李续宜忐忑道:“何谓阳火不足?”
道士问过李续宜生辰八字,一边掐手指,一边似有所思道:“大人八字注定五行缺火,形诸于面相,也就显得阳虚阴旺,气色欠佳。”
李续宜默然无声,鼓眼看着道士,心里想起李鸿章所言,怎么两人的话如出一辙,仿佛事先对过口型似的?道士又道:“缺火多因水盛,水往低处流,大人不宜往水多低处去,需守静少动,才能固火保本。”
道士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李续宜已不大听得进去,只掏出些碎银,放他手上,掉头慢慢走开。也没再去总督衙署,悻然返回抚衙。道士望望李续宜背影,嘴角一笑,摇摇晃晃,步出城门,走进淮勇大营,去给李鸿章回话。
原来道士并非真正方外道士,乃新投李鸿章门下的皖省东流人周馥,字号玉山。周馥虽出身监生,因江南大乱,没能谋得一官半职,只好上街摆摊,算卦面相,维持生计。湘军老营迁至东流后,欲入曾门,曾国藩忙着部署安庆之围,无暇他顾,未获接纳,值李鸿章归营,转投其麾下。周馥世事洞明,为人老成低调,又写得一手好字,李鸿章募勇练兵,需人手筹粮办饷,襄办文案,正好派得上用场。又知周馥善于卜卦面相,特意让他守在抚衙门前,负责忽悠李续宜。忽悠得李续宜心灰意冷,掉头返回抚衙,往**一躺,一连三天没再出门。就是曾国藩派人召他商谈救援上海事宜,也称病不起。
听说李续宜卧病在床,病体堪忧,曾国藩专门抽出空闲,亲自赴衙探望。走进后堂,来到床前,见李续宜脸色灰暗,神情沮丧,难免心疼不已,一番温言相慰。
问过病情,又嘱咐其家人,好好端汤递药,曾国藩起身准备出门。李续宜这才弱弱地恳请道:“续宜这个身体状况,只怕难担救援上海大任,还请大帅酌情考虑,另选高明吧。”
这小子是不是不想去上海,才故意装病给你看?曾国藩心下存疑,又不好把话说穿,伤了将帅情分。其实早知李续宜是个病夫,曾国荃提他名字时,还犹豫过一阵,只是没有更合适人选,才想起让他去上海,既然他无意赴任,也不便勉强。
可又派谁好呢?曾国葆太嫩,张运兰太粗,鲍超是个莽夫,至于多隆阿之流,又非自己亲信,不可能把上海要地交给他。曾国藩已越来越意识到上海的重要性,不仅关乎整个江南战局,还牵涉到湘军未来安抚问题,没有得力干将,绝对不能轻易托付之。
直到此时,李鸿章三个字才进入曾国藩脑袋。可他还是有些犹豫,李鸿章毕竟系半路走进湘军老营的安徽人,非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嫡系人物,虽说他是自己十多年的门生。曾国藩有心想听听身边幕僚意见,以免不慎看走眼,贻误大事。
幕僚们都是聪明人,早知曾国藩在为救援上海人选犯难,主动上门,给他提供建议。先是陈鼐走进签押房,略带批评口吻道:“大帅眼光应该放开阔点,别只盯住湘军将领,也瞧瞧非湘籍人士。”曾国藩说:“你给我提提非湘籍人士看看?”
陈鼐不再拐弯,直言道:“少荃就是掌控上海和江苏不二人选。”曾国藩道:“你就这么看好少荃?”陈鼐道:“大帅是明眼人,可扳着指头数数,现有湘籍将领和幕僚里,谁像李少荃要文有文,要武有武,且肯任事,敢担当?”
“也许你没说错,少荃确实有这么优秀。”曾国藩笑望陈鼐,肯定他的话,却没说一定用李鸿章。陈鼐还要说什么,盛康走进来,道:“大帅就把上海交给李翰林吧。”曾国藩说:“理由何在?”盛康说:“上海华洋杂处,官商勾结,加之长毛环伺,虎视眈眈,随时会发起进攻,非精明灵活又能征善战的李少荃无法信任。”
曾国藩拈须而笑,还是没明确表态。
直到赵烈文一席话,才让曾国藩最后下定决心。赵烈文道:“救援上海,坐镇江苏,决不能用湘军老营之人,非他省人士不可。”
这说法新鲜,曾国藩一愣,道:“能静(赵烈文)莫不是对湘人有什么偏见吧?”赵烈文笑道:“大帅是湘人,烈文就是对湘人再有偏见,也不敢当您老人家面,直言不讳说出来呀。”曾国藩笑笑道:“此话倒也不假。”
赵烈文没笑,正色道:“大帅可否想过,湘军因太平军之兴而兴,没有太平军就没有湘军,一旦打下金陵,拿住洪贼,太平军不复存在,还有湘军存在之必要吗?到时就是大帅有心留住湘军,只怕朝廷也不允许啊。这不是烈文胡说,看看朝廷给湖广总督官文大量增兵,派僧格林沁大军压境山东河南,便可一目了然。”
说得曾国藩背膛一阵阵发凉,却不得不承认赵烈文所言不虚,也是自己必须面对的严峻考验。一时吱声不得,仰首望望天花板,暗暗哀叹一声。赵烈文明知曾国藩心里苦楚,却还要补充道:“湘军自创建以来,歼敌无数,功勋卓著,可十多年下来,已然老化,师老必暮,必疲,必腐,最后结局就是必败。”
话来得重,曾国藩无言以对。赵烈文又道:“既然败局难免,与其败在人手,还不如攻下金陵后,见好就收,以避大祸。只是捻匪未灭,洋人横行,国家不可没有劲旅支撑。劲旅何在?湘军无以为继,八旗与绿营靠不住,大帅正好趁救援上海之际,培植替手,发展新生力量,确保未来国家安全。”
这不是胡林翼临终前所寄遗函说过的道理吗?曾国藩早有此念,今被赵烈文道明,也就更加坚定了决心。他不出声道,是到该李鸿章出山担当大任的时候了,虽说他不是湖南人,可他有足够担当天下大任的品德和才智,又何必死盯湖南人,非湖南人不可呢?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只是湖南人的天下啊。
赵烈文一走,曾国藩随即叫过门外衙役,说:“马上把李鸿章给我叫来。”
此时李鸿章正在北门外训练淮勇,闻督府衙役说大帅有请,不禁怦然心动,不出声道,老师终于想起你这个学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