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咨文说咸丰皇帝于热河龙驭宾天,遗令六岁皇子载淳继位,以肃顺等八人为赞襄政务王大臣,辅佐朝政,同时赐慈安即钮祜禄氏太后御赏印和载淳同道堂印,下达圣谕须经慈安与载淳御审加印,方能发出。载淳幼不更事,同道堂印交其生母慈禧太后代管。慈禧太后就是那拉氏,儿子继承大统,母以子贵,由懿贵妃晋级为皇太后,位次于慈安太后。
怪不得圣旨开头与结尾处,分别盖有御赏和同道堂俩印,果然不出所料,朝中发生大变。咸丰驾崩热河,再没法猜忌压制自己,君臣恩怨就此了断,加之又有肃顺等王大臣辅政,湘军今后日子肯定好过得多。曾国藩暗舒一口长气,却不敢流露丝丝得意之色,相反一脸悲戚,仿佛死了亲爹似的。说死亲爹也没错,君父君父,君就是父,死君跟死父是一回事,虽说咸丰比自己小了整整二十岁,做爹有些说不通。
兵部咨文还有说明,各地督抚和都统概遵成例,不用去热河叩谒梓宫,只需各自奉灵祭奠即可。曾国藩命人布置灵堂,摆设香案,以便遥祭大行皇帝。
一切准备妥当,将举行祭拜仪式时,老营来了个不速之客,五短身材,尖嘴猴腮,操广东口音,自称曾氏家门,嚷嚷着要拜会大帅。湘军得势,尤其收复安庆,兵多将广,饷丰粮足,鼎盛一时,威震四方,上门认亲戚认老表认老乡认同窗认家门者多如过江之鲫,曾国藩只要有空,能接待尽量接待,留老营舞文弄墨者有之,发军中冲锋陷阵者有之,派各处跑腿走杂者有之,文不文,武不武,腿脚也不勤快者,便银两打发,不会让其空手而归。只是眼下忙于祭奠大行皇帝,哪有工夫理会闲人?门房自然不让广东客靠近大帅半步。广东客没法,只好找其他人引见。找来找去,找到李鸿章,说:“我叫曾耀光,大帅家门,想见他老人家。李翰林是大帅得意门生,烦请帮忙跟他说一声,百忙中抽点时间,听我几句忠告。”
灵堂哀乐响器已起,老师要祭拜大行皇帝,哪有时间见你这个凭空而降的家门?李鸿章道:“要见大帅,也不争在这一时一刻,过一阵子再说吧。”曾耀光说:“过一阵子,良机已失,再见家门大帅,为时晚矣。”李鸿章不耐烦道:“人死为大,何况还是大行皇帝,大帅怎能舍重就轻,先见你呢?”曾耀光不满道:“耀光是心系国家命运和生民安危,才迈进湘军老营的,李翰林最好识趣点,马上带我去见家门大帅。”
真不知天高地厚。李鸿章想教训教训这小子,无奈没空,只得哄道:“你说得如此煞有介事,鸿章也不好不依你,这就去劝劝大帅,叫他接见你如何?你先在这里等等,喝喝茶,吃些点心,我很快就回来。”让亲兵倒上热茶,摆些吃食,看住曾耀光。
脱身出门,只见曾国藩正被众人簇拥着,往灵堂走去。李鸿章大步上前,贴到曾国藩身边。快进灵堂,忽有武昌急件飞至,通报胡林翼已逝。曾国藩闻知,两腿一软,身子往地上缩去。还是李鸿章眼疾手快,双手往前一伸,将曾国藩托住,道:“老师千万得挺住,胡帅只盼您早率湘军收复金陵,不愿看到您就此倒下。”
其实李鸿章跟曾国藩一样悲痛,不是胡林翼给老师留下遗函,自己也许还在南昌赋闲,不一定回得到湘军老营。可老师悲伤成这个样子,只能先稳住自己,扶他进入灵堂。到底祭奠大行皇帝是大事,不能因胡帅之死出现差错,否则传出去,老臣们又要嚼舌头。
踉踉跄跄来到咸丰灵位前,曾国藩抻袍甩袖,趴倒于地,大哭大嚎起来。在场的人无不动容,以为大帅在为咸丰驾崩而悲,所谓爱之深,才痛之彻,恨不得代君赴死。殊不知是得到武昌噩耗,曾国藩悲从中来,明哭咸丰皇帝,暗悼战友胡林翼。
李鸿章也五体投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格外伤心。他更不会在意咸丰之死。南归八九年,尽管以脑袋作抵押,从六品升到三品,却是毫无含金量的虚衔,好不容易入得老师法眼,保举两淮盐运使,咸丰又不予恩准,李鸿章正耿耿于怀,他老人家是死是活,与咱有何关系?跟老师一样,李鸿章痛心疾首,哭得死去活来,也是冲胡林翼去的。胡林翼知遇之恩堪比天高,他就这么尾随先皇走了,以后自己有啥疑惑,遭遇挫折,又找谁问谁去?
虽说举国哀悼先皇咸丰,祭奠活动搞得轰轰烈烈,胡林翼死迅还是很快传开来。大家都说世上最忠实于咸丰的莫过胡林翼,咸丰前脚走,他后脚就跟了过去。朝廷好像也默认这个说法,又赠总督,又谥文忠,给予胡林翼崇高哀荣。
咸丰皇帝已然驾崩,胡林翼不幸长逝,可消灭太平军的事业还得继续,曾国藩强打精神,率湘军老营文官武将,浩浩****向安庆开去。
进入安庆城,设总督衙署和老营于陈玉成英王府,安顿妥当,曾国藩根据轻重缓急,处理完亟待处理的要务,然后着手谋划东取金陵大计。金陵是太平军经营十多年的老巢,墙坚城厚,兵多粮足,可不是想取就取得到手的,必须通盘考量,作好充分部署和周密安排。即召李鸿章、沈葆桢、赵烈文、孙云锦、陈鼐诸僚,入西花厅共商行动方案。孙云锦助曾国荃招降程学启有功,重回湘军老营,仍受曾国藩器重,入督衙管理机要,经办文案。归幕时还单独见过李鸿章,说程学启正随曾国荃驻防安庆城外,日后进城,一定拜见翰林大人。
众人入厅坐定,李鸿章先进言道:“欲东取,必先安西,稳定皖省局势。湘军大举围攻安庆之时,进攻湖北的长毛回救失败,李秀成退守苏浙,皖南基本掌握在湘军手里,只有陈玉成盘踞庐州,威胁皖北,与捻匪相互勾结,势焰嚣张至极,必须重点予以打击。皖北肃清,庐州光复,便可直击苏东,进窥苏南,威逼浙北,合围金陵城。”
曾国藩认可李鸿章的意见,又征求过沈葆桢几位看法,道:“肃清皖北确是当务之急,该从何处入手为妥?”李鸿章道:“如今皖北敌我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局面格外复杂。先说敌方,长毛和捻匪狼狈为奸,威胁不小;至于我方,虽有袁甲三、翁同书、苗沛霖三股力量,却各怀异心,惯于窝里斗,不仅形不成合力,还相互抵消,于大局极为不利。想稳定皖北,必须先解决这三个人的问题。”
“三个和尚没水吃,袁翁苗同处皖北,不乱才怪呢。”曾国藩沉吟道,“少荃觉得如何解决三人问题?”李鸿章道:“可以三管齐下,采取有保有压有打的办法,不能让三人同时存在。”曾国藩问:“保谁压谁打谁?”李鸿章道:“保袁压苗打翁。”
袁甲三剿捻有功,有保没错。苗沛霖首鼠两端,身在曹营心在汉,压一压有必要。只翁同书堂堂朝廷命官,安徽巡抚,又怎么打得?在座诸位吃惊不小,一齐盯住李鸿章,纷纷质疑道:“打掉翁同书?少荃不开玩笑吧?”
李鸿章正色道:“鸿章没开玩笑。翁同书做上安徽巡抚后,忌恨湘军功高震世,不仅没好好打过几天长毛和捻匪,还明里暗里给湘军设阻使坏,此君实在容他不得。尤其……”
尤其什么,李鸿章没再往下说,曾国藩却知他指的三河旧事。当初李续宾和曾国华身陷重围,飞书翁同书求援,他隔岸观火,不出一兵一卒,致使七千湘乡子弟兵全部献身,李续宾自杀,曾国华身首异处。可掂量此事,毕竟私仇大于公愤,曾国藩不好挂在嘴上,只淡然道:“少荃说说,怎么打掉翁同书?派兵把他镇压下去?”
李鸿章笑道:“镇压倒不必,老师只一封奏折,就可把他劾倒。”曾国藩道:“怎么个劾法?”李鸿章道:“定远失守,翁同书弃城出走;逃往寿州,再度败逃,以至皖北失控,局面不可收拾,极大延缓了湘军收复安庆进程。这与何桂清失城弃师之罪,又有何异?”
说得曾国藩热血翻滚,不禁暗暗咬了咬牙,觉得确实到了收拾翁同书的时候。只是翁同书不比普通巡抚,不是轻易撼得动的。曾国藩目光渐渐暗淡下去,道:“纵使翁同书罪不可恕,劾他理由也很充足,可他什么背景,莫非少荃不知?”
没等李鸿章作答,沈葆桢接话道:“官场中人都清楚,翁父翁心存多年把持工部和兵部尚书要职,现又以体仁阁大学士兼管户部,做到了汉员可能到达的最高品级。在翁心存作用下,大儿子翁同书官至巡抚,盘踞皖北;二儿子翁同爵以父荫授官,谋得员外郎,来势凶猛;三儿子翁同龢高中状元,身居帝师和中枢要位,更是不可一世。”陈鼐也道:“除翁家炙手可热外,还有祁隽藻等老臣,一向与翁心存同流合污,也会为翁同书说话撑腰。”
曾国藩有些泄气,道:“翁家背景深远,根基厚实,还想参劾翁同书,岂不引火烧身,自寻死路?少荃用心良苦,主意却不怎么高明。”李鸿章道:“不劾掉翁同书,皖北乱象丛生,何日才有转机?唯一办法就是扒开姓翁的,腾出巡抚位置,安排合适人选,尽快平定皖北。”
自受命两江总督之日起,曾国藩就琢磨着,如何将苏浙赣皖四省巡抚拿掉,换上自己的人,翁同书肯定得搬开。然事滋大体,岂可操之过急?曾国藩道:“此事不是闹着玩儿的,没十分把握,不可轻易动手。再说朝中新旧交替,形势并不明朗,凡事需多加小心才是。”沈葆桢道:“大帅过于谨慎了,朝中还有肃顺大人呢,以前为先帝倚重,如今新皇年幼,八大辅政大臣里又数他最有威望和手段,他在背后支持大帅,何事难成?”
曾国藩说:“幼丹(沈葆桢)所言不虚,没肃顺大人,也就没有湘军的今天。只是先帝在世,一统天下,朝中关系相对单纯。如今八大臣共襄军政,颁发圣旨还得慈安、慈禧俩太后同时加盖御赏印和同道堂印,局面如此复杂,咱们这些外臣更不可孟浪。”
陈鼐很有同感,道:“幼丹兄离京时间长,对朝中人事可能不甚了了。比如咸丰六弟恭亲王奕?,才情卓绝,精明干练,威信高隆,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全靠他出面斡旋,金帛议和,才稳定大局。却一向为咸丰所忌惮,处处设防,加之肃顺等人从中作梗,此次热河变故,他边都沾不上,连襄赞大臣也没捞到,不知会作何感想。”
赵烈文也道:“据说恭亲王曾苦苦恳求赴热河叩谒梓宫,与四哥见上最后一面,八大臣担心他动机不纯,找种种借口予以坚拒,彼此闹得很不愉快,这恐怕也不是啥好征兆。”
李鸿章向来善于统观大局,归纳道:“如此看来,目前朝中至少存在三股势力,一是以肃顺为首的八大辅政大臣,二是慈安和慈禧两位皇太后,三是留守北京的恭亲王奕?。鸿章姑妄猜测,咸丰帝可能担心子幼叔强,才不让奕?接近幼皇,只分权给肃顺等八大臣和两宫太后,以相互制衡,确保幼皇宝位稳固。要说咸丰帝心机不可谓不深,却偏偏忘记京师还掌握在奕?手里,把人家排除在辅政班子之外,哪天幼皇离开热河,摆驾回銮,奕?会不会心甘情愿打开城门,迎銮入宫?又据说热河行宫颇有几分热闹,八大辅政大臣独断专横,两宫太后极为不满,彼此闹得不可开交,若恭亲王奕?再掺和进去,咸丰帝苦心设计的平衡又能维持多久?后果如何,实难预料啊。”
曾国藩叹道:“翁家背景深远,朝中局势又不明朗,参劾翁同书,得慎之又慎。”
果如李鸿章所料,咸丰帝预设的权力平衡很快被打破,朝局大变。原来咸丰临死前,肃顺觉得载淳年幼,留着两位年轻太后,后患无穷,建议效法汉武帝,行钩弋之事。钩弋乃太子刘弗陵母亲,汉武帝担心自己一死,钩弋夫人年轻寡居,勾结外臣或异姓男人,架空幼皇,刘家江山不保,毅然杀掉钩弋夫人,以绝后患。
咸丰毕竟不是汉武帝,没有听信肃顺,只是挖空心思设计出分权制衡制度,以维护载淳皇位。不想隔墙有耳,两宫太后听闻肃顺之言,自然恨死了他。加之肃顺等八大辅政大臣肆意专权,俩太后更加不满,命身边太监安德海悄悄离开热河,赴京与恭亲王奕?取得联系,趁新皇扶咸丰梓宫回京之机,设计逮捕八大臣,判处肃顺斩立决,其他七人或自裁,或流放,或革职。事发辛酉之年,史称辛酉政变。旋即两宫太后移御养心殿,垂帘听政,改年号为同治,定来年(1862)为同治元年,取共同治理国家之意。奕?受封议政王,主持军机事务处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统揽朝政。
得知朝中政变,肃顺弃市,曾国藩震惊之余,心情久久无法平静。肃顺是朝中少数几位支持汉人带兵的满大臣,过去湘军为咸丰所忌惮,皆因有他斡旋,才一次次度过危机,一步步发展到今天。肃顺已死,朝中无人,两宫太后和恭亲王对湘军会是什么态度,曾国藩一点底都没有,难免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还有为对付八大臣,两宫太后与恭亲王结成同盟,一夜政变成功,如今八大臣势力不复存在,三角关系成为双边对峙,彼此互为对手,局面能维持多久,谁也说不准。即使没有恭亲王,外廷内宫相安无事,可新皇才只六岁,母壮子幼,想不出乱子,也难上加难啊。一句千年古训在曾国藩耳边响起:牝鸡司晨,国之祸也。
国祸将至,湘军将去向何方?曾国藩正纠结不已,曾耀光也追至安庆,跑到督衙门口,喊着要见家门大帅。门房只好入报,说有自称大帅家门的人求见。曾国藩说:“哪来的家门?叫啥名字,有何贵干?”门房说:“叫曾耀光,说从楚军大营来,有左大人信函。”
原来东流白跑一场,曾耀光又转赴浙江楚军大营,企图游说左宗棠,劝其起事,弄点名堂出来。此时的楚军不足万人,势单力薄,左宗棠岂敢作非分之想?写上几句话,让曾耀光回头再找曾国藩试试。曾耀光如获至宝,这才赶到安庆,来堵曾国藩。
听说左宗棠有函,曾国藩才同意放人进来。门房传令出去,曾耀光随即出现在签押房门边。曾国藩抬眼瞧去,见来人又矮又黑,目光飘忽,就有些不怎么喜欢。可既然让人进了屋,还得客气点,问道:“你就是曾耀光?”
曾耀光露出满嘴黄牙,谄媚道:“正是正是。一笔难写两个曾字,耀光才斗胆来见家门大帅。”曾国藩道:“你接触过左大人?”
“耀光刚去过楚军大营,手里还有左大人亲笔函呢。”曾耀光双手呈上信套。曾国藩接过去,从信套里抽出一纸,确属左宗棠笔迹。纸上仅有四句话: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后边有注,说是题神鼎山。
曾国藩脑袋不觉一热,目光落在“鼎”字上面,久久没法移开。
曾耀光偏偏头,观察着曾国藩表情,觉得有戏,小声探问道:“家门大帅意下如何?”
曾国藩一言不发,像没听到曾耀光声音似的。曾耀光继续道:“家门大帅可知,朝野都在议论纷纷,国家大不幸,新主幼稚,两宫垂帘,亲王主政,乱局必生也,非圣人出,不可戡乱。圣人何在?就在安庆总督衙署里。”
依然没见曾国藩有何反应,只是目光从左函之“鼎”字移到“似”字上。曾耀光趋前半步,还想说什么,曾国藩摇手止住他,说:“你可以走了。”
曾耀光张大嘴巴,木然未动。曾国藩对着门外喊声送客,亲兵应声进屋,门板样竖到曾耀光身后。曾耀光才不得不转过身,慢慢朝门外走去。曾国藩拿过笔,几下划掉左宗棠函件上的“似”字,改成“不”字,连接前后字句,成为:鼎之轻重,不可问焉。
出门后,曾耀光没离开安庆,开始四出活动。找过曾国荃,又找彭玉麟,再找曾国葆、鲍超及盛康、陈鼐他们。在这些人面前,曾耀光的话来得更露骨:大清气数已尽,湘军如日中天,只要高举义旗,口呼驱除鞑虏,复我中华,自然云集响应,大功唾手可成。
能推翻大清,大哥做上皇帝,自己就是响当当的亲王。曾国荃被曾耀光说得心里痒痒,猛然闯进签押房,嚷嚷道:“王侯无种,帝王有真。当今朝政混乱,江南无主,正是上天所赐良机,大哥可千万不能错过。只要您下定决心,登高一呼,九弟马上率领湖湘子弟兵,挥师北上,杀向京都,攻下紫禁城,扶大哥荣登大宝。”
曾国藩默然无声,偏首遥望窗外高天。但见流云如缕,忽聚忽散,忽卷忽舒,忽禽忽兽,忽花忽草。曾国藩拂拂手,示意曾国荃出去,尔后以指醮茶,在桌上写了个“妄”字。
曾国荃颓然而出。不久彭玉麟进来,说:“新皇年幼,两宫再精明,也属女流之辈,不谙时势,不通世情,朝廷必将乱套,大帅正可取而代之。若觉得把握不大,可与太平军结盟,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大清。大清灭亡,再回头拿掉太平军,也不为晚。”
没等彭玉麟说完,曾国藩又把他支走,仍指醮茶水,又写下一个“妄”字。接着曾国葆、鲍超、盛康、陈鼐也先后走进签押房,胡言乱语一番。曾国藩依然不为所惑,把他们统统轰走,在桌面上留下一个个“妄”字。
众人你进我出,都没能打动曾国藩,曾耀光大失所望。别无他法,只得又去找李鸿章:“家门大帅最听翰林大人的,可得好好劝劝他,抓住此千载难逢之机,成就帝业。”李鸿章笑道:“你这么忙前忙后,要老师做皇帝,目的何在?”曾耀光道:“目的明确,一是大清暴虐,生灵涂炭,消灭清妖,民心所向;二是小人姓曾,日后天下归曾,小人脸上也光彩。”
李鸿章又笑笑,道:“鸿章不姓曾,又何必替你曾家瞎操心?”曾耀光说:“凭翰林大人大才,又是家门大帅得意门生,一旦他老人家登基做上皇帝,还会亏待您不成?到时我跟他打声招呼,至少给你弄个宰相之类干干。”
“曾先生有此美意,鸿章也不好不识抬举,怎么也得游说游说老师,玉成此事,到时我老人家也癞子跟你月亮走,沾沾大光。”李鸿章乐道,要曾耀光先别走开,只管等他好消息,然后拔腿赶往签押房,去见曾国藩。
也是被曾耀光和曾国荃几个搅得心烦意乱,曾国藩正在屋里生闷气,见李鸿章也来凑热闹,劈头盖脸道:“少荃莫不也受曾耀光蛊惑,上门诱我反清称帝?”李鸿章笑道:“可不是?曾耀光大言炎炎,说只要动员老师举旗成事,日后宰相非学生莫属。学生南归征战,出生入死,不就想着出将入相,大贵大富么?跟老师反清成功,有宰相可做,又何乐而不为?”
听李鸿章口气,就知正话反说,曾国藩狠狠挖他一眼,不满道:“别油嘴滑舌,玩世不恭,你到底什么意思?”李鸿章一敛笑容,正色道:“学生意思简单,砍下曾耀光脑袋,免得他扰乱军心,影响湘军东进金陵消灭长毛之大业。”
曾耀光不过胡说八道几句,就拿掉他脑袋,是否也太狠了点?曾国藩半晌无语,不知该不该听信李鸿章。李鸿章继续道:“虽说朝廷出现惊天变局,可恭亲王非等闲之辈,主政伊始,就调整军事布局,增兵湖北,扩充官文实力;起用僧格林沁,统率大军驻扎山东河南。这一西一北两股力量,正好对苏皖形成钳夹之势。”
话到此处,李鸿章停顿片刻,才又道:“老师想没想过,朝廷为何如此用兵?”曾国藩道:“不明摆着窥视金陵,威胁长毛吗?”李鸿章意味深长道:“看似窥视金陵,威胁长毛,其实真正目的是窥视老师,威胁湘军啊。”
曾国藩心头一震,道:“少荃意思,朝廷已在戒备湘军?”李鸿章道:“不是吗?可知恭亲王之雄才大略,不在其兄之下啊。”曾国藩道:“看来有恭亲王总理朝政,大清乱不了,任何人也别想做非分之想。”李鸿章道:“学生正是此意。”
曾国藩叹道:“没办法,咱还真只能借家门脑袋,消除朝廷疑虑,以免节外生枝。少荃去叫曾耀光,要他来见我。”
曾耀光正眼巴巴等着李鸿章传达好消息,见他终于返回,赶忙上前道:“家门大帅意欲何为?”李鸿章笑嘻嘻道:“经鸿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老师终于心有所动,决定跟你交个底,你这就过去吧。”
曾耀光满脸惊喜,道:“耀光早就知道,凭翰林大人三寸不烂之舌,家门大帅一定会被你说服,下决心举旗起事。”一边往门口走去。没走两步,又回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耀光说话算话,事成之后,一定好好给你美言,叫家门大帅提你做宰相。”
欢天喜地来到签押房,曾耀光刚出口喊声:“家门大帅,耀光来也!”门后猛然跃出两位高大亲兵,将他扑倒在地,几下锁住,牵着就走。曾耀光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大叫道:“我来与家门大帅商量大事,你们到底要干啥!”
亲兵拿把烂布,塞进曾耀光嘴里,几下拉出签押房,推上马车。来到城外河滩,车没完全停稳,就将曾耀光从车上拖下来,刀头一挥,砍下脑袋,让他做了冤死鬼。
处决曾耀光的动作不大也不小,很快传至京城。
其时恭亲王奕?正秉承慈禧太后懿旨,派人查抄肃顺的家。抄家力度可不小,抄出大量金银财宝,还有满满几箱书信。宫中啥都不缺,慈禧无意于金银财宝,却对那几箱书信颇感兴趣,让奕?仔细验看,到底是哪些人手痒写给肃顺的。奕?遵旨查验过,列出明细单子,还将重要信件装盒,带进宫中,交慈禧过目。
见信件大都为朝廷内外官员所写,一个个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慈禧心里来气,暗忖权力真是个好东西,肃顺一朝权在手,大小官员就视他为皇上,只差没喊万岁了。当即指令奕?,关押一批,撤职一批,流放一批,看以后谁还敢轻视皇上,巴结权臣。
奕?自然照办。慈禧解过恨,忽又想起一个人来,召奕?问道:“肃顺专权时,动不动就举荐曾国藩,还有胡林翼等湘军人物,怎么没见曾大总督信函呢?”奕?说:“微臣也留意过,确没发现曾国藩只言片语。”
慈禧难以置信,道:“不对呀,肃顺如此常识曾国藩,难道他无动于衷,不略表感激之情?”奕?道:“也许在曾国藩看来,自己受命两江总督和钦差大臣,担当剿匪大任,都是皇恩浩**,并非肃顺所能决断,也就用不着搭理他,只要懂得感恩皇上就已足够。”
慈禧疑虑冰释,笑颜展露,道:“是啊,多几个曾国藩这样的忠臣,谁撼得动咱皇皇大清!安庆已复,也不知曾国藩在忙些啥?”奕?说:“据微臣所知,他正忙着制订东进金陵规划,估计不日就会呈报上来。”
咸丰当朝时,慈禧冷眼旁观,觉得曾国藩忠心可鉴,而今代儿皇掌管同道堂印,千钧重担压在肩头,看谁都觉得居心叵测,对统兵汉臣更不敢轻易言信。当即对奕?道:“听说打下安庆后,湘军势焰高涨,曾国藩威望日隆,不知于朝廷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奕?道:“太后只管放心,朝廷有厚恩于曾国藩,他应该不会乱来。”慈禧道:“曾国藩也许不会乱来,可他手下人会不会兴风作浪?”
奕?胸有成竹道:“他手下人有个啥,太后也不必多虑,咱早已给湖北增兵,又让僧格林沁率军南压,借曾国藩几个胆,量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慈禧道:“曾国藩毕竟是汉人,咱们要保也要防,不能倏忽大意啊。”
“太后英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奕?诺诺,想起一事,“听说曾国藩进驻安庆后,督衙门庭若市,要官位的,要钱物的,甚至怂恿他起兵反清的,不乏其人。当中有个曾耀光,以家门名义跑到曾国藩面前,摇唇鼓舌,要他趁新皇年幼,朝中无主,天下局势未定,举旗造反,被曾国藩叫亲兵拉到城外砍了脑袋。”
慈禧半惊半喜,高声道:“竟然还有此等奇事?”奕?道:“两江衙署和湘军老营里有咱线人,他们亲眼所见,才发秘函禀报给我的。”
看来还是咱属羊的人忠顺啊。慈禧心下窃乐,开言道:“好好好,曾国藩忠贞不二,是大清福音啊。既然他如此有仁,咱们也不能没义,毫无表示是不是?”
奕?问道:“太后觉得如何表示?”慈禧道:“曾国藩已是钦差大臣和两江总督,又刚加太子太保,再往上只能授予协办大学士了。”奕?道:“就赏授协办大学士吧,反正曾国藩也不可能入朝视事,给个空衔,让他高兴高兴,尽快攻下金陵,也好了却先帝遗愿。”
意见得到统一,授命曾国藩协办大学士的圣旨很快拟定,下达安庆。曾国藩手捧圣谕,久久望着协办大学士几个字,激动之余,有些不可思议。本以为肃顺受死,朝中无人,再没谁给你撑腰,不料恰好相反,依然得到朝廷信任和器重,确实有些奇怪。
曾国藩左思右想,怎么也思不明白,想不清楚。树有根,水有源,到底谁这么眷顾你曾国藩呢?是两宫太后,还是恭亲王奕?,或是其他朝中重臣?
正在曾国藩疑惑不解时,陈鼐走进签押房,抱拳表示祝贺。曾国藩道:“圣恩深重,国藩心有不安啊。”陈鼐道:“大帅攻坚克难,收城复地,功高震世,做个协办大学士,实至名归,有啥不安的?”曾国藩道:“仅因功高么?从前咱也没少灭长毛呀。”陈鼐说:“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曾国藩说:“其他什么原因?”
“刚接到京都密友来信,说恭亲王奉两宫懿旨查抄肃顺家时,发现一箱子书信。”陈鼐不紧不慢道,“这些书信大都是朝廷内外大小官员写给肃顺的,里面竟然没有大帅一张纸和半句话。慈禧得报,懿颜大悦,对大帅赞不绝口。”
当初何桂清败逃,两江无督,肃顺寄函透露给胡林翼,为自己争取到两江总督肥缺,曾国藩一时冲动,准备写信感谢肃顺,被李鸿章制止,才投笔作罢,否则信件到得奕?和慈禧手里,还真不知后果如何。想到此处,曾国藩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只听陈鼐又说道:“还有就是曾耀光杀得好,尽得慈禧和恭亲王欢心,觉得大帅是天下最大忠臣,绝对靠得住。”曾国藩欣然道:“曾耀光话语悖谬,自己找死,并非老夫执意杀他。”
先帝驾崩,肃顺获罪,眼看根基已失,又为慈禧和恭亲王倚重,真是大幸啊。宫里有靠山,朝中有大树,自己又新晋协办大学士,身兼钦差大臣和两江总督要职,再不用缩头乌龟样,前怕狼后怕虎,完全可昂首挺胸,放开手脚,该干吗就干吗。比如皖赣苏浙四省巡抚,必须尽快换人,否则处处受牵扯,连招兵买马,筹饷办粮,也无人肯出力气,更别想打到金陵去。尤其安徽位置特殊,局势不稳,影响大局,非拿掉翁同书不可。这小子主政安徽后,全省军政越发混乱,连民团头子苗沛霖都拿捏不住,再度叛投太平军,公然与朝廷叫起板来。
不过翁家势力太大,不可小觑,没充分理由,想随便参倒翁同书,几乎不太可能。曾国藩决定召集幕僚碰碰头,以便出具杀伤力足够的奏折,一拳置之于死地。当即吩咐陈鼐:“把李鸿章几位叫来,老夫有事交待。”
陈鼐应声出门,见外面已等着数位客人,号称江南名士,说是欣闻曾国藩升任协办大学士,专程前来祝贺。曾国藩让人摆上好茶好果,热情接待,耐心陪聊。都是泛泛之聊,聊江南风光,聊古圣先贤,聊天文地理。
聊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为首的汪姓名士袖出一赋,趋前两步,呈给曾国藩,恳请不吝赐教。曾国藩客气着接住,低首一瞧,是篇《不动心赋》。正好盛康迈步进来,问是不是大帅有召,曾国藩点头说是。
见主人有事,几位名士不好赖着不走,抬了屁股,告辞出门。曾国藩挽留几句,躬身送出门外。汪名士紧贴过来,哈着腰道:“在下天资愚钝,才疏学浅,赋文写得粗鄙,还请中堂大人一定批评点拨,日后再来聆听教诲。”
曾国藩心知汪名士要你点拨是假,叫你在他赋上美言是真,也好拿大旗做虎皮,向人显摆,沽名钓誉,混个虚名玩玩,弄口软饭吃吃。却也不便硬性拒绝,答应抽空研读。
这里曾国藩被汪名士几个缠住不放,盛康躲在签押房里无聊至极,顺手拿过桌上《不动心赋》,瞄了几眼。只见里面写道:使置于妙曼蛾眉之侧,问吾动好色之心乎?曰不动;又使置于红蓝大顶之旁,问吾动厚禄之心乎?曰不动。
盛康忍俊不禁,呸了一声。也是手心实在痒得不行,拿过桌上笔管,一旁提道:妙曼蛾眉侧,红蓝大顶旁,尔心都不动,只想见中堂。
刚放下笔,曾国藩送客回来,见《不动心赋》边上题着四句话,脸色一沉,盯住盛康道:“人家献赋求教,关你何事?你写字于旁,叫我怎么落墨点评?”盛康不以为然道:“此种矫情之作,莫非也值得大帅落墨赐教?”
曾国藩唉一声,耐心道:“你以为老夫傻,看不出是矫情之作?老夫人至天命,此种狐假虎威之小人做派还见得少么?有道是小人不可得罪,小人本事不大,能耐不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旦惹恼他,调动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同年的同年,给你使绊子,下套子,足可陷你于危境,甚至让你身败名裂,小命不保。你想过此后果没有?”
吓得盛康冷汗都冒了出来,道:“真有这么严重?”曾国藩说:“此事要说多严重,还就有多严重,不信你等着瞧吧。”盛康说:“咱字已写在赋上,又涂不掉,大帅没法点评,又该如何是好?”曾国藩说:“把赋带走,重抄一遍给我,我再在上面留语。”
盛康不解道:“各人笔迹不同,汪名士来索取时,岂不一眼看出重抄过?”曾国藩说:“这倒无妨,我说你视其赋文和书法为珍宝,执意拿去收藏,特另抄了一份给我。”
屁都不是,何谈珍宝?盛康心有不愿,却只能怪自己多手,不得不收下《不动赋》。
少顷,陈鼐及李鸿章、沈葆桢、赵烈文、孙云锦几位陆续进屋,分列左右,等着曾国藩发话。曾国藩咳一声,清清嗓子,说了重启参劾翁同书议程的想法。
各位都觉得曾国藩今非昔比,背后有慈禧太后和恭亲王奕?撑腰,保证一折参倒翁同书。只赵烈文顾虑道:“大帅可知,翁心存教咸丰读书时,恭亲王也在一旁陪读,也算翁老师学生,据说师生情谊还不错。如今恭亲王总理朝政,大臣奏折须经他手处理,再呈送两宫,大帅参他老师儿子,不怕他系念师生旧情,捂着罩着,甚至记恨于心?”
奕?跟翁家渊源深远,与你曾国藩却啥关系都没有,在你和翁家两者之间,人家屁股会坐到哪一边,自是不言而喻,若奕?执意偏袒翁家,你懵懵懂懂递上劾书,不仅参不掉翁同书,还会得罪议政王,岂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见曾国藩举棋不定,沈葆桢开口道:“恭亲王做过翁心存学生不假,两人师生情谊深厚也千真万确,但翁同书贪生怕死,连续两次弃城失师,耽误朝廷消灭长毛,也不是捏造出来的,事实明摆着,谁也抹不去,相信恭亲王会以国家利害为重,处理好大帅奏折。”
陈鼐和孙云锦也有同感,认为奕?不是小人,不会因为做过翁心存学生,就让罪有应得的翁师傅儿子逍遥法外,影响收复金陵大计。
几位这么一说,曾国藩重拾信心,问李鸿章道:“少荃怎么没吱声?”李鸿章道:“几位说得有道理,还须鸿章多言吗?”曾国藩道:“你说你的看法嘛。”
李鸿章清清嗓子,说得头头是道:“恭亲王总理朝政,有心袒护翁同书,咱们也拿他没法。好在还有两宫太后帘后坐阵,恭亲王不可能一手遮天,压下老师奏折,不往上呈。再说恭亲王也是明白人,知道私情与军国大事孰轻孰重,徇私枉法后果如何。洪贼盘踞金陵,非湘军无人灭之,为保翁家人,得罪曾老师,因小失大,留下长毛后患,想必恭亲王也不会干。”
李鸿章把话说透,曾国藩再无任何顾忌,说:“这就好。麻烦几位下去,各拟一份奏稿上来,看看谁写得最好,就用谁的。”
几位都是文人,草拟奏折纯属拿手好戏,隔日上午就交稿上来,以供选用。几经讨论,几位于翁同书弃城失师事实皆了如指掌,对其恶劣性质也认识透彻,拟起劾章来,自是言词凿凿,说理充分,曾国藩一一看过,认为都不错,只是总觉稍欠火力。
直到李鸿章劾稿送至,曾国藩才眼前一亮,不禁拍案叫起绝来。
劾稿不到六百字,却字字千钧,句句见血。共分三个层次。首先历数翁同书举措不当,守城不力,不顾军民生死,只顾自己逃命,连弃两城。此系实情,人所共知,不可否认。继而指出翁同书数道奏折违背事实,出尔反尔,自相矛盾,又列出其自辩和开脱之词,予以反驳,让翁同书再无继续辩解之余地。最后强调翁同书如此行为,不该逍遥法外,应革职拿问,以肃军纪,点明给予处罚之必要。还不够,又重重砸上一句:“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翁同书之门第鼎盛而瞻顾迁就。”把朝廷欲看在翁家“门第鼎盛”,给予“瞻顾迁就”从轻发落的后路完全封死。
劾稿写到这个份上,想不佩服都难啊。曾国藩由衷赞叹道:“老辣老辣,委实老辣!看来少荃天生就是理文案办公牍的料子,所拟奏咨函批,皆大有过人之处。真是后生可畏,将来必定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监,亦未可知啊。”
谁的耳朵都乐意听好话,老师评价如此之高,李鸿章心里得意,只嘴上谦虚道:“老师过奖了,舞舞文,弄弄墨,纸上谈兵,能有何建树?还梦想超过老师,学生可没这么狂妄。”
曾国藩拈须而笑,道:“前人强不如后人强,学生超过老师,是大好事,不是坏事。少荃啊,别小看舞文弄墨,文道即人道,文章白纸黑字,所呈现的都是作者品性与才情。换句话说,文如其人,一个人缺乏超凡之智慧,高深之识见,丰厚之学养,练达之人情,以及明晰之思路和入木三分之文笔,又怎能写出入情入理入心之好文章来?反观古圣先哲,明君贤臣,哪个又不是文章大家,辞赋高手,对不对?”
说得李鸿章越发沾沾自喜,肚里想,照老师这么说,他推崇你的文章,就是认可和看好你本人,哪天有啥机会,还会忘了你,不委以大任么?
劾折发往北京,奕?一瞧,左右为难起来。翁同书毕竟是自己老师儿子,治他罪吧,伤及师生情分,放过他吧,又打击曾国藩积极性,于清剿太平军大业不利。也就不置一词,交由两宫太后决断。东太后慈安不懂朝政,凡事皆问西太后慈禧。
慈禧念及翁心存做过帝师,欲宽恕翁同书,又想曾国藩尚且不敢以翁家门第鼎盛,瞻顾迁就,自己若念私情,包庇翁同书,又怎么说得过去呢?只得下令将翁同书锁拿京师,交刑部和都察院处置。两部院摄于慈禧雌威和曾国藩势焰,且翁同书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自不好含糊,按律判其拟斩监候,留待秋后问斩。
判决一下,翁心存犹闻晴天霹雳,晕死在地。家人忙乱半天,又放血,又灌药,他才渐渐醒过来,对守在床前的翁同龢说:“千万记住,曾国藩和李鸿章两个狗东西,与咱翁家不共戴天,日后一定给你大哥报仇雪恨!”
翁同龢点头答应着,已是泪流满面。安慰父亲几句,便急急出门,走进恭王府,跪倒在奕?面前,说家父命悬一线,请看在师生一场份上,救他一命。
毕竟师生情重,奕?顿生恻隐之心,以老师翁心存重病需照顾为由,恳求慈禧网开一面,让翁同书暂且回家尽孝,待父病稍有好转,再按律处置不迟。也是翁家面子大,又有奕?说情,慈禧不得不同意翁同书出监归家。翁心存年老多病,悲愤交加,不久后逝世,翁同书又持服百日,才重新入监,直至遇赦,另判流放,拣回一条小命。
曾国藩主要目的是拔开翁同书,腾出安徽巡抚位置,朝廷已经将其查办,要不要他命已不重要,也就没再揪住不放。考虑安徽战略位置太重要,赶紧举荐水师提督彭玉麟接任巡抚。无奈彭玉麟不愿撇开自己一手创建的水师,坚拒不受,只得另保已获安徽按察使的李续宜。从此安徽受控于曾国藩掌心,局势渐渐好转。连苗沛霖也觉得太平军好景不可能太长,暗中降清,诱捕英王陈玉成,庐州回到大清手里。只是狗改不了吃屎天性,不久苗沛霖再度反清,被僧格林沁清兵所败,手下不想再跟着他瞎折腾,背后捅他刀子,要了他狗命。
且说推举李续宜做上安徽巡抚位置的同时,曾国藩又具片保荐左宗棠和沈葆桢,出任浙江与江西两省巡抚,奕?和慈禧不折不扣,照片批准。原任浙江巡抚王有龄受何桂清案牵连削职,李元度失去靠山,茫然无措。偏偏曾国藩再度上折,劾其谎报军功,旨令发往边疆效力。还是后来左宗棠、沈葆桢和李鸿章联名奏保,李元度得免遣戍,放归乡里,老死平江。
见曾国藩一口气换掉治下皖赣浙三省巡抚,仅留江苏巡抚薛焕暂时没动,李鸿章暗暗激动起来,心想老师也该考虑考虑俺这个学生了吧?李续宜、左宗棠和沈葆桢不是弱角,升任巡抚没话可说,咱李鸿章也不比他们差到哪里去,弄个江苏巡抚干干,应该还能胜任。
可曾国藩迟迟没有动静,李鸿章实在坐不住了,跑到签押房去探听虚实。曾国藩却只字不提江苏巡抚之事,唠叨起家常来:“听说少荃发妻病故后,又订了一门好亲,还是太湖赵氏状元之家闺秀,有没有此事?”
李鸿章满心装着江苏巡抚顶戴,哪有兴趣谈论其他话题?无奈曾国藩亲口发问,不得不答道:“确有此事。发妻周氏从小体弱多病,嫁进李家后,与咱聚少离多,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加之逃亡在外,水土不服,终至一病不起,弃我而去。也是赵大人看得起,将千金许配于我,回幕湘军老营前已订下婚约,准备年后成婚。”
“周氏早逝,实属不幸。可赵家有女,愿嫁少荃,又是好事。毕竟状元门第,大家闺秀,与你合肥两代进士之家,翰林才子,倒也匹配。”曾国藩真心为李鸿章高兴,“还听说赵女八字好,有旺夫贵相,成婚之后,少荃定会好运连连。”
运好不好,要看老师如何栽培,与未婚妻旺不旺夫有啥关系?李鸿章心下暗忖,嘴里笑道:“老师吉言,但愿学生能时来运转。”曾国藩笑道:“日前令兄来信,说令堂思恋故土,带着全家大小回了磨店。为使你好运早日到来,老师准你假期,归家完婚如何?”
说得李鸿章喜忧参半。喜的是岁尾年头,老师准假,既可回家成婚,又能侍奉母亲大人,何乐而不为?忧的是此时离开湘军老营,一旦老师心血**,将苏抚位置另许他人,岂不错失良机?李鸿章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默然无语。
见李鸿章犹豫不决,曾国藩笑道:“家国家国,无家何以言国?男人立身于世,有家才有责任心,才可委之以大任。少荃归家成婚,解除后顾之忧,不仅不会耽误你报国,还有益于更好地为国效力。老师也是军中事务繁忙,不然跟着走上一遭,给你做做主婚人。”
一番话说得李鸿章暖暖的,下定回家成婚决心。曾国藩又道:“为师预料,少荃举办婚事,张树声、周盛波、刘铭传、吴长庆等皖中团练头子定会前去祝贺,届时你代我问声好,看他们有无加盟湘军共抗长毛之意愿。”
怪不得老师催你回去成婚,原来还有这层用意。只听曾国藩继续道:“少荃可知,安庆之围没解成,李秀成回师东南,攻占苏南浙北数十府县,又以其大本营苏州为省会,建了个什么苏福省,大量招兵买马,一下子发展到三十多万人马,几乎与杨秀清时代不相上下。反观湘军主力,也就五万有余,加上分散四省之清兵,满打满算不到十万,兵力如此悬殊,欲围攻金陵,又谈何容易?故少荃此番回乡完婚,正好动员皖中民团来入,当有大用。”
李鸿章答应着,回到住处,赶紧写信请示大哥李瀚章,是否可遵师命,回家成婚。请示不过谦辞而已,大哥不可能不同意,皆因长兄为父,不能少了这个礼数。一边又发函给四弟蕴章,要他禀报母亲,适当筹备筹备。这才叫来已入湘军当差的三弟鹤章,商量回程路线。时间紧迫,不可能来回折腾,干脆就近先至太湖,接上新娘后,再一同北上,经潜山,走桐城,过庐江,然后取道肥西,回磨店老家。
商议妥当,赶紧清点行李,带足聘金和盘缠,准备隔日起程。隔日一早起来,正待出门,曾国藩派人送来大包银子,作为贺礼。随即陈鼐、盛康、赵烈文、丁日昌等同僚也纷纷前来祝贺,同样免不了礼金打发。
推让几下,李鸿章还是谢过,收下贺礼。又有几起同僚奉送礼金礼物,李鸿章一一笑纳,让刘斗斋记到本子上,以备日后人家有喜,再还礼回去。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已是日出三竿。在刘斗斋等亲兵陪同下,兄弟俩蹬马西行,朝太湖方向而去。快到县境,忽闻不远处锣鸣鼓响,鞭炮喧天,走近一瞧,原来道旁站着上百团勇,为首名叫王有道,曾随李家兄弟打过太平军,得知李鸿章入县接亲,专程率勇来迎。
旧友重逢,分外欢洽,携手共赴赵家。赵家早有准备,办了盛宴,招待李家兄弟和王有道众人。李鸿章恭恭敬敬呈上聘金,赵畇欣然接住。小住两日,花轿扎好,莫姑娘将赵小莲扶入轿中,李鸿章护卫在侧,王有道率团勇前呼后拥,向潜山进发。
到达潜山,又有周士盛团勇迎来送往,好不热闹。如此晓行夜宿,紧赶慢走,眼看来到桐城,天色渐晚,前头人欢马叫,只见孙云锦一边招手,一边高呼李翰林,飞奔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人,说是程学启和何安泰。
见面相识毕,几位拥着李鸿章,入城落宿,摆下酒宴,连喝边叙话。李鸿章叫着程学启字号道:“方忠入湘军后,已独立成营,正转战皖北,怎么到了桐城?”
程学启动动嘴皮,不知从何说起,倒是孙云锦口齿伶俐,论起半年来发生在程学启身上的事情,无不令唏嘘。原来数月前,曾国荃进攻集贤关受挫,孙云锦接到李鸿章书信后,以程学启事奉养母甚孝,献计曾国荃,捉拿程唯栋母子至军中,威吓程母,学启不降,诛其亲子。程母大恐,依计化装成丐妇,入程学启军帐,伏地痛哭,乞其降清。程学启深念养母恩重,且安庆危急,凶多吉少,心生降意。偏偏守城主将叶芸来已有戒备,闻丐妇入营,怀疑有诈,派八百壮士持令招程学启入城相见。程学启知事不妙,手持令牌,骗开营门,率何安泰、丁汝昌等手下干将八十二人,急投安庆北门外曾国葆之营,协助曾氏兄弟攻破集贤关。程学启骁勇善战,谋略过人,却毕竟是位降将,曾氏兄弟不怎么信任,连曾国藩也写信提醒两位弟弟,多加小心,谨防其变。湘军将士更是妒其敢战有功,恨其降前杀死不少湘勇,怂恿曾氏兄弟除之以绝后患。还是孙云锦拿全家性命担保,安庆城中程家妻小又被叶芸来杀掉,程学启骨肉了断,立誓灭贼报国,围攻安庆时身先士卒,第一个冲入城内,杀敌无数,曾氏兄弟才稍改看法,保举其从三品游击。接下来的无为、东关诸战,又在何安泰、丁汝昌等旧部协助下,累立战功,擢为正三品参将,受命自立营头,扩军为开字营。谁知攻占三河后,曾国葆为报曾国华被杀之仇,大肆屠降,程学启劝阻不能,彼此闹僵,几欲反目。与曾氏兄弟共事困难,只好带着何安泰、丁汝昌数位亲兵回到桐城,侍奉养母,日后去向如何再说。得知孙云锦也在桐城,便与何丁找上门去,向他讨教。事关几位前途问题,孙云锦一时也拿不准,巧闻李鸿章接亲途经桐城,三人远道出迎,也好当面问计。
李鸿章不便离间程学启与曾氏兄弟关系,只是说:“曾国葆报仇心切,做事出格,也能理解,方忠不必计较。如今李秀成在苏南浙北大肆扩充势力,兵多粮足,若想围攻金陵,仅湘军人马和四省清兵,远远不够,还怕方忠无用武之地?”
听李鸿章如此说,程学启精神为之一振,顿觉天宽地阔,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