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回城走进洪家大院,李鸿章就开始动笔,很快拟出复折。
复折自然是以曾国藩口气写给皇上的,言辞凿凿,信誓旦旦。说是君父有难,京师危急,勤王乃臣子应尽职责,义不容辞。只是鲍超南蛮一个,半辈子足不出江南,在家门口打仗还算差强人意,去往人生地不熟的北方作战,肯定无法信任。为有效保卫京师,维护国家主权,非得比鲍超更有号召力的将帅带兵勤王不可,还请皇上恩准微臣亲自领兵北上,报效君国。若觉得微臣能力有限,难担大任,还有文双全的湖北巡抚胡林翼,也可以适当考虑。
果如李鸿章所料,复折发出不久,英法联军炮火便已轰塌城墙,攻入北京,杀向紫禁城,前去捉拿咸丰。半道英国公使馆秘书龚橙听说咸丰不在皇宫,带着联军直奔万园之园圆明园。却迟到半步,咸丰已率王公大臣和皇子皇妃,离园出城,望热河逃去,名曰东狩。没逮住咸丰,联军兽性大发,大抢大掠,放火把圆明园烧成废墟。给联军带路的龚橙乃道光名臣龚自珍儿子,名人之后做汉奸,容易轰动,龚橙一时臭名昭著,知名度比其父还高。
吓走咸丰,烧掉圆明园,联军才派代表,与咸丰同父异母弟弟恭亲王奕?议和谈判,签下《中英北京条约》与《中法北京条约》,赔款通商,开放口岸。俄国虽没参战,也找上门,趁火打劫。咸丰八年英法联军攻克广州,俄国便趁人之危,占领不冻港海参崴,逼清签订《瑷珲条约》,规定乌苏里江以东为中俄共管。眼下英法联军攻进北京,俄国又如法炮制,强迫清廷签署《中俄北京条约》,确定乌苏里江以东包括海参崴与库页岛在内的四十万平方公里土地归俄所有。四十万平方公里可不小,足有十个台湾大,相当法德两国面积之和。
议和谈判结束,曾国藩折子也送抵北京,奕?交付快马,飞传热河行宫,请咸丰御览。危难之际,见曾国藩愿挺身而出,咸丰心存感激,回旨表扬他深明大义,公忠体国,谕告议和已成,不必出师勤王,安心剿匪就是。
谕旨发回祁门,曾国藩捧读毕,长长舒出一口气。洋人犯京之初,咸丰与朝廷惊慌失措,后果如何,懵懂难料,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李鸿章却看个透彻,预言成真,眼光确实毒辣。曾国藩暗暗佩服学生大智大慧,自然更加高看一等,厚爱一筹,越发器重和倚赖。
勤王之事已然过去,曾国藩一心专注江南战场,调动四省清兵,协助湘军各营,全力围攻安庆。与此同时,湘川豫诸省清兵也向湖北集结,与西征太平军形成对峙。陈玉成和李秀成攻鄂不得,守皖不成,一时不得要领,竟由主动变为被动,围魏救赵策略宣告落空。
形势略有起色,曾国藩绷得紧紧的神经稍一松弛,忽又念及李元度,好久不见,不知他在干些啥。毕竟是湘军故人,只要知错就改,还可重新任事。曾国藩就想着与李元度见个面,好好聊聊,沟通沟通。派人去找,说早离开祁门,回了湖南平江老家。问回去何干,说是应浙抚王有龄之邀,募得八千平江勇,准备开赴浙江,攻打太平军。
一下子又点燃曾国藩心头怒火,一把抓过桌上墨砚,狠狠一扔,咚的一声,将楼板砸个深坑。你李元度就这么离不开王有龄?没有王有龄,难道会死人不成!还要给他募平江勇,真是岂有此理!平江乃湖南地盘,平江勇就是湖南兵,怎能背叛湘军,为王有龄所用?曾国藩平生最恨背信弃义之徒,只想将李元度捉拿归案,就地正法,以解心头之恨。
就地正法自然不可能,曾国藩准备以徽州之败,参李元度丢城弃师之罪。也是太过愤激,手腕老颤,没法握管,才叫过亲兵,去请李鸿章来拟稿。
亲兵出得签押房,正碰上李鸿章来见曾国藩,一脸的愁云惨雾。李鸿章刚收到大哥李瀚章从南昌寄来的家书,说他原配周氏病入膏肓,危在旦夕,请速速归去。还说母亲心疼周氏,急得什么似的,要儿子见信起身,动作稍迟,只怕就见不着活人了。人生最大憾事就是生离死别,李鸿章赶紧来向曾国藩告假,好回去见周氏最后一面。
走进签押房,没等李鸿章开口,曾国藩就青着一张老脸,说:“叫少荃来,是请你代为拟稿,老夫要参李元度徽州镇守不力,违令出战,城破兵败,不仅陷祁门于危境,还影响我师围攻安庆进程。”李鸿章道:“兵无常胜,打败仗就要参奏,是否欠妥?”
太平军汹汹西进,皖鄂危急,正需文武同仇敌忾,共渡难关,都学李元度背信弃义,叛主求荣,还要不要戮力破敌?不行,此风不可长,此人不可饶。曾国藩拍着桌子,吼道:“徽州兵败弃城,滞留赣浙边境,数月才归祁门,没个交待,又不辞而别,回平江募勇去投王有龄,这小子混账不混账?少荃与李元度关系密切,其无耻行为,想必早有耳闻吧?”
李元度何时走的人,没跟谁说过,募平江勇投靠王有龄,更不可能提前透露给别人。李鸿章说:“次青该不会这么糊涂,做出此等傻事吧?”曾国藩没好气道:“事已至此,少荃还要给他开脱。不是你说好话,两月前李元度返归祁门时,我就已对他采取必要措施,他也不至于嚣张到这个地步,公然从我湖南募兵,跑到浙江去投王有龄之所好。”
纵使李元度有过,可也不能完全怪他,你老人家也有一定责任。李元度肯回祁门,说明有悔过自新意愿,你老人家见不得他太光鲜,态度过于粗暴,让他又惧又懊,才失望而去,另谋出路。可这话不好明言,李鸿章只得说:“反正王有龄归老师节制,次青募勇去投王有龄,与投老师也没啥区别,都是为打长毛,老师没必要过于计较。”
正是这句话激怒曾国藩,他嘶哑着嗓子吼道:“他王有龄是他王有龄,我曾国藩是我曾国藩,怎么能相提并论呢?王有龄归我节制没错,归我节制并不代表我跟他同穿一条裤子。道不同不相与谋,我迟早会把他拿掉,换上真正能打长毛的人。我真不明白,王有龄买通李元度去投奔他,你少荃拼命为姓王的说好话,是不是也得了他好处?”
这话已有些不讲理,李鸿章也来了气,道:“老师大人大量,想不到也说出这种伤人的话语来,太不可理喻。”曾国藩道:“不可理喻就别理喻,我用不着别人理喻。”
两人都在气头上,声音越来越高,惊动众僚,纷纷来思补轩看热闹。想劝又插不上嘴,想拉又不知拉谁好,只得一旁小声嘀咕:李元度有错是不假,可大帅也太不能容人。胜败乃兵家常事,打败仗就揪住不放,日后谁还敢带兵打仗?何况李元度有恩于大帅,几次与大帅生死与共,大帅如此对待他,确实有失公允,说忘恩负义都不为过。
偏偏曾国藩耳朵尖,听到这些议论,火气更大。无奈众口难辩,只有指着李鸿章,威逼道:“说句话,你到底拟不拟稿?”李鸿章也犟道:“学生不能拟稿。”曾国藩说:“不拟就算了,我也会写字,自己可以拟。”
闹到这个地步,李鸿章想告假回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负气道:“老师一意孤行,硬要参劾李元度,学生不能再侍奉老师,只好提腿走人。”曾国藩更不客气,道:“悉听尊便,想留就留,爱走就走,我没捆着你双腿。”
当着众幕僚的面,曾国藩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鸿章想不走,都有些难为情,只得起身挪步,朝门口走去。到得门边,又回过头来,希望老师开口说句挽留的话。曾国藩虎着脸,没理睬李鸿章,更无改口意思。李鸿章一只脚已迈到门外,眼睛依然望着曾国藩,可怜巴巴道:“学生走了,老师请多加保重,注意劳逸结合,湘军不能没有你,大清也不能没有你。”
曾国藩冷冷扔过去一句:“不用你操心,我不是三岁小孩,自己能管好自己。”李鸿章哀伤道:“长毛攻湖北不成,定将回师安徽,老师还是早些撤离祁门,免遇不测。”
曾国藩将头扭到一边,不再搭理这个一向倚为臂膀的学生。李鸿章泪流满面,抬起门里那只脚,迟疑着挪过门槛,来到外面。悻然回到笃素斋,几下清理好行李,走出洪家大院。刘斗斋已牵过黄膘马,伸手来扶。李鸿章蹬鞍上马,手勒缰绳,迟迟不愿放松。黄膘马甩尾踢腿,昂首嘶鸣,急不可待的样子。李鸿章几度回头,奢望老师出现在大门口,唤自己回去。或有人追过来,以老师名义,劝自己下马,返回老营。
可大院门口冷冷清清,什么动静也没有。唯有寒风瑟瑟,撩脱枝头黄叶,缓缓坠向地面。李鸿章仰天浩叹一声,咽下苦涩泪水,打马往西南方奔去。
回到南昌大哥家,妻子周氏已奄奄一息,只差没咽最后一口气。母亲和家里女眷正守护一旁,见李鸿章进门,把他让到近前。李鸿章蹲到周氏床边,满心悲伤,无语先噎,半天说不出话来。周氏感觉出什么,合着的双眼猛然睁开,见丈夫近在目前,脸上掠过一丝艰难的笑意。干枯的手抖抖擞擞,从被里伸出来,无力地握了握,似想抓住什么。李鸿章捉紧周氏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哽咽道:“都怪为夫长年奔波在外,没好好陪伴照顾你,以至你大病不起,也不能稍尽夫道,为你奉汤递药。”
成婚近二十年,李鸿章先奔功名,继为京官,回籍后东征西讨,与周氏待一起的时间极为有限,屈指可数。可毕竟夫妻一场,又共同生育女儿经溥,彼此血浓于水。正因如此,李鸿章非常看重这份夫妻情,得知周氏病重难愈,不惜与老师闹翻,离开祁门,急着赶回南昌,送周氏最后一程,以免留下终生遗憾。
周氏以为再见不到丈夫,不想李鸿章意外出现在面前,顿时心情大好,竟能勉强坐起来,吃力道:“还能最后看上夫君一眼,死可瞑目矣。”
“别说傻话,你要好好活着,经溥还小,不能没有你。”李鸿章从女仆手里接过药碗,服侍周氏喝下,“这次我不走了,再不离开你半步,天天跟你与经溥在一起,做个稍微称职点的丈夫和父亲。”周氏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岂可儿女情长,说这种没出息的话?好在我已活不了几天,再不会拖你后腿。”李鸿章道:“快别说不吉利话,不然我生气啦。”
周氏摇摇头,说:“我自己的病,自己心里最清楚。此生能与你夫妻一场,我已知足,怪只怪自己没福气,不能给你生儿续后,这是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你还年轻,我死后,赶紧找个身强体健的女人,多给你生几个儿子,像你一样考功名,做大官。还记得几年前逃难至磨店的小莲小姐吧,出身名门不说,又才貌双全,通情达理,颇有旺夫之相,不知已许配人家没有,若还待字闺中,夫君娶进家门,是份好姻缘。”
也许聚少离多,难得在李鸿章面前说几句话,周氏才趁着还有些力气,唠叨起来。李鸿章没打断她,让她过过嘴瘾。周氏说的也是真心话,她一直体弱多病,费了大劲才生下女儿经溥,半个儿子都没留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不能不说是人生缺憾。
多说会儿话,周氏再坚持不住,喘着粗气躺下,随即沉睡过去。李鸿章想起刚见过一面的母亲,去她屋里问安。母亲抹泪道:“可怜周氏年纪轻轻,竟一病不起。老天怎么不开眼,用病魔折磨年轻人,却让我这个老不死的活得硬硬朗朗。老而不死是为贼,再这么活下去,叫我这个贼婆子老脸往哪儿搁?”李鸿章安慰母亲道:“母亲别为周氏担忧,她会好起来的。”母亲摇头道:“她是回光返照,只怕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你可得有准备。”
母亲见多生死,周氏情形自然瞒不过她双眼。李鸿章默然无语,看着脚尖发呆。只听母亲又道:“刚才我们几个走后,周氏又说到没给你生儿子的话吧?”李鸿章点头道:“这是她的心病,不难理解。”母亲说:“她觉得对不起你,也怕自己死后,没人披麻戴孝,上坟烧香。”李鸿章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怪我俩没儿福呢?”
正好几位小孩打闹着从门口经过,李经方也夹在里面。李经方系六弟昭庆儿子,名字还是李鸿章取的。现年四岁,长得聪明伶俐,颇得大人欢心。母亲望望他调皮的身影,转头对李鸿章说:“老娘倒有个办法,不知你和周氏意下如何。”
不知母亲有啥办法,李鸿章道:“自成婚之日起,周氏就体弱多病,能给我生下女儿经溥,已经尽了大力,眼看不久于人世,还指望她生个儿子出来不成?”母亲说:“周氏指望不上,可以指望人家呀。”李鸿章说:“指望谁呢?”母亲说:“你觉得经方如何?若你看得上,我给六儿说说,将经方过继给你俩,这样周氏走时,也好有人送终。”
这倒也可行。在数位侄儿当中,李鸿章最喜欢懂事可爱的李经方,说:“儿子求之不得,就看周氏想法如何,还得先问问她。”母亲说:“你问问吧,周氏会同意的。”
李鸿章回头问过周氏,她自然乐意,也为丈夫有了儿子高兴。接着母亲叫去小儿李昭庆,将过继李经方的事说了说。李昭庆略略迟疑,还是答应下来。二哥出身翰林,已是三品命官,说不定以后还会往上升,经方过继到他名下,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比给自己做儿子要强多少有多少,又何乐而不为呢?
双方说妥,一大家子聚到一起,办理过继手续。手续也不复杂,出具过继契文,交换李经方生庚八字,让他跪到祖宗和爷爷牌位前,得到先人认可,又亲口喊过李鸿章夫妇父亲母亲,就算是两人正式儿子。又欢欢喜喜过了门,喝过过继酒,仪式告成。
有了儿子,周氏如愿以偿,心满意足。李经方来到床前,以儿子名义递过几天汤药,周氏才合上双眼,含笑离去。李鸿章悲痛不已,可毕竟遂了周氏遗愿,略觉安慰。又让李经方披麻戴孝,热热闹闹将周氏葬到南昌郊外山上,算她没白在李家做过近二十年媳妇。
丧事甫定,李鸿章独守空房,又伤心了好一阵子。想起二十年原配夫妻,如今阴阳阻隔,生死茫茫,好好的家已不复存在,加上官场行走一场,要功无功,要业无业,可谓家国两头空。堂堂男子汉,无家无国,何以立足于世?从没有过的失败感袭上心头,李鸿章难免自怨自艾,哀叹命运多舛,蹉跎大半辈子,依然四六不着调。
知道李鸿章情绪低落,兄弟们只要有空,就来陪他聊天,帮着解解闷。聊身边琐事,也聊湘军和皖赣苏浙新闻。曾国藩更是绕不开的话题,说是李鸿章离开祁门当天,他就迫不及待寄走参劾李元度的折子。旋即圣旨下达,革去李元度徽宁池太广道实职。曾国藩遂了愿,王有龄更是偷着乐,派人带上重金,送到李元度手上,给他刚练成的八千平江勇做军费。有兵有钱,李元度底气十足,打着安越军旗号,率勇离开平江,准备途经江西,开向浙江。
这个世道,手里有军队,就是大爷。李家兄弟羡慕不已,怂恿李鸿章,也回安徽募支队伍,像李元度样牛一把。李鸿章笑道:“天下乱哄哄的,办团练拉队伍者多了去了,可有几人真正干出了名堂?李元度是做给老师看,你不收留我,还参掉我的职务,我偏要干点动静出来,让你后悔后悔。可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暂时还说不准。”
李鹤章觉得二哥顾虑太多,说:“别管李元度事好事坏,二哥若能募支像样的军队,保证曾大帅会立即召您回去。”李昭庆说:“就是曾大帅不理二哥,近者江西巡抚毓科、安徽巡抚翁同书,远者浙江巡抚王有龄、江苏巡抚薛焕,肯定也会诚邀二哥加盟。”李凤章也说:“另有以署钦差大臣身份回督安徽军务的袁甲三,与二哥渊源深厚,也是好去处。”
李鸿章不为所动,叹道:“周氏新逝,我哪有心思募勇投靠他人?只想静心陪陪母亲,与经方和经溥多待待,享受享受天伦之乐。”
四十不到,正值盛年,哪是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兄弟们知道李鸿章还放不下湘军阵营,等着曾国藩召回。其实周氏去世不久,曾国藩就写来亲笔信,表示安慰,还检讨自己,不知李鸿章家有急事,话说得不好听,伤了师生情分,求其原谅。知李鸿章还在悲痛之中,也没说召回,只嘱节哀顺变,好好读书,侍奉母亲。这就是曾国藩,架子端得起,也放得下,又深谙人情世故,明知此时号召李鸿章,他也不好意思回去,才话留三分。
老师能放低姿态,李鸿章深受感动,也在信中自责脾气急躁,缺乏理智,没能设身处地为老师着想,说了不应该说的话,请求宽恕。曾国藩自然不计前嫌,回信要李鸿章别往心里去,锅与铲搁到一起,不可能不碰不撞。碰撞不是坏事,有碰有撞才算有缘,力气才使得到一处去。李鸿章深以为然,信里表示认同。又劝曾国藩早些搬离祁门,迁到靠近长江的东流,好就近指挥湘军水陆两师,攻克安庆。
信寄走后,李鸿章坐在屋里,又将老师的信重温一遍。两人负气分手,却互不计较,还能书信往来,沟通音讯,除师生情谊还在,就是彼此都有再走到一起的潜在意愿。曾国藩知道李鸿章是个人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去,不想把他推入别人怀抱,故以信安抚。李鸿章明白当今能灭太平军者,除湘军外再没有第二支军队,想成大事,立大功,只能跟曾国藩一起干。你有情我有意,两人虽各处赣皖,相隔数百里,却心息相通,难舍难弃。
时间过得快,眨眼进入咸丰十一年(1861),曾国藩又有信送到南昌。道过家常,说过战局,又告知李鸿章,湘军老营即将搬离祁门,移师东流。当初驻节危地,确实是个错误,若听进李鸿章意见,早些迁走,也不至弄得狼狈不堪,差点坏了大事。
老师就要脱离险境,李鸿章放下一颗心来。正准备拈管回信,报说有客来访。还不是平常客,是江西巡抚毓科。督抚乃地方大员,兄弟们不敢怠慢,在大哥李瀚章率领下,出门恭迎。毓科借了个来由,就是给老人家拜年,李蕴章忙把母亲请出来见客。叙过礼,母亲退入后堂,兄弟们继续陪毓科喝茶说话。
毓科真正目的自然不言而喻,就是想招李鸿章入幕。可他没直接说明来意,话绕得有些远:“少荃是次青好友,拒绝代拟弹劾好友奏稿,才得罪曾大帅,脱离湘军老营。此事在官场中传开,无不为少荃重情厚义,钦佩不已,交口称赞。各位也知道,次青道员职已被大帅劾去,他别无选择,只好率八千平江勇,借道江西,开拔浙江。途经义宁、新奉、瑞州一带,连打几场胜仗,大大改善了江西紧张局面,为此本抚特意为他请功,皇上已下谕赏其布政使衔,品秩已高过原先道员。次青本想绕经南昌,拜会少荃兄弟几位,只是战事繁忙,浙抚王大人又催得紧,不敢耽误,才托我代为造访,传达心意。”
毓科如此说,是要告诉李鸿章,他如何善待人才,尽管李元度带兵去投王有龄,也乐意替他请功,为他争得大位。言下之意,若李鸿章有心跟着他干,绝对不会吃亏。李鸿章却暗怪李元度糊涂,老师弹劾他,一是以申军纪,二是敲他警钟,盼他悔悟,早日回营,谁知他逞一时之能,募勇赴浙,岂不是公然与老师彻底决裂?
心里这么想着,李鸿章不露声色,顾左右而言他,没接毓科的茬。毓科知道李鸿章无意于己,只得起身走人。兄弟几位送到门外,毓科又留下话,要李鸿章好好想想,何时想明白,何时告知他,反正江西抚衙就在南昌,近水楼台先得月。
就在毓科造访李家这段日子里,李元度已率领安越军进入浙江,几次取胜于小股太平军。王有龄大喜,竭力向朝廷保荐,让他收获浙江按察使实缺。李元度扬眉吐气,感觉良好,听说李鸿章不愿入幕毓府,写信劝他到浙江去,还把王有龄大大赞美一番,说他如何慧眼识珠,如何知人善用,简直是天下第一号伯乐。李鸿章唯有苦笑,觉得李元度急功近利,眼光短浅,不想想王有龄系何桂清阵营里人物,又是祁隽藻和翁心存扶上去的,老师迟早会把姓王的拔掉,还投入他怀抱,岂能有好结果?
李元度的信到没多久,浙江巡抚衙门专门来人,呈上王有龄亲笔信,还有大包银子。李鸿章没看信,就知里面写些什么,要来人带着银子走人。来人讨要回信,不然回去没法跟巡抚大人交差。李鸿章只好动笔,借口母亲在堂,不便远游,请王大人见谅。打发走来人,李鸿章就拿过王有龄信函,一把火烧成灰烬。
接着江苏巡抚薛焕和安抚巡抚翁同书也派人送来信函,盛邀李鸿章入幕。薛焕大谈江苏物阜民丰,商肥贾富,暗示李鸿章,只要到他门下,不升大官,至少也可发大财。翁同书则嘲笑曾国藩无容人之量,赶走李元度和李鸿章这样的大才。还说以前误以为李鸿章是曾氏死党,如今才知并非这么回事,弃暗之后,正好投明,入幕安徽抚衙,以大展身手。话后意思,当年李鸿章主动上门,没有接纳,不是不认可他才干,是缺乏了解,如今前嫌尽释,只管放心去投就是。李鸿章自然不予理睬,继续安心在家陪伴母亲,教经方和经溥读书写字。
还有更搞笑的,安徽凤台老秀才苗沛霖,趁乱在寿州拉了支团练,几次小胜来去无踪的捻军,被朝廷赏了个道员衔,自觉了不起,也具函招聘李鸿章。理由是两人都系安徽志士,安徽事只能安徽人才办得好,外人都靠不住。数省巡抚诚聘,李鸿章都不放在眼里,一个顶着道员衔的小小团练头子,也想拉你入伙,这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影子。
李鸿章当然也有动心的时候,比如福建巡抚来函,催他赶紧就任延建邵道。这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实缺,过去在湘军老营办差,没怎么放在眼里,如今无处可去,若能到职,也算实至名归。说不定还能干出些政绩,造福百姓,以遂平生之愿。只是福建天高皇帝远,延建邵道又偏远,又穷困,只怕难有出息,还是下不了决心。
要说李鸿章一向干脆果敢,遇事该决则决,该断则断,从没如此谨小慎微过,是不是年纪偏大,又遭遇过太多挫折和打击,才变得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事实也是离京南归八九年,跟过不少人,打过不少仗,办过不少差,虚位空衔也一路升到三品,却要军队没军队,要地盘没地盘,拿不出像样政绩和功劳,才心虚气短,手足无措。
见李鸿章无所适从,兄弟几个都替他着急,说不愿寄人篱下,做人幕僚,赴任福建延建邵道也不是不可考虑,至少能拿份薪水,补贴家用。说不定还能干出什么业绩,获得上升空间,至少比在家闲着强。人闲得太久,就像家具弃置不用,会生锈腐朽。
也是不愿生锈腐朽,李鸿章渐渐坚定了赴闽决心。就在准备动身南行时,家里来了位客人。客人不是别人,乃李鸿章同年进士沈葆桢。李鸿章喜出望外,带同年拜见母亲,再与众兄弟把酒临风,开怀畅饮。酒至半酣,停杯投箸,又步入书房,品茗叙旧。
两人不仅是同年,还曾为翰林院同事。咸丰三年李鸿章回籍南归后,沈葆桢也离开翰林院,去监察院做了御史。接着离京外放,先做贵州道御史,继转辗赣浙两地,任过几处地方知府。因办事得力,资历渐深,年前擢升吉赣南道职。可沈葆桢厌倦官场尔虞我诈,不愿同流合污,以母亲年迈多病为由婉辞,在福建侯官(福州)老家办起了团练。
“在湘军老营当差时,多次听老师提及幼丹(沈葆桢),说你官做得好,带兵也很有一套,赞赏之情溢于言表。”李鸿章给沈葆桢递上醒酒茶,坐到他对面,“团练办得好好的,怎么舍得离开老家,别母远行,到了南昌?”沈葆桢笑道:“还不是少荃抛弃曾大帅,他老人家觉得身边少个说话的人,邀我去安徽入幕,我只好离闽北上。途经南昌,知你枯居家中无聊,特来陪你说说话,也看看伯母。”
李鸿章又羡慕又嫉妒,说:“谢谢幼丹还记得鸿章落魄之人,专程来家中探望。老师已移师东流,准备举湘军和四省清兵之力,抓紧围剿安庆,正用得着你这样的文武大才。”沈葆桢笑道:“少荃既然知道大帅正需用人,为何偏偏出走,溜回南昌?”
师生祁门之争,江南官场无人不晓,想必也传到了沈葆桢耳里。李鸿章道:“幼丹应该知道,鸿章只因次青之事,与老师意见相左,才一时负气出走。至今想来,当时确实过于冲动,真是后悔莫及。”沈葆桢道:“后悔用不着,只需跟我一起走,去东流面见大帅,他肯定高高兴兴接纳你。”李鸿章道:“好马不吃回头草,好女不嫁二夫郎。去年鸿章走得理直气壮,如今夹着尾巴,不请自去,岂不被人笑话和小瞧?”
这倒也属人之常情。沈葆桢道:“那少荃准备咋办?”李鸿章道:“准备沿你来时路,赴任福建延建邵道,做几年地方官,看能否有些建树。”沈葆桢忙摇手制止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李鸿章道:“做官又不是做贼,有何不可?”沈葆桢道:“福建官场腐败不堪,去做这个道员,白白浪费光阴不说,弄不好陷入人际泥潭,一辈子脱不了身。”李鸿章道:“有这么可怕吗?”沈葆桢道:“葆桢刚从福建来,多少知些底细,听我的没错。”
好不容易下决心赴闽就职,沈葆桢一瓢冷水泼下来,李鸿章又失去主意,不知咋办好。沈葆桢又道:“入赣路上葆桢就想过,少荃唯一出路就是重回湘军老营,继续跟大帅干。但没得到正式邀请前,自动上门也犯不着,堂堂翰林,衔至三品,不可轻看了自己。不用急,待葆桢到达东流后,说起各路大员使者踏破李家门槛,大帅定会急忙发函邀你回幕。”
一聊聊到东天发白,两人才抵足而眠。醒来已是午后,沈葆桢急于上路,李鸿章不便强留,摆酒饯行。酒罢送出城外,来到赣江之滨,登临滕王阁,一边吟诵王勃诗序,一边观落霞孤鹜,望碧水长天。
兴尽离阁,送客上船。船帆鼓满晚风,悠悠远去,李鸿章仍站在岸边,轻轻挥动着手臂。直到客船一点点变小,最后消失于水色天光里,才怅然返城回家。
沈葆桢就这样带走李鸿章的思念和期待,希冀和梦想。
李鸿章望眼欲穿,左等右等,迟迟没等到东流方面只言片语。心下又不免忐忑起来。莫非安庆围攻战遇到什么麻烦,老师无暇顾及你这个游离在外的学生?只是沈葆桢总得传输点信息回来呀,难道已忘记给你游说老师的承诺?
倒是重回安徽督办军务的袁甲三想着李鸿章,派专人送来邀请,召他到淮北大营去。遥想八年前两人及赵畇诸君,随同吕贤基一路南下办团练的旧谊,至今历历如在目前。可惜赴皖不久,吕贤基殉国,赵畇远赴广东,自己东奔西突,也没干出名堂,唯有袁甲三几经起落,谋得署钦差大臣高位,若跟他一起干,说不定真能干出些名堂来。
但李鸿章还是犹豫不决。袁甲三位高权重,敢作敢当,皖北有他苦心经营,才没落入捻匪和太平军手里。可与老师比起来,毕竟小巫见大巫,不可同日而语。在袁甲三和老师之间选择,肯定只能是后者。无奈老师迟迟没有表示,不知还会不会收留自己。万一老师无意,又不应承袁甲三,岂不扁担无扎,两头失塌?转而又想,反正已回南昌家中这么长时间,再待上一阵子又有何妨?天无绝人之路,不信自己会这么沉沦下去,默默无闻到老。
沈葆桢信函终于寄达南昌,说安庆战场形势不容乐观,大帅急火攻心,病倒在床,也没机会跟他提李鸿章回营之事。怪不得沈葆桢走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音讯。李鸿章自责起来,安庆烽火连天,硝烟弥漫,自己却躲在南昌享清闲,于心何安?
再往下看,原来湘军主力受阻于安庆城北的集贤关,寸步难进。集贤关为安庆第一要塞,此关一破,安庆唾手可得,否则别想靠近城墙半尺。太平军深知此关重要,安排程学启等悍将严加防守,曾国荃数度挥师强攻,皆毫无进展。
见到程学启三字,李鸿章算领教过他的厉害,也替老师头疼起来。蛮帅曾国荃遇到了真正对手,想凭湘人蛮劲狠劲强攻集贤关,恐怕难见成效,只能让将士白白送死。
看完信,李鸿章痴坐桌前,也不知能否给曾国荃想想办法,助他破关入城。忽闻敲门声,打开门,原来是老四蕴章,站在外面,也不进屋,只笑笑道:“贵客临门,二哥猜猜是谁?”李鸿章道:“我又不是神仙,哪猜得着是谁?”李蕴章道:“猜不着就跟我走。”
随四弟来到客厅,大哥瀚章几位已将客人迎入上座,大家正在喝茶聊天。竟然是赵畇,及其妻小。李鸿章几分惊喜,上前叙过礼,挨大哥坐下。赵小莲就在赵妻旁边,抬眼望去,觉得比当初明光镇惜别时更显成熟,也更优雅靓丽。
母亲闻讯,亲自出来见客。跟赵氏夫妇打过招呼,拉住赵小莲,上下左右一番打量,说:“看看小莲姑娘,出落得越发富丽贵气,叫伯娘好不喜欢疼爱。此次再不能放你走了,就留在咱李家,好好给我做伴。”兄弟几个笑道:“母亲干脆认小莲姑娘做干女儿得了。”
说笑几句,赵氏母女随李母去后堂叙话,赵畇拿出两封信,递给李鸿章。李鸿章双手接住一瞧,分别郭嵩焘和胡林翼所写,不觉惊奇道:“筠仙(郭嵩焘)和胡帅两人的信怎么到了赵大人手上?”
赵畇笑笑,说出一番缘由来。那年明光镇别后,赵畇带领家人辗转南下,赴任广东惠潮嘉道。任上一干四五年,近闻母亲病重,辞官北上,欲回太湖老家尽孝。途经长沙,郭嵩焘来见,递上写给李鸿章的信函,请代为传达。入鄂会晤胡林翼,说起李鸿章,大加赞赏之余,叹惜负气出走,耽误前程。胡林翼知道赵李渊源深厚,托他跑趟南昌,劝李鸿章速回湘军老营。赵畇感念当年一家子逃难磨店,多亏李家接济和关顾,有心拜望李母,探访李家兄弟,也就绕行南昌,将郭胡信函带到,促李鸿章早返曾幕。
原来如此。李鸿章问道:“筠仙和胡帅还好吧?”赵畇道:“筠仙身体还算强健,只胡帅咳血病时好时坏,令人担忧。胡帅告我,少荃送他偏方,效果挺不错,只是战事频仍,没时间静心调养,病根难断。看他气色,确实不佳,只怕已支撑不了多久。”
李鸿章忧心忡忡道:“胡帅此病,是少年轻狂落下的,后呕心沥血,操持国事,得不到及时调理,才一天天加重,以至如此。江南全靠老师和胡帅维持,不然早糜烂不堪,没等英法联军动手,长毛早已浩**北进,攻入北京。鸿章担心,万一胡帅病倒,不能理政,谁替老师筹款征粮,招兵买马,支撑湘军大后方?”
在座诸位唏嘘一阵,李蕴章已办好酒宴,请众人入席。久别重逢,主客欢洽,酒喝得很开。只李鸿章想着郭胡二人书信,不敢放肆,留了一手。兴尽离桌,送赵畇一家安寝歇息,径直回到自己屋里,拿出两人信,挑灯展阅。郭胡文笔有别,措词不一,意思却差不多,奉劝李鸿章快回湘军老营,担当大任。如今天下不平,仅凭个人本事出人头地,难上加难,必须寻求依靠,借力发力,才可能有所建树。两人都说多次给曾国藩去信,劝他召回李鸿章。曾国藩也复信表示,李鸿章走后,越发意识到他的重要性,就像缺了左臂右膀,办起事来多不遂意,早有召他回去的想法。
算吃下定心丸,李鸿章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要返曾幕,总得给点什么见面礼,空着双手回去,多不好意思?目前湘军主力受阻于集贤关,若能在程学启身上做做文章,帮曾国荃拔掉这颗钉子,岂不解除老师大忧?忽想起孙云锦说过,他与程学启有些交往,知其小时丧母,是族人程唯栋母亲养大成人,每每打仗抢到钱物,全送给养母,报答养育之恩。
也不知孙云锦眼下在干些啥,只记得初回南昌时收到过他的信,信里曾流露重返曾幕之意。李鸿章暗自思忖,孙云锦欲回湘军老营,可先做件事情,就是在程母身上下点功夫,将程学启策反到湘军阵营里来。于是铺开稿纸,给孙云锦写信,要他找到程学启养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其劝降程学启。此事若成,功莫大焉,还愁回不到老师身边?
书信写就,装入封套,隔日一早交给大哥,请他通过官邮,派发桐城。然后走进赵畇房间,陪他说话。一说说到周氏逝世,赵畇道:“少荃还年轻,总不能这么单身下去吧?”李鸿章说:“鸿章年近不惑,又长年奔波在外,暂时不考虑婚姻大事。”
正好窗外有人一晃,敲门进来,原来是李蕴章,对李鸿章道:“就知二哥在赵大人这里。”李鸿章说:“找我有事?”李蕴章说:“不是我找你,是母亲叫你去叙话。”
告辞赵畇出来,李鸿章朝母亲屋里走去。经过天井,碰上赵小莲,身边跟着贴身丫环莫姑娘。李鸿章立住脚跟,准备打声招呼,赵小莲竟像不认识他似的,低下眉眼,绕道走开。只莫姑娘看眼李鸿章,掩嘴笑笑,掉头追向赵小莲。
李鸿章怔在那里,不明白赵小莲为何回避自己,莫姑娘干吗窃笑。直到两人背影消失,才挪动步子,去了母亲那里。母亲开门见山道:“二儿知道赵大人干吗绕道来南昌吗?”李鸿章说:“来看望母亲大人。”母亲说:“此是借口。”李鸿章说:“怎么是借口?赵大人记逃难磨店时母亲厚待之恩,专程来叙旧情。”母亲道:“他们是为你来的。”李鸿章道:“也有这层意思吧,赵大人要转达筠仙和胡帅两人书信,劝我早归曾幕。”母亲说:“还不止此事。”
李鸿章已听出些意思,说:“莫非赵大人还有别的什么意图?”母亲道:“昨天与赵夫人聊天,她就试过我口风,问周氏逝世后,你另有目标没有。”李鸿章说:“啥目标?”母亲说:“别跟我装痴。赵夫人美意,想把小莲姑娘嫁给你。”
怪不得刚才赵小莲躲着自己,原来两位母亲已把话挑明。李鸿章暗暗欣喜,却还要故作矜持,说:“小莲出身名门,品貌双全,怎好委屈她来续弦做后娘?”母亲道:“我也说过这个话,可赵夫人告诉我,这些年多少名门望族上门求亲,小莲只顾摇头,谁都不放在眼里,才一拖拖到二十三四岁,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慢慢才弄明白,她心里早已有人,这个人就是你李鸿章。尤其得知周氏去世,你还没续娶,更是铁了心非你莫嫁。此次北归,小莲一路上不停地嚷嚷,要来南昌看望我老婆子,其实就是冲着你来的。”
说得李鸿章感动不已,道:“难得小莲如此深情,只是鸿章不配,生怕有辱赵家门第。”母亲果断道:“废话少说,我已让人排过你俩生庚八字,合得很哩。小莲是个富贵命,旺夫相,娶她为妻,你一定时来运转,宏图大展。”
两人有情,家长有意,这段佳缘就这么确定下来。办过订婚酒,约好来年完婚日期,赵家人又在南昌小住数日,动身上路,回太湖侍奉赵老夫人去了。
周氏逝世,室空人孤,谁知多年前那份朦胧恋情竟然开花吐蕊,又是人生之大福。李鸿章倍感欣慰,庆幸上天眷顾,一年来郁积心头的烦闷和晦气**涤得干干净净,眼前一片朗朗晴空。顿觉精神抖擞,心高气昂,身上仿佛聚集起一股无穷力量,恨不得立即发挥出来,干番令人瞩目的惊天大业。
也是好运相连,美事成双,不久安庆传来消息,孙云锦接到李鸿章信函后,依计而行,与曾国荃一起成功策反程学启,集贤关为湘军所破。曾国藩心病已去,加紧派人带上亲笔信,赶往南昌,恳请李鸿章回营。
李鸿章心情迫切,只是黄膘马年老力衰,无法长途奔袭,将它留在大哥府中,另选高大壮马,作为坐骑。黄膘马似知要被主人抛弃,扬颈长鸣数声,滚下两颗清泪。李鸿章有些不舍,抱过马首,替它揩干泪水,心里说,老马识途,却无力远征,奈何奈何?
赶到东流,人不卸甲,马不解鞍,李鸿章就直奔湘军老营,去见曾国藩。曾国藩大乐,叙过师生礼,眉开眼笑道:“少荃啊,你走后不久,就不断有人在我面前叨咕你的大名,我两只耳鼓都已结了厚厚茧子。尤其是陈鼐、盛康与赵烈文几个,可谓三句不离李少荃。连远在两湖的润芝和筠仙,每次写信都会提到你,劝我早日召你回幕。”李鸿章道:“众兄弟和胡帅他们同情鸿章失业在家,无所事事,才代向老师求情。”
曾国藩笑道:“不是为你求情,是为湘军着想,怕你被人挖走,我没后悔药可吃。想想李元度才识平平,尚且有人视作香饽饽,给钱给粮,保举大位,少荃如此大才,盯着你的人自然多了去了。听说各地大员及使者纷纷登门,你都不为所动,安安心心待在南昌,还真有些定力。这就是老师最欣赏你的地方,你毕竟不是李元度啊。”
原来曾国藩恨透李元度背叛湘军,投靠自己政敌王有龄,而李鸿章负气出走后,心却依然留在你老师这里,面对诸多**,纹丝不动,静等你召回,其耿耿忠心,着实让人感动。只听曾国藩又道:“其实为师早有请你回来之意,无奈安庆战场吃紧,胜败难料,我时刻处于惊涛骇浪之中,实在无法分心他顾。要知道这可是生死之战,只能胜,败不起。”
说得李鸿章心生愧疚,道:“安庆之战如此要紧,鸿章却躲在南昌安享清闲,太不应该。”曾国藩道:“不能完全怪你,只怪当初为师被李元度气昏了头,迁怒于你,把你赶走。好在你已回来,孙云锦也依你之计,助九弟劝降程学启,攻下集贤关,收复安庆已不在话下。”
师生聊得正欢畅,亲兵进来,呈上胡林翼信函。曾国藩笑笑道:“润芝肯定又会提及少荃。”拆开信,没读两行,又笑起来。李鸿章问:“胡帅带来什么好消息?”曾国藩道:“润芝知我已派人去南昌请你,问你到湘军老营没,嘱我一定好好重用你,不能埋没大才。”
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胡帅也。此生能知遇胡林翼这样的导师和良友,真是天大幸运啊!李鸿章无声感慨着,眼望老师,不知胡帅信里还会说些什么。曾国藩目光专注,久久停留在信函上,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李鸿章不好随便发问,只得规规矩矩坐在一旁,端过杯子,小口喝着茶水。见老师杯子已空,又提壶续上茶水。
好一会儿,曾国藩才叹息一声,用火点燃手里信函。火苗轻轻摇曳,一点点蚕食着黄色信纸。李鸿章不知老师为何要把信烧掉,莫非里面牵涉到重要机密?直至火熄纸尽,化成灰烬,曾国藩才抬了头,看眼李鸿章,声音低沉道:“润芝信里说了三样内容,一是要我给你机会,适当时候,把你扶上马,再送一程;二是打下安庆,收复金陵后,湘军何去何从,必须早有考虑,早做预案;三是……”
话到此处,曾国藩再也说不下去,脸色一愀,声音哽咽起来。李鸿章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胡帅病体恶化,大劫即将来临?若如此,信函也就是绝笔之作,弥足珍贵,应该好好珍藏才是,为何老师还要一把火烧毁?
良久,曾国藩才控制住情绪,道:“近一年来,长毛威逼鄂省,润芝殚精竭虑,操劳过度,旧病越发严重,已快坚持不下去,叫人如何不痛彻心扉?柱石一倒,不知有谁还能挺身而出,替我支撑就要塌下来的天空,我才感到无比悲痛和无助。”
李鸿章不知如何安慰老师,默坐一旁,暗自悲伤。只听曾国藩又道:“润芝知道安庆即刻可破,光复金陵也为时不远,担心大功告成之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提醒我多想想湘军未来和国家安危,早做谋划,别事到临头,措手不及。这是敏感问题,不可与外人道也,更不能让湘军将士察觉,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也就不好留着信函,只能烧掉。”
胡帅真是用心良苦啊,自己病入膏肓,还在忧心湘军前途。然而老师是不是过于小心谨慎,信里不过说了几句稍稍敏感的话题,就如此担惊受怕?转而又想,朝廷一向忌惮湘军,老师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无数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眼睛,凡事还是小心为佳。高处不胜寒,谁处在他这个地位,都不容易啊。李鸿章心里又增一分对老师的理解和同情。
大功告成有待时日,未来的事缓行还来得及,迫在眉睫的还是安庆战场。曾国藩不敢懈怠,让李鸿章通知陈鼐、沈葆桢、赵烈文、盛康众幕僚,赴议事厅开会,研究前方战况,商议如何根据实战需要,合理调度彭玉麟、曾国荃、李续宜、张运兰、多隆阿、鲍超、曾国葆等水陆大军,发起最后攻击,以便一举拿下孤城安庆。
会后命令发出,曾国藩又给各位打招呼,提前筹备撤离东流移师安庆事宜。众人积极性颇高,分头行动,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过没多久,前方传来消息,湘军已成功攻下安庆。李鸿章几位欣喜若狂,冲进签押房,给曾国藩道贺。
虽说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曾国藩还是由衷高兴,摆上盛宴,与众人觥筹交错,弹冠相庆。又让李鸿章代笔,给彭玉麟、李续宜、曾国荃等前方将领去函,给予赞扬和鼓励。
兴奋劲过去,曾国藩上表朝廷,历数将领们丰功伟绩。众所周知,安庆之仗,曾国荃出力最多,功劳最大,满弟曾国葆也有上佳表现,本应给予重保,可曾国藩思忖良久,觉得自家兄弟,还是尽量低调为好,免得遭人嫉妒。尤其朝中大臣,早看不惯你文人带兵,竟然还弄出如此大动静,这下功劳都被你曾家占去,叫人家怎么受得了?再说该赏的赏足,该奖的奖过,日后攻下金陵,朝廷还拿什么打发你们?
基于种种考虑,曾国藩变得格外冷静,遣词造句举重若轻,有意将安庆之战说得平淡无奇,不敢丝毫炫耀。又想起围攻安庆以来,胡林翼筹粮备饷,招兵买马,又亲率湘鄂子弟兵,东征西讨,有效牵制太平军,才让曾国荃他们赢得先机,点据主动,如期收获安庆,有意将首功归之于胡林翼。与曾氏兄弟不同,胡林翼朝中根基厚,人脉广,各方面都能接受,褒奖他可讨众人尤其老臣欢心。再说胡林翼病情危重,将不久于人世,给予重赏也该。
奏折派发后不久,圣旨下达,曾国藩与胡林翼分别加太子太保衔;曾国荃加布政使衔,赏穿黄马褂;曾国葆免选本班,以同知尽先选用,赏戴花翎。其余鲍超、张运兰、彭玉麟等所保人员皆予恩准,无一遗漏。这不足为奇,朝廷得靠曾国藩消灭太平军,他有要求,又合情合理,不可能不答应。奇的是,圣旨前后赫然盖有两枚印章,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也不知朝中有何变故,或许说热河行宫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正纳闷,兵部咨文飞至,曾国藩一瞧,乐在心里,悲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