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妙解勤王危机(1 / 1)

见着曾国藩,闲话几句,李鸿章便道:“学生有个想法,已在肚里憋了好久,不知当讲不当讲。”曾国藩佯装生气道:“为师提倡知无不言,有何不当讲的?”

李鸿章这才清清嗓子道:“祁门如此安静,难道老师不觉得反常?”曾国藩说:“少荃不是认为,祁门危险并没真正解除?放心吧,我已奏请皇上,只等他恩准,立即撤离祁门。只是久没见皇上批复下来,我担心北京是否有啥变故。”

北京是咸丰和京官的北京,李鸿章只对身边事感兴趣,道:“学生以为,暂时撤不撤离祁门,倒只那么重要。”曾国藩奇怪道:“自入驻祁门第一天起,你就催我撤走,现在怎么态度大变?莫不是觉得长毛一时半会儿不会打回来?”李鸿章道:“依学生浅见,一开始长毛就意不在祁门,只不过自旁边经过,听说湘军老营在此,顺便过来骚扰一下。”

曾国藩意识到什么,看看李陈两位,好一阵没出声。陈鼐道:“少荃所言不无道理,大帅可得多加小心。”李鸿章道:“不是埋没鲍超,学生觉得老师祁门得救,并不全是他功劳。”

若非鲍超及时回援,太平军攻入祁门,自己哪活得到现在?曾国藩几分不满,道:“不是春霆(鲍超)功劳,又是谁之功劳?”李鸿章道:“是李秀成和李世贤的功劳。”

曾国藩莞尔道:“少荃又发怪论。”李鸿章道:“不是发怪论,是实话实说。鲍超确实勇猛,不是他收集残兵败将回援,与张运兰联手击退长毛,祁门早已沦陷。可老师想过没有,除罗大纲战死外,李世贤和周国虞手下数万大军都是吃干饭的?还有李秀成十万久经沙场的虎狼之师,竟敌不过刚刚练成的七八千楚军,一触即逃,又是为何?难道楚军就这么神奇,十倍于己的长毛都不是其对手?”

说得曾国藩一愣一愣的,一时没法出声。李鸿章继续道:“咱再设想一下,如果李秀成率部北上,与李世贤和周国虞合兵一处,围攻祁门,老师手下数千残兵能抵挡得住?别说一个祁门,就是十个祁门,也会被他们踏成平地,寸草不生。”

“少荃是说,李秀成目的不在祁门,另有更深用意?”曾国藩似有所思道。可太平军到底用意何在呢?是保安庆不失,还是收回赣皖失地,抑或其他企图?陈鼐建议道:“可否派人出去侦探侦探,倒看长毛去了哪里,在干些什么?”

曾国藩很认可,当即派出几起探子,离开祁门,追踪太平军去向。探子一去数天,还没回还,江北飞马驰至,呈上加急快报。曾国藩接手一瞧,是胡林翼笔迹,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好。赶紧拆阅,胡林翼告急道:太平军数十万大军由陈玉成、李秀成和李世贤三人统领,以长江为轴,分南北两路,避开皖赣沿江湘军和清兵,直奔武汉方向而去。吓得官文屁滚尿流,函命胡林翼回援湖北。胡林翼身为湖北巡抚,归官文节制,可眼下入驻安徽,须两江总督和钦差大臣曾国藩发话,才好采取行动。

快报还没看完,曾国藩就跌坐于椅,眼发白,脸发青,差点惊死过去。太平军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趁湘军集聚皖赣,窥视安庆之际,避实就虚,绕到其大后方,收复武汉,攻取长沙,掌控两湖。两湖乃湘军根本和战略基地,若陷入太平军之手,便失去依靠,势必腹背受敌,被来自东西两个方向的敌军夹在中间,难逃全军灭亡厄运。

又想起李鸿章所言,祁门得救功不在鲍超,在李秀成和李世贤。李世贤自祁门擦肩而过,李秀成绕开左宗棠楚军,原来用心何其险恶。眼看太平军奔湖北而去,是让胡林翼回援,还是继续留下,配合曾国荃等围攻安庆?曾国藩很矛盾,叫来各位幕僚问计。

众人倾向于让胡林翼回援湖北,不能丢掉湘军大后方,失去依据和退路。可这又是曾国藩最不愿意看到的。好不容易定湘夺鄂,出赣驻皖,逐渐形成对安庆的合围,又调兵回去,岂不白忙一场,前功尽弃?李鸿章看透曾国藩心里纠结,道:“长毛围武昌,攻湖北,无非两大目的,一是断掉湘军后路,二是解安庆之困。”

说到此处,李鸿章收住舌头,看看曾国藩。曾国藩说:“少荃说下去,咱该怎么办?回不回援湖北?”李鸿章说:“要回援湖北,更要加紧围攻安庆。”曾国藩说:“湘军不过五万人马,围攻安庆尚且困难,还怎么回援湖北?”

一定是祁门遇险,老师被吓傻,还没完全回过神来,才只想得起手下五万湘军。李鸿章提醒道:“如今老师不仅是湘军统帅,还是两江总督和钦差大臣,皖赣苏浙四省清兵尽归节制,皆可纳入麾下,统一指挥和调配。”曾国藩恍然道:“是呀,老夫怎么没想起调动各地清兵?”李鸿章补充道:“官大人身为湖广总督,也守土有责,老师不能啥都一肩扛吧?”

对对对,太平军进攻湖北,官文肯定比自己还急,岂能让他闲着?曾国藩一激动,紧绷的老脸松弛下来。他决定双管齐下,集中湘军和四省清兵,加紧围攻安庆,同时让李鸿章拟信,请胡林翼速回武昌,协助官文调兵遣将,坚守湖北。

信函拟好,正待发出,亲兵来报,说胡帅已到祁门。曾国藩大喜,带李鸿章步出洪家大院,迎住胡林翼,请入思补轩。主客坐定,胡林翼道:“涤生看到林翼急函了吧?”曾国藩说:“已看到,且开会讨论过退敌之策。”胡林翼说:“涤生快说说妙策。”

曾国藩引而不发,道:“润芝不辞辛劳,造访祁门,定有高见透露给国藩。”胡林翼道:“也没啥高见,是担心信函往返耽误时间,过来就教于涤生,好赶紧采取行动。”李鸿章插话道:“看胡帅胸有成竹的样子,就知退敌有方。咱想一饱耳福,还是胡帅先说吧。”

胡林翼笑笑,道:“长毛西进湖北,意在打乱湘军步骤,保全安庆。林翼觉得涤生不能被长毛牵着鼻子走,可加紧调集四省清兵,协助湘军合围安庆,迫使其回师安徽。”曾国藩道:“可湖北空虚,无兵守护,又如何是好?”李鸿章故意道:“湖北不还有官大人吗?”

曾国藩忧虑道:“官大人做惯甩手掌柜,润芝不在身边,他能有何作为?”胡林翼道:“这正是林翼专程来祁门,要与二位商量的。可否让林翼留足守卫太湖、潜山等地力量,其余湘鄂兵勇随我回师西上,助官大人防御长毛。官大人有权调度湖广兵将,还可奏请皇上,谕令川豫诸省清兵入鄂协防,确保武昌不失和两湖安全。”

没等胡林翼说完,曾国藩和李鸿章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胡林翼几分不解,道:“两位大人笑什么?”

曾国藩朝李鸿章抬抬下巴,李鸿章拿出还未及发走的信函,双手呈到胡林翼手上。胡林翼望望两位,低头看起信函来。没看完,就会心笑道:“原来涤生早把我说的写入信里。好好好,就这么办,我立即回援武昌,防堵长毛。”

天色已晚,曾国藩让后厨做了三合汤和湘乡鱼,专门招待胡林翼。李鸿章自然作陪,频频给胡林翼敬酒。知道他有病在身,只让他略表意思,自己全干。

酒后胡林翼留宿思补轩,曾国藩陪他说话,李鸿章回了笃素斋。宽衣解带,正要上床,刘斗斋进来说:“李大人求见。”李鸿章道:“哪个李大人?也不看看已什么时候。”刘斗斋说:“就是李元度李大人。”李鸿章惊讶道:“次青来啦?快让他进屋。”

没等李鸿章穿好衣服,李元度出现在门口。

李鸿章抬眼望去,只见他绸裤缎衣,鲜莹明洁,气色上佳,看不出一点败将之相。是不是在浙江抚衙混得不错,特意回祁门来炫耀?李鸿章这么思忖着,说:“次青到底去了哪里,怎么此刻才想起回老营?”

李元度喝口刘斗斋呈上的茶水,说:“徽州失守后,元度晕头转向,一口气逃出数十里,也不知到了何处,只觉非常惊恐。欲返祁门,又怕大帅不肯原谅,才一直逗留在外。可想来想去,还是回来给大帅个交代,要杀要剐,全听他老人家的。”李鸿章说:“当初干吗不赶紧回营?鲍超就比你聪明,赶上长毛急攻祁门,协助张运兰解除险情,老师不但不怪他丢失宁国,还有感于其救命之恩,对他越发倚重。”

李元度哭丧着脸,可怜巴巴道:“元度也想回援祁门,无奈兵卒全部逃散,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李鸿章道:“鲍超不跟你一样,兵卒都被打散,可还是收集残兵败卒,适逢其时地赶回来,干了件该干的事。”李元度道:“都怪元度一时糊涂,没想到这一招。”

哪是不想到这一招,是怕祁门不保,不肯来送命吧?李鸿章道:“听说你一直浪迹于浙赣边境,王有龄还派人找到你,邀你入幕,有无此事?”

王有龄与曾国藩关系微妙,李元度不可能不知,忙否认道:“没有的事,皆系谣传。”

谣传往往最接近事实真相。李鸿章又将李元度上下一番打量,道:“看你身上穿戴,也不像逃亡在外的样子,一定得到过谁的救济。”李元度掩饰道:“我靠写字卖钱,糊住嘴巴,还置办了些衣物。倒霉之人,出门在外,总不能像叫花子一样,破破烂烂,讨人嫌吧?”李鸿章一脸狐疑道:“你的字确实写得好,可兵荒马乱的,性命堪忧,谁还有兴致掏钱买字?”

见瞒不过李鸿章,李元度才老实交代道:“王有龄确实派人找到我,给了一笔钱,我才勉强果腹蔽体,苟延残喘到今日,不至于弃尸荒野。”李鸿章道:“王有龄有意于你,你干吗不到浙江抚衙去?”李元度道:“王有龄巴不得我去入幕,承诺给予重保,不让我吃亏。还暗示朝中祁隽藻和翁心存等老臣垂青于他,会让我攀上这层关系,日后好飞黄腾达。我也确实动过心,想跟王有龄干。可咱毕竟是湖南人,出自湘军,久随大帅,转投他人手下,优势不太大,才又折回祁门,看大帅肯不肯收留我。”

“回头是岸,归营就好。”李鸿章叹了口气,“还没见过老师吧?”李元度道:“还没有,没这个胆。”李鸿章道:“怕老师吃了你?都是故人,你又曾有恩于老师,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李元度道:“可否麻烦少荃,陪我去见大帅?”李鸿章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要老师原谅你,还是你自己鼓起勇气,直接面对他为好。时间也不早了,不便再去打扰老师,给你找个地方,睡上一觉,明天去给他老人家赔罪也不迟。”

落实好住宿,李鸿章要走开,李元度还缠着不放,说:“听说胡帅也到了祁门,麻烦少荃跟他打声招呼,帮我到大帅那里说说好话,可不可以?”李鸿章道:“次青你是明白人,这事谁也帮不上忙,只能靠你自己。”

许是内心有愧,李元度实在不敢面对曾国藩,隔日一早就打听到胡林翼住处,偷偷跑去求见。看到李元度,胡林翼很高兴,难免一番问长问短。待李元度说明来意,求他去曾国藩那里说好话时,胡林翼也摇头道:“别的事好说情,这事只能你自己放低姿态,当面向涤生道歉,任何人只怕都没法代替你。”

实在没法,李元度只得鼓起勇气,独自去见曾国藩。挪着沉重步伐,低头走进承恩堂,来到签押房外,又犹犹豫豫,抬不起敲门的手。直至李鸿章送走胡林翼,来找曾国藩领差,李元度还在门外徘徊复徘徊,好像要下油锅似的。一见李鸿章,把他当成救命稻草,紧抓不放,央他一定给大帅说句好话。

李鸿章推脱不得,只有答应李元度。进屋谈完正事,仍站着不动,没走的意思。曾国藩抬头望望李鸿章,道:“少荃是不是还有事?”李鸿章道:“不是学生有事,是有人想拜会老师,怕您不待见,不敢进来,让我先请示一声。”曾国藩问道:“此人是谁?”

李鸿章没说是谁,只道:“他想请老师原谅。”曾国藩不耐烦道:“到底何方神圣,还没出场,先遣你铺垫造势?总得让我知是谁人,才好谈原谅二字吧?”

“李元度。”李鸿章说道。曾国藩老脸一拉,扬扬手,要往桌子上拍去,但还是强忍住,没好气道:“让他进来吧。”李鸿章赶紧出去,招过李元度,附他耳边道:“老师答应见你,不过你得有准备,他肯定不会有好脸色,你要多说好话,挨他一顿训,或许能过此关。”

只要大帅收留自己,看看脸色,挨挨训斥,又有何关系?多说好话更简单,不过磨磨嘴皮,鼓鼓舌头,把声音调拨得低徊点,婉转点,还能挠不痒人家耳根?李元度感激地点点头,麻胆进门,垂手而立,蚊子样细声道:“禀报大帅,元度请死来啦。”

曾国藩懒得睬他,只顾低头批阅文件。李元度往前挪半步,又道:“都是元度不对,没保住徽州,又担心大帅不能原谅自己过失,滞留在外,至今始归。”

曾国藩还是没出声。李元度越发惶恐,哭丧着脸,嗫嚅道:“元度痛定思痛,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只顾自己夹着尾巴逃命,没想起徽州和宁国一失,祁门不保,老营危急,大帅性命堪忧。事后反省,其实元度死不足惜,万一大帅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湘军怎么办?国家怎么办?元度真是后悔莫及,果若没了大帅,没了湘军,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连绳索已备就,活套已打好,人都站到了高凳上。可就在脖子伸进绳套,正要踢凳子时,有人报信说鲍超回援祁门,大帅得救,才放弃死心,准备回来请罪,要生要死,全凭大帅一句话。一路想起自己罪不可恕,实在无脸见大帅,一路走走停停,挨到今日才来到祁门。”

还没说完,李元度嘤嘤哭泣起来,哭得伤心欲绝,仿佛遭了天大委屈似的。曾国藩不出声骂道,编,往下编,看还能编出多少精彩故事。转而又想,这小子千错万错,毕竟也是湘军元老,数度帮自己度过危难,不能因徽州之失,外逃不归,紧紧揪住不放。曾国藩心里不觉一软,放下手中笔,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李元度。

谁知就是这么一望,又惹得曾国藩心头火起,再不肯原谅这家伙。联想鲍超退敌归来不成人形的情状,这个李元度确实太光鲜了点,光鲜得简直有些扎眼。也许在曾国藩想象里,李元度逃亡在外,吃不是吃,穿不是穿,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不可能活得如此滋润,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唯一解释就是有人伸出援手,扶危济困。天下大乱,各人自顾不暇,谁会援助一个败逃人?莫非真如传言所说,王有龄派人找过这家伙,给了他银子?

想到此处,曾国藩一下失去控制,腾的一声站起来,指着李元度鼻子,大声吼叫道:“滚滚滚!李元度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吓得李元度心惊胆战,欲辩已无辞,抱着脑袋逃出来,奔进笃素斋。李鸿章见李元度一脸晦气,又看看他身上华服,就知是这身行头出卖了他。也怪自己考虑不周,忘提醒他别这么光光鲜鲜去见老师。李鸿章叹一声,问道:“你的四品翎顶和雪雀补服呢?”

不知李鸿章此问何意,李元度道:“一路都有长毛,元度哪敢公然穿戴官帽官服?”李鸿章道:“到了祁门老营还不敢?”李元度道:“到得祁门,想穿戴也没得穿戴了。”李鸿章问:“这又是为何?”李元度道:“浙西皖南一带山高水长,一次过渡时船被风浪打翻,咱连人带行李包裹都掉进江里,水深流急,也没能捞上来。翎顶补服与见大帅有关系吗?”

李鸿章不想多解释,道:“次青应该知道,长毛正大举西进,直逼湘军后方湖北,老师首尾不顾,焦头烂额,才没心情搭理你。你先在旅馆住下,待缓些时日,老师处理妥手头急务,时间从容,再去见他,也许情况会有不同。”

李元度是个书生,平时跟书生出身的同僚谈得来,得知他活着回到祁门,大家纷纷去旅馆看望他。又知见过曾国藩,得不到原谅,都为他抱不平。丢失个徽州算什么啰?鲍超不也没守住宁国么?虽说这小子及时回援,保住大帅老命。要知道李元度也是大帅生死之交,多次帮他度过危难,怎能因故人一个失误,如此计较呢?

书生难免书生气,众人意兴一来,起哄要去找曾国藩讨个说法。可来到思补轩外,又胆怯起来,一个个缩着脑袋,不敢往门里伸。有人就出点子,李鸿章是大帅学生,大帅面前说得起话,还是由他带头出面靠谱。

众人转而来到笃素斋,游说李鸿章去曾国藩面前给李元度求情。李鸿章道:“该求的情咱早已求过,你们知道不?”众人道:“再求一次又何妨?又不会磨坏你嘴皮子。”李鸿章道:“鸿章已答应次青,缓缓再求老师,何必急在这一时一刻?”

也是的,李元度再没耐心,几天时间应该等得起。谁知这小子受此冷遇,想起王有龄盛情相邀,已渐生去意。众人再去旅馆看望他时,他正在清理行李,准备走人。大家奉劝他,别意气用事,如今大帅威镇江南,大树下面好乘凉,舍此他就,实无必要。

经不起力劝,李元度才又留了下来。众人又去怂恿李鸿章,快给曾国藩说好话,不然李元度拍屁股走掉,也是湘军损失。李鸿章实在拗不过,由众人簇拥,来到思补轩,道:“学生还得再为次青说几句话,请老师酌情考虑,留他别走。”曾国藩道:“李元度想去想留,是他的事,你着什么干急?”李鸿章道:“学生不急,可众僚急啊,非逼我来求情不可。”

曾国藩早听到动静,知道幕僚们就在外面,道:“看你们如此推崇李元度,莫不是他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李鸿章道:“次青一落难之人,自身难保,哪有好处给咱们?”曾国藩道:“他落什么难?没见他穿锦着绣,像发了大财似的。”

听曾国藩口气,就知他怀疑李元度得了王有龄银子。李鸿章笑笑道:“次青发不发财,学生不知道。学生只知灭贼事大,老师正处用人之际,轻易抛弃故人次青,逼其转投他人怀抱,多么可惜!”曾国藩说:“他到底想转投谁的怀抱?”

怕惹怒曾国藩,李鸿章不敢提及王有龄,只是道:“次青能文能武,只要老师这里一松手,想收留他的人自然多的是。”曾国藩道:“李元度能文我不怀疑,能武到底能在哪里,少荃说得出来不?怪我出于私情,把他一步步提上来,派驻徽州,反复嘱其坚守不出,他偏要逞能,贸然出城接仗,以致一败涂地。他就是这么能武,能得够有水平。”

愿意再提徽州之失,说明曾国藩心里已开始松动,有了接纳李元度之意,不然也懒得多嘴废话。李鸿章替李元度高兴,试探道:“学生可否转告次青,让他明天来见老师?”

未及搭腔,忽闻圣旨传进。曾国藩赶紧正正红珊瑚顶戴,整整九蟒五爪袍,又抻抻仙鹤补服,跪接圣旨。却不是什么好事,是六千英法联军已杀到北京,咸丰惊恐万状,急谕各地入京勤王,特别指名湘军猛将鲍超率霆字营,北上解急救驾。

接完圣旨,曾国藩傻在那里,脑袋一片空白。六千洋兵轻易打到北京,京畿八旗和绿营都是吃干饭的?还有高傲自大的蒙古亲王僧格林沁,违约偷袭大沽口得手,便不可一世,得意忘形,仿佛天下无敌,就他最英雄,这会儿躲哪儿去了,为何不拒联军于京郊之外?

朝廷是非曲折,曾国藩远驻江南,鞭长莫及,无从过问。恼火的是抽调霆字营赴京勤王,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咸丰有难,京师不保,作为督抚大员,派兵护主,天经地义,责无旁贷。可太平军犯鄂,皖省吃紧,安庆围攻战正处于关键时刻,把最能打仗的霆字营派出去,不是釜底抽薪,要你老命么?曾国藩早看出太平军进击两湖,目的在牵制围攻安庆的湘军,逼你撤围西救湖北,李秀成再掉转枪头,与安庆守军联手,痛击湘军,就像攻击江南大营一样。曾国藩不愿重蹈江南大营覆辙,唯有咬紧牙关,全力围攻安庆,掐住太平军七寸,以尽快扭转局面。安庆系太平军重镇,非重兵围剿不可,紧要关头调开霆字营,破不了安庆,不仅两湖难保,还将陷湘军于东西两面劲敌包夹之中,离全军覆没也就为期不远。

可否以安庆战场吃紧为由,拒不调兵北上,或不派鲍超,另遣他人,前往充数?显然都不可取。你曾国藩天天把忠君爱国挂在嘴边,如今北京危急,君父蒙难,竟然袖手旁观,抗旨不肯出兵,岂不被责为天下罪人,日后何以立足于天地之间?

一连数日,曾国藩心烦意乱,十分着急。半白头发变成全白,仿佛撒了层厚厚秋霜。身上鱼鳞癣又开始发作,以至寝食难安,坐不是,站不是,行不是,卧不是,有如困兽一般,整天整晚在思补轩里团团打转。见谁发谁脾气,又瞪眼睛,又吹胡子,像个黑脸雷公。相比君父蒙难,李元度该去该留,啥也算不上,也就无人敢再提他名字,怕挨克受训,自讨没趣。李元度得不到确信,备感失落,悄悄离开祁门,不知所之。

后来有人提醒曾国藩,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可就出不出兵北援一事,让幕僚们都出出主意。曾国藩无计可施,叫一人写个条陈来,谁说得在理可行,就按谁的办。

幕僚们很踊跃,很快交上条陈,堆满半张桌子。曾国藩一份份阅过,都是建议派兵赴京勤王的。理由也不出奇,无非京师乃国家命脉所在,岂能让洋人肆虐,君父蒙羞?保君护国是臣子本分,正可趁此彰显湘军威风,争取皇上信任,决不可推诿不从。

这些道理三岁娃娃也懂,曾国藩觉得都是废话,手一划,哗啦一声,扒到一边。抽走重兵,一时拿不下安庆,湘军反被太平军吃掉,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又彰显谁的威风?曾国藩呆坐椅上,双手抱住脑袋,痛苦不堪,死的心都有。

痴愣半天,重又凑到桌前,在条陈堆里扒拉起来。李鸿章眼光独特,料事如神,曾国藩想看看他怎么说。却偏偏没有他的条陈,莫非夹在纸堆里,被忽略过去?

从头再扒拉一遍,还是没见李鸿章名字。曾国藩觉得有些奇怪。李鸿章才思敏捷,写字做文章,比谁都快迅,怎么独独无他条陈上来?曾国藩忙叫进盛康,问道:“这两天旭人见着少荃没有?快把他找来,我有事要问。”

盛康应声出得思补轩,急步来到笃素斋。但见李鸿章办事房关门落锁,毫无动静。想起这小子没事可做时,喜欢躺**睡大觉,又跑到他住室,敲上半天门,依然没有反应。去找刘斗斋,也没见他人影,估计跟主子在一起。那么李鸿章又去了哪里呢?莫非担心太平军反扑湘军老营,已逃往南昌?祁门遇险时都熬了过来,危机已然过去,还有啥可逃?

盛康只好回报曾国藩。曾国藩一听,卵泡子是火,恨不得揍李鸿章一顿饱死的。可人不在跟前,没可揍对象,只好空口大骂道:“好你个李鸿章,皇命如山,老夫这里急得火烧眉毛,你却不闻不问,跑得不知去向,看老夫怎么修理你!”

骂得正起劲,鲍超闯进来,大声道:“听说皇上点名要老鲍北上勤王,大帅为何迟迟不发令,让老鲍领兵北进,杀向京师,灭了狗日的洋人!”曾国藩瞪眼鲍超,恶声恶气道:“你以为洋人那么容易灭?我也想赴京杀洋人呢,你来发号施令,我领霆字营勤王去。”

鲍超咬咬舌头,睃眼盛康,低头出了门。随即又踱回来,道:“皇上命大帅调兵,大帅按兵不动,岂不是公然抗旨?抗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还请大帅三思。”曾国藩破着嗓门道:“本帅哪只三思?六思九思都早思过,用得着你来教训吗?该干吗干吗去,抗不抗旨,都是本帅的事,皇上要治罪,也只治本帅,一时治不到你头上!”

骂走鲍超,张运兰进来,涎着脸道:“大帅若担心鲍超贪生怕死,离开安徽后会偷逃回四川老家,干脆派运兰领湘乡兵进京,驱赶洋人,救驾护国。皇上感念咱湘乡人,定然痛痛快快让大帅升任首辅,封侯拜相,咱们湘军将领也癞子跟着月亮走,沾沾您老的光。”曾国藩吼道:“你是不是嫌跟随老夫没出息,急于赶往北京,露上几手,好做皇上近臣,扬名立万,光宗耀祖?你要走,赶紧走,别让皇上等得心焦!”

张运兰自讨没趣,灰溜溜避开。多隆阿、李续宜、彭玉麟又相继出现在洪家大院,侧身走进思补轩,旁敲侧击,探听口气,恨不得揽下勤王美差,到咸丰面前表现表现。曾国藩不留情面,骂得他们一个个狗血淋头,落荒而逃。

该浮头的躲得不知去向,不该浮头的一个个往你面前凑,仿佛吃多了泻药,荒乱中找茅厕找错方向。曾国藩火气难消,各将领离去后,依然面对门外,咬牙咒道:“这些蠢货,也不想想江南长毛虎视眈眈,大清江山岌岌可危,以为逃脱老夫掌控,带几营兵勇跑到北京,就可赶野鸭子样把洋兵赶走,获取勤王大功,封官晋爵,大出风头。想出风头明说嘛,老夫成人之美,出让钦差关防,交出五万湘军,任由你们调遣,驰赴京都,打退六千洋兵后,再乘胜追击,杀向天津、上海和广州,把欧美各国在华洋人赶尽杀绝。”

咒个痛快,回头见盛康站在屋里,又拍着桌子骂道:“你来干啥?莫非也想北上护主立功?”忽意识到骂得不是对象,抬手拍拍脑门,自嘲道:“都被鲍超和张运兰他们气糊涂了,见谁都以为是来请求调兵勤王的。旭人别在这里发呆,继续给我寻找李鸿章那臭小子,只要他没离开祁门,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掘出来。”

盛康不敢违命,跑出思补轩,发动幕友及老营亲兵,将洪家大院里里外外上百间大小房屋翻寻个遍,依然连李鸿章脚毛都没寻见。

盛康只恨不能变个李鸿章出来。忙乱半天,又硬着头皮,再入思补轩回话。这次曾国藩倒没发火,沉吟半晌,问道:“没找着李鸿章,总见过陈鼐吧?”盛康挠着头皮道:“盛康跑进跑出,跑了大半天,好像还真没看到陈鼐。”曾国藩道:“李鸿章与陈鼐同年,两人谈得来,常形影不离,只要见得到陈鼐,就可逮住李鸿章。”

盛康跑到陈鼐住处,正好主人自外面回来。只是问及李鸿章,也不知人在何处。盛康不满道:“大帅还说你与李翰林同年,关系密切,你肯定知他在何处。”陈鼐道:“我又不是李鸿章尾巴,哪能时时贴紧他,他去哪儿我跟到哪儿?”

“为勤王之事,大帅急得已快发疯,非逮住李翰林不可。”盛康皱眉道,“李翰林不知去向,我没法交待,陈大人可得陪我去见大帅,说明一下情况。”陈鼐道:“怎么说明?李鸿章又不是我藏起来的。”盛康道:“不管李翰林是不是你藏起来的,反正你得跟我跑一趟。你没见大帅发起脾气的样子,实在吓人,有你作陪壮胆,免得我吓出尿来。”陈鼐笑道:“为保全你裤裆不被尿湿,且陪你走一趟吧。”

来到思补轩,曾国藩看看只盛陈两人,李鸿章仍没现身,黑着脸问陈鼐道:“李鸿章跟你过从甚密,他怎么消失的,难道你也不知?”陈鼐道:“平时少荃有事没事,喜欢叫我喝茶聊天,唯独这两天没来找我,不知到底去了哪里?”

听陈鼐论及喝茶二字,曾国藩忽想起李鸿章送所谓神泉冲泡南岳云雾茶之事,问道:“李鸿章常跟你喝什么茶?”陈鼐道:“常喝六安瓜片。”曾国藩道:“六安瓜片乃安徽名茶,确属李鸿章至爱。”陈鼐道:“李鸿章还给我泡过祁门安茶,口味不比六安瓜片差。”

说到祁门安茶,陈鼐忽然想起什么,一边站起身,一边嘟噜道:“我悟起来了,李鸿章一定去了一个地方,我会会他去。”

曾国藩张嘴欲问是什么地方,陈鼐已走出思补轩,离开洪家大院,望城西而去。出西门不远,迎面一座庵堂,前有茶林,后有竹山。庵堂不大,禅房数间,禅师若干,静安如水。庵旁有人喂马,马是黄膘马,喂马人便是刘斗斋。

不用说,李鸿章定在庵里。庵有美名,曰金粟庵,陈鼐曾陪李鸿章来过两三回。也没别的事,专来喝水月禅师所泡祁门安茶。安茶属黑茶品系,色浓味纯。湘军老营迁至祁门初始,李鸿章骑马考察周边地形地貌,路过城西,入庵讨茶解渴,水月禅师待以祁门安茶,入口难忘,此后稍有空闲,便来庵里与水月禅师谈佛论道,品味安茶。

陈鼐踏入庵门时,果然李鸿章正在禅房里品茗安茶。一旁还摊着一纸书法,书者正是李鸿章本人。每次入庵,水月禅师都会亲自奉陪,煮茶论佛,李鸿章心存感激,用上等宣纸抄好《心经》,一大早赶来庵里,献字讨茶。字承王体,笔畅墨润,水月禅师甚是喜欢,捧着书法,赞赏不已。又亲自取了清泉,煮沸冲泡安茶,款待李鸿章。

两人正在谈经品茶,陈鼐走进禅房,先向水月禅师作作揖,继附李鸿章耳边道:“少荃好不自在,笔下有《心经》,口里有安茶,殊不知大帅为找你,把整个洪家大院都掀了个底朝天。”李鸿章不惊不讶道:“老师找我何事?”陈鼐道:“还有何事?洋人犯京,皇上谕令大帅派鲍超领兵北上勤王,大帅遵旨不是,抗旨也不是,叫你拿主意。”

李鸿章淡然一笑,道:“鸿章还以为是啥事,也值得老师如此大惊小怪。”陈鼐不满道:“皇上有难,大帅情系君父,急得火烧眉毛,你却没事人样,还说他老人家大惊小怪。还是赶紧起身回城吧,动作稍迟,大帅发起雷霆之怒来,看你吃不吃得消。”

李鸿章端过桌上茶杯,深喝一口,又提过茶壶满上,漫不经心道:“要回你回,我不阻拦。水月禅师亲手泡的安茶,可不是谁都有口福消受,咱得把壶里茶水喝完再说。”陈鼐道:“到底是安茶重要,还是勤王大事重要?”

“当然是安茶重要。”李鸿章玩世不恭道,“鸿章五弟所送六安瓜片早已喝完,祁门又无处可购,害得鸿章茶瘾来时,慌慌无计,无从过瘾,只好厚着脸皮,来金粟庵讨喝安茶。水月禅师素心素手,茶泡得好,正合鸿章胃口,岂可舍茶而去?你想喝茶,坐我旁边,我给你倒,无意于茶,赶紧走开,别败我雅兴。”

要说李鸿章遇事最肯担当,今日怎么变得如此不可理喻,大帅正用得着他,他事不关己,避而不见?陈鼐道:“你不跟我走,莫非要大帅带兵前来,把你五花大绑押回去?”李鸿章笑笑道:“赶紧回去搬兵吧,也许一回一来,壶里安茶已喝得差不多。”

陈鼐愤然转身,气咻咻朝禅房外走去。李鸿章望望他背影,悠悠道:“如果老师来绑我,麻烦你提醒他一句,带上南岳云雾茶,用庵里神泉冲泡,最出味道。”

回到洪家大院,见着曾国藩,陈鼐便大呼道:“李鸿章太不像话,气杀我也!”曾国藩问道:“看样子你已见着李鸿章?”陈鼐道:“他就在西门外金粟庵里。”曾国藩道:“那他怎么没跟你回来?”陈鼐恨恨道:“他说水月禅师泡的安茶没喝完,端坐禅房,不肯起身。”曾国藩道:“你没说勤王之事当紧,老夫急需与他商讨对策?”陈鼐道:“能不跟他说?咱好说歹说,口水说干,他不当回事,反笑大帅大惊小怪。”

惹得曾国藩火气腾地窜上脑门,一拍桌子,大声嚎道:“好你个李鸿章!天都快塌了下来,还说我大惊小怪。快来人,随我出城拿办李鸿章,将他碎尸万段!”

亲兵应声而至,出现于门外。曾国藩两袖生风,气呼呼走出思补轩,向大门口奔去。陈鼐追上前,道:“陈鼐离开金粟庵时,李鸿章还有叮嘱,大帅若去拿他,叫我别忘提醒您老人家一句。”曾国藩边走边道:“提醒什么?”陈鼐道:“李鸿章说金粟庵里有神泉,大帅最好带上南岳云雾茶,到时用神泉现泡,格外出味。”

闻得此言,曾国藩不自觉刹住步子,低头望望脚尖,绷紧的脸皮慢慢松弛下来。继而眉头舒展,眼目含笑,仰首欣然道:“这个李少荃,原来他还惦记着老夫的南岳云雾茶。”

说罢掉转头,大步回到思补轩,从柜里取出一只瓦罐,塞到随后跟进的陈鼐怀里,道:“这就是李鸿章说的南岳云雾茶,咱们上金粟庵泡茶去。”

陈鼐小心抱着瓦罐,想烂脑袋也没想明白,为何听到神泉和南岳云雾茶,大帅竟心情大变,雷公黑脸顷刻间云开雾散,阳光普照,乾坤朗朗?莫非大帅与李鸿章一个德性,听说有好水泡好茶,足以润喉浇腹,便可置君命于恼后?

金粟庵里,李鸿章早料定老师会来送南岳云雾茶,嘱咐庵外看马的刘斗斋,注意西门方向,有啥动静,立即入庵通报。果然半个时辰不到,便见曾国藩身着便服,由陈鼐陪同,不紧不慢朝金粟庵走来。刘斗斋拴好黄膘马,走进庵里,对着禅房道:“大帅来啦。”

李鸿章放下茶杯,从容迎出庵门。曾国藩正好走近,虎着老脸道:“少荃架子真大啊,没人搬得动你,非老夫面请不可。”李鸿章笑吟吟道:“老师哪是来请学生,明明是来借庵里神泉,泡南岳云雾茶解渴。学生恭候已久,终于候来您老人家。”

听到动静,水月禅师也款步而出,合掌相迎。曾国藩知是庵主,换成笑脸,道:“庵者安也,置身宝庵,咱凡夫俗子也心静神安,暂忘尘世烦恼,得享片刻宁和。”水月禅师道:“早闻大帅不是凡夫,亦非俗子,即使军务再紧,政事再忙,每日都会静室入定半个时辰,屏声敛气,洗涤尘念,明心见性。倒是吾辈静气不够,定力不足,才绝俗出家,寄寓凡胎肉身。”曾国藩道:“过誉过誉!传言听不得,禅师别信。老夫正是俗事烦心,无以为计,不能自持,才来宝庵,借宝庵神泉,泡壶茶水,一洗百结愁肠。”

说话间,几位已入庵门,来到院中。院角立着棵枇杷树,叶似琵琶,花如黄蝶。树旁有三眼泉水,水月禅师绕过枇杷树,来到泉边,缓缓道:“这便是大帅所言神泉。说起来,神泉与大帅还有些渊源。”

曾国藩几分惊讶,走近水月禅师,俯视清澈泉水,道:“老夫从没到过贵庵,怎么会与宝泉有渊源?”水月禅师笑问道:“大帅可是衡山西麓人氏?”曾国藩点头道:“老夫乃湖南湘乡野民,湘乡确在衡山西麓。”水月禅师道:“本庵系唐朝南岳高僧所造,大帅知否?”曾国藩道:“略有所闻,然不知详情。”

水月禅师轻言细语,论起金粟庵与南岳衡山的瓜葛来。

衡山犹如衡器,可称天地,为五岳之一,名曰南岳。遍山皆茶树,相传为炎帝神农氏所植,采茶饮用,可延年益寿,南岳又享寿岳之誉。唐时高僧结庐于岳,以茶为禅,参悟得道,人称茶僧。修成正果后,茶僧怀揣茶种,手柱竹鞭,离山远游。所到之处,播种成林,再用鞭杖杵石为泉,煮茶禅修。山重水复,离湘过赣,不觉进入皖境,来到祁门。祁门跬步皆山,与世隔绝,实属修行佳处。尤其城西地带,金粟满坡,茶僧甚是喜爱,收住步履,撒茶籽于坡前,筑小庵于坡上。小庵筑就,坡前茶籽也破土成树,茶僧手举鞭杖,在庵院石上轻轻一杵,杵出一眼宝泉,汲泉煮茶,禅修悟道。有人入庵参禅,或烧香许愿,茶僧皆以庵茶款待。庵茶不仅解渴,还能安心,后被叫成安茶,广为人知。访庵信众日增,一眼宝泉不够汲用,茶僧再执鞭杖,另杵出两眼宝泉。信众仍在继续增多,每天人来人往,踏破庵门。久之三眼宝泉供不应求,渐被汲干,成为枯眼。茶僧来到庵后土坡,随手扔掉手里鞭杖。鞭杖入土发笋,长出一根根楠竹,青青翠翠,庵中宝泉重新蓄满泉水,再怎么汲用,也不会干涸。遇有远乡人,茶僧还砍下庵后楠竹,裁成竹筒,灌满宝泉,让其带走,路上解渴,或回家煮茶。宝泉为何汲之不尽,用之不竭?不用说全赖茶僧南岳鞭杖,入土发鞭,钻通地脉,西延衡山,不断提供甘美源泉。

故事神奇,说者煞有介事,听者觉得有趣。然曾国藩肚里不以为然,不肯轻信。也许知你是湘中人,来自衡山西麓,禅师故意牵强附会,硬把庵泉与南岳扯到一起,讨你欢心。然方外禅师,不朝你要官,不向你求财,又讨好你干吗呢?

也是水月禅师阅人无数,又禅修日久,曾国藩肚里做何感想,自然一眼看穿。却不说破,只拿过泉边竹勺,顺手舀勺泉水,递到他手上,道:“大帅远道而来,又入庵良久,想必早已口渴难耐,先尝宝泉润喉,再入禅房品茶。”

曾国藩谢过,接竹勺于手,举到唇边,轻轻抿上一口。奇怪的是,满嘴都是南岳山泉和湘乡老家井水味道。不免心里暗忖,宝泉故事太过玄虚,舌尖却不会欺骗自己,难道茶僧鞭杖真能打通地脉,引来南岳源泉不成?

曾国藩品尝宝泉时,陈鼐已将怀里瓦罐送入禅房,放到窗边桌上,又出门取过檐下竹筒,按入泉中,咕噜咕噜汲满,提着去后庵灶房烧煮。待泉水煮沸,曾国藩与李鸿章也已被水月禅师送入禅房。禅房不大,明亮温煦。挨墙一张紫藤床,想必为坐禅之用。临窗摆有紫藤桌,旁边数把紫藤小椅。桌上放着紫砂茶具,有壶有杯,外加那只装着南岳云雾茶的瓦罐。透过窗户,可见墙角枇杷,午后阳光幻化成丝丝紫霞,缥缈于花叶之间,送进似有似无的花香。香味仿佛也被染成紫色,在禅房里氤氲着,妙不可言。

曾国藩感受着禅房静趣,李鸿章挪过窗边藤椅,扶他落座。自己也坐到桌对面,揭开瓦罐,用茶匙挖出两匙南岳茶,搁入紫砂壶里。正好陈鼐提着水壶走进禅房,李鸿章伸手接住,往紫砂壶里注入热气腾腾的沸泉。

茶泡好,李鸿章倒上一杯,呈给老师。曾国藩看眼淡绿色的茶汤,浅抿一口,只觉齿舌生香。记得那天在思补轩,李鸿章煮竹筒水冲泡南岳茶,亦是此味,看来皆属同源之泉。

几杯入喉,曾国藩浑身通泰,舌头也变得柔软起来,道:“宝泉泡茶,味道确实非同凡俗,怪不得洋人犯京,君国有难,为师已被勤王急旨逼到悬崖边上,进退两难,少荃竟事不关己,置身局外,只顾躲在庵里品佳茗,享清福。”

李鸿章给老师杯里添上茶水,轻描淡写道:“不就是勤王吗,老师何至如此?”

曾国藩端杯正要举向嘴边,闻言放杯,以指轻敲桌面,低声喝道:“我是臣子,皇上有诏,不如此,还能怎样!”李鸿章嬉皮笑脸道:“学生觉得,老师有些小题大做。”曾国藩越发生气:“天都快塌了下来,还是小题,能不大做?你什么话嘛。”李鸿章笑道:“就算大题吧,也无需大做,可换个思路,大题小做如何?”

听得出,李鸿章早胸有成竹,想出破题方法。曾国藩仍板着脸孔,道:“大题小做?怎么个小做法?”李鸿章不说怎么大题小做,只是道:“湘军正全力围攻安庆,以牵制西进长毛,老师最缺的就是精兵强将,肯定不愿意派出鲍超及其霆字营。”曾国藩道:“我若愿意,早让鲍超领兵出发了,还用得着跑到金粟庵来请教你?”李鸿章笑道:“别说请教,学生受不起。”曾国藩道:“废话少说,只说要不要派兵勤王?”

李鸿章收住脸上的笑,道:“坚决不能勤王。”曾国藩道:“且说理由。”李鸿章道:“理由简单,眼下正值围攻安庆以挽救武昌乃至两湖之关键时刻,派霆字营北上,削弱湘军实力,不能摁住长毛七寸,待陈玉成和李秀成放开手脚,拿下两湖,挥师东返,与安庆和金陵长毛联手,合击湘军,湘军必败。湘军乃唯一抗贼力量,湘军一败,长毛乘胜北犯,大清必亡。”

这层道理曾国藩早已想到,不觉奇怪,眼盯李鸿章,等待他后面的话。李鸿章接着道:“别说老师分兵无术,无力勤王,就是兵力足够,有兵可调,勤王也毫无必要。”

勤王护主有功,名利双收,有兵可调,还犹豫干吗?曾国藩睁大两只三角眼,道:“少荃说法真新鲜,洋人兵临城下,京破国亡在即,老夫手有余兵,岂肯坐视不管,还不早派鲍超领兵出发,挺进北国?”李鸿章道:“派也白派。”曾国藩道:“担心鲍超怕死,半路逃跑?”李鸿章道:“鲍超做梦都想到咸丰面前表现一番,绝不会逃掉。”

见曾国藩一脸不解,李鸿章又道:“老师想过没有,安徽远隔北京数千里,长江水道又为长毛所占,无法出海北航,只能走陆路。花上一个多月抵达北京,城门早破,真派鲍超勤王,岂不是打屁脱裤,多此一举,还白白劳军耗资?”

细想确是如此。曾国藩默然无语,怔怔看着对面学生。李鸿章继续道:“此次事变,纯因咸丰犯糊涂,阴使僧格林沁违约起衅,偷袭洋舰,洋人被激怒,才愤然犯京。洋人不是长毛,目的不在消灭大清,破京后无非索几个银子,要求增开通商口岸。自道光年间洋人攻破国门,中外屡次开战,最后结果莫不如是。完全可以预见,老师若派鲍超勤王,霆字营还在半途中,京城便已熄火停战,金帛议和,一切尘埃落定。”

窗不开不亮,话不说不明。经李鸿章一番剖析,曾国藩豁然开朗,打定主意不派鲍超北上。可不勤王,咸丰那里又如何交差呢?跟他讲明拒不勤王理由?理由确实足够充分,可咸丰会跟你讲理吗?谁见过皇帝跟臣子讲过理?千条理,万条理,到咸丰眼里,不勤王就没理。想咱曾国藩出生入死,转战十年,才好不容易取得咸丰信任,担当大任,统筹两江,勤王之事处理不当,得罪朝廷,于己于湘军都不利啊。

想到此处,曾国藩又不无担忧道:“皇上明旨勤王,莫非臣下还能抗旨不成?抗旨杀头事小,耽误君国剿匪事大啊。”李鸿章道:“老师不派兵,当然也不能抗旨。”曾国藩说:“不派兵就是抗旨,不抗旨就得派兵,哪能既不派兵,又不抗旨?”

李鸿章喝口茶水,缓缓道:“老师可按兵请旨。”

曾国藩低首举茶,正要启唇,听李鸿章如此说,拿开茶杯,疑惑道:“按兵请旨?”李鸿章道:“正是的,按兵请旨。”曾国藩道:“怎么按兵,如何请旨?”李鸿章道:“给朝廷复折,满口应承出兵就是。”曾国藩说:“你意思是,口头应承出兵,实际按兵不动?”

李鸿章点头称是。曾国藩道:“这或许算不上抗旨,可也属欺君呀。”李鸿章道:“不用欺君,只是出个题目,让皇上和朝廷来做。”曾国藩道:“出题让皇上和朝廷做?”李鸿章道:“刚才不说大题小做吗?勤王是大题,如何勤王,派谁勤王,其实是个小题,好做得很。题目送出,发往京师,到军机处和宫里转上一趟,来来回回没有二十天,也得半个月,届时议和早成,大局既定,何劳老师出兵?”

曾国藩长长嘘口气,悬到嗓眼上的心终于落回肚里。眉头舒展,双目溢彩,连脸上每条皱纹皆蓄满悦色。心中欢喜,曾国藩一时顾不得斯文,端过满杯茶水,脖子一仰,一口喝干。又一把抹去沾在唇须上的茶水,乐呵呵道:“复折就由少荃草拟如何?”

主意出自李鸿章,他自然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