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祁门绝地遇险(1 / 1)

李鸿章拿着信套,走出签押房,先回自己住处,准备顺便给胡林翼递封推荐信,一并发走。几天前安徽巢县人张遇春来宿松,想通过他关系,到湘军营里谋个差事干干。张遇春武举出身,几年前就在李鸿章手下干过,打仗是把好手。转战安徽多年,最后李鸿章自己无所适从,张遇春也无处可去,夹着尾巴回了老家。赋闲在家,一身武艺用不上,好不难受,后打听李鸿章进入湘军老营,特赶来宿松求见。李鸿章知道张遇春底细,命他先回县募两营兵勇,有些本钱再投湘军。这下要给胡林翼发信,正好把张遇春推荐到他营中锻炼锻炼,长些本领。李鸿章感激胡林翼知遇之恩,让张遇春募勇去投,也算是回报他老人家。同时日后自己有机会带兵,再找他老人家要回张遇春,他定会慷慨放人。

推荐信和老师所交信套派发后,李鸿章又给张遇春写去一信,问兵募得如何,要他速投胡林翼。不久张遇春就到了胡林翼营中。胡林翼自然高兴,让张遇春做营官,亲领自己所募兵勇。又复信感谢李鸿章,给他推荐得力人才。

李鸿章正在看信,曾国藩亲兵来请,要他速去议事。李鸿章赶到签押房,盛康、赵烈文、丁日昌、孙云锦、陈鼐等僚属都已到场,正等着曾国藩发话。

原来圣旨刚刚送达,谕令曾国藩领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这是天大喜事,可曾国藩一脸凝重,看不出半点悦色。幕僚们很纳闷,曾国藩望眼欲穿,天天等着皇上下达两江总督任命,如今圣谕到手,竟然无动于衷,莫非湘军越来越强大,他老人家野心也水涨船高,不再瞧得起总督位置,非问鼎中原,登上帝位,才心满意足不成?

只有李鸿章清楚,老师提前看过胡林翼所转肃顺信函,兴奋劲早已过去,不可能还有受宠若惊之感。其实说穿了,咸丰并不是宠老师,是要用他老人家瘦弱身躯和五万湘军,挡住太平军的猛烈进攻,确保大清江山不倒。

不用说,曾国藩已感受到肩头使命的沉重,声音显得低婉悲凉:“各位非常清楚,皇上委老臣以重任,是信任,是器重,更是严峻考验,老臣直觉有泰山压顶之感啊。想从前咱只恨和春软弱,何桂清无能,皇上不惜血本,要兵给兵,要饷给饷,要粮给粮,不遗余力给予扶持,他们竟然功未成,业未就,辜负圣恩。眼见江南大营一夜破灭,苏浙清兵全面溃散,湘军被直接推到一线,毫无回旋余地,只能直面长毛主力,咱才意识到君令重大,责无旁贷,唯有置生死于度外,硬着头皮,舍命上前,与长毛拼死一搏。”

各位望着曾国藩,觉得他太消极,太平军纵然人多势众,湘军也不是吃素的。何况以署理两江总督之职,可调度皖赣苏浙清兵,协同作战,不再像过去样孤军抗敌,胜算应该不小。关键在于将帅英明,上下团结,不能你打你的锣,我敲我的鼓,各唱各的调。相反只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见平时敢说能说的幕僚们沉默不语,曾国藩暗怪自己太严肃,破颜笑道:“吓着各位了吧?怪老夫过于悲观,事情该没如此严重。咱们要以皇上信任为契机,把压力变成动力,赶紧行动起来,应对严峻形势。”

曾国藩口气一改,气氛这才变得稍稍活跃,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出起点子来。李鸿章也发言道:“事分轻重缓急,鸿章觉得有两大问题务必马上解决,不可拖延。”

单独与曾国藩相处时,李鸿章自称学生,尊呼对方老师。到了公开场合,则与其他幕僚一样,以名字自称,喊曾国藩大帅,以显得公私有别。曾国藩用不着改口,照样叫他字号:“少荃说说,哪两大问题?”李鸿章道:“一是粮饷问题,二是湘军老营去留问题。”

曾国藩点点头,盯着李鸿章道:“是啊,老夫正为这两个问题发愁呢。出征以来,老夫一直只是侍郎身份,没有督抚职能,无权直接征粮抽税,军费全靠地方支持,多给多拿,少给少拿,不给不拿,日子一直紧巴巴的。直至入皖,更是连续三四个月不发饷银,再这么下去,别说上阵打仗,万一出现哗变,后果不堪设想。少荃有何办法,帮我筹饷办粮?”

“往日大帅以侍郎统兵,无权干预地方政务,实属无奈。如今署理两江总督,大权在握,办粮征税自然不必再仰仗他人。”李鸿章娓娓道来,“记得鸿章征战皖北皖中时,每逢军中缺饷,福大人就会派人蹲守各城门镇口、码头埠尾、边塞要道,设立卡子,盯住行商坐贾,按其所营货殖,抽取一定比例的厘金,效果相当不错。”

大清建国以来,担心民变,征税手段保守,从没做过这种事情,也亏李鸿章说得出口。幕僚们莞尔而笑,纷纷道:“少荃别说得这么好听,什么厘金,其实就是买路钱,也是福济贪心,干得出来。”李鸿章道:“厘金也好,买路钱也罢,反正是银子。湘军缺的不就是饷银吗?士兵们领不到饷银,哗变成匪,也会盘踞各处,强收买路钱,还不如咱们先行动,设立正规机构,报经朝廷批准,合理合法收取,满足军需,抗击长毛。”

众人还要声讨李鸿章,曾国藩摆手制止,说:“名不正,言不顺,少荃所说正规机构,该如何命名?”李鸿章想想道:“可以叫厘捐局或牙厘局。”曾国藩表态说:“如今两江所治四省,也就江西完全在咱掌控之中,可率先试行,以后再慢慢推广至其他三省。”

大帅不折不扣同意李鸿章建议,其他人没屁可放,只好闭嘴。曾国藩又问道:“少荃再说说湘军老营去留问题。”李鸿章说:“要攻克金陵,必先肃清安徽。要肃清安徽,需从安庆下手。安庆北面已有胡帅部队,对峙太湖、潜山、桐城等地长毛,鸿章觉得湘军老营可横渡长江,移驻南岸,以就近调度各军,夹攻安庆。”

曾国藩也有此意,问道:“移驻南岸哪个地方为好?”李鸿章道:“鸿章浅见,东流是个驻节好去处。”曾国藩质疑道:“东流离安庆近了点,进退余地不大。祁门如何?”李鸿章道:“祁门?祁门是最佳选择吗?”曾国藩道:“最不最佳,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到底移师东流还是祁门,我再考虑考虑,然后报请皇上,看皇上什么意思。”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依军情移师老营,还要请示皇上,不多此一举么?老师是不是刚晋级升官,感激皇恩,想找借口表示对皇上的尊重?李鸿章不好吱声,只心里如此瞎琢磨。只听曾国藩又道:“大家可以着手移师准备,圣旨一到,立即采取行动。”

接着发派各位具体任务,会议至此结束。李鸿章起身,朝门口走去,被曾国藩叫住,说还有话要说。李鸿章转身回来,道:“老师有何吩咐?”曾国藩笑道:“你提倡设办厘捐局或牙厘局,干脆由你起草奏稿如何?”李鸿章道:“行啊,叫什么题目为好?”曾国藩道:“就叫《奏请试办江西厘捐局》吧。”

李鸿章一向办事麻利,奏稿很快草拟毕,送入签押房。曾国藩审过,很满意,具名拜发京都。咸丰披阅,觉得理由充足,又算可行,诏准照办。曾国藩收到诏令,批转正在南昌主持粮台的李瀚章,让他尽快筹建江西厘捐局,抽取厘金,满足湘军开支。

移师老营的事,曾国藩经反复考虑,权衡利弊,准备选择安庆东南方向的祁门。祁门丛山环抱,东连休宁和徽州,南达景德镇和南昌,既可借崇山峻岭屏蔽老营,又可与赣浙互通声息,是个理想的驻节地方。拿定主意,叫来李鸿章,让他写成奏稿,再稍加修改,加印报呈咸丰。咸丰见折,觉得曾国藩恪守臣子职分,事无巨细,先奏后办,心下高兴,照折恩准。下朝回到储秀宫,还对那拉氏说:“算朕没看走眼,曾国藩心里还装着我这个皇上,凡事守规矩,讲程序,该请示请示,该汇报汇报,不搞独立王国。”

那拉氏也欢喜,说:“这就是忠臣的样子。奴婢给皇上推荐曾国藩,没推荐错吧?”咸丰说:“是啊是啊,想不到懿贵妃女流之辈,看人这么准。”那拉氏说:“也不是奴婢看人准,是曾国藩与奴婢一样,也是顺从善良的羊。”

说得咸丰哈哈大笑起来。

圣旨很快寄达宿松,曾国藩遵旨起营,率师离开宿松,浩浩****,望东而行。渡过长江,继续向东挺进,不日来到阊江边上的祁门。祁门隶属安庆府,城里有洪家大院,当地人称洪家大屋,庭深院阔,宅多宇广。曾国藩设总督衙门于洪家大院正宅承恩堂,以右侧思补轩为居室和书房,安顿妥当,升堂视事,处理起两江军政急务来。

屁股还没坐热,李鸿章来到承恩堂,推开签押房,急切道:“这两天学生对照安庆府全图,将祁门勘察过一遍,发现四周高,中间低,形同釜底,此乃兵家所言绝地也。学生建议老师,不如及早离开祁门,移师他处,以免日后出现不测,困死釜底。”

曾国藩充耳不闻,只顾埋头处理手头事务。李鸿章不甘,又道:“学生浅见,老师可考虑移师东流。该地有山可依,有江可傍,进可攻,退可守,可保万无一失。与安庆城不远不近,能随时掌握前线动态,及时采取应对措施。他日攻城成功,搬起督衙来也方便。”

刚到祁门,又有洪家大院如此理想之督衙驻址,岂是说移师就可移的?又不是小孩过家家,几件小玩具,挪动起来容易。曾国藩不为所动,也不吱声,连看都不看李鸿章一眼。李鸿章觉得无趣,只好转身朝房门口走去。快至门边,听到后面咳嗽声,又泥住步子,以为老师有话交待,不想他冷冷抛过一句:“把门给关上,我要忙事。”

李鸿章无可奈何,拉上门,挪步出去。穿过堂前天井,来到大院外,面对空旷的大晒场,正不知往何处去,张运兰飞马而至。到得近前,马没刹住,便翻身下地,直奔大院。张运兰是湘乡人,曾国藩安排他率老湘营即湘乡嫡系,驻守祁门东北榉根岭和羊栈岭,防堵太平军来袭。此乃关涉老营存亡的两处要塞,张运兰突然离塞回城,定有紧急情况,李鸿章忙凑将过去,问道:“是不是东北来了军报?”张运兰一边往院门里走,一边点头道:“正是。”李鸿章追问道:“不该是长毛打了过来吧?”

李鸿章毕竟是曾国藩身边红人,张运兰不好置之不理,立住脚跟,多说了两句:“运兰刚逮住一名长毛探子,经严刑拷打,从其口里掏出实情:长毛破除江南大营和苏浙清兵主力后,稍作休整,便以长江为线,兵分南北两路,北路由英王陈玉成统兵,南路由忠王李秀成和刚封侍王的李秀成堂弟李世贤领军,齐头西进,向湘军猛扑过来。”

说到这里,张运兰扔下李鸿章,迈进大院,消失在门洞里。李鸿章站在晒场边,一动不动,像根长长的木头。他意识到危险正一步步靠近祁门,老营不及早撤走,后果不堪设想。可老师为何固执己见,如此看重一个明显凶多吉少的地方呢?难道仅因报经咸丰恩准驻节祁门,就非得不顾大局,把命丢在这个鬼地方不可?

很快张运兰就出现在大院门口。李鸿章迎上前,急切问道:“大帅怎么说?”张运兰道:“大帅好像没事人似的,要我只管死守榉根岭和羊栈岭,其余他自有安排。”

看着张运兰上马驰远,李鸿章稍稍犹豫,又复身承恩堂,走进签押房。曾国藩显然有些不耐烦,没等李鸿章开口,先质问道:“怎么又来啦?跟你说吧,祁门没你想象的危险可怕。有危险也属正常,带兵打仗,没危险可能吗?关键是如何临危不乱,采取对策,转危为安。祁门四周皆崇山峻岭,只要把住各处关口,尤其榉根岭和羊栈岭,便不是谁轻易可攻进来的。外围咱也已做过周密部署,安排鲍超驻扎宁国,李元度扼守徽州。两城兵精粮足,墙高池深,易守难攻,长毛想拿下两城,来攻祁门,鲍超和李元度肯定不会答应。”

显然曾国藩太乐观了点。兵无常势,哪有事事这么如意的?李鸿章道:“万一鲍超和李元度守不住两城,长毛逼近祁门,堵死去路,咱们就成瓮中之鳖,唯有束手待毙。学生觉得还是东流靠谱,进退有据,同时又可与九帅及多隆阿诸部相互照应,共围安庆。”

惹得曾国藩火起,拂袖而起,冷眼瞪住李鸿章,低声吼道:“少荃到底是不喜欢祁门,还是胆小怕死?若怕死,要保命,可以拍屁股走人,我没绑着你双腿。还有其他人,也烦请转告,想开溜,悉听尊便,老夫负责盘缠。”

话到这个份上,李鸿章还能说啥?夹着尾巴,出门回了堂左笃素斋自己住处。赵烈文和孙云锦等幕僚也在关注祁门安危,见李鸿章灰溜溜走出承恩堂,跟着跑进笃素斋,打听虚实。李鸿章道:“老师觉得祁门是个好地方,咱也没法改变他想法。”赵烈文道:“我看大帅不是觉得祁门好,是别有顾虑。”

李鸿章知道赵烈文话里意思。祁门是曾国藩专门奏请咸丰恩准的驻节地,进驻没几天就急忙迁走,有点视君命如儿戏的味道。又刚署理两江总督,得给咸丰留个好印象,好早日去掉署理二字,改为实授。老署理下去,不止威信不足,万一有更合适人选,咸丰轻轻把你扒开,另委他人,至少走起程序来方便得多。

这是曾国藩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不好外扬,李鸿章不便给同僚们挑明,支吾过去。几位悻然出斋,各自散开。只孙云锦走几步,又返回来,问道:“少荃兄怎么打算?”李鸿章装糊涂道:“有什么可打算的?”孙云锦道:“明摆着祁门是歧门,凶险万分,莫非少荃兄还留下等死?”李鸿章道:“你意要我脚踩西瓜皮,赶快开溜?”

孙云锦不满道:“我在问你呢,你倒说起我来啦。”李鸿章叹道:“海岑(孙云锦)兄何去何从,可以理解,也是你的权利,鸿章不拦你。可鸿章与你不同,二十年前就拜在曾门下,成为大帅门生。咸丰初年分别后,为灭长毛,师生各自为战,如今好不容易走到一起,我总不可能因祁门危险,扔下老师,自己逃命吧?也许老师说的没错,祁门虽是绝地,也有其优势,就是守易攻难,只要防守到位,也不是长毛说攻就攻得进来的。”

李鸿章嘴上说得乐观,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关键要看鲍超与李元度两人,能否坚守宁国和徽州,挡住东来太平军。两地若失,太平军眨眼工夫就会打到祁门,榉根岭和羊栈岭再险要,几千老湘营将士也不可能拒数万强敌于岭外。

李鸿章想再找曾国藩力争,尽快迁走老营,几次来到承恩堂,又掉头走开,不敢入内。忽想起当年袁绍欲攻许昌,谋士田丰说曹操刚收降刘备,许昌兵强马壮,往攻必败。袁绍很扫兴,以田丰扰乱军心为由,把他投入大牢,省得耳根清净。后曹操果真大败袁绍,有人祝贺田丰,说他有先见之明,袁绍将对他高看一眼。田丰说自己这回死定啦。众人不解,田丰说袁绍若取胜,高兴之余或许会放自己一条生路,如今大败,羞愧难当,需找人出气,自己绝无存活可能。果然袁绍回营后第一件事,就是从牢里把田丰提出来,砍掉他脑袋。

李鸿章知道老师不像袁绍狭隘,还不至于把自己关起来,秋后算账。可惹恼他老人家,赶你走,你还赖着不动么?他已发过话,怕死走人就是。走人就走人,还要背个怕死名声,以后还怎么出来混?无奈之下,李鸿章只好回笃素斋,把自己放倒在**,望着雕花窗出神。窗外夜色正稠,寂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连秋虫也仿佛躲在夜色深处,休眠不醒。李鸿章眼皮渐渐沉重起来,不知不觉睡过去。睡到半夜,有人敲门,李鸿章兀地惊醒,猛然跳下床,大步蹦到门边,一边开门,一边大声问道:“是不是长毛打了过来?”

门外站着位高高大大的汉子,没说长毛打没打过来,却喊了声二哥。原来是六弟昭庆。李鸿章把昭庆扯进屋,道:“深更半夜的,小弟怎么到了祁门,不知此地正处危险之中?好多人已外出逃命去了,你还跑进来干吗?”

李昭庆讨杯水,咕噜咕噜喝下,道:“小弟就是来请二哥逃生的,动作不迅速点的话,只怕来不及啦。”李鸿章道:“又没见长毛打进来,逃什么生?”李昭庆道:“二哥是明人,宁国、徽州二城已破,莫非祁门还保得住不成?”

李鸿章大吃一惊,抓牢李昭庆双手,道:“你怎知宁国和徽州已破?”李昭庆道:“两个月前,五哥看好瓷器生意赚头大,又担心路上不太平,叫我带几个兄弟做保镖,一起离开南昌,到景德镇进货,运往浙江。货脱销后,咱们开始往回走。到得浙皖赣三省边界,一路碰着大批逃难人,皆系宁国和徽州两地百姓,说二城已破,长毛正向祁门扑来。五哥担心二哥安危,自己押货回南昌,嘱我快来报信,请二哥早离祁门,以免母亲担忧。”

李鸿章一屁股顿坐床头,愣怔道:“宁国、徽州二城固若金汤,鲍超和李元度又久经沙场,怎么说破就破呢?”李昭庆道:“二哥难道还不相信小弟所言?宁国和徽州牢固不假,可长毛人多势众且能征惯战也是真。据难民说,侍王李世贤围攻宁国时,号称七万大军,鲍超手里才一万兵力,怎么守得住?攻下宁国后,李世贤留下一万多人守城,率领其他五万长毛,朝徽州扑来,与早已兵临城下的罗大纲和周国虞所部四万长毛合并,将徽州团团围住。徽州比宁国坚固,守军也不少,原有一万多绿营兵,加上李元度所募平江勇,有近三万人,若固城死守,仓促间七万长毛不见得能得手。偏偏绿营兵和平江勇闹不和,李元度又逞一时之勇,贸然出城接仗,被长毛截住,打个落花流水,逃得不知去向,随即城破。”

李鸿章捶胸顿足,悲呼道:“次青(李元度)啊次青,你不是陷老师于绝境么?老师嘱你死守徽州,你坚守不出,凭借徽州城池之固,长毛一时也无奈你何,到时赣浙清兵和曾国葆、多隆阿赶过去增援,徽州或许可保。你偏要充英雄,视长毛为无物,还能不自取灭亡!”

陪二哥叹息两句,李昭庆又道:“李元度败走就败走,估计小命无虞。可怕的是李世贤攻下徽州后,正好腾出兵力,赶来攻击祁门。要不了几天,祁门就会成为轰轰烈烈的战场,湘军老营肯定在劫难逃,二哥还是赶紧跟我走吧。”

李鸿章似已嗅到战火的焦糊味,真想随小弟一走了之。可就这么溜掉,日后怎么面见老师?李鸿章道:“我这一走,老师怎么办?湘军老营怎么办?”李昭庆道:“大难即将临头,你还管老师和湘军老营干啥?除黄膘马和刘斗斋几名亲兵,二哥无兵无卒,留下来也帮不了大帅啥忙,又何必坐以待毙,白白送命?”

李鸿章还在犹豫,道:“小弟也知道,二哥离京南归多年,东一榔头,西一马棒,虽弄了个三品虚衔,一直没啥大作为。好不容易来到湘军老营,得到老师器重,老师又新授兵部尚书衔和署理两江总督,正是用得着我的时候,我这么一走,岂不前功尽弃?”

见没法说服李鸿章,李昭庆只得搬出最后一个理由:“二哥清楚,二嫂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尤其离乡迁至南昌后,水土不服,几乎没下过病床,你总得回去看看她吧?”李鸿章硬硬心肠道:“等祁门险情过去,再回去看你二嫂也不迟。”李昭庆狠心道:“待祁门险情过去,只怕就看不到二嫂了。何况祁门这一难躲不躲得过去,还不好说。”

李鸿章心里像被针蜇了一下,道:“你二嫂有如此严重吗?”李昭庆道:“不是哄你,近半年来,二嫂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全家人都担心她快熬不下去,将不久于人世。二哥如果马上动身回家,也许还能与她见上最后一面,否则……”

李鸿章无力地摇摇手,止住李昭庆,转身清理行李。行李也简单,李昭庆上前提到手里,开门迈出笃素斋。刘斗斋已候在屋外,上前接住行李,前头引路,朝大院外走去。

夜色如幕,万籁俱静。高大的黄膘马由亲兵牵着,悄然立在墙边,见李鸿章走近,甩一甩长长的马尾,昂首一声嘶鸣,划破寂寂夜空。

刘斗斋把行李扔给亲兵,要扶李鸿章上马。李昭庆已走到不远处的树下,解下自己的马,纵身跳上去。扭头去瞧李鸿章,他还站在黄膘马旁,一下一下抚着马背,眼睛朝身后大院看过去,还是下不了决心。李昭庆放马过来,轻声催道:“二哥走吧。”李鸿章道:“莫非就这么走掉?”李昭庆道:“不这么走掉,您还想咋样?”李鸿章道:“我想回思补轩给老师辞个行。”李昭庆道:“此时大帅肯定在睡觉,还是别去打扰他吧。”

正说着,远处响起得得得的马蹄声,急促如鼓。李鸿章暗暗一惊,引颈望去,有匹快马自黑暗里穿越过来,瞬息间闪到跟前。快马速度还没完全降下来,马上人就口喊快报,翻身跳下马背,跌跌撞撞冲向大院。

安静的承恩堂起了小小**,旋即思补轩亮起灯光,曾国藩披衣下地,接过刚递进来的快报。快报说宁国城破,徽州兵败,李世贤与罗大纲、周国虞各领一支长毛,共计四万多人,自东北西三个方向朝祁门包抄过来。

曾国藩傻了眼,跌坐在桃木椅上,差点背过气去。好半天回过神,才后怕起来。正如李鸿章所言,祁门形如釜底,李世贤四万多大军一旦突破张运兰老湘营防线,大院里的人真只能葬身釜底,尸骨难全。可宁国和徽州到底怎么回事?难道那么容易破灭和败掉?鲍超与李元度现在何处?是死还是活?死了倒也干净,若还留着小命,非架油锅烹了这俩小子不可。

两人生死未知,架油锅为时尚早,曾国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让亲兵叫醒幕僚和守城将领,来思补轩议事厅开会,分析形势,讨论对策,看能否死里求生。

第一个走进议事厅的不是别人,是李鸿章。他知道老师正处危急之中,自己就这么走掉,这一辈子别再想回到他身边,霸蛮赶走李昭庆,要他速归南昌,安慰母兄,自己吉人有天相,不会出事,待祁门危机过去,再回去看望他们。

在此危难关头,李鸿章这么快就出现在自己身边,曾国藩心里暗自感激。可他不动声色,只是递过快报,要眼前这个学生先看看。快报与李昭庆所说情况差不多,李鸿章并不感到惊奇,淡淡道:“宁国城破,徽州兵败,其实没啥奇怪的,只是破得太快,败得太速,否则老营也不至于这么被动危险。”

见李鸿章冷静如此,曾国藩几分讶然。正要问他是否早知实情,其他幕僚和将领继续赶到,曾国藩宣布开会,通报宁国和徽州已失消息。众人大惊,一个个目瞪口呆。曾国藩没做过多解释,说:“宁国和徽州失陷,长毛即将打过来,咱们怎么办?”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说的说防,说的说撤,说的说派人讨救兵。李鸿章一直没吱声,直到曾国藩问他有何想法,才发言道:“撤肯定已来不及,祁门很快就会陷入长毛包围之中,还能撤到哪儿去?只能积极应对。”曾国藩问:“怎么应对?”

李鸿章想想说:“可从三方面着手。一是重金征集祁门百姓子弟,充实张运兰老湘营,尽力做好防御。二是派人寻找鲍超和李元度,要两人赶紧收集残兵败将,回援祁门。三是联系已募兵进入赣省的左宗棠,让他设法拖住自南路西进的忠王李秀成,确保景德镇至祁门的粮道不失,给老营留一线生机。”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李鸿章就做出如此快速反应,且思路清晰,办法可行,曾国藩既惊且喜,觉得这个学生不同凡响,大有造化。又征求其他人意见,所说大体相同。也有人提出搬安庆城外的曾国荃和多隆阿部救援,李鸿章反对说:“九帅和多将军动不得,两人一动,安庆长毛追出来,与李世贤一接应,形成合力,不仅祁门没救,整个湘军都将灭亡。”

曾国藩很认可李鸿章说法,在他意见基础上进行完善和细化,紧急布置下去。各位领命出门,曾国藩又留下李鸿章,问道:“少荃是不是早知宁国徽州两城已破?”

李鸿章也不隐瞒,简单说了说李昭庆报信劝逃之事。曾国藩叹道:“少荃真的走掉,也属人之常情,老师不会怪罪你。”李鸿章道:“知道老师大度,能原谅学生之不是。学生也明白手里无兵,留下来帮不了大忙。只是大难临头,抛下老师走掉,学生不忍为之。”

感动得曾国藩眼里湿润起来,道:“若能逃过此劫,老师一定奏请皇上,给少荃募勇领兵之权,就像左季高一样,关键时候也好为我排忧解难。”李鸿章道:“学生也挺羡慕左大人,返乡征招湘勇,练成劲旅,出湘入赣不久,就数度打败长毛,确实了不起。”曾国藩道:“左季高虽说脾气大了点,却真是带兵打仗的料子,早年入幕湖南抚衙时就已峥嵘初露。”

李鸿章附和两句,忽质疑道:“左大人是人才,学生早有所闻,令人不解的是,他本系地地道道的湘人,又秉承老师指令,回湘募得湘勇,人数不过数千,算不上独立成军,怎么竟扔掉湘字,自称起楚军来?”

曾国藩早闻左宗棠以楚军自命,好一阵子心里都不舒服。左宗棠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自树旗帜,区别于湘军,好摆脱曾国藩节制。这下李鸿章提及楚军二字,曾国藩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想批评左宗棠几句,话出嘴后竟成为:“叫楚军也无不可,当年长毛过境湖南,江忠源募新宁子弟狙击,就称作楚勇。反正湘楚一回事,只要能打仗,叫啥都无所谓。”李鸿章道:“左大人独树一帜,无非不甘人下,想显示自己能耐,不靠老师也能成事。”

曾国藩大度一笑,道:“人各有志,随他去吧。”李鸿章道:“还是老师大肚能容。”曾国藩道:“此次咱们要左季高看守祁门至景德镇粮道,他该不会不从吧?”李鸿章道:“他肯定会从命。”曾国藩问:“何以见得?”李鸿章道:“他与老师同乡,又有多年友情,怎能见死不救?”曾国藩问:“要是他不讲乡谊,也不重友情呢?”

李鸿章撇嘴一笑,道:“左大人是聪明人,不看乡谊和友情,也知道凭目前数千楚军实力,想单打独斗,成就大气候,为时尚早。唯一办法就是依傍湘军这棵大树,在老师蔽荫下逐步发展壮大。既然没湘军就没出路,此次他肯定会伸出援手,助老师一臂之力。”

经李鸿章这么一说,曾国藩稍感踏实了些,悄悄舒了口气。只要左宗棠顶住李秀成,景德镇粮道不断,祁门或许可多守几天。

李鸿章分析得不错,左宗棠接到曾国藩命令,立即排兵布阵,以逸待劳,给长途奔袭而至的李秀成部以迎头痛击,初战告捷。消息传到祁门,曾国藩略觉欣慰,免不了去函赞扬左宗棠,鼓励他再接再厉,另立新功,日后奏请皇上,给予重奖和提拔。

有喜也有忧,寻找鲍超和李元度下落的人回来报告说,将宁国和徽州城里城外搜寻个遍,两人影子都没发现,也不知是死是活。曾国藩下令继续去找,反正死要见尸,活要见人,这两个家伙不可能人间蒸发。

还没等到鲍李二人确信,李世贤、罗大纲和周国虞三路大军已分头包抄过来,逼近祁门。幸好张运兰诸将据守榉根岭、羊栈岭各处,凭借有利地形,以一当十,奋勇抵抗,一次次打败太平军疯狂进攻。恶仗一打就是三天三夜。太平军虽然暂时没能攻入祁门,可湘勇减员严重,从岭上抬下来的伤员和死尸摆满阊江岸边,掩埋都掩埋不过来。这样打下去,待将士拼光,太平军还是会冲进来,端掉老营。

曾国藩惊恐万状,由李鸿章等幕僚护卫,走出洪家大院,来到阊江边上。望着成排的伤员和死尸,曾国藩不禁泪水涟涟,伤心欲绝。这大都是自己一手招募和训练出来的湘乡老兵,相依为命八九年,打过的硬仗恶仗不知其数,毫发无损,只因自己一时犯浑,错选驻节地,竟然折戟祁门。心里自责着,曾国藩不时停下来,温言安慰受伤士兵,鼓励他们坚持下去,挺过这两天,打退敌人,就送他们回家治伤,与父母妻儿团聚。见着死尸,也会上前扯扯裹尸布,罩住浮肿发乌的脚趾,或外露的血糊糊的脑袋。

天色慢慢黑下来,榉根岭和羊栈岭仍在激战,喊杀声隐约可闻,还有或明或暗的松明火闪烁着,几分怪异。曾国藩仰天叹息一声,稍不留神,脚下被藤蔓一拌,一个趔趄,往前栽去。还是近前的李鸿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稳住腿脚。

回到洪家大院,曾国藩把自己关在思补轩里,清理文件信函,给家人写遗书,安排后事。李鸿章在轩外守候一会儿,欲敲门进去,想想还是不惊动老师好,转背走开。又不知上哪儿去,踌踌躇躇,出得大院,到了晒场上。想起三天前的深夜,刘斗斋连黄膘马都牵了出来,就要上马随六弟走人,结果一念之差,还是掉头进了承恩堂,不然现已回到南昌母亲兄弟身边,不至于还在祁门备受煎熬,等候死神一步步逼近。

不觉来到城边,远处的榉根岭和羊栈岭依然火光明灭,杀声惨惨,可见战斗打得多么激烈。打仗就是拼命,再能拼,命也有拼光的时候。李鸿章脑袋里全是横陈于阊江岸边的伤员和死尸,知道这样拼下去,最迟挨到明天中午,岭上士兵会拼得一个不剩,祁门将被太平军铁蹄踏平。李鸿章后悔不迭,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留下来,如今已插翅难飞,只能坐以待毙。可怜自己才三十七岁,满腔抱负还没实现,就这样葬身祁门,多么不甘?

正在李鸿章满心凄楚之时,不远处出现好些黑影,急急往城外走去。李鸿章悄悄跟上前,原来是城里百姓,孙云锦几位幕僚也夹在中间,肩扛手提,看样子准备溜之大吉。欲过去制止,想想事已至此,又何必让人家陪你一起等死?

孙云锦他们消失在夜色里后,又见王闿运等人也带着行李,出现在城边。王闿运是湖南湘潭人,热衷帝王术,专程来劝曾国藩拥兵自立,愿以半部《论语》辅其得天下,再以半部《论语》助其治天下。曾国藩嫌他好为大言,毫无实用,未予理睬。王闿运正觉没趣,忽闻太平军逼近,赶忙让书童打理行装,收好《论语》,夹紧尾巴逃命。也是怕王闿运他们撞着难堪,李鸿章干脆躲到一旁,待人走远,再回到路上。

走进洪家大院,思补轩还亮着灯,李鸿章就知老师没睡。此时此刻,他也不可能睡得着。就这样在窗外徘徊复徘徊,一直看着屋里灯光亮到天明,亮到太阳从东天悄然升起,李鸿章才感觉倦意袭来,歪在台阶上,沉睡过去。

是曾国藩把李鸿章叫醒来的。见老师两眼无神,面色惨淡,与昨天所见裹尸布下的面孔毫无区别,李鸿章着实吓一大跳,说:“老师您怎么了?”

曾国藩没说自己怎么了,只淡淡道:“给我办件事。”李鸿章道:“何事老师只管吩咐。”曾国藩道:“张运兰最多还能坚持半天,麻烦你写份告事,通知各位幕宾,若想离开祁门,趁长毛没打进来,赶快走人。”

该走的都已走掉,写告事何用?可李鸿章没出声,心想反正无事可做,就当打发时间,回到笃素斋,铺纸写起告事来。很快写好,找来米浆,张贴到大院外墙上。众人来看热闹,嘀咕道:“这个时候才贴告示,想逃只怕也逃不脱了。”

逃不脱也得逃,洪家大院足音杂沓,成百幕宾杂役纷纷走出院门,慌慌溜掉。

思补轩卧室里,曾国藩一个人呆坐着,耳听外面动静,手却下意识伸进衣服,在身上一阵乱挠。他满身长着鱼鳞状的怪癣,湘乡人叫作鱼鳞癣,也有人称龙鳞癣,说只可能生在龙子身子,一般人想生龙鳞癣还没这命。平时还好,癣不怎么痒,遇大喜或大悲,便奇痒难耐,恨不得连癣和一身皮毛都揭下来,才能解恨。

曾国藩使劲挠着身上鱼鳞癣,挠得手上全是血痕,还不能作罢。心里则翻江倒海,浊浪狂涌。写好的遗书已交给家仆,嘱其早做准备,只要太平军从榉根岭和羊栈岭上冲下来,就赶紧出城,奔回湖南老家报丧。书信文件也整理就绪,托可靠亲兵,择机送交九弟曾国荃军中。还给刚打下太湖和桐城的胡林翼写了封信,声称自己死后,请他收集湘军残部,继续清剿长毛,光复江南,别辜负浩**皇恩。

该交待的好像都已交待妥当,曾国藩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合上双眼。身上的鱼鳞癣不再那么痒,手也从衣服里抽出来,抓过床头佩剑,放到双膝上。他已经想好,一旦太平军冲进洪家大院,就结果自己,以免有辱斯文。

也许人已走得差不多,大院里一片寂静。一连数天没怎么合眼,曾国藩身心俱疲,这会儿已做好最坏打算,似再没啥可以牵挂,相反无惧无忧,心静如止水。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不知不觉睡将过去。睡得还挺沉,鼻翼噏动,起了微鼾。

就在曾国藩幽梦正浓之际,院外嘈杂又起,呼声喊声叫声大作。曾国藩一惊,兀地醒过来,只是两眼还合着。他抽出佩剑,慢慢抵到脖子上。

门砰一声被人推开。曾国藩依然合眼端坐在椅子上,身子僵硬,仿佛泥塑的坐佛。为国殉职的时候到了。皇上啊,罪臣不忠,出师未捷身先死,不能再为君父剿贼灭匪,只能来世给您效力。曾国藩双唇微微播动着,意念集中到紧握剑柄的手腕上,准备完成最后动作。

就在曾国藩即将**剑柄的刹那间,推门而入的人猛冲过来,一把抓牢他的臂膀,往外用力一拽,大声喝道:“老师您要干啥!”

曾国藩睁开双眼,竟然不是太平军,是李鸿章。只听李鸿章激动不已道:“祁门得救啦,祁门得救啦!”曾国藩懵懂道:“祁门得救啦!不是梦吧?”李鸿章道:“不是梦,不是梦。是鲍超鲍将军杀了回来,与张运兰里外夹击,把长毛打了个落花流水。”

曾国藩还是不敢相信,质疑道:“鲍超杀了回来?人在哪儿?”

“就在门外。”李鸿章朗声道。咣当一声,曾国藩扔掉手里佩剑,冲向门边。只见一壮汉在大伙簇拥下,龙行虎步,赳赳而至,嘴里大声叫道:“大帅,大帅,鲍超来也!”

果然是鲍超!曾国藩奔将过去,一把抱住对方,春霆(鲍超)二字还没出口,却喉头一哽,已是泣不成声。鲍超咧开大嘴,嘿嘿傻笑着,也不知说些啥好。好半天,曾国藩松开鲍超,拉他进屋,一把按到桃木椅上,呈上热茶,问道:“春霆说说,是怎么打退长毛的?”

鲍超岂敢占大帅椅子?起身要走开,又被曾国藩按回去。鲍超顾不得虚礼,咕噜咕噜一口把杯里茶水喝干,一抹胡子拉碴的嘴巴,粗声粗气道:“宁国失手后,鲍超自知罪不可恕,收集散落各处的兄弟,准备夺回宁国。刚冲到宁国城下,大帅派来的人赶上,说祁门遇险,要我回军救援。保大帅要紧,鲍超丢下宁国赶过来,绕到正攻击榉根岭的罗大纲部后面,一顿猛杀猛砍。罗大纲不知哪来的天兵天将,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能仓促应战,没几下被我霆字营将士打得找不着北。混战中,正巧遇着罗大纲本人,几回合下来,我就把他杀得没了脾气。也是惜他能战,是个英雄,我格开他砍刀,要他下马受降,他却冷笑几声,要与我拼命。没有法子,我只好卖个破绽,一刀将他斩落马下。”

说到这里,鲍超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曾国藩一击手掌,大叫一声好。围观的人群也哗啦哗啦,使劲拍起手掌来。整个洪家大院都沸腾了,沉积多日的晦气一扫而光。

不知何时,李鸿章被挤出人圈,置身热闹之外。太平军退去,绝处逢生,无人可以拦住众人不高兴。可李鸿章没有冲昏头脑,知道鲍超击败敌军,不等于祁门不再危险。江西近在咫尺,左宗棠再能打仗,想凭数千楚军战胜李秀成四五万大军,绝对没有可能。

李鸿章落落寡欢,不声不响回了笃素斋。一个人枯坐半天,正不知做什么好,赵烈文走进来,说:“我道少荃兄去了哪里,原来在屋里坐禅。”李鸿章道:“能静(赵烈文)兄没凑鲍超热闹?”赵烈文道:“鲍超成了英雄,凑他热闹的人多得很,我来你这里清静清静。”

平时两人还算谈得来,李鸿章挪把椅子,请赵烈文坐下说话。赵烈文道:“几日之间,由大险大惊到大喜大乐,也亏大帅承受得起,换作别人,只怕不愁死,也会吓死,不吓死,也已乐死。”李鸿章道:“老师经多大风大浪,要死不知已死过几回,哪会死到祁门来?”

赵烈文点头道:“大帅就是大帅,并非芸芸众生。只是我想不明白,大帅那么大智大慧,莫非看不出祁门危险,非把老营设在此地不可?若非鲍超及时赶到,差点酿成千古之恨。还是少荃兄英明,早有预见,别说咱们幕僚,就是大帅也会敬服三分。”

李鸿章摇摇头,说了袁绍与田丰故事。赵烈文笑起来,道:“烈文也给少荃兄讲个三国故事:曹操征孙吴前,贾诩也曾极力反对,曹操不听,挥师南下,赤壁一战,被周瑜一把火烧得片甲不留,连老命都差点丢掉。败归后,曹操不仅没杀贾诩,还向他认错,自此之后,贾诩计出必从。”李鸿章哈哈大笑道:“能静兄意思,老师不是袁绍,而是曹公?”赵烈文说:“大帅胸怀,比曹公更宽广。”

赵烈文所言不差,曾国藩不是袁绍,且比曹操更高明。督衙复归平静后,就把李鸿章叫进思补轩,自我检讨道:“只怪为师没听少荃规劝,早日离开祁门,差点兵败身死,留下大憾。”李鸿章道:“老师驻守祁门,自有其道理。换作学生,也会这么做。”

此话新鲜,曾国藩道:“这又是何故?”李鸿章道:“祁门虽凶险,有宁国和徽州做屏障,屏障不失,长毛一时也近不了祁门。故此老师留驻祁门没错,错在鲍超与李元度守城不力,导致祁门险象环生。再说老师带兵十年,一直为咸丰所疑,不肯授予实缺。好不容易取得朝廷信任,委以兵部尚书衔和署理两江总督重任,又不折不扣恩准湘军老营移驻祁门,刚到几天便迁走,岂不是视圣旨如儿戏,惹咸丰不乐?咸丰不乐,不再支持湘军,湘军又能有何作为?其于此虑,老师只好冒死留在祁门,以示对咸丰耿耿忠心。”

这正是曾国藩用意,可他却笑笑道:“为师可没想得如此深远,确是眼光短浅,一时看不出留驻祁门之风险所在,才没及时纠偏,几乎死于长毛刀下。痛定思痛,为师唯有自我检讨,请旨严惩。也不好意思让幕宾代拟,已自拟一稿,少荃文笔优美,请你修改润色。”

说着从抽屉里拿出折稿,交给李鸿章。李鸿章展稿阅读,见只字不提遇险一节,只说罪臣缺乏战略眼光,低估敌军,布防不力,用兵无方,屡战屡败,失宁国,丢徽州,困祁门,连带长江沿岸数处大小城池易手,贻误剿匪大业,恳请皇上从严惩治,以儆效尤。

看完奏稿,李鸿章道:“老师果然老道,文辞之精炼,义理之精深,见解之精辟,非学生可望顶背。”曾国藩道:“少荃别给为师戴高帽,哪些地方要不得,只管大刀阔斧砍削就是。你眼光毒辣,定能看出谬误之处。”

“学生不是眼光毒辣,是鼠目寸光。”李鸿章笑笑,“不过折里有个词句,若稍作调整,看上去也许更顺眼些。”曾国藩道:“哪个词句不顺眼,少荃只管指出来。”李鸿章道:“就是屡战屡败一词。”曾国藩疑惑道:“此乃大实话。数战失利,连丢多城,不说屡战屡败,还说屡战屡胜,欺骗皇上?”李鸿章笑道:“皇上不可欺,实话也得实说,关键看咋个实说法。”

曾国藩盯住李鸿章,道:“少荃明言,该怎么实说?或干脆删掉屡战屡败四个字?”李鸿章道:“此四字还得保留下来,删掉岂不成不实之言?”曾国藩道:“屡战屡败不删不顺眼,删掉又与事实不符,该如何是好?”李鸿章道:“也好办,把‘战’与‘败’俩字调动一下位置,改‘屡战屡败’为‘屡败屡战’即可。”

“改‘屡战屡败’为‘屡败屡战’?”曾国藩一拍脑袋,大声叫好道:“屡败屡战妙,实在是妙!既实话实说,又体现了与长毛血拼到底的气魄。”

奏折改定,派发京师,咸丰正在号称万园之园的圆明园喜度三十圣诞,喝大酒,听大戏,接受百官朝贺。早有人将湘军败绩送入咸丰耳里,添油加醋,说曾国藩以侍郎带兵,胜多败少,捷报频传,皇上才让其署理两江总督,期望他铭记圣恩,戮力统兵,多灭长毛。谁知曾国藩不珍惜朝廷信任,玩忽职守,丢城失地,损兵折将,似故意与皇上过不去。该摆其官,褫其职,解押至京治罪,另选高明,统兵击贼。咸丰也很恼火,觉得曾国藩太不争气,刚委以重任,就唱出这么一曲,只怕比和春与何桂清也强不到哪里去。

正好曾国藩折子呈入,主动认错,实诚检讨,却只字不提祁门遇险。驻节祁门原属奉旨行事,曾国藩独揽罪过,咸丰肚里气一下子消了不少。尤其读到屡败屡战四字,忍不住赞叹道:“安徽局势如此,曾国藩依然不气馁,不服输,屡败屡战,实在难能可贵啊!”当即命军机处将折子誊抄数十份,明发各处,让地方督抚和将领多向曾国藩学着点,不要害怕失败,大敌当前,只要不丧志,不退缩,败而不馁,屡败屡战,总会战胜敌人,取得最终胜利。

觉得还不够,又下达圣旨,实授曾国藩两江总督,加封钦差大臣,统辖江南一切军政事务,全力清剿太平军。

谕令送达洪家大院,曾国藩觉得没白遭祁门一劫,心情格外畅快。实授总督不比署理两江,名更正,言更顺,权更实,威更高。又有钦差大臣头衔,自然万事好办。钦差大臣虽为临时头衔,却是代天子巡狩,所言等同圣谕,所行皆为奉旨办差。也就是说钦差高帽于顶,曾国藩便不仅是两江总督,还是江南至高无上的皇上。

留守祁门的各位幕僚为大帅高兴,纷纷走进思补轩,献诗献词献联,表示恭贺。多隆阿、李续宜、彭玉麟、曾国荃等将领带兵在外,没法亲至祁门,便派亲信送来文物、字画或土产,以表心迹。鲍超是个粗人,不懂文玩,对土产又看不上眼,每每攻城略地,只抢夺银子,不及其余。见其他人给大帅送这送那,自己没啥可送,干脆抱了一瓦罐银子,走进思补轩,呈给曾国藩。曾国藩公然宣称不怕死,不要钱,岂能随便收人银子?又不好责怪爱将,将罐里银子倒入布袋,退还给鲍超,只留下粗糙瓦罐,聊作纪念。鲍超过意不去,放下鼓囊囊的布袋,拔腿要往外走。曾国藩笑道:“你以为只银子才算钱?这只瓦罐属千年文物,可换好几袋银子哩。”鲍超信以为真,抱着布袋,高兴而出。其实那不过是只再普通不过的瓦罐,曾国藩这么说,是维护鲍超自尊心,不想让他难堪。

李鸿章也未能免俗,来给老师道贺。不过他不献诗赋,不赠古玩,也不输金递银,竟手提竹筒一只,大摇大摆走进思补轩,道:“学生没啥敬赠,给老师送筒水泡茶,还望笑纳。”

这倒有些别出心裁。曾国藩笑道:“洪家大屋后院就有眼老泉,蛮好泡茶,何劳少荃费力?”李鸿章道:“洪家大屋老泉确实不错,但又哪能跟学生所送神泉可比?”曾国藩道:“是泉神,还是你嘴神?”李鸿章笑道:“当然是泉神。不信老师拿南岳云雾茶出来,学生煮神泉冲泡,保证味美三分。”曾国藩道:“你怎知我有南岳云雾茶?”李鸿章笑道:“昨见彭玉麟书吏提篾篓走进思补轩,便知是来送南岳云雾茶无疑。”

彭玉麟系湖南衡阳人,喜饮南岳云雾茶。相传炎帝神农氏尝百草,尝来尝去,觉得世间百味,还是以高山茶为佳。南岳衡山千草万叶,唯不见茶叶树,炎帝于是播茶籽于山间,茶树成林,收潇湘之灵性,集南天之菁华,叶奇味妙,人间少见。尤其衡山顶上茶叶最佳,炎帝滤云雾为水,再请祝融氏击山石为火,烧水烹茶,更加出味。祝融氏为南岳云雾茶所惑,从此不可一日无茶,待在衡山顶上,再不肯离开,祝融峰因而得名。只炎帝情系苍生,带上茶籽,自东麓一路播撒过去,岳东山岭遍长茶叶树,人称茶陵。还不肯罢休,继续往南,播种不止,最后累死于茶之尾,埋于茶树下,是为炎帝陵,号称神州第一陵。彭玉麟领兵打出衡阳,品遍江南好茶,觉得还是南岳茶最好喝。尤其祝融峰云雾茶,更属至爱,不论走到哪里,每年都会托人登上南岳,捐上香火钱,从高僧手里换得云雾茶,带往湘军水师营,解渴过瘾。知曾国藩也好茶,不时忍痛割爱,分赠一篓半篓给他。曾国藩以钦差大臣实授两江总督,乃湘军大喜事,彭玉麟觉得送什么都没意思,特意献上一篓南岳云雾茶,以示庆贺。曾国藩自然受用。只是担心篾篓走味,装入鲍超留下的瓦罐,想用时再倒出来烹煮。

“就少荃鼻子长,彭玉麟送篓云雾茶,也被你嗅到了。”曾国藩笑笑,拿把铜壶出来,让李鸿章倒上竹筒里的神泉,坐到火上。火是栗炭火。原来祁门地势低洼,阊江半抱,又偏逢寒雨绵绵,屋里阴冷湿重,侍仆一早在屋里生了火,以驱寒除湿。

栗炭火力足,不一会儿铜壶开始吐气。曾国藩从壁柜里拿出瓦罐,揭开盖子,抓把茶叶扔到铜壶里。水沸叶滚,茶香氤氲,满屋芬芳。李鸿章取来茶杯,摆到几上,再提过铜壶,注茶入杯。而后师徒端茶对饮,顿觉齿颊留香,沁入心脾。

茶留舌尖,似比洪家大院老泉所烹云雾茶更甘更醇,曾国藩忍不住问道:“竹筒里的神泉来自哪里,少荃可否透露一句,为师好不时派人,取来泡茶,以慰肚肠,也不枉费彭玉麟献茶美意。”李鸿章笑道:“老师知道神泉取自何处,用不着学生送水上门,学生口渴难耐,想喝南岳云雾茶,岂不少了正当借口?”

这个李少荃,真会卖关子。曾国藩也不计较,又喝口香茶,念及咸丰信赖,实授两江总督,且委以钦差大任,自己任重道远,更应拱起腰背,带好兵,理好政,做番像样的功业出来。试想急待处理的军政要务千头万绪,最当紧者还是粮饷问题,就如居家过日子,仓里无粮心发慌,带兵打仗更是如此,缺粮无饷,没吃没穿,无人替你上阵卖命,谈何杀敌剿匪?又想起李鸿章所倡江西厘金局,经皇上批转成立运行后,现已初见成效,湘军总算有了正式饷源,不再像过去样窘窘迫迫。不过光靠江西还不行,湘军主力已入安徽,若能就地取材,筹备军饷,岂不更加便利?安徽盐业发达,应该把这个利源抓在手上。李鸿章懂经济,又是安徽人,干脆让他做两淮盐运使,一定能成事。曾国藩道:“少荃啊,你虽有道员实缺,却没法到任,为师准备给你另派差委,你也许乐意。”

还以为要自己独立带兵打仗,李鸿章心下窃喜,自忖今天神水送得真是时候。嘴里则说:“老师有何安排,学生一定遵照执行。”曾国藩放下手里茶杯,道:“为师准备奏请皇上,委你为两淮盐运使,你意下如何?”

李鸿章略感失望。不过再怎么说,盐运使也是个肥缺,不是谁想谋就能谋得到手的。至少比待在督衙里舞文弄墨有出息。算来入幕湘军老营已近两年,老这么混下去,也不是句话。李鸿章喝干杯里茶水,痛痛快快答应下来。

李鸿章脸上微妙表情没能瞒过曾国藩,他又补充道:“为师知道,你最想独立带兵打仗,杀敌立功。可军饷问题没解决,也没人愿意随你上阵打仗是不是?少荃只管放心,为师不可能让你永远做这个盐运使,待你打开两淮盐运业务局面,有了实职经历,就让别人接替你,再将你保举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去。”

老师考虑得这么长远,李鸿章更没话说。曾国藩于是趁给咸丰上折言事之机,附片保举李鸿章两淮盐运使之职。大清官场惯例,地方大吏看中谁人,上折时可夹片给予保举。

也是李鸿章官运未发,曾国藩折片寄出后,正值北方风声鹤唳,咸丰惶恐不安,顾不上南方战事,更别说李鸿章盐运使职务。原来早在二十年前,为使对华鸦片贸易合法化,英国要求在广州等沿海地区开放通商口岸,被清廷拒绝后,不愿罢休,争取美法支持,发动第一次鸦片战争。此后战战和和,摩擦不断,直到两年前的咸丰八年,英法联合舰队攻陷天津大沽口炮台,逼清廷签下《天津条约》。咸丰咽不下这口气,违反经双方认可生效的条约,密令僧格林沁突袭洋舰,收回大沽口。消息传到北京,咸丰兴高采烈,视僧格林沁为钢铁长城,以为足可拒敌于海外。不想一年后英法联军再次攻陷大沽口,僧格林沁败逃通州,天津全面沦陷。此时咸丰正在圆明园庆贺三十万寿,没人敢告知实情,怕败他兴致。英法联军得寸进尺,又组织六千多人,举着洋枪洋炮,杀向北京,大臣们知道纸包不住火,才报告咸丰。咸丰乐极生悲,大骂僧格林沁不中用,何不死在洋人枪炮下,还要厚着脸皮往回跑。

远在祁门的曾国藩不知京畿有变,左等右等,没等到咸丰批复,安慰李鸿章道:“估计皇上三十万寿一时结束不了,朝臣又不愿拿琐事打扰他,才把为师折片压了下来。少荃也别急,缓段时间,咱再寻理由上折附片,一定给你保个实位。”

李鸿章有些灰心丧气,却也不好形诸于色,说:“没事没事,不能外放,在老师身边多长点见识,更是学生福气。”曾国藩道:“少荃能这么想,为师就放心了。欲干大事,得有一个过程,耐心很重要,急是急不来的。”

此言更像说曾国藩自己。李鸿章笑道:“像老师这样韧劲十足,耐力超强,世上恐怕没有几人。想老师创立湘军十年,出生入死,尽忠报国,却一直得不到咸丰信任,加之满员排挤,汉臣嫉妒,日日处于风口浪尖之上,却还是凭着坚强意志和超强耐性,忍辱负重,硬挺了过来,终至柳暗花明,获取两江总督大位和钦差大臣身份。”

老师已柳暗花明,自己依然山重水复,看不到前程在哪里,李鸿章倍感失落,躲进笃素斋生闷气,怪自己无能。无心做事,拿些闲书翻看。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干脆丢掉书本,铺纸练起字来。心情不畅,手变得笨拙,字越练越差,搁笔发起痴来。

正好陈鼐来串门,李鸿章赶紧把桌上字纸收进抽屉,免得出洋相。让座看茶,开口闲聊。聊到祁门遇险和宁国沦陷、徽州城破,陈鼐说:“少荃听没听说,李元度还活着?”李鸿章半惊半喜道:“次青还活着?你怎么知道?”陈鼐说:“有人在浙赣边境见过他。”

李鸿章几分不解,道:“这小子既然还活着,为何不赶紧归营,回来见老师呢?”陈鼐道:“肯定是丢掉徽州,觉得没脸面,不好意思回来。”李鸿章道:“有啥不好意思的?胜败乃兵家常事,谁能保证一辈子只打胜败,不打败仗?鲍超就比他聪明得多,兵败不馁,赶紧收集残部,回援祁门,打退长毛,老师不但不怪他丢失宁国,还视为再生父母。”

陈鼐叹口气道:“李元度也学鲍超就好了。我还听说,他徘徊浙赣边境之际,浙江巡抚王有龄专门派人找到他,欲延聘入幕。”李鸿章问:“还有这种事?他应聘没?”陈鼐道:“不甚了了。”李鸿章道:“次青真入王有龄幕,只怕老师不会放过他。”陈鼐道:“可不是?王有龄原为何桂清的人,又通过祁隽藻和翁心存等老臣谋得浙江巡抚,何祁翁三人与大帅不共戴天,李元度若不识时务,投入王有龄怀抱,大帅肯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正为李元度担忧,有人敲门进来,竟然是孙云锦。李鸿章很吃惊,把他拉到陈鼐旁边坐定,说:“海岑(孙云锦)兄不是已离开祁门,怎么忽又冒了出来?”孙云锦脸上红了红,道:“都怪云锦一念之差,觉得祁门危险,抛下大帅和兄弟们,悄悄逃掉。”陈鼐道:“如此说来,海岑兄是回来认错,请求大帅原谅啰?”孙云锦说:“大帅原不原谅倒不怎么重要。”李鸿章说:“什么才重要?”孙云锦犹豫片刻,说:“我也看不准,只是瞎想。”

李鸿章追问道:“快说说你的瞎想。”孙云锦道:“云锦离开祁门后,不知往哪里去好,得知太湖、潜山、桐城已被胡帅攻下,就想去江北走走,看能否碰到老家桐城人,问问父老乡亲情况。又怕被长毛发现,只好躲躲闪闪,昼伏夜出。一路倒也平安,甚至平安得有些不正常。想长毛为保安庆,大举西进,队伍就驻扎于长江两岸和皖赣鄂边境一带,怎么一下子不见了踪影?我感到不踏实,才回祁门,跟你们道一句,你们提醒提醒大帅,有备无患。”

祁门风险刚过去,李鸿章就隐隐意识到,太平军轻易放弃祁门,显得不正常。只是当时意识不怎么清晰,没太当回事,此刻经孙云锦挑明,才觉得事态有些严重。李鸿章道:“感谢海岑兄还想着兄弟们。咱们一起去见老师,说说你的想法如何?”孙云锦道:“云锦不辞而别,怎好再去见大帅?我还是走人吧,你俩也别说我回来过。”

不好强人所难,两人送走孙云锦,复身承恩堂,走进思补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