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江南大营覆没(1 / 1)

看着曾国藩一步一回头,慢慢走远,胡林翼才伸手去要李鸿章手上缰绳,准备上马。李鸿章偏不给,几分不甘道:“这么好的机会,老师为何迟迟不下决心,合围安庆?”胡林翼道:“涤生自有涤生的考虑。”李鸿章不满道:“我看老师是怕合围安庆,牵动长毛,解了江南大营的围,肚里不太情愿。”

好个李鸿章,只你最知涤生。胡林翼望眼李鸿章,心下暗想,涤生还要到哪儿去找替手,现成替手不就在你眼前么?嘴里则道:“此话岂能随便乱说,传将出去,于涤生可不利。”李鸿章诚恳道:“鸿章听胡帅的,话到此处为止。”将胡林翼扶到马背上,看着他在亲兵护卫下,扬尘远去,才低了头,往回挪步。

来到老营前,正好碰见左宗棠从签押房出来,嘴里骂骂咧咧,像在生谁的气。李鸿章不知何故,堵住随后出来的赵烈文,问是怎么回事。赵烈文将李鸿章拉到僻静处,道:“左宗棠觉得江南大营大战在即,机会难得,要大帅调兵合围安庆,大帅没明确表态,也不肯做解释,左宗棠恼羞成怒,愤然而出,叫嚷说要回湖南另募一军,前去攻打安庆。”

李鸿章忍不住笑起来,道:“左宗棠一个挂名郎中,没人替他上折,求得皇上许可,他怎么募兵?就是仓促募兵,安庆也是他想攻想打,就可攻可打的?”赵烈文道:“左宗棠有想法也没错,眼下确是合围安庆的好时机,一旦江南大营大战打完,长毛大军压过来,事情就难办得多了。”李鸿章说:“能静(赵烈文)兄认同左宗棠,何不说服老师合围安庆?你比左宗棠会说话,说不定老师肯听你的。”赵烈文说:“咱俩一起去试试?”

两人说好,双双走进签押房。曾国藩正仰首察看墙上安徽全图,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道:“莫非少荃与能静也来劝我合围安庆?”

听曾国藩把话挑明,两人倒不好张嘴了。曾国藩又不紧不慢道:“要合围安庆,你们自己合围去。最好叫上左宗棠,他不是叫嚷着要另募一军吗?你们可以跟他走,我不阻拦。只是别来怂恿我,我没时间听你们啰嗦。”

二位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悻然出门,从此再不提合围安庆的事。唯有左宗棠不甘心,想联合各位幕僚,一起游说曾国藩。幕僚们蠢蠢欲动,准备响应左宗棠,见李鸿章和赵烈文无动于衷,只好放弃,将伸出去的头又缩了回去。

不久江南大营战斗打响,一时难分胜负。左宗棠又一次走进签押房,要曾国藩调兵围攻安庆,曾国藩还是没理会他。左宗棠不再使气,知道自己不是主帅,拿人家没法。只恳求看在同乡同窗份上,给自己募兵杀敌机会。

一句话让曾国藩记起胡林翼离开宿松时的嘱托。是啊,要实现三路进攻金陵的战略目标,靠湘军现有规模显然不够,还得另想办法。入夜后,趁着老营寂静,曾国藩铺上稿纸,给咸丰上折,奏请左宗棠回湘募勇,补充湘军。

奏折送达紫禁城,咸丰刚接到和春奏报,说江南大营吃紧,请求增援。急得咸丰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赶忙叫人拟旨,命令湘军围魏救赵,速攻安庆。旨刚拟就,正好接到曾国藩奏请左宗棠募兵折子,也就二话不说,降旨准许。

两道圣旨以八百里加急送到宿松时,曾国藩正僵坐在签押房里,两眼发直,面如死灰。江南大营已全面溃败,消息刚传入曾国藩耳里。原来张玉良率军离开江南大营后,李秀成和李世贤便撤离浙江,回师北上,与强渡长江的皖北陈玉成部会合,攻占高淳、溧阳、溧水、句容、秣陵等外围要地,断掉江南大营外援和后路。和春惊恐万状,檄调已回军常州的张玉良救援。驻节常州的两江总督何桂清坐拥近十万清军,却只想着自己活命,不让张玉良出兵。和春无奈,只得与张国梁拼命抵抗太平军。大战九天九夜,江南大营终因外无援兵,内无粮饷,哗乱溃败,和春和张国梁率残部败走丹阳。太平军随后追至,张国梁战死,和春逃往常州。龟缩常州的何桂清不积极组织城防,竟奏言军事交托和春,以赴苏州筹饷为由,仓皇出逃。担心何桂清一走,军心涣散,常州不保,士绅百姓纷纷出面,跪地挽留。不想何桂清丧尽天良,竟命随从开枪,打死19人,扬长而去。不久太平军排山倒海而至,张玉良败走,不知所终。和春勉力抵抗,身负重伤,逃到浒墅关,自觉无颜面见圣上,自杀殉国。可怜常州百姓为求自保,自动拿起武器守城,却无力御敌,太平军攻破城门,大肆屠城,一时血流成河。驻扎苏州的江苏巡抚徐有壬闻讯,痛心疾首,弹劾何桂清弃城丧师。正值何桂清逃到苏州,徐有壬紧闭城门,拒之城外。何桂清绕城一周,不得而入,逃往上海洋人租界。不久苏州为太平军所破,徐有壬战死,留下遗疏,再劾何桂清。太平军乘胜挥师南下,攻破杭州,浙江巡抚罗遵殿自杀。至此,除上海等小块地盘,苏浙尽归太平军之手。

尽管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可预料成为事实时,曾国藩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太平军竟嚣张至此,清军则如此不堪一击。他既感到解恨,又觉得非常后怕。咸丰对咱曾国藩成见太深,一直压得湘军抬不起头来,不正是有南北大营和何桂清属下清兵的存在吗?如今两大营烟消云散,何桂清孤身躲进上海租界,看你咸丰拿啥与咱较劲。莫非还想三建南北大营不成?和春与何桂清共二十万清兵死的死,逃的逃,只怕你老人家想也白想。更何况陈玉成和李秀成不是老想着与洪秀全过招的杨秀清,不可能给你留下任何机会。咸丰没了机会,要攻金陵,灭洪贼,光复江南,除咱手上湘军,还能指望谁呢?

可解过恨,曾国藩又不寒而栗,恐惧起来。江南大营和苏浙清兵再不中用,也是太平军眼中钉,肉中刺。只要钉不取,刺不拔,太平军就寝食难安,不可能全力对付湘军。如今江南大营和苏浙清兵不复存在,湘军孤零零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再能作战,谁胜谁负,谁生谁死,也很难预料。至此曾国藩才意识到,江南大营和苏浙清兵其实不只是咸丰本钱,同时也是湘军同盟军,失去同盟军,孤军奋战,又谈何容易?曾国藩脑袋里冒出唇亡齿寒四个字,暗自后悔不该不听李鸿章和左宗棠劝告,白白放弃合围安庆的大好时机,自断湘军后路,以至不得不独自面对太平军主力。曾国藩不觉浩叹一声,似要将胸中块垒吐将出去。

叹息没落,外面响起重重的脚步声,左宗棠闯进来,大声道:“涤生啊,要你合围安庆,你犹犹豫豫,没有任何动作。现在心满意足了吧,江南大营和苏浙清军全面溃散,湘军失去唯一屏障,只能直面强大的长毛主力,看你怎么办?”

曾国藩一声不响,只是直愣愣望定左宗棠,像不认识他似的。左宗棠一屁股坐到签押桌对面椅子上,说:“看我干啥?我在问你涤生呢。”

曾国藩还是没出声,三角眼里透出复杂的幽光。左宗棠越发气愤,低声吼道:“何去何从,你总得放个屁呀。你是湘军统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盯住你哩。是不是打算在宿松待一辈子?宿松有啥好待的?要风景没风景,要名胜没名胜,我可不愿老死在这里。”

好半天,曾国藩两个定定的眼珠才动了动,慢条斯理道:“不想待宿松,你想到哪儿去?”左宗棠还是那句话:“回湖南募兵,去打长毛。”

曾国藩伸伸僵硬的手腕,拉开抽屉,摸出圣旨,放到桌上,往左宗棠面前推了推。左宗棠看眼曾国藩,低头拿过圣旨,一看内容,绷着的脸顿时舒展开来。又接过曾国藩以兵部侍郎名义开出的募兵委札,咚咚咚迈出门,回屋打点好行装,兴冲冲离开宿松,回了湖南。

见左宗棠离营而去,幕僚们紧张起来,这个说是不是江南大营和苏浙清军溃败,太平军主力就要打到安徽来,左宗棠担心性命难保,找个借口开了溜?那个说也许长毛攻打江南大营和苏浙时,大帅不听劝告,没调兵合围安庆,挽救江南大营和苏浙清兵,陷湘军于危境,左宗棠心气不平,愤而出走。还有的说别看左宗棠与大帅是老乡和同窗,在湖南时就有过不错合作,到底各自性情不同,脾气相左,分手是迟早的事。

夹在幕僚中间的盛康听得真切,心里也打起鼓来,把陈鼐拉到一旁,道:“左宗棠出走,咱们怎么办?”陈鼐说:“我也在想,左宗棠跟大帅关系这么铁,大难来临,逃之夭夭,你我不是湖南人,与大帅到底隔了一层,到底有没有必要死守宿松,同归于尽?”

两人议论几句,决定到签押房去探探深浅。到得门口,陈鼐往后一缩,说:“旭人兄去吧,我在外等你。”盛康道:“大帅挺看得起你,有话好说,还把我推到前面去。”陈鼐道:“你先我入营,熟悉老师脾气,更好说话。若你问不出名堂,我再进去也不迟。”

盛康只好硬着头皮迈进门里。也许走了左宗棠,没人聒耳,曾国藩情绪好转,心境清静,像没事人样,办公如常。见盛康站在地上,欲说还休,自然知其来意。却不挑明,只是故意问道:“旭人有何贵干?”盛康说:“听说左宗棠已离开老营,不假吧?”曾国藩道:“一点不假。”盛康说:“大敌当前,左宗棠算个能人,大帅正用得着,他怎能拍拍屁股跑掉呢?”

曾国藩没直接回答,望着盛康道:“是不是见左季高跑掉,你也想走人?”噎得盛康吱声不得,嗫嚅道:“左宗棠爱跑跑他的,咱可管不了。来见大帅,是看有无事情要吩咐。”曾国藩道:“你该忙啥还忙啥,咱有事会找你的。”

盛康诺诺而退。不一会儿,陈鼐进来,细声细气道:“大家都在议论,左宗棠是不是跟老师闹别扭,才离开大营的?”曾国藩道:“你觉得我会跟他闹别扭吗?”陈鼐道:“左宗棠脾气是暴躁点,可大帅宰相肚里能撑船,应该不会往心里去,一定另有原因,姓左的才走掉的。”曾国藩道:“你干脆说左宗棠贪生怕死,知道长毛大军会开过来,先逃命去了。”

陈鼐走后不久,赵烈文也跑了来。他问得聪明:“左宗棠心高气傲,办事能力也强,只是运气欠佳,年近天命还是个挂名郎中,无职无权,有劲没处使,以至心烦意躁,见谁都看不顺眼,斗红眼的公鸡样,要跟人斗一番。”曾国藩笑道:“你何不说左宗棠跟我斗架斗得性起,才拂袖而去?”赵烈文道:“左宗棠跟谁斗,也不会跟大帅斗。斗也斗不起来,大帅不会接他招。左宗棠向有抱负,一直苦于无用武之地,如今江南大营覆没,苏浙沦陷,国家急需带兵之人,他正好自组一军,露两手给那些两榜高才生瞧瞧。”

还是赵烈文看人准。曾国藩道:“你是不是也想学左宗棠,自成一军?”赵烈文摇头道:“烈文纸上谈兵可以,真带兵打仗,还没这个能耐。”

赵烈文出去后,又来过几拨人,都是担心湘军面临强敌,能否维持局面,才以左宗棠离营为由头,投石问路,决定去留。连周边府县知府县令也赶往宿松,找到孙云锦,想见曾国藩。孙云锦是桐城人,与这些知府县令有些往来,不好拒绝,只得把他们带进签押房。这些人对左宗棠不感兴趣,只关心自己屁股下面位置坐不坐得长久,也就旁敲侧击,看曾国藩有无良策对付即将到来的长毛大军。曾国藩正惶恐不安,一时哪来御敌良策?唯有故作高深,顾左右而言他,掩盖内心忧惧。

人进人出的,却一直不见李鸿章,曾国藩颇觉奇怪。李鸿章本来遇事最沉不住气,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这次怎么无动于衷?莫不是已不辞而别,溜之大吉?曾国藩只这么想想,不会真以为李鸿章已走掉。让孙云锦去找,回说正在住处呼呼大睡,做白日梦。李鸿章能睡不假,可也不至于连睡数天,不到签押房来领事呀。要孙云锦再去叫,还是没叫来,说李鸿章头疼欲裂,根本下不了床。

不用说,李鸿章在故意做样子给你瞧。曾国藩笑笑,带上孙云锦,去了李鸿章宿舍。李鸿章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再称病装睡,翻身下地,把曾国藩迎到椅子上,搓着两手道:“老师这么忙,还到宿舍来看学生,学生真过意不去。”孙云锦忍不住笑笑,质问道:“有啥过意不去的,大帅不到你宿舍来,你会理睬他老人家吗?”李鸿章道:“学生病已好得差不多,正要去拜望老师哩。”曾国藩反唇相讥道:“我都到了你宿舍,还用得着你去拜望么?”

搓会儿手,李鸿章才想起倒水泡茶,递到两人手上,说:“这是我家五弟去皖西跑生意时所购新鲜六安瓜片,老师和海岑(孙云锦)兄一定喜欢。”

“好茶,真是好茶。”曾国藩喝口茶水,称善不已,“少荃也坐吧,你本来就高,杵在那里,像旗杆样,让人好不自在。这还在其次,把屋顶捅破,下起雨来,看你住哪里去。”

李鸿章矮下身子,坐到床边,笑道:“老师一贯严肃,想不到也诙谐起来。”曾国藩道:“不诙谐行吗?这几天一拨接一拨的人往我屋里堵,堵得我气都喘不过来,也没见少荃去帮着解个围。”李鸿章明知故问道:“这些人堵您老人家干啥?”曾国藩道:“还能干啥?江南大营覆灭,苏浙大部沦陷,众人见左宗棠拍屁股走掉,以为长毛就会打过来,湘军孤军难敌,还不如趁早散伙,都跑去探我口风。”

话到紧要处,李鸿章却紧闭嘴巴,没再吱声。孙云锦知道自己在场,师生俩有话不好出口,放下茶杯,找借口起身出屋,顺手带上门。李鸿章这才一脸愀然道:“让学生无比悲痛的是和春自杀,张国梁战死,徐有壬和罗遵殿相继殉职。这些人都是大清顶梁柱,如今柱倒梁塌,大清大厦到底还能否支撑下去,谁也不好打这个保票啊。”

不是还有湘军吗?曾国藩心里想,嘴上默无声息,等着李鸿章继续往下说。李鸿章沉吟半晌,接着道:“如今整个江南就剩五万湘军和皖赣分散清兵,一旦气势汹汹的长毛趁胜西进,能否挡得住都不一定,更不用说攻破安庆,进逼金陵,捉拿洪贼。”

说得曾国藩满心愁云惨雾,像做错事的学生样,眼巴巴望着李鸿章,道:“也怪老师当初没听信少荃,抓住时机,调兵合围安庆,不然长毛分兵来救,江南大营也不至于破得这么快,败得这么惨,连带苏浙两地遭殃,大都归长毛所占。”

身为湘军大帅,能自我检讨,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鸿章还能说啥呢?心下已有些过意不去,出言宽慰道:“当初老师放弃合围安庆机会,学生也觉得可惜,现在想来也许不全是坏事。”曾国藩道:“此话怎讲?”

李鸿章慷慨陈词道:“过去咸丰因手握江南大营和苏浙重兵,才觉得湘军可有可无,处处堤防限制。谁知江南大营和苏浙清军如此不堪一击,咸丰幻想彻底破灭,再不依靠湘军,他依靠谁去?要依靠湘军打长毛,就得放手让湘军发展,在人力物力财力和大政方面给予扶持,这不仅是湘军机遇,也是国家福音啊。设若江南大营不破,苏浙清兵不败,江南大量税赋一味往这些无底洞里填,湘军如何发展,长毛何日可灭?”

也只李鸿章有如此锐利眼光,能从事情表象察觉出其背后隐义。曾国藩点点头,略有所思道:“好手不比两双,江南大营和苏浙清兵不复存在,光凭湘军五万人马,也难抵长毛二十多万大军啊。”李鸿章道:“长毛人多势众不假,他们靠的就是人海战术,才击败江南大营和苏浙清军。可人数并非胜败关键,与长毛乌合之众比较,湘军不说以一当十,以一当五绝对没问题。现在就看咸丰肯不肯放权,若放权给老师,节制赣皖苏浙四省军政,加之身后两湖作坚强后盾,还怕对付不了长毛?”

说得曾国藩热血沸腾起来,道:“何桂清不还活着吗?皇上好像仍没撤掉他的两江总督,赣皖苏浙哪轮得到老夫来节制?”李鸿章道:“此时的何桂清活着与死去又有何区别?和春等文武大臣以身殉国,虽死犹荣,他却贪生怕死,弃城丧师,还枪杀挽留他的常州百姓,不该千刀万剐?老师应该也已听说,江苏巡抚徐有壬生前死后两疏劾他,各地官员纷纷上折控诉其滔天之罪,咸丰还要包庇他,以后谁还肯替朝廷卖命?”

“不办何桂清死罪,天理难容啊!”曾国藩喃喃道,眼光很复杂,“何桂清死与不死,咱们说了不算,可免职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盯着两江总督位置的人肯定不少,鹿死谁手难说咯。”李鸿章道:“两江总督位置太重要,牵涉国家生死存亡,是谁想盯就盯得到的?咸丰就是所托非人,才造成今天这个被动局面,还能不吸取教训,选择可以担当大任之人?如果我是咸丰,就让老师挂兵部尚书衔,节制江南清兵,再委以两江总督重任,掌管赣皖苏浙钱谷赋税,集中力量办大事,灭长毛。”

曾国藩长叹道:“可惜少荃不是皇上。”

曾国藩说得一点没错,李鸿章不是咸丰,咸丰也不可能照李鸿章思路办事。他心里有个结始终打不开,就是只希望湘军帮朝廷消灭太平军,不愿看到湘军兴盛强大,担心前门驱虎,后门迎狼,大清江山不保。可问题又来了,湘军不强大,又如何消灭强大的太平军?咸丰人虽年轻,如此简单道理还能懂。他不懂,旁边满汉大臣也不是吃干饭的,总有人懂。

思来想去,权衡再三,咸丰准备采取折中办法,委曾国藩以兵部尚书衔,再让其他可靠之人接替何桂清总督两江。何桂清罪大恶极,自然不可能让他留任原职。不仅不能留任,还饶不了他。咸丰视其为心腹,把江南交给他与和春,和春尚且知道以死谢罪,他小子却临阵脱逃,还好意思活着,不是甩你咸丰耳光吗?咸丰气急败坏,恨不得亲自操刀,一点点剐掉这小子。可何桂清躲在上海洋人租界里,想剐没法剐,只能下旨捉拿归案,解京问罪。

至于委曾国藩兵部尚书衔,事情简单得多,反正他不可能赴京就职,只不过品升一级,比兵部侍郎好听一点,其实毫无实质意义。两江总督则是个实缺肥缺,给谁不给谁,区别可大了去了。反复权衡各方力量,又听取群臣意见,咸丰决定委任于胡林翼。道理有三:一是胡林翼已是巡抚,升任两江总督,顺理成章;二是在湘军人物里,毕竟胡林翼只是二号统帅,位居曾国藩之后,让他掌管两江地方军政,朝廷还算放得心;三是胡林翼也可支持曾国藩,共同抵御太平军,收复江南失地。同时让胡林翼腾出湖北巡抚一职,可授予曾国藩,给其以安慰,让他死心塌地为朝廷服务。

这是咸丰肚里想法,还没正式形成文字,传旨下去,远在安徽宿松的曾国藩自然不得而知。他不担心兵部尚书衔落空,咸丰再小气,也不可能连这么一个虚衔也舍不得松手。曾国藩最在乎的是两江总督,这个位置含金量高,可尽取赣皖苏浙钱粮,给湘军提供充足的后勤保障,还能节制四省清兵和团练,协助湘军对付太平军。

可咸丰会着眼国家大局,放权给你曾国藩吗?曾国藩望眼欲穿,只盼咸丰早日下达圣旨,自己也好在太平军主力西征之前,进行通盘谋划,采取相应对策。不用猜测,江南大营破败,苏浙清兵溃散,太平军下一个目标就是湘军,以及长江中游的皖赣湘鄂四地。

曾国藩盼星星,盼月亮,就是没盼来圣旨,心里那个急呀,确是无以形容。不是曾国藩看重兵部尚书衔和两江总督位置,江南危机重重,国家存亡悬于一线,自己官升一级,权重一地,肩头就多份担当和责任,甚至离死亡线又更近一步,和春与何桂清就是现成例子。是国难当头,总得有人置生死于度外,挺身而出。事实是湘军与太平军两相对峙,箭在弦上,曾国藩已别无选择,想收手,想脱身,都收不了,脱不开,只能继续麻着胆子,迎难而上,把湘军和自己身家性命押上去,拼死一搏。

自己忠心可鉴,不知远在京城的咸丰皇帝尚能知否?他若知你用心良苦,为何迟迟不下达圣旨,让你名至实归,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早日消灭太平军?他是不是仍对你心存芥蒂,不敢放权给你,怕你有啥异心,甚至觑觎他的皇位?曾国藩真想把五脏六腑给剖出来,送到咸丰面前,让他看个清楚,到底是不是赤胆忠心。

世间最让人尴尬的是自作多情,一片好心被当作驴肝肺。曾国藩很纠结,心里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多日来睡不稳,吃不香,清癯的脸更显消瘦,两腮下塌,双眼内陷,像刚遭过大劫大难似的。表面却还要装着什么事都没有,依然谈笑风生,稳如泰山的样子。主帅这里风轻云淡,僚属们也渐渐忘却江南大营溃败和左宗棠出走带来的不安,以为天塌不下来,就是万一塌下来,也有大帅挺脖顶着。

只有李鸿章心知肚明,这是曾国藩备受煎熬的时候。咸丰态度暧昧,倾向不明,老师就没法采取行动,只能坐等太平军打过来,被动应付。李鸿章忍耐不住,走进签押房,冒出一句:“老师可否让人打听打听,皇上到底什么想法?”

话说得无头无尾,曾国藩却知其何意,道:“安徽距北京数千里之遥,找谁打听去?”李鸿章道:“不有千里眼和顺风耳么?”曾国藩扑哧笑出声来,道:“你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在哪儿?”李鸿章道:“学生没有千里眼和顺风耳,可官大人有啊。”曾国藩道:“官大人有千里眼和顺风耳?”李鸿章道:“官大人何许人也,有几只千里眼和顺风耳又算什么?”

此言不假,官文是满大员,皇宫里安插了不少眼睛和耳朵,有个啥消息,很快就会传到他那里。曾国藩明白过来,说:“就你少荃脑筋转得快。问题是官大人的千里眼和顺风耳,跟咱们有啥关系?莫非他得到可靠消息,还会透露给咱们不成?”李鸿章道:“官大人不会透露给咱们,会透露给胡帅呀,找找胡帅不就得了?”

曾国藩弯着指头,轻叩桌面,道:“对呀,咱怎么就没想到润芝哩?少荃不怕辛苦,就到润芝营中去跑一趟,看他有没有官文所给消息。”

李鸿章自然乐得跑这一趟。他说的不错,京城有啥重大消息,都会有人不失时机传达给官文,官文再转到胡林翼那里。就在李鸿章往太湖紧赶慢赶时,胡林翼已收到官文派人飞送而至的信函,说咸丰有意提胡林翼任两江总督,让曾国藩接替湖北巡抚,圣旨即将下达。还暗示胡林翼,竞争两江总督位置的人太多,没他官文手长,及时活动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和军机大臣的肃顺肃大人,不可能有此效果。

地方总督几乎是大清汉员可能到达的最高实职位置,何况还是两江肥缺,就是背景深厚的满大员,也不是想谋就能谋得到手的。胡林翼激动不已,捧着官文信函左看右看,以为自己眼睛老花,看得不够仔细,误解了官文意思。可信里说得明白,咸丰和肃顺高度信任你胡林翼,觉得你是两江总督不二人选,非你不能当此大任。

直到李鸿章迈进大营,胡林翼桌上还摆着官文信函,时不时拿到手上瞧上两眼,品味两江总督就要到手的兴奋。直到亲兵进帐通报,说李翰林李鸿章驰至,胡林翼才赶紧将信函收好,阔步走将出去,笑迎客人。

一看胡林翼印堂泛光,两眼发亮,李鸿章就知他定有好事,叙礼坐下后,便旁敲侧击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胡帅气色不错呀。”胡林翼笑道:“林翼有病之躯,气色还能好到哪里去?”也不把李鸿章当外人,拿出官文信函,递到他手上。

李鸿章展信一瞧,心里难免不平起来。咸丰还是留了一手,宁肯让胡林翼做两江总督,也不安排给老师,只拿湖北巡抚打发他老人家。不言而喻,咸丰害怕老师身为湘军统帅,拥有五万虎狼之师,再委以两江总督大任,统辖四省清兵和团练,权重镇主,成为朝廷大患。

心里不平着,李鸿章脸上却笑容可掬,拱手祝贺胡林翼:“胡帅德才兼备,总督两江,确属众望所归啊。”胡林翼笑道:“官大人听来的小道消息,不足为凭,少荃不要轻信。”李鸿章道:“官大人是皇上红人,又与肃大人关系亲密,他的小道消息与皇上圣旨又有啥区别?”胡林翼道:“小道消息就是小道消息,自然不能与圣旨同日而语。”

闲话几句,胡林翼意识到李鸿章离开宿松,大老远跑到自己营中来,绝不会是不小心走错了路,这才问道:“少荃专程造访我营,该不会是冲着小道消息来的吧?”李鸿章哈哈大笑道:“胡帅猜得真准,晚生就是老师派遣来探听小道消息的。”胡林翼半信半疑道:“涤生干的是大事,还有心派你来听小道消息?奇闻奇闻。”李鸿章道:“不奇不奇,听的不是别的小道消息,正是官大人才能提供的小道消息。”

“看来涤生也在关注两江总督位置鹿死谁手。”胡林翼听出李鸿章话里别样意味,若有所思道,“两江总督关涉江南大局,要涤生不关注也不可能啊。”李鸿章道:“皇上真任胡帅做两江总督,于老师和湘军来说,确是天大好事。然安排老师接任湖北巡抚,对他实在有些不公。胡帅该记得当年湘军打下武昌,皇上高兴之余,决定让老师署理湖北巡抚,谁知祁隽藻一句烂话,七天后皇上又收回成命,仅拿兵部侍郎应付老师了事。如今湘军已打到安徽,成为对抗长毛的唯一力量,还拿湖北巡抚一职哄人开心,是不是不厚道,也有失理智?”

一语点醒胡林翼,他觉得自己也太自私了点,见官文信里说咸丰有意让你总督两江,就忘乎所以,只得意于自己晋级升官,不想想国家安危和江南百姓生死。从咸丰角度考虑,让你做两江总督自没话说,可从军国大局和百姓利益出发,难道不应该考虑更合适的人选吗?胡林翼顿时惶恐起来,两眼望定李鸿章,不无诚恳道:“咱们都是同道中人,少荃实话实说,老夫是不是没资格做这个两江总督?”

见胡林翼满脸真诚,李鸿章心有所动,却还是话留半句道:“晚生真心觉得,胡帅最适合做两江总督。”胡林翼问:“理由呢?”李鸿章道:“理由简单,胡帅不是何桂清,大难临头,只顾自己逃命,弃城丧师,连挽留他的无辜百姓也敢枪杀。”

胡林翼何等聪明,还能听不出李鸿章弦外之音,道:“你是说我来做两江总督,弄不好就会重蹈何桂清覆辙,只不过不会像他混账透顶,失节贪生,只能学徐有壬和罗遵殿,以身殉职?若做上两江总督,唯有一死,于国于民毫无益处,皇上又何苦来着,老夫又何苦来着?老夫倒不是怕死,人生自古谁无死?反正哪个都会有这么一天。可死也要死得有些价值,不能换来国家太平和百姓安宁,死又有何意义呢?”

也许整个大清官场,只有胡林翼如此理解生死,愿意把个人官位与民族大义、国家百姓利益联系在一起。有感于胡林翼的高风大德,李鸿章也就不再绕弯子,直言道:“胡帅可以设想,当初皇上若让和春兼任两江总督,江南大营面临危机时,自杭州退军常州的张玉良部,以及苏浙清兵和地方团练,还会被何桂清按住不动,以致全盘皆输吗?”

胡林翼点头频频,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和春与何桂清的败迹就在眼前,咱们不吸取教训,再犯同样错误,不是蠢猪不如吗?两江总督只能让涤生来做,老夫不可只顾自己出风头,无视国家存亡和生民死活,将数万湖乡子弟兵推向火坑。”李鸿章大为感动,道:“国家有胡帅,江南有胡帅,湘军有胡帅,又何愁长毛不灭?”

“少荃别给我戴高帽,不是你点拨,老夫糊里糊涂铸下大错,还不自知呢。”胡林翼铺纸拿笔,开始给官文写信,要他说服肃顺,跟皇上讲明利害关系,尽快任命曾国藩为两江总督,节制四省清兵和团练,集中力量消灭太平军。

信写得差不多,李鸿章又提示道:“官大人不是胡帅,对老师向有成见,他会不会照您意思,给肃大人去信呢?”胡林翼担忧道:“还真不好说,官大人心思我懂,我做这个两江总督没事,换别人他肯定不乐意。”李鸿章道:“胡帅可在信里添上这么一段话:如果老师权力有限,湘军力量单薄,挡不住长毛进攻,安徽和湖北一旦沦陷,官大人就是不想步何桂清后尘,也只能学和春或徐有壬、罗遵殿他们,以死报效皇上和国家。”

胡林翼连连称妙,重又拿笔把李鸿章所说写进信里,一边说:“趋利避害乃人之天性,官大人想活命,还真的只有照咱们说的办。”

信封好交快马发出,第二天傍晚就到了官文手里。还以为胡林翼得知两江总督即将到手,写信感谢你举荐之恩,不想这小子口口声声自己德行不够,能力有限,不敢担此大任。官文边看边冷笑,这个胡林翼,真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两江总督这样的肥差,人家上蹿下跳,求之不得,他不费吹灰之力,皇上便拱手相赠,竟然还惺惺作态,假意推辞,不是脑袋进水,就是鼻血出得太多,成了糊涂蛋。

直看到后面,说两江总督若所托非人,长毛打败湘军,逆江而上,江南各地包括两湖督抚必然在劫难逃,只能步和春与何桂清后尘,不是身首异处,就是身败名裂,官文这才紧张起来,只觉背膛一阵阵发凉。官文再昏庸,眼前形势还看得清楚,朝廷若不给曾国藩以实权,把湘军和各方力量整合起来,共同对抗强敌,江南各地督抚都只有同归于尽。

官文不敢丝毫犹豫,几乎把胡林翼原信照抄一遍,加急寄给肃顺。肃顺看过信,长吁短叹,一脸无奈。官文哪里知道,肃顺早就为曾国藩谋过两江总督位置,遭到祁隽藻和翁心存等老臣一致反对,不得已才推出胡林翼,老臣们看已故同年同事胡达源面子,才没了话说。

原来何桂清败逃上海租界后,京城变得格外热闹,官场中人一个个药癫的鱼一样,上窜下跳,提着大把大把银子,找门子,拉关系,企图把两江总督位置挪到自己屁股底下。王公贵戚自不必说,就是祁隽藻和翁心存这些老臣,也成为重点进攻对象,家里门槛都被踏破。偏偏老臣们乐意借自己威望,给咸丰和吏部施加压力,要把自己的人推上去。咸丰左右为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肃顺提出,长毛猖獗,两江总督不是太平官,不能又派一个何桂清充数,坏皇上大事。咸丰动了心,咬咬牙,准备任用曾国藩,可话刚出口,就引来一片反对声,尤其是祁隽藻和翁心存,跳得最高,说曾国藩比洪秀全厉害得多,皇上不多个心眼,必然后患无穷。咸丰心里又犯起嘀咕来,要肃顺另提人选。肃顺不好坚持己见,提了个折中方案,让胡林翼做两江总督,曾国藩接任湖北巡抚,这才勉强得到各方认可,不再争执。偏偏官文还要来函,认为这么安排胡林翼和曾国藩,于江南大局极为不利,务必说服咸丰改变主意。咸丰主意是谁想改变就改变得了的?这不是给你添堵么?

不过肃顺还是出门,连夜入宫,来到上书房,进谒咸丰,麻胆重申江南形势严峻,强调再不信任曾国藩,委以重权,让他全力对抗太平军,一旦湘军重蹈江南大营覆辙,不仅江南半壁江山不保,就是整个中国都有沦入贼手的危险。

咸丰有些不乐,道:“让曾国藩做湖北巡抚,难道还不算信任,不是委以重权?”肃顺道:“湘军步步为营,已把战线推进到安徽,让曾国藩返回湖北做巡抚,也没法指挥湘军作战呀。过去咱们还可指望和春与何桂清,如今江南大营覆没,苏浙清兵溃散,仅湘军还在支撑危局,不依靠曾国藩,已无人足可依靠。再说湘军攻下武昌时,皇上曾任命曾国藩署理湖北巡抚,旋即又收回成命,朝廷上下都为他抱不平,他虽隐忍不声,心里肯定有情绪。时过境迁,又拿湖北巡抚打发他,要他心里怎么想?礼轻不送人,还不如出手大方点,授之以两江总督,他定然感恩戴德,铁心为皇上和国家效力。”

道理肃顺早说过不止一次两次,咸丰又何尝不懂?可湘军日见强大,还要把皖赣苏浙清兵和丰厚税赋交给曾国藩,岂不是养虎为患?这话还不便明说,传到曾国藩耳里不好,咸丰只道:“怪只怪何桂清混账,和春危在旦夕,他按兵不动不说,还强留张玉良于常州,致使江南大营一败涂地。江南大营不败,苏浙清兵在手,朝廷又何须如此倚重曾国藩?这个何桂清真不要脸,还好意思活着。马上派人把他从上海租界逮出来,扭送京师问斩。”

何桂清该死该活,已无关大局,肃顺不想涉及,又把话题扯回到曾国藩身上。咸丰还是举棋不定,以反对声太多为由,要肃顺先出宫,容他再想想。

望着肃顺步履沉重,出得上书房,咸丰愣怔好一阵,才缓缓起身,跛着脚回到后宫。要说咸丰还有些抱负,执政手腕远在其父道光帝之上。可他生不逢时,刚登上皇位,洪秀全就高扬天国大旗,席卷半个中国,还一度大举北伐,兵犯直隶,差点打进北京城里。也是咸丰英明,及时调动各方兵力,扼制住北伐军汹涌势头,把太平军控制在江南一带。仗一打就是十年,不仅没能消灭洪秀全,竟连南北大营和苏浙清军屡屡败于敌手,局面越来越不堪。太平军已够让人头疼的,偏偏英法诸国洋人又趁机作乱,再次在南方挑起鸦片战争,继而北上攻陷天津大沽炮台,还不肯消停,时不时找借口寻衅闹事,让咸丰苦不堪言,好想扔掉这身沉重的龙袍,到寺庙里做和尚去。

做和尚不现实,咸丰不过这么想想,不会当真。寺庙里没有锦衣玉食,更没有如花佳丽,日子怎么过得下去?还有皇子载淳才四五岁,你皇爹一走了之,他怎么继得了大统?

由载淳念及其母叶赫那拉氏,咸丰不由自主朝储秀宫西稍间走去。储秀宫本是没名分的秀女居住之地,咸丰初年那拉氏进宫时就住里面,后又在此给咸丰生下唯一的皇子载淳。那拉氏身份也由此不断上升,从普通贵人,一路晋级为懿贵妃,可她还是坚持住在原地,咸丰发话要她搬入慈宁宫,也坚决不从。咸丰不怒而喜,相反到储秀宫来得越发勤快了。贵为皇子母亲,又是地位仅次于钮祜禄氏皇后的懿贵妃,那拉氏不摆谱,不耍阔,自降身价,乐意住在简陋的储秀宫西稍间,自然令人钦佩,咸丰还能不格外加恩?其实咸丰不知,那拉氏这么做,还有一个不易为人察觉的深层意图,就是咸丰只要迈进自己的门,就不会忘记皇子载淳是在这里孕育和产下的,不可能不感激她这个为皇室做出巨大贡献的女人。

当然咸丰常往储秀宫跑,除感激那拉氏生下唯一皇子外,也与其如花美貌和过人聪慧有关。美貌自不必说,相貌平平绝不可能中选入宫。只说那拉氏的聪慧,还真是后宫众妃嫔包括钮祜禄氏皇后没法比拟的。咸丰是个大戏迷,常在紫禁城开堂会听京戏,甚至站到台口,打云板,敲皮鼓,指挥乐队,或粉墨登场,专唱清口老生,功夫了得。偏偏那拉氏于音乐戏曲天生悟性好,属地地道道的戏通戏精,与咸丰夫唱妇随,很是融洽。加之曾随外放为官的父亲惠征辗转江南各地,有机会学习汉人文化,接触地方风俗人情,也就不像其他满族妃嫔,斗大的汉字识不得两石,更不懂世道人心。正是有这几方面的优势,那拉氏才与饱读诗书的咸丰有更多共同语言,谈得到一起去。有时咸丰碰到无法决断的国事,还私下跟她商量,听听她意见。甚至带着没处理完的大臣奏折到西稍间来,让那拉氏帮着阅批。那拉氏也乐此不疲,对朝政和上上下下满汉大臣渐渐熟知起来,比如和春、官文、何桂清、张国梁、曾国藩、曾国荃、胡林翼、翁同书等文武大臣,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这夜那拉氏正在专心批阅大臣奏折,见咸丰眉头紧锁走进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赶忙迎上前,又递茶水,又拿点心,问:“谁惹皇上不快啦?”

咸丰只是叹气,不愿吱声。那拉氏格外关心外朝事务,道:“把话沤在肚子里是最难受的,皇上有啥只管跟奴婢说,说出来心里也许会舒坦些。”咸丰这才说道:“还不是何桂清那厮,辜负朕之厚望,弄得江南百孔千疮,叫朕找谁去收拾残局?”

此前咸丰就在西稍间论起过这个话题,那拉氏知道些底细,道:“不是决定让胡林翼顶替何桂清做两江总督么?莫非又有人提出异议不成?”咸丰道:“可不是?刚才肃顺又跑进上书房,重提曾国藩,说不让他做两江总督,只怕江南难保,国家可虑。其实朕早有此意,只因反对声一片,才转而考虑胡林翼,不想肃顺和官文又唱反调。”

那拉氏嫣然一笑,道:“皇上君临天下,用谁不用谁,没必要太在乎反对声和反调。”咸丰道:“反对声和反调总有一定道理,听不行,不听也不行。治国无诀窍,全在于用人,用对一人国家兴,用错一人国家亡,这样的例子自古就没少见。”那拉氏道:“用曾国藩,是兴还是亡?”咸丰叹息道:“只怕是先兴而后亡。”

那拉氏听出咸丰话里深意,给他杯里续上水,道:“蒙皇上看得起,让奴婢接触大臣们的奏章。奴婢虽愚鲁,却也能从奏章里略略看出大臣是忠是奸,是贤是愚。”咸丰几分惊讶,望定那拉氏道:“懿贵妇还有这个本事?”那拉氏笑道:“不是本事,只能说是小小体会吧。”

咸丰来了兴致,道:“说说你的体会看看。”那拉氏道:“文如其人,什么人说什么话,什么人作什么文,读其文往往看得出其人之品性和德行,至少大体上不会有差爽。比如曾国藩所呈奏章,条理清晰,内容实在,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少见虚词妄语,字里行间充满对皇上的恭敬与虔诚,颇难想象这种人剑走偏锋,图谋不轨。”

说得咸丰瞪大双眼,对那拉氏刮目相看起来,道:“继续说,继续往下说。”那拉氏又道:“还有曾国藩的字,四平八稳,厚重扎实,不取巧,少浮滑,也是持重品格。奴婢还读过曾国藩部分家书,不论言志,还是论事,抑或教育子弟,字字句句无不流露着圣人情结。”

“曾国藩还想做圣人?”咸丰说,“他野心可不小啊。”那拉氏说:“奴婢不才,却也知道,圣人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野心勃勃恐怕成就不了圣人。作为君主,臣子愿做圣人,总比朝思暮想称王称霸好吧?听人说,曾国藩在京时就以理学扬名,学问做得非常好,目的就是立德立言。后投笔从戎,也是冲着立功去的。一旦三立齐全,岂不就成了圣人?”

咸丰佩服那拉氏的见解,却还是心存疑虑,道:“朕怎么就没看出曾国藩想做圣人呢?”那拉氏道:“皇上情系军国,日理万机,要处理的大是大非太多,不可能把注意力放在曾国藩一个人身上。奴婢不同,清清闲闲待在后宫,有事没事读读曾文,瞧瞧曾字,再通过文风字品,琢磨其人,才慢慢得出这个不成熟的看法。”

咸丰又问道:“你怎么对曾国藩如此感兴趣呢?”那拉氏说:“曾国藩文名大,又创建湘军,冒死为皇上抵御长毛,关乎国家存亡,想要奴婢不感兴趣也难呀。”咸丰颔首道:“确也是的,朕只要一上朝,说到江南事情,就绕不开曾国藩。”

论过曾国藩道德文章,那拉氏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曾国藩今年四十九了吧?”

咸丰不知那拉氏为何对曾国藩年龄也如此关心,道:“懿贵妃好奇心也太强了点吧,曾国藩多少岁数也要过问。”那拉氏笑道:“皇上对曾国藩年庚不甚了了,可奴婢年龄多少,心里应该有数吧?”咸丰道:“朕当然有数,懿贵妃芳龄二十五,正当青春年华。”

那拉氏拿年龄说事,可不是为炫耀年轻,只听她接着又道:“奴婢二十五,曾国藩四十九,不正好相隔二十四岁么?”咸丰道:“这个算学题不难,谁都算得出来。”那拉氏道:“照十二生肖纪年法,曾国藩年长奴婢二十四岁,正好大了两轮。”

话到此处,咸丰才明白过来,道:“懿贵妃是想说,你与曾国藩属相相同吧?”那拉氏道:“正是的,曾国藩与我都属羊,我才这么关注他。”咸丰道:“属羊有啥稀奇的?”那拉氏道:“羊有跪乳之恩,最重情义。其特点有三:一是顺从,二是善良,三是肯献身。皇上看看奴婢,不正如此吗?奴婢还听人说,曾国藩殚精竭虑,出生入死,却以素食为主,少沾荤腥,餐餐白饭加青菜。这与羊毫无二异,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

咸丰心结开始松动。他早觉得曾国藩比胡林翼更适合做两江总督,只是一直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世人就是这样,说服人家易,说服自己难。咸丰很认同肃顺看法,湘军是抵挡和消灭太平军的唯一力量,之所以还是下不了决心重用曾国藩,就是没法说服自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考虑各方都能接受的胡林翼。求其次自然不如求其主,咸丰才迟迟没下达胡林翼的任命,还在等待重用曾国藩的理由能够出现。幸而那拉氏给出了理由,就是曾国藩的忠诚。咸丰需要有人帮他打败太平军,更需要此人忠于自己和朝廷。不过仅凭拉那氏一席话,还不好证明曾国藩忠诚可靠。至少不可全信,只能半信半疑。可半信半疑也比不信全疑要好。也就是说在没有其他人包括胡林翼可以取而代之的情况下,能半信曾国藩,就足以让咸丰做出决定,把两江总督位置交到他手上,整合湘军和皖赣苏浙四省资源,全力打败太平军。

改日临朝,咸丰就面谕肃顺,委曾国藩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署理是遵循惯例,无特殊情况,三五个月后就会去掉署理俩字,改为实授。肃顺很得意,写信回复官文,通报咸丰最新决定。写到一半,又觉得官文迟早会看到消息,多此一举,大可不必。还不如给胡林翼写几句话,告知两江总督本要给他的,考虑江南大局需要,才建议皇上改任曾国藩,相信他深明大义,理解自己和皇上良苦用心。官文才识平平,只知做甩手掌柜,坐享湖广福利,说不定写信要求重用曾国藩,就是胡林翼背后出的点子。胡林翼乃真君子,只要有利于国家和百姓利益,甘愿位居人下,也不肯露峥嵘,出风头,坏国家大事。

信写好,仍觉意犹未尽,又在旁加注,请转曾国藩一阅。信发出,才让吏部草拟任命曾国藩的圣旨,钤上皇印,颁发下去。尔后铨叙苏浙两地巡抚人选。两江总督重位给了曾国藩,肃顺他们占得上风,也不能亏待祁隽藻和翁心存等老臣,咸丰授意提拔他们力荐的薛焕为江苏巡抚,王有龄为浙江巡抚。这看似求平衡,其实另有深意,就是在曾国藩身边安排些对手和耳目,相互牵扯,彼此制约,免得他一手遮天,完全掌控皖赣苏浙四省。

不日肃顺的信就到了胡林翼手里。他替曾国藩高兴,更为国家有救松了一口气。看过信,又按肃顺提示,派人送往湘军宿松老营。曾国藩接信于手,没读上几行,便老泪纵横,哽咽有声。皇上终于肯松手放权于你,让你等来一展抱负的机会。只是等得太久太久,几乎超出常人耐心。想想自出山练勇,从湖南打到湖北,从湖北打到江西,再从江西打到安徽,历时九载,皇上一直信不过你,只让你以侍郎带兵,为他卖命作战,就是不肯委以实权,逼得你不得不在针尖上跳舞,于夹缝里腾挪,其间种种委屈辛酸,又有谁人能懂?现在好了,可以兵部尚书衔和署理两江总督身份,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干一场,消灭长毛,光复江南。

想到此处,曾国藩又破涕为笑,抹掉脸上泪水,铺纸拈管,准备具折以谢浩**皇恩。还没开笔,便恍然省悟,自哂起来。圣谕还没到呢,仅凭肃顺写给胡林翼的信,就上折谢恩,不是有毛病吗?好像你是官迷心窍,这么急于提拔上位似的。

放下笔,再看一遍肃顺的信,曾国藩心想,暂不给咸丰上折,总该给肃顺去封信,感谢感谢他的栽培吧。肃顺虽为满大臣,却对汉员少有成见,只要是人才,都乐意举荐重用。尤其是湘军人物,比如胡林翼、彭玉麟、杨载福、曾国荃、李元度,以及已为国捐躯的江忠源、李续宾等人,都是他暗中相助,才提拔上来的。如今他又在皇上面前据理力争,把你推上兵部尚书衔和署理两江总督高位,不更应该好好感谢人家么?

打定主意,曾国藩重新拿起笔来,以十分虔诚的口吻,开始给肃顺写信。没写几句,亲兵入报,说有人求见。曾国藩头也没抬道,只说不见。亲兵补充一句,说是李大人。曾国藩心思全在信上,疑惑道:“李大人,什么李大人?”亲兵说:“李鸿章李大人。”

曾国藩只知道李鸿章是自己学生,没想到他还是李大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亲兵又追问道:“要不要见李大人?”曾国藩这才说道:“让他进来吧。”

李鸿章应声而入,没等曾国藩开口,便问道:“听说胡帅有信递至,一定是好消息吧?”曾国藩道:“你怎么知道是好消息?”李鸿章道:“官大人有千里眼和顺风耳,得到好消息都会告知胡帅,胡帅给老师来函,必定是好消息无疑。”

“还真被少荃猜中,不是坏消息。不过并非官大人所提供,是肃顺大人亲自写信将消息告知润芝,润芝又转信给我一阅。”曾国藩说着,递上肃顺信函。李鸿章接过去一瞧,喜形于色,比自己加官晋爵还高兴,乐道:“皇上终于想通了,肯把皖赣苏浙四省交给老师。看来消灭长毛,已指日可待。”曾国藩说:“但愿如此。”

李鸿章双手奉还肃顺的信,瞥眼桌上刚起头的字稿,见函头肃顺俩字,忍不住问了句:“老师给肃大人写信?”曾国藩坦诚道:“若非润芝让贤,托官大人具函说服肃大人,肃大人再到皇上面前力争,老夫也不可能有此出息。润芝和官大人乃自家人,不必言谢。肃大人那里,感谢几句,似有必要。”

李鸿章不以为然道:“学生觉得,老师大可不必感谢肃大人。”曾国藩道:“不感谢润芝和官大人,也不感谢肃大人,又感谢谁去?”李鸿章说:“感谢另外三个人。”曾国藩问:“哪三个人?”李鸿章道:“一是皇上,二是何桂清,三是老师您自己。”

这小子又发奇谈怪论!不过曾国藩喜欢听,道:“皇上任命下达后,咱自会上折谢恩,此时感谢太早。何桂清罪大恶极,害得咱孤军对峙长毛,还要感谢他,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李鸿章道:“老师心明如镜,该知不是何桂清害得江南大营和苏浙清兵全面崩溃,只怕肃大人再怎么力争,皇上也下不了如此决心,让老师执掌江南四省军政。”

此理曾国藩倒也认可,道:“江南大营与苏浙清兵之败,确是皇上重用我的根本原因。可这与感谢肃大人,一点也不矛盾啊。”李鸿章道:“不矛盾是不矛盾,可老师冷静想过没有,肃大人手握重权,铁腕强势,树敌不少,与他适当保持点距离,该不是坏事。”

对肃顺为人做官风格,曾国藩又何尝不知?却不相信有李鸿章所说如此严重。只听李鸿章又说出一道渊源来:“道光继位后,连生三位阿哥,皆不幸早夭。好在祥妃和全妃争气,陆续给他怀上皇子。受孕有先后,先孕先产,后孕后生,若两人所怀皆为皇子,后生皇子定会失去立太子继大统机会。全妃自知怀孕在后,心有不甘,拿出重金,问御医有无办法提前产子。有钱能使鬼推磨,御医当然有办法,却丑话说在前头,早产儿先天不足,体质羸弱,活不长久。全妃一心只想把持后宫,哪管未来孩子活不活得长久?毫不犹豫喝下御医给的打胎药,先祥妃十余天产下儿子奕(左讠右?)。本该做五阿哥的奕(左讠右?)成为四阿哥,继位做上咸丰皇帝,祥妃儿子奕(左讠右宗)却先孕后产,退居五阿哥,与皇位擦肩而过,只能悄悄歇一边去。”

咸丰早产得位秘闻,曾国藩也有所耳闻,却不明白李鸿章干吗会忽来兴致,翻弄这陈芝麻烂谷子,道:“二妃故事与肃大人又有啥关系呢?”李鸿章道:“自然有关系。咸丰早产下地后,还真印证御医所说,不仅先天不足,体弱矮小,且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成为瘸子。加上咸丰建元开始,长毛作乱,捻匪肆虐,洋人也趁火打劫,内忧外患,国无宁日,咸丰又总想有所作为,处心积虑,宵衣旰食,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只怕难得永年。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哪天皇上撂下大清,撒手西去,最为皇上倚重的肃大人还能有他好果子吃?”

曾国藩心里暗暗一惊,道:“有这么可怕吗?”李鸿章道:“世事难料,是谁也说不准的。还有后宫最为当今皇上宠爱的那拉氏,皇上唯一皇子就为她所生。听说那拉氏可不是普通女人,有文化,有知识,有手腕,还能帮皇上批阅奏折。设想一旦年幼皇子做上皇帝,那拉氏就是母后,她若出面干预朝政,岂能容忍肃大人这样的强臣存在?”

说得曾国藩背皮发麻,一时吱声不得。李鸿章又趁机道:“所以学生觉得,老师能有今天,不用感谢这感谢那,最应感谢的就是自己。”曾国藩道:“感谢自己干啥?”李鸿章道:“感谢自己历经磨难,打造出强大湘军,成为保卫大清江山唯一有生力量。否则别说肃顺一张嘴力荐,就是满朝文武都为老师说好话,咸丰也不可能把大任放您老肩上。”

曾国藩深以为然,拿起写给肃顺的半纸信函,点火烧掉。又取过肃顺写与胡林翼的信函,装回信套,交与李鸿章,说:“少荃安排个人,发还给润芝本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