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天下也是你掉的?各位愣愣看着李鸿章,没能反应过来。李鸿章狡黠一笑,不慌不忙道:“不是说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么?左大人窜逃安徽,湖南失去支撑,山崩地裂,不复存在,天还不跟着塌了下来?”
明人听得出,李鸿章在正话反说。世界无论少了谁,白天依然日出日落,夜晚照常月圆月缺,不会有丝毫改变。左宗棠狂傲自大,目中无人,与他本性有关,估计也是这句不可无湖南无左宗棠的昏话,让他头脑发热,才过高估计自己,真以为湖南少不了他。事实是他离开湖南,湖南人照样穿衣吃饭,拉屎放屁,活命过日子。李鸿章抓住这句话的矛盾,绕了弯子嘲讽左宗棠,自然比他直接用绿林骂人,略显高明。
见李鸿章占了上风,各位哈哈大笑起来,觉得很爽。自己只有举人出身,就见不得人家中进士,入翰林,对这种人还真不能太客气。左宗棠被李鸿章呛得满脸通红,一时想不出反击手段,嚯的一声站起来,甩手出了议事厅。
“不像样,太不像样!”曾国藩瞪一眼李鸿章,“有你这么对待客人的吗?季高兄刚入老营,你就如此无礼,多没风度?”李鸿章做个鬼脸,没有出声,心下却想,你老人家莫非就看得惯左狂人的狂劲?学生说他几句,正好替你解气,你要感谢学生才是。
说过李鸿章,曾国藩赶紧追出门去,把左宗棠请进自己书房,安慰道:“大人不计小人过。少荃口无遮拦,季高兄别介意,回头我再好好教训他。”
都已奔五的人,也不好显得太没肚量,左宗棠敛住脸上怒容,用力笑道:“没事没事,宗棠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遇过?还不至于李鸿章一句刻薄话,就把自己气死。”曾国藩说:“这就对啦!少荃太年轻,不知天高地厚。”
劝得左宗棠顺溜了,曾国藩才转移话题道:“刚才见面,季高兄说从武昌过来,一定见过润芝兄吧?”左宗棠道:“到润芝治下,不去看他,他岂不怪罪于老夫?”曾国藩道:“润芝兄在忙些啥?”左宗棠说:“刚招募了一批湘鄂新兵,正加紧操练。”
胡林翼操练新兵为哪般,曾国藩自然清楚。心下欣喜,脸上却水波不惊,道:“润芝兄不留你帮他治军理政?”左宗棠道:“润芝说他也会到安徽来,让我先走一步。”曾国藩道:“季高兄大才,肯到我军中屈就,是曾国藩福气啊。”
左宗棠脾气傲是傲点,却自有傲的资本。在湖南抚衙充幕时,就曾代巡抚理政治军,颇有手腕。如今主动来投,曾国藩自是欣然接纳,又笑道:“季高兄入我老营,是想单独带兵,外出打仗,还是留营帮我料理文案,整饬军务?”
投身于军营,舞文弄墨,跑腿打杂,自然不比外出打仗有出息,左宗棠何尝不想独立带兵,早出人头地?人近天命,再不出头,就为时已晚。可他也知道初来乍到,还没资格提要求,不是想干啥就可干啥,得看人家高兴让你干啥才干啥。曾国藩是湘军大老板,你端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管,不可凭着性子来。左宗棠性狂心里明,自知再傲,也得看看场合,不是随时随地随便哪个人面前都可傲的。他太了解曾国藩,征求你意见,不过看同乡同窗之旧谊,表示客气,给足你面子,并非真要听你的,你绝不可太把自己当回事。
这么寻思着,左宗棠压低嗓门道:“宗棠走投无路,涤生能收容营中,给碗饭吃,派个活路,已感激不尽,哪还敢挑三拣四?干什么都行,只要宗棠干得了,也干得好。”
这就是左宗棠,无关紧要处使使脾气,耍耍威风,牵涉到实际利害,还是颇懂轻重,深知进退。曾国藩暗暗赞赏着自己这位故人,道:“国藩清楚季高兄知军能战,好想让你领军出征,独当一面。可惜你迟来一步,水师陆军都已交给各路统带,分驻各地,手头已无多余兵卒,只能委屈你暂在营中理理文案,待有机会再说带兵之事,你意下如何?”
左宗棠倒也爽快,说:“行行行,听涤生的。”
意见达成一致,曾国藩便给左宗棠分派具体差事,又吩咐后勤,落实吃住,造册支薪。安排妥左宗棠,正好有些空闲,叫进李鸿章,道:“少荃啊,季高投奔大营,是看得起老夫,你该对他客气点,怎么上场就冷嘲热讽,弄得人家不尴不尬的?”
李鸿章快言快语道:“姓左的不也一见面就拿翰林绿林奚落我么?他是不服我两榜功名和翰林身份,看着我就来气,想压住我。可他考不中进士,又不是我判的卷,怎么能怪到我头上来呢?这倒也无所谓,绿林就绿林,反正我已臭名在外。最让人看不惯的,是他那股子狂傲劲,老师放下身段,一口一个季高兄,他却直呼涤生,连起码尊卑都不懂。再怎么的,老师年龄比他长一岁,地位更比他高一大截,又是堂堂湘军大统帅,他到湘军老营来谋饭碗,讨生路,尊重尊重赏饭碗和给生路的人,总不为过吧?”
逗得曾国藩哈哈大笑,道:“没少荃说的这么严重。季高是吾故人,彼此知根知底,才省了客套和虚伪。他可不是盲目高傲,确实属大能人,无奈英雄无用武之地,憋得难受,才锋芒毕露。就像石下春笋,不用点力又怎么拱得出地面?他能到老营来,老夫打心眼里高兴啊。身旁有尔等高足,已属大幸,再加个左宗棠,岂不如虎添翼,正好干大事么?”
老师如此看重左宗棠,李鸿章倒也没话可说。早闻左宗棠才名,不可无湖南无左宗棠之狂言刺耳是刺耳,毕竟也不全是妄语。何况大敌当前,最需要的就是人才,湘军老营多些左宗棠这样的能人,于事业有百益而无一害。
见李鸿章心悦诚服的样子,曾国藩继续道:“季高还带来一个消息,润芝兄已招募湘鄂新兵,正在抓紧操练,不日就可东进入皖。”李鸿章也替老师高兴,道:“胡帅带兵入皖,看住潜山、太湖一带长毛,九帅和彭杨水师便可全力围剿安庆,胜利也就不太遥远。”曾国藩道:“老夫也是这么想的。眼下最让我担心的是江南大营能支撑多久。陈玉成和李秀成统领太平军后,意气风发,跃跃欲试,非摧毁江南大营不可,老夫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哪。”
李鸿章分析道:“江南大营十万大军,要粮草有粮草,要装备有装备,还有周边各省清军接应,恐怕不是陈李想摧毁就能摧毁的。”曾国藩道:“但愿如此。怕就怕万一江南大营有个什么闪失,长毛尽数向西压过来,湘军可吃不消啊。”
身为湘军统帅,曾国藩有此担心,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江南大营兵多将广不假,可还要统帅和春知军,善于调兵遣将,调遣不当,兵将再多也只是个数字。在满人将领里,和春是最能打仗的,过去征战安徽,也并非全是败绩,不然咸丰不可能寄予厚望,将**样的江南大营交给他。然金陵毕竟不是安徽,清军直接面对太平军主力,战争规模大,格局广,和春战略眼光如何,能否运筹帷幄,调度各军,战胜陈李,还不太好说。
不久消息传来,李秀成和堂弟李世贤率军绕开清军,南下进入浙江,向杭州方向扑去。李鸿章看得明白,二李此举完全是声东击西,剑指浙省杭州,其实意在江南大营。谁知和春接到浙江巡抚罗遵殿求援信,竟派总兵张玉良率兵两万,往浙江进发,去救杭州。李鸿章甚觉不妙,跑进签押房,对曾国藩说:“老师老师,大事不好啦!”
曾国藩也已得到消息,正为和春捏着一把汗,见李鸿章懵懵懂懂闯将进来,故作镇静道:“少荃怎么慌慌张张的!什么不好啦?”李鸿章道:“看看和大人,竟让张玉良分兵两万,往救杭州,岂不正中长毛调虎离山之计么?”
明知和春此举纯属败笔,曾国藩还要满不在乎道:“江南大营拥有十万之众,分两万出去有啥关系?”李鸿章道:“江南大营号称十万大军,其实也就张国梁和张玉良两人手下四五万人马有些战力,张玉良分走两万,江南大营如何面对陈李数十万长毛?”
曾国藩不再吱声,仰仰脑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陷入沉思。和春是咸丰亲信,堂堂钦差,怎么调兵遣将,曾国藩自然管不着。让人担忧的是,万一江南大营挡不住长毛攻击,安徽局面又如何维持?曾国藩很矛盾,他不想看到和春得势,攻克金陵,收取首功,又不希望江南大营溃败,抵抗长毛重任全部压到湘军肩头上。
见曾国藩不声不响,像睡死过去一般,李鸿章不好多嘴,垂着头,悻然离去。出门没走几步,盛康拿着封书信走过来,要见曾国藩。李鸿章顺便问道:“哪儿来的信?”盛康道:“湖北来的。”李鸿章道:“是胡帅的信吧?”盛康点头说:“正是的。”
“估计胡帅已快到安徽,老师见信,一定会很高兴。鸿章陪你回去见老师。”李鸿章转过身,尾随盛康,复入签押房。只见曾国藩依然保持着李鸿章离开时的姿势,合着双眼,一动不动仰躺在椅子上。盛康望望曾国藩,又看看李鸿章,意思是要不要叫醒大帅。
这有啥好犹豫的?李鸿章朝前面抬了抬下巴。盛康这才把信放到签押桌上,轻声道:“禀报大帅,胡帅来信。”话没落音,曾国藩猛然睁开眼皮,坐正身子,迅速拿过桌上信封,几下启开,低头看起来。没看几行,脸上就舒展开来,绽出盈盈笑意:“润芝来得正是时候啊。”
胡林翼信里告知,他已率领新兵,抵达鄂皖边境,不日就可进入战区,听候曾大帅调度。曾国藩将信转递给李鸿章,要他也过过目。又对盛康说:“旭人到书柜里取云子过来,我要跟少荃好好来两局,较量较量。”
盛康拿出黑白两罐云子,放到窗边的棋桌上,又把曾国藩扶至桌旁椅子上。李鸿章也看完信,坐到老师对面。开始两人还算认真,眼盯棋盘,谨慎落子,仿佛非分个输赢不可。渐渐注意力不再集中,落子速度倒快了许多。最后曾国藩眼睛离开棋盘,移到李鸿章脸上:“少荃说说,润芝如此义气,老师该怎么回报他才好?”
李鸿章指捏云子,正往棋盘上伸去,听曾国藩问话,抬起头,悠悠道:“胡帅与老师一样,唯一目标就是消灭长毛,光复江南,老师的事就是他的事,用不着回报。”曾国藩道:“话虽如此,我总得有所表示吧。”李鸿章玩笑道:“如何表示?送金送银,还是送妾送妓?”曾国藩嗔道:“你把润芝看成什么人了?他岂是金银和妾妓能够打动得了的?”
啪的一声,李鸿章悬在空中的手指扣到棋盘上,说:“老师打劫吧。”曾国藩无意棋劫,说:“少荃还没回答老师问话呢。”李鸿章只好道:“要感谢胡帅也简单。”曾国藩道:“怎么个简单法?”李鸿章道:“他不是给您写了信么?您回封信给他,心到意到就是。若老师没时间,学生可代拟初稿。”
确实如此,写信简单,却也最能表达心迹。曾国藩道:“就给润芝回封信。不过这封信不劳少荃费心,得我亲自拟稿,诚意才够。”李鸿章笑道:“反正您得誊抄一遍,我尽量模拟老师口气,还怕胡帅知道是人代拟的不成?”曾国藩说:“润芝不知,我自知啊。”
李鸿章不再多话,取出溪砚,接水磨起墨来。曾国藩端坐桌前,凝神静气,构思书信内容。李鸿章这里墨磨好,曾国藩也构思完毕,铺纸写起信来。谁知写到一半,曾国藩突然放下笔杆,道:“写信诚意还是不够。”李鸿章道:“不写信又如何表达诚意?”曾国藩道:“润芝入皖助战,就在太湖西北方向,离宿松不远,为何还要写信敷衍,不可亲自去见个面?”
这倒也是。李鸿章举双手赞成,说:“胡帅辛苦练兵,远道而来,老师抽得开身,确实该跑一趟,当面去致个谢。若方便的话,学生也愿随老师同往。”曾国藩道:“润芝对你颇为欣赏,你能同去,他定然高兴。”
打定主意,两人开始掰着指头,计算胡林翼行程,只等他进入战区,就去相会。
胡林翼与李鸿章交道不多,却有知遇之恩,要去拜访他,该准备些啥好呢?送金送银,俗气不说,人家身为地方大员,最不缺的就是金银,肯定看不上眼。送珍宝古玩,平时无此谋心,收过朋友几件,又非上品,也拿不出手。
正在犯难,这日翻阅随身携带旧书,忽从书页里掉下一片黄纸,弯腰拾到手上,竟然是个偏方。才想起书是爷爷留下的藏书,爷爷能文善医,在世时是老家十里八乡有名的草药医生,收集了不少药方,经常当书签用,儒医两不误。
把药方重新夹进书里,还没看上两行,曾国藩亲兵来请,说大帅偶感风寒,病倒在床,叫李鸿章去说个事。李鸿章放下书本,要跟亲兵出屋,那纸偏方又从书里漏了出来。拣到手上要塞回去,发现纸背有几个字,注明专治咯血病。李鸿章心头一动,胡林翼患的不正是咯血病么?送此偏方给他,比送真金白银更为管用。
随亲兵来到曾国藩卧室,他老人家正歪在床边,由家仆扶着,往痰盂里呕吐着。却是干呕,什么也没呕出来,只涨得满脸通红。好一阵才止住干呕,吃力地对李鸿章说道:“润芝已入战区,驻扎于太湖县北。老夫要去看望他,这下病倒,如何是好?”
“老师养病要紧,胡帅那里缓缓没事,他不会怪您的。”李鸿章拿过桌上热茶,让老师漱过口,润润喉,扶他躺下,“要么学生代老师去看胡帅如何?”曾国藩道:“这也行,我把写到一半的信写完,交你带给他。”支支身子,就要下地。李鸿章按住他,说:“老师这个样子,别写信了,捎个口信也一样。”曾国藩道:“见字如晤,口信哪比亲笔信?给我磨墨。”
曾国藩决定要做啥,没谁能拦得住他。李鸿章只好扶他下床,搀到桌前,再返身拿出书柜里的溪砚,接水磨墨,让老师将几天前写到一半的信写完。
带着老师亲笔信,还有爷爷那纸偏方,由两名亲兵护卫,李鸿章驶出湘军老营,望北而行。快马加鞭,来到太湖县北小镇上的军营,让卫兵通报进去,胡林翼很快迎出来,拉着李鸿章的手,说:“林翼率部刚至,少荃就追了过来,辛苦啦,辛苦啦!”
入帐坐定,李鸿章道:“本来老师要亲自来看胡帅,不料突然患病,卧床不起,只能派鸿章代为前来拜望。”胡林翼关切道:“涤生兄得的什么病?不要紧吧?”李鸿章忙道:“不要紧,不要紧,不过偶感风寒,过几天就会好的。”
胡林翼稍觉宽心,道:“涤生兄系湘军成败和国家存亡于一身,压力太大,确实不容易啊。少荃在他身边,得多提醒他注意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鸿章点头应承,拿出怀里书信,道:“这是老师带病写给胡帅的亲笔函,您请过目。”胡林翼道:“涤生兄病魔在身,还写啥信咯?托少荃带个口信也一样嘛。”李鸿章道:“老师说见字如见人,非写信不可。还是用溪砚磨墨写的。”胡林翼很感动,道:“我知道涤生兄讲究,书写重要信函或文件,才会用溪砚磨墨。溪砚磨墨写的字都舒畅凝重些,一看便知。”
读过信,胡林翼面呈悦色,免不了又要说几句曾国藩重情重义之类的话。忽想起自己也有信要转,拿出来递到李鸿章手上。李鸿章低头一瞧,是郭嵩焘手迹,问胡林翼道:“胡帅手里怎么会有筠仙的信?”
筠仙是郭嵩焘字号。与陈鼐一样,郭嵩焘也是李鸿章同年,且一起在翰林院共过事,彼此关系非同一般。后郭嵩焘回湖南湘阴老家养病,自此两人再没谋面。太平军起义,咸丰谕令丁忧在家的曾国藩兴办团练,曾国藩犹豫不决,一再推辞,郭嵩焘几次从湘阴赶赴湘乡,给曾国藩分析天下大势,促他下决心,出山创办湘军。曾国藩爱才惜才,也离不开人才,盛邀郭嵩焘入幕协理军务。不久咸丰诏令郭嵩焘回京,入值上书房,深受信任。时逢洋人商船云集天津港,郭嵩焘奉旨前往帮办海防,为蒙古亲王僧格林沁所不容,转赴烟台查办贸易税收腐败案,设局抽厘,触犯地方官员利益,反遭弹劾,再次称病辞职,南下回湘。途经湖北,造访抚衙,正值胡林翼练成新兵,准备出发,便托他捎信给李鸿章,叮嘱好好跟曾国藩干,日后必将大有出息。道理明显,当今天下能灭太平军者,非湘军不可。
看完信,李鸿章笑对胡林翼道:“筠仙口口声声要我跟老师好好干,他自己怎么不随胡帅到安徽来呢?”胡林翼道:“我也劝过他,他说刚以回乡治病为由离开京都,转背就进入湘军老营,皇上那里说不过去。”李鸿章道:“皇上那里有啥说不过去的?东南战事频仍,湘军急需用人,胡帅和老师上个折子说明一声,皇上还能不点头恩准?”
胡林翼笑笑,道:“少荃还不知道筠仙脾气?说回乡治病,没病也得回乡,绝不能中途变卦。他在天津和山东碰得头破血流,就是书生气太重,不知通融回旋,以为皇上倒了圣旨,就得不折不扣落实到位,以致众怒难犯,引火烧身。殊不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官场积弊由来已久,岂是几道圣旨就能解决得了的?”
弹琴要手劲,话说费精神,话说得太多,胡林翼渐渐有些吃不消,猛咳起来。一咳就止不住,直至身子缩成一团,咳出一摊浓血,人都差点背过气去。
李鸿章这才想起所带偏方,赶紧掏出来,吩咐卫兵,拿到镇上去抓药。卫兵抓药回来,李鸿章接过去,照着爷爷熬药方法,将药倒入砂罐,适量加水,把握火候,慢慢煎熬。至恰到好处,才滗入碗里,端到床前,亲自服侍胡林翼喝下。
偏方还真有效用,服过药,又睡上一觉,第二天胡林翼便基本恢复过来,不再咳嗽。李鸿章进帐探望,胡林翼满心欢喜道:“感谢少荃,带来这么好的方子。为这咯血病,林翼不知试过多少单方,都不怎么管用,还是这副有效。”
“是爷爷留下的偏方,治愈过不知其数的咯血病人,胡帅留着,定时抓药服用,完全可以治愈。”胡林翼感激道:“医术乃仁术,治病救人,惠及子孙,怪不得合肥李家两代进士,四位朝官,尤其是少荃,日后更会有大造化。”李鸿章笑道:“胡家也是两代进士呀,令尊当年还高中探花,如今胡帅又做上封疆大吏,成为南天柱石。”胡林翼哈哈大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少荃后生可畏,以你的智慧和坚韧,可预见日后功业将远在林翼甚至涤生兄之上。”
两人畅谈甚欢,李鸿章见胡林翼精神不错,提出去看看新兵,长长见识。胡林翼自然乐意,带李鸿章出帐,来到营前演武场。将士们正在加紧操练,阵容壮观,队列整齐,官兵个个精神抖擞,斗志昂扬。论及募勇练兵心得,胡林翼告知,都是按湘军标准和营制征兵选将,整编训练,分统下面设营官,营官下面设哨官,哨官直接管带士兵,可谓组织严密,责任明确,战时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李鸿章耳在听,眼在看,心里则想,怪不得湘军这么有战斗力,从兵勇招募,到整编建制,再到管理操练,每个环节都很务实,比之自己过去带过的安徽民团要强多少有多少。日后有机会招勇练兵,也得好好借鉴湘军办法,不能再搞民团那一套。
观过新兵操练,两人回帐叙话。还没叙上几句,帐外报告,有客人到访。胡林翼接过名刺一瞧,顿时笑起来,朝外面喊道:“请客人进帐!”
李鸿章没想到,来人竟是三弟鹤章和五弟凤章。两人先与胡林翼叙过礼,再跟二哥打招呼。李鸿章诧异道:“两位弟弟怎么到了这里?”李鹤章笑道:“得知二哥在胡帅处,咱兄弟俩也想一睹胡帅风采,便跑了过来。”李鸿章道:“就这么简单?”
李鹤章望眼李凤章,李凤章这才说道:“开春后,五弟不是离开南昌,又东下跑了趟生意么?先到苏州进批苏绣,贩往上海销掉,再南下浙江,准备去杭州进货,路上得知李秀成和李世贤率部往攻杭州,和春派总兵张玉良出兵前去救援,硝烟浓烈,我只好转身北上,走水路往金陵方向赶。去年发了批货给江南大营,还没结账,得赶紧把款子收回来,不然战事一开,货款岂不要打水漂?幸好动作快,刚到江南大营拿到货款,就听说李秀成和李世贤即将打过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原来二李攻杭州不过做做样子,诱得张玉良率精锐南下后,随即掉头北上,来扑江南大营。我不敢久留,脚踩西瓜皮,匆匆西行。途经皖中,正巧碰上回乡募勇的三哥。三哥一听江南大营有大仗打,拉我去宿松见二哥,告知战报,以便采取应对措施。日夜兼程,绕行太湖,得知二哥到了胡帅这里,于是直奔大营而来。”
听李凤章如此说,李鸿章顿时兴奋起来,对胡林翼道:“和春得知长毛欲攻杭州,派张玉良南下救援时,我就跟老师说过,二李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不出所料。不过江南大营开战,于湘军不一定是坏事,正好趁长毛手忙脚乱,全力围攻安庆,收取大功。”
胡林翼也觉得有理,说:“咱们这就出发,去宿松见涤生兄,看他什么意思。”
此时曾国藩也收到情报,得知江南大营大战在即,像李鸿章一样,一时兴奋不已,觉得正好合兵安庆,啃下这块硬骨头。不过曾国藩毕竟不是李鸿章,很快又冷静下来,认为不能操之过急,忙中出错。合围安庆需大量兵力,附近清兵不归自己节制,湘军兵力又有限,加一起也就四五万人马,还分散在赣皖各地,一时三刻调不拢来,想合围安庆,谈何容易?再说你舍命围攻安庆,长毛分兵来救,岂不好了江南大营清军?江南大营是咸丰攻克金陵的全部希望,只要咸丰心里存此希望,就不会真正重视湘军,自己又何苦替别人卖命?
曾国藩心里正在翻江倒海,胡林翼和李鸿章已赶至宿松,来到老营,迈进签押房。曾国藩用心太专注,有人进门,竟浑然不知。李鸿章张口要喊老师,胡林翼忙摇手止住他,示意别惊动主人。看样子就知曾国藩已探得金陵实况,正为要不要采取行动而举棋不定。胡林翼心明如镜,合围安庆是要付出代价的,还不见得值得。
好半天,曾国藩才回过神来。猛然发现门口站着两个人,细瞧是胡林翼和李鸿章,赶紧站起身,过去握住胡林翼双手,抱歉道:“润芝兄几时到的?怎么不叫我一声?”胡林翼道:“刚到刚到,见涤生兄凝神静思,不便打搅,才没让少荃惊动你。”
叫亲兵送上茶水,分别落座,曾国藩开言道:“润芝兄募兵援皖,该国藩去看您,只因突然病倒,才托少荃走上一遭,不想礼倒了过来,还劳动您跑宿松来看我。”胡林翼笑道:“咱们之间还讲虚礼,大可不必。”曾国藩也笑道:“好好好,不讲虚礼,不讲虚礼。”
客气几句,话题自然转到江南大营上来。李鸿章迫不及待道:“合围安庆时机就在眼前,若轻易错过,就太可惜了。”曾国藩不置可否,转问胡林翼道:“润芝兄意下如何?”胡林翼道:“少荃说得不错,现在合围安庆,确实是个好时机,就看涤生兄下不下得了决心。”曾国藩道:“决心好下,胜算难料啊。”胡林翼道:“安庆城里也就叶芸来属下两万守军,周边地区原有长毛大约三四万,眼下大部分抽走围攻江南大营,所剩已不太多。若咱们行动果敢,趁叶芸来准备不足,迅速调集各处湘军,配合九帅猛攻安庆,胜算起码有七成。”
世无十拿九稳的仗,七成胜算,完全可以考虑了。可曾国藩不动声色,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他是认可,还是否定。李鸿章道:“老师别犹豫,这可是上天赐给您的良机,千万不能放弃,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无后悔药吃。”
曾国藩仍没表态。李鸿章还要说什么,胡林翼扯扯他衣脚,说:“好事不必忙中取,少荃别催你老师,他有他的考虑。”又对曾国藩道:“林翼此次来宿松,不只为合围安庆之事,主要还是涤生兄患病,特来探视。所幸涤生兄已然痊愈,林翼也就放心,该打道回营了。”
说着胡林翼起身,准备出门。曾国藩跟着站起来,说:“既来之,则安之,润芝兄已至宿松,就休息两天,咱兄弟俩正可说说话,交流交流想法,看如何面对江南大营战事可能带来的变数和影响。”胡林翼笑道:“涤生兄胸有成竹,何须林翼置喙?再说湘鄂新兵刚刚练成,得加强管束驯化,我也不能离营太久。”
胡林翼所言属实,曾国藩不好强留,送他出门。李鸿章牵过马,见两人手拉手,说得投机,放慢步子,在后远远跟着。胡林翼感觉出曾国藩手上温暖,语重心长道:“涤生啊,咱们都是近天命之人,日见衰朽,动不动就病魔缠身,可得好好珍重啊。”
这是胡林翼第一次直呼涤生,曾国藩听出他话里的深情厚谊,也省去兄字,说道:“感谢润芝关怀!国藩比你痴长一岁,已进五十,更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胡林翼道:“生死有命,命不由人,谁也不可能与命抗争,只要善待自己,少留遗憾就行。”曾国藩道:“要说个人生死也不算什么,只要消灭长毛,平定天下,国藩死而无憾。”胡林翼道:“消灭长毛,还有捻匪,清除捻匪,还有如狼似虎的洋人,仅凭咱俩和湘军力量,远远不够啊。”
曾国藩偏头望定胡林翼,意识到眼前这位挚友到宿松来,除关心你的身体和江南大营战况,可能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果然胡林翼不再转弯,直接道:“不管此次合不合围安庆,涤生必须承认,湘军再强大,力量还是单薄了点,必须早做准备。”曾国藩追问道:“准备什么,怎么准备?”胡林翼说:“储备人才和后备军。”
曾国藩深以为然,将胡林翼的手握得更紧了,急切道:“润芝教我,储备什么人才和后备军?”胡林翼道:“不敢言教,林翼只是模糊觉得,人生苦短,不可人亡政息,须提前找好替手,以薪火相传。”曾国藩道:“谁可做吾替手?”
胡林翼停住脚下步子,松开曾国藩双手,笑道:“替手不是一般人物,涤生慢慢物色吧。还有咱们在武昌所定三路进攻金陵战略,涤生也得早做准备,时间不等人啊。”
见两人止步不前,李鸿章牵马过去,要扶胡林翼上马。胡林翼坚持让曾国藩先回。两人礼让一阵,曾国藩拗不过对方,只好转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