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左宗棠投奔曾幕(1 / 1)

看好李鸿章,自然不是胡林翼凭空瞎琢磨。大清建国两百余年,满员备受恩宠,却越来越不中用,太平军兴起,满员所统八旗绿营不堪一击,如今仅剩江南大营,不知还能支撑多久。朝廷想撇开曾国藩,凭借和春之力收复金陵,似无此可能。也就是说李鸿章只要紧随曾国藩,建功立业,自不在话下。何况灭掉长毛,还有捻匪,更有虎视眈眈的洋人,两次鸦片战争已敲响警钟。然满蒙堕落,朝廷想维护局面,只得重用汉员,不可能对李鸿章这样的大才视而不见,闲置不用。胡林翼阅人无数,对人才的认识颇有心得,深知李鸿章学识渊博,胆略过人,智慧超群,又敢作敢为敢当,还有常人不具备的韧性和忍辱负重的坚强意志,这些都是成就大功大业大名不可或缺的素养。

也是胡林翼爱才如命,想到李鸿章的非凡之处,激动得不能自己,回衙躺到**,好久不能入睡。年近天命之人都有一个毛病,入睡得越迟,醒得越早,天没亮胡林翼就下地,匆匆吃过早饭,赶往长江码头,上船送别曾国藩和李鸿章。

曾国藩以茶代酒,感谢老友对自己的一贯支持,说不是润芝兄坐镇湖北,打造出一块牢固的战略基地,又争取官文信任,提供充足的粮饷兵员保障,湘军也不可能一路东进,形成如今格局。又请对方指点迷津,下步湘军该怎么办。胡林翼笑道:“湘军下步怎么办,大帅肯定早有谋划,还用得着林翼置喙?”曾国藩道:“咱们之间还客气,润芝兄是不是有些见外?”李鸿章一旁也玩笑道:“胡帅不开口,待会儿不让卫兵放您下船。”

“看来林翼不说两句,你们师生是不会善罢甘休了。”胡林翼笑着伸出一个指头,“林翼送大帅一句话:包揽把持。”李鸿章好奇道:“包揽把持?”胡林翼说:“对,包揽把持。包揽就是总揽全局,把持就是稳住阵脚,见机而动。”

李鸿章迫不及待道:“怎样包揽把持?”胡林翼不慌不忙道:“包揽把持离不开才气势三样东西,大帅此番东去,出击长毛,光复江南,须以集才集气集势为要。”

曾国藩拍着手掌,连连称妙,道:“润芝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李鸿章又忍不住插嘴道:“照鸿章肤浅理解,集才是广纳人才,集气是高扬正气,集势是取天下大势,三样俱全,湘军何愁不旗开得胜,取洪贼犹如瓮中捉鳖?”

胡林翼点头频频,欣赏地看着李鸿章,道:“少荃可否说说,如何集才集气集势?”李鸿章看眼曾国藩,欲言又止的样子。曾国藩鼓励道:“少荃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李鸿章这才朗声道:“人才是强军之本,集取文武人才,是第一位的。有了人才,才能打造正气在身士气高昂的军队。强军在握,调度非常重要,调度不当,军队再强也无济于事。金陵位于皖东苏南和浙北之间,单线进取,极难获胜,务必三路并举,除从安徽向东正面进攻外,还须在江苏和浙江用兵,对长毛形成钳夹之势。一旦势成,金陵唾手可得也。”

这不正是曾胡嘴里所无心里所有么?两人哈哈大笑,觉得李鸿章了不起,站得高,看得远,具有全局观念,是个不折不扣的帅才。

笑过后,曾国藩叹息一声,道:“三路并举确实是可行的大战略,不知朝廷会不会同意。还有金陵城外的江南大营,能否肯跟咱们合作,同仇敌忾,共谋长毛,也很难说。”胡林翼道:“江南大营虽是咸丰全力打造的皇家军,想顶大用,最好别指望,江北大营就是榜样。”李鸿章道:“江南大营肯合作就合作,不合作也没关系,咱们干咱们的。”胡林翼说:“话虽如此,可真要三路用兵,就得与江南大营势力范围发生冲突,将力量抵消。”

曾国藩也早想到了这点。可他还没找到绕开江南大营的办法。也许根本绕不开,只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视日后发展趋势而定。

想不到皇上一道圣旨,曾国藩被迫率部西行,耽误不少时间,却与胡林翼相聚,定下三路进军金陵之策,确也是意外收获。送胡林翼下船后,曾国藩精神抖擞,号令水路两师,加速东进,直指安徽宿松。宿松位置特殊,处于鄂赣皖三省交界处,正好驻节老营,调度分守三省各地的湘军诸营,分路进击。

路上师徒论及胡林翼“包揽把持”和“三集”高论,曾国藩慨然道:“干大事就得总揽大局,以三集为要。三集以集才为本,趁乘船无事,咱先来做做集才之事如何?”李鸿章道:“老师准备邀集哪些才俊,学生代笔发函就是。”曾国藩从容拈须道:“天下英才多,邀也邀不尽,只能择而邀之,诸如安徽桐城人吴汝纶,浙江嘉兴人钱应溥,广东吴川人陈兰彬……”

照曾国藩所示,李鸿章开始一个个写信,以诚恳语气和真诚态度,请他们赴宿松襄赞军务,共谋剿灭太平军大业。写得差不多,李鸿章也想起一人来,对曾国藩说:“还有江苏阳湖人赵烈文,咸丰五年就入过曾幕,后母病辞去,要不要也邀邀他?”曾国藩道:“要邀要邀。赵氏了不得,能识人所不能识,言人所不能言,一定邀他赴宿松共事。”

信写好派发后,曾国藩舒口气,眼望两岸后移的黛色山影,问李鸿章道:“少荃离皖入赣多久啦?”李鸿章说:“已一年多时间。”曾国藩道:“就要返归原籍,有何感想?”李鸿章道:“感想良多。学生八年前辞京回籍,没头苍蝇样这里碰一下,那里撞一气,到头来白费了大好年华不说,还落得家破人散,流落他乡。之所以如此倒霉,毫无出息,想来想去,虽与大局不无关系,主要还是没跟对贵人,或者说没有对的贵人可跟。如今有老师可依靠,再度回皖,自然不同以往,学生一定好好干,消灭长毛,光复失去的家园。”

“好好好,有此决心,何事不成?”曾国藩收回远处的目光,看着眼前弟子,“此番赴鄂,润芝对你评价可高,几次趁你没在场,说你已不是在京时的毛头小子,安徽几年磨难让你成熟练达了许多,已具备干大事的潜质。”李鸿章不好意思道:“胡帅谬夸。学生还嫩得很,以后老师要多训导。”曾国藩道:“润芝说的是实话,我很认同。还说我有福,得了大才。我跟他开玩笑,这么看好少荃,干脆留到身边,我愿成人之美。”李鸿章问:“胡帅怎么说?”曾国藩道:“润芝说他自然乐意把你留下,可安徽战场更需要你,他不能太自私。”

李鸿章暗暗感激胡林翼的赏识,心里道,日后不干点像样的事业出来,也愧对他老人家知遇之恩啊。嘴上则说:“胡帅胸怀天下,凡事都能从大局着眼,确有过人之处。难能可贵的是跟老师惺惺相惜,心心相印,合作默契,您俩真是世间少有的黄金搭档。此次赴鄂学生才算明白,湘军有您俩携手经营,想不兴旺都难啊。”

曾国藩敲敲船舷,叹道:“岁月不饶人呐,咱们已没时间窝里斗,只能携起手来,同仇敌忾,早日把长毛消灭掉。”李鸿章说:“老师正当年富力强,还不是感叹岁月不饶人之时。”曾国藩道:“还年富力强?翻过这个年头,就进五十了,用咱湘乡话说,已土埋半截。”李鸿章道:“老师别太悲观,你是大德之人,肯定高寿,再活五十年没问题。”

曾国藩摇摇头,道:“为师没这个奢望。打仗就得杀人,杀人便是造孽,会折阳寿的。”李鸿章道:“我不杀长毛,长毛就杀我,就搅得世无宁日。换个角度说,杀长毛是为百姓造福,也是积德行善。”曾国藩道:“为师无意积德行善,也不要长命百岁,能在有生之年,消灭长毛,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就心满意足了。”李鸿章道:“是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值此国难当头之际,总得有人挺身而出,挥刀上阵,征战沙场。”

由挺身而出一语,曾国藩想起自创心法“挺经”,趁着心情和畅,口授予李鸿章。

挺经其实是个故事。说有客临门,老翁嘱儿采办菜疏果品,日已过午,尚未归家。老翁心急,至村口察望,见儿子挑着菜担,与同样肩扛京货担子的货郎对峙于水塍上,互不相让,彼此钉住不得过去。老翁上前劝货郎道:“吾家有客,等菜下锅,请老哥往水田稍避一步,吾儿过来,老哥也可过去,岂不两便?”货郎说:“你只教我下水,你儿下不得?”老翁说:“吾儿身子矮小,下田担子浸湿,坏了食物,还如何烹用?你身子高长,下田货担不至于沾水,就该你避让。”货郎道:“你儿担内无非菜肴果品,即便浸湿,仍可食用,我担中皆京广贵货,万一着水,卖不出去,便一文不值,安能教我避让?”老翁见抵说不过,乃挺身就近道:“还是我老头下田,老哥将货担交我顶于头上,你空身从我儿旁过去,我再将担子奉还如何?”说着俯身解履脱袜。见老翁如此,货郎过意不去,道:“老丈如此费事,还是我避让吧。”抬脚下水,让过老翁儿子。就这样老翁只挺了一挺,一场争竞就此消解。

挺经有趣,可李鸿章一时未知意用何在,沉思不语。心法不可言传,只能心领神会,曾国藩也不多加解释,让学生自己琢磨去。半晌李鸿章才道:“挺经里面三人,还是儿子挺得住,不声不响,听凭老父和货郎辩驳,最后轻松过去。”

曾国藩道:“若货郎也像儿子样,坚持不下田呢?”李鸿章说:“对呀,两人都死挺下去,困局何日得解?幸亏货郎避让,待儿子先过,自己也自困局脱身出来。”曾国藩又道:“要说货郎不下水田理由充分得很,坚持不避让,也无可厚非。”

“也是啊,货郎凭啥避让呢?老翁先是一番劝说,货郎言词凿凿,老翁心知多说无益,遂决定挺身下田,用自己行动感召货郎,局面因此一新。”李鸿章恍然大悟,不无感慨道,“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大抵天下之事,只顾局外呐喊,相互争执,总归无益,必须躬身入局,亲力亲为,挺膺负责,乃有成事之可冀也。”

曾国藩暗暗稀奇。曾不止一次两次给人讲述此挺经,都只觉得有趣,却无人能悟到这层意义上来。李鸿章说得真好,事在人为,光嘴巴说得好听,不肯挺身入局,付诸行动,又如何成就事功?看来自己这个学生,还真是眼界高阔,不同凡俗。

话语投机,航程也就不再寂寞,加之顺水顺风,很快进入赣境。尔后经九江,过湖口,抵达皖地,迫近宿松,扎下老营。

天色阴沉下来,老营周边人家放响鞭炮,师徒二人才意识到年关在即,已至咸丰十年(1860)。湘乡后厨知道主人口味,特意上了牛肉牛肚牛血酸辣三合汤,外加一份剁椒湘乡草鱼,搁上足量姜片和紫苏,算是丰盛年饭,让饮食节制的曾国藩大开了回胃口。

倏忽元宵过去,入皖途中发出去的邀请开始见效,各路英才陆续来到宿松。还有此前李鸿章以自己名义邀约的陈鼐、丁日昌和孙云锦,也都到了位。宿松老营一时人才济济,盛况空前。喜得曾国藩眉开眼笑,不无自信道:“得人才者得天下,各位才俊看得起,肯来军中相助,湘军若不光复安徽,打到金陵去,老夫实在无脸见江东父老啊。”

才俊们来自四面八方,也将各地信息带进老营。自江苏来的赵烈文还提供一个绝密消息:陈玉成和李秀成取得三河大捷后,受到洪秀全嘉奖,两人为报天恩,正策划一次大动作,准备调集苏浙皖各处太平军,夹攻清军江南大营,解除金陵威胁。

这个消息很重要,曾国藩找来李鸿章,问他怎么看。李鸿章沉思片刻,道:“如果消息属实,陈李抽调各省兵力夹击江南大营,安徽格局就会跟着发生变化,咱们正好采取相应行动。”曾国藩问:“什么行动?”李鸿章道:“加快部署进攻安庆事宜。”曾国藩道:“如何部署才好?”李鸿章道:“学生也没完全想妥。不过可以考虑开个军事会议,召集驻守各处的头领来宿松讨论战略方针,领受进攻安庆军令。”

机不可失,曾国藩让李鸿章草拟军令,騠寄各处。各地头领接到命令,不敢怠慢,速速往宿松集结。都是战功赫赫的名将,诸如彭玉麟、杨载福、曾国荃、李续宜、鲍超、曾国葆、张运兰、萧启江,及多隆阿、韦俊之类,不一而足。

湘军元老李元度也到了宿松。下马伊始,拜望过曾国藩,再至李鸿章住处会友。当年李元度赴京赶考落榜,在曾府认识李鸿章,彼此谈得来,成为至交。至交重逢,自然亲切,两人执手相看,都说对方黑了瘦了,也老了不少,眼角都爬上鱼尾纹。互看个够,李鸿章把李元度按到椅子上,让亲兵献上热茶,笑道:“京师一别,晃眼十年,不过次青(李元度)兄一举一动,鸿章皆有所闻。”李元度道:“闻到些什么?”李鸿章道:“老师靖港、九江和樟树镇几次败绩,都是你及时伸手救助,让他恢复元气,才得以走到今天。这应该不假吧?”

李元度喝干杯里茶水,又朝李鸿章另要一杯,抿上一口,说:“少荃兄消息真灵通。大帅也没亏待元度,将我一步步提到徽宁池太广道位置,带兵驻防徽州。只是安徽主战场在安庆,徽州无关紧要,英雄无用武之地啊。”李鸿章道:“兄还不满足?只要独立带兵,就有立功机会,管他主战场副战场?哪像鸿章,只能做做幕宾,吃吃软饭。”李元度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少荃兄大才,又深得大帅器重,日后肯定会委以重任。”

两人聊得正欢,曾国藩亲兵来唤,说军事会议快开始,要两人速去。二李携手出门,来到议事厅,各位谋臣和将领皆已在座。会议就陈李准备夹攻江南大营做了充分商议,都觉得和春统兵十万,攻克金陵胜算难定,自守应该毫无问题。只要江南大营拖住太平军主力,湘军就可趁机攻下安庆,收复庐州,实现三路进攻金陵大计。

接下来研究安庆战场。安庆位于长江边上,自然得围绕长江两岸排兵布阵。取得共识后,曾国藩开始调兵遣将:曾国荃和满弟曾国葆领吉字营正面主攻安庆,张运兰、多隆阿部策应配合;彭玉麟、杨载福率水师扼守长江,抗击下游太平军水兵;鲍超驻扎宁国,呼应坚守徽州的李元度,防堵苏浙太平军东来。

各将领领命而去,曾国藩却没走,站在墙边,眼盯安徽全图,一脸凝重。李鸿章走上前,轻声道:“老师大概觉得长江北边太湖、潜山和桐城方向兵力不够,心里不踏实吧?”

只有李鸿章最了解自己。曾国藩点头道:“湘军人数有限,各地八旗绿营又不归咱这个兵部侍郎节制,我是分兵无术啊。”李鸿章道:“可考虑向一个人调兵。”曾国藩说:“谁?”李鸿章说:“胡公胡巡抚。”曾国藩道:“我也想到过润芝。可湖北驻军本来不多,再抽走一部分,万一长毛趁虚西入,如何是好?须知湖北乃湘军战略基地,大意不得啊。”

见老师为难,李鸿章不便多言,悄悄离去,赶到客栈,为李元度饯行。几杯过后,酒劲一上,李元度口无遮拦起来:“大帅处处英明,就是有些偏心。”李鸿章笑道:“老师确实偏心,只因你是湖南人,就保你道员实职,还托以重兵,驻守徽州。哪像鸿章虽获福建延建邵道,却不让到任,也不给兵管带。”李元度道:“大帅留你在身边,是离不开你,迟早会委以大任的。我说的是他总偏向曾家弟弟,让他吃肉,别人喝汤。”

李元度还是对曾国荃主攻安庆耿耿于怀。话有些敏感,李鸿章不好说啥,笑而不语。李元度继续道:“曾老九也就知道打蛮仗,此外好像再没别的本事。假若不是身为大帅亲弟弟,我敢肯定今天他还是哨官一个。远的不说,就说去年打景德镇,还把你也拉上,全靠你出谋划策,否则他能得手吗?也是大帅出得口,委屈你做曾老九副将。不说你三品在下,曾老九四品在上,就说文韬武略,他哪能跟你相比?”

李鸿章忙摆手制止,说:“次青话可不能这么说,沅甫打仗尤其是打硬仗,还是有一套的,不全是老师偏向他。”李元度道:“我还不知道曾老九那一手,就是用欲望刺激士兵攻城略地,抢金夺银,长毛都没如此恶劣。我实在看不惯,要大帅管管他,他总是不置可否。这次大帅把张运兰和鲍超挪开,将主攻安庆任务交给曾老九,一旦这小子得胜,如狼似虎的湘乡兵勇冲进城里,安庆百姓不知又会倒多大霉。”

“次青兄想得远了点,攻克安庆可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李鸿章不想说曾国荃,举杯敬李元度酒,“次青兄别灰心,徽州虽非主战场,对收复安庆也至关重要,你责任不轻啊。”李元度道:“少荃兄放心,元度一定守护好徽州,长毛胆敢进犯,叫他们有来无回。”

如此藐视劲敌,恐怕有些不妙。李鸿章提醒李元度道:“次青兄可得想明白,老师让你驻守徽州,是借徽州城池拦住东边长毛援军,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坏了老师大事。”李元度挥着手道:“这我知道,少荃兄别以为我不懂军事。”

说自己懂,往往不见得真懂。就像三国马谡,好论军事,大言炎炎,仿佛孙武再世,诸葛亮一时糊涂,嘱守街亭,失策惨败,军法论斩,身首异处。李鸿章真担心李元度太过自信,误人误己,待他离开宿松后,又写信给他,要他千万别大意,还是小心撑得万年船。

信寄走后,李鸿章准备去签押房,看曾国藩想没想好太湖、潜山方向增兵之事。刚要出门,孙云锦来访,只得收住步子,热茶伺候。孙云锦是书法家,两人聊会儿书法,李鸿章想起一个人来,道:“贵乡桐城有个程学启,海岑(孙云锦)兄听说过没有?”孙云锦道:“在敝乡桐城,程学启名气大得很。他有两大特点:善战和重义。他擅长攻城略地,又恰逢乱世,正好发挥长处,只不该明珠暗投,与朝廷作对,真是桐城人耻辱。”

李鸿章也觉得程学启投靠太平军可惜,道:“据说程学启离开巢县后,到了安庆,正协助长毛大将叶芸来守城,很是卖命。海岑还没说他如何重义呢。”孙云锦道:“程学启幼年丧母,为族人程唯栋母亲哺养成人。他很感激养母养育之恩,从小孝顺,养母说一不二。为让养母过上富足生活,他先入小刀会,再投太平军,每每起事或打仗,抢得财物,自己不吃不用,通通送到养母家里,孝敬她老人家。”

知恩图报,孝顺养母,说明程学启本质还算不错。只是助纣为虐,对抗朝廷,日后太平军被灭,岂不身败名裂,遗臭万年?两人正为程学启前程担忧,曾国藩亲兵跑过来,说大帅有请,要李鸿章即刻去见。

走进签押房,刚要问何事有找,曾国藩先开口道:“少荃啊,老夫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该派谁抗击太湖、潜山和桐城一带长毛,只怕还得麻烦润芝,让他想想办法。”李鸿章道:“老师决定从湖北调兵,学生立即代给胡帅写信,甚或直接跑趟武昌也行。”曾国藩道:“跑武昌就免了,来来回回费时间,为师身边不能没有你,还是写信便利。”

李鸿章转身走向门口,准备回办差房写信,曾国藩又叫住他,道:“信里语气尽量委婉点,不能直接令润芝发兵。润芝身居巡抚高位,老夫不好随便指使他。”李鸿章道:“行行行,学生会注意措辞,老师放心就是。”

不到一个时辰,李鸿章所拟书信便已成稿。只字不提调兵之事,只通报安庆备战情况,说只要江南大营战斗一打响,湘军立即行动,合围安庆。合围需要大量兵力,美中不足的是湘军人数有限,无以分兵长江北岸诸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看过初稿,曾国藩很满意,准备誊写一遍。李鸿章拿过砚台,要出去接水,曾国藩制止道:“给润芝写信,得用溪砚磨墨。”李鸿章道:“溪砚?学生浅陋,听说过歙砚端砚,真不知溪砚为何物。”曾国藩笑道:“不怪少荃不知。咱乡下老宅前有小溪,溪水入涟水处叫溪口,溪口水深莫测,水底潜藏奇石,坚韧细腻,似玉非玉,乡人取石琢成砚台,故名溪砚。前年丁忧在家,友人送砚上门,试过确实不错,即使吾等愚鲁手拙之人,不擅书法,拿溪砚磨墨写字,也平添三分神韵。复出时也就带至军中,藏之书柜,轻易还不拿出来使用呢。”

李鸿章道:“物尽其用,不用岂不浪费?”曾国藩道:“溪砚虽名不见经传,可砚石深藏水底,取之不易,产量极其有限。物以稀为贵,自然得多加珍惜。润芝不是普通朋友,用溪砚磨墨写信,才不玷污我俩友情。”

“溪砚如此神奇,老师快取出来,让学生开开眼界。”李鸿章心痒难耐道。曾国藩打开书柜,取来一樟木方盒,揭开盖子,掏出一枚沉甸甸砚台。砚如月形,色呈绛红,砚堂如斗,斗外雕着层层远山,叠叠近林,及漾漾浅波,叶叶轻筏,粗看与常见砚台也没啥太大区别。

见李鸿章有些失望,曾国藩笑道:“别以为溪砚平常,可格外好用。着水研墨,水墨相依,干净浏亮,全无墨渣。寒冬呵气成露,不用取水,就可研磨成汁。笔探墨汁,不易下滴,似缘自笔管,源源不绝。墨干无垢,石纹清晰可见,有如天然红木。”

见老师赞不绝口,李鸿章拿过溪砚,以手摩挲,才感觉细软温润,柔如凝脂。纹理清晰,富于质感,似如木心。再观砚堂外之远山近水,浑然天成,文气氤氲。李鸿章问道:“这水该是老师老家村外涟水,这山外之山也有名称么?”曾国藩笑道:“吾家老宅位于衡阳和宝庆交界处,衡宝山山相连,水水相接,少荃说这山外之山会是啥山?”

山南为阳,衡阳以衡山为名,既然衡宝山山相连,砚边之山定系衡山无疑。衡山之于湖南,就如皖山之于安徽,为一省之首山,李鸿章不可能不知,经老师轻轻一点,明白过来,说:“怪不得溪砚如此美妙,原来收衡山之精华,集涟水之灵性,尽得山水之神韵。”

欣赏够溪砚,李鸿章才出屋取来清水,动手磨墨。墨汁果然清润流利,不稀不稠,恰到好处。曾国藩握紧笔管,从容探上墨水,着手誊抄初稿。想胡林翼冰雪聪明,不用赘述,见信就明白是啥意思。也是李鸿章懂曾国藩,知道跟什么人说什么话,初稿该写的写上,不该写的没写。在赳赳武夫面前,说话就得直截了当,有啥说啥,对胡林翼此等知音和盟友,自然不必直来直去,把话说得太绝对,当人家是傻瓜。既然胡林翼不傻,就得含蓄点,优雅点,一方面是尊重对方,同时也给对方以回旋余地,以便酌情应对。

信函誊毕寄出,不日到达湖北。虽说信里只字未提增兵一事,胡林翼也一看便知,曾国藩担心无兵对抗太湖、潜山一带太平军,于围堵安庆的湘军是个不大不小的威胁,需你派兵增援。可湖北兵将大部已交付曾国藩,自己手头所剩无几,再也无兵可派,无将可用,还得另想办法。办法也不多,只能安排亲信,在两湖招募新兵。这就是胡林翼,总能想曾国藩之所想,急曾国藩之所急,从不耍奸使滑,借故推脱。

所招湘鄂新兵集结武昌后,胡林翼搁下其他事务,亲自组织训练,不敢稍稍松懈。他心知太湖、潜山一带局面于安庆战场之重要,不能派些无用兵将去滥竽充数。

眼看新兵训练得差不多,胡林翼又加紧劝饷筹粮,准备择日亲自带兵东下赴皖。正在忙碌,抚衙来了一个特殊人物,胡林翼一看名刺,眼前一亮,赶忙飞步迎出门去,拉着对方双手道:“季高兄啊,您怎么突然到了武昌?”

季高就是大名鼎鼎的左宗棠,胡林翼的老乡和好友。两人相携入衙,来到书房。亲兵呈上茶水果品,左宗棠也不客气,大吃大喝一顿,稍解饥渴,才嘴巴一抹,朗声道:“润芝架子不小啊,宗棠在外求见,门房以无巡抚大人预约为由,就是不予理睬,还是我大发脾气,撸了手把子要打人,才答应代递名刺进来。”

胡林翼莞尔而笑,道:“天下衙门都一样,季高兄来自湖南抚衙,又不是不知道。”左宗棠气鼓鼓道:“快别说湖南抚衙,那帮小人,这辈子我都不想提及他们。”

左宗棠志大才大,脾气也大,莫不是把湖南官场中人得罪得差不多,再也待不下去,才跑到湖北来投奔你胡林翼?胡林翼望着左宗棠的胖脸,说:“看季高兄模样,是不是跟谁结下梁子,想另外换个地盘?”左宗棠叹息道:“要说跟谁结下梁子,还没到这一步,只是不想再与那帮小人为伍,干脆离湘北上,去京城参加会试,碰碰运气。”

闻言胡林翼才想起三年一次的会试在即。也是造化弄人,左宗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当年乡试一考中举,接下来连续三届会试,皆名落孙山,至今无以释怀。想想胡左同年,胡林翼少年得志,两榜高中,一路走来,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如今已是一方大员,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左宗棠虽也做过几件响当当的事情,名声在外,毕竟只举人出身,顶个兵部郎中空衔,功不成,业不就,年近天命还要进京谋功名,说来确也悲哀。岁月不饶人,就是考中进士,甚至选庶吉士,入翰林院,将该走的过场走一遍,人也老去,还能有多少作为?左宗棠聪明得很,如此浅显道理,不可能不明白,还要赴京会试,只不过是个借口,肯定另有想法。八成是不容于湖南官场,才到湖北来寻求出路。想当年太平军横行湖湘,湖南庸人当道,没谁能够退敌,才给了左宗棠一试身手机会,他脾气再坏,人家也只能忍气吞声。后太平军一路东进,石达开过境扫**一气,也西奔云贵川而去,湖湘大地偃旗息鼓,有无左宗棠,也能维持下去,他还像以前一样耍威风,使性子,喧宾夺主,自以为真成了巡抚大人,不把自己当幕僚,定然没人肯再买账,被排挤出局,也就在所难免。

胡林翼见多识广,一眼看穿左宗棠心思,却照顾他面子,没有点破,只是道:“兵荒马乱,道路闭塞,你又如何到得了京城?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像你这样的大才,考不考功名,有没有出身,照样可建功立业,何必再去追求不切实际的虚名?”

一语说到左宗棠心坎里面,他鼓着腮帮道:“润芝该也了解湖南官场,那些小人不过比我多个进士出身,论治军理政,哪点比我左宗棠强?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非弄个进士给他们瞧瞧不可,免得他们骑在我头上拉屎拉尿。”

强势如左宗棠,谁敢在你头上拉屎拉尿?肯定是你在人家头上拉多屎尿,人家实在受不了你的屎臭尿臊,才联手把你弄走,怎么老怪人家,不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胡林翼肚里这么嘀咕着,嘴上不好说什么。说也无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胡林翼没想过要改变左宗棠。也没这个必要,左宗棠就是左宗棠,真改成右宗棠,或前宗棠后宗棠啥的,还有什么意思?世间难见有本事没脾气的人,有本事必然有脾气,总强于没本事有脾气,或没本事也没脾气。还是胡林翼心胸开阔,看重左宗棠本事,他脾气大点,也能忍受。甚至动了念头,准备把刚练成的新兵,交他带到安徽,配合曾国藩抗击太平军。

不过此念只在脑际一闪,便马上作了否定。左宗棠带兵打仗绝对没问题,问题是他有郎中身份,留用得朝廷批准,先递折上去,再答复下来,需费不少时间。还须与曾国藩商量,他老人家嘱意于你,希望你带兵助阵,你却拿左宗棠应付,他又会作何感想?这不是胡林翼的风格,他对朋友全心全意,不想打折扣,留一手。何况左宗棠也不见得会答应,新兵是你练出来的,他用起来不一定上手,难有作为,于安徽战场也无裨益。

经反复权衡,胡林翼才开口道:“赴京赶考毫无必要,季高兄还是留在南方,好好干番事业吧。”左宗棠道:“怎么个干法呢?”胡林翼道:“有两个选择,一是待我军中,帮我治理湖北军政;一是去安徽曾大帅老营,为他出谋划策,消灭长毛。”

左宗棠玩笑道:“润芝有意,就给我口饭吃,让我为你服务,干吗扯出涤生(曾国藩),赶我到他那里去?”胡林翼道:“我是怕湖北潭太小,委屈了兄弟你。”左宗棠道:“湖北潭小,可润芝是南天柱石,我想依靠柱石,享享清福。”胡林翼笑道:“想享清福,你早回了湘阴老家,哪会跑到湖北来?靠柱石也没意见,可你想过没有,跟着曾大帅更有出息。”

左宗棠嘴角一撇,道:“涤生自己都没卵出息,出生入死,打了七八年仗,还是个二品侍郎,跟着他又能出息到哪里去呢?也是他沉得住气,换别人早拂袖而去,不跟朝廷玩了。”胡林翼道:“正是涤生兄沉得住气,才能成就惊天大业。”左宗棠道:“但愿如此。涤生能耐确实不小,让人折服。可他有个致命弱点,就是谨小慎微,遇事顾忌太多,不是前怕龙,就是后怕虎。这是我最看不惯也看不起他的地方,他在长沙时就训斥过他。皇上也是见他软弱好欺,连个巡抚也不肯给,旁人都替他愤愤不平,涤生自己竟屁都不放一个。”

凭胡林翼洞明世事的眼光,自比左宗棠更了解甚至更懂曾国藩,也就不会同意其偏激说法。不过也没必要反驳,只是道:“季高兄愿留湖北,是看得起林翼。无奈林翼马上要带兵入皖,你是给我看守抚衙,还是随我一起上前线杀敌?”

左宗棠一时没想明白何去何从,不好表态。胡林翼望着对方,忽然冒出一句:“晓得我为何要带兵入皖吗?”转思左宗棠已离开官场,对外面世界不甚了了,没等他回答,又说道:“陈玉成和李秀成准备攻击江南大营,涤生兄正在排兵布阵,准备大显一回身手。”

也是左宗棠敏锐,听胡林翼如此说,意识到湘军与太平军生死较量在即,苏浙和安徽战争格局会有重大调整。换句话说,到曾国藩老营去,机会不会少。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左宗棠兴冲冲来到宿松,一脚迈进湘军老营。曾国藩正与李鸿章、赵烈文等幕僚议事,听门外有人大声叫嚷涤生二字,心想谁如此无礼,竟敢直呼老夫字号?又觉声音耳熟,起身离位,出得门来,竟然是左宗棠。旁边站着曾府家仆,两人在湖南时就熟悉,定是这小子把人带进来的。曾国藩趋前一步,热情道:“原来是季高兄,什么风把你吹到宿松来啦?”左宗棠朗声道:“宗棠从武昌来,自然是西北风。”

两人打几声哈哈,曾国藩将左宗棠拉进议事厅,对在座众人说道:“各位应该知道这么句名言: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就是我的好兄弟,鼎鼎大名的左宗棠左季高先生。”

众人放眼望过去,心里说原来是狂人左宗棠,怪不得未曾现身,动静就弄得这么大。李鸿章也睁眼将矮锉胖大的左宗棠扫一遍,不出声道:好个左宗棠,就你爱管闲事,怂恿老师办什么马军,害我白辛苦跑趟淮北,还没来得及找你报销差旅费呢。

待众人看个够,曾国藩把左宗棠拉到自己太师椅旁,道:“季高兄一路辛苦,先坐下喝口茶,我再将各位介绍于你。”左宗棠也不客气,大模大样坐到太师椅上。亲兵另挪过一张椅子,塞给曾国藩,又为左宗棠端上热茶。左宗棠喝口茶水,道:“涤生好有气象,宗棠一路走来,只见营垒整齐,兵强马壮,进得老营,又有诸多幕宾众星拱月,环绕左右。”

这个左宗棠,曾国藩放下身段,一口一个季高兄,他小子倒好,连兄字都省掉,直呼涤生,再牛也没这么个牛法吧。幕僚们早已看不惯,曾国藩却没事人似的,开始介绍起在座各位来。幕僚们来头不小,大部分都有功名,没有功名的,文章学术也响当当,可到左宗棠眼里,屁都不是,简直不值一提,他一脸不屑。肚子里还不断嘀咕,曾国藩真是小人得志,手下几个幕僚,也要放肆显摆,不碍于你老面子,咱早拂袖而去,懒得陪你玩儿。

介绍到李鸿章,左宗棠一听他两榜出身,还在翰林院供过职,想起自己三次会试不中,气不打一处出,恨不得几步上前,施以一顿老拳,以解心头之恨。偏偏曾国藩还要夸赞李鸿章志高才大,劲气内敛,可堪大用,日后必有大作为,左宗棠实在忍无可忍,大声插话道:“老夫早闻少荃大名,确实是个人才,堪担大任,做得翰林,也做得绿林。”

谁都听得出来,左宗棠是故意纠住李鸿章翰林变绿林的浪名,借题发挥,讥讽嘲笑他。被点着痛处,也不知李鸿章受不受得了,各位纷纷偏头去瞧他,看他作何反应。李鸿章倒不生气,顾左右而言他:“鸿章掉了样东西,不知各位拣到没有?”

不是李鸿章怕了左宗棠,有意没头没脑,拿别的话题岔开吧?众人疑惑道:“少荃兄掉了什么?”李鸿章说:“掉了天下。你们知道天下在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