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侃侃而谈道:“皇上一边苦心经营江南大营,一边命湘军在长江中游对抗长毛,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叫湘军出力,让江南大营收功。换言之,皇上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老师率军打到金陵,捉拿洪贼,功高镇主。如今和春兵精粮足,志在必得,官胡二人又举荐老师入川,皇上正好将湘军一分为二,一部分随老师西进,堵截石达开,一部分留下来,交给官文统领,狙击安徽长毛,协助江南大营收复金陵。”
前年回乡丁父忧,皇命官文节制湘军,连战连捷于鄂赣,曾国藩就很不自在,天天生闷气,今若转身入川,旧戏重演,谁受得了?李鸿章最知曾国藩苦衷,又道:“即使皇上委以四川总督,老师也不可领旨入蜀,只能挥师进皖,何况川督不一定归属老师。”
说得曾国藩瘫在椅上,烂泥样竖不起来。老师正处为难之际,李鸿章哪还好开口提出赴任福建请求?只得闭紧嘴巴,给曾国藩茶杯续上水,递到他手边。偏偏曾国藩忽然坐正身子,盯住李鸿章道:“少荃是不是来向我辞行,准备去福建就任?”
李鸿章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学生来听老师指令。”曾国藩没下指令,却问道:“少荃离京南下,已有几年?”李鸿章说:“已经七年多。”曾国藩说:“七年不短啊,人生能有几个七年?七年里少荃先跟吕贤基,继从李嘉端,复随福济,后才来到湘军阵营,一直躲在大树底下。大树底下好乘凉,可大树将阳光遮得严严实实,也不容易出头啊。为师知道少荃不是久居人下之大才,此次特给你荐得福建延建邵道实缺,想让你独撑一片天空,展示非凡才能。却不料润芝添乱,给我惹出这档事来,你说气人不气人?”
曾国藩点到为止,李鸿章却已听出,老师不想放自己走。不放你走你不走,多留份人情在老师这里,日后总会加息还给你的。何况福建天高皇帝远,也不一定能有大作为。李鸿章已悟明白,想清楚,自此再不提赴任福建之请。
果如李鸿章预测,几天后圣旨送达南昌,命曾国藩率部分湘军入川,却只字不提川督一事。曾国藩又气又恨,可又不敢公然抗旨,与咸丰对着干。要抗也不能硬抗,只能软抗。但又如何软抗呢?曾国藩左思右想,不得要领,只好传李鸿章来老营商量对策。
传令兵还在路上,曾国荃属官李臣典带着手下亲兵,先进了粮台府。李臣典二十出头,湖南邵阳人。随曾国荃自湘中打到湘北,从湖南打到湖北,再顺江东进江西,屡立奇功。尤其吉安苦战,曾国荃临阵受创,李臣典横槊而出,杀入重围,退敌救主,因功擢拔守备。景德镇之役,亦为军锋,表现非常勇猛。李鸿章正是助曾国荃收取景德镇,见过李臣典两面,此外别无交情,他忽然跑上门来,有何贵干呢?
毕竟是曾国荃得力干将,李鸿章自然得客气点,把李臣典让进客厅,道:“李守备乃吉字营急先锋,练勇督操,繁忙得很,哪有空闲来寒舍走动?”李臣典道:“自景德镇拜识家门翰林,臣典便心生景仰,总想当面承教,长些见识。入驻南昌后,探明家门翰林住处,冒冒失失,不请自到,还望见谅。”李鸿章道:“不是九帅有事,请李守备传话吧?”
“九帅有啥事,定会亲登贵府,哪会让臣典传话?确是臣典想念家门翰林,专程上门叨扰。”李臣典说罢,来到门边,召过廊下亲兵,从他手里接过一个紫檀匣,端回屋里,轻轻放到桌上,再打开匣盖,扶出一只青花瓷来。李鸿章抬眼一看,便知是景德官窑所产斗彩高士杯,瞧成色该出自明成化年间。杯壁绘有羲之爱鹅图,也属著名典故。相传王羲之造访阴山道士,见观前池水清幽,鹅行水上,心有触动,特焚香沐浴,抄写《道德经》,从道士手里换得爱鹅,抱回家里,养于柳下池,每日静观鹅游,感悟用笔之法,形诸纸上,终至妙境。故事神奇,瓷绘亦颇精巧,羲之身上衣着,僮仆怀中纸笔,池鹅姿容态势,池水波光澜影,以及水边依依垂柳,柳旁坚石修竹柔草,皆以青花勾出,唯妙唯肖,雅趣横生。
此系青瓷瑰宝,李鸿章无恩于李臣典,出手如此大方,背后定有原因。八成是曾国荃有何企求,让李臣典来献宝讨好。见识过羲之爱鹅图,李鸿章扭扭脖子,去瞧李臣典,等他给说法。李臣典将高士杯小心放回紫檀匣,再往李鸿章面前推推,满脸堆笑道:“不瞒家门翰林,此款青瓷乃上次攻打景德镇时,臣典从窑家手里意外所获。无奈臣典粗人一个,只知横刀卧马,冲冲杀杀,不解风情,不懂风雅,眼不识货,只好敬献九帅。九帅爱不释手,却不肯接收,说他文陋字拙,人器不配。臣典问谁相配,他说家门翰林文笔一流,又师法王羲之,写得一手好字,赠您收藏,才不至于玷污千古书圣。”
背后指使者果真是曾国荃。曾国荃何许人也,乃堂堂湘军主将,又系老师胞弟,他的大礼也随便收受,像话吗?李鸿章道:“李守备还是拿走宝贝,鸿章受之不起。”李臣典道:“有何受不起?臣典佩服家门翰林能文能武,无以为敬,才呈上青瓷,略表心意。”
“心意鸿章领受,宝贝还请收回。”李鸿章敛住脸上笑容,“回去转告九帅,鸿章无能,帮不上他什么忙,宝贝还是他自己收着为妥。”李臣典奇怪道:“家门翰林多心了吧,九帅并没说要您帮忙。”李鸿章道:“九帅嘴里没说,肚里怎么想,鸿章清楚。”李臣典道:“臣典愚笨,不知九帅肚里有啥话没说,还请家门翰林明示。”
李鸿章笑笑道:“不可说,不可说。”李臣典疑惑道:“有啥不可说?臣典随九帅出生入死,遇事从没瞒过我。”李鸿章问道:“李守备多大啦?”李臣典道:“已二十一岁。”李鸿章道:“李守备太年轻,哪参得透九帅心思?赶紧带着宝贝回吧,九帅还在等你复话呢。”
李臣典不好强人所难,抱着紫檀匣走人,回到吉字营中。见宝贝没送掉,曾国荃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叹一声,嘟囔道:“李鸿章刚助攻景德镇取胜,自然不会再帮我。”李臣典奇怪道:“九帅要李鸿章帮你啥?”曾国荃无头无尾道:“鲍超和张运兰两部已兵临安庆城外,李鸿章不肯帮忙,看来吉字营只能在外围打打援啰。”
这回李臣典似听出些名堂,道:“原来九帅想主攻安庆?这还不好办,直接找大帅就是,何须下求外人?”曾国荃瞪李臣典一眼,低声吼道:“你一个小孩,懂得什么?”
李臣典吐吐舌头,放下紫檀匣,掉头走开。匣中杯确是攻克景德镇后,李臣典从窑家手里搜获。别看李臣典没读几句书,却也知道王羲之是谁,见杯壁上羲之爱鹅瓷绘,便抱到怀里,屁颤屁颤跑到曾国荃帐中,献于他前。曾国荃轻抚羲之爱鹅图,久久不愿松手。由羲之爱鹅,联想到勤练王体的李鸿章,不由得动起心思来。原来打下景德镇后,曾国荃便两眼盯住江西,想把主攻安庆大任争到手上。安庆乃仅次于金陵的太平军重镇,陈玉成征战半个中国所掠金钱美女都藏在英王府里,若能率吉字营拿下安庆,冲入英王府,自己和兄弟们不仅会官升一级,还可大捞一把。由谁主攻安庆,当然得大哥说了算。然吉字营转战江西时,大哥调派鲍超和张云兰两部虚张声势,进逼安庆,拖住安徽太平军,才免去曾国荃后顾之忧,成功拿下吉安和景德镇诸城。江西肃清,湘军即将倾巢东进,剑指安庆,要大哥把已驻扎安庆城外的鲍张二部调开,让位于吉字营,他会同意吗?虽说曾国荃是自己胞弟,鲍张二位也是旗下爱将,手背手心都是肉,大哥只怕做不出来。
就在曾国荃垂涎于安庆时,忽有消息传来,说在胡林翼和官文举荐下,曾国藩将停止东进,掉头西上。曾国荃不免大失所望,心想大哥要去四川,肯定会把吉字营带走,自己再也没法沾安庆的边。正要出面阻止大哥,闻李鸿章巧舌如簧,已说服大哥放弃西上念头,哪怕不惜抗旨,也要留在江南,先复安徽,再图江苏。曾国荃又来了劲,准备带上高士杯去见李鸿章,欲通过他争取主攻安庆美差。可李鸿章又愿替自己说话吗?再说吉字营江西屡屡得手,全靠鲍张两部遥相呼应,如今安庆势在必得,你又动歪心思,想把人家扒开,是不是也太贪婪了点?曾国荃还真不好当李鸿章面开这个口。犹豫再三,才决定让李臣典代劳,去粮台府跑一趟,只说献宝,不言其他。李鸿章聪明过人,只要肯收下宝贝,不用明言,他也会给大哥出招,让吉字营顺江而下,取代鲍张两部,接过攻打安庆肥差。事实也是,鲍张两部虽能征善战,若论打硬仗恶仗,还是吉字营有经验,把安庆交给咱曾国荃,大哥更放得心。谁知李臣典白跑一趟,李鸿章不识好歹,拒收宝贝,看来事情还有些悬。
曾国荃这点心思,当然瞒不过精明过人的李鸿章,虽说李臣典口口声声说献宝是其自愿,与曾国荃无关。不过没收宝贝,并不等于李鸿章不愿促成曾国荃。撇开曾李两家关系不说,从江南战争大局出发,也该说服老师,把吉字营推到前线,担当大任。理由简单,比之鲍张二部,吉字营战力更强,攻打安庆,胜算大得多。
正巧传令兵走进府门,李鸿章二话不说,牵过黄膘马,跳上马背,兴冲冲赶往湘军老营。走进签押房,只见曾国藩正面对圣旨,两眼发痴,一筹莫展。李鸿章也不出声,矮矮腰身,轻轻坐到盛康挪过来的椅子上。过去半晌,曾国藩才慢慢抬起头来,递圣旨给盛康。盛康会意,传给李鸿章。李鸿章瞥眼圣旨,不惊不讶,道:“老师打算如何应旨?”
曾国藩没好气道:“我知如何应旨,还传你来干啥?”李鸿章笑道:“老师其实早已想好应旨手段。”曾国藩道:“你倒说说,我有什么应旨手段?”李鸿章道:“手段简单,就一句话。”曾国藩道:“什么话?”李鸿章轻描淡写道:“抗旨不从。”
曾国藩瞪着李鸿章,不满道:“你说得轻巧,旨是说抗就可抗的?”李鸿章悠悠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旨该抗得抗,关键看抗得有没有水平,利不利于军国大局。”曾国藩叹道:“行行行,你说抗旨就抗旨吧。你再说说看,旨该怎么抗法?”
李鸿章引而不发,转向盛康,无头无尾道:“据说旭人兄当初来投老师,没空着双手,还带着见面礼,是不是有这回事?”盛康疑惑道:“投奔大帅时,盛康正穷困潦倒,哪置办得起见面礼?大帅肯收容,皆因盛康腿勤脚快,不在乎有没有礼。”
倒是曾国藩明白李鸿章意思,没等盛康说完,便打开随行笼箱,取出一支毛笔,放到桌前,道:“少荃是惦记旭人所送湖笔吧?”
盛康这才反应过来,道:“这是盛康流落浙江湖州时友人所赠湖笔,至湘军老营后,见大帅用笔工艺粗糙,估计产自湘乡老家普通笔匠之手,特敬献湖笔,承蒙大帅不弃,至今藏于箱底,没当垃圾扔掉。”
“湖笔与徽墨、宣纸、端砚并称文房四宝,老夫不敢亵渎,才留着镇箱。”曾国藩笑笑道,“旭人快取水来,老夫给少荃磨墨,让他试试湖笔好不好使。”
盛康看眼李鸿章,心想你小子架子蛮大嘛,还要大帅给你磨墨,就不怕折煞你?但曾国藩发了话,只得服从,盛康拿只茶杯,到门外接来清水,挪过桌上砚台,倒几滴在里面,再拿起砚槽里的墨,呈于曾国藩手上。
墨快磨好,盛康又从笼箱里取出黄纸,摊到桌面上。曾国藩站起身,把李鸿章扶到桌前,再返身拿过湖笔,递他手中。李鸿章也不客气,大模大样坐到太师椅里,眼瞧指间湖笔,嘴里道:“该写什么好呢?”曾国藩道:“笔于手,纸在前,你爱写什么写什么。”
李鸿章伸笔向砚台探去。墨探好,收回笔,形于纸上。写的正是羲之体,笔酣墨匀,一挥而就。仅俩字:换防。
换防?换何处的防?曾国藩盯住纸上的字,眼带狐疑,心有所动。
李鸿章所谓换防,办法也简单,就是先抽调安庆城外鲍超、张运兰诸部,随主帅西行,之后再调吉字营悄悄离赣入皖,逼近安庆,围困劲敌。曾国藩沉吟道:“吉字营就在身边,直接领着上路,岂不方便得多,何须倒来腾去?”
“不倒腾,弄不出动静,皇上那里怎么交待?”李鸿章解释道,“从安徽调兵入川,无非做样子给皇上看,让他觉得湘军志不在金陵。还可打时间差,拖延入川,等候皇上收回成命。更为重要的是,鲍超和张运兰两部一动,皖省空虚,长毛必将趁虚而入,安徽巡抚翁同书招架不住,会主动奏请朝廷,挽留湘军。此时再让吉字营入皖,既迎合皇上让湘军配合江南大营攻打金陵圣意,又为日后安庆之围布下攻坚力量。安庆不是别处,只能打持久战,非交给战力超强的队伍不可,调吉字营过去正合适。”
真是一语中的,曾国藩隐约想到却没悟明白的道理,竟被李鸿章几句话说得透透彻彻。尤其安庆乃仅次于金陵的太平军重镇,曾国藩有意交给曾国荃,只是鲍超和张运兰两部早驻扎于安庆附近,不好随意挪动,引起鲍张不满,趁此番皇命入川,就汤下面,悄然换防,不显山,不露水,岂不妙矣哉!
曾国藩二话不说,传令鲍超和张运兰等将领,应旨起营西行。又召来曾国荃,要他做好准备,待鲍张诸部离开安徽后,再领兵入皖,向安庆靠拢。这不正中曾国荃下怀么?他高兴得眉开眼笑,恨不得立即拔营起程,开拔安庆。曾国藩看不得他小人得志样,冷眼告诫道:“好事不在忙中取,入皖行动宜缓不宜速。”
曾国荃一时激动,也没细想大哥良苦用心,顺口道:“打景德镇时,大哥交代我和少荃,务必速战速决,为东进图皖,赢取宝贵时间。时间咱已给你赢了回来,正好借势攻克安庆,您又说宜缓不宜速,九弟就有些想不明白了。”
有啥想不明白的?你急着入皖,鲍超和张运兰作何感想?且翁同书也不会卖力给皇上上折,咱岂不只能老老实实跑到四川去待着?曾国藩望眼曾国荃,也不多做解释,只是道:“我即将入川,你就不想跟我在南昌多待几日?”曾国荃道:“想当然想。可大哥不老教育咱兄弟,身为臣子,要多为君国着想,少考虑个人私情吗?”
曾国藩老脸拉得老长,凶巴巴道:“听我的没错!”
曾国荃一震,恍然而悟,也不再啰嗦,乖乖离开老营,操练队伍去了。直到鲍、张诸部离开安庆,浩**入赣,随曾国藩开拔湖北,曾国荃才率吉字营悄然出发,朝安徽方向徐行。
李鸿章跟老师一起上了路。途中曾国藩让他代拟信函,寄给胡林翼,说是拜皇上所谕,已逆流而上,准备先至湖北,食武昌鱼,登黄鹤楼,再西入四川,访武侯祠,游杜甫草堂。征战多年,身心疲惫,正好托胡抚和官督的福,寻个清静去处,过过闲散日子,不胜荣幸。
打乱湘军进击皖省步骤,却没给曾国藩谋到四川总督之职,胡林翼正后悔不已,收到曾书,无地自容,赶紧找官文商量,联名禀奏皇上,言明石达开已成流寇,再也蹦跶不了几天,安徽却不能没有湘军,否则江南大营独力难支,又会重蹈江北大营覆辙。
官胡奏折送达紫禁城时,翁同书奏折也到了咸丰手里,说湘军前脚走,太平军后脚又大举进犯安徽,皖南皖北局势危殆,还请皇上复调湘军入皖。
看来令曾国藩离皖,还真是步臭棋。置江南战场大局于不顾,老想着如何限制湘军,终会坏大事。咸丰已有悔意,却拉不下面子,承认自己失误。正好军机处接到四川快报,说石达开屡遭地方军民袭击,犹如惊弓之鸟,无处可栖,落荒而逃。肃顺手执快报,赶紧进宫面圣,先向咸丰报喜,再自我检讨,说自己昏庸,判断有误,听信官方和胡林翼,奏调湘军入川,以至因小失大,给太平军留下空子,陷安徽于不利,恳请皇上治罪。咸丰于是借坡下驴,说智者千虑,难免一失,肃顺大可不必自责,赶紧代拟奏稿,谕令曾国藩回防安徽。
此时曾国藩帅船已抵达武昌,接到谕旨后,长舒一口气,对李鸿章道:“少荃真有先见之明,皇上果真不再逼咱入川。”李鸿章笑道:“哪是学生有先见之明?是时势使然。让老师屁股坐上金銮宝殿,设身处地替咸丰想想,也会把眼光放到金陵洪贼身上,不可能老盯住石匪不放。毕竟石匪已成强弩之末,用不着动用湘军这把牛刀,西南诸省绿营足以对付。”
屁股决定脑袋,凡事换个位置,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就会明白其动机何在。曾国藩非常认同这种换位设想方法。看来自己这个学生确已成熟,安徽多年磨难算没白受。
曾大帅入鄂,官文和胡林翼自然大摆宴席,隆重接待。咸丰英明,改变圣意,湘军不必入川,主客都感到欣慰,谈笑风生,颇为投机。
在座三位都是大员,只李鸿章人微言轻,不便多嘴,也就微笑着看看胖胖的官文,又瞧瞧瘦瘦的胡林翼,觉得颇有意思。官场乃权力场,权力是个怪物,最容易让人异化,变得不近人情。反观官文与胡林翼,一满一汉,一督一抚,同城共事,本来很难相处,彼此却挺合得来,也算是官场一道亮丽风景。
说起官文,都知是庸官一个,不晓军,不懂政,不过凭借满员身份,与皇上关系硬,才弄到湖广总督大位,狐假虎威,跋扈一时。胡林翼则不同,凭军功和才能做上巡抚,也就有些看不惯官文做派,彼此间一度弄得很紧张。为扳倒官文,胡林翼搜集其种种劣迹,准备参他一本。有人提醒胡林翼,参走官文,换个精明能干的总督,大权独揽,小权也攥,巡抚更不好当,倒不如与官文搞好关系,争取他信任,还可废物利用。何况满君只维护满臣,还不一定参得走官文,到时撕破脸皮,不尴不尬,更难共事,何苦来着?胡林翼想想也是,开始设法走近官文。办法也简单,就是绕个弯弯,走太太路线。官文有位姨太太,又年轻又漂亮,深得其欢心。姨太太要过生日,官文为满足她虚荣心,广发请柬,叫人赴宴捧场。官文无德无能无为,湖北官场中人不太瞧得起他,见他拿姨太太生日做文章,收银子,更是气愤,无人愿意露面。开席时间快到,酒肉已陆续上桌,督衙门前还冷冷清清,鬼影子都没一个。姨太太很失望,大骂官文不中用,办个酒席,都没人买账。官文羞愧难当,急得胖脸上全是热汗。正无计可施,大门口冒出数顶绿尼大轿,官文飞也似狂奔出去,竟是胡林翼,还有胡母和夫人。感动得官文老泪纵横,把胡林翼当成救苦救难的大菩萨,只差点没给他下跪。其他官员得知胡林翼胡巡抚到了总督衙门,不好再躲藏,也纷纷带着大礼,登门庆贺,让官文和姨太太赚足银子,又赢够面子。宴罢胡林翼让母亲认官文姨太太为干女儿,从此两家女眷你来我往,亲密无间,官胡两人也一弃前嫌,打得火热。人在官场,总得做点政绩出来,应付朝廷和皇上,官文自己没啥能耐,干脆做起甩手掌柜,放手让深谙为官处事之道的胡林翼去干,湖北乃至整个湖广官场大有起色,为百姓谋了不少福祉,更为湘军发展壮大提供了坚强保障。官文自然也不亏,胡林翼干出的政绩和军功,名义上都属他正确总督的结果,咸丰该给荣誉给荣誉,该给奖赏给奖赏,处处都不会落下他。不久前朝中满员协办大学士缺出,还让其递补上位,集将相于一身。
许是从前为安徽官场尔虞我诈所累,李鸿章才觉得湖北官场一团和气,实在难能可贵。官场如戏台,相互搭台,好戏连台,相互拆台,一起下台。官胡同台,一唱一和,你好我好大家好,就是铁证。李鸿章便想,如果安徽有胡林翼这样的能人主政,自己恐怕也不至于碌碌无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见李鸿章坐在一旁,不声不响,曾国藩不想冷落他,告诉官胡二人,多亏自己这个学生想办法,出高招,让他调兵遣将,拖延时间,才免去入川之苦,不然哪还能安坐此处,从容享受两位大人热情款待?官胡两位便祝贺曾国藩,有如此高足辅佐,何愁大事难成?转而又赞李鸿章志大才高,文韬武略,且有曾老师耳提面命,日后必成大器。李鸿章难免自谦几句,说自己起步晚,明事迟,还请前辈不吝赐教,多加提携。
彼此客气,席上气氛越发欢洽。曾国藩向来处事节制,又闻官文惧怕姨太太,不便耽误他太久时间,见好便收,早早住了杯。胡林翼也不力劝,躬请官文带头喝过团圆杯,几位起身离席,出了酒馆。
送走官文,曾国藩和李鸿章去抚衙后堂拜望胡母。叙会儿家常,告辞出来。胡林翼客气,执意将两位送出抚衙大门。曾国藩大轿就在门外,李鸿章把老师扶上轿,看着轿帘落下,轿子缓缓起行,才与胡林翼握别,转向自己坐骑。
到得马前,忽想起一事,回身对胡林翼道:“听说胡帅有个宝善堂,可否让晚生见识见识?”胡林翼笑道:“少荃也感兴趣?”李鸿章道:“宝善堂美名在外,少荃心仪已久。”
两人又转身折进抚衙。宝善堂是胡林翼专门礼遇各方人士的接待室,就在签押房旁边。进得门来,只见墙上挂着胡林翼自书的两幅字,一幅写着:千夫之长,百夫之杰,用之为臣,弃之为贼;另一幅也是四句话:善用人才,务尽其用;虑善以动,养而教之。
盯着养而教之四字,李鸿章似有所悟,久久不愿收回目光。胡林翼已让亲兵送进茶水,双手接住,亲自递到李鸿章手上。李鸿章谢过,喝口茶,道:“晚生理解,养就是给养和教养吧,人无养,活不下去,得让人才养得活自己还有家人,才好为你服务。世上没谁天生就是人才,得养之教之,激发其潜能,发挥其优长。”
胡林翼点着头,请李鸿章入座。正要说话,突然咳起嗽来。越咳越猛,将一张瘦削寡白的脸涨得通红,直至咳出一口殷红的鲜血。李鸿章吓一大跳,起身过去,给胡林翼捶捶背,又端过桌上茶杯,递到他手上,说:“胡帅没事吧?”
胡林翼出自官宦之家,属典型的官二代。父亲胡达源为嘉庆探花,官至詹事府少詹事,天天在宫里给皇上和皇子侍讲侍读,没时间管教自家少爷,胡林翼渐成浪**公子,吃喝嫖赌,样样在行。胡父意识到问题之严重,温言软语说了几大箩,儿子听不进去,只好狠狠心,把他关在屋中,往死里一顿毒打。打得胡林翼皮开肉绽,才将他打醒转来,从此克己修身,铁心读书,二十四岁乡试高中,隔年连捷中进士,点翰林。都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做过恶少,阅人无数,又饱读诗书,满腹才情,胡林翼比一般读书人更懂世事,更谙人情,官场上如鱼得水,无论官文此等傲慢满员,还是身边油滑同行,抑或属下各色文僚武将,都能轻松摆平,把玩于股掌之上。唯年轻**落下的痼疾一直无法根治,三妻四妾没能生下一男半女不说,随着年纪增长,体质越来越弱,每每犯咳,就会咳出血来,痛苦不堪。
待胡林翼慢慢恢复过来,脸上红潮退去,李鸿章才道:“胡帅身体不适,鸿章还是走吧,您早点歇息。”胡林翼清清嗓子道:“没事啦,没事啦。刚才好像说到了人才问题。人才难得,人才看得起你,才来你身边为你服务,必须拿出真诚善待之,诱导之,将其潜质充分调动起来,服务国家和百姓。”李鸿章道:“早闻胡帅不仅善待人才,对人才家人也格外关照。李续宾和李续宜兄弟长年征战在外,没法照顾父母双亲,胡帅派人把老人接到抚衙,晨昏定省,如事父母。鲍超无暇家事,胡帅问明其家中每月度用,定期如数寄钱给鲍府。李续宾献身三河,李续宜和鲍超打仗不要命,看来并非无缘无故。胡帅对属下如此关怀备至,实属不易。”
李鸿章所言皆是事实,胡林翼笑道:“其实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主要看用不用心。”
“是啊,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李鸿章有感而发,“正是胡帅有心,才左右逢源,将湖北官场和军界治理得如此出色。听说胡帅执政治军手段主要体现在三个字上:捧、哄、笼,好比泥鳅要捧,女人要哄,小孩要笼,此言是真是假?”
说得胡林翼忍俊不禁,摇手道:“都是胡说八道,别当真,别当真。”李鸿章道:“胡说八道是胡说八道,可细细思之,还确有道理。官场无非三种人:上级、平级和下级。上级是泥鳅,抓是抓不住的,得小心捧着,才跟你玩儿。平级是女人,打不得,骂不得,须耐心哄其开心,才跟你合作。下级是小孩,棍棒侍候,会吓跑人家,拿出香的甜的,麻的辣的,咸的酥的,软的脆的,诱之惑之笼之,就会围着你团团转。”
胡林翼哈哈大笑,道:“瞎说,瞎说,纯属瞎说。”李鸿章道:“该不是瞎说吧?我看官文就是您手上泥鳅,藩臬二司和各地道府官员便是您身边女人,李鲍之流则是您膝下孩子。”胡林翼道:“就少荃知道牵强附会。”李鸿章继续道:“还有曾府幕宾,都纷纷往胡府跑,还不是胡帅口袋里香甜麻辣咸酥软脆格外诱人?”
老说自己,多没意思?玩笑几句,胡林翼将话题往李鸿章身上引:“少荃可知,老夫每每与曾大帅书信往来,或聚到一起闲聊,总免不了论到你。”李鸿章道:“感谢胡帅关爱!可惜晚生不中用,年近不惑,仍高不成,低不就,功未立,名未显。尤其回皖帮办团练经年,东窜西逃,毫无作为,白蹉跎了岁月。”
胡林翼晃着脑袋,道:“非也,非也,少荃回皖这几年,不是弄到三品按察使衔么?这还在其次,主要积累了历练和经验,这是再高的顶戴和再多的名望都换不来的。”李鸿章道:“胡帅慈悲为怀,故意用好言安慰晚生吧?”胡林翼道:“不是安慰,是大实话。但凡干大事,得先有基础和准备。就像树要往上长,先须往下扎入深根。圣人也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少荃忍得过这么多年磨难,日后正好成大气候。”
说得李鸿章又兴奋,又忐忑,叹道:“胡帅高看晚生,晚生可没看出自己能成气候。”胡林翼道:“不是我高看你,是曾大帅独具慧眼,格外看好你,说你才堪大用。他老在信函中感慨,自你到他身边后,他才真正找到了知音,心里生出啥想法,也有沟通交流对象。人之人与之间最难的其实就是沟通交流,彼此不到一个层面,根本没法说到一起去。有句话不叫高处不胜寒么?这个高处与地位不一定相关,是一种品质和境界。彼此品质不同,境界达不到同样高度,观点不一,对人事理解自然大相径庭。想想曾大帅何许人也,也是少荃大才,入得他眼,也入得他心,换了别人,恐怕不是想入就入得了的。”
能得到胡林翼如此嘉许,确实让李鸿章信心大增。曾胡都是人中龙凤,两人惺惺相惜,才走到一起,同心协力做出如此轰轰烈烈的伟业。李鸿章心生敬仰,觉得机会难得,得好好向眼前高人讨教讨教为人做官的道理,日后也好有所长进。
没等李鸿章开口,胡林翼又说道:“老夫与令尊曾同在京城为官,时有交集,后令兄筱荃(李瀚章)赴我老家善化为官,彼此也有来往,现又与少荃邂逅武昌,算来缘分还真不浅。”李鸿章道:“感谢胡帅还想得起家父。大哥常在鸿章面前提及胡帅,要我有机会好好向您讨教。今天来瞻仰宝善堂,胡帅总不能让晚生空手而归吧。”
胡林翼莞尔而笑,道:“筱荃给你出此主意,不是为难我吗?长江后浪推前浪,少荃年富力强,文武兼备,还能忍辱负重,位低而不嬉,才高而不傲,又在曾大帅门下高就,要不了多久,就会远远超到老夫前面去,老夫岂敢好为人师?”
位低不嬉才高不傲的话,曾老师已不止说过一次两次,看来委身为曾国荃做副将收取景德镇,确实给自己加了不少分。见胡林翼如此低调,李鸿章只好说具体点:“来武昌前,朝廷已任命晚生为福建延建邵道,晚生一直犹豫,不知该不该前去就职。”
原来李鸿章还没完全放下福建实缺。胡林翼没直接作答,先问道:“曾大帅态度如何?”李鸿章道:“他还来不及表态,就接到西行圣谕,急忙带我上了路。”胡林翼道:“估计他也不会放你。”李鸿章说:“何以见得?”胡林翼道:“你是他左臂右膀,他怎舍得你走开?”
心知胡林翼是可以坦露心迹的人,李鸿章直言不讳道:“难道晚生只有做幕宾的命,就不能独立门户,自己做自己的主,自己干自己的事?”胡林翼道:“想做自己的主,想干自己想干的事,绝对没有错。可你得悟明白,去福建做什么主,干什么事。”李鸿章老实道:“暂时还没完全想好,到任后总有主可做,有事可干。”
胡林翼凝神片刻,缓缓道:“人在官场,只有两样可做,一是做官,一是做事。道员不高不低,福建官场风气又不太好,做官一时三刻难得做出名堂。做官做不出名堂,就得做些事情,福建有事给你做吗?或者说有急需你做的事吗?”
李鸿章无言以对。胡林翼又道:“我再问你,当今天下最大也最急需的事是什么?”李鸿章不假思索道:“消灭长毛,攻克金陵。”胡林翼说:“对呀,这就是当今天下第一要务。当年少荃不正是胸怀这份抱负,才毅然回籍帮办团练的么?如今长毛集中于安徽、江苏、浙江,跑到福建去做道员,有违你初衷不说,恐怕也难有大作为。再者曾大帅身边不乏冲锋打仗的战将,却少你这样善文能武的全才,而你则需要他这样的贵人,扶上马,再送一程。你俩分开,于他于你,都是莫大损失啊。”
品味着胡林翼话里精义,李鸿章茅塞顿开,不无真诚道:“谢胡帅点拨,晚生决定不去福建,安心服务老师,助他战胜长毛,收取万世之功。”
胡林翼眼望李鸿章,点头赞许。讨得真言,又见天色已不早,李鸿章起身准备离去。胡林翼也不挽留,道:“早点回去歇息吧。明天你们离鄂东下,老夫到船上去送行。”
李鸿章仍觉意犹未尽,没走几步,又转回胡林翼身边,说:“晚生还有话说:躲在大树下面,能避风雨,可也难承接阳光雨露往上长,胡帅说是不?”胡林翼笑道:“少荃莫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只要沉得住气,你总会往上长成参天大树,撑出自己的天空。”
李鸿章这才信心满满,翻身上马,扬鞭而去。胡林翼在后面挥着手,目送他消失于黑暗里,心想曾国藩有幸,得李鸿章此等大才,正好开创惊天功勋。李鸿章也有幸,投奔曾门,未来定将宏图大展,事业超过其师都难说。毕竟后生可畏,李鸿章潜质好,又有超强的韧劲和忍性,年龄上也占优,日后没人能挡住其上升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