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四省全图和分府图,曾国藩欣喜之余,没忘物色绘图高手,依样画葫芦,影绘十余份,自留两份在手头,其余分送各营主将,以备征战之用。正在围攻吉安的曾国荃得到新绘舆图后,如获至宝,依据图示,重新部署战略,展开全面攻势。
李鸿章也没闲着,代曾国藩草拟奏折,向皇上言明西线进攻金陵的理由,恳请暂缓入浙。同时给年前入值南书房的同年郭嵩焘去信,陈述湘军平赣入皖计划,请其游说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肃顺,争取支持,关键时刻在皇上面前说几句好话。
奏折送达北京,咸丰见湘军仍逗留江西,迟迟不入浙境,大发雷霆,叫嚷着要取下曾国藩脖子上脑袋,以解心头之恨。江北大营溃败后,要破太平军,只能指望江南大营和湘军两股力量,咸丰不可能真要曾国藩老命,发完火后,问肃顺意见如何。
郭嵩焘看过李鸿章信后,已与肃顺沟通过,肃顺非常认可曾国藩设想,这下咸丰发问,也就极言西线进攻金陵的优势。事实也是,赣皖连接两湖,稳定赣皖后,整个西线都掌握在朝廷和湘军手里,再步步为营,图谋苏浙,最后把洪秀全捂死在金陵城里。否则丢下赣皖,深入浙江,后方空虚,不仅无补于大局,还会处处受太平军制约,被动挨打。
这层道理咸丰又何尝不懂?他就是不想看着曾国藩得势,有意调开湘军主力,到浙江去策应江南大营,牵制李秀成,好让这支自己苦心打造的嫡系部队尽快攻占金陵,以免首功落入湘军之手。可这话只能埋在肚里,不好与人明言,包括肃顺。
正在咸丰纠结不已之际,南方传来消息,曾国荃已成功收复吉安。曾国藩趁势命令彭玉麟领水师,鲍超率陆军,多隆阿带绿营,分头向安庆方向集结。安庆危急,金陵必然难保,洪秀全大惊失色,命李秀成率部离浙入皖,回援安庆。咸丰这才无话可说,下旨赏给曾国荃四品衔,同意曾国藩西线进攻计划,命他起营入驻抚州,早日收复景德镇和安庆。同时降旨和春,嘱他趁湘军围攻安庆之际,速速攻克金陵,拿下头功。
吉安得胜,皇上又明确同意西线进攻计划,曾国藩大喜过望,表扬李鸿章道:“少荃是我吉星啊,贡献四省全图和分府图,沅甫(曾国荃)依图重新布局,取得吉安大胜。又代拟奏折,说服皇上改变初衷,恩准咱们进攻方案,日后收复金陵,才有坚实基础。”
李鸿章几分得意,却不敢形诸于色,不无谦虚道:“都是老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学生不过一旁打打边鼓,无足挂齿。”
懂得自谦,也是长进。曾国藩为李鸿章高兴,叫来大儿子曾纪泽,道:“劼刚啊,这是你少荃哥,为父的学生和高参,无论读书做文章,还是待人接物和处世谋事,都非常优异,你要多向他学着点,日后也好有所长进。”
曾纪泽生于道光十九年(1839),劼刚是他的字。李鸿章肚里嘀咕,老师只大我12岁,彼此以师徒相称,名义上算两辈人,自己大曾纪泽16岁,却成为同辈兄弟,好像有些说不太通。当然曾纪泽是老师儿子,自己系老师学生,也只能以兄弟相称,不然乱了辈分。
听父亲如此赞扬李鸿章,曾纪泽对这个高大英俊的大哥哥顿生敬慕,双手作揖,请他多多指教。李鸿章也喜欢彬彬有礼的曾纪泽,自此两人经常一起说古道今,品诗论文,很是投缘。曾纪泽特别喜欢李鸿章书法,觉得超拔洒脱,流利通透,得书圣王羲之之神韵,又兼父亲大人书法之厚重遒劲,深沉圆融,虚下心来,向他讨教习字要领。李鸿章也不客气,笑道:“要说习字,也没啥要领,主要掌握好两个字就行。”曾纪泽忙问道:“哪两个字?”李鸿章道:“一个收字,一个放字。”
曾纪泽正要往下追问,盛康推门而入,道:“翰林看看谁来啦?”李鸿章还没反应过来,曾纪泽喊了声九叔,一个精壮男人出现在门口,说声劼刚也在,走向李鸿章,道:“不用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翰林。”
来人不是别人,是曾国荃。在曾氏堂兄弟里,曾国荃排行老九,曾国藩叫九弟,军中尊称九帅。曾国荃贡生出身,也曾饱读诗书,初见有几分文气,再观其粗重举止,及狂傲的嘴角,尖锐的目光,更多还是匪气和俗气。都说一娘生九子,九子不一样,曾氏兄弟同母所出,气质和风度却完全不同,相隔云泥。李鸿章边打量曾国荃,边笑道:“九帅名头更响亮,从湖南打到湖北,从湖北打到江西,一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好不威风!尤其吉安之胜,不仅重振处于低谷的湘军士气,也让朝野看到了消灭长毛光复江南之希望所在。”
也是曾国荃爱听漂亮话,李鸿章这高帽一送,逗得他开心无比,道:“国荃能攻下吉安,翰林先生也功不可没啊。”李鸿章道:“鸿章远在建昌,鞭长莫及,岂敢贪九帅大功?”曾国荃道:“大哥所送四省全图和分府图,不是翰林先生提供的样本么?没有这份图,吉安一仗不可能顺利取胜,只怕现在吉字营士兵还在与长毛鏖战呢。”
正在相互恭维,曾国藩派亲兵来请曾国荃和李鸿章去议事。两人走进签押房,亲兵倒好茶水,轻轻关门出去。曾国藩看着两位道:“把沅甫从吉安叫过来,就是要你俩相认,已见过了吧?”两人点点头,相顾而笑。曾国藩又道:“沅甫是吾九弟,少荃是吾学生,可谓吾左膀右臂也。因此你俩要团结一心,真诚合作,有啥事多担当点,为我排忧解难。”
将同胞弟弟和你异姓学生相提并论,说明曾国藩不把你当外人,你在他心目中分量足够。李鸿章心下感激,赶紧表态道:“老师如此看得起学生,是学生莫大荣幸,今后有用得着学生的地方,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曾国藩颔首赞扬两句,转向曾国荃道:“吉安已克,下步目标在哪里?”曾国荃道:“下步目标就是景德镇。”曾国藩道:“确实到了该瞄准景德镇的时候。有何具体设想?”曾国荃道:“九弟已有规划,先补充兵源,更新装备,再开赴景德镇。景德镇克复,立即北上,协同彭玉麟水师和鲍超、多隆阿陆军,围攻安庆。”
对曾国荃这个九弟,曾国藩可比谁都更了解,知他格外好大喜功。说常人好大喜功,自是贬义,用在出生入死的将领身上则不尽然。一军之将不好大,不喜功,文弱书生样,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又哪来动力挥师上阵,杀敌如麻?正因曾国荃好大喜功,才置生死于度外,敢打硬仗恶仗。尤其攻打大城市,谁都别想拦住他。原因不外乎两点:一者身为主帅亲弟,为大哥卖命,义不容辞;二者城里财富集中,美女如云,打了胜仗,可与将士们一起抢钱抢女人。曾国藩老拿六个字训令众将:不怕死,不爱钱。可到了战场上,将士们该打胜仗还打胜仗,该抢钱抢女人只顾放手抢。试想湘军非朝廷制军,无正规粮饷来源,欠饷相当严重,照样能攻能战,就是打仗有财可夺,有色可掠,不然早已哗变四散,不知所踪。其实从古至今,提着脑袋冲锋陷阵,攻城略地,几人不是奔着金钱和女人去的?不然谁会拿小命不当命,迎着炮火往前冲?成吉思汗开疆拓土,南征北战,把仗打到了欧洲,唯一目的就是抢钱抢女人,才弄得全世界到处是他后代,据说至今已有近十万人,算来是湘军当前规模的两倍。说白了,不怕死与不爱钱不爱女人根本没法扯到一起去,不信让那些不贪财不爱女人的道德君子带兵打仗,看他怕不怕死。曾国藩深知此理,却还要高喊不怕死,不爱钱,无非哄哄朝廷,骗骗百姓,并非真要照此执行,事实也从没哪个傻瓜当回事过。
除爱钱爱女人,曾国荃还有一个弱项,就是勇气有余,谋略不足。曾国藩这才把他叫到建昌来,先与李鸿章接触,增进两人友情,以后好联手合作。景德镇不是吉安,光凭曾国荃那两下子,取胜把握不太大。曾国荃现为四品虚衔,若景德镇取胜,某个道员实缺之类,下步收复安庆,就可做上按察使甚至布政使。到得这个份上,升巡抚,提总督,就不再是奢望。督抚属封疆大吏,当然不是谁想做就有做的,曾国藩统领湘军,从湖南一路打到湖北和江西,还是在籍侍郎,连巡抚都没弄到,更遑论曾国荃。不过只要太平军存在,就有仗可打,有仗可打,就有晋级上升空间,关键在于如何把握时机。
正是基于这种考虑,曾国藩才格外看重景德镇之战,希望李鸿章能助一臂之力,成全曾国荃。问题是李鸿章已有三品按察使衔,比曾国荃高一个品秩,让三品给四品做副将,别说不甘人下的李鸿章,换了别人也不会乐意,曾国藩还真开不了这个口。开不了口,别急于表露心迹,到抚州后再说服李鸿章也不迟。曾国藩也就避实就虚,只是抛出景德镇作战设想,要曾国荃向李鸿章讨教,凡事多动脑筋,不打无准备之仗。
三人聊得正投机,曾纪泽轻手轻脚走进来,望望父亲和九叔,再盯住李鸿章,欲言又止的样子。曾国藩问:“纪泽有事吗?”曾纪泽道:“也没啥事,刚才翰林哥哥正教我书法之道,说到全在收放二字,被九叔打断,我心里痒痒,想让翰林哥哥解释解释收放两字要义。”
儿子如此谦逊好学,曾国藩心喜不已,笑道:“少荃字写得好,肯定自有心得,说来听听,让我与沅甫也开开眼界。”李鸿章道:“老师和九帅书法功底深厚,高超卓绝,颇具大家风范,鸿章岂敢班门弄斧?”曾国荃道:“字写得好,就摆架子,少荃兄是不是有些不厚道?”曾国藩又道:“纪泽有求,少荃别小气,就说说你的收放之道,咱们一起探讨探讨。”
“收放二字是我瞎琢磨出来的,没啥高深之处。”李鸿章笑道,“鸿章体会,汉字有三个特征:象形,表声,含义。尤其是象形,为造字根本。象何形?自然是人形,兽形,天形,地形,乃至山川河流,风花雪月,万事万物,皆可形诸于字。人与物皆有形状,有姿容,有态势,象形而成之字,自然也具状貌风度,用平常形容人的话叫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躺有躺相。想要字形字象好看,不能胡来,得有讲究。我总结成两个字:一是收,一是放。”
归纳得真好啊!曾国藩暗叹道。曾纪泽更是迫不及待,忙问道:“如何收,如何放?”李鸿章说:“归结起来就是三句话:上收下放,左收右放,内收外放。”
三人细细琢磨,觉得确是这么回事,三收三放做到了位,字想写不好都难。就要李鸿章现场演示演示。李鸿章正要推辞,曾纪泽已开始研墨,曾国荃则拿过纸笔,逼其就范。曾国藩也一旁笑道:“少荃嘴上说得好,手上写得肯定更好,就让沅甫和纪泽现学你几招吧。”
也是无法拒绝,李鸿章只得提起笔,凝凝神思,顺手写下四句唐诗:汉国山河在,秦陵草木深,暮云千里色,无处不伤心。
字没得说,正如李鸿章自己所言,收放自如,开合得体,笔力饱满且坚毅。诗出晚唐诗人荆叔《题慈恩塔》,苍凉悲观,充满末世情绪,饱读诗书的曾国藩自然知其来历。泱泱华夏乃诗之大国,好诗汗牛充栋,李鸿章干吗不写些别的,偏偏要书这四句让人悲痛的唐诗?是有心为之,还是信手拈来,系不经意之举?曾国藩心往下一沉,暗想荆叔所处晚唐,建国已历两百年,繁华落尽,一蹶不振,终至日沉西山。眼下大清建国也过两百年,正值外忧内患,山河破碎,败象频现,也不知残局还能维持多久。
曾国藩木然望着李鸿章墨迹,半日无语。屋里一下子沉寂下来,让人倍感压抑。还是曾纪泽打破沉默,说如何如何喜欢李字,嚷着要拿去临摹研习。
又聊会儿书法,时近午夜,各自散去。两天后曾国荃告别大哥和李鸿章,策马回到吉安,部署攻打景德镇战略。曾国藩则尽起建昌水陆大军,浩浩****,向抚州进发。一路琢磨如何动员李鸿章,到吉字营做曾国荃副将,攻取景德镇。理由想了一大堆,似乎没一条足以说服对方。别说李鸿章,就是曾国藩自己也没法说服自己。让四品做主将,三品做副将,好像从无先例,至少曾国藩还没做过这种事。
到达抚州,扎下营帐,还没想出说服李鸿章理由。正在不得要领之际,亲兵送上一封书信,乃左宗棠所寄。左宗棠系湖南湘阴人,字季高,自号今亮。今亮就是今日诸葛亮之意。自称诸葛亮,足见左氏狂傲劲有多大。不过狂人自有狂人本钱。左宗棠道光中举后,三次赴京会试,皆名落孙山,愤懑之余,精心研习军事地理,颇有心得。后入幕湖南抚衙,襄理军政事务,很有手段,一时名声在外,说是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曾左都在岳麓书院读过书,又系涟滨书院同窗,其他人无法忍受左宗棠的傲气,唯独曾国藩惜才,还算把这个小自己一岁的狂人当回事。倒是左宗棠不怎么瞧得起曾国藩,觉得他资质平庸,才德普通。想当年左宗棠已轻松考上举人,曾国藩却数考秀才不中。谁知迈过秀才之坎后,曾国藩一下子开窍,一通百通,举人、进士、庶吉士连考连捷,一路通畅挺进翰林院,儒名大作。之后更是官运亨通,十年九级跳,成为五部侍郎。相反左宗棠却止步举人,处处受挫,让他实在想不通。想不通归想不通,左宗棠毕竟豪爽,曾国藩回籍组建湘军,战长沙,攻岳州,克武昌,该出手帮忙,还得出手帮忙。曾国藩觉得左宗棠身怀大才,可为我所用,常对他施以援手。两人一直书信不断,畅谈国是,针砭时弊,大有惺惺相惜意味。
这天拿到左宗棠书信,曾国藩迫不及待打开,认真阅读起来。没读上几行,嘴角就开始慢慢往下撇,心里说季高啊季高,你真是异想天开,出此馊主意。原来左宗棠觉得安徽局势复杂,太平军横行,捻军不时出没,有必要建支马军,驰骋两淮,既可助陆师攻城略地,亦可追剿飘忽不定的捻军。想法初听好像挺生动,其实仓促间根本没法实施。道理简单,比起陆军和水师,马军少不了好马,更需要经验丰富的骑手,难建难练难养,岂是一句话,想建就可建的?信没看完,被曾国藩扔一边,琢磨着还是找李鸿章,跟他聊聊景德镇战役,试试他口风。若聊得高兴,再提副将之委,就好开口了。
亲兵很快叫来李鸿章,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讨论着景德镇,曾国藩几次张张嘴,想吐出肚里想法,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正不知说啥好,桌上书信映入李鸿章眼帘,他顺口问了句谁寄来的信,曾国藩答曰左宗棠所寄。
“哦,是左大人。”李鸿章笑道,“听说左大人自比诸葛亮,给自己弄了个今亮名号,不知有无其事?”曾国藩道:“这倒不假,季高才学超拔,心高气骄也能理解。”李鸿章笑道:“该不是数次会试未中,心下自卑,又不服输,才自命不凡,人前人后争强好胜吧?”
这就是李鸿章,看人一眼到底,说人一针见血。曾国藩不愿背后道人长短,说几句左宗棠优长,忽想起他所给建议,顺手拿过桌上信件,递到李鸿章面前,道:“少荃啊,季高要我组建两淮马军,我觉得可以一试,只是还拿不定主意,你给我参考参考。”
一目十行看过信,李鸿章讥讽道:“左大人还自比诸葛亮,我看这个主意并不高明,不像诸葛亮所出。”曾国藩道:“不高明在哪?”李鸿章道:“江南不比北方平原,高处树多林密,低处溪河遍布,马军没有太多用武之地,仅攻城时可助陆军张张声势。湘军已有规模不大的小股马队,再建马军,无此必要。”
这也是曾国藩心里想法,可他嘴上还是说:“捻匪横行江南,不常用骑兵么?”李鸿章道:“捻匪飘来**去,抢些财物就跑,骑马方便,真要兵对兵,将对将,就得像长毛样,非以水师和陆军为主不可。再说连年战乱,赣皖一带,十寨九空,到哪儿去征调马匹和骑手?”
“少荃有些言过其实吧?哪有马军没建,就知无马匹骑手可征调?”曾国藩说道,没再理睬李鸿章,取过桌上文件,低头披阅起来。李鸿章见没自己的事,退将出去。
还以为老师不过借左宗棠书信,随便闲聊几句,并非真要组建马军。不料两天后曾国藩又把李鸿章叫去,道:“少荃啊,为师觉得季高信上所言也非全无道理,安徽战场没有马军还真不行。你是安徽人,熟悉情况,人脉广大,恐怕还得辛苦你跑趟皖北,征调些马匹和善骑青年,先试练支小型马队,积累些经验,日后再扩建成马军。”
明摆不可行的事,李鸿章自然不肯答应,拿理由推辞。曾国藩不容多言,道:“少荃到我军中后,主要负责文案,实际军务做得少,现给个征马募兵差事,让你实践实践,为啥不领情,还要推逶呢?换了别人,我还不给机会呢。”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一军主帅,又系自己老师,李鸿章不可能驳曾国藩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勉强成行。途径南昌,回大哥府中与家人小聚,论及此行目的,兄弟几个都觉得组建马军有些不靠谱。李凤章论起不久前回安徽收货,淮南淮北跑了个来回,开眼所见,一片荒凉,人稀畜少,昔日繁荣景象**然无存,想征调马匹和青壮年,只怕难上加难。李瀚章也要二弟别急于入皖,他给曾国藩去封信,说说皖北征调马队不可行,看他怎么回复。
抚州离南昌不远,信件发出后,没几天曾国藩复函就递了回来。打开一看,信里措词严厉,说李鸿章违抗军令,滞留南昌,拒不北上办理马队事宜,本当问罪,因看在年子份上,暂免追究,责成速速入皖,征马募勇,将功补过,否则严惩不贷。还批评李瀚章身为湘军砥柱,又系李家大哥,不敦促二弟攒劲办差,却挽留家中,延误军务,该当何罪?
看得李瀚章连连咂舌,只顾摇头。出示信函,其他几位弟弟也慨叹不已,说曾大帅小题大做,不近人情。唯李鸿章没声没响,觉得老师言词越严厉,办理马队之事越不重要。当然这只是直觉而已,老师到底为何这样,一时不得而知。
没办法,李鸿章只好强打精神,由三弟鹤章和六弟昭庆作陪,入皖筹办马队。果然不出所料,每到一处,皆满目疮痍,人影都难得见上几个,更别说马猪牛羊。又想起老家磨店,也不知已成何模样。不是太平军作乱,此时一大家子正安居老家,男耕女织,诗酒田园,又何至于亡命他乡,有家无归?李鸿章心情沉重,叹道:“看被长毛闹的,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完好家园成为废墟,好不让人心酸。”
淮南淮北跑一大圈,什么收获也没有,只得南归复命。见李鸿章空手来禀,曾国藩黑着老脸,冷冷道:“以为少荃能干善任,才差委征马募兵,竟一马一兵都没带回来,莫非故意抗命不成?”李鸿章道:“学生不敢。确因长年战乱,皖北无马可征,无兵可募。”
“还要强词夺理!”曾国藩一拍桌子,指着李鸿章鼻子道,“算本帅瞎眼,错看你这个学生。现有两条道,一是你马上走人,另投明主;二是留下来,接受惩处。”
李鸿章感到很委屈,真想拂袖而去,又觉老师有些反常,用意其实并不在马军,身板一挺,不屈不挠道:“学生不走,甘愿留下受罚。”曾国藩道:“好你个李鸿章,放你生路不走,宁肯受罚。说说该怎么惩处你!”李鸿章道:“要杀要砍,任由老师。”
莫非小子早窥透老夫心思,才如此理直气壮?曾国藩盯住李鸿章,道:“要杀要砍,还没到此份上。你下去想想,想好愿受什么惩罚,再来告诉我。”
哪有主帅修理下属,让下属自选惩罚办法的?李鸿章肚里暗笑,老师也太过用心,有意支使学生,竟转如此大弯子。咱并非狭隘之人,有话直说即可,何必多此一举?不过也不能怪老师,居京时走到一起,缘起道德文章,如今入幕襄办文案,也主要务虚,接触实际军务不多,缺乏深层交道,要老师完全信任自己,总得有个过程。
改日李鸿章来到签押房,道:“学生已想好受罚办法。”曾国藩正在阅文,头也没抬道:“什么办法?”李鸿章说:“去打景德镇,将功补过。”
曾国藩要的正是这句话。抬眼望望李鸿章,道:“你意让我拨支队伍给你,拿去收复景德镇?”李鸿章道:“学生哪敢带老师的队伍?带也带不动。”曾国藩故意道:“你还没带,怎知带不动?”李鸿章道:“湘军队伍都是老师指令湘籍将领招募训练出来的,组织严密,水泼不进,学生岂敢轻易染指?”
好你个李少荃,看去心高气傲,到底算个明白人,知道何可为,何不可为。曾国藩又道:“不带湘军队伍,想自练几营团勇不成?”李鸿章道:“景德镇战事当紧,自练只怕已来不及。”曾国藩道:“不带现有队伍,也不自己练勇,你一个光标司令,怎么打景德镇?”李鸿章道:“不有九帅吉字营么?学生为他助战。”
“听上去,好像你想给沅甫做副将似的?”曾国藩笑笑,摇着脑袋道,“算了吧,沅甫还属四品,你已是三品,哪有三品给四品做副将的?传将出去,朝野岂不笑话我不懂规矩?”李鸿章道:“三品衔并非实缺,不过画中之饼,充不了饥,当不得真,老师更不必在意,还是安排学生做九帅副将,齐心协力打下景德镇要紧。”
曾国藩大为感动的样子:“难得少荃明大义,识大体,居上品而甘就下位。也罢,非常时期,战事急迫,为师就不讲惯例,委屈你代我去景德镇督战。”
明明是副将,竟成督战,老师真会编词。李鸿章领命而去,曾国藩长吁一口气,具函曾国荃,别摆主将架子,凡事多听李鸿章参谋,争取顺利拿下景德镇,早日转战安徽战场。又觉意犹未尽,给李瀚章也修书一封,说李鸿章位低而不嬉,才高而不傲,日后前程无量。
看过书信,李瀚章具函李鸿章,转达曾国藩夸赞。李鸿章已赶往前线,正在忙碌,读过大哥来函,心里暗笑道,老师真是用心良苦,生怕咱不卖力,又压又抑,又唬又吓,又哄又捧,又激又扬,手段皆被使尽。咱又不是外人,又何必呢?也没时间回复大哥,带上亲兵,围着景德镇绕圈子,仔细观察地形地貌。又拿出赣省分府图,现场勘验,甄别真伪。
再说曾国荃,大哥有意安排李鸿章做自己副将,不好推辞,表面答应遇事与其商量,其实并不把人家放在眼里,只顾自己带兵发狠攻城。谁知吉安失手后,太平军吸取教训,加固景德镇城防,曾国荃一时占不到便宜,苦攻不下,相反遭敌袭击,损失一千多将士。
就在曾国荃为一千多将士白白送命心疼不已时,属将李臣典提醒道:“李翰林不是受大帅委派,到了军中么?可否征求一下他意见,说不定他有攻城办法。”
本来大哥任李鸿章为副将,助自己攻打景德镇,曾国荃不以为然,觉得大哥打伞戴斗笠,多此一举。甚至怀疑是李鸿章主动请命,到军中来长见识,打下景德镇后好坐享其成,分功领赏。这下攻城遇阻,才想起不能让姓李的闲着,一旁袖手作壁上观,也得叫他多少起点作用。当即派李臣典,去请李鸿章到将营来议事。
李鸿章还算知趣,晓得曾国荃不会把自己当回事,没去碍他眼,任他一个人折腾去。又见他轻视敌军,只知一味强攻,早看出不可能有啥效果,也懒得多嘴说他。说也无用,曾国荃眼睛生在额头上,自视天高,不吃点亏,不可能听得进旁人意见。此刻攻城无果,才派李臣典来请,李鸿章自然不会轻易露面,故意躺在帐内,装作头疼。
李臣典如实回报,曾国荃心里笑笑,这个李翰林,肯定是受了冷落,要我还他脸面。也就放下主将架子,亲自跑到副将营中,来会李鸿章。见李鸿章卧床不起,初以为生病不假,直到他坐起来,一脸红光,才知纯属假装。曾国荃也不识破,道:“都怪国荃大意,李翰林患病,竟不得而知,失职失职。”李鸿章道:“偶感风寒,本无大碍,还劳动九帅过来探视,实在过意不去。”曾国荃道:“应该的。李翰林肯放下架子,亲临吉字营督军,是看得起国荃。您好好调养休息吧,待贵体痊愈后,国荃再来向您请教军务。”
改日曾国荃再次走进副将营帐,又问寒,又嘘暖。李鸿章不好再装病,与曾国荃讨论起攻城方略来:“近日鸿章围着景德镇转了两圈,发现城高池深,心知强攻很难见效。老师又急于进图皖省,也不可能给九帅太多时间,跟城里长毛死磕。”曾国荃道:“可不是?若非大哥要求速战速决,我也不急于求成,完全可像围攻吉安样,先断掉城外粮道,再从容不迫往城墙下挖地道,等城里长毛断粮自乱后,再炸墙入攻。”
原来鼎鼎大名的九帅,仅知用此蛮法攻城,怪不得人说湘人是湖南蛮子。若外围形势允许,用这种蛮法打攻坚战,自然稳靠,胜算也大。可这是拿时间换空间,在时间不等人的情况下,还得巧用计策,出奇制胜。李鸿章道:“景德镇不好打,主要是城防严密。只要长毛放松警惕,留下破绽,破城也并非想象中的难。”见李鸿章胸有成竹,曾国荃一脸谦恭道:“还请翰林大人赐教,怎样才能让长毛放松警惕,留下破绽?”
听曾国荃将称呼从李翰林升格为翰林大人,李鸿章心里得劲,掏出江西分省图,指着景德镇城南五十里处,说:“从抚州开往景德镇途中,鸿章就曾留意过,此处有一大片原始森林,可加以利用。”曾国荃也凑到分图前,问道:“此处有片原始森林?我怎没注意到呢?”李鸿章笑道:“九帅脑袋里装着攻取景德镇大计,自然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细节往往决定大局,曾国荃暗怪自己粗心,道:“翰林大人说说,怎么利用这片森林?”李鸿章道:“九帅可派人潜入城内,散布谣言,说石达开已离湘入赣,准备攻占抚州,摧毁湘军老营。同时写信给老师,要他尽起水陆两师,做北迁南昌样子,以迷惑长毛。”
散布石达开反攻江西谣言,不过动动嘴皮子,自然好办,要大哥调军北迁,可不是好玩儿的。曾国荃面呈难色,道:“大哥是主帅,咱不好指挥他,他也不会听咱调度。”李鸿章道:“湘军老营迟早得移师安徽,能配合咱们攻打景德镇,提前实施北迁计划,可谓放屁吹灯,一举两得,老师干吗不听呢?”
“放屁还能吹灯,恐怕唯有翰林大人做得到。”曾国荃忍不住笑起来。笑归笑,想想颇有道理,站起身来,准备回帐给大哥写信。走两步,又掉过头,问道:“翰林大人还没说咱们该做什么呢?”李鸿章道:“咱们还不好办?待城里谣言纷起,抚州湘军老营也启程上路,咱们就以回援大帅为名,悄悄撤离景德镇。”
曾国荃到底不笨,似有所悟道:“翰林大人意思,咱假装撤兵,开往五十里外,到原始森林里躲起来,待城里长毛放松警惕,再杀个回马枪?”李鸿章道:“九帅言之有理。见咱撤走,说不定长毛还会追出城来,咱正好瞅准空档,攻入城里。”
回到将营,曾国荃按李鸿章所示,一一布置下去。景德镇守军听说石达开要打回江西,曾国藩意欲北逃,还不怎么相信,悄悄派探子去往抚州打探。曾国藩早已收到曾国荃信函,明白计出李鸿章,知道抚州亦非老营久居之地,迟迁不如早迁,于是尽启水陆两军,做出仓皇外逃模样,往南昌方向移动。
太平军探子回景德镇报告湘军老营行踪,守将也认为石达开返击江西不假,否则老谋深算的曾国藩不会狼狈出逃。又见城外湘军拔营而去,说是回援主帅,更加深信不疑,下令倾巢而出,追击湘军。一口气追出五十里,前面湘军越来越近,太平军欣喜若狂,加快追赶速度,想一口把对方吃掉。
见追兵步步逼近,曾国荃有些慌乱,问李鸿章如何是好。李鸿章道:“分出小半队伍,交鸿章带领,继续南行,以引开长毛。九帅率大部躲进森林里,待长毛开过去后,再原路返回景德镇,收复空城。”
“翰林大人此计高明!”曾国荃赞叹一声,趁着天色向晚,下令将吉字营一分为二,依计而行。太平军只顾全力追击,哪知湘军队伍已发生变化?看看就要追上前面部队,夜幕降下来,担心遭受埋伏,只好就地宿营。
天亮起营,追上一程,发现前面部队人数少了不少。正在疑虑,得到报告,说湘军大部已向景德镇扑去,太平军才知上当,赶紧掉头回去救援。李鸿章知是怎么回事,也令部队掉转头,往回直追。这下追兵成了逃兵,逃兵成了追兵,正可谓兵无常势。当追兵总比做逃兵神气,将士们意气风发,勇往直前,一路追到景德镇城下,城头已换了守军。
太平军慌了手脚,不知该进还是该退。还没想明白,李臣典领兵从城里冲出来,李鸿章率部从后面掩杀过去,很快将夹在中间的太平军杀得四散而逃。
待太平军逃得没了踪影,众将士收住阵脚,转头蜂拥入城,抢金夺银,欺男霸女。李鸿章率刘斗斋等亲兵巡城,碰见两位湘勇抢走临街人家金铸小观音,还把追出门来的户主打翻在地,便走上前制止。湘勇竟大声呵斥,要李鸿章躲开,说不关他事。
气得李鸿章眼冒金星,举着佩剑,向两位湘勇挥去,还是刘斗斋一把将他抱住,劝道:“大人不可,大人不可,又不是你带出来的兵,敢动他们手,九帅不跟你拼命?”一语提醒李鸿章,他垂下头,悻然走开。刘斗斋跟上去,说:“大人可知吉字营将士打起仗来,为何不管死活,肯替九帅卖命?”
李鸿章正在气头上,没搭理刘斗斋。刘斗斋接着道:“九帅靠的是三样手段。一是到了战场上,官兵必须拼命冲杀,贪生怕死者,分统、营官和哨官有权就地处决,格杀勿论。二是打完仗后,让将士放胆抢钱抢女人,多抢多得,少抢少得,不抢不得。野战得胜,即使兵勇搜刮敌尸身上财物,剥下衣服拿走,也概不追究。攻下城池,三日内可任意奸掳抢掠,杀人越货,三日后再发榜禁止。三是多保滥保,营官和哨官把在家种田的亲友写进保单,九帅心知肚明,也照保不误。”
曾国荃也贡生出身,怎么做起事来,比山大王还残忍无情?怪不得世人称其为曾剃头,他就是这样剃头的。人说李鸿章翰林变绿林,比起曾国荃贡生绿林,简直小巫见大巫。
此时曾国荃正在营里给大哥写信,通报景德镇得胜喜讯。曾国藩已率水陆两军迫近南昌,看到快报,自是大喜,连说少荃好样的,少荃好样的。李鸿章一向心比天高,能以三品屈尊四品九弟手下做副将,且合作得如此成功,当然是曾国藩最愿意看到的。
克复景德镇,意味着江西全境基本肃清,下步就是移师安徽,威逼金陵。曾国藩飞书曾国荃,要他和李鸿章来南昌商量东进大计。
两人接书,离开景德镇,飞抵南昌城外,走进湘军老营。曾国藩亲自给李鸿章递上热茶,说:“少荃不错,为师就知你会与沅甫好好合作,赢得景德镇战役胜利。沅甫已在信里给我汇报过,不是你计出高妙,也不可能短期内顺利打下景德镇。”李鸿章道:“老师过奖,其实是九帅指挥有方,学生不过跟着打打大锤而已。”
铁匠铺里都是师傅举小锤掌本,徒弟抡大锤卖力,李鸿章说自己打大锤,是自谦给曾国荃当徒弟,打下手。湖南也有这种说法,曾国荃对李鸿章抱拳道:“景德镇之战全靠翰林大人出点子,拿主意,国荃才是打大锤的。”
曾国藩笑道:“谁打大锤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俩真诚合作,不辱使命,为进攻皖省争取到了宝贵时间。两位征战辛苦,先下去休整休整,过几天咱们再坐下来讨论东征事宜。我还得赶紧给朝廷上折,好好保举各位有功将士,不能让你们白辛苦一场。”
走出老营,李鸿章心下想,看来老师已记住学生的话:以众人之小欲,成全个人之大德。打了胜仗,该给参战将士好处,还得给好处。
回到南昌城里大哥粮台府,陪母亲妻女和兄弟待上两天,李鸿章又入老营,参与东进方案讨论。讨论来讨论去,各位觉得还是先移师鄂赣皖三省交界处的宿松,全力拿下安庆,攻克庐州,待安徽全境光复,再配合江南大营收取金陵。
基本方案确定后,曾国藩开始部署东进行动。正好圣旨到达,景德镇参战将士皆得到大小不等的封赏。最大赢家自然是主将曾国荃,免选知府,直接提拔为四品道员。副将李鸿章也不吃亏,实授福建延建邵道。
虽说道员仅为四品,比已有三品按察使衔还低,李鸿章却很满足,感激老师提携。李鹤章不懂官场套路,质疑道:“曾大帅是不是老糊涂,二哥已是三品衔,还往四品保举,不耍二哥吗?”李瀚章笑道:“三弟有所不知,三品衔不是三品官,也没法与四品官比。”李鹤章不解道:“三品就是三品,四品就是四品,还有衔与官之不同?”
“当然不同。品衔是名分,不是实缺。”李瀚章给三弟上起官场常识课来,“如这福建延建邵道,别看是四品官,却是颇有分量的实缺,叫有职有权。三品衔则不同,有名头,没实职和实权,叫徒有虚名。打个比方吧,三品按察使衔是画饼,虽大如菜碗,却只能看,不能吃。四品道员是实实在在的面饼,尽管只饭碗大,比画饼小,却能饱肚充饥。菜碗大的画饼与饭碗大的面饼放一起,三弟要画饼呢还是面饼?”
李昭庆一旁代三哥鹤章道:“当然要面饼。”李瀚章又道:“再说大清循例,官员要谋实缺,必须有实职履历,仅凭虚衔如三品按察使衔,想直接任用为按察使很难。二弟做上福建延建邵道,算正式步入地方官场,日后谋取按察使、布政司之类实缺,也就有了过硬履历。”
李鹤章明白过来,问李鸿章道:“延建邵道既属实缺,二哥会离开江西,去福建上任吧?”李凤章插话道:“当然得去。延建邵道掌控在二哥手里,咱才好去那边做生意,赚个盆满钵满。”李昭庆笑道:“在商言商,二哥还没动身赴任,五哥就想着去那边做生意发大财。”
兄弟们都笑,问老二何时上任。李鸿章笑而不语,心里却早沸腾开了。权力最让人神往,尤其做上一地长官,一人独大,一言九鼎,想干啥就干啥,想不干啥就不干啥,该有多爽!李鸿章恨不得立刻打马上任,奔赴任所,尝尝大权独揽滋味。有道是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在老师手下再有作为,也只是幕僚一个,无非办办文案,理理杂务,最多给人做做副将,到战场上捞点小功绩。且自己皖人一个,想在湘人圈子里混出大名堂,只怕也难。
打定主意,李鸿章就跑到湘军老营,准备向老师讨教,如何做好地方官。说是讨教,其实是试探老师口风,何时放自己走。老师既然为你保得福建延建邵道实位,自然会让你独立门户,及时到任,而不仅仅哄你开心而已。
走进签押房,却见曾国藩一脸阴沉,像刚从噩梦中醒来还没回过神似的。李鸿章不知何故,又不好多问,只得站在一旁做哑巴。半晌曾国藩才拿过桌上信函,扔给李鸿章,道:“少荃你瞧瞧,润芝(胡林翼)不是给我帮倒忙吗?”
是胡林翼亲笔信。信里说石达开已由湖南转战贵州,进犯四川,胡林翼才说动湖广总督官文,联名奏荐曾国藩入川,清剿石匪。李鸿章揣测着胡林翼此举用意,问道:“老师入不入川?”曾国藩叹道:“湘军一路向东,剑指安徽,目标乃金陵城里洪贼,此时转身西进,岂不前功尽弃?”李鸿章道:“我看胡帅也是好意。”曾国藩道:“什么好意?”李鸿章道:“湖广和江南已无督抚空缺,胡帅想促成老师西征,谋个四川总督干干。”
不用说,曾国藩也早想到这层意思,道:“少荃倒说说,我要不要入川?”李鸿章答得很干脆:“当然不能。”曾国藩道:“给个理由看看?”李鸿章道:“湘军好不容易平定湖南,稳住湖北,肃清江西,正向安徽挺进,要不了多久,就可拿下安庆,顺江攻到金陵城下,收取大功,老师怎能为一个四川总督所惑,拣了芝麻,丢掉西瓜呢?”
一句话和盘托出曾国藩心里所思。他暗暗感激李鸿章的理解,又问道:“皇上会不会听信官文和润芝,命我西上?”李鸿章说:“肯定会。”曾国藩道:“何以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