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曾国藩哈哈大笑,道:“最有说服力的,还是你足底鸡眼。少荃谦虚,你不是志大才疏,是志大才高。继续往下说,我这里听着呢。”
李鸿章继而道:“鸿章若是老师,也不会让自己这个学生带兵上阵作战。”曾国藩道:“是吗?你转战安徽六七年,虽说胜败参半,毕竟积累不少实战经验,正好派上用场啊。”李鸿章实话实说道:“学生转战安徽,带过淮勇,也领过清兵,可淮勇和清兵不同于湘军,湘军都是各将领亲自招募和训练出来的子弟兵,士兵听哨官的,哨官听营官的,营官听将帅的,湘军营官、哨官和士兵跟咱无任何从属关系,不可能听咱的,没法带着冲锋陷阵。”
这正是李鸿章过人之处,凡事能一眼到底,看出实质之所在。曾国藩暗暗赞赏着眼前学生,嘴上说道:“不办钱粮后勤,也不带兵打仗,你真有这个想法,准备留我身边舞文弄墨?”李鸿章道:“此乃学生意愿,自然也是老师殷切期望。”
曾国藩斜眼望着李鸿章,道:“你堂堂翰林出身,想舞文弄墨,何不回翰林院,重操旧业?那可是直接为天子服务,总比给我这个在籍侍郎当差,有出息得多吧?”李鸿章不慌不忙道:“翰林职责简单,不过整理整理旧典,编辑编辑六部资料,归置归置朝廷和地方档案,说得好听是为历史负责,可与朝政和时务并无直接关系。在老师身边舞文弄墨完全不同,事关剿灭长毛平定天下大局,属当务之急。若能用己所长,为老师办理文案,参谋军事,尽快打开安徽局面,学生心满意足矣。目前湘军老营里,还没谁比学生更了解安徽战场,学生也许能提供他人提供不了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
一席话,句句说到了曾国藩心坎上。想不到安徽这几年,李鸿章历经磨砺,饱受苦难,虽说功不成,名不就,却学会反省自己,理解他人,懂得站在高处看待事物,实在难得。试想一个人缺乏反省精神,不懂换位思维,没有审视事物的高度,不知身处何处,看不清前路,又如何行之久远呢?看来饱经磨砺和苦难,比建功立业与加官晋级更加重要啊。曾国藩倍感欣慰,不觉得合上双眼,等着学生继续往下说。
偏偏李鸿章不再吱声,屋里静下来,唯有寒风挤入门缝,窸窸作响。两人就这样默默相对良久,曾国藩才又忍不住问道:“除帮我打开安徽局面,留我身边,就再没别的想法?”
当然还有别的想法。李鸿章转战多年,打过数十仗,只将过兵,没将过将,他要在老师身边长长见识,学会如何执掌帅印,领悟将将高超本领。可这是肚里想法,自然不会出口,道与老师。却没法瞒过曾国藩,他太知李鸿章根底了。这自然不是坏事。让曾国藩感到郁闷的是,湘军阵营里不乏智勇双全的将领,知书达理的文士,精细能干的办差员,却唯独没有像李鸿章这样胸怀丘壑,视界高远,既具文韬,又备武略的大才。幸而李鸿章到了湘军老营,虽非湘人,毕竟是自己学生,只要悉心**,好好栽培,定能为我所用,成就大功。
师生二人心照不宣,却彼此不肯说破,也不用说破。又过去好一阵,曾国藩才慢慢睁开双眼,笑笑道:“难得少荃有意留在为师身边。明天就搬到老营来,盛康会安排你吃住和具体差事。”李鸿章点头应允。曾国藩又道:“为师自得病以来,足不出户,如今痊愈,真有些想念将士们,准备到各营驻地走走,与他们见见面。回建昌后,咱们再详聊如何?”
“老师下去走走也好,活动活动筋骨,于恢复病体有益。”李鸿章应道,心想老师岂止是想念将士?是想到各处露露面,同时也间接告诉天下人,他老人家还活着,活得还挺硬朗,完全不用担心湘军群龙无首,一蹶不振,从此悄然退出江南战场。
李鸿章文笔了得,舞文弄墨纯属拿手好戏,没两天就完全适应湘军老营文事流程,办起文案和机要来得心应手,轻松自如。人家一天才能完成的差事,他半天工夫就可办结,其余时间读读书,写写字,睡睡懒觉,好不自在。
半个月后,曾国藩乘舆归来。一路劳顿,进老营吃些东西,便早早睡下。醒来天还没亮,下床束装,巡视完营房,再与幕僚围桌而坐,共进早餐。这是惯例,只要身在老营,每天早上曾国藩都会与各位共餐,一边吃一边聊,或朝政,或军务,或时弊,或逸闻,或古圣,或今贤,或诗文,或字画,无所不涉,无所不言,想起啥说啥,没甚定准。
这天早上曾国藩端了碗,扒口饭,正要开聊,忽觉心里头还缺点什么,言兴顿失,没有出声。大帅没开言,其他人不好出风头,只顾低首吃饭,席上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好一阵子,曾国藩才想起来,席间少了一人。这人不是别人,就是李鸿章。曾国藩放下筷子,盯着盛康道:“少荃呢,怎么没来吃早饭?”盛康停箸答道:“李翰林喜欢夜读,早上起不来,入营半月,从没吃过早饭。”曾国藩道:“去把他叫来。”盛康道:“只怕叫不起。”曾国藩不乐道:“没去叫,怎知叫不起?”
盛康乖乖离席,来到李鸿章住房外,敲着门道:“翰林该起床啦。”房里没有动静。盛康加大敲门力量,提高声音道:“翰林快起床,吃早饭啦!”里面还是没反应。盛康握紧拳头,重重捶起门来,声震屋宇道:“翰林快快起床,大帅叫你去吃早饭!”
李鸿章这才在里面咕哝道:“谁呀?还让不让人睡觉啊!”盛康说:“我是盛康,大帅叫你起来,去吃早饭。”李鸿章懒懒道:“告诉老师,我起不来,早饭免了。”
盛康只得回去禀报曾国藩:“李翰林起不来,不想吃早饭。”曾国藩一字一顿道:“不想吃,也要叫他起来吃!”盛康只得又跑回去敲门:“大帅说,不想吃早饭,也非得去吃不可。”李鸿章夸张地哼哼两声,说:“我头疼欲裂,起来也吃不下。”
总不好找把斧头,劈开房门,强行拉李鸿章起来吧?盛康没法,只好又复身餐厅,回报道:“李翰林说他头疼得不行,起来也吃不下饭。”曾国藩毫无余地道:“你告诉他,他不起来吃饭,咱们大家都不吃,非得他到场后再动筷子。”
盛康再次跑到李鸿章门外,大声叫道:“大帅说了,不见翰林不动筷,翰林寅时到,寅时吃,卯时到,卯时吃,反正翰林不到场,谁都不会拿筷端碗。”
被逼无奈,李鸿章只得勉强爬起来,揉着双眼,随盛康走进餐厅。睡意蒙眬来到饭桌旁,只见众人不吃不喝,毕恭毕敬坐在桌边,曾国藩也不吭一声,一动不动盯住面前的饭碗,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李鸿章一激灵,睡意全消,规规矩矩坐到位置上,初入学堂的幼童般。曾国藩这才重新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其他人也学样,端碗开吃。李鸿章嘴上干涩,毫无胃口,哪里吃得下去?可没法,也只能装模作样,做出吃饭姿态,强行往嘴里扒着饭粒。
自始至终,曾国藩不置一词,其他人都不敢出言,唯有拘谨的嚼饭声,告示着饭厅里的安静。这是湘军组建以来,曾国藩与幕僚唯一一顿只吃不聊的早饭。
饭吃得差不多,曾国藩放下碗筷,才虎着脸,望向李鸿章,冷冷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少荃既入我幕,就得像个幕僚的样子,遵守我军作息时间和各项规章制度,该吃得吃,该睡得睡,该做得做,不可随性而来,想干啥就干啥,不想干啥就不干啥。”
李鸿章偷偷瞧眼曾国藩,见他面带愠色,目含凶光,好不吓人。平时曾国藩总是宽容大度,温文尔雅,如仁慈父兄,想不到也有凶巴巴生气之时。也许正是平常不温不火,平易近人,偶尔变脸生气,才具有如此大的威慑力,让李鸿章不寒而栗。旧话说慈不带兵,曾国藩带的是将,才慈威相济,宽严并用,不然也不可能将湘军打造成现在这个模样。
领教过曾国藩威严的一面,李鸿章对老师又多了份敬畏和景仰。
曾国藩走后,幕僚们才纷纷离桌。李鸿章最后一个起身,见盛康没走远,追过去道:“想不到老师如此威严,以前他也给你们使过脸色吗?”盛康笑道:“自然也使过,但没像今早这么吓人。再说咱们都很听话,大帅说啥就啥,哪像你李翰林,吃个早餐,还得大帅亲自安排人上门躬请。一次两次还请不动,非得三请四请才给面子。”
李鸿章嬉皮笑脸道:“鸿章也没想到,你们这么给面子。”盛康笑道:“没办法啊,你没上桌,大帅吃不下,咽不进,其他人也只好跟着空肚干等,好像你是皇上似的。”李鸿章乐道:“一不小心,鸿章就享受了一回皇上待遇。”
从此李鸿章再不敢睡懒觉,每天坚持早起,来赶早饭。渐渐成为习惯,夜里就是睡得再迟,到点都会自动醒来,翻身下床,洗漱完毕,从容走进餐厅。曾国藩看在眼里,还算满意,说道:“咱们湘乡有句老话,叫早起三朝是个工。人生苦短,若每天坚持早起,三天就多出一个工,一辈子该多做多少事情?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延年益寿啊。”
众人停饭附和,唯李鸿章埋头吃喝,没有理会。话本是说给他听的,见他没啥反应,曾国藩就指名道姓道:“少荃觉得呢?”李鸿章赶紧咽下嘴里饭菜,说:“老师言之有理,早起三朝是个工,腾出的时间确实可做不少事。问题是少荃办事效率高,不用早起,一天事情半天做完,这下每天又多出一早无事可做,叫我如何打发时光?”
说得曾国藩朗声而笑,道:“有时间还不好打发?可以舞舞剑,打打拳,上上操。都说你武术底子还不错,荒废了多可惜?还可抓紧读经学史,作诗著文,或练习练习书法。坚持下来,长此以往,何愁成不了可造之才?”
读书作文是李鸿章爱好,这阵子用多出的时间埋头书本,收获还真不少。经老师提示,又加进武术和书法内容,每天过得挺充实。还弄了个作息时刻表,早上起来,先舞剑热身,再研经学史,白天完成职分任务后,则铺开宣纸,练习书圣王羲之行书。曾国藩书法严谨厚重,李鸿章也不时临上几页,觉得颇有心得。
闻知老师精编成《经史百家杂钞》二十六卷,又主动请缨,提出帮忙刊校。该书选辑远古至近清经、史、子、集精华文献七百多篇,大胆突破前人只重义理词章和考据之旧制,加入经济商贸内容。比如关涉国计民生的诏谕、奏疏、弹章、对策等,虽文词质朴,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美文,却富于真知灼见,有助经邦济世,故被选入书中。正因《经史百家杂钞》内容独特,研读刊校过程,李鸿章受益匪浅,也乐在其中。
只是晨起太早,白天容易困倦,差办和读书效率难免受些影响。曾国藩又开导李鸿章:“天行有常,阴阳互动,时间因之循环往复,子时阴盛转衰,阳气渐升;午时阳极转阴,阴气渐生。人之精神随阴阳生发消长,子午二时最需静卧,生发气血,若能睡好子午觉,定然大有裨益。”李鸿章问:“老师意思,子午二时都得睡觉?”曾国藩说:“夜里子时大睡,白天午时小睡,可涵养精气,有益健康。”
李鸿章照此调整作息安排,每天夜里子时前一定上床歇息,白天再忙午时也得抽空睡上一小会儿。睡得好,睡得是时候,自然精神饱满,思维清晰,办事读书效率高得多。
说到做到,还能持之以恒,坚持不懈,是成大器的品格。曾国藩欣赏李鸿章的恒心,对他又多了份喜爱。师生彼此越走越近,军务配合默契,生活相互关照,可谓相得益彰。有事没事,曾国藩总把李鸿章叫到身边,与他谈天论地,说古道今,抨击时弊,臧否人物。
这天办完手头要务,曾国藩闲下来,一时不知做啥好。拿起书本,却看不进去,老是走神。干脆起身,步出签押房,来到西花厅。西花厅不小,空****的,莫名地让曾国藩失落起来。从前可不是这样,厅里总是人进人出,好不热闹,自湘军三河惨败,自己大病后,才变得门前冷落鞍马稀,竟然有点繁华落尽曲终人散的味道。
正值郁闷,盛康进来问事。曾国藩敷衍两句,问道:“少荃在忙些啥?”盛康说:“刚才盛康到他屋里说事,他正在埋头写信。”曾国藩说:“写信?给谁写信?”盛康说:“好像给陈鼐、丁日昌还有孙云锦写信。”曾国藩如数家珍道:“陈鼐是少荃同年,两人一起在翰林院共过事,少荃南下后,彼此一直书信往来。丁日昌是广东人,现为江西万安知县,曾与少荃五弟凤章有过生意接洽,估计是凤章牵线,让少荃与丁日昌结识的。孙云锦乃桐城人,也颇有学养,书从米芾和董其昌,造诣尤深,少荃书法了得,彼此自会有交往。”盛康笑道:“大帅肚里有本人才大全。”曾国藩说:“得人才者得天下,身边没人才,谁给你办差?”盛康点头道:“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栖。大帅这棵梧桐树枝繁叶茂,各地凤凰才纷纷来栖。”
“这棵梧桐树根基还不够深,差点被大风连根拔起,凤凰才飞走了不少。”曾国藩叹道,“少荃写信给这三人,会说些啥呢?”盛康道:“盛康没细问,想必在向陈鼐他们通报入幕以来的长进吧。”曾国藩说:“你觉得少荃入幕以来有些长进吗?”盛康道:“李翰林悟性本来就高,又经大帅悉心**,想不长进都难啊。”曾国藩笑道:“看看旭人,也学会了溜须拍马。凭少荃天分,哪用悉心**?只需稍加点拨,就一通百通。把他叫来,我有话说。”
盛康出去没多久,李鸿章进来说:“老师找我?”曾国藩让他坐到身边,说:“少荃已入幕多长时间?”李鸿章答道:“刚好两个月。”曾国藩道:“好快啊,一晃就是两个月。你对湘军老营感觉如何?”李鸿章道:“感觉尚可,只是没想象中那般势焰冲天。”
莫非湘军势焰冲天过?曾国藩苦笑道:“七千铁血子弟兵覆没三河,差点要了为师老命,湘军还能起死回生,维持到现在,我已知足,哪还敢奢望势焰冲天?”李鸿章道:“困窘是暂时的,有老师和文僚武将共同努力,湘军定会走出低谷,重振雄风。”
话说说容易,做起来难。曾国藩不是叫李鸿章来说大话的,转移话题道:“听旭人说,你在给陈鼐几位写信?”李鸿章道:“正是的,向他们告知,鸿章已入湘军老营应差。”曾国藩说:“仅此而已?”李鸿章坦言道:“学生见老师身边人气不足,就是有些人才,也多为湘人,想邀几个外籍人,同来入幕,共襄大事。”
曾国藩莞尔而笑,道:“湘军湘军,湘军老营里多几个湘籍人,也不奇怪呀。”李鸿章道:“老师言之有理。可学生说过,老师海纳百川。仅湖南三湘四水还算不上百川,得将眼界放得更宽泛些才是。”曾国藩道:“旭人来自江苏,就不是湘人。你是怕湘人多,自己受排挤?”李鸿章笑道:“有老师庇护,谁敢排挤学生?我是觉得湘军在湖南作战,顺风顺水,胜多败少,出省后屡屡受挫,总有原因。”曾国藩问:“原因何在?”李鸿章道:“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原因至关重要。”曾国藩忙道:“少荃说具体点,为师洗耳恭听。”
李鸿章也不客气,头头是道起来:“身为湘籍人士,老师领着湘军在家门口作战,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打胜仗顺理成章。一旦出省,人地生疏,难免出错,费力不讨好。”曾国藩道:“长毛也是出省作战,为何能打胜仗?”李鸿章道:“长毛先入鄂赣皖苏,又来来回回征战不歇,对地形地貌和风土人情早烂熟于心,自然能占上风。”
此言多少有些道理,不容否认。李鸿章正要往下说,曾国藩忽笑道:“少荃是皖人,转战皖省多年,为何胜少败多?”李鸿章也不介意,坦然道:“皖省这些年学生不是主帅,无职无权无兵,都是跟人家屁股后跑,想打胜仗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曾国藩道:“你就没有任何责任?”李鸿章说:“确实有责任,经验不足,缺乏章法,才博得翰林变绿林美誉。”
这就是李鸿章过人之处,敢坦承败绩,不文过饰非。这不但不会让曾国藩轻视,相反更看重他,也就放下身段问道:“少荃再说说,湘军怎样才能扭转局面?”李鸿章道:“延揽各地人才,尤其是赣皖苏浙人才,以弥补湘人之不足。”曾国藩点头道:“故你给陈鼐诸位写信,替我邀他们来入幕。”李鸿章道:“学生尝试尝试,不知他们买不买账。”
“你能来建昌,已做出表率,再写信诚邀,英雄们肯定会响应。”曾国藩道,“想起湘军兴旺时,趋炎附势者甚众,谁知三河一败,老夫病倒,得过我不少好处的势利小人一个个抽身而去,真让人心寒啊。”李鸿章道:“趋利避害,乃人之天性,也不能完全怪人家势利。”曾国藩道:“不怪人家,还怪我曾国藩不成?”
李鸿章直言不讳道:“怪老师您也没怪错啊。”曾国藩道:“为师倒想听听,你怎么个怪法。”李鸿章单刀直入道:“刚才说人皆有趋利避害天性,人家投奔湘军阵营,无非冲着功名利禄而来。七千子弟兵战死三河,大帅一病不起,湘军落于低潮,能否重新崛起,是个未知数,谁敢死守湘军老营,耽误美好前程,甚至断送自己生命?”
曾国藩眯着三角眼,盯住李鸿章,没有出声。李鸿章继续道:“学生还听说,从湘军老营出走的人,部分去了翁同书门下与和春江南大营,大部分则投入湖北巡抚衙门。老师想没想过个中原因?”曾国藩道:“翁同书与和春两人自不必说,背景深,路子广,就是润芝兄也掌管着湖北军政大权,又有湖广总督官文背后支撑,日子比我好过得多。”
润芝是湖北巡抚胡林翼的字,湖南益阳人,系仅次于曾国藩的湘军二号人物。李鸿章道:“老师所言不假,然只是眼睛能看得到的一面,还有看不到的一面。”曾国藩道:“少荃说说看不到的一面。”李鸿章道:“胡帅善于笼络人心,每次打完仗,就拉着官文,及时向朝廷奏报,极力给从战人员邀功请赏,将士们也就死心塌地,愿为他卖命,天下人才眼见跟他干有盼头,自然纷纷跑到湖北去投奔他。”
论及胡林翼对人才的提携,确实比曾国藩有力度得多。胡曾两人年龄相仿,同为湘人,又在翰林院共过事,相交甚深,情谊甚厚。太平军兴,曾国藩奉旨募勇,组建湘军,胡林翼则崛起于贵州,以道员身份率黔勇东下,投入湘军,两人真诚合作,相互扶持,取得两湖战场一个个重大胜利。战功显赫,又有曾国藩玉成,胡林翼事业有成,官运亨通,连升多级。至岳州攻克,武昌光复,咸丰想让曾国藩署理湖北巡抚,圣旨都已下达,又听信祁隽藻谰言,收回成命,改任他人,后转授胡林翼,两人级别已经持平。这对曾国藩确实不公,于湘军却不是坏事。胡林翼善于打仗,也很会做官理政,湖北军政被他治理得有模有样,得以给湘军提供源源不断的饷银粮草和文武人才,帮曾国藩度过一次次难关。一时间胡林翼声名远播,人称南天柱石,更让曾国藩刮目相看,曾当他面说,兄才胜我十倍。其实胡林翼之才不仅仅是其个人才能,更体现在善于发现人才和使用人才上面。他在抚衙辟了间宝善堂,专事天下之才,将人才当宝贝,给予善待和优抚。人才管理也颇有一套,用胡林翼自己话说,叫责人以公,养人以私。私字意思明白,就是让人得好处,满足私欲,从而达到以私报公之目的。
胡林翼笼络人才之手段,曾国藩自然清楚,李鸿章没必要拐弯子,直截了当道:“老师以立德立功立言为准则,高举正义大旗,为国征战,实属难能可贵。可要求将士们跟您老人家一样,胸怀君国,不怕死,不要钱,不捞好处,就有些不太现实。世多凡夫俗子,有几人能达到老师如此高境界?将士们投奔湘军阵营,没有私心是假,冲着名利二字而来才是真,说白了就是等着升官发财。一旦升不了官,发不了财,掉头离去,也就毫不奇怪。”
文官不贪钱,武官不怕死,这是儒家传统,曾国藩作为一军之帅,一向以此为准则,从严要求自己。李鸿章说得他伤感起来,道:“莫非老夫提倡不怕死,不要钱,为正义和国家出战,也有错不成?”李鸿章道:“老师没有错,将士们也没有错。”曾国藩道:“都不错,岂不没了是非标准?”李鸿章道:“老师要的是是非标准,还是打败长毛,治国平天下?”
问得曾国藩不爽起来,道:“少荃不是把为师当罪犯审吧?”李鸿章笑道:“从来唯有上司审下属,没有下属审上司,学生哪敢审老师?学生意思是,老师不必拘泥于是非标准,应该多考虑部下欲求,养人以私,以众人之私欲,成全个人之公德。”
以众人之私欲,成全个人之公德!曾国藩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深以为然道:“看来润芝兄做得确实比我好,以后得多向他学着点。”李鸿章直言道:“目前老师还没法学胡帅。”曾国藩不解道:“这又是为何?”李鸿章道:“胡帅父亲胡达源胡老先生曾为皇上近臣,朝中背景深厚,身边又有满督官文合作,想保举谁,一保一个准。老师根底浅,皇上又害怕湘军强大,时常堤防,地方督抚嫉妒眼红,不愿附和,加之老师身边大官小员,不是同乡好友,就是亲戚故旧,也得有所回避,不是想保举谁,就保举得了的。”
还是学生懂老师啊!曾国藩感激李鸿章的理解,说:“照少荃这么说,湘军棋局死在这里,盘不活了咯?”李鸿章道:“只要有机会,盘活棋局也许不难。”
没待李鸿章说完,盛康进来,递上六百里加急圣谕。曾国藩接住,没瞧上几眼,脸就拉得老长,难看得不得了。李鸿章试探道:“皇上是不是催促老师,赶快援兵浙江?”
曾国藩望眼李鸿章,说:“你怎么知道?”李鸿章道:“去年老师守制在家,皇上夺情出山,不就是要您带兵入浙,抗击李秀成么?老师到达江西后,李秀成也离浙西进,赣皖吃紧,皇上没再催促,您才留赣未动。三河战败,围攻安庆的湘军撤走,李秀成又东图苏浙,皇上再次想起您来,自然不会让您赋闲建昌,安享清福。”
看来什么都瞒不住这个李少荃。曾国藩颔首道:“少荃分析得在理。那你说说,我是滞留江西,还是入援浙江?”李鸿章道:“坚决不能入浙。”曾国藩道:“为什么?”李鸿章道:“老师想过没有,皇上为啥要你入援浙江?”
曾国藩实话道:“圣谕明令,让我先率师入浙,再从东南方向进攻金陵。”李鸿章快言快语道:“此乃借口也。皇上真实意图是让老师牵制苏浙长毛,解除江南大营后顾之忧,好让和春全力攻克金陵。这恐怕是老师最不乐意看到的吧?”曾国藩喝道:“胡说八道!和大人能攻破金陵,乃国家之大幸,为师为何不乐意?”
李鸿章狡黠地笑笑,道:“学生胡说,学生胡说。老师高风亮节,学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曾国藩道:“谁小人,谁君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湘军不东进入浙,皇上那里怎么交待?”李鸿章道:“下好两步棋。一步给皇上上折,言明南线进攻金陵,胜算不大,只能收复安徽,借长江浩**水势,顺江而下,直逼金陵,才能最后战胜长毛。”
这不正是曾国藩所思所想么?师生俩可谓不谋而合。曾国藩又问道:“另一步棋呢?”李鸿章道:“另一步就是打两个漂亮仗,先平江西,再围安庆,继复庐州,待安徽在握,长江可控,攻克金陵也就指日可待,到时皇上自然不会再逼湘军东援浙江。”
曾国藩暗暗激动起来,道:“怎么平江西,围安庆,复庐州?”李鸿章道:“老师稍候片刻,学生拿样东西给您瞧瞧。”
没等曾国藩发话,李鸿章站起身,蹬蹬蹬朝门口走去。望着李鸿章高大背影消失在门外,曾国藩心下感慨,李文安自己资质平平,成就不大,却养出这么一个绝顶聪明的儿子,莫不是李家老坟冒了青烟?若纪泽也有少荃这般天分,自己死可瞑目矣。
纪泽乃曾国藩长子,今年二十。从小聪慧机敏,勤奋好学,书读得扎实,为人处世也深得父亲真传,属可造之才。但比之志存高远才华卓绝的李鸿章,还是略显逊色。得让纪泽多跟自己这个学生学学,日后或许会有造化,成就一番功业。
正在曾国藩暗将长子与李鸿章比较之际,李鸿章返身回来,手上多了一卷纸筒。曾国藩颇觉奇怪,问道:“啥玩意儿?是字还是画?”
“不是字,也不是画。学生也知道,此时老师无心欣赏字画。”李鸿章卖个关子,将纸筒放到桌上,解下系绳,慢慢发开来。曾国藩凑过去,见是安徽全图,并不觉得稀奇,道:“我也有安徽全图,就挂在签押房里。”李鸿章道:“老师那幅安徽全图为乾隆内府图,学生这幅是请人依据五弟凤章所购各地府县图特制的,内容有所不同。”
闻言曾国藩忙拿出老花镜戴好,伏到图上,细细查阅起来。果然比乾隆内府图精确详尽得多,忍不住嘴上赞叹道:“好好好,这图好,很实用。”
移开安徽全图,还有赣苏浙三省全图,同样精细周详。再下面是皖赣苏浙四省分府图。曾国藩三角眼睁得铜铃大,道:“了不起,了不起,分府图更加细致精准,山山岭岭,河河溪溪,村村寨寨,道道桥桥,尽在眼底,拿着这样的图谋局布阵,调兵遣将,还怕不打胜仗?”
说罢又拿来乾隆内府图,与四省全图及分府图比对。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乾隆内府图简单粗略不说,还有许多谬误,好些地方与实际根本不符。怪不得湘军入赣进皖后,付出一次又一次惨重代价,原来是被乾隆内府图害的。
感叹着,庐州府映入眼帘。想起曾国华命丧地三河镇隶属庐州府,曾国藩脑袋低得更深,找到状似葫芦的三河镇,手在上面轻轻抚着,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衰声叹道:“早有这份分府图,续宾和六弟又何至于酿下大错,惨死于长毛之手?”
李鸿章也唏嘘数声,劝老师节哀顺变。曾国藩抬起头,忍住悲泪不往下流,伸手握住李鸿章,道:“少荃做了件大事,为师感谢你!”李鸿章道:“不用谢,老师用得着就好。”曾国藩道:“是啊,一个谢字,不足以表达为师对你的感激之情。现在好啦,有了四省全图和分府图,咱就可做明白人,尽快收复四省,打到金陵去。”
李鸿章抽出江西全图,指着吉安道:“收复四省得有一个过程,目前最要紧的是打下吉安,振作士气,提升军威,然后移师北上,收复景德镇,直逼皖省。”
曾国藩叫声好,伸出手掌,在吉安俩字上重重一拍,“就按少荃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