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西归曾门献舆图(1 / 1)

走出栖栖惶惶的秋天,绕过无处不在的太平军,李鸿章带领妻女,于暖阳高照的初冬时节,辗转来到江西南昌大哥李瀚章府中。

虽在异乡为异客,毕竟又团聚到一起,一家人欢欢喜喜,尽享天伦之乐。不过李鸿章不仅仅是来南昌与家人团聚的,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地,就是建昌湘军老营。兄弟们清楚老二心思,跑到他屋里,帮他出起谋划起策来。先是老五凤章道:“二哥文笔厉害,进了湘军老营,曾大帅定会让您做幕僚,办文案,管机要。”老六昭庆道:“二哥正是不愿舞文弄墨,才离开翰林院,回籍练勇,征战沙场,最好还是像曾国荃样,独领一军,上阵杀敌,这样立功机会多,长进更快。”老三鹤章笑道:“湘军阵营中大都是湖湘子弟,作为大帅九弟,曾国荃独领吉字营,征战一方,顺理成章,二哥又非湘人,大帅怎会把湖南兵交由外籍人领带呢?除非奏请皇上,命二哥招募安徽兵,建支淮军。”

三位弟弟各说各有理,见大哥瀚章一旁笑而不语,问他看法如何。李瀚章道:“曾老师做事老成,用人谨慎,凡有人前去投奔,不会马上压担子,派差事,须先考察一段时间,看此人忠不忠诚,牢不牢靠,适合做什么事,才酌情给予安排。”李凤章道:“大帅是二哥老师,知根知底,还有啥可考察的?”李鹤章也道:“二哥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大帅上哪儿找这样的高足去?既然投奔上门,自会立即委以重任,尽快发挥作用。”

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烈,唯独李鸿章不声不响,好像事不关己似的。李鹤章见不得他无动于衷的样子,道:“二哥真淡定,咱们叽叽呱呱,替你瞎操心,你倒沉得住气,一言不发。有些什么想法,也透露一声嘛。”

不想李鸿章冒出一句:“我暂不打算去建昌。”兄弟们惊诧不已,同声道:“拒绝和大人邀请,放弃江南大营,不辞辛苦赶到江西,不就冲着曾大帅来的吗?怎么又不去建昌了呢?”李鸿章笑道:“说暂不去建昌,不表明以后也不去呀。”李鹤章道:“为何不马上动身去投曾大帅,还要等以后?难道等湘军打到金陵,拿住洪贼,再去看热闹?”李鸿章佯装不满道:“你们是见我没事可干,赖在大哥这里吃闲饭,非赶我走是吧?”

李瀚章知老二暂时不去建昌,肯定有其考虑,笑道:“我可没赶二弟走的意思喔,二弟吃得再多,咱也供养得起。”李凤章也笑道:“二哥一张嘴,胃口再大,也吃不穷咱们,咱做两趟生意,够兄弟们吃半辈子的。”

玩笑几句,李鸿章才一本正经道:“当今湘军兵如狼,将似虎,老师又精心调度,图赣谋皖,势在必得,可谓风头正健。尤其几路大军齐头并进,兵锋所向,长毛无不望风而溃。其中曾国荃吉字营横行江西,围困吉安;彭玉麟和杨载福所领水军扬帆长江,威镇两岸;鲍超霆字营与多隆阿所属绿营出赣入皖,迫近安庆;李续宾和曾国华取得桐城等数战胜利后,近逼三河镇,远指庐州城。湘军阵营将良兵精,势焰冲天,能有我李鸿章一席之地么?”

兄弟几个觉得也是,一时无语。李鸿章又道:“至于老师,更是威望日隆,投奔者络绎不绝,营前车如流水马如龙。老师又海纳百川,门下人才济济,据说光幕宾就有数百人,出计的,献策的,办文的,备武的,筹饷的,征粮的,执勤的,走杂的,甚至啥都没做,仅陪老师聊天说话下围棋的,比比皆是。如此盛况空前,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还要不识时务,趋炎附势,去凑热闹,岂不被人轻看?”

李鸿章向来眼光独特,能够透过表象看本质,兄弟们说他不过,不免泄气道:“既然如此,莫非只能放弃湘军,不去投奔曾大帅?”李鸿章从容道:“再看看吧。湘军气焰鼎盛,太平军同样将山兵海,各方兵力加一起,不下六十万人马,优势不小。尤其后起之秀陈玉成和李秀成,久经战阵,善攻能守,短时期内湘军不可能拿他们怎么样,咱完全不用担心金陵早破,失去建功立业机会。还是留南昌多陪母亲说几天话,静观时局变化,待老师最需要我的时候,再出现在他面前,他才会当回事,高看一眼。”

果然不久时局突变,陈玉成与李秀成放弃皖中战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师东进,直扑乌衣巷至江浦清军驻地,江北大营统帅德兴阿仓促应战,顾此失彼,一夕数惊。转战皖中的李续宾和曾国华,接主帅命令准备带领七千湘军南下,配合鲍超和多隆阿围攻安庆,又临时改变方向,准备攻克三河,收取庐州,再向安庆移动。消息传到南昌,李瀚章对李鸿章道:“二弟熟悉安徽战情,对此次长毛、清军和湘军三方博弈有何看法?”

“陈玉成和李秀成数度进出皖省,二弟知其用兵特点,用六个字基本可以概括:兵在此,意在彼。”李鸿章说道,拿出皖苏两省分府图,摊到桌上,拼连一处,指点起来,“此刻陈李大军出击浦口和六合等地,与德兴阿展开大战,看去欲解金陵东边和北部之围,其实真正目的还是为保安庆。”李瀚章问:“何以见得?”李鸿章道:“金陵城高墙厚,守军充足,又有安庆和皖北长毛虎视眈眈,清军南北两大营暂不敢轻举妄动,非得与湘军联手,肃清苏浙,光复安徽,至少拿下战略地位十分重要的安庆,才可能采取大规模行动。也就是说安庆存亡,决定金陵安危,陈李会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安庆不失。怎么个保法?西有鲍超和多隆阿,北有李续宾和曾国华,陈李只有避开湘军锋芒,移师江苏,猛攻江北大营,既转移湘军注意,又收缓解金陵之效,可谓一举两得。”

李瀚章目光游移于分府图上金陵、安庆和庐州三地,嘴上说:“陈李倾巢离皖,庐州守军薄弱,李续宾和曾国华不正好趁虚而入?”李鸿章说:“陈李正是用庐州作诱饵,拖住李曾二人,免向安庆靠拢。”李瀚章道:“庐州也很重要,长毛不怕落入湘军之手,失去好不容易获取的战略基地?”李鸿章道:“庐州离金陵并不遥远,长毛援军数天可赶回来,岂是湘军轻易能够得手的?我担心湘军还没靠近庐州,就会掉进长毛在三河镇挖下的大坑。”

办粮筹饷,报销做账,李瀚章是把好手,可军事非其所长,一下子理解不透李鸿章意思,不免疑惑道:“长毛在三河镇挖下什么大坑?”李鸿章道:“三河镇背山傍水,易守难攻,长毛才将大量钱粮器械储备在镇里,以便随时接济庐州和金陵。偏偏湘军从上到下,一个个贪婪成性,哪儿有金银可夺,粮秣可掠,就往哪儿扑,陈李深知李曾对三河镇最感兴趣,还能不挖下大坑,等着他们往里跳?”说得李瀚章冷汗直冒:“李续宾和曾国华七千湘乡子弟兵是湘军精锐,向来为大帅所倚重,万一出点什么差错,岂不要了大帅老命?咱是不是派人到李续宾营中跑一趟,提醒提醒他们?”李鸿章摇手道:“大哥可知利令智昏一说?大把金银财宝唾手可得,要人缩回双手,谁做得到?何况李曾两人心高气傲,目空一切,又刚打过几场胜仗,正得意忘形,怎听得进旁人劝告?”

李瀚章道:“那只好派人去建昌禀报老师,请他阻止李曾,免遭大祸。”李鸿章道:“递话到建昌,老师再传令至皖中,一去一回,一折一返,总得十天半月,只怕七千湘军早葬身三河镇,战役已然结束。”李瀚章道:“莫非七千湘军真没法逃脱此劫?”李鸿章道:“自陈李故意抛下皖中,大举进攻江苏,李续宾和曾国华扔下老师调令,掉头北进,事情就已成定局。人为贪婪本性所惑,老天都别想阻止,何况人力。”

果不其然,此时李续宾和曾国华已率领七千湘乡子弟兵,来到三河镇外的金牛镇。三河镇形似葫芦,进镇出镇,唯有处于葫芦口的金牛镇可走。李曾二人先屯兵于葫芦口,再部署进攻葫芦,欲尽掠镇里粮草金银。守军早知湘军要来,提前筑下石垒,挖开护镇河,灌满河水,严阵以待。与此同时,陈玉成与李秀成已在金陵城北大败德兴阿,攻克江北大营,随后带领十二万大军反戈入皖,昼夜兼程,浩浩****望西而来。李曾二人只知三河镇粮草和金银诱人,哪想到已身陷绝境?正调动湘乡兵往镇里猛扑。经一天激战,击破镇外石垒。将士们得意忘形,就垒扎营,大吃大喝一番。改日往前挺进,迎面是壕深水满的护镇河,还有河对岸飞射过来的火炮强弩,湘乡兵寸步难进。双方攻守正激,陈李十二万大军已悄然抵达庐州,步步迫近三河镇。李续宾和曾国华这才反应过来,想撤已无处可撤,只好筑垒挖沟,迎接身后大敌。又火速飞马武昌和定远,向官文、胡林翼和翁同书求援,请求调兵救急。

谁知胡林翼不在军中,官文和翁同书接到救援书后,各怀心事,毫无表示。官文见不得湘军得势,就想看曾国藩热闹,怎肯伸出援手?翁同书身为安徽巡抚,咸丰三令五申,要他尽快收复庐州,他总借口兵少粮缺,畏葸不前,湘军入皖后,又担心庐州为湘军攻克,头上巡抚帽子被咸丰摘走,戴到李续宾头上,纠结不已。出于此种不便明言之心理,翁同书更不可能出兵援助,成全湘军,毁掉自己。

官翁二人袖手旁观,幸灾乐祸,陈李十二万大军已至三河镇外,水陆齐下,将镇子封死,再突破金牛镇,对葫芦形成合围之势。李曾盼不来援兵,逃又逃不出去,唯有硬着头皮,挺身应战。可怜七千湘乡子弟兵,从湖南一路打过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此次落入三河大坑,仅逃走一两百人,包括李曾两人在内的各将士全部战殁,曾国华连脑袋都找不到,仅留下一具无头尸,被人弄回建昌大营。

趁着完胜七千湘乡兵,陈李一鼓作气收获此前失陷的舒城、桐城、潜山和太湖,浩浩****回师安庆。围攻安庆的鲍超和多隆阿各部见势不妙,赶紧撤走,退守江西。陈李不肯就此罢休,厉兵秣马,准备剑指建昌,攻下湘军老营,活捉曾国藩。

湘军核心力量主要是彭玉麟和杨载福的水师,曾国荃的吉字营,鲍超的霆字营,再有就是李续宾和曾国华所带这支湘乡子弟兵。如今七千湘乡兵覆灭,李曾命丧黄泉,无异断掉曾国藩左膀右臂。曾国藩扑在六弟无头尸上,哭得昏天黑地,几欲气绝。从此一病不起,生死难料。七千湘乡兵与其他湘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是同宗就是姑表,不是远亲就是近邻,不是师徒就是友朋,这下兔死狐悲,建昌老营与驻扎各处的湘军营白幡飘飘,哀号声声,个个悲痛,人人自危。加之大兵压境,湘军前景堪忧,心怀各异的曾府幕僚一夜间走掉大半,有的跑湖北,投靠鄂抚胡林翼,有的走安徽,进入翁同书抚衙,还有的得知江北大营溃败后,咸丰不惜血本大力充实江南大营,远奔江苏,成为和春帅府座上宾。

湘军元气大伤,文武离心离德,李鸿章却偏偏宣称,准备前往建昌投奔曾国藩。

李家兄弟大惑不解,纷纷劝阻,湘军前途未卜,还不如拿着赣皖苏浙四省分府图,去江南大营投靠和春。只李瀚章没说什么,默默为李鸿章安排盘缠,整理行装,做出发准备。还给已入幕曾府没离去的盛康写信,要二弟到建昌后,先找盛康,再见曾国藩。

盛康乃江苏江阴人,道光年间高中进士后,一直在皖省铜陵、庐州、宁国等地为官,与李家兄弟来往密切。后回江苏给向荣办粮饷,不幸江南大营为太平军所破,又带着儿子盛宣怀和家人逃离常州,辗转西进,经好友胡林翼举荐,投奔曾国藩门下,与李瀚章过从甚密。李鸿章要赴建昌入幕,李瀚章自然想到盛康,由他搭桥拜会曾国藩,以免唐突。

拿着大哥手书,李鸿章告别母亲妻女及众位兄弟,由刘斗斋数名家丁护送,打马出城,直奔建昌。到达建昌城外,先找客栈住下,稍事休整,才入城去见盛康。

早闻老师治军有方,老营移师哪里,哪里就军威赫赫,民意欢洽,气象一新。可这天一路走来,街巷空落,门店冷清,一片凄凉。空中弥漫着残冬腐叶气息,地上随处散落有未燃尽的冥钱、白幡和香蜡,让人倍感窒息。街边行人和路上巡逻兵也垂头丧气一个,像没睡醒似的。莫非三河之败,湘军真的一蹶不振,到了穷途末路?

很快来到湘军老营驻地建昌府门外,李鸿章叫醒正在打盹的门卫,递上名刺,同时塞把碎银,要他进去通报盛康。门卫不久转身回来,盛康跟在后面,见门外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老远叫道:“少荃兄啊,想不到是您。”

彼此问候几句,到得盛康住处,李鸿章掏出大哥信函,递到他手上。盛康说:“三河之败,湘军内伤元气,外临大敌,大帅几乎死过一回一般,卧床不起,曾府也愁云惨雾,死气沉沉,不知前途在哪儿,不少人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不想翰林偏偏跑了来,让人倍感意外。”李鸿章笑道:“别人溜之大吉,旭人兄不还待在曾府没走么?鸿章就是冲着你来的。”

旭人是盛康的字。盛康实话道:“盛康也想走,却念及落魄时大帅容留接纳,这阵子他老人家遭难,徘徊于生死边缘,我一走了之,良心上也过意不去啊。”李鸿章道:“难得旭人兄良心未泯。鸿章何时拜见老师为妥?”盛康说:“眼下肯定不行,大帅脱离生命危险不久,病情还很严重,连地都不能下。待他稍有好转,我再提提你名字,看他意思如何。”李鸿章道:“也行,我在客栈待着,静候老师康复佳音。”

回客栈后,李鸿章让店家生盆亮旺旺的炭火,安安心心守在屋里,写写字,读读书,或整理整理随身所带书信。盛康有空就来客栈看望,报告曾国藩病况,讨论江南战局,以及湘军今后出路。有时聊得兴起,干脆留宿客栈,彻夜长谈,颇为投机。

所幸曾国藩病情一天天好转,虽还得卧床静养,毕竟可以进些流食,吃点蔬果,至少生命已无大虞。老营里也因此多了些生气,都在悄悄传递这一好消息。近僚偏将更是喜上眉梢,好些理好行装未及走掉的幕友,去意不再那么坚决,盘算着是不是留下来。

这日曾国藩服过汤药,歪在床头闭目养神,听脚步声响,知是盛康,幽幽问道:“旭人步履轻快,莫非有何美事,要告知老夫?”盛康几步近前,附曾国藩耳旁道:“禀报大帅,您老门生到了建昌。”曾国藩依然合着双眼,漫不经心道:“三河惨败,湘军落难,府上幕僚都已走得差不多,谁不识好歹,偏偏来触咱霉头?”盛康道:“大帅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谈何霉头?”曾国藩说:“你还是告诉老夫,谁到了建昌?”

盛康一字一顿道:“李鸿章。”

“李鸿章?是李瀚章二弟李鸿章吗?他人在何处?”曾国藩眼睛一睁,头一抬,坐直身子,病体似乎也好了多半,精神大振,“快快传进来,我要见他,跟他聊聊。”

曾国藩一向城府深,心机重,遇事很少喜形于色,听到李鸿章三个字,竟然掩饰不住内心激动,如此迫不及待,确实令人讶异。莫不是湘军遇挫,左右离心,李鸿章还能来建昌,让他感到既意外,又欣慰?盛康道:“少荃住在城外客栈,大帅想见他,我这就叫去。”曾国藩扬扬手,急切道:“你去吧,要快。”

盛康得令,拔腿就往门外跑。赶到客栈,李鸿章正在整理书信,见盛康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笑道:“客栈又没着火,旭人兄急什么急?”盛康粗声粗气道:“不是盛康急,是大帅急,催我赶紧叫你去见。”李鸿章颇为兴奋,道:“真的?老师病已痊愈,可以见学生啦?”盛康道:“没痊愈,是听到你大名,病一下子轻了许多。”

李鸿章放下手里书信,道:“旭人兄稍等片刻,鸿章换一下衣服,便跟你走。”

就在李鸿章翻开行囊,寻找衣物之际,盛康瞟了瞟桌上书信。见为和春所写,出于好奇,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原来是邀请李鸿章去江南大营就职,位置重要,条件优越。旁边还有福济信函,是向和春推荐李鸿章的。盛康几分不解道:“福济力荐,和大人热情相邀,许以要职,翰林干吗还跑到前景堪忧的建昌来?”

李鸿章已换好衣服,道:“莫非旭人兄觉得鸿章应该去投和大人?”盛康道:“江北大营溃散后,咸丰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和大人身上,和大人要将给将,要兵给兵,要钱粮给钱粮,江南大营如日中天,踏平金陵,活捉洪贼,倚马可待,翰林此时去投和大人,明摆着有大功可建,有大业可立。何况和大人身为钦差大臣,又系咸丰最信任的满员,你一旦从战有功,他写个折子保举保举,还怕你不飞黄腾达?反观湘军阵营,大帅卧病不起,将士萎靡不振,待他日重整旗鼓,千里迢迢赶到金陵城下,只怕和大人帅旗早已插上城头。”

这些道理浅显,李鸿章早琢磨过,一点不觉得新鲜,打断盛康,笑笑道:“旭人兄别忘了,老师还在等着见我呢。”盛康也笑道:“走走走,见大帅去。”

两人入城,走进湘军老营,曾国藩已正襟危坐于签押房,等候李鸿章入见。湘军正处低潮,各色人等纷纷散去,李鸿章却毅然来到建昌,着实让曾国藩激动了一阵子。可渐渐心里又起了疑惑,这小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你命悬一线时跑过来,到底是何居心?是湘军一蹶不振,来看热闹,还是老师死之将至,来奔丧送葬,抑或投靠无门,别无选择,跑来跟你同舟共济,剿灭长毛,报效家国?这么猜测着,曾国藩让仆人扶持,走出内室,来到签押房。本想在内室会晤,显得随意亲切,因不明李鸿章真实来意,才改变想法,放到正式场合,有些公事公办意味。再说已长达七年没见,旧日师生情谊还存留几分,也未可知。

刚强打精神坐稳身子,盛康进来禀报道:“李翰林已到门外。”曾国藩咳一声:“让少荃进来。”嗓门提得很高,想给人精神饱满的印象,声音出口后才感觉明显缺乏中气。病未脱体,勉强能够下地,想充硬汉,确实不易做到。

李鸿章应声而入,跪地行过门生大礼,才起身抬头,望向曾国藩,听候吩咐。

这一望不要紧,着实将李鸿章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眼睛出了毛病,仿佛坐于办事桌后的,并非朝思暮想的曾老师,更像临时安放在签押房里的稻草人,又枯又干,又黄又暗,又老又瘦。究竟是岁月催人老,还是命运捉弄人,或是三河惨败,打击太大,把活生生的一军主帅摧残得如此不堪?遥记当年京师岁月,老师印堂发亮,双颊饱满,一副意气风发的大儒气派,不想七载不见,竟成这副衰朽残败模样,简直从土眼里挖出来似的,用惨不忍睹形容,都不为过。李鸿章鼻头一酸,差点忍耐不住,放出悲声来。

不过毕竟久经历练,见惯生死,李鸿章已有很强自控力,轻易不让情绪溢于言表,努力忍住满心酸楚,不动声色笑望着老师,接受其审视。就是通过这审视的目光,李鸿章意识到,表面看去老师要形没形,要状没状,其实精气神还在,只不过潜藏得更深而已。也许正是这场大病,老师生命力更强盛,意志力更坚毅,已臻人生至境。

品读着老师目光,李鸿章觉得既亲切,又锐利,既温煦,又幽邃,既宽厚,又深长,仿佛无云夜空,内涵格外丰富。从老师目光中,李鸿章真正领会出,什么是伟大灵魂,只要这样的灵魂在,失败再悲惨,打击再沉重,湘军旗帜都不会倒下,仍会高扬着,引领身后的队伍,战胜重重困难,走出低谷,迈向灿烂的明天。

见李鸿章目不斜视,内敛而沉静地笑着,比七年前老成练达了许多,曾国藩打心眼里欢喜。先前的疑惑早已消失,明白这个学生就是来投奔自己的,不会有其他意图。湘军遭此重创,主帅倒下,差点再也起不来,李鸿章偏不识时宜,来到你身边,你能不心存感激?若不是背着老师名分,曾国藩恨不得倒过来,给李鸿章下跪,以示大谢。

心里感慨万千,曾国藩脸上却没任何表示。这就是李鸿章心目中的曾老师,丘壑深沉,哪怕胸中万马奔腾,表面看去依然风恬云静,波澜不惊。只见他半眯着犀利的三角眼,望了李鸿章好一阵,才淡淡道:“少荃到建昌已多长时间?”李鸿章朗声道:“已有一旬。”

一旬前是湘军最黑暗的时候,自己正在生死线上挣扎,老营里该走的人已走掉,李鸿章此时出现在建昌地面上,多不简单。曾国藩哦一声,佯装生气道:“到建昌旬日,怎么不早些来见?”李鸿章望眼盛康,说:“旭人兄不让。”曾国藩以质问口气责备盛康道:“少荃远道而来,为何不及时告知于我?”

盛康知道曾国藩故意这么说,笑笑道:“大帅现在接见李翰林,也不为迟呀。”曾国藩说:“不是迟不迟,是冷落少荃,老夫于心不忍啊。”李鸿章忙道:“没冷落,没冷落,旭人兄天天去客栈作陪,咱俩相谈甚欢。”

“这还差不多。”曾国藩瘦脸上的皮肉松了松,“少荃此番前来建昌,是长留还是暂住?”李鸿章道:“自然是长留。”曾国藩道:“具体有何打算?”李鸿章笑道:“具体打算嘛,那是老师的事。”曾国藩道:“此话怎讲?”李鸿章道:“老师会有用得着学生的地方。”

这是曾国藩最想听到的。湘军受挫,太平军得势,可谓此消彼长,要扭转局面,变被动为主动,急需广纳人才,为我所用。道理简单,事是人做的,尤其是李鸿章如此大才,放在身边,必有大用,岂能轻易放弃?再说湘军惨败三河,却还得朝安徽方向发展,李鸿章又是安徽人,离京回籍转战六七年,对如何谋求安徽,肯定有独到见解。

掂量着李鸿章的特殊价值,曾国藩正要征询其对安徽乃至整个江南战场的看法,家仆进来提醒道:“大帅该服药了。”

一语提醒李鸿章,老师身体要紧,已耽误他太多时间,也该告退了。于是站起身,望眼曾国藩身后墙上赣皖两省乾隆内府图,说:“学生这就回客栈去,请老师多多保重。有事老师只管吩咐,学生随叫随到。”

曾国藩吃力地抬抬屁股,道:“好好好,今天聊到这儿,改日再请少荃长叙。”

盛康送李鸿章出府,道:“三河之败以来,这是盛康所见大帅最高兴的一天。”李鸿章叹道:“老师也不容易,自组建湘军伊始,就多磨多难,九死一生。这还在其次,上面朝廷猜忌,下面地方牵制,与各地清军也矛盾重重,可谓举步维艰。好不容易夹缝中求生存,渐渐平定两湖,进赣入皖,声势日见壮大,又遭三河惨败,几乎要了他老命。今天乍一看到老师,见他形容枯槁,又苍老,又憔悴,我甚是不忍,差点控制不住哭出声来。”

说到此处,李鸿章喉头一哽,竟至呜咽难语。盛康受到感染,也两眼一红,泪水盈满眼眶。但还是安慰李鸿章道:“所幸少荃来到建昌,给了大帅莫大安慰。也相信您能为他排忧解难,尽快助湘军恢复元气,重振雄风,完成剿贼大业。”李鸿章道:“但愿老师看得上鸿章,肯留我在身边,为其略效犬马。”盛康道:“这还用说吗?大帅对你的到来,比湘军打胜仗还高兴,还能放走你不成?刚才不是家仆打岔,早给你安排具体位置和差事了。”

“这个不急,老师宝体痊愈后,再说位置和差事不迟。”出得大门,李鸿章拦住盛康,不让他再送,“旭人兄请留步,鸿章晓得客栈怎么走。近日你老营客栈两头跑,也够辛苦,转身招呼老师去吧。”盛康道:“也行,少荃兄早些回客栈歇息,盛康还有些杂事亟待处理。大帅这里有何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李鸿章谢过,跳上黄膘马,往城外驰去。盛康望着李鸿章飒飒雄姿消失在街尽头,才返身进入府门。走上没几步,曾家仆人迎过来道:“吾家大人有找,请盛大人过去一下。”

说了半天话,莫非大帅没说累,还要你去陪聊?盛康心里嘀咕着,来到曾国藩内室。曾国藩刚服过药,本该躺下午睡,想起李鸿章寄居客栈过旬,要住要吃要喝,只怕旅费已花得差不多,一下没了睡意,传进盛康,吩咐道:“旭人去账房里支笔银子,给少荃送过去。他是冲我来的,不能让他受窘。”

盛康答应一声,转身要出门,曾国藩又叫住他:“少荃到建昌一待十余天,到底在做些什么?”盛康说:“好像也没做什么,天天规规矩矩窝在客栈里。”曾国藩说:“窝在客栈里睡大觉?早听说他能睡,可整天整晚地睡,也受不了啊。”盛康笑道:“也不只是睡大觉,还带了不少书籍,有空就埋头看书。”

读书人看书,倒也没啥奇怪的。曾国藩点点头,要支走盛康,盛康又冒出一句:“李翰林还在整理随身所带信函。”曾国藩道:“少荃性情开朗,广交天下,与朋友书信往来定然不少。”盛康道:“正是的,李翰林信函就摊在桌上,盛康随便瞄了一眼,不仅有普通亲戚好友的,还有达官贵人的。”曾国藩不经意道:“都是哪些达官贵人?”盛康说:“比如和春和大人之类。”曾国藩道:“和春与少荃在安徽共过事,听说对少荃挺有好感,书信交流,也合情合理。”盛康道:“可能正是此因,和大人才盛邀李翰林赴江南大营任职,条件还挺优越哩。”

“还有这样的事?”曾国藩敏感起来,“和春也在打少荃主意?少荃干吗不到江南大营去呢?”盛康道:“不仅和大人主动邀请李翰林去任职,福济也给和春写推荐信,对李翰林大加赞赏。两人信函都放在一起,盛康都见识过。”

曾国藩合上双眼,没再吱声。和春经营江南大营需要人才,对李鸿章又知根知底,请他去任职,不足为奇。福济算李鸿章半个老师,到任安徽就把他招到身边,彼此还算合得来,离任时推荐给和春,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李鸿章干吗要随身带着和福两人信函,还故意摊开给盛康看呢?莫非显示他是只香饽饽,有人竞相争抢,或想通过盛康透露给你曾国藩信号,江南大营是皇上打造的正规军,破金陵,灭长毛,非其莫属,李鸿章放着看得见摸得着的建功立业机会于不顾,跑到湘军老营来,是看得起你,给你大面子,你最好别不识抬举?

想到这里,曾国藩就像吃进苍蝇样,有些不是滋味。你小子这不跟我叫板吗?难道湘军三河之败,给了你跟咱叫板的底气,你便可斜着眼睛,小瞧湘军?也不想想自己混迹安徽多年,没打几场胜仗,与湘军将士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没错,三河之败确实是对湘军的莫大打击,可军无常胜,又有啥稀奇的?湘军组建以来,也不是第一回遭受失败和打击,我曾国藩还挺得住,不会轻易倒下。其实正是这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和打击,才让湘军变得更坚强,更牢固,不断战胜重重困难,从湖南一路打到湖北,打到江西和安徽。也许用不了多久,咱就会带领湘军打到江苏去,攻克金陵,砍下洪贼首级,让你李鸿章大开眼界。

可曾国藩心里明白,李鸿章还不至于如此浅薄,耍这种幼童伎俩,与你较暗劲。要说李鸿章虽不乏心机,却还算爽快,尤其在值得敬重的人面前,有啥就说啥,不会藏着掖着。照理这小子还算信赖你做老师的,从当年踏进曾门学理之始,曾国藩就有这个直觉。不过人总会变,六七年未谋面,时过境迁,他还会不会像先前一样信任你这个老师,实难预料。只是他不再信任你,又为何跑到建昌来,投奔于你门下呢?

思过来,想过去,曾国藩觉得李鸿章不是显摆,也不是跟你叫板,更不存在对你老师信不信任的问题,他一定是还心挂两头,不愿断掉后路,完全放弃投奔和春的想法。毕竟当前来看,江南大营优势明显,上有咸丰和朝廷全力扶持,下有两江总督何桂清倾苏浙赣皖赋税给予支撑,和春以钦差大臣身份任大营统帅,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已将兵力发展到十余万,兵强马壮,气焰冲天,早胜过向荣时期的江南大营,比起自己这个在籍侍郎所领湘军,更是要强多少有多少。湘军唯一本钱是比江南大营清兵能打仗,可外部环境太恶劣,朝廷猜忌,地方掣肘,粮短饷缺,近又遭三河惨败,朝野上下,一个个都幸灾乐祸,看咱笑话。加上自己大病一场,军事荒怠,湘军日后如何发展,向何处去,一切还不太明朗,李鸿章依然留有一手,不愿把宝全押在你身上,也能理解。可理解归理解,曾国藩感情上还是有些过不去。十多年师生情谊,李鸿章尚且脚踩两只船,人在建昌,心系江南大营,换别人岂不更加离心离德?怪不得此番变故,不少人纷纷走掉,想想真令人心寒。

曾国藩心里翻江倒海,眼睛却一起闭着,仿佛已悄然睡过去,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旁的盛康静立许久,见大帅毫无表示,蹑手蹑脚出了门。隔日照曾国藩意思,到账房支走一笔银子,准备给李鸿章送去,转而又想,此时人家急需得到的也许并非银子,来到签押房外,想从曾国藩嘴里讨句话再出城。却没碰到人,估计还在书房读书。来到曾氏书房,没见着主人,家仆说正在内室休息。盛康只好坐在书房里,静静等候。

等上大半个时辰,等到日上三竿,出书房瞧过两遍,内室门一直紧闭着。大帅向来起得早,偏偏今天迟起,确实有些反常。又不便叫家仆催促,何况家仆也不会听你的。

又等了个把时辰,还没动静,盛康意识到,大帅可能故意不肯露面,再等无益,只得走开。出城来到客栈,奉上银子,李鸿章感激不尽,说:“湘军内外交困,老师还慷慨相助,真让学生感动。”盛康说:“翰林老远赶来,大帅表示点心意,也应该。”

“今天老师状况如何?”李鸿章问道,眼里满怀希冀。盛康知道他关心的不止曾国藩身体,摇头道:“来时大帅还在内室休息,没见着他人。”李鸿章也觉奇怪:“老师从没睡懒觉习惯,莫非病情又有加重?”盛康道:“估计不是身体原因。昨天你走后,大帅又找我聊了几句,精神还好得很。翰林也别急,你的事大帅肯定已有考虑,总会发话的。”

从客栈出来,盛康回到湘军老营,还是见不着曾国藩本人。改日也一样。莫非大帅真的大病复发,卧床不起?问家仆,说大帅身体好多了,已能正常饮食和读书。

直到五天后,才在签押房遇着曾国藩。没等盛康开口,曾国藩先问道:“给少荃的银子带到没?”盛康说:“早带到了。翰林正等大帅发话,给他安排职位呢。”曾国藩不乐道:“不见我大病初愈,一大堆事情堆在这里等着处理,哪有时间考虑少荃职位?”

这话不对呀,事情多,有把好手闲置不用,又是何道理?盛康不明白曾国藩啥意思,又不便多问,怕惹出他火气,只得改天再说。改天曾国藩没给盛康开口提李鸿章名字的机会,先拿别的事把他给支开了。

得不到曾国藩口实,又不好让李鸿章干等,盛康再次跑到客栈,说:“不知怎么搞的,大帅好像有意回避你的职位问题,我又不能逼他老人家开口,是不是翰林自己去问问?”

没弄明白老师真实想法前,问又能问得出啥名堂呢?李鸿章拨拨火盆里的炭火,玩笑道:“旭人兄没在老师面前说我坏话吧?”盛康道:“盛康一心盼着早跟翰林共事,一起为消灭长毛出力,哪还会说你坏话?何况大帅比我更了解你,我说你坏话,他也不会听啊。”

“我也估摸着旭人兄不会说我坏话。”李鸿章挠挠脑门,“你不说我坏话,可你与老师在一起时,总会聊到我吧?”盛康说:“这自然,是盛康在你与大帅之间搭的桥嘛。”李鸿章说:“你再想想,是不是论到我时,不经意一句什么话惹恼老师,才迟迟不肯再见我?”

盛康思来想去,也没思想出哪句话惹曾国藩不乐,摇头道:“盛康没说翰林什么啊,要说也是说你好话。”李鸿章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说不定你无意间说句什么,老师听去却别有意味,才改变初衷,把我晾在一旁。”

经李鸿章这么一启发,盛康终于想起一事,说:“那天咱们见过大帅后,他又把我叫去,要我到账房里取笔银子送你,顺便问到你在客栈做些什么,我说你在读书和整理书信。这应该不是说你坏话吧?”李鸿章笑道:“这不是坏话。读书人读书,整理书信,没啥稀奇的。他问没问过,我读什么书,整理谁写的书信?”

盛康认真想想,道:“记起来啦,我还告诉他,见过和春写给翰林的邀请函及福济出具的推荐信。这应该也无大碍呀。”李鸿章沉吟道:“福大人推荐,和大人诚邀,我都没动心,去投江南大营,老师应该感到有面子呀,怎么会产生想法呢?”

盛康也认同这个分析。两人又琢磨半天,还是没得出说得过去的结论。盛康走后,李鸿章把和春与福济两人信函拿出来,反复瞧过几遍,也没觉得有啥不妥之处。夜里躺到**,两眼圆睁,脑袋里还是两封信函上的字迹,挥之不去,好久都没法入睡。夜风拂窗,冷月如霜,李鸿章扯扯被头,裹紧蜷缩的身子,甚至怀疑此次来投湘军,是不是一个错误,不然早已走进江南大营,得到和大人重用,开始大刀阔斧干事了。

夜里入睡迟,第二天日上中天才醒过来。眼皮沉重,一时没法睁开。和福两人的信函忽又浮现在脑海里。老师是不是觉得我收着两人信函,在给自己留后路,投奔湘军的意愿不够坚定和执着?不用说,老师一定有此质疑,才对我不满,不想理睬我。

李鸿章一下子开了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赶紧翻身下床,找出和春与福济两人的信函,拨开火盆里的火灰,扔到红红的火种上。

正好楼下响起脚步声,盛康敲门进来。见火盆里冒着黑烟,盛康咳两声,嚷嚷道:“翰林是不是想纵火烧掉客栈呀?”低头一看,是两封书信,上面字迹还有些熟悉。赶紧伸手抓出火盆,几下踩熄,一瞧果然是十天前见过的和春和福济两人书信。盛康不解道:“烧掉岂不可惜?这可是和大人与福大人的亲笔墨宝。”

李鸿章也不声言,从盛康手里夺过烧残的信函,重新投入火盆。

回到湘军老营,盛康走进签押房,说起李鸿章烧毁和福两人信函的事,曾国藩严肃的脸上顿时绽开笑意,道:“旭人啊,这几天大事小情缠身,忙得老夫晕头转向,要不是你提起少荃,我都快记不得他已到了建昌。他还真耐得住寂寞,在客栈里一待二十天没走,看来是铁了心要跟我这个老师一起干。好好好,他有心,咱也得有意,是不是?这样吧,明天你就请他过来,我得跟他好好叙一叙。”

翌日李鸿章就被盛康请进湘军老营,叩见曾国藩。与前次不同,曾国藩没再摆出公事公办架势,放在签押房接待李鸿章,而改至内室会晤。这是私密场合,曾国藩用意明显,要让李鸿章重新享受在京时享受过的关门弟子待遇。

与头次晤面过去这么多天,曾国藩已基本恢复过来,虽说面颊清癯依旧,气色已好得多,说话中气颇足:“少荃啊,为师沉疴在身,自顾不暇,把你一人凉在客栈里,你没想法吧?”李鸿章说:“老师大病初愈,百事要忙,学生理解。”曾国藩说:“真能理解?”李鸿章道:“真能理解。再说学生也知道,老师会收留学生的。”曾国藩说:“你就这么有把握?”

李鸿章亮亮嗓门,道:“有道是海纳百川,学生虽称不上大川,小溪小河该算得上吧?老师海阔天宽,要掀滔天臣浪,学生这条小溪小河入海后,总可给老师推波助澜。”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是这副德性,开口就大言炎炎。曾国藩不出声骂道,心里却很高兴。自己最需要的,不就是李鸿章这样敢言敢作敢当的大才么?曾国藩笑望着眼前学生,道:“你既入湘军阵营,欲为我推波助澜,为师自然欢迎。你有啥要求,是想襄办钱粮后勤,还是带兵上阵作战,或是留我身边参赞文事,先说来听听。”

对曾国藩为人处事风格,李鸿章早领教过,知道他开口发问前,心里已先有考虑,做出决定,征求你意见,不过表示客气而已。李鸿章也就没自作聪明提要求,只说道:“老师让干啥,学生就干啥。”曾国藩道:“让你干啥容易,若给你的职务,不是你想干的呢?”李鸿章道:“老师安排的职务,定然是学生想干也干得来的。”

这小子竟然跟咱玩起太极拳来了。曾国藩道:“为师在征求你意见,还没安排你职务,你怎么就知是你想干也干得来的?”李鸿章道:“老师知人善任,比学生更了解学生自己,自然不会把学生放错地方。”曾国藩觉得有意思,道:“你就这么有把握,为师不会把你放错?”

李鸿章朗声道:“这二十余天枯守客栈,学生反复琢磨过,假设我是老师,面对李鸿章这种学生,决不会让他襄办钱粮后勤。”曾国藩道:“这是为何?”李鸿章说:“襄办钱粮后勤,胆要小,心要细,腿要勤,李鸿章这小子恰恰相反,心高气傲,志大才疏,加之足底长着鸡眼,腿脚不灵,肯定襄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