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章返身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大卷筒,几下解开,原来是一把舆图,有大有小,有新有旧,有赣皖苏浙四省图,还有四省府州县分图,山川丘原,溪河湖泊,城镇村寨,道路阡陌,细细标注在上面,毫不含糊。这正是李鸿章梦寐以求的好东西。老五确是有心人,要他留意各处舆图,他就真弄了一大把回来。
此后李鸿章天天躲在棣华书屋里,认真解读琢磨舆图内容,以致废寝忘食地步。还拿出以前收集到的各类舆图,相互比对,甄别考究。最详尽的还是府州县分图,连小村小寨,小溪小桥,小山小岭,都标记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打仗有条件,离不开充足的兵力和源源不断的给养,可面对具体战斗,还得在细节上面下功夫,细节又取决于对地形地貌的了解和熟悉。回想这几年打过大小数十仗,若手头有此类详尽的分图,细节处理得当,也不至于胜少败多,到处受挫,弄得丧家犬似的,惶惶不可终日。
更难得的是安徽与江苏两省府县分图比较齐全,若能拼接到一起,必是较为完整的省图。只可惜没有足够大的纸张,将这样的省图制作出来。
这日李凤章走进棣华书屋,见舆图摊满一地,说:“二哥干啥呢?”李鸿章指着地上说:“老五看清楚咯,这是什么?”李凤章低头瞧瞧,说:“真有意思,将各县小图拼接拢来,就成为完整的安徽全图。料世上还没如此详尽的省图。”李鸿章说:“如果制出此等省图,岂不大有用场?”李凤章笑道:“这好办,用米浆粘贴起来就是。”
“用米浆粘贴也未尝不可,只是不好收藏携带。”李鸿章说,“县图已很详细,偏省图及我原收集的舆图上某些内容,县图里又找不到。如安徽省图上查得到磨店后面丘岗名,合肥小图竟漏掉没注,怪也不怪?”李凤章道:“二哥是说,大图没小图细致,同时小图也有遗漏,如果取大图与小图之优长,制成内容齐全的省图,就比较完善了?”李鸿章说:“知我者,五弟也。可是谁制得出这样的省图呢?就是制得出,没有大幅纸张,也枉然呀。”
李凤章挠挠耳腮,说:“还别说,凤章倒是见过一种包装用的黄皮纸,足有两张书桌大,用来制作这种省图,再妥不过。”李鸿章惊喜道:“在哪儿见过,可否给我弄几张?”李凤章说:“大哥放心,年后我就有趟生意要跑,弄几张回来就是。”
也就李凤章有办法,散年后外出跑上一趟生意,果真带回好几张少见的大幅黄皮纸。纸质还不错,软软的,便于卷藏携带。李鸿章喜不自信,将黄皮纸摊到桌上,拿支细管小笔,借鉴已有各种舆图,开始描画起皖省分府图来。却没想到,这是个精细活,自己根本做不了,描完半张黄皮纸,竟像鬼画弧似的,惹得兄弟们笑掉大牙。
李鸿章只好搁笔,不再糟蹋黄皮纸。李鹤章出主意道:“去年布置庐州城防时,在一条偏巷发现一家装裱店,里面挂有几幅猫画,须眉缕析,纤毫毕现,好不逼真。咱进趟城,把黄皮纸交给店主,保证能做出满意的四省分府图。”
“那就请三弟帮个忙。”李鸿章甚喜,让李鹤章带上黄皮纸和大小舆图,还有一大包银子,去了庐州。见银子分量足够,装裱店老板推掉其他生意,带着几位徒弟,花去整整一个月时间,将四省分府图绘制出来。一式两份,该绘的都已绘上,令人满意。
其时湘军收复江西九江,水陆齐发,大举东进。太平军知道一时没法突破南北大营,派出主力,向皖省集结,先后打下来安、滁州、凤阳、怀远,准备往西开拔,与湘军较量一番。眼看皖省在劫难逃,李鸿章忧心忡忡,几经犹豫,还是带上舆图,打马出村,望庐州驰去,准备拜见福济,献图助其抵御太平军。
谁知抚衙出奇地安静,根本感觉不出大敌来临的紧张气氛。走进签押房,只见福济枯坐桌旁,半天没认出便服于身的李鸿章,直到他开口叫声福老师,才猛然反应过来,讷讷道:“原来是少荃,你怎么进城来啦?”
“许久没见福老师,特来看看。”李鸿章掏出自制皖省分府图,摊到桌上。福济瞧两眼,叹息道:“可惜俺已用不上它。”李鸿章吃惊道:“用不上它,这是为何?”福济悻悻道:“明天咱就离开抚衙,离开庐州和安徽,回京接受皇上处置。”
李鸿章这才发现,福济脑袋上的头品顶戴已然不见,身上也不是巡抚官服,像自己一样穿着普通服饰。没等李鸿章发问,福济又道:“少荃回家续制后,安徽局势一天天恶化,尤其近两月以来,滁州等地又陷贼手,皇上恼羞成怒,下诏斥臣日久无功,褫去官衔和头品顶戴。老夫征战安徽多年,勉力支撑危局,没有功劳有苦劳,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场。”
本想会过福济,交出分府图,就回磨店,这下见福济去职遭贬,万念俱灰,李鸿章相反不好立即走开,留下继续陪他说话。福济又道:“诏书下达后,抚衙就门前冷落,鬼都不再现身。连我一手提拔的满汉官员也躲得不知去向,仿佛我身上长着麻风,会传染给他们。不意少荃专程跑来看望,真让老夫感激涕零。”话没说完,已是老泪纵横。
李鸿章安慰几句,道:“福老师卸任,谁来接替?”福济说:“翁同书。”
翁同书原在江北大营统帅德兴阿手下帮办军务,月前才以候补侍郎分领数营清兵,进驻安徽。李鸿章道:“翁同书受命候补侍郎没几天,便实授巡抚要职,长进蛮快嘛。”福济道:“这不奇怪,谁叫他生在翁心存家?翁心存乃堂堂帝师,先后出任过工部和兵部尚书,现又以协办大学士管理户部,手眼通天,在皇上耳边念念经,给儿子弄个巡抚啥的,皇上能不买他面子?老夫甚至怀疑翁同书胞弟翁同龢咸丰六年点状元,只怕也与翁父不无关系。”
说起翁心存,李鸿章还真没半点好感。记得居京期间,自己两次进翁府拜访,翁心存都爱理不理。原因是曾国藩官不过侍郎,学问与名头却盖过他炎炎帝师和堂堂尚书,而曾李两家又打得火热,要老头子给李鸿章好脸色也难。弄得李鸿章老不自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不迈进翁家大门半步。不过李鸿章不便背后说人长短,问福济道:“翁同书何时到任?听说他早已离开江北大营,移驻定远。定远离庐州不远,要不了几天就可抵达,”
福济说:“一个多月前翁同书就卸掉原职,西行入皖。谁知到定远后,却停下脚步,没再动作,也不知他小子搞什么名堂。皇上要我办完交接再起程离皖,两个月内赶回京师,翁同书迟迟未至,我再耽搁不起,明天非动身不可,不然复命迟了,又会惹皇上不快。”
翁同书有意思,急不可待奔皖抚位置而来,到得离庐州仅百里的定远,竟收住步子,徘徊不前,是不是担心太平军攻打庐州,搭进自己小命?庐州城高墙厚,守军人数不少,翁同书又带着绿营兵,还有秦郑两位总兵所领清军可用,调度有方,布防得法,太平军一时三刻不可能得逞。只要庐州不失,待湘军浩**西来,双方联手打反击,定能击溃太平军。
这是李鸿章肚里设想。福济已卸任,即将离皖北上,也就不再关心安徽局势和庐州安危,摆上好酒好菜,款待李鸿章。一个已脱去官袍,一个早不在职,彼此不再属上下级关系,也就少了客套,多了随意,酒喝得畅快。一畅快,福济舌头灵活起来:“转战皖省数年,老师最大失误不是打败仗,不是丢掉皖抚帽子,是对不起少荃你这个学生啊。”
李鸿章知道福济要说什么,笑笑道:“福老师何出此言?没您老人家,学生也不可能从小小六品,连晋数级,直至三品按察使衔。福老师大恩大德,学生没齿不忘。”
这话福济爱听。自己虎落平川,一个个躲得远远的,李鸿章还老远跑来看望,福济能不感动?慨然道:“老师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没抓住时机,让少荃组建淮军。你回磨店后,老师才反省,这几年你奔波于皖省战场,吃了不少亏,不是你不善战,是没有一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武装。也怪老师私心作祟,怕你翅膀一硬,不再听命于我,才瞻前顾后,没能全力促成你组建淮军,否则安徽局势也不至于如此不堪,我这个巡抚或许能多做几天。”
说来说去,福济耿耿于怀的,还是自己的巡抚位置。倒是李鸿章不再计较旧怨,已坦然得多。安徽位置特殊,即便匆匆组建淮军,也不见得有作为。这与湘军成军不同。太平军倾巢东进,湘军平地而起,光复湖南,占据湖北,拥有自己战略基地,再无后顾之忧,只管步步为营,沿江东下,不断扩大战果。安徽就在洪秀全家门口,前后左右都是太平军,难免顾此失彼,按住葫芦浮起瓢,多一支淮军也无济于事。也不知巡抚换人,湘军一天天逼近,安徽能否出现新气象,然翁同书那做派,连庐州都不敢靠近,比福济只怕也强不到哪里去。
眼见庐州危急,家园不保,李鸿章心有不安,琢磨着要不要去见见翁同书,呈上安徽省图,帮他稳住阵势,只等湘军入境,收复全省。
酒喝到深夜,李鸿章留宿抚衙。翌日送福济上路,他拉住李鸿章双手,说:“少荃下步作何打算?”李鸿章说:“还没想好,丁忧期满再说吧。”福济说:“眼下你有翁同书、和春、曾国藩三个去处,不知你会选择谁?”李鸿章说:“还请福老师指点迷津。”
“翁同书背景深,又有江北大营作后盾,打开安徽局面不是没可能,可此人格局不大,不足为恃。湘军能征善战,朝廷需其配合作战,又担心尾大不掉,曾国藩至今仍是侍郎身份,连署理巡抚都没捞到,湘军发展空间受限。南北大营为皇上手中王牌,尤其和春所统江南大营,规模大,粮饷足,乃收取金陵当然主力。”福济说到此处,停顿片刻,继续道,“少荃与和春合作过,他对你还算欣赏,若有心去他那里,为师可向他举荐你。”
其实李鸿章早动过投奔和春的想法,后听五弟说南北大营兵多粮足,却纪律松弛,军心涣散,才打消了此念。照福济所言,翁同书没格局,曾国藩前景不明朗,还真只有和春江南大营可去。李鸿章正在沉吟,福济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道:“这是为师写给和春的亲笔函,专门推荐你的。你安顿妥母亲妻女,就去投和春,他定会给你安排适合位置。”
接过信函,望着福济车驾渐行渐远,李鸿章才扬鞭策马,朝磨店驰去。半道忽又勒住马首,转向东北。李鸿章准备先会会翁同书,不是找他谋职,不过想把安徽分府图交给他,希望他借此还庐州乃至整个皖省以安宁。
一口气跑出三十多里,李鸿章又犹豫起来。两次拜访翁心存的情形回到脑袋里,真担心翁同书跟其父一样,没把你这无职无权的在野官员放在眼里。比起当年,如今翁家越发炙手可热,要大学士有大学士,要巡抚有巡抚,要状元有状元,连痒生出身的老二翁同爵也做上盐运使,满门都是牛人,此时去见翁同书,不是热脸往冷屁股上贴么?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身边奔过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转瞬消失于前路尽头。凭经验,李鸿章知是加急驿马,大概军情紧迫,到什么地方去报信。
踌躇半天,天色暗下来。干脆找个地方歇脚,待睡上一晚,冷静想想,再作决定不迟。天亮醒来,重又变得信心满满,继续往东北方向奔去。跑出十多里,又有快马追上来,再超越过去。李鸿章觉得不对劲,经过一处驿站时,下马打听,才知陈玉成从天而降,调动数万太平军,将庐州团团围住,城里守军招架不住,连派快马,去定远求翁同书速发救兵。
军情如火,自然不是去给翁同书献图的时候,李鸿章转掉马头,往回急驰。到得庐州城外,发现城池已失。记得咸丰五年冬,在和春和福济指挥下,李鸿章诸将踏着战友尸体,舍命攻下庐州,不想一夜间复又失陷。太平军人多嘴多,要吃要喝,城里供给不足,会不会下乡扫**呢?想到这里,李鸿章鞭打黄膘马,赶紧往磨店飞奔。
不幸的是,磨店已非往昔磨店,百孔千疮,惨不忍睹,再无一处齐整院落,一间完好房屋。李家老宅冒着青烟,大火刚息不久,上院下房被烧得黑糊糊的,不成体统。残存房子一片乱糟糟,碗朝天,盆朝地,柜子床架东倒西歪,桌椅板凳横七竖八,能穿能戴能盖能用的都被掠得精光。火没进仓房,可里面空空如也,颗粒不剩。至于栏里的牛羊猪,圈里的鸡鸭鹅,园里的瓜果薯,早被劫掠一空,啥都不见。李鸿章悲伤之至,蹲到地上,双手抱住脑袋,想哭无泪,欲嚎无声。自己怎么也有朝廷三品官衔,卫国国破,保家家亡,家人不知所终,未知死活,还有何脸面苟且偷生,存活于世!还不如跳进宅前塘里淹死,一了百了。
又想起现任巡抚翁同书,赴任途中知道庐州危急,竟贪生怕死,龟缩于定远城里,迟迟不肯西进。若他能及时到任,调动各方兵力,组织城防,庐州也不至于轻易落入敌手,害得城乡百姓遭殃罹难,妻离子散,无家可归。
正愤愤然,院外有人进来,喊了声二哥。李鸿章回头,惊喜道:“原来是六弟。母亲大人呢?家里人没事吧?”李昭庆说:“有几位哥哥保护,母亲和一家大小已躲入屋后密林,二嫂和侄女也安然无恙。估计二哥会回磨店,大哥派我回来守候,好跟家里人一起外逃。”
去往密林的路上,李昭庆又告诉李鸿章,庐州城破后,长毛到处烧杀抢掠,周边乡镇无一幸免。还专门来扫**磨店,李鹤章带勇阻击,毕竟寡不敌众,败下阵来。长毛本就是冲着李家兄弟来的,进村后直奔李家老宅,一番洗劫,还不解恨,又放上一把大火。还想去掘李家老坟,只因军令传至,才匆匆离走。
走进密林,人已不见。好在李瀚章留了字条在事先约好的石罅里,取出一瞧,得知一家人择小路望北绕行,欲去周公山张树声处避难。张家圩人多势众,不易攻破,尚可容身。
快马加鞭,很快追上一家人。稍作休整,继续上路,两天后到达周公山。张树声兄弟摆上热饭热菜,盛情款待。又腾出上房,将老老少少安顿下来。连日逃难奔波,终于有个临时栖身歇脚之所,全家人都松下一口气。
好在湘军乘九江之胜,水陆并进,扑入皖省,太平军守城固寨要紧,没再下乡扫**,周公山暂可偏安一时。只是寄居他乡,短期可以将就,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兄弟们就拢来商量,该何去何从。回磨店吧,家破园毁,要住没住,要吃没吃,又已被太平军惦记上,只要庐州没光复,别作此打算。投奔其他地方,整个江南已没几寸净土,也无处可投。
商量来商量去,商量不出名堂,兄弟几个愁眉苦脸,一筹莫展。李鸿章回首当年,放着好好的京官不做,毅然南下回籍,就是想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岂料转战六年,出生入死,仗没少打,罪没少受,功业未竟不说,竟然连老家祖宅都保不住,一家大小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堂堂七尺男儿,如此不中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倒是张氏兄弟一如既往,热情有加,张家有吃,不让李家饿着,张家有穿,不叫李家冻着。还经常探望李母,问寒嘘暖,胜似亲生儿子。有空就与李家兄弟喝酒品茶,纵论天下局势,谋划日后出路。
这日讨论正热闹,湘军信使来到,有函交李瀚章。莫非曾老师已经出山,发函召你回营?李瀚章接函一瞧,原来太平军西进攻皖时,又南下犯浙,皇上谕令曾国藩出办军务。此次曾国藩再不敢向皇上讨要督抚职位,拍拍屁股就离开湘乡,出长沙,过岳州,抵达武昌。一路函召旧部归营,准备大干一场。李瀚章自在征召之列,仍回南昌出任粮台。
大哥能重新出山,李鸿章真心替他高兴。李瀚章问:“二弟有何打算?”李鸿章说:“还没想好。”李瀚章说:“干脆跟我去江西吧,老师会给你机会的。”李鸿章道:“别说老师没召,就是有召,这个时候我也不会应召。”李瀚章说:“这又是为何?”李鸿章道:“如今湘军阵营兵多将广,文武齐全,新近又连战连捷,二弟此时前去,难免有攀附之嫌,让人小瞧。”
从小一起长大,李瀚章比谁都更了解二弟,知他心性天高,轻易不会低头,也就不勉强,沉吟道:“不上江西,和大人那里也行,他深受皇上倚重,又处于战争前沿阵地,攻克金陵,指日可待。不像老师转战长江中游,再有能耐,也不一定够得着洪逆,收取首攻。”
这是目前可预见的局面,不过战场瞬息万变,没人先知先觉,看得到还没发生的事情,只能走着瞧。李瀚章又道:“我已想好,带着母亲和各位兄弟共赴江西。老师让我筹粮办饷,我和将士有吃,不会让一家人饿着。二弟留守皖省也行,看看各方趋势,再行定夺。”
两天后李瀚章带上一家老小包括几位弟弟,踏上赴赣路途。李鸿章与妻女留下没待几天,也受刘铭传盛邀,去了大潜山。逗留旬日,周氏兄弟来请,又到紫蓬山住了个把月。忽传翁同书打了几个小胜仗,连下滁州和来安,李鸿章为之一振,带着妻女,离开合肥,往定远奔去。他还是想见见翁同书,呈上安徽分府图,助他多灭太平军,早日配合湘军光复全省。
到得定远城外,又迟疑起来,担心翁同书眼睛长在额头上,自己不受待见。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李鸿章不愿自讨没趣。徘徊复徘徊,忽记起吴棠在盱眙老家自办民团,也许与翁同书有些接触,何不先去会会他,让他引荐引荐?于是绕过定远城,继续北行。
天黑前途经一个镇子,竟然又是明光镇。人有恋旧天性,李鸿章带领家人走进以前住过的伙铺,熟主熟客,倒也亲切。热饭热菜填满肚皮,又安顿好妻女,躺到**,正要入睡,忽想起在此邂逅赵家情景,一时倦意全消,心潮翻滚起来。一别三四年,赵家今在何处?小莲姑娘是否已出阁婚配?掐指算算,小莲已过二十,再不出嫁,已是老姑娘了。
想着小莲也许已为人妇,旧情难续,李鸿章满心怅惘,更加难以成眠。由两人短暂相聚,联想败走此地时的凄惨,再到如今漂泊如萍,狼狈不堪,李鸿章越发沮丧,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干脆披衣下床,来到外间,推开窗户,让夜风吹吹昏沉的脑袋。
秋已深,窗外夜色茫茫,冷霜沉沉。一阵寒意袭来,李鸿章打个冷战,双手紧紧抱住双肩。回想前次败走此地所作七言诗,忍不住步其旧韵,悲声吟道:“浮生萍梗泛江湖,望断乡园天一隅;心欲奋飞随塞雁,力难反哺恋慈乌;河山破碎新军纪,书剑飘零旧酒徒;国难未除家未复,此身虽去也踟躇。”
吟毕,又低首哀叹一回,才歪在椅上,蒙眬睡去。早上醒来,诗句还留在脑袋里,挥之不去。一时手痒,磨墨拈笔,随手写到壁上。还不过瘾,再把旧作书到一旁:巢湖看尽又洪湖,乐土东南此一隅;我是无家失群雁,谁能有屋稳栖乌;袖携淮河新诗卷,归防烟波旧酒徒;遍地槁苗待霖雨,闲云欲出又踟躇。
当时巢洪两湖一带还掌握在清军手里,如今几乎全部沦陷,几年南征北讨战果尽付东流,算白白折腾了一番。旧恨再添新仇,叫李鸿章情何以堪?他心冷如冰,泪水盈满双眼,壁上诗作模糊一片。抹一把泪眼,扔掉笔管,又面壁沉吟半晌,出门下楼,步出伙铺。
连年战乱,镇上越发萧条,昔日买卖双旺的繁荣景象早已不复存在,只偶尔几个流动商贩,挑着浅浅货担,踩着落寞身影,无力地叫卖着,一声长,一声短,在街巷上空回**着。一位白须稀疏的老头坐在街角打盹,身前摆个小摊,摊上有纸有笔。还支着一只牌子,上书“测字”俩大字,旁边写着两句话:灵不灵当场验试,准不准过后便知。笔迹还算洒脱,李鸿章忍不住多瞧了一眼,觉得颇有王羲之遗风。
汉字乃华夏文明之根,炎黄子孙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识字与不识字,都对文字存有天然的亲近感和崇敬之情。有种常见的现象,就是偏僻乡野普通村夫,书也许没读几句,却写得一笔极漂亮的字,逢年过节,或谁家婚丧喜庆,只要用得着,都会露上一小手,把大字小楷写得像模像样。能制作和猜测字谜者也大有人在,闲暇之时,你出谜面,我猜谜底,其乐无穷。若练达人情,洞明世事,还长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干脆就像眼前这位白须老头一样,到集镇上摆个摊子,给人测起字来,顺便赚点小钱,补贴家用。
也许身前的阳光被突然遮住,迷糊中白须老头感觉出什么,头往前一栽,兀地醒过来。睁开望皮,抬头一望,见一个高俊英武的大汉伫立前面,目光如炷,气宇轩昂,觉得不是俗辈,开言道:“大人要测字么?”
“随便瞧瞧。”李鸿章靠读书作文,考取功名,步入仕途,比常人对文字感情自然更深一层。可他觉得文字是无声之语,属于表达工具,与人之命运没直接关联,人生成败取决于自己的努力和机遇,用字测人过去和未来,好像并不怎么靠谱。
见李鸿章没有测字意思,抬步准备走开,白须老头也不急,只是悠悠抛过一句:“大人既至摊前,说明咱俩有缘,干吗匆匆离去呢?看得出来,大人不是凡夫俗子,给你测字,老朽分文不取。”李鸿章收回脚步道:“测字不要钱,摊子不白摆了?”白须老头笑道:“白摆就白摆,只要能助大人拾回信心,重振国运,造福生民,老朽觉得值。”
一个偏僻乡野的测字先生,出口就是国运和生民,倒让李鸿章觉得稀奇,说:“字还没报出,老先生怎知我需拾回信心?”白须老头呵呵笑道:“你额头暗淡,眉宇不开,双眼缺乏神采和灵光,一瞧便知流年不顺啊。”
李鸿章心头微微一颤,迟疑片刻,躬身蹲到摊前,说:“倒要向老先生讨教讨教,晚生到底不顺在哪里?”白须老头指着摊前纸笔说:“写个字吧。”李鸿章玩笑道:“晚生不会写字。”白须老头说:“别诳老朽,一瞧就知你是知书达理的才子,焉有不会写字之理?”
才不才子,莫非也是瞧得出来的?李鸿章觉得有意思,说:“写什么字好呢?”白须老头说:“爱写什么就写什么,只要是你本人所写就行。”
李鸿章拿过笔,信手在摊前的毛边纸上写了个“羊”字。
说信手也非完全如此。李鸿章属羊,也许潜意识里想测测羊命如何。白须老头眯着双眼盯住羊字,半晌才说:“羊入圈,困厄无路。羊撞木,头破血流。羊逢示,只能充当祭祀之牺牲。大人运程不佳,都怪没跟对贵人啊。”
与老头素昧平生,怎知你没跟对贵人?李鸿章惊讶不已。只听白须老头继续道:“羊得跟着头羊走,跟错头羊,自然难有出头之日。”李鸿章越发觉得神奇,说:“还请老先生明示。”白须老头缓缓道:“你这只羊不止跟过一只头羊,至少是三只以上吧。也就是说,你三位上司姓名里面,一位以‘口’字为首,一位以‘木’字打头,一位以‘示’字在先。”
这不就指的吕贤基、李嘉端和福济吗?难怪跟着他们,自己一直无所作为。惊疑之余,李鸿章望着白须老头的薄嘴皮,问道:“以后呢,羊该何去何从?”
白须老头嘴巴紧闭,双眼微合,不肯再出声。李鸿章知其用意,从身上掏出一把碎银,放到摊位前。老头听得响动,启开眼帘,不动声色瞥了瞥泛光的银子,不慌不忙道:“送你八个字:上善若水,草木皆兵。”
“上善若水,草木皆兵。”李鸿章沉吟着,“老先生可否明示,八字喻义什么?”白须老头几分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总有应验时日。”脑袋一歪,又打起盹来。李鸿章意犹未尽,又不好再多问,缓缓站起身来,提腿朝前走去。走出数步,回头瞧瞧,白须老头还在打盹,只是摊前银子已经不见,早被他收入囊中。
太阳越来越高,李鸿章转入另一条偏巷,朝住地走去。快到伙铺门口时,迎面走过来一胖一瘦两个人。李鸿章也不在意,只顾信步走路。就在双方快驳身而过时,瘦子对胖人说:“大人快瞧,这不是李翰林吗?”
闻声,李鸿章扭头一瞧,不禁笑将起来。这胖瘦两人不是别人,就是吴棠及其仆从。意外见到李鸿章,吴棠很兴奋,握住他双手道:“陡然碰面,还以为眼花错认了人,不想真是翰林大人。”李鸿章道:“吴大人不是盱眙人吗,怎么到了明光镇?”吴棠笑道:“明光镇隶属盱眙,敝舍离镇不远,赶早来镇上办事,竟与翰林大人不期而遇,真是有缘。”李鸿章道:“本欲去盱眙城里拜访吴大人,不想您回了家,若非在此巧遇,鸿章岂不要赴空?”吴棠道:“前一阵子翁大人攻打滁州和来凤,召我带勇助阵,战斗结束后,顺便回趟乡下老家,办几件私事,过几天再回盱眙。翰林大人找我,有何贵干?”
“鸿章就落脚于镇上伙铺,吴大人可否过去一坐,再慢慢叙谈?”李鸿章往前面不远处指指。吴棠说:“咱先去后街与老表见个面,回头再来看望翰林大人如何?”
不到小半天,吴棠打转来到伙铺,走进李鸿章房间。闲话两句,李鸿章取过床头行囊,打开来,拿出皖省分府图,让吴棠过目。一边说:“欲献图给翁巡抚,又怕他不愿理睬鸿章,故找吴大人,烦请您给予引荐。”
吴棠凑近分府图一瞧,说:“这么好的东西,翁大人求之不得,能不理睬您吗?”李鸿章道:“翁家炙手可热,不一定瞧得起咱这败军之将,落魄之人。只是觉得皖图具体详细,才动了献图之念,也许能助翁巡抚抵御长毛,维护皖省局面。若人家看不上眼,也断不会逼其非接收不可。”吴棠想想道:“寒舍此去不过数里之遥,翰林大人若不嫌弃,先去住上几天,待吴棠处理完家事,再陪您去见翁大人可否?”
李鸿章自无话说,带着妻女,随吴棠出镇,朝乡下走去。到吴家住下,拜望过吴母和家人,李鸿章联想自家母亲和兄弟,不知是否安好,忙给大哥去信,遥寄深情,通报行踪。
俟吴棠忙得差不多,两人南奔定远,进了抚衙。看在吴棠助战有功份上,翁同书放下手头公务,接见两位。对李鸿章也赞不绝口:“少荃可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提起你那豪气干云的佳句: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官场中人谁不竖拇指称赞?”
原来翁同书不难接触啊,至少比他老爹好打交道得多。李鸿章顾忌顿消,说:“抚台大人谬赞,鸿章不过会几句顺口溜,哪有翁家父子大才?翁家要帝师有帝师,要状元有状元,翁大人又主政安徽,可谓文可治国,武足安邦。”
双方相互恭维几句,李鸿章正要掏出皖省分府图,忽又觉得翁同书话里别有意味。他老拿你的文才说事,莫非暗讽你仅会舞文弄墨,寻章摘句,真需治国平天下的时候,其实啥能耐都没有?李鸿章决定缓缓再说,看看翁同书真实态度如何。
聊上一阵子,午饭时间到,翁同书让人摆上酒席,款待两位。几杯下肚,翁同书舌头变得越发灵活:“少荃回皖好几年了吧?”李鸿章道:“已经六年。”翁同书说:“六年可不短喔,老夫没记错的话,你是跟着吕贤基南归安徽的,接着北上去周天爵处转一小圈,南行进入李嘉端幕府,后李嘉端罢官离职,又到了福济门下。”
看来翁同书还比较在意你,李鸿章几分感激,道:“谢谢翁大人关怀,对鸿章行踪了然于心。”翁同书说:“可惜少荃事奉过的几位主子,运气都不佳,死的死,贬的贬,没一个有好结局。这几位仁兄,老夫都有过交往,要德有德,要能有能,怎么少荃一跟上他们,就成为倒霉蛋,竟落得如此下场?连带少荃也没着没落,四处奔波,无所适从。”
这话听去怎么有些阴阳怪气?好像吕周李福几位落败,都是俺李鸿章一手造成的。李鸿章觉得不是滋味,暗忖翁同书莫非怕你赖着不走,给他带来霉运,故意拿吕贤基他们说事,断掉你非分之想?李鸿章不出声道,你这不是狗眼看人低么?不说你翁同书入皖以来仅打胜两场小仗,别无建树,就算你本事再大,是光复安徽攻克金陵之不二人选,咱也不稀罕,不会缠着你,沾你风光,占你好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接任皖省巡抚,迟迟不肯到位,致使庐州失守,百姓遭殃,咱都不嫌不弃,跑来会你,无非见生灵涂炭,欲献图助你配合湘军,早日赶走长毛,让皖省百姓过上安稳日子。既然你小肚鸡肠,不识好歹,咱也只能见好就收,留着分府图,日后碰着真正用得着它的人再出手。
吴棠也听出翁同书话里别样意味,酒后走出巡抚衙门,便愤愤不平道:“早知姓翁的这副德性,咱们也不白跑这趟定远。”李鸿章道:“开始我还以为他强于其老子翁心存,不想都是一丘之貉。”吴棠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父亲刻薄尖酸,儿子还能厚道仁慈到哪里去?不过翰林大人也别灰心,分府图奇货可居,自然不愁没机会出手。您先在咱家休整一段,再到江南大营去跑一趟,献图给和大人,他日派兵进攻安徽时用得上。”
李鸿章不想再提分府图,一路上闷闷不乐,不吱一声。回到吴家,滞留一段时间,吴棠要赴盱眙练勇,李鸿章依然没想好该去哪儿,心里空落落的,好不凄惶悲凉。吴棠心生同情,道:“翰林大人暂无去处,就安心在敝处待着,没有山珍海味,粗茶淡饭还能保障。”
以为吴棠正话反说,要赶自己走,李鸿章觉得颜面尽失,却还要充硬汉,说:“吴大人回盱眙练勇要紧,咱明天就走,返庐州会三山圩主去。”吴棠知道被李鸿章误会,忙道:“翰林大人怕我不在家,没人说话,我不去盱眙就是。反正盱眙团勇练不练,无关乎安徽大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家陪同翰林大人,可沾沾您的灵气和才情,或许能有所长进。”
吴棠不仅仅说说而已,还真留在家里,哪里不去,天天陪李鸿章喝酒品茶,读书下棋。李鸿章甚是过意不去,下定决心,打算就近到和春那里去碰碰运气。
还没动身,村外快马飞驰而来,直奔吴家,说是周公山有函送达,请李鸿章亲收。莫非三山圩主知你无处可投,劝你回去带勇?李鸿章自忖着,接过函套,拆开一看,想不到竟是张树声所转和春书信。难道是和大人知你漂泊不定,报国无门,特意致函,请你去江南大营当差?李鸿章心里嗵嗵直跳,如饥似渴看起信来。
原来福济离皖后,得知庐州城破,李鸿章宁肯东躲西藏,也不愿带上他的推荐信投奔江南大营,干脆直接给和春去函,说李鸿章人才难得,江南大营又正在用人之际,有现成人才不用太可惜。尤其和大人身负皇上重托,没李鸿章这样大才辅佐,又如何清剿长毛,攻克金陵?和春见函,觉得福济言之有理,当即给李鸿章写信,辗转送至周公山。可惜晚到一步,李鸿章已携妻带女,惶然离去。张树声知道和春此信重要,不敢埋没,经多方打探,才知李鸿章到了明光镇,赶紧安排快马,追至吴家。
信里和春还转述了福济对李鸿章的高度评价,接着说皇上英明,不惜一切代价,重建南北大营,如今江南大营兵精粮足,正一天天发展壮大,唯独缺少出谋划策之高参和冲锋陷阵之良将,李鸿章文武双全,正好大有用场,请他收到信函后,务必早日出发,赶往江南大营任职,充分发挥自己聪明才智,灭寇安邦,报效国家。
这不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么?看罢信函,李鸿章眉飞色舞,满脸得意,久萦心头的沮丧一扫而光。和春和春,和暖的春天就要到来,李鸿章没有理由不激动兴奋。
又想起定远之行,被翁同书小瞧,忍不住用鼻子哼了哼。此公无容人之肚量,识人之眼光,才看扁你李鸿章,也不自我反省反省,比起钦差大臣江南大营统帅和春来,你一个小小巡抚啥都不是,还担心人家缠着你,给你带去霉运,真正可笑之极。
不过话说回来,也正是碰过翁同书软钉子,李鸿章才越发觉得和春此函之弥足珍贵。不是么,国破家亡,骨肉分离,再这么浪**下去,也不是句话,该出山还得出山,不能辜负满腔报国志。更何况江南大营潭大水深,正是英雄斩波劈浪之处。
吴棠也替李鸿章高兴,说:“和大人身为满员,又是钦差大臣,手握十万雄兵,还能这么器重翰林大人,求贤若渴,足见您在他心目中位置有多重要。您俩共过事,知根知底,惺惺相惜,跟和大人干绝对没亏吃。且翰林大人已有三品按察使衔,干得和大人满意了,给皇上递份折子,为您保个实缺,甚至弄身巡抚服穿穿,不在话下。”
此言倒也不虚,李鸿章深以为然,颇为受用。吴棠又玩笑道:“苟富贵,勿相忘,哪天翰林大人上到高位,别不记得盱眙乡下还有个吴棠,正等您伸出贵手,拉扯一把哦。”李鸿章笑道:“吴大人背靠大树,哪用得着鸿章拉扯?”吴棠说:“翰林大人笑话吴棠是吧?大树在哪儿,咱怎么打着灯笼,也没找到呢?”
李鸿章往北指指,道:“您的大树不在紫禁城吗?”吴棠道:“紫禁城何人?”李鸿章道:“还有何人?惠征大女儿叶赫那拉氏呗,记不得啦?你好像给她留下过名刺,据说至今还珍藏在她妆奁内呢。”吴棠故作高深道:“都是江湖传说,没影儿的事。”
“传说往往最接近真相。”李鸿章笑道,“吴大人比我更清楚,咸丰初年叶赫那拉氏受诏入宫,凭其非凡美貌和过人才智,崭露头角,谋得贵人身份,人称兰贵人。不久做上懿嫔,产下皇子载淳,升为懿妃。如今已做上懿贵妃,地位仅次于钮祜禄氏皇后,可谓后宫二号人物。钮祜禄氏和其他妃嫔都没儿子,载淳作为储君不二人选,日后登基上位,懿贵妃就是皇太后。想想看,哪天皇太后梳妆时,打看妆奁,看到吴大人名刺,还能不给奁中人厚报么?”
说着两人哈哈大笑起来。事不宜迟,李鸿章开始忙着打点行装,准备改日出发,驰赴江南大营。吴棠不舍,又留李鸿章多待了两天。第三天才摆上酒席,为客人饯行。推杯换盏之际,门人来报,说又有信函递到,收信人还是李鸿章。
这次是大哥李瀚章的信件。拆开信套,里面有两封信,一为大哥本人所寄,一为五弟凤章所书。大哥信中说,曾国藩已至江西建昌,正调兵遣将,连打胜仗,湘军来势越显强劲。尤其李续宾和曾国华所带七千湘乡子弟兵,离赣入皖,所向披靡,连下潜山、太湖、桐城、舒城,打得太平军找不着北。还说曾国藩多次在信中问及得意门生李少荃,如果还记得他这个老师,又愿与湘军为伍,就到建昌去找他,粗茶淡饭还招待得起。
五弟信中则说,自随大哥离开周公山,抵达长江边后,不再西上江西,而是顺江东下,在苏浙一带跑了趟生意。还赴江南大营做过几笔买卖,每次都见大营内外闹闹哄哄,一片混乱,根本不像军营,倒像个大集镇,毫无王者之师气象。尤其那些白白胖胖的绿营,说兵不像兵,说民不像民,吃喝嫖赌内行,上阵打仗只怕靠不住。
大哥意图再明显不过,将两封信放入一个信套寄来,就是要李鸿章自己比较权衡,到底是倾向湘军,去投曾国藩,还是看好江南大营,去奔和春。
一心向往江南大营的李鸿章又犹豫起来,一时陷入两难境地,不知在曾和两者之间选择谁更好。两相比较,湘军整体素质不错,可人数有限,不及江南大营清兵一半。欲收复金陵,离不开围城打援战略,说白了就是人海战术,目前看湘军力量,还不足以担此大任,非得依靠南北大营不可。清湘两军优劣还放在一旁,主要是两军主帅对李鸿章的态度,一个亲笔来函征召,一个仅在大哥信中一笔带过,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见李鸿章盯着手里信函发呆,吴棠笑道:“家书抵万金啊。令堂可好?”
对于吴棠来说,李鸿章何去何从,已无秘密可言,也就将信塞到他手里,让他自己看。吴棠先阅李瀚章的信,边阅边忍不住叫好道:“早听说湘乡李续宾大名,咸丰三年就随曾国藩赴衡阳练勇,后辅佐同乡将领罗泽南,带领湘乡子弟兵,打过不少胜仗。罗泽南不幸战死,李续宾代统其兵,攻武昌,下九江,功勋卓著,加巡抚衔。入皖以来,又在曾家老六曾国华配合下,以少胜多,连战连胜,整得长毛没了脾气。”
论到曾国华,吴棠更是津津乐道:“咸丰五年石达开横扫江西,湘军出师不利,屡战屡败,曾国藩帅船都被长毛缴获,颜面扫地,只想以死殉国。一时江楚道闭,数月间家问闻报不通,曾国华得不到兄长消息,只身一人跑到武昌,从胡林翼手里讨得五千兵马,往江西杀奔而来。没人想得到,从未上过战场的曾国华竟领兵连下咸宁、蒲圻、崇阳等六县,吓得石达开心惊肉跳,赶紧分兵迎击,才让曾国藩躲过一劫。事后曾国藩还心有余悸,幸亏这个同胞弟弟及时出手,给了自己生还之机,否则不知死过几回了。也是因祸得福,自己败给石达开,却让六弟军事天才得到充分展现,曾国藩觉得败有所值,盘算着建支曾家军,交给曾国华和九弟曾国荃统带,日后曾家要帅有帅,要将有将,岂不天下无敌?当然目前条件还不成熟,还得继续强化湘军阵营,于是让曾国荃组建吉字营,掌控江西战场,再把曾国华安排到李续宾军中襄办军务,共领八千湘乡子弟兵出击皖省。两支队伍果然不负众望,连战得胜,大长湘军威风,大灭长毛志气。”
赞赏着曾家两个弟弟,吴棠看完李瀚章信函,又拿过李凤章书信读起来。见李凤章对江南大营颇有微词,吴棠默然无语,不置可否。李鸿章偏偏想听听吴棠意见,盯着他道:“五弟所言应该不假吧?”吴棠这才道:“信上说得没错,江南大营督管确有问题,不够严整,有些混乱。不过比起向荣时期已大有长进,相信在和大人努力下,战力会越来越强。”
李鸿章道:“吴大人是说,当年向荣所领江南大营还要差劲?”吴棠说:“我领略过向帅所统江南大营,也见识过如今和帅江南大营,孰优孰劣,还看得出来。”李鸿章叹道:“怪不得向荣败得这么惨。”吴棠道:“也不能全怪向荣。师久必疲,向荣江南大营在金陵城外一扎四五年,无论将帅还是士兵,早成老油条,谁来统带都不可能一直保持锐气。和大人重建江南大营时间不长,若趁师未疲,兵未沓,赶紧出击金陵,创建奇功也不是没有可能。”
听吴棠口气,还是倾向于和春一边。李鸿章问:“莫非吴大人觉得,江南大营有可能与江北大营联手,攻克金陵,拿下洪贼?”吴棠道:“皇上不惜血本,重建南北大营,正是此意。”李鸿章说:“万一南北大营不争气,辜负圣恩呢?”
“南北大营不行,不还有湘军吗?”吴棠分析道,“不过目前来看,湘军还无此能耐,至少力量太单薄,不足以合围金陵。即使湘军有此能耐,皇上也不会任其顺江东下,去跟南北大营争功。南北大营为清廷正规军,皇上怎会胳膊肘子往外拐,向着湘军是不是?湘军是曾国藩私人带出来的,不加以限制,后果如何,谁也说不准啊。”李鸿章道:“吴大人是说投奔湘军,前途渺茫,不如去投和大人?”吴棠道:“依我浅见,求远不如就近啊。”
李鸿章低头看着手里酒盅,半晌无声。人到十字路口,可东可西,却不知哪条路走得通,行得远,选择自然越发显得困难。吴棠也不逼李鸿章,道:“再好好琢磨琢磨吧,别急于成行,免得日后后悔来不及。”
饯行酒都已喝过,李鸿章不好意思赖着不走,还是放下杯子,带着妻女上了路。吴棠苦留不住,只好送客出村。到得村口,该分手了,吴棠又关切道:“去向如何,翰林大人想清楚没?”李鸿章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吴棠拱拱手:“翰林大人和弟媳侄女一路走好!”
李鸿章谢过,转身上马,护着妻女车子,朝村外行去。山重水复,来到明光镇外,两条路呈现于前,路旁石碑标示,左去金陵,右走庐州。李鸿章勒住马首,一时无法抉择。踌躇半晌,打算还是到镇上逗留一晚,改天再做决定。
还是原来的伙铺和主人。住下后,李鸿章就开始琢磨,明天该走哪个方向。琢磨来琢磨去,直到更深人静,依然没琢磨出名堂。忽想起好久没摸笔杆,反正也睡不着,何不起床练练字,缓解一下心头焦虑?
起床掌灯,研好墨,铺上纸,握笔于手,一时竟不知写些啥为好。做首诗写上,没思路。写几句古人诗文,脑袋里一片空白。原来老想着湘军和江南大营,意念根本不在纸笔上。看来写字简单心静难,心不静,也无从下笔。
沉吟许久,才运笔于纸,无意间写下几个大字。是两个人的名字,一为和春,一为曾国藩。写得笔酣墨饱,丰沛圆润,几乎占去整张黄纸。盯着纸上两人名字,出了半天神,李鸿章若有所思地笑笑,放下笔,来到窗边,去看秋月。
秋夜风高,云卷云舒。秋月在薄云里缓缓穿行,时隐时现,几分神秘。不大一会儿,风流云散,月色如镜,深邃天空变得水洗过一般,万里澄澈。李鸿章忽觉神清气爽,心情顿时大好。回身去瞧桌面,夜风拂过,撩动黄纸,一角翻卷过来,正好盖住其他几个字,唯余“藩”字卓然独在,显得格外醒目。
李鸿章脑袋里顿时浮起白须老头说的八个字:上善若水,草木皆兵。看这“藩”字,不是既有水,又有草么?你是羊命,羊离不开两样东西,一是水,二是草。原来八字玄机正在这里,只有走进曾国藩湘军阵营,你这只羊才有草吃,有水喝。且水亦可灌田,草能肥田,水足田肥,稻丰米香,真真切切的丰收在望盛景啊!
李鸿章没再犹豫,携妻领女,离开明光镇,兴冲冲望西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