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济不只口里说说,当即拟成折稿,交李鸿章润色,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福济也系两榜出身,属八旗纨绔子弟里少见才子,文笔了得,李鸿章自然不敢画蛇添足,赶紧交邮发出。福济还觉不够,又给体仁阁大学士祁隽藻去函,盛赞李鸿章,说他足智多谋,胆大心细,文武双全,若出面组建新军,练成虎狼之师,上呼浩**湘军,下应南北两大营,如此三管齐下,消灭太平军,也就指日可待。函末恳请祁隽藻,凭两代(道光与咸丰)帝师威望,说服皇上,恩准李鸿章就地编练淮军,稳定安徽,进窥金陵。
曾国藩创建湘军,祁隽藻横竖看不顺眼,没少在学生咸丰面前说烂话,而今又冒出个李鸿章,见样学样,也想编练什么淮军,不岂有此理么?祁隽藻气得白胡子直抖,几下撕碎福济信函,手执拐杖,颤颤巍巍走进宫中,嚷着要见皇上。咸丰正拿着福济奏折,在养心殿召对军机大臣肃顺,商议江南战事。两人都觉得,安徽力量单薄,若依福济所奏,让李鸿章编练淮军,不仅能制约陈玉成和李秀成,且西可与湘军联手,夹击石达开西征军,北可阻来无影去无踪的鲁豫捻军,南北两大营心无旁骛,正好全力围攻金陵,捉拿洪秀全。
商量得差不多,咸丰正要张嘴,嘱肃顺拟旨,准福济所奏,祁隽藻走进殿里,用拐杖狠狠杵着地面,大声咒起福济来。换其他大臣,敢到养心殿来撒野,咸丰早不客气,轰将出去,棍棒侍候,杖个死去活来。祁隽藻毕竟是先皇和自己师傅,咸丰不好发作,先赐座,再耐住性子道:“福济远在安徽,怎么惹恼师傅,动这么大肝火?”祁隽藻道:“福济糊涂,喝多李鸿章迷魂汤,竟受其蛊惑,奏创什么淮军。前有曾国藩,不知轻重,练成湘军,违背祖制,出省作战,横行鄂赣诸省,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今再冒支淮军出来,与湘军上下勾结,狼狈为奸,控制湖广和两江重地,日后皇上拿什么收服他们?”
咸丰只想稳定安徽,让南北大营早破金陵,哪想过淮军建成,会与湘军合谋,对大清江山构成威胁?一时语塞,不知说啥为好。倒是肃顺虽系满员,对曾国藩颇为信任,最看不惯祁隽藻身为汉大臣,一闻汉人带兵,仿佛天会塌下来,大惊小怪,无事生非。当即反诘道:“祁师傅怎么知道淮军建成,定会与湘军联手作乱?也不想想长毛猖獗,捻匪肆虐,没有善战兵力,拿什么光复江南,还百姓清平世界?”祁隽藻道:“捻匪不过散兵游勇,有何可惧?长毛声势浩大,亦属乌合之众,不足为虑。且洪秀全落魄秀才,趁乱起事,席卷江南,其实胸无大志,假以时日,用不着朝廷动手,他们便会自相残杀,自取灭亡。反观曾国藩和李鸿章,又是何等人物?饱读诗书,足智多谋,一手握笔,一手提枪,一旦慢慢坐大,不比村夫野民洪秀全更难对付?何况李鸿章还是曾国藩关门弟子,师傅已成大势,弟子随后捣鼓出支淮军,渐成气候,两强联手,先灭洪秀全,继乘胜势北犯清廷,谁能阻挡得了!”
说得咸丰龙颜铁青,心说祁师傅言过其实,曾李该不会像他说的那么坏,可世间事也难说,万一被祁师傅说中,曾李居心不良,岂不是养虎为患,自掘坟墓?
祁隽藻也不啰嗦,说完该说的,告辞出殿。生怕咸丰经不起肃顺等人怂恿,一时头脑发热,惹出大麻烦,又发动门生故吏,即遍布朝中的言官御史,参劾李鸿章。不参他企图组建淮军,犯上作乱,毕竟没影子的事,不会有人相信,只参他贪图权柄,醉心功名,正值丁忧期间,父亲尸骨未寒,便出山为官,乱纲常,坏礼制,害莫大焉。
咸丰没想到,福济奏请李鸿章组建淮军,会惹得群臣激愤,满堂蛤蟆叫。反正南北大营已重建就绪,江南还没到山穷水尽地步,只好取消编练淮军之议。至于李鸿章违制一事,本系朝廷夺情出山,咸丰不便追究,按下言官劾折,不予理睬。
言官们正在兴头上,不愿轻易放过李鸿章,又搬出翰林变绿林之说,纷纷上折,劾他黉门出身,天子门生,不事考经注典,求义索理,竟然不务正业,投笔从戎,杀人如麻,茹毛饮血,实在有辱斯文,早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言官职责就是风闻言事,怎么说都有理,没人睹得住他们嘴巴,只是时逢乱世,咸丰需要的不是佛,是带兵打仗武将,以保卫江山,维护皇权,也就置言官非议于不顾,没以翰林变绿林为借口,治李鸿章的罪。
福济要的正是祁隽藻的舌头和言官的笔头,如今目的已然达到,赶紧把李鸿章叫进签押房,故作惋惜道:“为师只想少荃早创淮军,早灭长毛,不想祁隽藻为老不尊,从中捣蛋,皇上不好得罪师傅,没敢同意本抚所奏。言官们也吃饱撑得难受,纷纷跟着起哄,信口雌黄,胡说八道。不过少荃不必在意,祁隽藻不满文人带兵,没少在皇上面前说曾国藩坏话,皇上不照样让他领兵打仗吗?现在又想阻止少荃创办淮军,阻得一时只一时,老夫会给朝廷施加影响,替少荃声张,只要获取君臣信任,不愁大事不成。”
起初福济奏创淮军,李鸿章还心存幻想,暗自高兴。继闻他还给祁隽藻去函,对自己大加赞扬,便觉有些不对劲,身上凉了半截。祁隽藻何许人也,福济能不清楚?还向他宣扬你要组建淮军,意欲何为?尔后弄得满城风雨,李鸿章也就明白福济居心所在。福济却把李鸿章当傻瓜,假惺惺道:“还有朝中言官御史,竟小题大做,拿少荃丁忧说事,此乃老夫奏请皇上恩准,才让少荃夺情出山,助我收拾安徽乱局,又岂容他人置喙?至于翻出翰林变绿林旧话,肆意攻击,少荃更不必往心里去,权当放屁。老夫立即上折,力陈少荃功绩,言明老夫离不开你,安徽离不开你。皇上圣明,定会依老夫所请,准你继续留在老夫身边,戮力同心,共抗贼匪。俟安徽平定,再保你按察使甚至布政使实职,共谋大局。”
说罢福济磨墨铺纸,写起折稿来。福济本意,先借祁隽藻和言官之嘴笔,打李鸿章板子,回头再为他说好话,让他心生感激,铁心为自己效力。不想李鸿章看穿福济用意,也不多言,默然出门,回到住处,拿出纸笔,着手写作辞呈。辞呈不言淮军二字,也不论言官御史纠参之事,只道时间真快,倏忽之间,家父故去已历两载,当初守制不到半年,皆因皖中军情急迫,被福老师召回军中,只想着早日消灭长毛,再回家完制。谁知长毛嚣张,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可剿灭殆尽,鸿章尽忠不能,尽孝不得,想来着实伤悲。征战沙场,弹矢从来不长眼睛,哪天鸿章马革裹尸,倒不足惜,怕就怕生为人子,先父入土多时,此生再没机会去他坟头守护,多拜几拜,多烧几炷香。为不留下终生遗憾,唯有恳请福老师,准许鸿章回家续制,了却夙愿后,再归营服役,报答恩师,效力朝廷。
辞呈写就,时至夤夜。又稍作修改,拟成折稿,才上床躺下,迷糊睡去。醒来阳光已上窗页。饭后来到巡抚签押房,福济满脸喜色,道:“少荃坐坐坐。为师已发走奏折,为你辩诬。皇上见折,会对你心生好感,厚爱一筹,你只管安心办差剿匪,建功立业。”
李鸿章也不坐,拿出辞呈,递到福济手上。福济在辞呈上瞟几眼,道:“少荃犯不着计较祁隽藻和那帮言官御史,皇上在朝,为师在皖,谁能把你怎么样?别使性子,该干吗还干吗去。”举着辞呈,要还给李鸿章。
李鸿章缩手没去接辞呈,面无表情道:“辞职已交上来,福老师同意,鸿章得走人,不同意,鸿章也得回乡。”福济将辞呈放到桌上,心有不甘道:“少荃孝心可鉴,为师颇能理解。可你乃朝廷命官,头上有三品按察使衔,该来还是该去,为师作不得主,唯皇上说了才作数。能否让为师先琢磨琢磨,琢磨清楚说服皇上的理由,再拟折奏请如何?”
没待福济说完,李鸿章又从身上掏出一份函件,递上前道:“奏折初稿学生已草拟好,请福老师过目,觉得可以的话,烦请加印派发。”福济接过去,勉强道:“好好好,为师一定抽空仔细阅看,如有不妥之处,再交换修改意见。”
此种程式文字,有啥好修改的?李鸿章没给福济回旋余地,道:“如果福老师不愿加印派发,学生不好强求,只能以私人名义奏请皇上,回家续制。学生不是重臣大吏,按察使衔也非实职,又有言官御史参劾在先,相信皇上不会不答应鸿章奏请。”
天要下雨,娘要改嫁,既然阻拦无用,福济只好奏报咸丰,准许李鸿章续制请求。纵观江南战场,下有南北大营已然建成,对金陵形成夹击之势,上有虎狼湘军步步为营,向东逼近,处于两者之间的皖省阵营也就显得无足轻重,别说仅顶着按察使衔的李鸿章,就是福济本人不想再干,也无关紧要。设身处地替李鸿章想想,组建淮军之愿未遂,反遭言官御史纠参,换作谁都难接受,人家去意已定,非返乡续制不可,咸丰也不便挽留,只能听之任之。
就这样,李鸿章结束五年团练生涯,出城往磨店赶,半是凄惶,半是快意。说凄惶,是离京归籍后,两脚乒乓走,东放一炮,西打一枪,疲于奔命,却收效甚微,正应了乡下粗话,骚牯爬阉牯,白背大辛苦。说快意,是终于脱离福济控制,回到不远却难归的家,做个彻底的乡下人,为父守制同时,还可敬奉母亲,陪伴妻女,与兄弟们喝酒读书,或随发小去河边濯足垂钓,追忆旧日时光,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回到磨店老家,先拜望母亲。母亲又老了些,却依然精神矍铄,乐观开朗。上来就拉着李鸿章的手,左瞄瞄,右瞧瞧,见没少角,也没缺边,连说数个好字,不知是说儿子全身而归好,还是回家守制好。也许在她老人家看来,只要儿子在身边待着就好。
周氏依然低调随和,话不高声,眉眼间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喜乐。人间大福,其实不是名有多响,官有多高,钱有多厚,是夫妻恩爱,家人团聚。道理也简单,人生苦短,谁不渴望离少聚多,长相厮守?自李鸿章踏进屋门的一刻起,周氏脸上笑容就再没消失过,人都年轻了好几岁。又拉过两岁多的女儿经溥,要她快叫父亲。经溥哪记得仅见过一两面的父亲?直往后缩。可毕竟血脉想连,过一会儿,就变得亲亲热热,缠着李鸿章不肯脱身。
见过母亲妻女,兄弟们再相聚。除五弟凤章外出跑生意,其他几位都在家,围到李鸿章身旁,问长问短,有说有笑。又一起去老坟敬祀祖宗,祭拜父亲。李鸿章五体投地,跪在父亲坟前,想起老人家长毛不除何以家为的遗训,不禁愧恨交加,暗暗责怪自己,太平军仍在肆虐,就以续制为由,逃回家中,父亲在天有灵,定然不肯原谅。
大哥瀚章最懂李鸿章,瞧他满脸悲容,就知他不仅在悲父子阴阳悬隔,无法相逢,也哀自己空怀抱负,一再蹉跎,功业未竟。下山回到家中,把李鸿章叫进棣华书屋,泡好六安瓜片,安慰道:“二弟此时回家,确是明智之举。”
想不到大哥如此理解自己,李鸿章几分感动,说:“大哥此话怎讲?”李瀚章说:“安徽目前局面不太可观,二弟再待在庐州,也难有出路。回头再看江南大势,灭长毛者,只能是长江下游和上游两股力量,中游皖省兵薄将弱,福济包括朝中君臣,又各怀心思,不让二弟组建淮军,趁早回头,不是坏事。”
这也是李鸿章早就看透了的,望眼大哥,叹道:“只是我毕竟打了五年仗,到头来功不成,名不就,真愧对父亲教诲和栽培啊。”李瀚章道:“获按察使衔,不是功?得翰林变绿林美誉,不是名?世无不经失败的成功,这五年二弟没成功经验,总有失败教训。”
如果成功必须以失败打底,大哥所言倒也不虚。然自己为何老是到处碰壁,无所作为呢?李鸿章向大哥讨教,李瀚章道:“要想干事,不论大事还是小事,都离不开两种方式,要么跟人干,要么自己干。二弟羽翼未丰,没法自己干,跟过的人,诸如吕贤基、周天爵、李嘉端及福济之流,又都不是成大事者,无所作为,逡巡不前,也就不足为奇。”李鸿章深以为然,道:“是啊,跟对贵人太重要。”
得知大哥和二哥在书屋聊天,三弟鹤章和六弟昭庆闯将进来,说大哥二哥谈天说地,议古论今,怎么不告知弟弟们,也来旁听旁听,长长见识。李鸿章笑道:“咱俩说些闲话,你们感兴趣,一旁听听无妨。”李瀚章也朝三弟和六弟点点头,继续前面话头道:“刚才我说灭长毛者,只能是长江下游或上游两股力量,其实说白了就是两个人:和大人和曾老师。二弟断然离开福济,正好可在和曾两者中择其一而投之。”
才从福济那里脱身出来,怎好又去投奔他人?李鸿章正要说啥,李鹤章先大声道:“二哥谁也不用投,干脆与大哥一起,组建淮军,三弟再说服三山圩主前来加盟,共谋大举。”李昭庆也道:“还有庐州和周边各州县民团,底子也不错,能集结到一起,加以训练,不会比曾国藩所建湘军差到哪里去。”
李瀚章直摇头,道:“哪有三弟和六弟说得这么轻松?我在湘军大营待过不是一天两天,知道组建像样军队,少不了天时地利人和,更离不开统帅个人综合素质。就我对曾老师的了解,他可是胸襟开阔胆过人的牛人,深谋远虑洞明练达的高人,韧劲十足百折不挠的强人,敢作敢当敢杀敢戮的狠人,这样的人世所罕见,恐怕千年难得出一个两个。二弟虽说也不乏过人之处,目前还到不了曾老师那份上。”
说得李鸿章忍俊不禁,说:“以牛人高人强人狠人概括老师,切中肯綮,颇有意味。愚弟这点自知之明还有,哪敢与老师比较?”李瀚章说:“故二弟暂时还是打消自建一军的念头,待以后条件成熟,环境也允许,再考虑不迟。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择良木而栖之,择明主而投之。”李鸿章道:“良木在哪里,明主在何处?”
没等李瀚章作答,李昭庆抢先道:“大哥说得明白,像曾大人这样的牛人高人强人狠人,千年难出一两个,不正是二哥可栖之良木,可投之明主么?”李鹤章否认道:“好事不在忙中取,二哥先别急着做决定,看清江南局势再说。”李昭庆说:“三哥意思,二哥不如去投和春?”李鹤章说:“这也可考虑啊。和春转战皖省有时,二哥没少跟他接触,去投靠他有一定基础。论个人品质,和春没法与曾大人比,可和春是满员和钦差大臣,背后站着咸丰这个大靠山,若随和春干,打下金陵,自然功莫大焉,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听李鹤章这么一说,李昭庆马上改口道:“三哥说得有理,二哥投奔和大人,绝对前途无量。”李瀚章笑道:“只是万一和春拿不下金陵呢?向荣时期的江南大营也很风光,不还是硬生生被长毛冲垮?虽说和大人比向荣稍强,可谁又能保证他不会重蹈覆辙?”
被李瀚章这一问,李鹤章和李昭庆都不吱声了。李瀚章继续道:“这就是选择的艰难。曾老师虽有湘军在握,可皇上对他一直不太放心,连督抚实职都不肯给,至今仍以侍郎身份带兵。加上这阵子在湘乡为父守制,二弟想去投也没法投。至于和大人,优势确实很明显,后有皇上这棵大树可依靠,前有张国梁之类悍将可驱使,旁边还有何桂清提供充足粮饷和武器弹药,照理拿下金陵不是没有可能。最让人担心的是他收集拢来的绿营兵早已老化,与朝气蓬勃的湘军不可同日而语,能不能担负起攻克金陵大任,还未可预料。”
关于曾和二人,关于湘军与绿营,李鸿章也曾作过比较,却没剖析得这么深透。今日大哥一席话,让他茅塞顿开,也觉得目前还不是做选择的时候。
有兄弟作陪,谈天说地,吃吃喝喝,日子过得格外快,不知不觉已入严冬。一阵寒流袭来,天地变得阴阴沉沉,空中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只半日工夫,地面铺上厚厚的积雪,放眼望去,满世界都白皑皑一片,映得眼睛生疼。
大雪一下半个多月,母亲天天叨唠,这么大的雪,不知老五能不能赶回家过年。老五凤章正在金陵城里做生意,大雪前便传信回来,说拿到货款,就往家里赶。还说清军南北大营重建以来,金陵商路被断,物质极其匮乏,做太平军生意最赚钱。
大雪终于止住,太阳从云层里透出来,天气悄然转暖,地上积雪点点融化。雪还没化尽,村口来了一胖一瘦两个外乡人,胖子骑在马背上,瘦人前面牵马。看得出,骑马的胖子是主人,已经四十开外;牵马的瘦子是仆从,二十出头的样子。
马蹄得得,径直来到李家老宅门前。中年人下马,掏出名刺,递给门人。门人通报进去,李蕴章接住一瞧,见是官场中人,来到棣华书屋,对正在喝茶聊天的瀚章和鸿章兄弟俩道:“两位哥哥,江苏清河县令吴棠吴大人来访。”李鸿章瞟眼名刺,转递给大哥,说:“吴大人与咱素无交往,清河又远在数百里之外,他老人家放着好好的县令不做,跑到磨店来干吗?”李瀚章起身道:“不管来干吗,客人上门,自得好好接待,不可怠慢。”
说毕兄弟三人迎出大门,将吴棠接入正厅。宾主坐定,茶水果品上来,李瀚章先开口道:“吴大人主政清河,公务繁忙,怎么想起跨州过府,驾临咱穷乡僻壤?”
“磨店还是穷乡僻壤?咱一路走来,只见山青水幽,地灵人杰,便知是出将入相之宝地。”吴棠夸赞道,“去年家父仙逝,下官回盱眙老家守制,不再理清河政务。皆因长毛猖獗,办起一支民团,助地方官府剿匪。”李鸿章意外道:“吴大人也办民团,怎没听说过?”吴棠道:“咱小打小闹,不像合肥民团规模大,名头响。两位大人清楚,办民团容易,劝粮筹饷难,咱只好奔庐州找福巡抚想办法。盱眙属皖省版图,咱为福大人练勇拒敌,总不好找人家苏抚要粮讨饷是不是?”李鸿章问道:“福大人怎么打发你?”
吴棠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说:“快别说打发,咱连福大人面都没见着。”李鸿章道:“福大人不在抚衙?”吴棠道:“不是不在抚衙,是知我去索要粮饷,躲得不知去向。我才想起福大人最听少荃兄的话,见少荃兄与见福大人,不一回事吗?偏偏少荃兄又回了磨店,咱只好一路追过来,看能否讨个敲门砖,去敲福大人的门。”
说到这里,吴棠掉头看眼身后仆从,仆从忙摸出一包银子,呈给吴棠。吴棠接住,放到李氏兄弟面前,说:“没啥敬奉令堂大人,一点点小意思。”李瀚章说:“不妥不妥,吴大人这样可不妥。”吴棠说:“孝敬老人,快别嫌弃。”
好你个吴棠,明显是施小饵,钓大鱼,还说什么孝敬老人。早听说姓吴的出手大方,喜欢到处送礼,否则也不可能以举人身份,弄到清河县令实缺。官场历来僧多粥少,即使进士出身,谋个像样实缺也难上加难,不像七品六品之类虚衔,皇上随便给,反正不用挪交椅,腾位置。只是县令薪金不高,维持正常支应尚且捉襟见肘,还要往外送礼,也不知吴棠如何广开利源,招财进宝。李鸿章甚至暗暗怀疑,吴棠办民团是假,以民团为幌子要粮弄饷是真,只不过福济不好糊弄,知道此中有诈,才故意躲着,不肯掏冤枉钱。
心里揣测着,李鸿章看看前面包包,又想起吴棠一则送礼故事。故事流传甚广,官场尽人皆知。说是道光末年两江一位湘籍刘姓道员谢世,其子租船扶柩西归,途经清河县界,派人上岸向先父故交吴棠吴县令报丧。吴棠得有表示,派仆役携银三百两,慰问丧家。仆役来到河边,见有丧船泊岸,便登船呈上三百两白银,言明乃清河县令所赠祭银,感动得接收银子的两姐妹泪水涟涟,泣不成语。仆役返衙回报,说起船上情形,吴棠觉得有些不对劲,心想不是刘子扶柩回籍么,怎么变成了两姐妹?派人再去探视,原来河边停着两艘丧船,仆役所登丧船灵主并非刘道员,乃安徽皖南道惠征,正由两个女儿扶柩还乡。惠征乃满人,以叶赫那拉为氏,为官还算清廉,家无余财,连船费都付不起,两姐妹只得移船泊岸,求遍父亲旧僚故友,却谁见谁躲,无人肯伸援手。正在窘迫之际,吴县令派人送来三百两银子,无异雪中送炭,正可解燃眉之急。仆从粗心,银子送给不相关之人,吴棠心疼不已,无奈祭银出手再要回来,太不厚道,只得另封银三百两,亲自来到江边,送给刘家。顺便又过到旁边丧船上,递过名帖,祭拜惠征。素昧平生的吴县令如此仗义,惠征俩女儿感激涕零,姐姐还将吴棠名帖藏于妆奁内,说今生今世都不能忘记大恩人,他日富贵,一定好好回报。故事真假难辨,倒是故事里惠征两个女儿确系真实存在,姐姐就是后来选入宫中逐渐进步为贵妃的叶赫拉那氏,前年还为咸丰产下一子,名曰载淳。咸丰后宫佳丽如云,却仅得此唯一皇子,明摆着日后将继大统,登皇位。母以子贵,载淳做上皇帝,叶赫拉那氏就是皇太后,她若还记得妆奁里的名帖,吴棠想不高升都难啊。
肚里想着这个故事,李鸿章回头看眼吴棠身后仆从,不出声道,当年错送祭礼的仆从莫不就是此人?说不定他这一错,给主人错出一片美好前程来。看得仆从不好意思,扭脸去瞧窗外树影。李鸿章抿嘴而笑,找来纸笔,开始给福济写信,隆重推荐吴棠。
吴棠接函于手,称谢不已。李鸿章忍不住问道:“都说当年惠征灵柩过清河,正缺川资,幸亏吴大人赠送祭银三百两,才助其家人渡过难关,到底有无此事?”
吴棠笑而不语,端过几上茶水,低头喝起来。这正是吴棠高明之处。不管有无此事,皆不可说。无事说有,显得浅薄,有事说有,显得轻狂,唯其不说,方属明智。道理也不深奥,叶赫拉那氏迟早会成后宫主人,至少是主人之一,有这回事,你不说她心里也有数,说出去传入她耳里,相反多有不妥。没这回事,不言不语,故作高深,官场中人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自会对你高看一眼,把你当成叶赫拉那氏的人,于日后仕进,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怪不得俗话说沉默是金,身处官场,该闭嘴时还真得闭嘴。李鸿章瞧眼吴棠,心想别看他现是七品县令,年纪也已不小,说不定飞黄腾达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
有了李鸿章信函,吴棠也不久留,告别李家兄弟,去了庐州。年关一天天接近,李凤章终于赶回磨店。不仅带回大把银子,还有不少吃用穿戴之类生活必需品,拉了好几马车。母亲笑逐颜开,说:“老五真是块做生意的料子,发了大财,还弄回这么多好东西。兵荒马乱的,家家都难熬,把东西散些出去,帮乡亲们度过年关,反正一时间咱家也吃不了这么多,用不了这么多,否则哪天战火烧到乡下,好了长毛。”
母亲有此意思,兄弟们自然赞成。李蕴章赶紧安排仆人,将东西分赠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邻居和亲友无不感激,可谓皆大欢喜。
兄弟们一个不少聚拢到母亲身边,这个年因此过得格外热闹。居家过日子就讲个热乎,要热乎,得有人气。年夜饭吃了近两个时辰,母亲兴致勃勃,说远道近,毫无倦意的样子。只要母亲在,一家人就不会散,哪怕官当得再高,生意做得再大,倦了累了伤了,仍会回到原来巢穴里。世上只有母亲筑的巢,才能给予儿女真真切切的温暖。
吃完年夜饭,送母亲回房后,兄弟们意犹未尽,走进棣华书屋,喝茶神聊。自古家国一体,国宁家才兴,兄弟们不可能只聊眼前日子,慢慢又论到金陵城里太平军和南北两大营上面。尤其李鸿章,最关心这话题,问李凤章道:“老五刚去过金陵,有啥好消息?”
“消息多得很。”李凤章也乐于传播见闻,“杨韦事变,石达开西行,洪秀全觉得危险解除,外军交陈玉成和李秀成打理,内政放任洪仁轩几位族弟胡闹,自己做起甩手掌柜,天天只顾装神弄鬼,醉生梦死。老这样下去,也不知太平天国还能维持多久。”李鹤章道:“说起洪贼,要德无德,要才无才,竟横扫大半个中国,弄得朝廷顾此失彼,实在不可思议。”
这有何不可思议的?李鸿章心里说,大清军政腐败,满汉离心,民不聊生,就是没出洪秀全,出个黄秀全蓝秀全黑秀全白秀全,只要登高一呼,百姓照样云集响应,弄出惊天动静。不过李鸿章无意品评朝廷和太平军,另问道:“金陵城外的江南大营近况如何?”
李凤章道:“在和春和张国梁苦心经营下,还有何桂清源源不断提供银子,江南大营可谓兵强马壮,战力大大提升,接连在金陵城外打赢好几场胜仗。咸丰太需要几场胜仗来提气,乐得手舞足蹈,大声叫好。连肃顺奏议,催促守制在家的曾国藩出山,尽快肃清江西和安徽战场,以便配合和春攻打金陵,咸丰也不以为然,觉得没有湘军,清军照样可光复金陵,姓曾的想在家守制,就让他守去。都传肃顺颇有眼光,也是第一个主张重用汉臣的满族大员,他缠着咸丰,不厌其烦地陈述湘军能耐,言明只有敦促曾国藩回营,打开赣皖局面,和春才好全力攻打金陵。咸丰则认为赣皖无碍大局,待和春攻克金陵,回头再收拾这两个地方也不迟。还说最看不惯曾国藩那德性,每次交办差事,他就提要求,谈条件,明里暗里讨要位置,好像离了他,再没人能打长毛似的。”
李凤章所言是否属实,一时没法佐证,倒是曾国藩所建湘军逐渐强大,让咸丰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却千真万确,一点不假。想想不是湘军收复湖广,截断洪秀全后路,令太平军首鼠两端,只怕早就大举北代,打进了北京。眼下除九江、景德镇等少数地方没有光复,江西大部已掌握在湘军手里,若任其顺江而下,收复安徽,攻打金陵,与南北大营绿营争功,绿营又怎么争得过?绿营争不过就争不过,咸丰可以不理会,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湘军动静越闹越大,立下盖世大功,到时大清前门驱狼,后门迎虎,又如何是好?
咸丰真铁了心抑曾扬和(和春),硬拦住湘军不让东进,湘军连挨都不挨不着金陵,又怎么建立令人垂涎的首功?除非南北大营再破,苏浙绿营全部覆灭。可事实是,新建南北大营和苏浙重又集结了数十万清军精锐,不是太平军想破就破得了,想灭就灭得掉的。李鸿章就琢磨着,要不要到和春那里去谋个位置。若能遂愿,随和春围攻金陵,立下高功,自可去掉头上按察使衔,换只更显赫的顶子戴戴。
李鸿章这点想法,瞒不过旁边的李瀚章,他笑道:“咸丰看好和春还有张国梁,他俩也算争气,南北大营重建以来,气象一新,连打胜仗,二弟对此有何感想?”李鸿章说:“这是好事啊,和春与张国梁早日肃清金陵外围长毛,攻进城中,拿住洪贼,国家和百姓就可安享太平,过清静日子。”李瀚章说:“有如此乐观吗?”
“大哥不希望长毛早日灭亡?”李鸿章反问道。李瀚章慢慢喝口茶,道:“谁不希望长毛早灭?可你想过没有,和春与张国梁面对的,是陈玉成和李秀成,还有韦俊和李世贤,这些太平军后起之秀,不仅不比早期东南西北诸王差劲,甚至更胜一筹。”
这倒也是李鸿章不得不认可的,说:“二弟跟陈玉成和李秀成间接交过手,深知他们不是等闲鼠辈。”李瀚章说:“正因如此,清军打几个胜仗,不仅不能说明问题,只怕还会滋长轻敌情绪,以为长毛容易对付,好事变坏事。”
冰雪聪明如李鸿章,自然懂得大哥此话用意,笑笑道:“大哥是叫二弟沉住气,别胡思乱想,只管安心留在家里,静观其变,待南北大营大势明朗后再作打算?”李瀚章笑道:“正是此意。凭二弟过人悟性和韧劲,只要跟对贵人,何愁日后干不出一番大业!”
跟对贵人?这个贵人又是谁呢?是和春,还是恩师曾国藩,抑或刚从江北大营移驻安徽的候补侍郎翁同书?李鸿章一时五心无主,茫然失措。李凤章忽然想起什么,说:“差点都忘了,我还带回一样宝贝,是送给二哥的。”李鸿章说:“看你神秘兮兮的,到底什么宝贝?”
“待会儿拿来,您就知道了。”李凤章笑着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