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克巢县荣升三品衔(1 / 1)

兄弟相见,格外亲热,李鸿章心情大好,叫亲兵弄来酒菜,招呼两位弟弟上桌小饮。几杯下肚,李鸿章道:“三弟率勇协防庐州,偶尔会进城办事,见面还算方便。五弟在磨店守家,来一趟不容易。母亲还好么?”李凤章说:“家务有大哥和四哥操持,母亲只是拜拜佛,念念经,精神颇佳,二哥不用挂念。”李鸿章说:“母亲健旺,是咱们兄弟的大福。”

李凤章又告知,二嫂和侄女也平平安安,康康泰泰。“只要平安就好。”李鸿章点头道,“五弟来庐州何干?”李凤章望望李鹤章,笑而不语。李鹤章帮着答道:“二哥知道,咱们带勇战长毛,朝廷不出粮,不给饷,最多打了胜仗,奖赏几个银子。其实对咱这些圩主来说,打不打仗,只要队伍拉起来,就得管吃管喝,还得发点小饷,让团勇们拿回去养家,不然谁给咱卖命是不是?钱从哪儿来?只好筹款劝饷。可连年战乱,民不聊生,财源越来越短缺,就地取财日见困难,只有另想办法。”

李鸿章天天领兵带勇,冲锋陷阵,后勤粮台接触得少,不知除就地取财,还有什么来路可弄钱生财,问道:“打仗就是烧钱,你们有弄钱办法,还不快快道来?”李鹤章说道:“无农不稳,无商不富,想弄钱,还是离不开经商做生意。”李鸿章道:“兵荒马乱,有啥生意可做?”李鹤章笑道:“兵荒马乱有兵荒马乱的生意。”朝李凤章抬抬下巴。李凤章这才说道:“徽人善经商,三哥朋辈里也有商人,生意都做到了金陵,钱来得比别处还快。”李鸿章打断道:“金陵为长毛所占,也敢到那里去做生意?”

李凤章从容道:“有何不敢?做长毛生意,钱更好赚。长毛兵多将广,日用消费大,只要投其所需,轻轻松松就可赚来大钱。三哥心里痒痒,却不能扔掉团勇不管,只好把我介绍给他朋友,跟着四外收购粮油茶叶布匹和各类日常用品,运往金陵,从长毛手上换取大把银子。来回跑上两趟,咱就摸到了门道,干脆出来一个人干。其实也不是一个人,三哥投了大钱,才让我有足够本金,渐渐把生意做大,现已超过三哥朋友生意规模。”

听到这里,李鸿章脸色往下一跌,说:“你们这么做,不是助纣为虐,让长毛吃饱喝足,再来攻打咱们吗?”李鹤章解释道:“没二哥说得如此严重。咱们不做长毛生意,也自有人做,反正有买就有卖。再说咱赚长毛的钱,没用来肥自己腰包,都花到了团勇上,不然兄弟们早已跑光,咱也没法帮着福大人和二哥协防庐州。”

如此道来,做长毛生意也错不到哪里去。李凤章又道:“其实咱与长毛做的都是小生意,大生意全垄断在洋人手里。尤其军火弹药,皆是洋人供给长毛,那才真叫助纣为虐哩。”李鹤章也强调道:“只要清军没法截断金陵与外界联系,谁都可与长毛做生意,包括大量军火买卖。”李鸿章叹道:“洋人也不是好东西,就知唯利是图,发咱们国难财。”又问李凤章:“五弟出入金陵,多少能听到些有关长毛的事情吧?比如洪杨二贼,他俩有些啥动静?”

李凤章道:“说起洪杨两位贼首,金陵城里传言四起,说他们迟早会有闹翻的一天。”李鸿章道:“洪杨多年患难与共,莫非说闹翻就闹翻?”李凤章道:“听长毛议论,杨秀清自恃天父附体,老想控制洪秀全,对他吆来喝去。更有甚者,还代天父传言,逼洪秀全封自己万岁。俩万岁同时登台,这戏还唱得下去?”

若如李凤章所言,洪杨内讧,金陵一乱,无暇顾及别处,安徽颓势自然会有所好转。李鸿章一时兴奋,频频举杯,与两位弟弟喝个痛快。喝得差不多,李鸿章想起什么,对李凤章说:“五弟常在外面跑,可否给我留意一事?”李凤章道:“二哥有事吩咐,五弟全力而为。”李鸿章道:“做生意走南闯北,接触的人多,见识的事广,五弟经营买卖时,顺便查寻查寻地方史志和舆图,能弄的尽量弄些回来。”李凤章爽快答应:“带兵打仗,与敌周旋,先了解清楚地方风土人情和山水形貌,自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李凤章消息并非空穴来风,不久金陵果然出了大事。攻破南北大营后,杨秀清自恃功高,越发专横跋扈,趁韦昌辉和石达开出征在外,一再借天父口吻,逼洪秀全封自己为万岁。洪秀全气愤不过,密诏韦石两位,返京收拾杨秀清。韦昌辉早看杨秀清不惯,立马带领三千多人,自湖北火速奔赴金陵,与城里旧部合兵一处,攻入东王府,杀掉杨秀清全家及部众四万多人。随后石达开从江西赶回来,见韦昌辉做得太绝,心怀不满。韦昌辉心想,杨秀清一死,唯一还敢跟自己叫板的就剩石达开一人,只有把这小子干掉,才得消停。当夜带兵冲进翼王府,逢人就砍,杀得血流成河,只石达开见势不妙,落荒而逃。又怕秦日纲有想法,韦昌辉又冲进燕王府,把秦日纲和府里老少也杀掉。还不过瘾,竟率部去围天王府。幸好洪秀全早有预感,联合洪家兄弟及东王党,打退韦部。韦昌辉逃出城外,被人擒住,扭至洪秀全面前。洪秀全叫人砍下韦昌辉脑袋,送到安庆,请石达开回来辅政。石达开回到金陵,洪秀全又暗自后悔,怀疑他跟杨韦一样,亡我之心不死,于是事事设阻,处处堤防。石达开年轻,还想多活几年,辞别天王,出城西行,从此一去不复返。

消息令人振奋,福济与和春分头领兵,一个朝东南开拔,一个向西南进击,准备大干一场。和春指挥秦定三和郑魁士两位总兵,一路所向披靡,连下舒城、霍山、岳西,只桐城还在敌手。福济率李鸿章出庐州城后,知道巢县不好打,采取先易后难步骤,绕到东面,快速攻占无为、和州、含山和东关,尔后回师围攻巢县。

巢县依然牢不可摧。架炮猛轰,无奈城坚如铜,无法破敌。掘地而进,又一次次被守军堵住,到不了城下。守军还在城外掘了深沟,来回巡查,地下一有动静,就打洞灌水,淹死不少挖地道的清兵。福济很恼火,问李鸿章道:“巢县如此难攻,到底何人把守?”

李鸿章已探明城里情况,道:“巢县守将是广西人,外号黄铁匠。黄铁匠没啥能耐,全靠副将程学启部署城防,对抗官军。程学启乃安徽桐城人,双目炯炯如豹,人称豹眼。”

福济道:“莫非就拿程学启毫无办法?”李鸿章说:“强攻不行,只能先克巢湖长毛水营,再围巢县,待城里弹尽粮绝,守军自会举手投降。”福济说:“此法倒也可行。只是听说守军早备足粮草,三五个月该撑得下去,又如何是好?”李鸿章道:“就围他三五个月。”

福济猛摇脑袋道:“不行不行,咱还有安庆要收复呢。”李鸿章道:“安庆不有和大人及秦郑两位总兵么?”福济道:“俩总兵所领皆绿营老爷兵,没漕运标兵和团勇参战,想拿下安庆,没这等好事。”又说:“西南基本打通,秦总兵正围攻桐城,郑总兵则在肥西安民,我请郑总兵过来助战,尽快拿下巢县。”

福济赶往肥西,郑魁士二话不说,点兵一万,望东而来。到得巢县城外,架好火炮,对着城头一阵猛轰,炸开两处豁口,驱兵向前,去登城墙。城下濠深沟邃,士兵搬来长木,搭到壕沟上,再踏木过沟。无奈城头矢如蜂至,弹似雨下,士兵们挨矢中弹,纷纷落入壕沟,淹的淹死,冻的冻僵,没死没僵,也因壕沟太深,没法爬上来。几番冲锋,终于有数十勇士越过壕沟,赶到城下,城墙豁口又被守军补实,清兵们身无翅膀,飞不上去,只能干瞪眼。

如此强攻三天,断送两三千兵士性命,依然毫无成效。倒是李鸿章留下漕运兵,配合清兵围城,自率三山团勇,突袭巢湖太平军水营,得胜而归。福济稍感安慰,说:“长毛水营已破,正好合力攻城,咱们见郑总兵去。”

郑魁士身经百战,打过无数恶仗硬仗,没把李鸿章放在眼里,顾自部署夜战。夜里火炮一响,士兵们扛着长木,冲到壕沟旁,搭起数道木桥,舍命往对面冲。城上守军早有防备,赶紧开枪放箭。清兵人数众多,虽有中箭中弹落水者,仍有不少越过木桥,冲到城下,尔后迅速分为两股,一股冲向被火炮炸开的豁口,一股架梯攀城。

城上守军没闲着,放过枪,射过箭,又往下推滚木,砸石块,一次次将登城清兵击退。郑魁士亲自督阵,清兵没有退路,前赴后继,越过壕沟,踩过堆积如山的死尸,往上攀登。眼看快要攀上墙头,最残酷的一幕突现于前:清兵一个个掉落下来,撕心裂肺地嚎叫着,又扭又摆,又翻又滚,惨不忍睹。嚎叫声不绝于耳,划过夜空,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原来守军备了桐油,居高临下,一桶桶往下淋,直接淋到清兵身上。桐油都是烧得滚烫的,烫得清兵焦头烂额,皮裂肉糊,欲生不得,欲死不能。还有更恼火的,后面清兵想继续登城,城墙上全是桐油,不仅烫热难近,还沾手打滑,根本没法攀爬。待桐油冷却,再组织进攻,守军又故伎重演,逼退清兵。

守军还有这么一手,确是郑魁士没想到的,气得捶胸顿足。福济也唉声叹气,想鼓励郑魁士收拾残兵再战,估计他别无佳法,只得去找李鸿章。李鸿章说:“咱几战巢县,没少强攻硬取,皆因守军太狠,无功而退。唯有围而不攻,把守军困死在城里。”福济还是不甘心,说:“巢县久攻不下,和春只要破掉桐城,自会挥师南下,独攻安庆。安庆比庐州更重要,安庆之战咱边都沾不上,怎对得起皇上隆恩和信任?”

福济哪是担心对不起皇上,明明是怕失去参战安庆机会,对不起自己。尝过攻取庐州的甜头,福济知道能收复安庆,功劳更大,皇上肯定不会薄待,才念念不忘,无以释怀。这倒也能够理解,李鸿章安慰道:“咱还是再想想办法,看如何摆平巢县守军。”

福济一走,李鸿章嘱咐刘斗斋看好帐门,任何人不得入内,然后研墨铺纸,着手作文。不作诗词歌赋,不作春秋宏篇,是给巢县城里的程学启写信。

舞文弄墨毕竟不是攻城略地,应该不难。可不攻城,不掠地,却得攻心掠志,也不是想象的简单。好在李鸿章最懂文章之道,笔力了得。他先分析清军与太平军各自优势和劣势,阐明最后胜利一定属于清军。理由明摆在这里,清军背后是经营了两百多年的大清朝廷和各省官军,以及云集响应的地方民团,相比之下,太平军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一时兴起,席卷江南,却没任何根基,打下两湖,丢掉两广,占领江南,失去湖广,有如猴子掰苞谷,掰得多,丢得也多。最要命的还是洪秀全无王者风范,缺乏远大志向和目标,小胜则安,醉生梦死,无以凝聚人心。故看上去太平军人多势广,其实是一盘散沙,一阵风吹雨打,就会烟消云散。事实是新近金陵内讧,东南西北四王已无一幸存,连翼王也没法容身,怅然出走,留下天王孤家寡人一个,要谋无谋,要勇无勇,还能苟延残喘几天?眼见太平军气数将近,不可能成气候,还抱残守缺,替他们卖命,值不值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程将军智勇双全,善攻能守,若弃暗投明,归顺朝廷,日后足可建大功,立大业,封妻荫子,名垂青史。

洋洋洒洒写上两千言,李鸿章才收住笔头,重新检查一遍,更正个别用词,装入信封,交给刘斗斋。还拿出一幅小画给他,如此这般吩咐几句。

当夜刘斗斋乔装一番,带着信函,潜入城里。几经周折,信函终于到了程学启手上。程学启细细读过,略有所动。却又患得患失,踌躇半晌,下不了决心。

刘斗斋没立即出城,悄悄躲在暗处观察动静。见程学启没有任何反响,便混入守军中间,散布谣言,说程学启见金陵内讧,太平军大势已去,忽生异心,联系城外清军营中桐城密友,准备里应外合,开门迎敌,献城立功。

虽说程学启具体负责城防,却只是守城副将。主将姓黄,桂籍资深太平军将领,铁匠出身。黄铁匠本来对程学启这个安徽人早有防备,听到谣言,信不是,不信也不是。为防万一,还是安排人秘密监视,看程学启有无反常举动。刘斗斋见谣言起效,弄身敌军卫士衣服穿上,趁夜跑到程学启住处,往门缝下塞张纸条,然后掉过头,若无其事离去。

刘斗斋此举,自然没能逃过暗处的眼睛,等他一离开,就有人溜过来,从门缝里取走纸条,交给黄铁匠。黄铁匠见是幅小画,绘有街衢、里巷、城门和墙柳之类,有些像联络暗语,越发觉得可疑,对程学启更加防备,连城防也不再让他参与,真以为他暗通清军。

程学启意识到黄铁匠不再信任自己,怀疑是不是李鸿章送来信函,被人知道,心里难免忐忑起来。城防插不上手还在其次,还被秘密监视,出入失去自由,心里已凉半截。又想起李鸿章信中所言,句句不虚,字字在理,渐渐有了去意。

是夜,守军和清军对峙两个时辰,各自休兵歇息。直至黎明,双方兵将正觉困乏,东门悄然开启,一彪人马无声出城,往南而去。李鸿章正躲在不远处,将一切看在眼里,放过南去人马,带领马队,直取未及关上的城门。潜伏于后的大队团勇纷纷跃起,一边放炮开枪,一边呼啦啦冲过去,往城门里直涌。福济漕运标兵和郑魁士绿营也快速跟进,一时间,城里城外杀声四起,炮火连天,热闹异常。

天亮时分,清军全面攻占巢县。守军死伤无数,余者缴械投降。李鸿章一边清理战场,一边留心观察城墙,才发现基深砖厚,崇墉百雉,非别处可比。再有程学启精心布防,督兵死守,强攻硬轰不下,也就不足为奇。正好黄铁匠换上百姓衣服外逃,被团勇抓获,扭至李鸿章面前。李鸿章想起忠泰之死,愤恨交加,下令立即斩首,血祭忠泰。

攻克巢县,庐州东南成功打通,福济兴高采烈,回驻庐州,上书请功。正值新年来临,咸丰担心江南局势,面对满桌盛筵,筷子都举不动,得此捷报,情绪高涨,不禁胃口大开,大饱一顿口福。随即命人拟旨,重赏福济诸位。李鸿章功不可没,赏加三品按察使衔。

圣旨到达庐州,李鸿章激动片刻,很快恢复平静。按察使以上便是巡抚级别,品秩不可谓不高。可按察使衔并非按察使,就像画中饼,并非香软可口的真饼,可以饱肚,只有真正坐到实职位置,才可能有所作为。且时逢战乱,别说实职难求,就是能补实缺,也坐不安稳,难成气候。换言之,从按察使衔到巡抚,看去近在咫尺,实际距离相当遥远。

不过再怎么说,按察使衔也是一个重要品级,不是南归参战,舍命立功,短短四年多时间,想从七品升到三品,绝对不可能。若福巡抚与和春能真诚合作,克安庆,控长江,进而东指金陵,自己从战有功,升到巡抚级别,希望还真不小。

然凭福济与和春手里清军,外加松散民团,想从太平军主力手中拿下安庆,夺取长江,进窥金陵,又谈何容易?李鸿章想起老师曾国藩所建湘军,自忖已有三品衔在顶,可否说服福济,奏明皇上恩准,让自己组建淮军,先肃清安徽,再顺江而下,攻破金陵城门,活捉洪秀全?能建此大功,别说升巡抚,提总督,即使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

想到此处,李鸿章又亢奋起来,走进签押房,兴冲冲道:“感谢福老师抬爱,为鸿章奏获三品衔。鸿章无以为谢,唯有奋勇争先,多杀长毛,报答福老师栽培!”福济笑道:“不言报答,少荃计取巢县有功,加官晋级,理所当然。”李鸿章道:“巢县规复,东南打通,下步便是挥师南下,剑指桐城和安庆。”福济道:“本抚也这么想来着,正要召唤少荃,商议调兵南征,先助和春打下桐城,再收取安庆。”

“桐城虽有李秀成亲自驻守,攻取不易,毕竟兵力不足一万,郑秦俩总兵合力围剿,应该拿得下。”李鸿章分析道,“安庆则不同,为长毛重镇,地位仅次于金陵,饷足粮丰,兵多将广,恐怕不是想收就能收,想取就可取。”福济道:“本抚也知安庆坚固,仓促间不容易得手。少荃有何良策,尽管道来。”李鸿章趁机道:“福老师手里漕运标兵人数不多,战力有限;和大人所领绿营师老兵疲,小打小闹尚可,担当大任太难;皖省民团训练不够,又各自为军,也不可能有造化。要对付安庆长毛主力,恐怕还得另练新军。”

福济疑虑道:“另练新军?练什么新军?”李鸿章道:“鸿章既获三品衔,该有独立带兵资格,福老师可奏请皇上,让学生效仿湘军,以三山民团为班底,广征皖籍乡勇,创建淮军,练成铁血之师,先浩**南进,端掉安庆,继顺江东下,逼攻金陵。”

这个李鸿章,收取巢县,获顶三品虚衔,便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仿佛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谁都不放在眼里,一心想大展宏图。要么就是在你福济手下待得久了,觉得拘束和压抑,非独立出来,拉支队伍,自己单干不可。想得倒也美,有队伍就有势力,有势力就有地位,有地位就伸得开拳脚,爱干啥干啥,一不小心成大气候,也未可知。只是你李鸿章想成大气候,别人却不想?我福济漕运总督做得好好的,吃香喝辣,悠闲自在,之所以奉皇上旨意,临危受命,入主皖省,不就企图有所作为,日后好提总督,晋阁揆吗?要有作为,需人手帮衬,放任你李鸿章创建淮军,独立门户,自占山头,谁帮我料理军政,支撑局面?

福济铁心不让李鸿章意图得逞,话却来得动听:“少荃想法不错,真像曾国藩样,练成骁勇淮军,何愁安庆不破,长毛不灭?”李鸿章欢喜道:“福老师答应奏明皇上,准允鸿章创建淮军?”福济笑道:“少荃真是急性子,说风便是雨。有风还得有云,云聚才能雨至。要创建淮军,总得有个酝酿过程,岂可仓促而行?”

李鸿章正要问怎么个酝酿法,衙役送进和春信函,福济拆开瞧瞧,脸色往下一跌,吼道:“这个和春也是的,把气往咱头上撒。少荃你说说,和春可笑不可笑?”

李鸿章展阅信函,才知福济啃掉巢县这个硬骨头,得到咸丰嘉奖,桐城却久攻不下,和春心里不舒服,来函谴责福济,本事不大,手段高超,连正规清兵,想抽走就抽走,招呼都不打一声,仿佛他这个江南提督屁都不是。

李鸿章忍不住笑道:“脚长在郑总兵自己身上,他不愿出兵协攻巢县,福老师还能绑走他不成?和大人这气也撒得太不是地方。”福济说:“可不是?当初我也没逼郑总兵,只不过随便开句口,他就兴致勃勃上了路。”

“这也是学生至今搞不明白的,郑总兵又不归福老师节制,怎会轻易跟您老人家走?”李鸿章说。福济颇有意味道:“少荃有所不知,秦郑俩总兵同时给和大人效力,都想获取他老人家青睐,难免心怀嫉妒,暗中生隙。正因如此,两人带兵离开庐州后,便张飞不服马超,分道扬镳,各干起各的来。开始秦总兵很顺手,一鼓作气攻下岳西、霍山,谁料竟为桐城长毛所阻,久围无功,弄得进退两难。其时郑总兵则收复庐江、舒城、肥西诸城,和大人想调他去助秦总兵,郑总兵早知桐城守将李秀成不好对付,犹豫着要不要出兵,正好我邀他赴巢县打援,他也就巴不得,率部出了肥西。”

福济所说李秀成,乃广西滕县人,原系东王杨秀清手下勤务兵,不过做些端茶送水洗衣之类杂务,没谁放在眼里。可这位无名小卒聪明机智,敏捷能干,渐渐引起杨秀清注意,试着让他从军出阵,不想竟足智多谋,能征善战,天生是个打仗的种。杨韦内讧,秦日纲被杀,石达开出走,洪秀全手下无将,只好起用李秀成,让他配合陈玉成,继续对抗清军。李秀成还真了得,带着七八千太平军固守桐城,一次次打退和春与秦定三数万清兵进攻。

李鸿章打听过李秀成来历,知道其人跟自己有不少相同之处。两人同为李姓,同是道光三年(1823)生人,同属劳苦羊命。所不同的是,李秀成已成一军之将,挑起复兴天国大任,自己却不过弄了个不痒不痛的三品按察使衔,要地盘没地盘,要武装没武装,只能寄人篱下,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东奔西跑,打一枪换一个位置,毫无建树,实在汗颜之至。也不知哪天才能拥有自己兵马,与李秀成兵对兵,将对将,干上几场,分个你高我低。兵马又在哪里?唯一办法只有说服福济奏准皇上,让自己征召淮勇,编练成军,以大显身手。可没待李鸿章旧话重提,福济先发话道:“和春对福某有想法,也不好怪他。既然巢县已下,年后咱们调兵南下,助他攻打桐城,免得他在皇上那里说咱坏话。”

时值咸丰七年(1857)初春,刚过完大年,李鸿章跟随福济,拉着队伍,离开庐州,浩浩****向桐城方向进发。郑魁士在和春一再催促下,也率部来到桐城城外。几处清兵合到一起,把桐城围个水泄不通,发起一轮又一轮猛攻。

无奈连攻数日,都没能破城。欲引蛇出洞,太平军坚守不出。混乱中,李秀成派人悄悄出城,赶往枞阳,去搬陈玉成援兵。援军悄然来到清军后面,和福两人浑然不知,还在督兵蛮攻。李秀成见机,大开城门,率军冲杀出来,里外一夹击,清军无法抵挡,兵败如山倒。

和福联手围攻桐城,本来胜券在握,竟反遭夹击,大败而溃,到底是清军无能,还是太平军厉害?李鸿章来不及多想,已被溃兵裹挟着,向东逃去。逃至舒城近郊,后面涌来大队追兵,密密麻麻,蝗虫一样。李鸿章大惊,赶紧往偏僻处躲藏。躲一阵子,听前边响起枪炮,太平军已开始攻城。舒城守兵不多,很快落入敌手。太平军又往东挺进,拿下庐江,北上去攻庐州。和春与福济已回庐州城中,顾不得疲惫,纠合残兵败将,固城死守。形势严峻,若庐州再破,和福无处藏身,不用咸丰追究,也只有自我了断。

久攻无果,陈玉成与李秀成商量,是否调用分守桐城、舒城、庐江等处太平军,集中兵力打歼灭战,非啃下庐州不可。此时李鸿章已回庐州,联合各圩主,趁夜绕到太平军大营外,发起突然袭击。太平军懵懵懂懂,不知敌兵从何而至,人数多少,只能胡乱应对。福济早得李鸿章情报,听得城外枪炮声响,打开城门,督师出击。太平军腹背受敌,无法组织有效反击,怕吃大亏,只好撤退。

陈玉成和李秀成退到舒城一带,清点人数,损失不过数千,倒也无伤大雅。重新整编就绪,转而驱兵北上,很快攻下六安、英山、霍邱等地,与数股捻军勾结一起,大肆扫**皖北和豫西,只待时机成熟,南下东进,再攻庐州,占领皖中。

福济与和春不免心惊肉跳,不知如何应对时局。偏偏圣旨送到,令和春离皖东行,以钦差大臣身份,召唤转战苏浙的总兵张国梁诸将,招兵买马,重建江南大营。同时升浙江巡抚何桂清为两江总督,加大苏浙赋税征收力度,为江南大营提供后勤供给。还说钦差大臣德兴阿已攻克扬州,正在重建江北大营,和春务必即刻动身,尽快到任,完成江南大营重建大任,以便与江北大营合作,早日收复金陵。

闻旨福济心有戚戚,嘀咕道:“长毛捻匪大兵压境,皇上调走和大人,福某如何支撑安徽?”没待和春开口,李鸿章先分析道:“杨韦内讧,石达开出走,皇上以为长毛再无战将,只等两位大人打通庐州东西通道,直捣金陵,完成大业。谁知陈玉成和李秀成两个黑煞星占去安徽大部,仅庐州以东少数州县暂存清军手里。这于安徽一省来说,自然不可乐观,可综观整个江南战场,又何尝不是一次难得机遇?难得就难得在陈李转战安徽,金陵空虚,缺乏能战将领,皇上才决定重建南北大营,伺机收复金陵。试想南北大营重建完成,对金陵形成夹击之势,洪秀全吃不香,睡不稳,能不召陈李二贼回防?这于安徽自然不是坏事。”

“少荃分析有理,南北大营重建,江南战场包括安徽局面自会大为改观。”和春安慰福济,“福大人别有顾虑,好好守住庐州,有机会再打几个胜仗给皇上瞧瞧。”福济心里还是不踏实,说:“皇上要重建江南大营,难道不可调别人,非得调和大人不可?”

明眼人不难看出,咸丰心里其实也很矛盾。他日思夜想收复金陵,却又不愿汉员来沾这份头功,显得满员无能。但满员里能征善战者没几人,唯和春与德兴阿还算有些本事,自然只能调他俩负责南北大营重建,替自己完成多年灭匪夙愿。

毕竟不是和春自己要离开安徽,福济心里不满,也不便怪他。好在和春只带走部分清兵,留下秦定三和郑魁士两位总兵,协助福济坚守皖省。

不久又闻咸丰旨令丁忧在家的曾国藩复出,尽快返回江西大营,收取九江,挥师进击安徽。原来年初曾父逝世,曾国藩回籍奔丧,留下亲手带出来的湘军,听任湖广总督官文随意调遣驱使,心里老大不痛快,圣旨倒也来得是时候。可他仍窝在湘乡,迟迟没有动静。圣意好懂,叫你稳定江西,进攻皖省,无非拖住陈玉成和李秀成,好让和春与德兴阿全力重建南北大营,收取金陵。咸丰潜意识里,湘军再有能耐,也只能当当配角,跑跑龙套,歼灭太平军老巢头功只能交给满员来拿。湘军可利用,但不能任其发展壮大,甚至收复金陵,功高镇主,尾大不掉。咸丰这点心思,瞒不过曾国藩,他连连上疏,请求在家终制。

听说曾国藩无动于衷,福济急得不行,对李鸿章说:“曾国藩啥意思嘛,皇上看重他,再次破例夺情,请他出山,他还要不识抬举,装腔作势,就不怕得罪皇上,咎由自取?”

李鸿章清楚,福济不是担心曾老师得罪皇上,是害怕安徽无援,庐州不保。至于曾老师意图,自然不是不想出山,是暗示皇上,要我出山也行,总得有所表示,给个巡抚总督的干干,不然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这仗怎么打?

咸丰也知曾国藩意思,正犹豫要不要给他加官晋爵,南方喜讯频传,湖广总督满大臣官文和湖北巡抚胡林翼调度彭玉麟、杨载福、李续宾诸将所领湘军水陆两师,收复湖北和江西大片失地。咸丰直乐,心想没你曾国藩,满员不照样指挥湘军打胜仗么?于是顺水推舟,准允曾国藩继续在家守制。气得曾国藩直吐血,隔空大骂胡林翼和彭玉麟逞能,坏我大事。

得知没有曾国藩,湘军也连战连捷,福济大喜过望,暗想湘军踏平湖北和江西,下步就会进攻安徽,庐州可保无虞。还没喜够,亲兵急急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啦,福大人不好啦!”福济吃惊道:“说清楚,到底啥不好啦?”亲兵吐着粗气道:“刚才前方来报,秦总兵与郑总兵两军打了起来,打得还挺厉害。”

原来桐城之战大败,和春一直咽不下这口恶气,离开安徽时留下数万绿营,交秦郑两位总兵统带,以伺机攻克桐城,以雪前耻。时值太平军调兵北上,串联捻军作乱,皖中兵力有限,俩总兵分头并进,去攻桐城。不想两部碰到一处,不思克敌,竟为争抢粮饷发生火拼,大打出手。往救舒城的太平军杀回桐城,里应外合,几乎全歼混乱中的清军。

听到这里,福济肺都气炸,大骂秦郑两位混蛋,眼看桐城可下,竟自毁长城。靠这样的绿营兵,又如何打得过强大的太平军?再这样下去,安徽还能有救?自己小命只怕得丢在这鬼地方,再也回不到北方去了。李鸿章也很震惊,对福济道:“福老师已经看到,这就是绿营兵,大敌当前,命可以不要,粮饷先抢到手再说。”福济叹息道:“国家不惜血本,养活绿营兵,唯指望他们保卫国家,就这种德性,哪还靠得住?”

“湘军在湖北和江西连战连捷,安徽绿营却丢城失地,自相残杀,福老师不觉得有些讽刺么?”李鸿章嘴上说道,心生冲动,又想重提组建淮军的老话。却听福济道:“绿营指望不上,只能盼湘军早日东来,挽救皖省颓势。”李鸿章道:“石达开英勇善战,兵多将广,好像没有马上离开鄂赣迹象,湘军一时只怕到不了皖省境内。”福济可怜兮兮道:“那又如何是好?”李鸿章道:“就目前形势来看,恐怕只有一个办法,或许还算可行。”福济盯紧李鸿章道:“什么办法,少荃先说说看?”

想起在福济面前碰过的钉子,李鸿章变得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开口提淮军二字。提也白提,福济绝不会答应。道理明摆着,你在他手下干,是他的人,干出啥成绩,小功劳归你,大功劳归他,一旦独立建军,你就成为其竞争对手,说不定还会蹦到前面去,肯定是他不乐意看到的。屁股决定脑袋,屁股怎么转,脑袋就会跟着怎么想,谁都不可能例外。

李鸿章越不吱声,福济越急,道:“到底啥想法,少荃倒是说呀。”李鸿章道:“绿营靠不住,只好靠自己。”福济说:“别拐弯,直说就是。”李鸿章咬咬牙,道:“还是那句话,请福老师奏请皇上,让学生自己组建淮军,练成湘军一样的劲旅,何愁对付不了李秀成?”

福济望望李鸿章,沉默片刻,才半开玩笑道:“少荃啊,你还要组建什么淮军?为师手里兵将你可调遣不说,还有令弟和各圩主团勇,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想不是你的淮军又是什么?只不过名义上不叫淮军而已。”

各圩主各自为军,出于保卫家园目的,战急召来助战,战毕便作鸟兽散。也仅仅助助战,要他们舍命为朝廷出阵,绝无可能,助战桐城时民团表现就是明证。奏请皇上组建淮军,意义则完全不同,叫奉旨练兵,属于真正意义的武装。还有合法粮饷来源,足可长远发展,不断壮大,而不同于普通民团,饱一顿饥一顿,聚一阵散一阵。

李鸿章这点想法,自然瞒不过福济。一旦练出淮军,手里握有自己武装,这小子就不会再受制于人,包括你福济。既然如此,又何苦咸吃萝卜淡操心,为其奏请皇上?万一皇上见安徽无可用之兵,准李鸿章组建淮军,把你福济扒到一边,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两人各动着心思,屋里空气似乎都已凝固,让人窒息。半晌,福济像过意不去似的,好言安抚道:“少荃有心组建淮军,为国效力,自然是大好事。无奈皖省大乱,秦郑火拼,为师焦头烂额,无暇他顾,腾不出时间和精力,给皇上拟折。可否稍缓缓,待为师处理好手头急务,再静心琢磨此事?组建淮军,不是小动作,总得有充分理由,才可能说动皇上,否则让皇上产生什么想法,岂不事与愿违,适得其反,你说是不是?”

福济无意玉成你,多说无用,李鸿章怅然出门,回了住处。躺到**,眼望天花板,想起回籍近五年,四处奔波,出生入死,毫无建树,仅谋了个当不得饭的三品按察使衔,心情不免格外沉重。更有甚者,父亲逝世,孝没守完,就应召出征,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好像缺了你,天就会塌下来。谁知事与愿违,到头来竟落得忠不忠,孝不孝,两头不着调。

由这个孝字,李鸿章又生出另一样想法。皖省情形不容乐观,再跟福济待下去,也成不了气候,无以尽忠,干脆拍屁股走人,回家守制,尽尽孝道也好。

改日去见福济,欲道出肚里想法,又觉刚提组建淮军未获同意,回头就要求回家守制,显得太唐突,像故意负气使性似的。再怎么说,福济于你也有知遇之恩,不是他保举,你不可能三年连跳三级,蹿升三品,此刻安徽形势不妙,你逼人太急,也不厚道。

李鸿章把话咽了回去。过上几天,准备旧话重提,滁州等处匪情濒发,福济无兵可调,派李鸿章召集肥勇,前去解围。李鸿章不甘不愿,却还是说服三山圩主,随自己进发滁州。所幸只是小股太平军骚扰,经不起肥勇横冲直撞,很快四散不见。

解救滁州回来,福济摆上盛宴,款待李鸿章。趁着酒意,李鸿章逮住机会,开言道:“三年来靠福老师鼓励和栽培,学生小有长进,敬福老师一杯。”

福济打着哈哈,喝下杯中酒。心里不免嘀咕,这小子好像有一阵子没再这么客气,是不是又要重提组建淮军老话?为稳住李鸿章,福济变被动为主动,爽快道:“为师已考虑清楚,准备奏报皇上,让少荃尽快组建淮军。”

两次请建淮军,都被搪塞过去,李鸿章已心灰意冷,准备回家为父终制,岂料福济竟自动提及淮军二字,实在令人意外。只听福济又道:“正如少荃所说,靠人不如靠己。皇上全力打造南北两大营,没法兼顾安徽,安徽事只能咱们自想办法。湘军创建以来,不仅光复湖南,还在鄂赣取得辉煌战绩,少荃若效法湘军,打造出支劲旅,安徽定然大有希望。为师立即拟折禀奏皇上,授少荃编练淮军权,皇上考虑安徽和江南大局需要,自会准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