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蹄赶回磨店,老远见李家大宅门口搭起厂棚,张贴着纸花和白色横幅竖联。这是乡下习俗,谁家老人办丧事,才会如此布置。李鸿章不觉两眼一黑,从马背上栽下来。
很快醒过来,李鸿章奔到父亲灵前,大放悲声,哭得死去活来。难怪福大人又是奏请皇上,又是送银子,原来早知父亲已故,怕你受不了打击,才没说真话。又想起上年离家出行,父亲送至村外,依依不舍的样子,谁知竟成生离死别。早知如此,就该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多陪陪父亲,报答一下养育大恩。
正在伤心,四弟李蕴章过来,递上麻衣麻裤,让二哥穿上,又塞把凳子到他屁股下面。李鸿章没坐,绕灵默默走上一圈。父亲躺在棺里,一脸安详,像睡熟一样。这就是常言说的死而无憾吧?李鸿章略觉安慰,给父亲磕三个响头,问李蕴章道:“父亲得的什么病?怎么如此突然?”李蕴章叹道:“父亲无病无痛,是夜里多喝了几杯,一觉睡过去,再没醒来。”
很快李鹤章兄弟几个也陆续过来,陪二哥守灵。灵堂另一边,是家里女眷和孩子,包括兄弟们的妻小,只不见周氏。按规矩,长辈去世,后辈都得来灵堂守灵尽孝,怎么唯独周氏躲着不露面呢?李鸿章正感疑惑,李鹤章道:“二哥还没见母亲大人和二嫂吧?”
父亲去世,最悲伤的自然是母亲。母亲是当年爷爷从路边拣回家的弃婴,自小与父亲在一起,青梅竹马,相互爱慕,感情比任何人都深。可当李鸿章走进母亲房里时,她老人家相反收敛悲容,反过来安慰儿子道:“谁都会有这一天,二儿不用过于悲伤。你父亲别无挂碍,最大憾事就是没看到长毛灭亡。不过他相信儿子们,一定会完成他的夙愿。”
望着母亲苍老的面容,李鸿章只顾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母亲又道:“还没见到周氏和经溥吧?”李鸿章道:“还没有。各家女眷都在灵堂里,只不见周氏影子,也太不像话了。”母亲说:“是我不让到灵堂里去的。她还没坐完月子,又要奶经溥,怎能出月房?”
既是母亲意思,李鸿章不再说什么,到偏房去看妻女。周氏不便出门,却也白服在身,不能不尽孝道。大孝期间,没法在房里久待,李鸿章看看女儿细嫩的小脸,吩咐周氏几句,转身出门,与弟弟们料理丧事,只等给湘军经办粮台的大哥李瀚章到家,主持丧葬。
大哥终于从湘军大营赶回来。弟弟们将他迎进灵堂,齐齐跪到父亲灵前,一起痛哭一场。父亲宽严有度,是兄弟几个小时启蒙老师,兼大兄长,父子七人经常形影不离,一起读书作文,练拳舞剑,甚至带头到老宅旁池塘里游水嬉戏。可自父亲做上京官,直到上年回乡,父子七人再没聚齐过。如今全都走到一起,却已阴阳两隔,声息不通。望着静静躺在棺里的父亲,李鸿章心想老人家若醒转过来,看到六个儿子都到了场,一定会很高兴,坐直身子,拉过他们,畅谈修齐治平,纵论天下大势。
大哥到家,丧事进入正式日程。乡下人对生死看得很开,丧事都当喜事办,叫白喜事,其他喜事则叫红喜事。族人都来参与,由年长德劭者做主管,将一应丧葬事宜安排到人,然后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加之李文安两榜出身,三个儿子为朝廷命官,地方大官小吏也纷纷出面吊唁。只是正处战时,福济、和春和袁甲三等安徽境内大员到不了场,可礼不能少,都派人送来礼金,还有大幅祭帐,层层叠叠,挂满整个灵堂。
唯独不见忠泰名字,一问才知已牺牲在巢县战场。原来李鸿章离营西归后,巢县守军变被动为主动,夜里出城偷袭民团。忠泰率绿营前去打援,又闻巢湖水营里的太平军上岸冲进都统大营,胡砍乱杀,放起大火来。忠泰急忙回救,混战中中枪身亡。
李鸿章闻讯,惊出一身冷汗。若非父亲逝世,自己回家奔丧,也会像忠泰一样,带兵与敌人激战,说不定已死于敌手。原来是父亲庇佑,让自己免去一劫。
磨店与巢县有些距离,李家丧事照常进行。办过佛事,做过道场,热热闹闹将父亲送上井上老坟,兄弟们哪儿也不去,留在家里守制,陪侍母亲大人。守制就是丁忧。大清重孝,明文规定官员父母逝世,必须丁忧三年,不得外出为官。李瀚章、李鸿章和李鹤章都具文上表,请朝廷准假。这自然只是个程序,不可能不准。
丁忧期间,正好静下心来,缅怀先父,孝敬母亲,陪伴家人,读读乱离世道扔下的圣贤书。可磨店并非世外桃源,想置身度外,不太可能,兄弟们不可能不关心战火纷飞的江南时局,盼望战争早些结束。大哥李瀚章颇有信心,道:“长毛再厉害,也属乌合之众,只要朝廷上下齐心,共同抗敌,不难对付。怕就怕各怀异志,互相猜忌,力气使不到一处去。”
大哥的话让李鸿章想起一事,问道:“听说去年湘军打下武昌,皇上曾谕令我老师署理湖北巡抚,七天后又收回成命,改赏兵部侍郎衔。不知实有其事乎?”
李鸿章嘴里我老师就是曾国藩。曾李两家渊源不浅。曾国藩与李文安是同年进士,又同朝为官,相知颇深。李文安最佩服曾国藩学识,趁老大老二进京求学,以年家子名义,送入曾门,拜其为师。受曾师指点,李鸿章大有长进,高中进士,入翰林,授编修,前途无量。李瀚章虽科场失意,曾国藩却惜其沉稳精细,举荐南下入湘,做了善化县令。后曾国藩创办湘军,奏调主办粮台,一路由湘入鄂,再由鄂至赣,移驻南昌。
此刻二弟问及老师旧事,李瀚章道:“实有其事。接到署理巡抚任命时,老师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倒不是这官多么威风,如何显要,主要可掌管地方政务钱粮,解决湘军吃饭问题。与八旗绿营不同,湘军属地方武装,没一分钱配额,粮饷全赖各地督抚施舍,或找富户筹措,日子很不好过。我给老师总理粮秣,对此最有体会。终于盼到皇上开恩,赏加署理巡抚,老师激动之余,自然上表谢恩,循例谦虚几句,自说德才不够,难于信任,请另择高明。见老师感恩戴德,皇上心里舒服,正要复旨鼓励几句,体仁阁大学士祁隽藻入宫进言,说老师虽为在籍侍郎,去职回乡为母守制,便属普通草民一个。草民闲居乡间,忽然登高一呼,竟应者如云,赫然成军,恐怕不是朝廷之福。就这么一句烂话,吓得皇上一愣一愣,愣怔过后便收回成命,用兵部侍郎衔打发老师了事。看到皇上谕令,老师死的心都有,差点没拂袖而去,回了湘乡老家。”
“怪不得说人言可畏。只怕皇上会一辈子记住祁隽藻这句谗言,时时提防,处处设阻,叫我老师伸不开拳脚。如此下去,长毛何时能灭?这不仅于湘军不利,也是朝廷之大不幸。一言足可兴邦,一言亦足以败国啊!”李鸿章感慨不已,“想想我老师为朝廷卖命,朝中君臣却这样对待他老人家,真令人心寒。究其根源,还是祁隽藻这些朝臣见我老师组建湘军,连胜长毛,心里嫉妒,皇上骨子里也忌惮汉员带兵,希望凭借八旗绿营消灭长毛,不愿看到湘军和地方团练不断壮大。如今江南战场有三股主要力量:一是金陵城外南北两大清兵营,二是安徽福大人与和大人的清军,三是长江上游我老师手里湘军。从几股力量所处位置来看,湘军不过是支后备军,也许皇上还心存侥幸,以为没有湘军,打败长毛也不成问题,才听信旁人烂话,不愿给我老师地方实权,以限制湘军发展。”
李瀚章说:“可皇上忘了,不是湘军在长江上游牵制长毛,金陵城外南北两大营只怕早被杨秀清和洪秀全攻破。至于安徽战场,没各地民团打援手,福济与和春也苟延残喘不到今天。例子也是现成的,二弟回家后,各圩主相继离开巢县战场,加之忠泰身死,含山、和州又重新落入敌手,福济东躲西藏,无处容身,竟将抚衙临时设置于盱眙治下明光镇。”
正长吁短叹,老六昭庆进来报喜说添了个儿子,请大哥和二哥起名。李瀚章对李鸿章道:“老二学识高,你来起吧。”李鸿章谦虚两句,说:“人名不过符号一个,可又往往能影响人之命数,甚至一生功业。如刘邦,光听名字就有济世兴邦之气势。如曹操,只有他才能操纵天下,挟天子以令诸侯。再如李世民,开创盛世,造福于民,非他不可。至于孔明诸葛亮,心明眼亮,无人能让他变蠢。还有李白是白加白,唯天才才有此等想象力。杜甫乃美加美,诗作再俗也俗不到哪里去。白居易居有屋,食有田,一辈子衣食无忧,生活富足。”
大哥与老六连声称妙。李鸿章最后说:“侄儿属经字辈,就起名经方吧。方是远方的方,也是天圆地方的方,蕴含走向远方,经天纬地之意。”两位拍手叫好,说小经方日后一定会走出皖省,走向世界,大有出息。
兄弟仨有说有笑之际,福济送来急函,说皇上已下达旨意,命李鸿章回营效力。
大清规矩,无论大官小员,父母逝世,非回家丁忧守孝三年不可,只国家需要,忠孝不能两全时,才可暂时放下亲情,服从国恩,名曰夺情。如曾国藩丁母忧期间,就是被皇上夺情出山,委以团练大臣,募兵练勇,自衡阳出发,一路打到江西。这自然属非常之举,皇上轻易不好破例。何况李家兄弟还没到曾国藩的分量,照理皇上犯不着专门下旨夺情。
原来是福济专折奏请皇上,为李鸿章争得夺情归营资格。李家老二和老三回磨店后,忠泰死,民团散,清军元气大泄,福济要将没将,要兵没兵,急需召回李鸿章,招兵买马,带勇杀敌。咸丰见折,知福济独力难支,下旨夺情,诏李鸿章回营领兵。
为彰显孝心,李鸿章自然得推辞一番。李瀚章道:“福大人看重二弟,你还是早点出山吧,别再迟疑。”李鸿章反问道:“大哥呢?莫非真得守完三年制,才回湘军大营?”李瀚章道:“去年九江水营被石达开和秦日纲攻破后,湘军一蹶不振,时至今日没太大起色。皇上态度也暧昧,不给老师实权,他想重新崛起,难上加难,一时还用不上我,我正可在家专心守制,陪伴母亲。”李鸿章道:“万一回不了湘军大营,大哥可否考虑留省,到福大人手下谋个差事?大哥为人实在,做事牢靠,湘军靠您总理粮饷,才支撑到今天。福大人这边呢,也许不缺张良韩信,只缺萧何,您愿投奔他门下,他肯定乐意。”
李瀚章笑道:“我非萧何,福济亦非刘邦,还是别去添乱为佳。二弟倒有张韩之才,只是暂没得遇明主,不妨先委身福济麾下。当年张良给韩王跑过腿,韩信也为项羽当过差,后为汉王赏识,终派上大用。二弟权当在福济手下做见习,待历练够了,自有刘邦可投。”
大哥所言,正是李鸿章心中所想,不免暗暗激动起来,好像自己真是张良韩信,忍不住道:“大哥没说错,我看福大人气象,注定成不了刘邦。可刘邦又在哪里呢?”李瀚章笑道:“刘邦总会在他该出现时出现,就看张韩准备得怎么样。”
隔日李鸿章拜辞母亲,告别妻女,毅然走出家门。又绕到井上坟,给父亲磕过头,来到村外,率李鹤章所拨两营肥勇,昂然北进。一路马不停蹄,抵达明光镇,安顿好肥勇,再去抚衙向福济报到。衙署临时设置于镇上一大户人家,占地面积不小,房屋也多,只是破败不堪,毫无兴旺气象。这也在预料之中,连年战乱,命都不保,谁还顾得上修葺屋宇?
见李鸿章回营,还带来两营肥勇,福济欢天喜地,置酒为其接风。酒罢归帐,李鸿章磨墨铺纸,分别给三山圩主及吴长庆、潘鼎新等头领写信,告知自己已返军中,请各位重整旗鼓,带领团勇,向庐州方向集结,以配合福大人与和大人,同心戮力,收复庐州。
隔日上午,发出信函,李鸿章入签押房领命。福济亲手递上热茶,说:“少荃刚回来,本想待你歇息几天,再发派差事,可军情紧急,不容懈怠,不得不让你辛苦点。”李鸿章道:“学生应召归营,不是来享清闲,是来办差的,有事福老师只管吩咐。”福济道:“差事自然不少,打理公文,筹措粮饷,操练兵勇,不一而足。不过当前要务还是调集民团,准备收复庐州。”李鸿章说:“收复庐州有几成把握?”福济说:“把握该不小。将有三股力量协同作战:一是咱师生俩,二是和大人,三是袁甲三。”李鸿章说:“袁大人不在皖北阻击捻军么?”福济道:“捻匪毕竟不比长毛,易于对付,袁大人连连得手,受到皇上嘉奖,升为兵部侍郎。兵部侍郎并非宿州团练大臣,该为整个皖省战局负责,经咱与和大人奏请,皇上已诏令袁大人暂离宿州,驻节临淮关,协攻庐州,且言明有事三人可联衔具奏,共同对敌。”
太平军横行长江两岸以来,皖北及豫鲁捻军多次南侵,幸袁甲三布兵有方,拒敌于境外,不然捻军早打通南北轴线,与长江太平军合到一处。让袁甲三移师临淮关,也许无伤大局,若抽调来围庐州,皖北空虚,捻军趁机而入,岂不腹背受敌,危险之至!
如此浅显道理,袁甲三应该比谁都清楚,自然不会盲从福济与和春。庐州打不打得下来,是福和两人的事,听凭捻军搅乱皖北,甚至与长江太平军会师一处,吞掉安徽,袁甲三脑袋难保。福济明知袁甲三不会这么干,还要用皇上来压他,居心何在呢?
直到依令外出募勇劝饷,李鸿章才渐渐想明白,原来福济妒袁甲三之能,怕他盖过自己,故意挖坑,等他往里跳。皖省官场微妙,福济、和春、袁甲三三足鼎立,互不服气,难免不产生龃龉。和春不仅须督办安徽军务,还得配合向荣协办江南大营。向荣体弱多病,不知还能活几天,江南大营大任终将落到和春身上。也就是说和春迟早会离开安徽,福济只要摁住袁甲三,皖省便可成为自己一人天下。
想到此处,李鸿章不禁替袁甲三捏一把汗。袁甲三不是吃素的,可毕竟身为汉员,又怎斗得过福和两大满员?李鸿章琢磨着要不要借出差在外,绕道北上,跑趟临淮关,提醒袁甲三,小心福济所设圈套。袁甲三失手,皖北失去重要屏障,捻军入侵皖中,即使庐州克复,也会成为孤城一座,要不了多久又会重新沦陷敌手。
不过李鸿章不敢往临淮关跑。福袁关系微妙,贸然去见袁甲三,后果不堪设想。可否给袁甲三去封信呢?也不行,白纸黑字,哪天落入福济之手,依然没好果子吃。李鸿章不愿陷入官场争斗漩涡,只想好好干点实事,多募乡勇,多劝粮饷,早日收复庐州。
凭三寸不烂之舌,李鸿章顺利募得三营乡勇,还有少量粮饷,兴冲冲回到明光镇,去抚衙复命。走进签押房,福济正在捧读信函,边读边骂,气愤难当的样子。见李鸿章进门,递他手上,说:“少荃看看,袁甲三像不像话?我好心写信给他,请他照皇上旨意,赶紧带兵南下,配合我与和大人共谋庐州,他敷衍搪塞不说,还冷嘲热讽,气人不气人!”
不看内容,李鸿章也知袁甲三信里写些什么,无非皖北捻军猖獗,轻易撤防,把宝押在庐州,顾首不顾尾,必将全盘皆失。还说愿与福济换防,请福济北上剿捻,他南下打太平军,保证不用旁人插手,即可收复庐州。福济大约是被这几句话惹恼的。
将信还给福济,李鸿章扼要说几句募勇筹饷之事。福济嗯嗯两声,还在生袁甲三的气。李鸿章说:“学生有个想法,新募三营乡勇皆系生手,干脆编入训练有素的肥勇,也好以旧带新,共同长进,短期内尽快提高战斗力。”
李鸿章话里意思,无非想将五营新老团勇合到一处,统归自己管带。福济觉得未尝不可,表示同意。李鸿章准备离去,福济又叫住他道:“请少荃代拟折子,参袁甲三一本。”
袁甲三没错在哪里,参也没法参。李鸿章忽捧住肚子,缩到地上,嘴里哎哟哎哟叫唤起来。福济吓一跳,关切道:“少荃怎么啦?”李鸿章满脸痛苦道:“这阵子在外募勇劝饷,风餐露宿,不小心着了凉,又喝多生水,弄坏了肚子。”福济说:“快回屋歇着吧,我叫人给你弄点药去。”叫来亲兵,将李鸿章扶走。
不让代拟奏折,肚子不疼,有这么巧吗?福济想起李鸿章与袁甲三两人有旧,让他拟折参劾老友,也勉为其难,只好自己动笔。也不说袁甲三不肯协攻庐州,只说他自视清高,固执己见,不愿会衔,一味株守临淮,粉饰军情,擅截饷银,冒销肥己。折子派发前,又誊抄一份,寄给和春。和春明白福济用意,也给皇上递上一折,理由差不多。
知道福和两人不会放过袁甲三,李鸿章悄悄派刘斗斋赶往临淮关,口头告知袁甲三实情,看还有无挽回余地。袁甲三太清楚咸丰心理,总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今福和两大满员齐参自己,必然凶多吉少。只不甘愿离皖后,苦心经营两年多的皖北重回捻军手里,趁圣旨未到之前,赶紧布防,加固各关口守备。袁甲三心想,如果福和懂点常识,就知这于攻打庐州没有坏处,仍会继续维持皖北防务。
福和两人折子送达北京后,咸丰见是参劾袁甲三的,信以为真,罢去其兵部侍郎,批转都察院严查。袁甲三早有准备,二话不说,卷铺盖走人,乖乖回京受罚。福济如愿以偿,背后偷着乐。乐够了,才带领李鸿章,赶往临淮,接收袁甲三所留团勇。团练营里却只有一万多人马,另有两万多团勇已布置在各处关口,以防豫鲁捻军南侵。
明知头上帽子不保,袁甲三还精心布防皖北,让李鸿章顿生敬重。敬重之余,又难免暗自感伤。袁甲三忠心可鉴,却反遭排挤,被同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非拔掉不可。同行嫉妒也就罢了,咸丰也不问青红皂白,一味偏听满员一面之词,一道圣旨把袁甲三开掉,实在令人寒心。李鸿章也是汉员,袁甲三如此下场,难免让人兔死狐悲。
福济不想放过两万兵力,准备撤掉关防,调往庐州战场。这实非明智之举,李鸿章忙劝道:“学生觉得攻打庐州,也不多在这两万团勇。”福济道:“两万团勇可不是小数字。庐州城高池深,长毛严防死守,咱不多些兵力,如何攻得下来?”李鸿章道:“福老师可否想过,官军攻打庐州时,豫鲁捻匪趁机入皖,接应长毛,咱们腹背受敌,会是啥后果?”福济说:“豫鲁捻匪难道神通如此广大,想入皖就入皖?他们身上长着翅膀不成?”
这已有些蛮不讲理。李鸿章不好与福济争执。可眼睁睁看着皖北良好局面毁于一旦,又觉可惜,何况也不利于庐州战场。李鸿章继续道:“据学生了解,袁甲三两万团勇,不是他亲自招募的,就是一手**出来的,唯其命是从,别人不大指挥得动。尤其各营管带,更是绝对忠于袁甲三,袁甲三把他们安在哪儿,就钉子样在哪儿死死钉住,谁也别想拔开。”
福济将信将疑,说:“袁甲三还有此等能耐,人已走,威仍在?”李鸿章说:“其实也没啥奇怪的,与兵源不无关系。这两万团勇主要来自豫东和皖北,是本着保卫家乡父老的愿望,才归集到袁甲三麾下的,如今福老师想把这些人调走,让豫东和皖北重回捻匪铁蹄之下,他们肯定不会服从,即使强逼南下皖中,也不会卖命打仗,弄不好还可能哗变,坏咱大事。”
福济权衡再三,最后听信李鸿章,留下两万关防将士,只带走宿州团练营里一万团勇。
回到明光镇,福济让李鸿章安顿好这一万团勇,又把他叫到签押房,商量攻打庐州计策。初步方案出来后,形成文字,派人送到已进驻皖西六安城内的和春,请他过目修订,形成统一意见后,再付诸实施。
等待和春意见的日子里,李鸿章并没闲着,天天跑镇外训练场,操练团勇,为庐州战役做前期准备。直至夕阳西下,离开训练场,打马回镇。经过一家伙铺,一阵酒香扑鼻而至,李鸿章不觉噏动鼻翼,发起馋来。干脆下马入铺,点两道菜,要一壶酒,自斟自酌起来。
正有滋有味喝着酒,门外进来几个人,说话声音还有些耳熟。抬头一瞧,来者不是别人,竟是赵畇一家。李鸿章不由得站起身来,隔着两张桌子,喊了一声赵大人。赵畇别过脑袋,见是李鸿章,也一脸惊喜。李鸿章招呼店家再加几道菜,添两壶酒,挪开板凳,把赵家人请到自己桌前,对赵畇道:“庐州城外一别,倏忽已历两年,想不到在此偏僻小镇意外重逢,看来缘分未尽哪。”赵畇笑道:“有缘总会走到一起。还是少荃出息,短短两年时间,已自六品升至五品知府衔,不像俺姓赵的,东奔西逃,一事无成。”
李鸿章叹道:“这五品知府衔有何意义呢?不过空衔一个,无职无权,唯有跑腿卖命的份。”赵畇道:“现在看去是空衔,待打下长毛,天下太平,朝廷自会给你安排要职。富贵险中求,少荃在翰林院一待数年,才弄个七品协修,若非南下剿匪,长进哪有这么快?”
说话间,店家端上新添酒菜,李鸿章起身举杯,敬赵畇一家。他乡遇故知,话也就多,李鸿章道:“赵大人没想到会在明光镇碰上鸿章吧?”赵畇说:“袁大人驻守临淮关时,我就知你到了明光镇。”李鸿章诧异道:“赵大人去临淮关会过袁大人?”赵畇道:“正是袁大人卸任前告诉我,福济把巡抚衙署搬到明光镇后,又奏准皇上,将你调来练勇,准备攻打庐州。”李鸿章说:“你们几时去的临淮关?”
赵畇这才告诉李鸿章,带着家人离开磨店后,本想回太湖老家,寻找栖身之处,半道听说太平军横行皖南,太湖根本没半寸净土,只好转道北上,投奔袁甲三。一路行行止止,到达宿州,袁甲三已开拔临淮。滞留数月,盘缠花得已没几个,仍没见着袁甲三影子。不得不带着妻儿南下,好不容易与袁甲三见上面。待上半年,袁甲三遭福济与和春参劾,挂冠而去,赵家再次启程南下。临淮离明光镇不远,一两日就可到达,无奈途中夫人生病,一起绕道去寺庙烧了几天香,夫人病好才重新上路,来到镇上。
赵家路途辛苦,李鸿章这几天也练勇劳累,牙龈发炎,不敢喝得太过放肆,也就见好就收,让伙铺老板开几间上房,将一家人安顿下来。又陪赵畇说会儿话,才回抚衙,去见福济。和春反馈意见还没到。李鸿章顺便说了赵家处境,希望福济能给赵畇个差事。李鸿章这点面子,福济自然会买,答应下来。
改日练完勇,李鸿章又跑进伙铺,招待赵畇一家。席上李鸿章道:“鸿章已跟福大人谈好,他会安排位置给赵大人,不是高官厚禄,养家糊口该没问题。”赵畇拍着脑门道:“昨晚见面只顾高兴,忘告诉少荃,袁大人离任前上折时,附片说过我的近况,皇上已让吏部安排我出任广东惠湖嘉道,明天就带着家人上路赴粤,福大人这里就免了。”
惠湖嘉道是个实缺,比在福济这里讨饭强,李鸿章替赵畇高兴,道:“这更好,至少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家人也不用跟着到处奔波。”赵畇叹道:“也是没法子的事,本想随吕大人回籍干番功业,谁知落得如此下场,只好退而求其次。不像少荃,年轻有为,前程看好。”
“前程别去指望,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李鸿章敬过赵畇,“赵大人别急着走,在镇上多待几天,咱们好好说说话儿。”赵畇道:“你们正筹划攻打庐州,岂能碍你大事?来日方长,以后还会见面的。”又说:“至临淮后才听袁大人说起,令尊已经不在。他老人家向来身体硬朗,想不到突然离世而去。”说得李鸿章悲上心头,道:“先父情系桑梓,回皖练勇,可惜没能看到长毛灭亡,就抱憾而去。”
酒后李鸿章送客回房,以银相赠,说南粤千里迢迢,一路花费肯定不少。赵畇稍稍推辞,高兴收下。李鸿章边起身,边道:“赵大人早些歇息,明早鸿章再来送行。”赵畇说:“咱们准备早点上路,少荃军务繁忙,别耽误你时间。”李鸿章说:“赵大人情深义重,专门绕道明光镇,看望鸿章,临走哪有不送之理?”拱手告辞,来到楼下。
出得门来,正要上马,有人在后面叫了声少荃兄。李鸿章回头,见赵小莲出现在伙铺门口,收回踏上马蹬的脚,说:“是小莲,有何吩咐?”赵小莲说:“送送你大将军。”走近李鸿章,两人肩并肩,融入迷蒙月晖里。
说着闲话,不觉来到一座石桥上。但见桥下溪流潺潺,清波**漾。赵小莲款款下至水边,蹲到宽大石板上,伸手在水里捞起来。李鸿章将黄膘马拴到桥头柳树旁,也来到溪旁,说:“你是捞鱼呢,还是捞月?”赵小莲笑而不语,捞上一片扁圆石块,放到石板上,再从衣袖里取出一样东西,在石块上缓缓磨起来。
一股墨香扑鼻而至。这是徽墨特有的香味,一闻便知。李鸿章越发诧异,道:“小莲跑到溪边来磨墨干啥?墨是写字用的,可惜手头没有纸笔,不然写幅字,送你做个纪念。”
赵小莲不声不响,只顾低首磨她的墨。很快磨好,才招手要李鸿章过去。李鸿章长腿一迈,弹到石板上。赵小莲说:“给我蹲下。”李鸿章乖乖蹲下。赵小莲说:“抬抬你高贵的脸。”李鸿章又听话地抬了脸。正好天上飘过一朵轻云,遮住明晃晃的月亮。李鸿章心想,莫非正是人世间上演男女故事的时候,月亮不忍卒看,悄悄躲了起来?
赵小莲可没这么多想法,用手沾了石块上的浓墨,朝李鸿章腮上抹去。一阵清凉透入烫烫的腮帮,顿觉舒服已极。小时腮腺或牙龈发炎,奶奶就会朝爷爷要截徽墨,磨成浓浓的墨汁,涂到脖子或腮边,用来清火,效果挺不错。赵家乃书香门第,赵家爷爷赵元楷还是嘉庆状元,自然没少用徽墨,懂其妙用。只是赵小莲怎么知你牙龈发炎呢?
给李鸿章腮上涂好墨汁,伸手到水里洗手时,赵小莲才说:“在磨店时见你喝过酒,这两天酒量明显不如从前,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又见你有意无意去摸腮帮,就猜你练勇劳苦,内火上升,以致牙龈发炎。不过没事,多涂两次微墨,注意饮食和休息,很快就会好的。”
说得李鸿章心里甜滋滋的,真想将眼前息息相闻的青春少女揽入怀抱。不巧幽幽天地陡然放亮,月亮破云而出,将暗夜照得如同白昼。李鸿章忙缩回悄悄伸出去的手,抬头望眼悬于深空的月亮,喃喃道:“今晚月亮真圆。”
赵小莲没吱声,转身上岸,朝桥上走去。李鸿章跟着来到桥头,牵过黄膘马,送赵小莲回伙铺。分手时,赵小莲递过徽墨,说:“这是爷爷传下的徽墨,你拿着吧,多涂几次,牙龈炎就会痊愈。”李鸿章接住,小心收入囊中,一边说:“谢谢小莲!治牙龈炎用不了好多墨,我会好好珍藏,日后见墨如见人。”
赵小莲鼻头一酸,朝门口走去。李鸿章对着那个绰约的背影,叮嘱道:“早些歇息,明天我再来送你们。”赵小莲回头扬扬手,转身隐入门洞,隐入深邃的黑暗。
在门外站了好久,李鸿章才牵过马,走进月色里。
夜里一遍遍回忆着两人短暂的聚离,李鸿章许久不能入眠,直到鸡鸣声起,才沉沉睡去。猛醒过来,窗外已大白。赶往伙铺,赵家人早已离去。李鸿章眼望延展至山边的路影,满心怅然。长路漫漫,山高水险,赵家人越走越远,也不知今生今世,还有无重逢之日?
幸好手里还有一支徽墨,足慰离情。磨了墨汁,涂上几回,牙龈很快好了,李鸿章又全心投入备战。和春的反馈也到了明光镇,说太平军正筹划大动作,准备对金陵城外清军南北大营实施反包围,以彻底解除被困局面。打仗拼的无非是人,人多才有胜算。何况反包围,包围圈更大,想形成合围,除搞人海战术,别无他法。也就是说,太平军会从各处抽调兵力,给安徽战场留下空当,收复庐州或将成为可能。咸丰也有此意,希望安徽清军有所作为,减缓南北大营压力,挫败太平军。
福济朝思暮想的,就是攻下庐州,彰显自己能耐。他把李鸿章叫进签押房,递上和春信函,要他过目。和春思路倒也清楚,双方各自从东南和西南两个方向朝庐州靠拢,待兵临城下,再一齐发力合攻。李鸿章觉得可行,代福济回过信,又给各圩主去函,邀他们带勇驻扎庐州与巢县之间,切断两地太平军联系,配合福济所部,先攻巢县。
约定时间一到,福济所领两万清军外加李鸿章五营团勇合到一处,开到巢县东面,与西面圩主们联手,夹攻巢县。可巢县依然固若金汤,任凭东西两面兵勇怎么强攻硬打,都没法撼动。比起上次忠泰领兵攻城,此次兵力多了两倍,还是如此难攻,李鸿章颇感疑惑,暗派手下营官打听,到底是何方高人守城。
营官抓回一个太平军探子,一审才知,巢县守军头领是个莽夫,有勇无谋,安排布防和调兵遣将,全靠手下一名小个子。小个子本系安徽人,熟悉本地山川地理和风俗人情,守城很有一套。李鸿章道:“知道小个子什么名字吗?”营官说:“名字长毛说不出来,只说生着一双豹眼,目光如炷,好不吓人。”
支走营官,李鸿章去见福济,说:“巢县城里有高人,一时三刻恐难拿下,可暂且放弃,先攻庐州。”福济说:“少荃别忘了,忠泰就死在巢县城下,此仇不报,何以慰忠魂?”
话没落音,亲兵来报,说和春已率秦定三和郑魁士两位总兵收复舒城,正扑向三河镇。福济心急道:“三河镇往东便是庐州,看和春来势,没咱们到场,说不定也能拿下庐州,如此一来,咱岂不白忙数月?”
两天后秦定三和郑魁士攻克三河镇,福济才下决心,让李鸿章打头,取道巢县北境,移师西进。来到庐州城东,只见城头守军如蚁,防备森严。正好和春派兵来报,说秦郑两位已赶到水西门外,准备午夜攻城。午夜时分一到,东西两军一齐放炮开铳,战斗轰轰烈烈打响。不想打到天亮,城上守军越战越勇,毫无惧色,清军没占到任何便宜。
连攻两天两晚,城墙坚不可摧,清军只得开挖地道,以接近城根,好用炸药轰炸。这也属太平军惯用手段,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赶紧从里往外对挖,堵截清军。
这样下去,只怕一年两载也别想攻下庐州。福济心急火燎,问李鸿章怎么办好?李鸿章说:“一年多前秦日纲攻水西门,往城墙下挖地道,被江忠源发觉,往外对挖,一次次将长毛堵在城外。后秦日纲同时挖掘上下双层地道,才成功通到城下,炸掉城墙。”福济说:“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挖双层地道,通到城下去。”李鸿章说:“要是长毛也从城里对挖两层地道出来呢?”福济说:“哪咱们干脆挖三层。”
这办法一点不高明,却也不妨一试。想想也是,太平军堵得住一层,堵不住两层,堵得住两层,不见得堵得住三层。李鸿章马上布置下去,安排精壮兵勇,同挖三层地道,慢慢向城墙下面逼近。太平军发现有异,开始对挖,不过只挖两层,堵住清军上面两层地道后,以为万事大吉,还笑福济与和春太没想象力,就知学他们旧招。
谁知没笑完,底层地道炸药引爆,城墙一下子塌掉数丈,清军哗啦啦向城里冲去。水西门守军分兵来救,秦定三和郑魁士又趁势攻入门洞。清军本来人多势众,两面同时猛夹,太平军哪里抵挡得住?顿时土崩瓦解,庐州就这样回到清军手里。
清军终于打赢一场像样胜仗。连自信不足的清军水师也深受鼓舞,一气攻下长江两岸的芜湖和太平府,给太平军以少有的重创。消失传出,朝廷上下欢呼雀跃,弹冠相庆。加之主帅又是满员,攻城主力也多为绿营兵,咸丰更是扬眉吐气,挥着手里捷报,对王公大臣们大声嚷嚷道:“谁说满员只知纸上谈兵,谁说绿营兵只会吃喝玩乐?福济与和春不就是满员么?攻克庐州、芜湖和太平府的主力不就是绿营兵么?”
众臣跟着高兴,说皇上独具慧眼,用人得当,若不是合适的时候将合适的人选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安徽战场哪会取得如此辉煌胜利?咸丰越发得意,道:“看来有福济、和春诸将,攻克安庆诸城,光复安徽全境,已是倚马可待。”当即下旨,赏福济太子少保衔和头品顶戴,加李鸿章四品道员衔,和春及众将也各有重赏,以示皇恩浩**。
圣旨到达庐州,福济自然受用,于咸丰六年(1856)到来之际,将抚衙搬入修葺一新的庐州府署,大摆宴席,把酒言欢,共度新春。席间福济频频举杯,感谢众将为攻克庐州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众将回敬,说些好听的话。说来说去,无非福大人统军得力,指挥有方,否则庐州不可能光复之类。福济宴请众人,就想听恭维,享了口福,再享耳福。
李鸿章也端杯过去敬酒,想提醒庐州周边大部分城池还在太平军手里,务必早规划,早部署,再打几场胜仗。可没容李鸿章开口,福济就干掉杯里酒,打着哈哈,转身应付旁人去了。李鸿章几分失落,回到自己座位上,独喝闷酒。
此后福济天天泡在酒水里,不问时事,不理军政,李鸿章每次上门,他都醉眼蒙眬,舌头发硬,话都说不清楚。李鸿章没法,只得去提督大营找和春。和春也很着急,说:“福大人这么喝下去,还要不要打长毛?”李鸿章道:“干脆咱俩先商量个初步方案,再去找福大人,得到他认可,就可付诸实施。”
和春当然同意。李鸿章深知庐州易手,安徽战局将发生重大改变。显而易见,太平军失去庐州,便失去一个重要粮草基地,丢掉芜湖和太平府,则意味着长江粮运水道断掉。洪秀全慌了神,命东王杨秀清调整部署,暂时放弃西线,抽调安徽兵力,交燕王秦日纲统领,直扑扬州,欲摧毁清军江北大营,向北拓展,另谋出路。
南北两大营是清廷救命稻草,咸丰闻报,吃惊不小,连夜下旨,令江南大营统帅向荣出兵防堵,解江北大营之困。向荣领兵出营后,正与太平军打得激烈,西征连捷的翼王石达开亲率三万精兵,自江西回师东进,来攻江南大营。向荣闻讯,尿都吓了出来,赶忙分兵给总兵张国梁,掉头迎战气势汹汹的石部。
太平军全力对付南北大营,庐州兵勇正好出手,夺几座城池回来。李鸿章摊开皖省分府图,琢磨半天,觉得可以兵分两路,打通庐州东南和西南通道,再联合清军长江水师,水陆并进,围攻安庆。这是当前清军最佳行动方案,李鸿章妙笔生花,很快形成文字稿,拿去请和春斧正。和春觉得不错,两人走进抚衙,求见福济。
这次福济倒没喝酒,头脑还算清醒。可看完方案,半晌没表态,不知欲作何打算。李鸿章去瞧和春,希望他开句金口。和春会意,对福济道:“围剿安庆,解救皖省,成败在此一举,请福大人明察。”福济还是没声。李鸿章忍不住道:“福老师别再犹豫,此时咱们出兵攻打长毛,不管打赢,还是打输,都是立功,又何乐而不为呢?”
输赢都立功,倒也新鲜。福济道:“此话怎讲?”李鸿章说:“在皇上心目中,南北大营非同小可。眼下两大营情势紧急,咱若在安徽攻城略地,取胜不用说,功莫大焉,即使胜算不大,也能牵制长毛,缓解两大营压力,不等同立功么?”福济道:“胜也好,败也好,皆难免损兵折将。兵短将缺,还怎么保卫庐州?庐州收复不易,转眼又失,皇上岂不要咱老命?就算皇上不追究,咱丢掉根据地,丧家犬样,流离失所,疲于奔命,又能有何作为?”
原来福济东躲西藏怕了,只想固守庐州不动,保住抚衙。这就是人之天性,一无所有时,往往无所畏惧,豁出去便豁出去。一旦从无到有,便会患得患失,顾虑重重,轻易不肯往前迈步。想想福济刚提太子少保衔,满身光环,且抚衙修葺一新,住得正舒服,又要冒险出征,拿性命去跟敌军血拼,换了谁恐怕都难下此决心。
福济不肯出兵,两人拿他没法,告退出来。李鸿章长吁短叹,道:“想不到福大人会变得这么谨慎。”和春道:“要想福大人改变主意,除非皇上下旨。”李鸿章道:“和大人可否给皇上上个折子,谕令福大人出兵?”和春摇头道:“不可不可,贸然上折,福大人以为我别有用心,觑觎其巡抚位置。皇上把皖省交给我俩,两人不和,以后怎么共事?放心吧,南北大营吃紧,不用咱上折,皇上也会想到福大人,不可能让他窝在庐州不动。”
咸丰一手缔造南北两大营,一心希望向荣击退太平军进攻,打场漂亮胜仗,给自己长长脸。谁知事与愿违,江北大营告急,咸丰大惊失色,给福济与和春下旨,令兵分两路,打通庐州西南和东南通道,与长江水师会合,攻击安庆,围魏救赵。
无奈圣旨到达庐州,时机已失。福和两位分头领兵出城不久,就闻秦日纲攻破江北大营,挥师南下,配合石达开,夹击江南大营。同时腾出力量,扫**大营外围各处清军,安徽时局再次逆转,东南和州、含山,西南舒城、桐城等地复又沦陷,落入敌手。
圣命不可违,明知太平军势不可挡,福济与和春也只得硬着头皮,率部抗敌。李鸿章依然跟随福济,进击东南各府县。考虑巢县城防坚固,又有太平军巢湖水师互为犄角,遥相呼应,只能暂时回避,先攻含山。才在城外扎下营垒,突然城门大开,太平军潮水般涌出,直扑过来。兵勇们脚跟未稳,没法组织有效反击,弃营溃逃。
太平军击破清军江北大营后,尽调和州守军,协攻江南大营。福济正在逃命,闻此消息,命李鸿章收集残部,重整旗鼓,南下偷袭和州。谁知来到和州城外,刚发起攻击,和州守军又杀回来,将清军打得落花流水。
就这样,福济与李鸿章在庐州东南兜上几圈,攻不克,战不胜,打一仗,败一仗,损兵折将,死伤惨重。没死没伤的,也丢盔弃甲,落荒而逃。逃命没法讲路线,哪里敌军少,逃往哪里。李鸿章一口气逃出数十里地,回头瞧瞧,福济所率清兵已不知去向,只刘斗斋还在身后跟着。朝前继续逃上大半天,人疲马乏,只得下地休息。李鸿章喘着粗气,问刘斗斋到了何处?刘斗斋四处望望,说:“好像到了定远境内。”
“明明往庐州方向撤离,怎么跑到北边来啦?”李鸿章嘴里嘀咕道,扯过衣襟,在满是黑汗的脸上揩两把。刘斗斋道:“长毛紧追不舍,咱们只顾逃命,哪还分得清东南西北?”李鸿章自嘲道:“是啊,小命不保,分清东南西北,又有啥意义呢?”
不觉夜幕降临,刘斗斋凑近道:“到哪里讨碗米饭,充充饥肠,先歇息一晚,明天再作打算吧。”李鸿章说:“你带两名亲兵前去探探路,看有没有村落或人家。”
不大一会儿,刘斗斋打转回来,道:“此去不到四五里,有个不大不小的镇子,镇上还有几家伙铺,正好可以落脚,也免得惊扰镇民。”
起身上马,绕过一道荒丘,丘下果有古镇隐在朦胧月色里,灯火明灭,犬吠起伏。来到一家伙铺前,铺门紧闭,早已打烊。上前叩门,半日才开,门里伙计手揉双眼,哈欠连连,似还在梦里。刘斗斋不耐烦道:“怎么半天才开门?快给军爷弄些吃的。”军爷俩字很管用,伙计闪到门旁,啄着脑袋道:“军爷请进,请请请进。”
几位迈进铺门。伙计掌了灯,请各位上楼。李鸿章觉得眼前事物似曾相识,却想不起何时来过,或许仅是幻觉吧。伙计很快弄来吃喝,几位填饱肚子,倒头便睡。睁开双眼,已是翌日上午,窗纸上映着耀眼阳光。李鸿章下床推开窗户,觉得眼前街景格外眼熟,原来是数月前驻扎过的明光镇。还有更巧的,此刻寄身之所正是赵畇一家住过的伙铺。
想起与赵小莲的短暂聚首,李鸿章心情大好,仿佛不是亡命明光镇,而是来寻觅半年前留下的浪漫足迹。心里装着一份念想,吃早饭时,刘斗斋问饭后何去何从,李鸿章脱口道:“你不觉得这明光镇还不错,可以多待上几天?”
连日逃窜,身心疲惫,好不容易来到一处还算安宁的地方,能多逗留些时日,安顿一下惊魂,恢复恢复体力,又何乐而不为?刘斗斋和亲兵自然无话可说,安安心心住下,该吃吃,该睡睡,巴不得过几天神仙日子。
夜里明月临窗,李鸿章心头隐隐一动,不由得悄悄下楼,走出伙铺,信步来到镇外石桥旁。桥头柳还在悠悠摇曳,桥下溪依然潺潺流淌,溪边的大石板仍固执地守着水中月。月色里,伊人仿佛就蹲在石板上,手拿徽墨,在石片上缓缓研磨着。
在石桥旁发一会儿痴,缓步下到溪边,坐于大石板上,任凭虫声盈耳,清风入袖。与赵小莲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顿时浮现眼前,让这个血染战袍的大男人满心都是柔情。小莲你在哪儿?此时你的心溪是否潺湲似琴,你的心空是否澄澈如镜?
由赵小莲,李鸿章又念及母亲和妻女,不知他们过得怎么样。所幸庐州还在清军手里,大部分团勇也留守城外,配合清军负责城防,附近各处乡镇暂时还算安宁,磨店老家应该无事。可战情瞬息万变,太平军只要高兴,随时都可兴师动众,大举进攻皖省,没人算得准厄运何时降临自己头上。李鸿章情绪又低落下来。离京至今,戎马倥偬,已历四载,打过大小数十仗,吃过不少苦头,却功不成名不就,空怀报国情,徒抱杀敌志,外不能开僵拓土,救亡图存,内无力守护母亲妻女,为心上人开掘一片生存小空间,该是何等悲哀!
李鸿章仰天长叹一声,垂下头来。只见溪月晃着幽光,几分凄清。下意识伸出手来,去捞溪里月亮。溪水一**一漾,像打碎的镜子,一下子变得支离破碎。李鸿章只觉自己的壮怀和鸿志,就像这溪里月亮,看得见,够不着。
回到伙铺,仰躺在**,痴望窗外月色,李鸿章心潮翻涌,久久不能入睡。干脆爬起来,拿出赵小莲留下的徽墨,用茶杯接了水,一下一下磨起来。墨磨好,脑里句式已成,拈笔写在纸上:四年牛马走风尘,浩劫茫茫剩此身;杯酒藉浇胸磊块,枕戈试放胆轮囷。悉弹短铗成何事,力挽狂澜定有人;丝鬓渐凋旄节落,关河徙倚独伤神。
诗毕低咏一遍,仍觉意犹未尽,沉吟片刻,又挥毫写道:巢湖看尽又洪湖,乐土东南此一隅;我是无家失群雁,谁能有屋稳栖乌;袖携淮河新诗卷,归防烟波旧酒徒;遍地槁苗待霖雨,闲云欲动又踟躇。
书罢投笔,怅然良久,李鸿章背着双手,徘徊复徘徊,直至雄鸡报晓,东方欲白,才懒懒回到**,昏昏睡去。
这样待上数天,李鸿章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外面战火纷飞,你却躲在偏僻小镇,与世隔绝,事不关己,这可不是翰林加绿林的风格。于是重新抖擞精神,跳上黄膘马,带着刘斗斋几位亲兵,离开明光镇,向西南方向驰去。
路上得知江南大营被太平军攻破,十多万清兵死的死,逃的逃,统帅向荣无颜面圣,逃亡路上自缢身死。向荣久经沙场,统兵有方,从广西一路追击太平军至金陵,可谓战功赫赫。江南大营在他数年苦心经营下,不断发展扩张,兵强马壮,粮多饷足,比江北大营强得多。皇上也就寄予厚望,盼他早日挥师出击,打下金陵,押着洪秀全,回京复命。却万万没想到,江北大营溃散才两个月,杨秀清又调动五王(北王韦昌辉、燕王秦日纲、翼王石达开、英王陈玉成、忠王李秀成),内外夹攻,攻破江南大营,皇上灭贼希望成为泡影。
回到庐州城,李鸿章不敢稍有停留,去见已回抚衙的福济。福济早知江南大营破灭,向荣自杀,难免兔死狐悲,惶惶不可终日。正不知如何是好,李鸿章重又出现,福济喜出望外,道:“少荃去了哪里?派出好几起人马寻找,都不知你下落,为师是寑不安,食无味啊。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日后谁与我同舟共济,抵抗长毛?”
说得李鸿章无不动容,差点掉下泪来。简单道过别后情形,话题自然落到江南大营上来。福济道:“破掉江南大营后,听说长毛跃跃欲试,准备再度北伐和西征。无论北伐,还是西征,安徽都首当其冲。石达开与韦昌辉已抵达赣鄂两省,看架势想与秦日纲、陈玉成和李秀成联手,围歼皖省。”李鸿章道:“北伐和西征是长毛出路,石达开与韦昌辉两人行踪足可说明。不过此二人意不在安徽。尤其石达开,胸怀大志,难得在金陵眼皮底下久留。他看不惯洪秀全骄奢**逸,也不满杨秀清独断专横,只想远离金陵是非之地,独辟蹊径,另外开创一片天地。故此石达开十有八九会离开安庆,逆水而上,向西推进。”福济道:“除石韦两匪,还有秦陈李三军,亡我安徽之心不死,仍会卷土重来,到时咱死无葬身之地啊。”
真到这一步,也是天意,无法抗拒。回到住处,门一关,李鸿章躺到**,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好几天打不起精神,像大病一场,没法恢复元气。只是不相信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国家也好,个人也罢,往往好事会变坏事,坏事也会变好事。目前皖省危机四伏,困难重重,自己与福济命运难料,可说不定哪天又会出现某种转机。
可转机又在哪里呢?在我还是在敌?世间万物,有消就有长,有长就有消,这可是千古不变之铁律。比如说太平军,攻破南北大营,确实属大手笔,金陵危机得以有效缓解。但旧危机消失后,会不会又有新危机暗潜隐伏?太平军的危机就是清军的契机,果若抓住契机,说不定能弄出点动静来。
正胡思乱想,进来两个人,竟是三弟鹤章和五弟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