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荣升五品知府衔(1 / 1)

改天李鸿章推开签押房,李嘉端已端坐于桌前,手里仍摩挲着巡抚大印,仿佛十来个时辰过去,一直没撒过手似的。

不久胡元炜进来,李嘉端又磨蹭半天,才忍痛割爱,放手巡抚大印。好在一夜工夫过去,人已平静许多,没再发脾气。倒是胡元炜心有余悸,生怕李嘉端拿大印当砚台,往自己头上砸,缩着两肩,不敢近前,还是李鸿章拿过桌上大印,转递他手上,把他打发走。

巡抚大印易手,皖省再没李嘉端立足之地,只能打点行装,尽快离去。李鸿章没忘六品顶戴是怎么戴到头上的,赶来送行。只见李嘉端落寞地站在抚衙门口,背也驼了,腰也弯了,昔日凛凛威风已**然无存。旁边没一个送行的同僚,只俩仆人正往车上搬运行李。身为一省巡抚,平时走到哪里,总是前呼后拥,众星拱月,气场大得不得了。有时不小心放个屁,追随者都会弯下腰身,翕动鼻翼,用力吸纳,全心领会,不肯让宝气白白消散掉。谁料刚卸大印,人还没走呢,这些家伙便不见踪影,不知死哪儿去了。

也是没办法,人在官场,有位才有威,位置不在,就如老虎脱落虎皮,自然威风扫地。李鸿章心里几分沉重,朝李嘉端走过去。李嘉端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多岁,气色暗淡,双目浑浊,额角和两颊寿斑触目惊心。

仆人已将行李搬好,李鸿章上前,把李嘉端掺进车里。顺手拉下车帘,以抵挡刺骨寒风。李嘉端一把年纪,又是这个状态,冻出病来,能否活着回到顺天府老家,只怕都难说。可走出不到两丈地,李嘉端又把车帘拉上去,回头望望巡抚衙署,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是不甘大权旁落,还是盼望有人从衙门里出来送上一程?已骑上马背的李鸿章不忍卒看,仰首去望天空。天色玄黄,似有大雪要下的样子。

长江被太平军把住,李嘉端此番回籍,只能北走陆路。出得北门,天上开始下雪,雪花如蝶,漫天飞舞。好在气温不太低,雪落地上,即刻化去,并不妨碍行程。送出城北好远,到该分手的地方,李嘉端却没停车意思,李鸿章只好继续跟着前行。

直至晌午,来到一个小镇上,车才刹住。李鸿章翻身下马,将李嘉端扶到车外,走进一家饭馆。酒上桌后,没等李鸿章敬酒,李嘉端就端过杯子,说:“交出大印后,衙门里的人都躲得不知去向,难得少荃还肯冒雪前来送行,老夫敬你一杯。”

“鸿章敬李大人。”李鸿章捧杯干掉。李嘉端说声好,也仰脖喝掉杯中酒。重新倒好酒后,李鸿章变被动为主动,举杯先敬李嘉端。

酒是好东西,可浇心中块垒,一时间,李嘉端仿佛忘记大印易手的郁闷,操心起庐州安危来:“依少荃所见,此次江忠源临危受命,可否保庐州不失?”李鸿章道:“照鸿章看,若大人不离职,用兵得当,严加城防,说不定庐州还守得住,换上江忠源,必失无疑。”

不说其他,只说打仗,李嘉端还有些自知之明,清楚不能与江忠源比,也就不太相信李鸿章的话,说:“少荃快别抬高老朽,谁不知江忠源能征惯战,是长毛克星?”李鸿章无意讨好李嘉端,道:“说江忠源是长毛克星,倒也不假。众所周知,蓑衣渡一战,江忠源以两千楚勇重创上万长毛,要了南王冯云山小命。长沙争夺战,又与左宗棠联手,用大炮把西王萧朝贵送上西天。目前湖北与江西战场,能与长毛抗衡者,也只有江忠源一人。故长毛说起江忠源,又怕又恨,视其为心腹大患。”

李嘉端喝口酒,道:“既然江忠源这么厉害,庐州还有不保之理?”李鸿章道:“很难说。长毛视江忠源为死敌,得知他驻守庐州,还不倾力围剿,以雪心头之恨?况安徽不是湖南,江忠源在家门口作战,得天时地利人和,打胜仗不足为奇。远涉安徽,优势不再,人生地不熟,可用兵将有限,想靠胡元炜此等货色协助打败长毛,谈何容易?”

李嘉端眼望窗外,半日无语。他不愿江忠源取胜,反衬自己治军无方,理政无能。可庐州是自己苦心经营起来的大本营,又不愿其落入太平军之手,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其实李鸿章心里更不好受。李嘉端这把年轻,已船到码头车到站,大权旁落虽可惜,可不丢位置会丢性命,说是坏事,也是好事。李鸿章则不同,年富力强,如虎下山,正是干事的时候,李嘉端这一走,一下子没了主子,也没了方向,何去何从,还是未知数一个。想起离京南归以来,东一榔头,西一马棒,在吕贤基手下毫无建树,归附周天爵没混出名堂,直至辗转来到李嘉端身边,才凭运气打个小小胜仗,提了一级。谁知刚尝到甜头,李嘉端被夺去巡抚位置,自己一下子又失去靠山,也不知日后投奔谁去。当然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走掉李嘉端,又来个江忠源,另投新主也不是不可以。可江忠源能抵挡太平军进攻,保住庐州,稳定皖省局面吗?从目前形势看,可谓难上加难啊。

李鸿章一肚子苦水,正不知该不该倒给李嘉端,李嘉端突然道:“据说少荃当年会试时,副主考是一个叫作福济的满人,可有此事?”

已至穷途末路,李嘉端怎会忽然想起毫不相干的福济来?李鸿章道:“大人所说没错,当年鸿章那届会试,皇上确曾命福大人为副主考,只不过他临时外派,没能到任。”李嘉端说:“没到任,名义上还是你老师嘛。”李鸿章道:“是是是,福大人确实算我老师,只是我一直无缘拜会他老人家。”李嘉端说:“想不想见见他?”

福济现为漕运总督,位高权重,莫非想见就见得到?李鸿章道:“鸿章当然想拜见福大人,可漕运总督衙署设在淮安,又怎么见得着?”李嘉端道:“少荃有所不知,福总督新受皇上委托,兼管淮北盐务,已将衙署搬至临淮关。”

临淮关在凤阳境内,离此地倒也不太远。李鸿章几分惊喜,道:“漕运总督不是闲差,还有让其兼管盐务的理?”李嘉端道:“这不是非常时期吗?皇上调福济入皖,可能有让他协助江忠源,督办皖省剿匪事务的意思。”

“当此之时,皇上调福大人入皖,这一招还真有几分高明。”李鸿章分析道,“本来漕运总督管钱管粮,颇具实力,兼理淮北盐务,自然更是财大气粗,且手握漕运标兵,协办剿匪事宜,优势确实还不小。”李嘉端笑道:“正因如此,老夫才建议你去会会福总督。”李鸿章重重地点点头,说:“鸿章听李大人的。”

放下杯子,吃些米饭,李鸿章扶李嘉端走出饭馆。不知何时,纷纷扬扬的飞雪已然止住,太阳从云层里探出来,给远山近水抹上一层浅晖。笼罩在李鸿章心头的厚厚阴霾也一扫而光。万一江忠源兵败庐州,守不住安徽,能接任巡抚位置的,只怕非福大人不可。别看漕运总督级别不低,毕竟没地方巡抚显赫,福大人肯定乐意接受这个位置,好有番作为。一个好汉三个帮,福大人想有作为,李鸿章就有发挥才干的机会。

心里这么想着,李鸿章暗暗激动起来,恨不得即刻赶到福济身旁。手上马鞭也下意识扬了扬,黄膘马奋起四蹄,往前飙去。

此去临淮不远,第二天下午就到了关前。李嘉端拿出名帖,让李鸿章交给关卒。福济官大架子小,念同朝为官之谊,没轻看去职前巡抚李嘉端,亲自出关来迎。

寒暄几句,李嘉端把李鸿章介绍给福济。福济早闻李鸿章大名,又见他高大英俊,一表人才,甚是喜欢,说:“你就是少荃啊,幸会幸会!记得当年会试,不是皇上临时改派其他差事,老夫差一点就成了你老师。”这口气有点屈尊讨好李鸿章的味道,李鸿章忙哈了腰道:“其实半点都没差,福大人就是鸿章老师,且是皇上正式钦定的。”

见李鸿章会说话,福济很受用,拍着他肩膀道:“早闻少荃大才,今日面见,果然名不虚传。”李嘉端接话道:“福大人说的是,少荃才堪大用。可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没伯乐扶持,千里马也难有奔头。把少荃交给福大人,就是请你做伯乐,用好这匹千里马。”

福济拱手谢过李嘉端,笑道:“李大人看得起,带少荃来见在下,在下荣幸之至。只是漕运督衙属事务部门,塘小水浅,不好委屈少荃。”李嘉端试探道:“皇上让福大人把漕运衙门临时搬到临淮关来,用意不只在盐务吧?”

皇上有何用意,岂是逢人都可奉告的?福济打声哈哈,敷衍过去,把两人请入驿馆,摆上大鱼大肉。都说拔毛的凤凰不如鸡,身为卸任官员,贬归途中没受冷落,还得到福济如此优待,李嘉端感到几分安慰。不过他心里清楚,人家主要冲着李鸿章来的,也就是说今天好吃好喝好住,其实是沾李鸿章的光。

夜里福济走后,李嘉端对李鸿章道:“祝贺少荃,你已被福济看上。”李鸿章道:“福大人不是说不好委屈我么?”李嘉端道:“听其言,不如观其行。福济高规格接待咱俩,就是看你面子。”李鸿章道:“鸿章有啥面子?是李大人面子大,福督才如此热情。”李嘉端叹道:“老夫已削职为民,还有啥面子?少荃不同,正在上升时期,德才兼备,能文能武,谁又敢小瞧?还是安徽本地人,福济想在皖省立足,把事业做大,最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这也属李鸿章心里所想,只不过没出口而已。

漕运总督不差钱,隔日李嘉端离开临淮时,福济特意备包银子,让李鸿章塞到他车上。李嘉端自然笑纳。反正平民百姓一个,拿满大员钱财,不叫受贿。

看着客人车驾渐行渐远,消失在天外,两人打马返关。福济热情挽留,李鸿章无法拒绝,又在临淮关待了三四天。初入皖省,福济急需了解省里官场内幕和本地风土人情,向李鸿章咨询,正好找对了人。李鸿章有问必答,知无不言。福济很满意,道:“少荃说句实话,真乐意跟我干?”李鸿章道:“非常乐意。只是福老师知道,庐州危急,学生不敢贪生怕死,逃之夭夭。是送李大人离皖,说起福老师英明,心向往之,特赴临淮拜望,以了夙愿。”

“少荃这么有责任心,难能可贵。”福济褒奖道,“在少荃面前,也没啥可隐瞒的,皇上安排老夫进驻临淮,兼理盐务在其次,主要是会同袁甲三袁大人,负责皖北军务。也就是说,咱一时半会儿离不开皖省,以后与少荃接触机会肯定多得很。”

果然印证了李嘉端猜测。李鸿章拍拍胸脯,道:“福老师任重道远,有用得着学生的地方,只要说一声,学生一定召之即来。”

两人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送走李嘉端,又结识福济,还是堂堂满大员,李鸿章感到很幸运。自己资格浅,位置低,羽翼未丰,正需要福济这样的贵人扶持。

四天眨眼过去,李鸿章这才辞别福济,快马加鞭,急奔庐州。与几天前走时不同,此刻庐州地面上,已是风声鹤唳。距城还有十里之遥,碰上一支人马,竟是周公山团勇。早将合肥和庐江团勇布置在城外,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

正觉奇怪,张树声飞马过来,报告道:“翰林大人离开庐州后,胡元炜就抽走城防精锐部队,去守他的知府衙门,只留部分兵力驻扎东西南北四门。这还不够,又把咱们合肥庐江民团调往远郊,以他本人新招募的乡勇取而代之,驻守城外。”

不是瞎闹吗?李鸿章一听急起来,道:“别说大敌将至,临时换防,乃兵家大忌,就说胡元炜刚招募的乡勇,没经过训练,缺乏战斗力,怎么能放到城外要害部位呢?”张树声说:“胡元炜不这么以为,说咱们能打仗,可力拒打援长毛于郊外,使其靠近不了庐州城。”

“明显是借口嘛,胡元炜只信任自己人,对咱们合肥庐江民团不放心。”李鸿章后悔不让李嘉端砸烂胡元炜脑袋,“这小子居心叵测,庐州城必破无疑。”张树声道:“翰林大人不用担忧,江忠源已带兵入城,庐州应该有救。”

这倒是个不错的消息。李鸿章爬上马背,准备进城去会江忠源。张树声道:“这几天城门关得死死的,谁都不让出入,还不知翰林大人进不进得城。”李鸿章道:“庐州城防是我李鸿章布置的,都进不了城,不是笑话吗?”张树声说:“很难说啊,江忠源初来乍到,情况不明,什么都胡元炜说了算。”

李鸿章不信这个邪,扬鞭打马,朝城里方向急驰而去。一路上又碰着带了队伍往郊外撤的周盛波、刘铭传、吴长庆和潘鼎新他们,也说胡元炜俨然庐州城里霸主,谁都不容,劝李鸿章最好别去讨没趣。果然来到北门口,城门紧闭,李鸿章上前叫门,守卒理都不理。李鸿章喊道:“你们睁眼看清楚,我是李鸿章,要跟江大人商量城防大计,快给我开门。”门卒说:“我们只知胡大人,不知江大人,更不知什么李鸿章。”

气得李鸿章破口大骂,恨不得挥剑劈下门卒脑袋,却剑长莫及,只好转走东门。还是被拒之门外,不得不黯然离去。迎面碰上刘斗斋,说是李鹤章正在找他。李鸿章问:“老三在哪儿?”刘斗斋说:“正拉着团勇,往东郊方向而去。”

赶到东郊,李鹤章刚好安顿妥队伍,把李鸿章迎入帐内,说:“还真没见过胡元炜这么混账的,咱们辛辛苦苦为他护城,他却把咱们当野鸭子样到处赶。依以往脾气,我早带人回了磨店,懒得跟他狗日的玩儿。”

胡元炜这做派,只怕大伙都得回家,看好自家园子再说。李鸿章心里这么想,嘴上道:“三弟先别急,江大人已到庐州,自有抵御长毛良法,咱们理应配合他,共同抗敌。只有打退长毛,保住庐州城,家乡父老才有平安日子可过。”李鹤章摇头道:“我看江忠源办法也不多。他所率楚勇不到三千,加之城里城外的杂牌军,不上一万兵力,想应对三四倍于己的长毛,又谈何容易?何况还有胡元炜从中作祟,此次江大人只怕凶多吉少。”

太平军大举西征,江忠源不可能尽调江西兵力入皖,可三千人马都不到,确实令人感到意外。李鸿章道:“带这点兵力来救庐州,江大人是不是太轻视秦日纲?”李鹤章说:“不是江大人轻视秦日纲,是手里兵力实在有限,分兵无术。秦日纲围困舒城时,江大人意识到皇上会令他入皖增援,早早派人回湘募勇,着手东征准备。谁知湘勇没到位,舒城已破,皇上急令江大人东进,他只得分出五千兵力,匆匆入皖。一路与西征长毛恶战,到达六安时,只剩四千来人。正好新募湘勇已从湖南启程,于是约好会师六安,再入庐州。哪知胡元炜急不可待,三番五次函催江大人,说庐州城里兵多粮足,就等他来调兵遣将。有兵可调,有将可遣,江大人也就没待新募湘勇赶到,留下千余人把守六安,带领两千七百多楚勇上了路。到庐州后才知胡元炜胡扯,七七八八兵勇全加在一起也没过万。又不可能把胡元炜煮汤下面,只得赶快固城墙,挖壕沟,调配现有兵力,加紧布防,誓与尾随而至的长毛决一死战。”

以一万不到弱兵对抗秦日纲四万强敌,还不知这仗怎么打。李鸿章真替江忠源担心。李鹤章又道:“江大人才到庐州,就传言四起,说钢入炉,炉熔钢,江大人注定命丧庐州。”李鸿章不解道:“什么钢入炉,炉熔钢?”李鹤章说:“南方话里,江与钢不同音么?江忠源意志如钢,坚忍不拔,不怕死,敢碰硬,善打硬仗恶仗。可庐州是炉,是一只燃着熊熊烈火的火炉,钢入炉中,还强硬得起来?自然只能熔掉,化为灰烬。”

钢入炉,炉熔钢,听去牵强附会,可李鸿章闻言,还是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不幸的是,庐州还真成了江忠源的葬身之地。一到庐州,江忠源就用布防南昌的办法安排庐州城防,调动亲信,把守各大城门,实行分段防御,自己则率亲兵驻扎水西门。可庐州毕竟不是南昌,城窄墙矮不说,且兵力不足,粮食短缺,江忠源别无良法,只得奏报皇上,请兵要粮,固守待援。皇上接报,急令安徽周边省份清军往救庐州。连金陵城外江南大营统帅向荣接到谕旨,也派提督和春,带兵往安徽赶过来。和春者谁?人说乃乾隆朝巨贪和珅子孙。理由好找,两人皆满人,都姓和,且名字音近。问和春本人,他总笑而不语,不置可否。和珅豪贪,令人齿冷,可名头响亮,无人不晓,与大名人扯一起,容易引起君臣注目。和春原为向荣副官,连年攀升,跃居提督,除多谋善战外,恐怕多少沾了些和珅的光。

且说秦日纲自广西一路打到两江,什么阵势没经历过?早识破江忠源和清廷意图,仗着兵多将广,将庐州城团团围住,然后调兵城郊,以逸待劳,阻击援军。这叫围点打援,援军兵力不够,又远道而来,胜数自然很小。果然各路援军包括和春所带清兵,根本不是太平军对手,很快败下阵来。连撤出外围的合肥庐江民团,也因临时换防,立足不稳,被冲得七零八落,不知所终。江忠源就这样身陷孤城绝地,只能知其不可而为之,负隅抵抗。

可江忠源就是江忠源,凭借少量兵力,硬是挡住一次次攻击,拒太平军于城门外。秦日纲以城外民房作掩护,挖掘地道,向城里延伸,江忠源则命清兵从城内往外对挖,破坏敌人工事。秦日纲占不到便宜,改在水西门地下掘出双层地道,往城下逼近。又派人与胡元炜联系,只要他合作,可保知府衙门安然无事。胡元炜早有降意,加之秦日纲开出的条件好,满口答应下来。清军正全力封堵太平军掘近的地道,忽闻胡元炜打开城门迎敌,气得江忠源口吐鲜血,拔腿要去追杀胡元炜。秦日纲趁机督军将地道掘进数尺,引爆炸药。顷刻间墙倒城破,清兵死伤无数,坚守三十六天的庐州城落入敌手。大势已去,江忠源投水自杀。这是咸丰三年(1853)年底,历史不会忘记四十二岁的江忠源,不会忘记他殉国的日子。

幸亏太平军意在西征,攻下庐州,又要了江忠源的命,只在城外扫**一遍,留下数千兵力守城,其余大队人马纷纷启程,往西开去。在石达开和秦日纲眼里,清军最难对付的就是江忠源,如今江忠源已死,谁还挡得住他们西征之路?本来洪秀全胸无大志,坐拥金陵,做上土皇帝,天天醉生梦死,已心满意足,可石秦等有识之士觉得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尽快收复西南老家,才可能进退有据,立于不败之地。此次攻下庐州,干掉江忠源,扫除西征最大障碍,石达开和秦日纲也就信心满满,大张旗鼓,挥师西进。

这给庐州周边各县百姓留下了些许存活空间,待太平军离去,四散奔逃的难民开始陆续往家里赶。李鸿章也仓皇逃回磨店。四弟李蕴章外逃归家不久,正带领仆人整理破败不堪的家屋。所幸敌军来去匆匆,虽说能吃能穿能用的东西被洗劫一空,可李宅没被毁坏,大小家具也都保留下来,还能避风挡雨,寄身居住。

兄弟相见,未语先咽。相互打量一阵,都未少胳膊缺腿,又破涕而笑。笑过,李鸿章问道:“母亲大人和其他兄弟呢?”没等李蕴章答话,外面响起喧闹声,五弟李凤章和六弟李昭庆扶着母亲大人,出现在门口。李鸿章大步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到母亲面前,悲声道:“都怪儿子无能,没能抵御长毛,让母亲担惊受怕,吃尽苦头!”

母亲扶起李鸿章,将他从头至脚抚摸一遍,尔后瞧着他黑瘦的脸,含泪笑道:“娘怎么会怪你呢?你与你的兄弟都已尽力,对得起朝廷,也对得起家乡父老。来日方长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们兄弟好好活着,还怕杀不尽长毛!”

说话间,各位女眷也肩背手提,陆续进屋。李鸿章暂别母亲,陪妻子周氏回了厢房。周氏本来多病,经历此番惊吓和奔波,更加虚弱,李鸿章看着心疼,好言好语安慰。

不觉天色渐晚,出门来到堂前,李蕴章正在神龛前插香点腊,摆放果酒,敬奉先祖。李鸿章才想起已是咸丰四年(1954)正月,正该团圆热闹,只因闹长毛,把大年闹得没了,连祖宗也跟着受冷落,年快过完才享受到迟来的香火。

敬完祖宗,李鹤章也赶回来,跟兄弟几个见过,拥着母亲,坐到餐桌旁。劫后余生,除父兄两人在外未归,一家人还能坐到一起,补上这顿团圆饭,实属万幸。还有一桌好菜和香醇米酒,令李鸿章欣喜不已,问道:“是谁变戏法,变出这么丰盛的晚餐来?”李蕴章笑道:“还能是谁,咱们父亲呗。”李鸿章道:“父亲远在京城,顾得上咱们年饭?”李蕴章解释道:“父亲不管着刑部两个大牢么?里面就有合肥犯人。其中两位入狱时病得不轻,都快咽气,全靠父亲嘱医救治,精心照料,才保住小命。刑满出狱后,一直记着父亲恩德,见这次长毛将咱家扫**一空,特送来米面酒肉,帮咱们渡此难关。”

身为刑部郎中,李文安不过恪尽职守,优待囚犯,竟被人家铭记心中,涌泉相报。李鸿章又想起赵畇一家,问怎么没一起回来。李蕴章道:“早在舒城失守时,赵大人知道庐州早晚会破,来磨店接走家人,不知去了何方。”

江忠源战殁,皇上颁诏,任命福济为安徽巡抚,署理全省政事军务。福济又喜又忧。喜巡抚属封疆大吏,位置比漕运总督更重要,自己又系满员,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忧安徽局势混乱,北边捻军闹事,南边太平军猖獗,加之庐州失陷,摊子越发不好收拾。

福济还算明白,知道要扭转颓势,不辜负皇上期望,得有人才可用。先进入他法眼的自然是李鸿章。虽说只有过短暂接触,福济却很看好这个名义上的学生,深知李鸿章绝非庸才,招到麾下,可派大用场。当即修书一封,派亲兵送往磨店,请李鸿章速赴临淮,共谋剿匪大业。李鸿章见书,心下激动,却没动身,只复函说人生最大悲哀并非位卑人微,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年事已高,身体欠佳,得在家尽孝。

兄弟们对此甚是不解,说二哥干脆学陶渊明,隐居磨店,永不出山。李鸿章笑道:“隐居磨店不好吗?可陪伴母亲,还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李鹤章笑道:“二哥能留下来,兄弟们求之不得。你翰林出身,满肚子学问,像父亲样把棣华书屋腾出来,设馆授徒,舌耕不辍,待遇不比做官差。”说得李鸿章一脸神往道:“做个教书先生,传传道,授授业,解解惑,有何不可?磨店林密水幽,宜居宜业,正是耕读好去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想想该多么惬意!”

这是《论语》所记曾晢之人生理想,深得孔子赞赏。在孔子和曾晢眼里,人间至乐不是争名夺利,做大官,发大财,风光一时,是身处林泉,与世无争,身边不乏谈得来的同龄人,和天真可爱的小朋友,来了兴致,一起下河洗澡,上岸吹风,待夕阳西下,再唱着歌回家。这挺浪漫,甘于出世,淡泊名利,不难做到。难的是得有片净土,寄居肉身和灵魂。当今江南,捻去匪来,生灵涂炭,哪还有一处清静河湾,供你沐浴嬉戏,迎风歌咏?生逢乱世,曾孔人生理想也就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看得到,够不着,唯有打起精神,挥剑上阵,先平定天下,还生民一份安宁生活,再考虑自己小日子怎么过。

见李鸿章神情有异,李鹤章小声问道:“二哥怎么啦?”李鸿章道:“咱们兄弟六人,一个个顶天立地,竟连母亲都保护不了,眼睁睁看着她东躲西藏,疲于奔命,你说二哥心里能不难受?”李鹤章说:“不都是长毛闹的吗?二哥别愧疚,只要咱们好好操练团勇,协助朝廷剿灭长毛和捻匪,就可还母亲和天下百姓平安。”

“三弟有此决心,何愁长毛和捻匪不灭!”李鸿章拍拍李鹤章肩膀,“咱们兄弟毕竟势单力孤,还得把各地圩主聚拢一处,拧成一股绳,才能有效抗敌。”李鹤章道:“甚是甚是。若请父亲回皖办团练,多股力量合一处,光复庐州,不在话下。”

吕贤基殉国,目前皖籍官员里,就数父亲级别最高,资历最老,回籍办团练,再适合不过。李鸿章赶紧磨墨铺纸,写信寄出。巧的是信还没送达北京,李文安就已在做回皖准备。原来得知吕贤基和江忠源相继殉国,李文安再也坐不住,奏请回籍练勇。京城少一名官吏,无关痛痒,江南多位官员秣马厉兵,朝廷便多份消灭太平军的胜算,咸丰自然恩准。

两个月后李文安风尘仆仆,南归合肥,出现在李鹤章所筑团练圩。团勇们衣衫不整,面黄肌瘦,却一个个精神抖擞,步伐坚定,很像那么回事。李文安很满意,天天待在圩里指导练勇,一支出色民团渐渐练成。皖省各处圩主刮目相看,纷纷向老人家讨教带勇妙招,请他去各自圩里现场训导。圩主们大都是过去开馆授徒时的学生,比如桐城马三俊,庐江潘鼎新、解光亮之类,李文安有求必应,成为皖省民团核心人物。

皖省民团风生水起,不可能不引起福济关注。福济知道,光凭手下漕运标兵和各处清军,难有大作为,非争取皖省民团圩主支持不可。他叫来副都统忠泰,说了肚里想法。

忠泰也是满人,出身行伍,敢打硬仗,深得福济倚重。他说:“皖省各民团圩主,唯李家父子马首是瞻,大人唯有把李鸿章召到身边,才好办事。”福济道:“咱早想招李鸿章入幕,给他去信,无奈他推说母亲年高,需在近前尽孝,没有应聘。”忠泰道:“李鸿章如此大才,一封信招到身边,自然不大可能。”福济道:“你说怎么才可把他招来?”忠泰道:“刘备为得孔明,三顾茅庐,福大人不一定三顾,到磨店去走一趟,似有必要。”

福济没吭声。忠泰知他不愿以堂堂巡抚之尊,屈驾下求六品小员,又道:“李文安好歹做过京官,大人若以看望同僚为由上门,自然可感动李鸿章。李文安有感于大人礼贤下士,也会敦促儿子成行。”福济觉得在理,带着忠泰,离开临淮关,南下合肥,来到磨店。

李家父子正在棣华书屋说话,闻报出宅,降阶而迎,将客人请入正厅,看茶让座。福济献上见面礼,道:“早知李大人离京回籍,训练团勇,无奈军政繁忙,脱不开身,今日迟访,实在抱歉。”李文安客气几句,收下礼金。福济又道:“李家父子四人同为朝廷命官,皖省之内绝无仅有,咱见贤思齐,还望多多赐教。”李文安忙说:“不敢不敢。”

父亲在场,李鸿章兄弟只能偏着耳朵多听,不敢随便插嘴。福济哼哼哈哈,尽说些闲话,好像特意从临淮关赶来,就是与李文安闲聊的。不过李家父子都不痴,清楚福济此行真正意图,只是他没明言,不好主动问及。

很快酒肉上桌,主客围桌而坐,举酒欢饮。虽说兵荒马乱,缺吃少穿,可李蕴章还是弄出一桌好菜,有色有香有味。其中一道卤水鸭,为庐州特产,烹制讲究,口感极佳,福济甚是喜欢。接着上来一份烧鸡,李文安介绍说:“这叫符篱集烧鸡,请巡抚和副都统大人尝尝,看合不合口味。”福济夹一块放进嘴里,轻轻一嚼,感觉松软爽口,齿颊生香,忙点头说:“好口味,好口味。走遍天下,鸡肉吃过不少,味道这么美妙的,还真是头一回吃到。”忠泰也说:“真没想到,鸡肉还能吃出这么好的味道来。”

客人吃得高兴,主人也有面子,李文安又介绍说:“咱们庐州风俗,贵客临门,别的好肉好菜可以不上,符篱集烧鸡是绝对少不得的。鸡者吉也,图的就是个吉字,叫多吃多吉,大吃大吉。两位大人尽管放开吃,多吃大吃,多吉大吉。”

谁不想多吉大吉?福济闻言,喝口酒,又夹块烧鸡,猛吃起来。李文安继而道:“符篱集烧鸡不仅吃着口感好,且吃过后回味无穷。”福济咽下嘴里鸡肉,暂停夹菜喝酒,咂巴嘴皮品味着,说:“真是的,鸡肉已然下肚,可味道好像还留在嘴里,久久未散。”李鸿章笑道:“这有个说法,烧鸡吃过后还有‘三余’:嘴有余味,齿有余甘,手有余香。”

“想不到符篱集烧鸡这么有内涵,不仅可大饱口福,还让人大长见识。”福济吃得满意,喝得开心,却始终不忘此行目的,撇下烧鸡,转换话题道:“听说郎中大人回籍不久,就被各处圩主拥戴为总盟主,把团练带得像模像样?”李文安笑道:“文安回乡后无所事事,常跟年轻圩主鬼混,一起吃肉喝酒,舞枪弄棒,他们就说让我做总盟主。其实都是瞎起哄,又没委任状,更没误工费啥的,不像福大人之巡抚,皇上钦命,名头响亮,待遇丰厚。”

福济叹一声,道:“钦命是钦命,可皖省情况,郎中大人比谁都清楚,福某也不容易啊。福某愿拿这巡抚换郎中大人的盟主,郎中大人意下如何?”李文安笑道:“文安当然乐意,就看皇上意思如何。”福济说:“郎中大人能消灭长毛,皇上还吝啬这个巡抚不成?”

李文安收住脸上笑容,说:“是啊,大敌当前,福大人这个巡抚确实不好当。”福济道:“难得郎中大人身处皖省,感同身受,理解福某难处。您老可不能袖手旁观,得站出来助福某一臂之力哟。”李文安道:“怎么助大人一臂之力?”福济说:“到巡抚衙门去啊,您肯为福某出谋划策,杀敌立功,福某一定向皇上力荐,保您登临高位,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逗得李文安哈哈大笑,道:“福大人也是的,咱们同朝为官,又非今天才认识,早先您都到哪儿去啦?直待文安到了这把年纪,土埋半截,才想起来找我。”福济也笑道:“早先长毛没起事,皇上也没派福某入皖主持军政啊。”李文安摇头晃脑道:“文安老矣,已没法为巡抚大人效犬马。您还是另找高明,聘年轻有为之士为您出力吧。”福济故意道:“到哪儿去找年轻有为之士呢?”李文安说:“这可是您巡抚大人的事,文安岂敢置喙?”

福济终于说出要说的话:“郎中大人膝下六位大公子,个个都是人中豪杰,为何不舍得安排一两个给我?”李文安道:“吾家犬子都是无用之才,莫非入得巡抚大人法眼?”福济说:“不仅入吾眼,还入吾心。”李文安道:“巡抚大人看得起,是咱李家小子的福气。看中谁,您带走就是,文安不会阻拦。”

福济要的就是李文安这句话,说:“李家六大公子中,咱跟少荃缘分不浅,当年少荃会试高中,我还是副主考,虽说最后另有差事,没能到任。”李文安道:“巡抚大人是少荃老师,老师想将学生带在身边,加以**,为父还有啥说的?”福济说:“福某早有此愿,上任伊始,就给少荃来信,少荃要在母亲面前尽孝,没有应聘。”

李鸿章忙朝福济打拱手:“对不起福老师,前一阵确因母亲身体欠安,学生不愿做不孝之子,没敢到福老师身前承教。”福济道:“少荃孝心可贵,为师不怪你。今令尊已开金口,总可放心跟我走了吧?”李鸿章不再忸怩,道:“福老师看得起,学生恭敬不如从命。”

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翌日李鸿章赶早上路,父亲一直送出村外,才止住步子。李鸿章一只脚已踏到马镫上,回首见父亲仍佝偻着身子,落寞地站在风中,心下一酸,又回来道:“四弟能干,家事父亲少操心,放手让他做主去。”父亲脸上写着慈祥,道:“老四比我会持家,我不干涉他,只有空时到各处看看,活动活动筋骨。你在外多保重,别为我担心。”

看着父亲花白胡须和满脸沧桑,李鸿章意识到老人家确实已老,一丝悲凉袭上心头。虽说兄弟六人都为父母亲生,个个孝顺,人人优秀,可在父亲心中,李鸿章还是有着不同一般的位置。他书读得最好,有跟父亲一样的两榜出身,甚得父亲欢心。且父子同朝为官,待在一起时间最长,彼此了解,感情深笃。父亲自知性格使然,这辈子做上五品郎中,已然到头,不可能再有长进,想要光宗耀祖,还得靠眼前二儿。乱世出英雄,这于二儿来说是个机会,可乱世又危机四伏,生命堪忧,不知把儿子推出去,到底是福还是祸,心里难免矛盾。李鸿章明白父亲眼神里含义,宽他心道:“父亲放心好了,儿子会保重的。”

“好好好,晓得保重就好!”父亲两手抖了抖,突然抓牢李鸿章的手,仿佛怕他一去不复返,日后再也见不上面似的。嘴上却朗声道:“走吧,跟福大人好好打长毛。记住为父的话,长毛不灭,何以家为!生逢其时,就该挺胸担此使命。”

这就是豪迈的父亲,心有千般柔情,出口的话却掷地有声,砸得出火星子。李鸿章点着头,抽走被父亲握得牢牢的手,拈去他掉在肩上的白发,坚定地转过身,走向黄膘马,呼地跃上马背,一扬马鞭,头也不回,追随福济而去。

到达临淮关,福济将李鸿章介绍给同僚,然后指着逼仄的巡抚衙署道:“少荃一定觉得抚衙太过寒酸吧?”李鸿章道:“比起当初李大人设于庐州的抚衙,确实稍显逊色。”福济笑道:“把你请来,没其他意图,就是希望你协助我,处理好剿匪事务,早日攻下庐州,搬入像样的巡抚衙署。”李鸿章道:“福老师信任,学生定当竭尽全力,办好军务,消灭长毛,还家乡百姓以清平世界。”福济道:“有少荃此言,老师心里就踏实了。咱们师徒一场,不同外人,以后有何想法,只要有利于剿匪大业,不用拐弯抹角,尽管直言不讳。”

福济不仅说得好,确是真心把李鸿章当学生对待,凡事能开诚布公,互相通气,寻求最佳解决方案。李鸿章熟悉皖省情况,又有实战经验,更善于纵观全局,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福济几乎言听计从,无一不依,师生间也就相得益彰,合作颇为愉快。

让福济头疼的是咸丰皇帝太性急,隔三岔五就颁道圣旨下来,催促早日拿下庐州,且措辞格外严厉,不管你受不受得了。也怪不得咸丰,庐州在长毛手里,安庆克复无望,平定安徽就是句空话。安徽又是金陵屏障,只有平定安徽,攻克金陵才有可能。

安徽战略意义之重要,咸丰看得清楚,洪秀全和石达开他们更是心知肚明,尽管西征和守护金陵需要大批人马,还是在安徽部署重兵,清军想收复庐州和安庆,又谈何容易?福济找李鸿章商量,怎么打开安徽局面。李鸿章道:“收复庐州并非易事,不过在外围寻找长毛软肋,打上几仗,胜算该不小。”福济道:“少荃快说,长毛软肋在哪儿?”李鸿章道:“皖东和州与含山便是。”福济说:“和州与含山紧挨长江,与金陵近在咫尺,驻有长毛精兵,怎能说是其软肋呢?”李鸿章说:“学生打探过,江南大营统帅向荣从粤闽购回数十只战船,交江南提督和春调度,欲夺回长江航运控制权。”

福济一时没反应过来,说:“和春欲夺长江,跟和州与含山有啥关系?”李鸿章说:“和春惦记长江,一旦有动作,和州与含山两处长毛定会出面参战。咱们先带兵悄悄靠近和州,待城里长毛出动,出手打他个措手不及,拿下州城,再谋含山。”

说得福济兴奋不已,道:“高见高见,少荃高见!能拿下和州与含山,皇上那里也好有交代。”李鸿章说:“凭咱们手头兵力,端掉和州与含山,不在话下。令人担忧的是庐州城里长毛,若闻风而动,出兵救援,咱们腹背受敌,麻烦还真不小。”福济笑道:“不还有庐州民团么?本抚给令尊去函,请他出出面,圩主们定会买他面子,替我看住庐州长毛。”李鸿章道:“征调民团没问题,可福老师恐怕得先答应拨给他们粮饷。”

福济没考虑到这一层,说:“民团也得安排粮饷?”李鸿章道:“与朝廷制军不同,民团无固定饷源,不过出于守土之责,自建成军,农忙耕作,农闲操练,遇事出战,没什么报酬,最多为打仗需要,圩主自筹粮饷,予以临时补给。也就是说征调民团参战,必要的粮饷不能不给。皇帝不差饿兵,让他们空着肚皮打仗,也说不过去。”

福济掌管漕运,粮饷好办,立即着人调拨。又给李文安去函,征用民团。信里说得明白,参战团勇按人头发放粮饷,打胜仗更不会亏待,另有重赏。李鸿章也没闲着,走进忠泰大营,制定作战方案。准备就绪,两人领兵出关,向南潜行。各处团勇也开始集结,一部分埋伏在庐州城外,一部分驻扎于巢县与含山之间,待和州战斗打响,再采取行动。

也是巧,李鸿章与忠泰领兵来到和州地界时,江南大营清军夺江战斗正好打响,太平军闻讯,开门出城,增援守江战斗。忠泰正要出击,李鸿章阻拦道:“此时惊动长毛,缩回城里,于咱夺城不利,不如待其出兵过半,拦腰截断,令其首尾不顾,进退两难。”

听李鸿章说得有理,忠泰收回成命,待一半太平军出到城外,才传令下去,先开土炮狂轰,再放火枪猛扫。事发突然,太平军毫无防备,哗啦啦倒下一大片,没倒下的愣在那里,不知该进该退。忠泰又命士兵跳出土坡,自高往低,俯冲而下,将敌阵冲开一个大缺口。太平军首尾无顾,一半退回城里,一半逃向江边。

清军水师早有防备,听到和州城外炮枪声响,以堤岸为防线,朝着匆忙而至的敌军一顿痛击。太平军近不了长江,只能掉头后撤。没撤几步,又被忠泰部拦住去路,只得胡乱放上几枪,四散而逃。逃不及的,要么死在清兵手里,要么掉进长江,做了水鬼。

倒是缩进和州城里的太平军动作快,赶忙落下城门,把随后追来的清兵阻在城下,一面派人去搬含山和巢县救兵。两地救兵刚出城,遭到团勇伏击,只得丢下死尸,退回城内,差人串联庐州城里守军,以图联合行动。庐州守军不知该不该出兵,犹豫之际,只听城下响起轰隆隆炮火声,大队团勇正对着城上开炮放枪,闹得可欢。比之巢县和含山,庐州更为重要,守军生怕因小失大,老老实实固守城里,不敢轻举妄动。

江上太平军自顾不暇,周边府县援兵过不来,和州就这样成为一座孤城。守将不知底细,派哨兵爬上望楼,企盼西边援军到来。左盼右盼,终于盼来一支队伍,头上旗帜和身着服饰,似与太平军无异。守将喜出望外,开门出城,配合援军,夹击清兵。谁知所谓的援军为庐州团勇假扮,与清军联手,两面合击,大败太平军。

和州就这样到了清军手上。李鸿章率先入城,带人察看府衙,看可否用作巡抚衙署。府衙厦大宇广,做临时抚衙正合适。刚安排人收拾干净,福济赶到,李鸿章请他入府。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衙署,福济高兴得嘴角咧到耳根后面,称赞李鸿章会办事。

安顿妥当,福济对李鸿章和忠泰道:“和州墙高城厚,想不到一攻就破,长毛也只这么厉害。”忠泰说:“长毛其实很能打,和州防卫又严,强攻根本拿不下来。幸亏翰林大人巧用妙计,引蛇出洞,侥幸取胜。”福济甚喜,道:“本抚奏报皇上,给你俩请功。”李鸿章说:“学生认为表功可缓,当务之急是趁热打铁,进攻含山。”忠泰道:“攻打含山和巢县前,得给和州参战兵勇犒赏,不然没人肯为咱用命。”

福济说行,命打开和州府库,拿出太平军未及携走的大笔库银,分发清兵及参战团勇。大家欢呼雀跃,只盼快攻含山,再拿重赏。

含山比和州小,忠泰与李鸿章仗着兵多勇众,将山城围困起来,准备强攻。谁知事情没预想的容易,含山虽小,却城厚墙硬,固若金汤,一时找不到突破口。只能另使花招,诱敌出城。偏偏守军不买账,死守不出。

原来和州失守,含山守军长了心眼,轻易不再上当。只好用太平军惯用攻城办法,从城外往里挖地道,再埋炸药,炸塌城墙。可没挖几尺,天气骤变,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雨水灌入地道,没法掘进,不得不停挖。雨过天晴,地道已积满深水,只能另选地点开挖。也许久雨缘故,土里含水饱满,越往下挖,渗水越严重,无奈之下,再一次歇工。

歇得几次,新一轮雨天又至,接着纷纷扬扬下起雪来。雪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渐近年关,急得忠泰两眼冒烟,找李鸿章讨主意。李鸿章道:“鸿章夜观天象,年关前后将会转晴。天晴好办事,再好好合谋。”

到得年关,太阳果然挂上天空。忠泰喜滋滋道:“天空放晴,翰林大人有何妙招,快快道来。”李鸿章道:“都统大人可知,有条裕溪河出自巢湖,到和州与含山交界处注入长江,该处因而得名裕溪口。裕溪口颇不寻常。”忠泰说:“不寻常在哪?”李鸿章道:“鸿章已探知,裕溪口乃长毛囤粮重地。”忠泰道:“翰林大人想去劫粮?粮草乃军队命脉,自有重兵把守,恐怕不是想劫就劫得到的。”李鸿章道:“劫粮不敢想,裕溪口长毛少说也有上万人,只能把长毛粮仓烧掉。”忠泰道:“你意思趁过年,长毛放松警惕,烧掉其裕溪口粮仓?只是咱照样拿含山长毛没法呀。”李鸿章道:“比起含山小城来,裕溪口粮仓更为重要,咱直捣裕溪口,含山长毛定出手救援,忠大人正可趁乱攻城,收取含山。”

当夜李鸿章带上两营精兵,悄悄出营,往裕溪口方向奔去。到得天明,躲进丛林休息,天黑再出发。如此走走停停,到达裕溪口,已是第三天深夜。粮仓守军正在呼呼大睡,只少量值勤哨兵来往巡视,也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样子。李鸿章将士兵拆成两股,分别潜伏于粮仓左右两侧,自带百名轻巧小伙,沿悬崖峭壁,攀上后山。

站在山顶,山下粮仓粮堆隐约可见。士兵们已将绳索一头系在树干上,一头紧缠腰间,悬降而下。神不知鬼不觉到得崖壁下,取出身上松膏和火石,又摇几摇绳子。山顶绳子跟着晃动起来,李鸿章会意,点燃手中火把,对着山下挥舞起来。

潜伏于粮仓两侧的清兵一见,赶紧行动,放的放炮,开的开枪,没放炮没开枪的,就点燃鞭炮,噼里啪啦,好不热闹。值勤哨兵大吃一惊,愣怔片刻,才趴到墙边,胡乱放起枪来。酣梦中的守军被枪炮声惊醒,一手提裤头,一手抓过长枪短刀,懵懵懂懂冲出营帐,却不知敌人来自何方,东放一枪,西开一炮,给自己壮胆。慌乱中,潜入粮仓的清兵已点着手上松膏,往粮堆里扔去。各处粮堆同时燃起来,火势越来越大,烧红半边天。守军只得分兵返身灭火,同时派人突围出去,急往含山求援。

看着粮仓快成火海,李鸿章才从山顶从容走下来,指挥兵勇声东击西,与守军周旋个把时辰,且战且退,往北撤离。路上碰着含山出来增援的大队太平军,也不正面对抗,只是随便开上几枪,放他们过去。

回到含山,清兵已攻入城内。代价是忠泰腿上中枪,所幸不至于要命。福济慰问过忠泰,然后大犒将士,上折邀功请赏。奏报送达紫禁城时,咸丰正手拿江西九江所发塘报,对军机大臣们大发雷霆。原来曾国藩率湘军打下岳州后,攻克武昌,又水陆并进,移师九江。谁知石达开和秦日纲早有准备,以逸待劳,攻破湘军水营,烧毁战船百余艘。连帅船都被掳走,幸曾国藩跑得快,拣回老命。曾国藩想不通,策马赴敌,欲以死成仁,被部属拉住,才没仁成。气得咸丰隔空大骂曾国藩,想成仁为何不到水里成去,还怕滔滔长江成全不了你?你曾国藩成了仁,省得朝廷对湘军再存幻想,也不用担心你坐大,对大清构成威胁。

当然后面半句咸丰没骂出口,只闷在肚里,自己烦自己。咸丰对汉员建军心存芥蒂,若非太平军作乱,八旗绿营又远非其对手,岂容曾国藩操练湘军,横行江南?

咸丰火没发完,福济奏报送到。咸丰正在气头上,大叫道:“不看不看不看,拿走拿走拿走!福济想学曾国藩成仁,让他成去,朕不会拦他。”户部尚书兼军机大臣肃顺小声道:“启禀皇上,福济连打两个胜仗,只成功,没成仁。”咸丰才侧过头,望眼肃顺,半信半疑道:“福济打了胜仗?还有此等好事?”肃顺说:“福济确实打了胜仗,连下和州与含山两城,还一把火烧掉长毛裕溪口大粮仓。”咸丰眼睛鼓得老大,道:“奏报怎么说的?快念给朕听听。”

肃顺也来了神,清清嗓子,大声念起来。咸丰边听边点头,脸色阴转多云,竟至天清地朗,喜气洋洋。没等肃顺念完奏报,便情不自禁站起来,击掌道:“太好啦,太好啦,实在太好啦!以前朕还以为只有曾国藩会统兵打仗,想不到福济打仗也不含糊,还能打胜仗。江忠源战殁,朕让福济接替安徽巡抚,算朕没看错人。”

听去咸丰是拿福济与曾国藩比照,其实他话里意思是,原以为只有汉员会打仗,想不到满员也能打,还打了漂亮的胜仗,真是大长满员威风,大灭汉员志气。

然谁都清楚福济所战乃小股太平军,与曾国藩面对的太平军主力不可同日而语,真让福济碰上石达开和秦日纲,别说学曾国藩以死成仁,只怕成灰都来不及。可在咸丰心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曾国藩大败,福济却侥幸取胜,虽说不是大胜。心头一喜,咸丰变得格外慷慨,降旨重奖福济和忠泰。李鸿章虽属汉员,却能服从满员统领,不仅献妙计,出高招,还亲自带兵攻城略地,火烧太平军粮仓,自然功莫大焉,赏五品知府衔。

圣旨到达和州,福济大乐,派人去含山召李鸿章来见。李鸿章正在布置城防,得到传令,来到和州,走进抚衙。福济递上圣旨,笑容可掬道:“少荃自己看看吧。”

尽管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可看到自己名字后写着知府衔三字,李鸿章心里还是悠了一下。知府衔虽非正式实职知府,却也是重要台阶。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偏偏人无双翼,没法腾空而起,一步登天,欲上高处,只能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攀爬。也就是说官场无捷径,每个台阶都很关键,一级落后,必然级级落后,最后唯有淘汰出局。

李鸿章不由得联想起父亲,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在五品郎中位置上徘徊复徘徊,看看再无上升空间,干脆以操办团练为由,南下回了老家。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官路看上去宽阔,只因人多拥挤,也成了窄路,身手好的挤过去,柳暗花明又一村,身手差的被挤到路边,落荒而逃,就像父亲一样。好在李鸿章年轻,三十二岁就已赶上五十四岁的父亲。且五品知府衔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分量颇足。反正太平军一天两天打不完,继续打下去,立功机会还在后头,再上台阶完全有可能。含山往西就是巢县,把巢县拿下,甚至收复庐州,皇上肯定会赏四品甚至三品官衔,日后晋巡抚,做总督,出将入相,不是毫无希望。

此刻幻想高升巡抚总督,自然太早了点。重要的不是想法,而是做法。没有做法,想法再好,必将无法,想也白想。李鸿章明白,凭一己之力和缺乏训练的民团,想立大功,绝对做不到,必须借助副都统忠泰手里兵力。最好与江南提督和春打联手,请他调动江南大营清兵,溯江而上,控制皖西太平军,攻取巢县和庐州才有把握。江南大营统帅向荣年老体衰,智力下降,精力不济,全赖和春、张国梁等将领统兵驭卒,与和春修好,很有必要。

正念及和春,和春有信送到。原来福济连战连捷,皇上龙颜大悦,谕令和春协助福济,尽快光复庐州,和春致函福济,要求派员赴江南大营商议收复庐州事宜。福济召见李鸿章,命他跑趟江南大营。李鸿章道:“跑江南大营好办,然和州与含山城防当紧,忠泰腿伤未愈,一旦长毛来犯,鸿章不在,如何是好?”福济说:“咱们先去看忠泰伤势吧。”

走进忠泰营帐,只见军医在用盐水给他清洗腿伤。伤口还不小,正往外流着黄脓。李鸿章道:“忠都统腿伤本不特别严重,怎么疗了个多月,伤口竟越来越大,还流起了脓?军医是吃白饭的?”忠泰苦笑道:“不怪军医,怪我自己,不把腿伤当回事,没配合治疗,不小心感染,弄成这样。”李鸿章说:“感染很麻烦,最好找找本地草药医生,或许有法。”

福济安慰忠泰两句,起身告辞。李鸿章跟出来,担忧道:“看来学生已没法去江南大营拜会和大人。”福济道:“城防要紧,少荃自然不能走。你先代我给和春写封信,谈谈皖东情形,再听他回音。”又道:“给忠泰找草药师的事,也请少荃多操操心。忠泰部属为绿营制军,只听命于他,咱们指挥不动,他躺在**,别说收复庐州,就是巢县也没法打。”

与福济分手,回到住处,李鸿章叫来刘斗斋,嘱他访求草药名师,尔后代拟回复和春信函。要收复庐州,必须东西联动,福济打下巢县,移师庐州,控制东线,和春率部北进,收复庐江和舒城,封住庐州西面,然后双管齐下,才可能一鼓作气攻克庐州。

信写好交给福济,他觉得不错,加印发出。不久和春回信,基本同意此办案,只在细节上作了些许调整。谋定而后动,双方开始厉兵秣马,着手收复庐州前期准备。

再说刘斗斋找来草药师,给忠泰用过药后,伤口渐渐缩小,却总有脓血不断外渗,无法愈合。腿伤未愈,忠泰没法带兵攻打巢县,也就无从西进,收复庐州便是一句空话。李鸿章面见草药师,许以重金,要他务必尽快治好忠泰腿伤。草药师看大钱面子,拿出最好草药,全力疗伤。忠泰伤口脓血一天天见少,却依然没能完全止住。李鸿章再出大钱,草药师别无良法,又不甘大钱脱手,干脆咬咬牙,俯身下去,用嘴吮吸伤口脓血。一天吮吸三次,再敷以药粉,脓血终于止住,渐渐愈合。

如此一折腾,春天悄然过去,忠泰才痊愈下地。偏偏天公又不做美,开始下起雨来。雨时大时小,一连月余没消停过。福济和忠泰愁眉苦脸,生怕失去战机,无法收复庐州。

倒是李家老三鹤章来抚衙领取团勇粮饷,到李鸿章住地报告喜讯,说周氏生了个大胖女儿。李鸿章自然希望生个儿子,日后封妻荫子,有人继承。连名字都已想好:经溥。经是章字辈下面一辈,溥有广大之义,意为经天纬地,德广业大。

转而又想,成婚十多年,周氏体弱多病,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好不容易怀孕生产,女儿也弥足珍贵。这么猜测着,李鸿章心下想,等打下巢县和庐州,一定回家待段时间,好好陪陪妻女,还有父母大人。

出人意料的是巢县之战打得异常残酷,差点要了李鸿章的命。时值咸丰五年(1855)夏至,久雨后天空放晴,天气一下子热起来。李鸿章协同忠泰,带兵来到巢县城外,发现守军早有防备。太平军知道清军攻庐州前,必先打巢县,趁着漫长雨季,从安庆调来重兵,加固城防。还在巢湖近岸扎下水营,随时呼应巢县守军,对清军形成夹击之势。

见此情形,李鸿章就知巢县之战凶多吉少。又不能绕过巢县,直扑庐州。巢县周边有不少太平军据点,没处可绕。即使绕过去,夹在庐州与巢县两地太平军之间,腹背受敌,也必败无疑。偏偏皇上有旨,催促福济赶快行动,不要贻误战机。随后和春信函传至,说庐州西线已开战,请东线快行动。福济再也坐不住,亲自赶往巢县前线督战。忠泰不好拖延,率绿营进攻巢县东门,李鸿章领团勇绕到北门方向,分散守军注意力。北门守军相对较少,可李鸿章几次发起冲击,想挨近城门,都被守军炮火击退。

绿营与民团攻了整整一天,看看天色已晚,只能休兵,来日再战。来日依然如故,没能取得实质性进展。反正于事无补,李鸿章留下小部分人马佯攻北门,将大多数团勇调到后方去睡大觉,养足精神,夜里再搞偷袭。夜里团勇们睡醒起来,饱食一顿,兵分两路,一路汇集北门外,一路由李鸿章亲自率领,往西北方向位移。来到西北城外,又将团勇分成大小两股,大股负责攻城,小股抱了炸药,到墙根去炸城墙。

一个时辰后,北门响起枪炮声,西北城外也一切布置就绪,一伙壮士抱了炸药包,猫腰冲进黑暗里。李鸿章睁大眼睛,隐约可见夜幕里的影子移动着,渐渐往墙根靠过去。墙头有守军值勤,正来回走动,不时引颈往北门方向望望,暂没发现墙根下的影子。

可守军还是挺警觉,终于察觉出墙根动静,居高临下开起火枪来。恰巧墙根响起惊天动地的爆破声,城墙倒下一大块。李鸿章一跃而起,一边施放火枪,一边朝城下冲过去。就在团勇快冲到城下时,城头上飞来一颗土炮,在李鸿章身边炸响,他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随即空白被无边黑暗与死寂淹没……

待李鸿章恢复知觉,已是第二天午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福济那张胖脸。李鸿章猛然坐起来,问道:“这是哪儿?是巢县城里吗?”福济摇摇头,没吱声。李鸿章道:“城墙已被轰开,难道还打不下巢县?”旁边忠泰道:“差点就要攻入城里,因你倒下,团勇们稍稍犹豫,长毛炮火就压过来,失去攻城良机。好在翰林大人没事,乃不幸中之万幸。”

“多亏炸弹长眼,没要少荃的命,好留下与忠大人一起,继续为皇上打长毛。”福济表情复杂道,“少荃啊,你恐怕得回趟磨店老家。”李鸿章不解道:“没攻下巢县,收复庐州,回老家干啥?回去有何面目见父亲大人?”福济脸上掠过一丝悲凉,道:“攻克巢县和庐州还有待时日,慢慢来吧。令尊大人突然病倒,正急盼你回去。”李鸿章惊讶道:“家父得了什么病?他老人家身体一向健旺,怎会一下子得病?福老师不是哄学生吧?”

哪有拿人父亲哄人的?福济不知说啥好,还是忠泰接话道:“翰林大人还是回趟磨店吧,令尊大人病得不轻,福大人已奏请皇上,准你回家看望父亲。”

回家看望父亲,还要奏请皇上,是不是小题大做?李鸿章颇觉惊疑,起身走出营帐。刘斗斋已牵过黄膘马,旁边还有忠泰安排的几名卫士。待李鸿章跳上马后,福济拿出一包银子,递上前,道:“少荃带着,令尊生病,用得着。”李鸿章推辞几句,还是接住,交给刘斗斋。又朝福济和忠泰作过揖,勒转马首,朝西北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