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吕贤基殉国2(1 / 1)

不用说,几天前回家途中见过的麻脸少年,就是眼前这个刘铭传。当时刘铭传凭借手中扁担,将船上七八个刀斧手打得鬼哭狼嚎,纷纷落水,还不解恨,又跳入水中,追着他们痛揍了一顿。想不到少年竟是刘铭传,现在就站在眼前,叫李鸿章好不欢喜。

就在李鸿章张嘴想赞扬刘铭传武艺时,刘铭传粗声粗气道:“你就是李翰林李大人,头次肥东布防,听说你亲自去找过我,我下各营巡查去了,才失之交臂。”李鸿章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总会再相会。”刘铭传说:“谁跟你有缘?肥东狙击长毛,你做几天绿林,就搞到六品顶戴,咱三山民团损兵折将,徒耗饷银,却啥都没捞到,你还好意思来会。莫不是又想哄咱们给你去卖命换更大的顶戴?”

听刘铭传话说得难听,张树声赶紧制止:“省三(刘铭传)别无礼!头次肥东狙击长毛,主帅是李巡抚,翰林大人六品顶戴也是李巡抚奏报皇上赏赐的。若翰林大人是主帅,有专折奏报职权,还不把咱们名字都给写了上去?”刘铭传瞪眼张树声,道:“你是盟主,不是懵主,也想懵咱不成?咱又不是小孩,还不知道李嘉端奏报皇上,拟稿人就是眼前这位翰林大人?翰林大人担心咱们分他功,影响他高升,才只写自己一人名字。”

“越说越不像话!参加联防,保卫桑梓,本属分内之事,何况也没跟长毛对抗几下,就想加官晋爵,哪来如此好事?以后跟着翰林大人干,立下大功,还怕不给你奏报到皇上那里去?”张树声教育过刘铭传,又别过脸来,要李鸿章大人大量,别计较他。

李鸿章哈哈大笑道:“本绿林就欣赏省三这个爽快劲,有啥说啥。说得也有道理,头次肥东布防,不能给你们报功请赏,是本绿林处置不当。也怪本绿林人微言轻,做不得主。待日后咱有了奏报权,你们又乐意跟本绿林干,绝对不会隐瞒你们功劳。”

潘鼎新也上前一步,说:“翰林大人来自天子脚下,又是难得的文武全才,日后肯定能成大器,咱们就该聚集到他旗下,跟着好好干,先把他抬到高位,咱们再癞子跟着月亮走,一起沾光。”吴长庆也道:“尤其是省三,这么年轻,又一身武艺,有翰林大人做咱们头儿,日后肯定保你建大功,立大业,平步青云,封妻荫子。”

经众人这么一说,刘铭传转愤为喜,抱拳给李鸿章行个礼,说:“铭传不知轻重好歹,还请翰林哥哥原谅。从今天开始,咱跟定翰林哥哥,翰林哥哥叫咱上山,咱不下河,叫咱往东,咱不往西。”李鸿章还过礼,笑道:“太好啦!省三和各位兄弟看得起,本绿林一定不负众望,为各位创造建功立业良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共同发达!”

正好良辰吉时已到,一阵惊天动地的连排枪炮响过,张树声站到台子前,宣布会盟仪式开始。台下团勇齐声呐喊,气势如虹,威壮山河。早有人捉过大红公鸡,递上前来,张树声接住,走到神坛前立定。周氏兄弟、刘铭传以及张树珊四位上前,分立张树声两旁,神情肃穆。张树声拿刀在鸡脖上一抹,将鸡血滴入神坛前的宽口酒碗里,开始带头行使祭礼。

祭祀过的鸡血酒就成了神酒,各人取下佩刀,在自己指上割道口子,看着指血一滴一滴滴入酒盅,再将散发着血腥味的神酒倒入碗里,一人端上一碗,脖子一仰,喝下喉咙。歃过血,喝过血酒,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我身上流着你的血,彼此就成为血友,成为兄弟和生死之交,一辈子都得肝胆相照,生死与共,永不背叛。

歃血仪式完成,台上台下掌声雷动,呼喊震天。随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过,三山团勇依次出操,迈着阔步,威风凛凛从台前走过,接受圩主检阅。尔后各圩派出高手,打拳舞棍,击剑耍刀,各有绝活。惹得台前的刘铭传心里发痒,一时按捺不住,嚯地腾起身来,抓过屁股下的板凳,跳到台下,呼啦啦舞将起来。只见板凳旋起一道道弧线,绣球样在地上滚动着,却看不到绣球里面挥舞板凳的刘铭传本人。

丢掉板凳,有人扔过一把大刀,刘铭传用脚尖接住,只轻轻一抖,大刀就到了半空。待大刀落下,才一把抓住刀把,往地上一撑,一个鹞子翻身,弹到两丈外,深击浅挡,远劈近切,竖拍横扫,仿佛千军于前,都不堪其一击。

刘铭传武术赢得一声声喝彩,他更来神,又要过长矛耍起来。李鸿章早看花了眼,想起刘铭传在船上挥着扁担击杀刀斧手时的情形,不知这小子还会多少武艺。问张树声,他笑道:“不好说省三会多少武艺,只能问还有哪些武艺他不会。树声印象中,什么武器到他手上,他都能耍得出神入化,毫无破绽。”

“太了不起啦!”李鸿章由衷赞叹道,心里对刘铭传又多了份喜爱。刘铭传开了头,其他圩主包括吴长庆、潘鼎新和李鹤章,也纷纷上前,表演自己看家本领。最后只李鸿章坐在原地不动,张树声上前说:“翰林大人也露一手吧?”李鸿章道:“鸿章手拿不动武器,脚站不了马步,哪懂武术?要我吟句诗,写幅字什么的,还差不多。”众人不干,这个说:“咱们都是粗人,翰林大人吟诗写字,也不懂,还是表演武术有意思。”那个说:“谁不知李家兄弟从小在李家祠堂习武?翰林大人不会武术,恐怕难得有人相信,还是让咱们开开眼界吧。”

李鸿章只好来到台前,抽出佩剑,装模作样舞了一回。众人使劲鼓掌,说翰林大人一双手握惯笔杆子,想不到舞起剑来,一招一式还像那么回事,实在难得。李鸿章喘着粗气道:“久不挥剑,已很生疏,今天也是高兴,为兄弟们凑个趣,别的场合是断不敢献丑的。”

表演完武术,台前开始耍狮子,舞龙灯,唱地方戏。酒桌也已摆上来,兄弟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好不快活。李鸿章也放开肚皮,来者不拒,只要有敬,仰脖就喝。喝过敬酒,自然得端着酒碗,挨个回敬,将碗碰得丁当响,不惜喝得大醉。

酒真是好东西,能同喝同醉,就能同生死,共患难,成为兄弟。醉过醒来,不用李鸿章开口,圩主们就主动承诺,只要他一声召唤,就带着手下团练,直奔庐州,奋勇杀贼。

赶回庐州,走进巡抚衙门,李嘉端手上正拿着吕贤基求援信,要李鸿章过目。信上说石达开西征以来,以手下悍将燕王秦日纲为先锋,所到之处,清兵望风而逃,溃不成军,已连下集贤关和桐城等地,正逼近舒城,恳请李嘉端派兵驰救。

放下信件,李鸿章道:“舒城乃庐州门户,救舒城就是保庐州,李大人没啥可犹豫的,只能立刻派兵往援。”李嘉端说:“我也这么想,但庐州可用兵勇不多,都派往舒城,长毛和捻匪打过来,我拿什么对付?”李鸿章问:“发走的奏稿及袁甲三信函,有反馈没?”李嘉端苦着脸道:“反馈是有反馈,只是不容乐观。石达开到达安庆后,皖北捻匪和分散各处的长毛跃跃欲试,兴风作浪,袁甲三自顾不暇,也就没法腾出手脚,来援庐州。倒是皇上意识到庐州之重要,准备调主持江西防务的江忠源赴皖。”

皖省捻军成灾,又处于金陵眼皮底下,太平军虎视眈眈,顷刻可至,确实需要能人主持大局。李鸿章道:“江西离庐州有些距离,不知江忠源何日能到?”李嘉端说:“这正是我担心的,只怕江忠源未至,石匪早攻克舒城,到了庐州城下。”李鸿章说:“正因如此,我们不能坐等江大人到来,该咋办还得咋办。”李嘉端说:“少荃说怎么办好?”李鸿章道:“庐州要紧,大人负责留守庐州,鸿章带兵前去救援舒城。”李嘉端不愿分散手头少得可怜的兵勇,道:“可兵在何处?你带着团勇回来没有?”

民团是想带就带得回来的?李鸿章道:“鸿章已拜访过合肥和庐江各大团练圩主,他们都愿归附李大人,同仇敌忾,共卫庐州。”李嘉端转忧为喜道:“合肥庐江民团比八旗和绿营老爷兵强得多,能把他们召到身边,何愁庐州不保?他们进了城,还是在城外?走走走,咱这就去会会他们。”李鸿章道:“团勇一出动,就得拿饷吃粮,没征得大人同意,鸿章不敢贸然带到庐州来。”李嘉端道:“也是的,都怪本抚求兵心切,恨不得马上见到团勇。我这就打开藩库,调拨粮饷,确保各民团到庐州后有吃有花。”

算李嘉端不傻,知道生死存亡之际,库银留着不花,万一城破,只能好了太平军,还不如拿出来犒赏民团,以保庐州不失。于是下书各民团圩主,速速带勇前来领取粮饷。见到李嘉端札书,又有李鸿章叮嘱在先,各大圩主毫不犹豫,纷纷汇集团勇,往庐州开拔。

得知合肥庐江团勇到了路上,李嘉端心里踏实了些,安排两营兵勇给李鸿章,让他带往舒城,应吕贤基之请。李鸿章率勇出城,往西南行进。到得舒城北门外,正碰见赵畇巡城,赵畇道:“都已什么时候,少荃还往舒城跑?”李鸿章道:“来救援吕大人。”赵畇道:“数万长毛来势汹汹,多你两营兵勇,就能保住舒城?”李鸿章道:“庐州力量薄弱,派不出太多兵勇。”赵畇说:“不是怪你带勇太少,是舒城必失无疑,还来送死,大可不必。”

“鸿章随吕大人回籍练勇,而今吕大人遇险,岂能见死不救?”李鸿章转头命令刘斗斋,传令兵勇,准备入城。赵畇阻拦道:“城里正在布防,已够乱的,还是将兵勇暂留城外,见过吕大人再说吧。”李鸿章觉得也是,只身与赵畇进入城门。路上赵畇问:“兵荒马乱的,令堂大人还好吧?”李鸿章说:“托赵大人福,一切均好。令阃与令爱令郎也安康,赵大人足可放心。”赵畇道:“给少荃一家添乱啦。”李鸿章道:“赵大人说哪里话,不是您看得起,也不会让令阃他们到磨店去受罪。”赵畇说:“只怪长毛可恨,弄得咱妻离子散。”

说话间,来到周家祠堂老营门前。进得大门,见魏德予站在止水池旁,手握竹竿,正往池里插去。李鸿章上前打声招呼,问是干吗。魏德予说:“试试水深。”李鸿章问:“试水深何用?”魏德予道:“若深浅适合,吕大人也好入池洗浴。”

本是周瑜洗马处,怎能洗人?且数九寒冬,吕大人不怕水冷?李鸿章不便多问,随赵畇走进签押房。生死关头,李鸿章忽然现身,吕贤基感激涕零,紧握他双手,道:“还是少荃大义,危难之际重回老夫身边。”李鸿章道:“鸿章与大人奉旨回籍,驻扎舒城,后受大人指派,去宿州筹集粮饷兵器,欲返舒城而不得,只能打一枪换一个位置,几乎将皖省跑了个遍。如今舒城危急,鸿章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不管不顾。”吕贤基不好意思道:“都怪当初老夫糊涂,误中袁甲三离间计,愧对少荃。多亏少荃海量,不仅不计前嫌,还出手相助。”

人家毕竟是二品大员,能当面道歉,李鸿章还有啥可说的?撇开旧事,问道:“长毛迫近,大人有何部署?”吕贤基说:“石匪自桐城而来,咱将兵力一分为二,一部分扼守南门外,一部分驻扎城内,以便彼此呼应。”

本来兵力有限,还分驻两处,实在不算高明。李鸿章道:“舒城城墙还算坚固,不如将南门外兵力调回来,集中加强城防,或可抵挡长毛锋芒。”吕贤基道:“少荃所言不是没道理,可此时再调兵回防,只怕仓促了点,还是以静待动为佳。再说扼兵南门外,可趁长毛刚至,阵脚未稳,挫其锐气,对城防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知道吕贤基固执,李鸿章没再多说,反正说也白说。吕贤基问道:“少荃是受李大人指派来的吧?他给了你多少兵勇?”李鸿章说:“庐州兵少将寡,李大人只给我两营兵勇。”吕贤基嚷道:“两营兵勇能派啥用场?李嘉端心里唯有他庐州巡抚衙门,全无咱舒城团练衙署。”赵畇一旁道:“只要指挥得当,两营兵勇还是蛮管用的。”

吕贤基不理赵畇,问李鸿章道:“兵勇在哪儿?”李鸿章道:“还在舒城北门外。”吕贤基又不乐道:“长毛来自城南方向的桐城,把兵勇搁在城北干啥?”李鸿章道:“咱不刚从庐州过来吗?不知大人如何部署兵力,故暂留兵勇于城北,先来拜见大人,接受调度。”

毕竟李鸿章已不再是自己部属,又冒险前来增援,吕贤基不好朝他撒气,说:“少荃马上出城,将兵勇挪往城南,配合狙击长毛。”李鸿章道:“若绕城而行,自北而南得小半天,可否让鸿章率勇穿城而过,也省些时间?”赵畇反对道:“城里正在布防,庐州兵勇进进出出,舒城团勇和百姓不明真相,以为出了大事,岂不秩序大乱,还怎么防御即将到来的长毛?”吕贤基道:“也行,庐州兵勇就别进城了,多走几步路,绕城而过吧。”

李鸿章不便多言,出祠堂后问赵畇道:“赵大人咋会出此下策,让咱绕城而过,不白白耽误时间吗?”赵畇说:“耽误时间有啥?城南多你两营兵勇,就能阻住长毛不成?”

与赵畇分手,李鸿章出城带上兵勇,自城外绕行。赶到城南时,战斗早已打响,太平军正与护城团勇对攻。李鸿章不敢贸然参战,登上附近山头,手搭凉篷,睁眼望去,只见西南太平军黑压压掩过来,少说也有两三万人马。舒城团勇人少势弱,哪是太平军对手?几乎没做什么抵抗,就纷纷掉头,往城里退缩。

见太平军追入舒城,李鸿章指挥兵勇冲上前,放起枪炮来。太平军有些发懵,以为中了清军伏击,又听得身后枪炮声稀疏,知是小股团勇,扭过屁股,冲出城来。

毕竟太平军人多势众,李鸿章不敢恋战,勒转马首,望东而逃。一溜烟逃出十多里,才甩脱敌军,稳住阵脚,停止奔逃。惊魂甫定,仔细清点兵勇,已损失过半。

天色向晚,兵勇们嚼几口干粮,东倒西歪,躺下休息。刘斗斋问道:“何时回庐州?”李鸿章说:“也不知吕大人和赵大人怎么样,咱得进趟城,看看他们是死是活。”刘斗斋说:“这么多长毛涌入舒城,只怕两位大人早被踏成肉泥,咱们还是早些走吧。”

李鸿章不理刘斗斋,跳上黄膘马,要往城里方向冲。刘斗斋死死扯住缰绳,哀求他别去送死,死在舒城,只怕皇上连安葬费都不会给。李鸿章马鞭一挥,击在刘斗斋臂上,刘斗斋一松手,黄膘马头一昂,得得得得,往黑暗里奔去。刘斗斋只得也跨上马,随后追上。

挨近舒城,已至黎明时分。城里依然炮火连天,杀声不断。城门开着,不断有人从里面逃出来,有伤残兵勇,有狼狈百姓,还有不少哭喊着的妇女和小孩。忽见外逃人流里有个熟悉人影,像是赵畇。李鸿章下马上前,把赵畇拉到一旁,问:“吕大人怎么样啦?”

“吕大人他他他……”赵畇止不住双泪长流,喉头哽着,一时没法继续下去。李鸿章明白赵畇未出口的话是什么,继续追问道:“吕大人到底怎么啦?赵大人给句明言啊。”赵畇这才悲切道:“吕大人已投身止水池,为国殉职。”

怪不得吕贤基让魏德予试探止水池深浅,他是担心水不够深,不足以淹死自己。又想不是赵畇力阻,自己率勇入城,只怕还没出城南,就被太平军堵住,已死过好几回。李鸿章心里难受,双手捧住嗡嗡乱鸣的脑袋,哀叹道:“该死的舒城,还真是输城啊!”

吕贤基已殉国,没必要留舒城受死,李鸿章率勇护卫赵畇,望东逃逸。望得见庐州城头时,李鸿章邀道:“进城投奔李巡抚吧,赵大人大才,他求之不得。”赵畇摇头道:“我还是先去磨店,带上妻儿,寻个安身之处。不能进而治国平天下,就退而修身齐家吧。”

李鸿章把赵畇请入城边小店,叫几道菜,举酒饯别。酒是好酒,喝到嘴里,却味苦难咽。赵畇凄楚道:“咱俩及午桥随吕大人离京南下,本想齐心协力办好团练,剿灭长毛,修复山河,谁知吕大人出师未捷身先死,一人先走掉。”李鸿章道:“兵燹无情,吕大人恐怕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个结局。”赵畇道:“早知如此,他就不会放走午桥,又轻信午桥所造伪书,逼走刘斗斋,害得你没法回舒城老营,而把他自己孤立起来。”

人死为尊,李鸿章不好再说吕贤基什么,埋首叹道:“长毛兵多粮足,石达开又善于用兵,我与午桥在舒城,也无济于事。”赵畇说:“你俩不走,给他出谋划策,招兵买马,练勇布防,舒城也不至于一攻即破。吕大人心胸狭窄,谁都不入法眼,只信得过魏德予,还有那些百无一用的旌德亲戚和老乡。”

李鸿章心头一阵悲凉,喝口酒,道:“赵大人不肯见李巡抚,可考虑去宿州投袁大人。”赵畇道:“虽说眼下午桥兵强马壮,然能撑多久也说不定。皖省近处金陵城下,无论长毛北伐还是西征,都会先拿皖省开刀,一旦庐州不保,宿州失去照应,午桥也独力难支。”

也许舒城失守,赵畇胆已吓破,满眼悲观。李鸿章还没失去信心,说:“长毛觑觎皖省不假,可金陵东郊和扬州有清军南北两座大营盯着,洪秀全不敢轻举妄动,加之赣鄂豫三省清军殿后,皖省该不至于太难堪。”赵畇道:“清军南北大营,皇上下足了本钱,但靠两大营扼制长毛,短期管用,日久必定失效。至于赣鄂豫这边,得防堵石匪西征,无法腾出太多兵力东援,皖省清兵欲与长毛形成抗衡,难上加难。”

虽说赵畇文人出身,看待局势还算有眼光。李鸿章叹道:“长毛确实凶猛,可堂堂大清立国两百年,根基不浅,真会断送在他们手上吗?大清消亡,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又去哪里谋生存,找活路?”赵畇道:“长毛想断送大清也非易事。少荃老师曾国藩所建湘军,已渐成气候,湘省数战,大败长毛,其势不可小视。日后灭长毛者,恐怕非曾大帅不可。”

曾国藩与李父李文安是同年进士,十年前李鸿章和大哥李瀚章进京求学赶考,便被父亲以同年子名义,送进曾府,求义索理,经曾国藩口传心授,深得读书为人精髓。此刻赵畇论及曾国藩,李鸿章不禁心头一振,想万一混不下去,就去投奔曾老师。

酒喝得差不多,李鸿章安排两名兵勇,护送赵畇去磨店,这才打马入城,往见李嘉端。

得闻舒城失守,吕贤基殉职,李嘉端在签押房里长吁短叹,不知自己脑袋还能在脖子上支撑几天,一见李鸿章,便急切道:“少荃有无办法,确保庐州免蹈舒城覆辙?”李鸿章安慰道:“大人不必多虑,庐州不比舒城,城里有绿营八旗把守,城外有各地民团护卫,加之江西援兵已在路上,届时多军共抵长毛,胜数不小。”

说得李嘉端稍稍心安,说:“少荃所言甚是。长毛刚攻下舒城,总得休整一段时间,庐州暂且应该无事。你先回去歇息,明天再巡查城防。城外民团都是你兄弟,听你指挥。”

李鸿章回屋睡上一觉,翌日出城看望各路民团。三山圩主和庐江潘鼎新、吴长庆都在,李鸿章一路巡查过去,见各处防线还像那么回事,才放下一颗心来。免不了又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与兄弟们醉成一堆。几天下来,巡完防线,才回抚衙复命。却见李嘉端脸色铁青,像涂了层厚厚的青苔。李鸿章疑惑道:“大人怎么啦?莫不是鸿章迟复欠妥?”

“不关少荃事,是狗日的胡元炜,欺到老子头上来了,看我不宰了他!”李嘉端咆哮道,拿过桌上一样东西,扔给李鸿章。李鸿章一瞧,是圣旨一道,意思是皖省势急,舒城陷落,李嘉端身为一省长官,责无旁贷,着摘去巡抚职务,由江忠源接任。

原来得知舒城失守,吕贤基殉职,皇上坐立不安,又接庐州知府胡元炜奏报,说李嘉端疏于军事,布防不力,庐州日见危急,请求皇上另派干将来守庐州。加之李嘉端自安庆退守庐州后,多次奏请增兵,字里行间充满悲观,皇上也觉得他靠不住,才寄希望于江忠源。名不正,言不顺,要江忠源守卫庐州,就得给他位置和权柄,才叫李嘉端让贤,命江忠源接任安徽巡抚,以挽救庐州乃至整个皖省颓势。

皖省险恶至此,李嘉端恨不得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只是巡抚一职丢掉,心有不甘,才大为失态。李鸿章安慰道:“皇上远在京城,不知皖省详情,如此处置大人,确实让人难以接受。不过于大人来说,也许并非坏事。”李嘉端气急败坏道:“不是坏事,难道是好事不成?少荃也不替老夫想想,老夫穷尽一生力气,好不容易登上巡抚位置,胡元炜一份奏报,就将我拉回原处,叫我怎么想得通?”

说曹操,曹操到,李嘉端正发胡元炜脾气,胡元炜一脚迈进签押房,朝两人打打拱手,嘴上道:“巡抚大人好!翰林大人好!”

胡元炜来得确实不是时候,李嘉端一见他,两眼直冒火星,腾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大声吼道:“姓胡的,你还敢大摇大摆跑到抚衙来,以为我李嘉端好欺侮是不是!”一把抓过桌上镇纸,朝胡元炜头上猛砸过去。

镇纸为多年沉香木,颇有些分量,幸亏胡元炜躲得快,否则脑袋早开了花。李嘉端还不解气,又抓住砚台,准备出手。砚台不是镇纸,落到地上,不碎也会裂成几瓣,李嘉端稍稍迟疑,便被李鸿章伸手捞过去,说:“大人息怒,大人息怒!”李嘉端仍指着胡元炜骂道:“你这狗官,竟敢耍我名堂,今天不看少荃面子,我做死你!”

尽管连皮毛都没伤着,李嘉端这顿怒火还是把胡元炜给镇住,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像死过一回一般。李鸿章挪挪墙边椅子,请胡元炜落座,又弯腰拣起地上镇纸放回桌上,再给李嘉端递上一杯水:“大人先润润喉咙。”

待李嘉端怒气消了些,李鸿章才对胡元炜道:“胡大人驾到,有何好事?”胡元炜怯怯地看眼李嘉端,拿出一纸信函,递给李鸿章。是江忠源写给胡元炜的,意思是他已在来皖途中,嘱胡元炜抓紧筹饷募兵,做好防御西征太平军准备,他一到任就着手布防事宜。

李鸿章把信函还给胡元炜,冷冷道:“这是江大人写给你的,拿这里来干啥?”胡元炜道:“江巡抚信上说得明白,要我筹饷募兵。庐州境内已被本府掘地三尺,早无饷可筹,无兵可募,要筹要募,需在全省范围内考虑。咱手上知府印只管得着庐州,到庐州境外各处筹饷募兵,得签发加盖巡抚大印的委札。”

原来胡元炜是来取巡抚大印的。李嘉端火气又窜上脑门,只想发飙。李鸿章抢先对胡元炜道:“胡大人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点?江大人还没到,李大人仍是一省之主,你就急着拿走巡抚大印,换了你会作何感想?”胡元炜一脸无辜道:“不是我要拿走巡抚大印,是筹饷募兵需要嘛。眼下庐州城里饷缺兵寡,翰林大人比我更清楚。”

李嘉端正要发作,再次被李鸿章抢过话头,道:“胡大人所说不是完全没理,眼下属非常时期,诸事都得采取非常手段。不过巡抚大印怎么移交,是让你转交江大人,还是江大人到任后再说,由不得你,只能李大人自己决定。不过有句话,鸿章还得再说一遍,胡大人你这个做法,确实不够厚道,你知道吗?”

听李鸿章口气,事情还有商量余地,胡元炜知趣起身,一边蹑足往外走,一边点头哈腰道:“是是是,怪元炜莽撞,多有得罪。”

胡元炜出门后,李鸿章对李嘉端道:“圣命不可违,庐州更不便久留,迟去不如早去,大人说是不是?胡元炜手握江忠源信函,来取巡抚大印,给他倒也无妨。无官一身轻,一旦巡抚大印易手,千斤重担卸下肩头,大人就可拍屁股走人,哪怕庐州即刻为长毛攻陷,也与您老人家再无任何关系,又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李嘉端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人前不愿明言而已,这下李鸿章把话说穿,他也就满脸无辜,叹息道:“咱是虎落平川遭犬欺啊,胡元炜桀狗吠尧,逼得这么紧,咱想以死报国,都没了这个资格,叫咱怎么对得起皇上和皖省百姓啊!”

此时还拿皇上和皖省百姓说事,犯得着吗?李鸿章不好吱声,出门对还候在外面的胡元炜道:“李大人迟早会交印的,只是正在气头上,谁也惹不起。明天再来吧,以免李大人又抓过镇纸砚台啥的一顿乱砸,胡大人脑袋可受不了。”

为一枚巡抚大印,拿自己脑袋开玩笑,实无必要,胡元炜悻悻走掉。李鸿章返身回屋,见李嘉端手抚巡抚大印,千般不舍,万般难弃,忍住笑道:“胡元炜想让脑袋在脖子上多待几天,已夹着尾巴溜掉,明天我再让人通知他来取印。”

李嘉端头也没抬,只顾把着大印,爱不释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