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吕贤基殉国(1 / 1)

这一仗打得实在漂亮,周天爵召李鸿章进帐,命代拟奏稿,请皇上给兄弟俩封官。李鸿章道:“保举三弟,有此必要,鸿章又没立功,就免了。”周天爵说:“不行不行,没少荃出谋划策,哪能完胜陆匪?”

“鸿章还是不跟三弟分功为好。毕竟功劳一分为二,不如合二为一,力保季荃一人,分量更足一些。”李鸿章要还三弟借勇之情,依然坚持己见,“来日方长,以后鸿章机会多的是。”周天爵不好再说什么,留下李鹤章名字,封好奏章,让亲兵送交官驿,速递京城。

不久圣谕传至,李鹤章受封六品官衔。一仗下来,就从天高皇帝远的民团头子,一跃而为朝廷六品命官,李鹤章自然欢喜得不得了。也是国难当头,朝廷急需各地草莽英雄效力卖命,乐意施舍空头官帽。若承平时期,即便进士及第,两榜出身,七品到头者也不在少数,李鹤章这种没有功名的武夫,想戴顶九品八品小官帽,做梦都没份。

李鸿章正为三弟高兴,李嘉端飞马来报,说金陵太平军大举北伐和西征,皖省首当其冲,请周天爵速往庐州救急。周天爵把李鸿章叫去,商量要不要增援庐州。

合肥磨店属于庐州,李鸿章自然不愿家乡落入太平军之手。再说前次途经庐州,李嘉端也够意思,好酒好肉招待不说,还慷慨馈赠盘缠,眼下人家有难,正是报答之时。可这是私心,不好明说出口,李鸿章找理由道:“安庆沦陷后,庐州成为皖省首府,一旦庐州不保,首脑失灵,整个皖省就会瘫痪。故鸿章建议大人,还是尽快增援庐州,确保皖省安危。”

周天爵为难道:“照理增援庐州,属咱团练大臣职责所在。可不知少荃意识到没有,长毛兵分两路,一路西征,一路北进,朝廷让老夫驻节宿州,意在确保皖北安全,老夫调兵庐州,皖北兵力空虚,一旦沦于长毛之手,老夫难辞其咎啊。”

听话听音,周天爵压根不想出兵庐州。李鸿章道:“李巡抚缺兵少将,周大人不前往救援,庐州必陷无疑。”周天爵道:“吕贤基不在舒城么?舒城离庐州近,援兵瞬息可至。”

吕贤基那点兵力,怎能与宿州团练相比?再说舒城离太平军西征路线长江不远,吕贤基能守住舒城,已阿弥陀佛,哪还有余力顾及庐州?周天爵明明是隔岸观火,坐视李嘉端等死。吕贤基与周天爵都靠不住,李鸿章只得自告奋勇道:“大人要坚守皖北,就让少荃随三弟带上肥勇,赴庐州协助李巡抚,抵挡一下长毛如何?”

周天爵不愿李氏兄弟离开自己,想规劝别去庐州送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谁都有家有室,不愿家乡遭殃,李鸿章归籍,李鹤章练勇,目的无非保家卫国,你周天爵怎好阻拦人家呢?就是阻也不阻不了,拦也拦不住,肥勇是李家自己花钱出力训练出来的,没编入宿州团练大营,你也驾驭不了。还不如放聪明点,顺水推舟,让李家兄弟痛痛快快地走,彼此高兴,李嘉端那里也好有个交待。

得到周天爵许可,李鸿章兄弟带领肥勇,连夜奔庐州而来。李嘉端喜出望外,迎出衙门,拉着兄弟俩的手,说:“庐州危在旦夕,你们兄弟及时赶到,看来天不灭我啊。”

彼此客气几句,兄弟俩跟随李嘉端,进入签押房。主客坐定,李嘉端又感慨道:“我就知道少荃有情有义,关键时刻会出现在老夫面前。”李鸿章道:“大人是皖省父母官,咱们是皖省子民,自然要与大人并肩作战,抗击长毛。”

“有少荃这话,老夫就知足了。”李嘉端兴奋道,“周大人呢,是不是已在赶来庐州的路上?”李鸿章实话实说道:“周大人要回守皖北,估计已行抵宿州大营。”李嘉端腾地站起来,吼道:“周天爵已回宿州大营?那庐州呢,他甩手不管?皇上谕令他督办安徽团练,不就寄望他保卫江淮百姓吗?如今大敌当前,他怎能置皖省安危于不顾,只知往宿州团练大营龟缩?我要上疏参他手握重兵,不肯作为!”

皖省地界上,主要靠周天爵和吕贤基两大团练支撑,李鸿章不愿看到李嘉端与周天爵闹僵,影响全省大局,忙劝阻道:“大人息怒。金陵长毛兵分一北一西,两路进犯皖省,周天爵驻防宿州,阻止长毛北上,皇上也会认同,大人参劾周天爵,十有八九参不准。”

咸丰皇帝身处京城,自然不愿看到太平军北上。此理浅显,李嘉端不可能不懂,颓然道:“周天爵远在宿州,够不着庐州,吕贤基近处舒城,却兵力有限,咱们岂不只能束手就擒?”李鸿章道:“应该还没如此严重。依鸿章浅见,此次长毛兵分两路犯皖,北路会直奔滁州凤阳方向,西路将沿长江逆行西进,庐州不在其兵锋所指位置,危险应该不太大,李大人正好利用这个间隙,从容布防,加强庐州守卫。”

说得李嘉端稍稍心安,道:“少荃给咱出出点子,怎么布防庐州。”李鸿章胸有成竹道:“目前有三件事该赶紧布置下去。一是庐州城里多少有些绿营兵,应督促庐州知府胡元炜加强操练;二是庐州境内民团踊跃,让季荃联络各大圩主,驻扎庐州东面,抵挡长毛;三是长毛将至,百姓不愿家园毁于兵火,鸿章可下去募兵筹饷,拉支队伍,增强防御能力。如此三管齐下,庐州可暂保无虞。”

大敌当前,无兵可用,无援可求,也只能如此。李嘉端当即签署委札,让李家兄弟分头行动,再派人去召胡元炜,速来商量城防事宜。

出得抚衙,李鹤章留下一营肥勇,交二哥管带,自己打马回了磨店。李鸿章布肥勇于城东要害处,然后带领刘斗斋和几名亲兵,下周边各县募勇筹粮。太平军压境,地方乡绅和百姓人家还算通情达理,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李鸿章很快募得数营乡勇和大批钱粮。

就在李鸿章率勇往庐州城里紧赶慢赶时,数十万北伐太平军大举进入安徽境内,啸聚滁州城下。李嘉端大惊,派亲兵出城急召李鸿章。李鸿章将乡勇和钱粮交给刘斗斋,飞马入城。进得抚衙,李嘉端正搓着双手,惶然道:“滁州近在咫尺,一旦城破,庐州还保得几天?”话音没落,又有塘报递进,说滁州已沦陷。李嘉端大恐道:“滁州乃庐州屏障,屏障一失,庐州周边均无重兵,团勇也不多,如何自保?还请少荃代拟折子,奏调赣鄂官兵来救。”

李鸿章很快拟好奏折,盖印加封,以六百里加急发出。此时转战赣鄂的将领乃湖南新宁人江忠源。江忠源以举人身份,奉旨创办团练,从广西一路追击太平军,出湘江,入洞庭,至武昌,现正以湖北按察使衔,带兵驻守江西。江忠源会打仗,手下湘勇也骁勇善战,皇上若准旨派他带兵来援,也许可暂保庐州不失。

然奏折还在路上,滁州太平军已兵分两股,一股往北,攻克临淮关,直逼凤阳,一股往西,朝庐州方向猛扑过来。李嘉端召开紧急防务会,说:“长毛来势汹汹,布防于肥东的肥勇和城外兵将,能否挡得住其凌厉攻势,本抚心里没底,各位有何御敌良策?”

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最后还是李鸿章站出来道:“大人觉得肥东肥勇不足以抵御长毛,就让鸿章再带几营兵勇,前去增援吧。”

让李鸿章增援肥东防线,会带走新募乡勇和李鹤章留下肥勇,又是李嘉端最不愿意看到的,良久下不了决心。李鸿章懂得李嘉端肚里想法,道:“肥东防线关系庐州生死存亡,一旦防线被破,光凭庐州城里数千兵勇和绿营,没法抵抗长毛,还不如先拿一部分兵力出来,充实肥东防线,或可挡住长毛进逼。”

思来想去,也只这一招或许还能管些用,李嘉端不得不拿出肥勇和新募乡勇,交李鸿章调度。又下令布置于庐州东北方向的绿营头领,加强联合,共抗太平军。

李鸿章立即将肥勇和新募乡勇重新整编,分成三营,开出庐州城。

到达肥东防线,布好阵势,李鹤章来会,李鸿章道:“三弟何不带我瞧瞧防线,顺便也见一下各大圩主?”李鹤章道:“各圩主也早想见识二哥,看看大名鼎鼎的李翰林是个啥样?”李鸿章笑道:“还能是啥样?有鼻有眼,四肢齐全呗。”

太平军横扫江南,捻军出没豫皖之际,皖省数路英雄各自筑圩练勇,保卫家园,名曰圩主。庐州周边最活跃最具规模的民团圩主,主要有周公山张树声,紫蓬山周盛波,大潜山刘铭传,合称三山民团,名重一时。在李鹤章动员下,三山圩主纷纷响应,领着人马赶到肥东防线,分段布防,彼此呼应。

兄弟俩先来到张树声周公山防线。张树声小李鸿章一岁,皮肤白净,眉修目秀,怎么看也不像带兵打仗的武士,倒像大户人家师爷。说话也文绉绉的,左一个李翰林,右一个李翰林,对李鸿章甚是恭敬。接下来是周盛波的紫蓬山防线。听说李鸿章要来,周盛波早带着亲兵营,等在营前。与张树声不同,周盛波面色微黑,像个铁匠,还有点圩主味道。比李氏兄弟都小,对他们也很尊重。只有大潜山防线的刘铭传没在,说到一线巡查去了。李鹤章告诉李鸿章,刘铭传比周盛波还小,字省三,盐贩子出身。满脸都是麻子,兄弟间排行第六,人称刘六麻子。也许年少气盛,脾气大得很,打起仗来不要命,是个拼命三郎。

刚看过三山防线,有报传来,说凤阳陷落,西进太平军离肥东已越来越近。李鸿章对李鹤章道:“三弟坚守现有阵线,我带几营兵勇,前去迎击长毛。”李鹤章说:“二哥留下,要迎敌,只能三弟前去。”李鸿章道:“咱所谓迎敌,不过虚张声势,迷惑一下敌人,真想抵挡长毛,还得靠三弟和各圩主数道防线。你断断不能离开,好好守住自己阵地。”

李鹤章不好坚持,只得寄望二哥小心。李鸿章跳上黄膘马,带领三营兵勇,望东而去。逶迤走上十多里,前哨来报,说太平军已杀将过来。李鸿章深知自己三营兵勇不是敌军对手,把三位营官叫到跟前,如此这般,布置一番。

根据布置,一营首先埋伏阵前,待长毛靠近,先放上一阵火枪和土炮,随即赶紧后撤,让位于二营。二营施放一阵枪炮,同样撤下来,三营再顶上去,如法炮制。这样一来,太平军只闻阵前炮火激烈,不知清兵到底多少人马,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太平军久经沙场,不是轻易就镇得住的,没等李鸿章三番炮火放完,就呼啸着冲杀过来,踏过阵前双方留下的伤残,向肥东防线奔涌而至。

比起李鸿章三营兵勇来,肥东防线自然坚实得多,不是太平军随随便便就冲得过去的。太平军北伐以来,一路所向披靡,这次总算碰到了真正的狙击。不过太平军毕竟兵多将广,又打惯硬仗恶仗,肥东防线要阻住他们一波猛似一波的攻击,还不是说的那么容易。

随着阵前死尸越堆越多,李鹤章他们渐渐有些支撑不住。数位圩主又是联手作战,没有统一指挥,见防不住太平军,不愿拼光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老本,各怀异志,盘算着如何撤下自己人马,弃阵逃命。恰在此时,南面山丘上响起激烈的枪炮声。太平军吃惊不小,侧目回望,只见丘上旌旗乱舞,尘土飞扬,潮水般的呐喊声甚至盖过枪炮声。

这些从天而降的神兵不是别人,正是李鸿章三营兵勇。与太平军短暂遭遇过后,他们就撤到一旁,放过敌军,然后一路尾随而来。待肥东防线枪炮打响,三营兵勇就上了南面山丘,身后绑上树枝,肩上插着旗子,一边在土路上来回奔跑,一边放枪开炮,齐声呐喊,仿佛千军万马从天而降。太平军一时摸不透清兵底细,不禁胆寒起来,寻思着要不要撤退。防线圩主们则来了神,放弃逃离想法,开始反击。李鸿章觉得时机已经成熟,指挥三营兵勇,呼啸着从山丘上掩杀下来。

本来太平军北伐目标就是向北,是见滁州以西清兵薄弱,想顺手牵羊拿下庐州,壮大一下声威,不想遇到肥东防线阻击,死伤不少,加之李鸿章疑阵干扰,一时不知深浅,不敢恋战,赶紧往东北方向撤离。这也在李鸿章预料之中,才把疑阵布于南面山丘,以免正面交锋,遭受无谓损失。现太平军北窜,正好追上一程,拣些战利品,武装兵勇。一口气追至巢县北境,抄近道插敌前设伏,一番截杀,斩首甚众,获械无数,兴高采烈而旋。

李鸿章布防得法,保住庐州,继而追敌有获,给足李嘉端面子,李嘉端又是设宴庆功,又是拟稿奏请皇上嘉奖李鸿章。李鸿章毕竟文弱翰林一个,奉旨帮办团练,能给团练大臣办办文案,跑跑碎路,出的点子不馊不臭,便算称职,不料还能真刀真枪,上阵杀敌,不折不扣打了胜仗,远远超出咸丰皇帝想象,当即恩准官提一级,晋升六品,佩戴蓝翎。

武夫打仗立功晋级,皆在情理之中,一介书生,跨马挥剑,带兵上阵厮杀,还一战成功,取得小胜,在皇帝手上赢得蓝翎,实属罕见。李鸿章因此初博小名,被视作难得的文武全才,让人不敢小瞧。不过也有人背后撇嘴,打仗嘛,无非舍命拼杀,难道也是读书人干的差事?李鸿章一定疯了,不做翰林做绿林,真有辱斯文。

翰林也好,绿林也罢,立功晋级才是王道。李鸿章不在乎旁人说长论短,不在乎翰林绿林,一心盼着再寻机会,再立大功。立功机会又在哪儿呢?李鸿章想起窜往北边的太平军,心里有些发痒,跑去见李嘉端,建议道:“长毛北窜,宿州有周大人狙击,咱们正好尾追过去,两面夹击,不全歼长毛,至少也会让他们元气大伤,中断北伐。”

李嘉端默然无语。李鸿章不知其意,又道:“长毛北伐目的显而易见,就是越淮水,跨黄河,直捣京城。咱们若能与周大人合作,借皖省天时地利人和,拖垮长毛,使其北伐企图泡汤,确保北国和京都安全,皇上定然心生感激,大人前程未可限量也。”李嘉端这才道:“少荃想法好是好,可实施起来,恐怕没说的这么轻松。”李鸿章道:“打仗自然没啥可轻松的。可这是绝好机会,错过可惜。”

李嘉端还是不为所动,道:“咱兵员不够,保庐州尚且力不从心,再把有限兵勇抽走,一旦西征长毛开过来,咱们往何处逃?安庆已失,再丢庐州,巡抚衙署搬到哪里去?没有抚衙,我这个巡抚岂不成丧家之犬,连巡抚印都没地方可藏啊。”

真没出息,就念着抚衙和巡抚印,也不想想大清江山。一旦大清江山易手,你这个巡抚还做得成?李鸿章仍要坚持:“打击敌军就是更好地保全自己,缩在庐州城里,该出手时不出手,必将坐失良机,被动挨打。至于兵力,也事在人为,还可再招募。皖省之内,除随三弟一起布防肥东的三山团练外,还有庐江潘鼎新、吴长庆等民团也办得很好,声势不小,鸿章可出面召到李大人旗下,共同追击长毛。”

李嘉端没法反驳李鸿章,又拿周天爵说事:“周天爵会配合咱们吗?头次庐州遇险,请他救援,他理都不理,回了宿州,仅支使你和季荃来交差了事。”

原来李嘉端还在记恨周天爵,想看着太平军灭掉他,给自己泄愤。殊不知宿州有失,皖北不保,庐州更危险。时机转瞬即逝,不抓住空档,狠揍北伐太平军一顿,待西征长毛逆江而上,就再没了机会。相反若能重创北伐军,洪秀全不敢派兵西进,整个安徽局面将发生改变,庐州也更安全。李鸿章正要张口,李嘉端道:“老夫累了,有事明天再议吧。”

李鸿章悻然出门。想起奉旨南下,先随吕贤基左右,卖力帮办团练,因袁甲三从中捣鬼,遭到排斥;继跟周天爵转战皖北,舍命追剿捻匪,被李嘉端招回庐州;带兵狙击太平军,小试牛刀,初立战功,本欲趁机大干一番,李嘉端首鼠两端,裹足不前,实在让人泄气。

李鸿章心有不甘,改日又去找李嘉端,还想说服他北追太平军。李嘉端干脆避而不见。李鸿章失望至极,知道跟着这样的主子,不可能混出名堂,顿生去意。然天下熙熙,又有谁足可依靠,促自己成就伟业,实现鸿鹄之志?李鸿章茫然四顾,感到无助无望又无奈。

正在李鸿章徘徊不定之际,北伐太平军势如破竹,横扫皖北,兵临宿州城下。周天爵飞书李嘉端,请求增兵皖北,救援宿州。可李嘉端毫无动静,像没事人似的。李鸿章欲上门探问,又担心自讨没趣,只好忍隐不发,等候李嘉端召见。

恰好袁甲三以私人名义来信,说皖北危急,宿州朝不保夕,恳请李鸿章说服巡抚大人,派兵往救。李鸿章拿着袁甲三信函,去找李嘉端,可签押房门户紧闭,问值勤侍卫,说巡抚大人巡查城防去了。再问何时能回,侍卫摇头说不知道。

李鸿章跨上黄膘马,满城跑上一圈,哪有李嘉端踪影?不用说李嘉端料你会找他,懒得费口舌,才找借口躲得不知去向。

垂头丧气回到住地,准备给袁甲三回信,又不知从何说起。总不能说主子坏话吧?这不是李鸿章风格,他只想做男人,动手干实事,不想学妇人,动嘴说长道短。干脆扔了笔,放弃回信想法。太平军围攻宿州,捻军定然又会趁机四起,不知皖北局势还能维持几天,只怕你的回信还没到,宿州已破,皖北已乱,袁甲三早死于太平军之手,这信回也是白回。

将自己关在屋里,生了两天闷气,李嘉端忽派人来唤,要李鸿章去见。走进签押房,还没落座,李嘉端便道:“周天爵已死于亳州。”李鸿章诧异道:“周大人不正在宿州城狙击长毛吗?不是误传吧?”李嘉端说:“不是误传,皇上已经下旨,命袁甲三以安徽布政使身份,主办宿州团练。周天爵已八十一岁高龄,还不撒手人寰,他自己也过意不去呀。”

听李嘉端这口气,正巴不得周天爵死掉。原来周天爵经营宿州多年,壕深墙厚,兵多粮足,属下大小营官都是他的人,大兵压境时,颇能团结一致,共同抗敌,太平军一时攻克不下。可坐守孤城,到底非长久之计,周天爵飞书李嘉端求救,袁甲三也函请李鸿章伸把援手。不想庐州毫无动静,不见半个援兵,袁甲三只好征得周天爵同意,出城招募民团,整编成军,回击太平军,以解宿州之危。

此乃没办法的办法。只是袁甲三到皖时间不长,人地生疏,周天爵干脆亲自突围出城,让袁甲三留守宿州。望西而行,赶往亳州,刚募了两营兵勇,不期太平军突然放弃宿州,转向亳州掩杀过来。太平军用意明显,宿州久攻不下,时间耽误不起,干脆取消原定经鲁进京路线,改攻亳州,绕行豫省,再图北伐。

见太平军来势凶猛,周天爵知亳州不比宿州,兵少粮缺,城防薄弱,不可久守,心里难免发急,一口气没咽下去,倒地而亡。周天爵确实急了点,其实袁甲三见太平军突然扔下宿州,望西而奔,已窥破其用意,调集兵力,衔尾追杀。此时亳州城外的太平军还没完全站稳脚跟,袁甲三率部赶至,一阵乱砍滥杀,打得敌军一个个心惊肉跳。加之城里兵勇见城外喊杀连天,也冲出城来,太平军腹背受敌,顿时作鸟兽散,逃得不知去向。

可惜周天爵早死半天,皖北损失一位团练老臣,整个皖省格局失去平衡,令人心忧。李鸿章道:“长毛暂时溃散,定将协同各地捻匪,卷土重来,兴风作浪,皖北只怕会再陷危境。”李嘉端说:“没这么严重。周天爵活着时,袁甲三只得听其摆布,有劲使不出。如今独掌兵权,正好放开手脚,发挥才干,镇住长毛和捻匪。从这个角度说,周天爵之死,对袁甲三来说不算坏事,对皖北百姓也是福音。”

别看李嘉端气窄量小,却不乏识人之明。果不其然,袁甲三全面接手宿州团练大营后,重新调兵遣将,该布防的布防,该出手的出手,溃散太平军被他打得七零八落,各路捻军也屡屡败于其手。皇上本来想另派大员接手皖北团练,见袁甲三干得出色,干脆就地取材,让他升任兵部侍郎衔,享受二品待遇,全面负责皖北团练大营。

李鸿章想起袁甲三所说项城财主与长工的故事,周天爵经办宿州团练多年,一直忙到四脚朝天,一命呜呼,原来还真是给袁甲三帮的工。凭袁甲三这个来势,绝对比李嘉端有出息,李鸿章心有所动,想着是不是投奔袁甲三去。自己还是六品,跟袁甲三干上几年,打几次胜仗,往上升几级,到得四品三品,就有资格独立经办团练,撸起袖子大干一番。

不过李鸿章只这么想想,不好自作多情,自己跑去投袁甲三。就如女人嫁汉,只能等人家来娶,不可主动投怀送抱,自我降格。何况你生是庐州人,死是庐州鬼,西征太平军随时都可能打过来,丢下父老乡亲不管,一个人跑皖北谋求顶戴,也说不过去。

李鸿章的担忧很快成为现实,西征太平军主力浩浩****开出金陵城,逆江而上,进驻安庆。比起北伐军,西征军规模更大,人数更多,来势更盛。最让清军胆战心惊的是,西征统帅不是别人,乃鼎鼎大名的翼王石达开。

石达开可不是寻常之辈,乃太平军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十六岁出山,十九岁统帅千军,二十岁加封翼王。自太平军起义至今,独立率军转战数省,战功卓著。尤其是长沙大战,西王萧朝贵阵亡,太平军陷入清军反包围,形势万分危急,石达开西渡湘江,开辟河西基地,多次击败进犯敌军,取得水陆洲大捷,重挫清军士气。又看准时机,安全撤离河西,跳出清军反包围圈。尔后顺江而下,夺岳阳,占武昌,东指金陵,二十八天挺进一千八百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令清军闻风丧胆,号之曰“石敢当”。

也许是翼王威名太响,一听石达开三个字,李嘉端就双腿发软,差点缩到地上。也不能怪他胆小,石达开太会打仗,且兵多将广,谁听到他名字不发怵?何况庐州离安庆不远,石达开一时兴起,挥师北进,没几天就可打到庐州城下,凭城里这点兵将,能扛得几时?

李嘉端急召李鸿章,商量对策。李鸿章也知石达开一到,庐州凶多吉少,却还是故作镇定道:“虽说石达开能征惯战,毕竟是乱世枭雄,咱们拥有朝廷正义之师,还怕他不成?”李嘉端说:“咱是正义之师不假,然正义之师还得有精兵良将,凭庐州城里城外几营绿营和民团,真跟石贼遭遇,又哪是对手?”

这也是实情,李鸿章不好否认,说:“大人先不用着急,石部就是来打庐州,也得从舒城经过,吕大人的团练已初具规模,总可抵挡一阵子。”李嘉端道:“舒城团练再有规模,也没法与石部抗衡。加上吕大人文人带兵,毫无实战经验,哪像石匪久经沙场,敢战会战能战?石匪若攻舒城,舒城就不是舒城,必是输城无疑。”

说得李鸿章也替吕贤基担忧起来,只怕这次真会死在石达开手里。舒城一破,庐州还保存得几天?李鸿章想想就感到恐惧。又不好将恐惧流露在脸上,只得壮胆道:“不管怎么样,咱们不能坐等石匪来攻,有三件事必须马上办:一是调集各县绿营和民团,共同布防庐州;二是函请袁甲三增兵救援,他不是周天爵,与李大人没有过节,不会见死不救;三是上奏皇上,调集鄂赣兵勇,急救庐州。”

两人照计分头动作,李鸿章草拟奏稿,李嘉端给袁甲三写求援信。奏稿和求援函发出后,再商讨布防事宜。李嘉端道:“各县绿营再烂,再不顶用,也算朝廷制军,应该调得动。民团却不太好说,没拿过官饷,没吃过官粮,恐怕不是想调就调得动的。”李鸿章道:“调集民团的事交我吧,我是庐州人,合肥和庐江一带团勇踊跃,先把他们动员起来再说。”李嘉端乐道:“那辛苦少荃出城一趟,最好把季荃也叫上,给你多拉几营民团。至于调集绿营的事,有老夫在此,谅他们不敢不从。”

当日李鸿章就带上刘斗斋,打马东归,直奔磨店。时值仲冬,万物萧肃,冷风飒飒,加之马速又快,跑不到半天,李鸿章就感觉四肢麻木,全身僵硬。正好前面有个小镇,两人准备到镇上找家馆子,吃几碗热饭,抵御一下风寒,再上路也不迟。

正碰上集日,镇里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有几分热闹。穿过熙攘人群,来到一家酒馆前,刘斗斋牵马去后院喂料,李鸿章挑帘进店,由店小二带领,引入楼上雅间。要壶热茶,点好肉菜,刘斗斋也喂完马,上得楼来。喝几口茶水,菜已炒好,酒也温热,小二端上来,主仆开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喝到微醺,忽闻窗外起了惊呼和吆喝,还伴随着棍棒和拳脚声。刘斗斋年轻,好奇心强,忍不住放下酒碗,开窗探头,去看热闹。

窗外是个渡口,舟过船往,人来畜去。喧闹声来自水边渡船上的打斗,还有岸上围观人群的大声起哄。可能打得还有几分精彩,看得刘斗斋满脸惊奇,啧啧称善,还招呼李鸿章道:“大人大人,快来看,快来看!”

“有人打架吧,有啥好看的?”李鸿章说着,还是起身来到窗前。只见宽大的渡船上,一位手持扁担的麻脸少年,与七八个五大三粗的刀斧手对抗着,双方你来我往,一时不分输赢。旁边有只小船,站着几个年轻挑夫,脚边搁着担子,还有撒了一舱的白花花的东西,一看便知是昂贵的白盐。一定是盐贩子遇上地方豪强,双方起了冲突。

仅仅一根扁担,也敢跟这么多刀斧手开打,胆子真不小。毕竟头上挥舞着七八把快刀利斧,一不小心,躲闪不及,脑袋就会开花。李鸿章手心正捏着一把汗,见麻脸少年毫无惧色,越战越勇,随着渡船上下波动和左右摇晃,像喝醉酒似的,指东击西,点南攻北,上捅下捣,前剁后劈,几个回合下来,就将刀斧手打得缩头跺脚,收身躬背,又无处躲藏,一个个扑通扑通,落入水中。少年不解恨,也纵身跳入水里,继续手抡扁担,追打刀斧手。刀斧手四肢乱扑,手里刀斧早不知去向,更无还击之力,被打得鬼哭狼嚎,舍了命往岸上逃。少年这才住了手,以扁担为桨,在水里猛地一划,一个鲤鱼打挺,跃出水面,飞身到了船上。

李鸿章暗暗为少年叫好,心里不免寻思,国家临难,缺的正是这种有艺有胆的英雄,若召到门下,抗击悍匪,保家卫国,岂不妙哉?李鸿章拍拍刘斗斋肩膀,说:“你去把壮汉叫上来,我有话说。”刘斗斋出门要下楼,李鸿章又叫住他:“还是我亲自去请吧。”

可李鸿章下楼来到码头上,麻脸少年还有几位挑夫都已不见,只一旁的小船上,有不少人在起劲争抢白盐。李鸿章有些失落,问旁边的人,刚才与刀斧手对打的麻脸少年是何人。旁人说:“何人不太清楚,只听贩盐挑夫喊他刘麻子。”

十里不断刘,姓刘的人多如过江之(左鱼右印),脸有麻子的刘姓人肯定也不少,世上叫刘麻子的估计不上万,也成千,又到哪儿去找武艺高强的刘麻子呢?

悻然回到楼上,李鸿章也没心情再喝酒,吃几口饭,就下楼上马,出了镇子。

回到磨店,进得李家老宅,先登高堂,拜望慈母。又入闺阃,会见贤妻。再至小时读书作文的棣华书屋,与四弟蕴章、五弟凤章相聚欢谈。只是难忘心中使命,对凤章道:“麻烦五弟去老三圩子跑一趟,要他回来见我。”

老五出门来到圩里,告知二哥到家,李鹤章飞身上马,回村奔进老宅,入棣华书屋来会李鸿章。李鸿章道:“石达开带领西征大军进驻安庆,庐州危在旦夕,李大人犹如惊弓之鸟,命我联络合肥和庐江各大民团,共同守卫庐州。三弟与各圩主来往密切,还得请你再出一马。”李鹤章道:“三弟自没话说,二哥怎么吩咐怎么做,只是不知各圩主有何想法。”李鸿章说:“都是庐州人,保卫庐州,会有啥想法?”李鹤章道:“前次配合二哥击败定远陆匪,朝廷委三弟六品衔,各大圩羡慕得很,故北伐长毛来攻庐州,各大圩主不打折扣就到了位。后击退长毛,却没见朝廷有啥表示,各圩主感到失落,不知此次还肯否出面。”

圩主们有想法也在情理之中。李鸿章道:“长毛北伐,绕道庐州,不过顺手牵羊,稍一遇阻,便掉头北窜,肥东防线各圩主虽说有功,却不怎么突出,李大人也就没专折奏报皇上,就是报上去,也不可能有赏。”李鹤章道:“我也这么劝过各圩主。不管怎么样,咱们还是会会各圩主再说。见面三分义,也许二哥出了面,各圩主肯买账。”

改日正要出发,赴访各圩主,门人入报,说有客来投。迎出门去,竟是赵畇儿子赵继元,还有其母和妹妹赵小莲,一个个灰头土脸,像刚从地里刨出来似的。请进客人,正要问来由,赵继元掏出父亲信函,交给李鸿章。信上说石达开率部进驻安庆后,安庆眼皮底下的太湖人心惶惶,官宦人家和豪商富贾纷纷出逃,儿子赵继元也携母亲和妹妹离家出门,往投舒城。舒城不可久留,赵畇便让儿子陪护母亲和妹妹,赶来磨店,暂避风雨。

看过信函,李鸿章对赵继元道:“见字如晤,令尊是家父同僚,又与鸿章一起南归办团练,可谓患难之交,他把你们托付给咱,是看得起咱李家父子。你娘仨只管放心住下,咱们有吃,不会饿着你们,咱们有穿,不会冻着你们。”李鹤章也拍拍赵继元肩膀道:“磨店天远地僻,石达开意在西征,就是打到庐州,也不会随便往乡下跑,这里一时半会儿还算安全。你们安心住下,家母喜欢热闹,有你们作陪,老人家一定笑得合不拢嘴。”

李家兄弟如此义气,赵继元稍感心安。彼此客气几句,李鸿章带着娘仨去见母亲。听说是丈夫和儿子同僚家人,李母自然高兴,拉着赵妻之手,问长问短,好不亲切。

安顿好赵家人,李鸿章才由李鹤章陪同,带上刘斗斋和几名亲兵,出了李宅。先下庐江,直奔广寒潘府。潘鼎新闻讯,忙从圩上赶回家,将两人请至上房叙话。潘鼎新小李鸿章五岁,十八岁经童子试成为秀才。他有个表兄刘秉璋,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同窗就学,却初试不利,名落孙山。潘鼎新同情刘秉璋,拉他离家赴京,寄居庐州会馆,拜同乡京官李文安为师。两年后李鸿章高中进士,李文安又让潘刘师从儿子,苦读精研。又过两载,两人冒充顺天大兴籍,分别参加北闺乡试和童试,潘鼎新考中举人,刘秉璋也成为秀才。翌年潘鼎新参加会试,文已入选,皆因词气勃发,引起考官怀疑,觉得不像北方考生文笔,认定为冒籍者,不予取录。潘鼎新年少气盛,愤而回乡,再不应试。留下刘秉璋,继续羁旅京师,考取举人,十年后终于金榜题名,高中进士。潘鼎新返乡不久,太平军席卷江南,他也拉支队伍,筑圩练勇,干得风风火火。皖省民团圩主多为武夫,如潘鼎新举人出身,绝无仅有,实属难得。又是自己学生,李鸿章不可能忽略过去。

师生互道别后情形,李鸿章说明来意,潘鼎新道:“老师不辞辛苦,征召学生,学生自是当仁不让。可石匪并非等闲之辈,只怕不是几营缺枪少炮的民团对付得了的。”李鸿章道:“石匪确非普通角色,庐州乃至皖省安全更需各民团共同维护。不过琴轩(潘鼎新)不必过虑,巡抚大人已奏请皇上速派鄂赣清兵救皖,又给宿州袁大人去函,请他南下增援。若两路兵马能到,合肥庐江民团也肯出力,加上周边清兵,共挡石匪,该不是空话。”

果如李鸿章所说,能够抵挡石匪,保住庐州不失,又何乐而不为呢?何况一支小小地方民团,发展空间有限,要想成大气候,还得寻找靠山。如今靠山就在眼前,潘鼎新不愿错过,说:“老师不嫌弃,学生自然愿尽犬马,何时需要,咱何时出山就是。”

目的达到,兄弟俩起身告辞,准备出发赶往沙湖山,去找吴长庆。潘鼎新道:“鼎新也好一阵子没见吴长庆,干脆带几个兄弟,随老师走一趟沙湖山吧。”

潘吴素有往来,关系不错。见潘鼎新带着李家兄弟找上门来,吴长庆觉得很有面子,设宴摆酒,盛情款待。李鸿章把在潘鼎新面前说过的话,又说一遍。吴长庆很爽快,说:“长庆马上带领团勇,随大人出发。”李鹤章笑道:“不一定马上出发,咱们还准备动员合肥各大圩主,届时再按约定,联合行动,布防庐州。”吴长庆道:“早知三山圩主准备在周公山下会盟,也不晓得放在哪一天。要么咱们一起去庆贺庆贺?”潘鼎新响应道:“不管哪一天,反正老师要找他们,咱们干脆一起跑一趟,若碰上三山会盟,也好凑凑热闹。”

酒罢四位英雄上马,一起往周公山驰去。也是巧,还真被他们碰到三山会盟佳期。周公山乃张树声大本营,不用说盟主就是他无疑。听到哨官报告,说磨店李氏兄弟还有庐江潘吴两位圩主已到大圩营外,张树声忙叫上弟弟张树珊迎出来,接住四位。

执手寒暄毕,张氏兄弟将四位请入圩内。圩内张灯结彩,杀猪宰羊,一派喜气洋洋。圩台高筑,紫蓬山圩主周盛波周盛传兄弟,大潜山圩主刘铭传,已端坐台上,就等时辰到来,歃血为盟。在主人恭引下,四位登上圩台,去会两山圩主。一回生二回熟,李鸿章曾在肥东防线见过周氏兄弟,今日再会,算是老朋友,格外亲切。刘铭传还是初次相晤,可正眼瞧过去,其坚毅不屈的目光和脸上坑坑洼洼的麻子,让人顿生似曾相识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