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涉战阵试身手(1 / 1)

雪后初霁。雪光与斜晖相辉映,透过养心殿明净的窗玻璃,洒在肃立于殿内的群臣的肩背上。年轻的咸丰皇帝奕(左讠右?)位居高高在上的宝座,顶悬横匾,上有“中正仁和”四个大字,端庄方正,令人肃然。许是光线的作用,咸丰紧绷着的脸上看去右明左暗,仿佛右脸透着喜,左脸写着忧,表情异常复杂。

群臣心里再清楚不过,咸丰正纠结得很,喜不是,忧亦不是。太平军金田起义后,不断扩展壮大,一路突破清军围追堵截,冲出两广,杀向湖南。直至进犯长沙,才遭遇少有的阻击,西王萧朝贵战死,天王洪秀全与东王杨秀清率主力围攻近三个月,未能得逞,不得不撤围北攻岳州和武昌。咸丰既喜长沙赢得保卫战胜利,又忧岳州和武昌朝不保夕,才召众臣入殿商议对策。众臣宽咸丰的心,说太平军纯系乌合之众,趁朝廷防备松懈,侥幸得势,今皇上英明决断,调重兵把守湘鄂,岳州与武昌可保无虞。

众臣所言倒也不无道理。咱堂堂天朝,建国两百年,树大根深,岂是你洪杨逆贼轻易可以撼动的?咸丰脸上肌肉松弛下来。众臣也悄悄吁口气,没再哭丧着老脸。工部左侍郎吕贤基趁机出列,朗声奏道:“启禀皇上,清漪园内的昆明湖淤积经年,湖水越来越浅,已没法行船。工部拟筹资清淤,恢复原貌,以便来年春暖花开,皇上乘船游湖,指点江山。”

吕贤基是在咸丰手里擢拔为工部左侍郎的,一心想着有所作为,报答圣恩。无奈咸丰继位以来,正遇太平军揭竿而起,工部非兵部和军机处,吕贤基插不上手,欲报恩而不得,今好不容易碰着皇上展露和颜,也就拿昆明湖说事,欲讨其欢心,早晋尚书重位。

没待吕贤基说完,当值太监轻轻走到咸丰身边,呈上八百里加急。咸丰低眉一瞧,刚转晴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双唇紧抿,出声不得。吕贤基没注意到咸丰脸上表情变化,仍在大声说着给昆明湖清淤的重要意义,恳请咸丰恩准。说得咸丰不耐烦起来,挥着手背道:“止止止,吕贤基你止!也不替朕想想,到底昆明湖重要,还是大清江山重要!”

吕贤基脸上唰地红了,赶忙收住舌头。脑袋嗡嗡乱叫,耳朵已然失灵,接下来咸丰还说了些什么,一句都没听进去。本要讨好皇上,却惹他恼羞成怒,招来一顿喝斥,擢拔尚书希望只怕就此泡汤。吕贤基懊恼之极,直至退朝出殿,离开紫禁城,回到家中,还青着长脸,独自躲进书房里,唉声叹气,不知怎样才能挽回丢失在朝堂上的面子。叹上一会儿,忽想起安徽晚辈老乡李鸿章,脑袋灵光,何不召来府上,帮着出出点子?正要唤家仆去李家传人,又改变主意,抬步出门,钻入轿子,直奔刑部方向而去。

李鸿章父亲李文安系刑部五品郎中,住在刑部附近租屋里。京官清贫,身为翰林院七品协修的李鸿章更不用说,几个微薄薪金,大都用来购置书籍和纸墨,手无余钱,只好跟父亲合住,省些租费。因同乡之谊,跟二品大员吕贤基常有往来,吕贤基借口看望乡党李文安,顺便见见其子李鸿章,也在情理之中。

到得李家,天已断黑。李文安没在,只李鸿章在灯下研读明将戚继光《练兵实纪》。听吕贤基说来看望父亲,李鸿章答曰还在刑部值夜勤,把客人迎入书房。寒暄几句,吕贤基拐弯抹角,论及午后朝堂上遭遇,李鸿章沉吟道:“只怕岳州和武昌已经沦陷。”吕贤基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李鸿章道:“太平军围攻长沙无果,不见得岳州与武昌便能保住。岳武控扼长江,两处一失,东南危矣。”吕贤基泄气道:“看来昆明湖清淤之议只能暂且搁置。”

李鸿章明白吕贤基心思,说:“吕大人欲重获皇上信任,不是没有补救办法。”吕贤基忙道:“办法何在?”李鸿章道:“岳州与武昌失陷,太平军必将顺江东下,吕大人可奏请皇上,增兵赣皖,阻挡敌军东进。臣下能急皇上之所急,自可大获圣心。”

吕贤基表示认同,上轿赶往兵部。向值勤堂官一打听,果如李鸿章所言,岳州与武昌已相继失陷,不少文武官员殉职,湖北巡抚全家遇难。吕贤基长叹一声,回到吕府,准备照李鸿章意思,草拟奏章。只因心绪紊乱,一时不知从何起笔,竟伏案沉沉睡去。

再说李鸿章,吕贤基一走,心头便开始沸腾。自思二十岁进京备考,二十四岁高中二甲十三名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散馆后授编修,晋协修,眨眼已三十岁,功不成,名不就,如此下去,只怕又得像父亲样,五十大几才上不上,下不下,熬成小小五品郎中。李鸿章不愿步父亲后尘,老想着另辟蹊径。闻得江南兵乱,赶忙购得兵书数册,潜心研习,期望有用得上的时候,以建功立业,出人头地。今闻八百里加急递入宫中,断定岳州与武昌已失,东南凶多吉少,心里生出一计,研墨铺纸,连夜草拟起奏章来。

身为七品协修,李鸿章官阶太低,无专折奏事权,只能代拟奏章,交吕贤基呈送咸丰,争取南征机会。奏章草成,天色已亮,李鸿章袖入衣袖,踏雪赶到吕府,递到刚醒的吕贤基手上。吕贤基见稿大悦,赶紧誊抄一遍,署上自己名字,去了宫里。

进宫面圣,来来回回,得有一阵子,李鸿章返归家中,躺到**补觉。醒时已经过午,吃几口家仆刘斗斋热的饭菜,正要去吕府听信,河南项城人袁甲三和安徽太湖人赵畇来访。两人也是出身进士,一为给事中,一为知府衔,一向与李家交好。虽说袁赵大李鸿章十多岁,却依然壮心不已,不愿老死京官闲职,得知吕贤基拿着李鸿章代拟奏章进了宫,特来探听消息。李鸿章请两位在家稍候,匆匆出门,往吕府赶去。

不想来到吕府门外,里面一片嚎哭声,好像死了人似的。侧身入门,不见灵堂,也无人披麻戴孝,一问才知吕侍郎就要南下剿匪,福祸难料,家人担惊受怕,抱头痛哭起来。哪有人没死先嚎丧的?李鸿章觉得好笑,走进吕贤基书房。主人正呆坐书桌前,双手捂耳,两眼直直盯着窗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叫着李鸿章字号道:“少荃你把老夫害惨啦!”

原来吕贤基进宫呈上李鸿章代拟奏疏,咸丰很满意,一边浏览,一边点着脑袋道:“爱卿深明大义,甚慰朕心。”吕贤基暗自高兴,心想还是李鸿章小子妙笔生花,颇能打动皇上。正要开口谢恩,咸丰话锋一转道:“爱卿疏调大军,规复湘鄂,稳定赣皖,此议不无道理,然该调的军队早调各地,哪里还有余兵可调?”吕贤基不知如何作答,哑在那里。咸丰停停又道:“朕已连颁数十道诏令,命曾国藩等文武大臣编练团勇,共抗贼匪。爱卿既肯替朕分忧,也命你为安徽团练大臣,速速回皖练勇,抵抗贼军。”

吕贤基呈折原意,不过在咸丰面前表现一番,留个好印象,尽快晋级尚书大位,岂料惹事上身,又不敢抗旨,不得不硬着头皮领命。心下暗怪李鸿章添乱,当即面奏咸丰,委其帮办团练,共赴疆场。咸丰自然准奏,吕贤基悻然离宫。回家说起归籍剿匪事,家人慌作一团,哭天抢地,仿佛吕贤基已死在太平军刀下。吕贤基骂不是,劝不是,干脆躲进书房,捂紧耳朵,耳不闻,心不烦。偏偏李鸿章又来凑热闹,吕贤基气不打一处出,将他这始作俑者一顿数落,再透露皇上已恩准两人同返安徽,编练团勇,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李鸿章要的正是这个效果,闻言暗喜。还告知袁甲三与赵畇也有南赴疆场意愿,建议奏请皇上批准。吕贤基隔日再度进宫,奏调袁甲三和赵畇。咸丰二话不说,诏令袁赵两位随吕贤基及李鸿章,同回皖省,会办团练。吕贤基接旨,打起精神,加紧筹备南归事宜。

半个月后,进入咸丰三年(1853)。年没过完,吕贤基便由数名亲兵护卫,率领袁赵李三位,顶寒风,冒飞雪,策马南行。没人意识到,此次毫不起眼的出京南归,竟成为合肥李氏和项城袁氏两个家族悄然崛起的起点。若干年后,正是这两个家族决定着大清的兴衰,主宰着中国历史的走向,令中外为之瞩目。

此是后话。且说一行人辗转进入皖境,已是莺飞草长的江南三月天。太平军早顺江而下,席卷江南,定都金陵六朝古都,号曰天京。形势越发严峻,吕袁赵李四人商定,将团练老营设于庐州城内。理由有三:一是长江边上的安庆失陷后,庐州成为皖省首府,利于筹饷办粮;二是李鸿章系庐州合肥人,亲友故旧多,招兵买马容易;三是庐州一带活跃着数支地方民团,头目不是李文安门生,就是李家兄弟发小和哥儿们,可顺便招到麾下,为我所用。且李家三弟与六弟也聚勇为伍,人数还不少,正可作为团练班底,慢慢扩充壮大。

穿州过府,不日抵达皖西南的舒城。天色向晚,一行人借驻于周氏祠堂。祠堂颇为宽敞,里面供着三国东吴大将周瑜像,头戴绾巾,手执羽扇,神气活现的样子。原来周瑜正是舒城人,守祠人自称其后,口气里尽是自豪。祠堂里有个大坪,东槐西柏,枝连叶接。槐柏之间一方水池,名曰止水池,说是当年周瑜洗马处。

许是期望周瑜在天之灵保佑自己灭贼立功,吕贤基突然改变原议计划,决定以周氏祠堂为团练老营,留驻舒城,不再挪窝。袁甲三和赵畇很恼火,去庐州办团练,天时地利人和样样具备,相反舒城弹丸之地,无兵无饷,无枪无炮,实在不是练勇御敌佳处。李鸿章也不满吕贤基临时变卦,只是自觉仅为团练帮办,人微言轻,极力怂恿袁甲三和赵畇,规劝吕贤基照原计划行事。袁赵两位皆已四十大几,位至五品,又系团练会办,说得起话。可吕贤基一意孤行,袁甲三和赵畇磨烂嘴皮,也没能让他收回成命。

设置好衙署,搭建完班底,吕贤基即派袁赵李三位下乡招兵买马,筹粮办饷。无奈三位都不是舒城人,人生地不熟,加之太平军作乱,捻军骚扰,家有青壮人丁,皆躲得远远的,屋有少许余粮,也隐藏起来,三位跑上半个月,皆无功而返。

吕贤基颇觉失望,又命三位各回老家,发动亲友,募得勇,筹得粮,再带往舒城。袁甲三巴不得,启程北走河南项城老家,赵畇也动身南行本省太湖故里。李鸿章不动声色,让刘斗斋带着家书,回合肥磨店老家,向三弟鹤章借勇。李鹤章见字如晤,立即选调六百壮勇,交给刘斗斋,领回舒城。李鸿章大喜,每天天没亮就起床,率领六百肥勇,赶往演武场,参照戚继光《练兵实纪》,勤操苦练,起劲得很。

不久赵畇领五百太湖勇驰至,吕贤基表兄魏德予也募得八百乡勇,外加两三百亲朋好友,耀武扬威,从老家旌德赶回来。只袁甲三毫无音讯,吕贤基左盼右盼,盼得眼睛发绿,也没盼到半个项城兵丁影子。

这日李鸿章正在演武场操练肥勇,刘斗斋走过来,禀报道:“吕侍郎召唤,请大人即回团练老营,有要事相嘱。”李鸿章心想,团练团练,全在于练,不知还有什么比练勇更要紧,值得吕贤基煞有介事,要把你从演武场上叫走。不过身为团练帮办,李鸿章只能服从,让刘斗斋接着督操,离场向周氏祠堂奔去。

走进祠堂,绕过止水池,来到签押房,只见吕贤基正站在桌前,满脸怒气,像要吃人似的。待李鸿章走近,一把抓过桌上邸抄,舞得哗啦生风,嚷嚷道:“少荃看看,袁甲三这狗东西,竟带领项城乡勇赶往宿州,进了周天爵团练大营,简直岂有此理!”

邸抄为兵部所发,李鸿章接住一瞧,里面果然载明,袁甲三已调宿州大营。只听吕贤基又咬牙切齿道:“叫少荃回老营,是请你代拟奏稿,我要先参兵部,再劾周天爵和袁甲三。”李鸿章问:“怎么个参劾法?”吕贤基道:“袁甲三奉旨随我会办团练,周天爵故意把人挖走,兵部也不讲规矩,认可两人胡来,不是公然抗旨,破坏皖省大局么?本大臣岂肯善罢甘休!”

袁甲三可是五品给事中兼安徽团练会办,未获皇上恩准,兵部哪敢擅作主张,随便动人?李鸿章提醒道:“估计兵部是奉皇上旨意,才调袁甲三转赴宿州大营,说不定圣旨很快就会下来。若不见圣旨,再参亦不迟。”

果然话没落音,圣谕飞至,说皖北捻匪猖獗,准袁甲三留驻宿州,助周天爵会办团练,通力剿匪,稳定皖北,不让长毛有可乘之机。

圣谕所指长毛,就是太平军,因披头散发作战故称。捻匪则系皖豫苏一带农民起义军,各自成股成捻,啸聚山林,来去无踪,叫做捻军,被官家蔑称为捻匪。

吕贤基见旨,哭笑不得,又不好怨皇上出尔反尔,只有大骂周天爵可恶,经营皖北多年,要粮有粮,要人有人,要武器有武器,还少几个项城勇不成?定是怕俺吕贤基发展壮大,与其争功,抢先奏明皇上,把袁甲三弄走。李鸿章倒能理解吕贤基,道:“吕大人正当盛年,又深为皇上倚重,没必要计较周天爵八十老翁,还是干好自己事情要紧。”

“不不不,不能叫周天爵白得便宜,也该让他出点本钱。”吕贤基把李鸿章当周天爵,朝他伸伸手掌,“咱现有两千多兵员,日后继续招收,队伍会越来越大。可光有兵不行,还得有粮有饷有武器。周天爵挖走袁甲三,咱没法让皇上收回成命,能做的就是逼姓周的出出血,拨些粮饷器械给咱。”李鸿章道:“皖北捻匪猖獗,周天爵不怕粮饷器械多,肯出血么?”吕贤基振振有词道:“周天爵挖我墙脚,心里肯定有愧,我提点要求,他能不考虑?还有袁甲三,离我而去,话都没一句,我要周天爵出血,他也该促成此事,好歹给个交代。”

周天爵视你为对手,挖走袁甲三,还盼他倒过头来帮你,是不是有些天真?李鸿章肚里思忖着,只听吕贤基又道:“只是不知派谁去宿州为好。赵大人老成干练,还算合适,可刚回舒城,又正加紧练勇,不便再派他差事。”

吕贤基意思明白,就是想让李鸿章跑趟宿州。李鸿章正发狠训练六百肥勇,自然不愿领差,耽误时间,只顾低首不语。吕贤基急需粮饷器械,哪顾得六百肥勇的训练?干脆直言道:“少荃腿脚勤快,又能说会道,只有辛苦你去宿州跑一趟。”李鸿章张张嘴巴,正欲回绝,吕贤基又道:“当然不能让少荃白跑,老夫会好好补偿你。”

补偿什么?莫非奏准皇上,把你自七品提拔至六品?离京归籍快半年,仅借得六百乡勇,寸功未立,就是保奏也没用。李鸿章心里正在寻思,吕贤基笑眯眯道:“魏德矛已领命再回旌德,准备另募两营壮勇。老夫早有规划,日后把旌勇与肥勇编到一起,归少荃统带。少荃练勇有方,统兵得法,一定能带出好队伍,给团练大营做示范,提升整体战力。”

李鸿章半信半疑,勉强答应道:“吕大人看得起,鸿章就动身跑趟宿州吧。”吕贤基道:“少荃能应差,凭你三寸不烂之舌,还有与袁甲三的旧情,一定能马到成功,给我要回足够粮饷和器械。待你返回舒城,魏德矛也该募勇归来,正好交你训练管带。”

隔日李鸿章便带上两名亲兵,离开舒城,望北而行。临走将六百肥勇交给刘斗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按戚继光《练兵实纪》准则,继续严格训练,不可丝毫懈怠。

自舒城走宿州,有宽敞官道绕经庐州。刚从安庆移驻庐州不久的安徽巡抚李嘉端,乃目前省内最高行政长官,若到他那里埋根伏线,绝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李鸿章脑际里闪着此念,发现已至庐州驿馆。勒住缰绳,跳下马背,正欲入驿饮马,驿丞从里面走出来,打着拱手道:“来者莫不是舒城团练大营帮办李少荃李翰林?本丞已恭候多时。”

还没亮明身份,就知你底细,难道驿丞会掐算不成?李鸿章甚觉奇怪,从黄膘马上跳下来,拱手还礼道:“本人正是舒城团练帮办李鸿章。”驿丞接过李鸿章手里缰绳,转递给驿卒,交代道:“赶紧引两位亲兵去后驿饮马,咱有话跟翰林大人说。”

驿卒领命而去,驿丞转身把李鸿章请入馆内,呈上香茶,殷勤道:“李巡抚探知翰林大人途经庐州北上,特派人嘱咐本丞,请翰林大人入城一晤。”

你正念及李嘉端李巡抚,他老人家就等着见你,也真是巧了。李鸿章道:“本帮办与李巡抚素昧平生,他怎会想起召见本帮办?”驿丞笑道:“你俩素昧平生不假,可李巡抚身为皖省父母官,能不闻治下合肥李家父子威名?而今翰林大人奉旨归籍帮办团练,出差途经庐州,他老人家自然不愿错过一晤良机。”李鸿章打声哈哈,道:“承蒙李巡抚青睐,本帮办不入城拜谢,便显得不近人情,不懂礼貌了。”

“那是自然。”驿丞说道,正要给客人添茶,驿卒进来回报,说马已饮毕。李鸿章起身出驿,跳上马背,由驿丞前头引领,入城直奔巡抚衙署。李嘉端放下手头急务,迎出衙门。眼望英俊高大的李鸿章,不由心生爱慕,道:“久闻少荃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非同凡俗。”

别看李鸿章官不过七品,比二品巡抚低一大截,却位卑名响,官场中人皆知其文章一流,书法出众,舌才也了得。况李家父子七人,既有朝廷命官,又有团练头子,可谓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谁敢小觑?

为示礼贤,李嘉端领李鸿章来到西花厅,置酒款待。主客坐定,李嘉端举杯道:“少荃翩翩才俊,日后定成大器。今日有缘一晤,本抚深感荣幸,请干此杯。”李鸿章喝下杯中酒,客气道:“抚台大人错爱!晚辈才疏学浅,还望多多海涵,不吝赐教。”

“少荃可是著史封侯之料,本抚哪敢轻易赐教?”李嘉端亲自端壶,给李鸿章添上酒。他显然读过李诗: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这是十年前李鸿章入京赶考途中,兴之所至写下的诗句,甫经传出,便朝野争诵。李鸿章心里得意,嘴上自谦道:“都怪当年晚辈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乱语,留下笑柄。”

李嘉端抬举两句,又道:“少荃在吕侍郎处高就,应该还算得意吧?不是本抚说吕侍郎,从他选舒城为驻节之地,就看得出不怎么知兵,只怕难成气候,少荃干脆来庐州跟本抚干。本抚没啥能耐,却颇爱才,少荃有意,马上奏调来吾抚衙,安排要职。吕侍郎所设团练老营纯属军事机构,且系临时搭建,不成体统,抚衙可是正式建制,有文事,又有武备,像少荃能文能武之通才大才,更有发挥余地和晋升空间。”

李嘉端命驿丞诚邀入城,难道想学周天爵伎俩,把你从吕贤基手里挖走?李鸿章以酒为谢,道:“晚辈当然想跟抚台大人好好干,快上路,快成长,快提升。无奈奉谕随吕大人回籍帮办团练,功业未遂,就见异思迁,只怕皇上不会恩准,日后也不好面对吕大人。”

毕竟李鸿章不是袁甲三,仅凭一顿酒肉,就想把他留住,自然不大可能。李嘉端不过随便说说而已,不敢强人所难,道:“火要空心,人要忠心,少荃不弃旧主,令人钦佩。本抚先留话在此,安徽抚衙大门是敞开的,只要少荃想来,随到随安排要位。”

两人都没太高期望,无非见个面,联络一下感情,为日后有机会合作,提前打点基础。目的既已达到,还白蹭一顿酒饭,李鸿章见好便收,起身告辞:“抚台大人看得起,好酒好肉招待,晚辈日后再慢慢报答,今天就不久留,还得赶路去宿州办差。”

李嘉端放下酒杯,接过衙役递上的一包东西,塞到李鸿章怀里,道:“宿州不近,路上要吃要住,用钱地方多。本抚没啥准备,几个小盘缠,还望少荃笑纳。”

李嘉端真有意思,初次见面,就行起贿来。转而又想,小官给大官银钱,才叫行贿,大官给小官盘缠,不叫行贿,该叫赏赐。领赏与受贿完全是两码事,这钱不要白不要。至于李嘉端厚待你,无非期待日后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北上考功名,南归办团练,不就想做个有用之人么?先在李嘉端这里埋条伏笔,万一吕贤基那里待不下去,也不至于无处可投。

痛痛快快收下李嘉端所给盘缠,拱手谢过,出得抚衙,重新踏上北去之路。几天后到得宿州,李鸿章没直接去找周天爵,先摸到袁甲三住处,打探虚实。袁甲三惊喜道:“少荃怎么到了此地?莫非长毛打到舒城,吕大人出事,你临阵脱逃,一个人跑到宿州来了?”

临阵脱逃,也不会天远地偏逃到宿州这个鬼地方来呀。李鸿章眼瞧袁甲三,暗想你小子难道担心舒城离安庆近,长毛说到就到,才脚踩西瓜皮,早早开了溜?瞧得袁甲三不自在起来,又道:“少荃张嘴说话呀,瞪着牛眼看我作甚?你来宿州有何贵干?舒城那边情况到底如何?”李鸿章这才不紧不慢道:“鸿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没地方可去,才来投奔你袁大人呀。”袁甲三说:“吕大人真出了事?”李鸿章道:“舒城兵力单薄,又在安庆长毛眼皮底下,你撇下咱们,从糠箩跳进米箩,到了好地方,吕大人还能不出事?”

见李鸿章口里说得厉害,脸上表情轻松,袁甲三意识到他在开玩笑,道:“你真是从舒城逃出来的,哪会如此光鲜利落,像走亲戚似的?说说看,找我何事?”李鸿章道:“秉承吕大人指示,把你五花大绑押回去,好好惩罚你。”袁甲三笑道:“别逗我开心,我是经皇上恩准,兵部改派,才来宿州帮衬周大人,岂是吕大人想绑回去就绑得回去的?”

说笑几句,李鸿章道:“周大人挖走袁大人,吕侍郎心里不平衡,派鸿章来找周大人讨个公道。”袁甲三说:“讨什么公道?”李鸿章说:“袁大人如此难得之大才,千金难求,周大人总不能白拿白要吧?带我见周大人去。”袁甲三说:“这几日周大人太忙,可否缓缓?”李鸿章道:“周大人忙什么?又有捻匪出没?”

袁甲三解释道:“不是捻匪出没,是定远出了个陆遐龄,犯案关押于安庆监狱,长毛攻克安庆,放他出狱回乡,竖起‘随天大王’旗帜,聚众万余,打土豪,抗清军,闹得很起劲。定远知县督兵清剿,竟两战两败,只好具函求助周大人。周大人推脱不得,又调兵,又遣将,一时抽不开身,须缓几日再有空见少荃。”

客随主便,李鸿章只得住进袁甲三安排的客栈,耐心等候周天爵召唤。数天不觉过去,这日上午正在客栈看书,袁甲三敲门进来,身后还有一位老者,头戴红顶,身着蟒袍,腰身佝偻,手脚微颤,已是暮气沉沉。细瞧其面容,皮粗色衰,布满密密麻麻的青黑老年斑,仿佛雨季墙角,青苔斑斑,暗淡无光。

这便是八十高龄的二品大员周天爵。这把年纪,早该告老还乡,享受天伦之乐,仍在外面拼命,是雄心不已,还是贪恋权杖?李鸿章敬佩之余,又生出几分怜惜。怪只怪朝廷大官小员成百上千,知兵善战却没几人,皇上才不得不遣八旬垂暮老者挥戈上阵。

好在周天爵口齿还算清楚,坐定后,先张开一望无涯(牙)的嘴巴,喘口粗气,慢吞吞道:“少荃到宿州翌日,午桥(袁甲三字号)就已通报给老夫。本该早来探望,无奈匪情紧急,迟至今日才抽空来会,请多多包涵。”话没说完,嘴角已流出长长清涎,伸手去身上摸索起来。无奈手哆嗦得厉害,半天没摸出什么,还是袁甲三掏出布巾,塞给周天爵。周天爵抹抹嘴角,费力道:“午桥还告知,少荃是奉吕大人使命到宿州来的,有何见教?”

李鸿章趁机拿出吕贤基信函,双手呈于周天爵面前。见周天爵手腕颤栗不止,袁甲三代为接往,念诵起来。内容简单,就是吕贤基回籍不久,白手起家,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武器没武器,还请周大人给予扶持。

袁甲三念完信,周天爵笑道:“吕大人也是奉旨回皖操办团练,周某人自该支持。只是皖北匪情不断,定远又冒出个‘随天大王’,老夫也缺粮缺饷缺枪炮啊。不过再怎么,吕大人连午桥都舍得给我,他开了口,老夫多少得满足他点。”

莫非吕贤基料事这么准,周天爵真会放血不成?只见周天爵又抹一下嘴角涎水,继续道:“不过少荃得给我点时间,才可能备足吕大人所需钱物。”

周天爵是有意帮吕贤基,还是想耍什么花招?李鸿章心里没一点底。不过人家好呆留下句话,还只能继续耐心等待,也不至于空手南归。吕贤基独守舒城不易,太平军已占据长江中下游,往江北方向扩展是迟早的事。且舒城离长江不遥远,太平军一旦扑过来,吕贤基无粮无饷,无枪无炮,拿什么抵挡劲敌?

这一等又是半个多月,周天爵迟迟没有实质动作。只袁甲三热情不减,有空就跑来陪喝聊天。李鸿章道:“午桥兄啊,周大人到底想法如何,你给露个口风吧。”袁甲三这才笑嘻嘻道:“周大人想把少荃留下来,跟他一起干。”

李鸿章将酒杯往桌上一顿,道:“袁大人开什么玩笑!我李鸿章可不是你,跟吕大人同路南下,说好回豫募勇,再返舒城共办团练,你却抛下旧人,另投新主。我都没说你什么,你倒反过来劝我背信弃义,留在宿州,像话吗?”

袁甲三也不生气,道:“少荃教训得也对,甲三做法确有欠妥之处。不过叫你留下来,可完全是为你好。”李鸿章说:“为我好?好在哪里?”袁甲三说:“这不和尚头上虱子,明摆着吗?舒城兵力薄弱,离皖南长毛又近,你待在那里,实在太危险了。”李鸿章说:“真怕危险,鸿章就不投笔从戎,毅然回籍,来打长毛。”

袁甲三苦口婆心道:“打长毛没错,可跟对贵人很重要。吕贤基器窄识短,听不进不同意见,非把团练大营设在舒城不可,也不摸着脑袋想想,一旦安庆长毛北进,毫无回旋余地,不坐以待毙吗?再说他回趟旌德,募勇不过千人,跟去打秋风的亲戚朋友就有两三百,把个团练大营当成吕家寨,搞得乌烟瘴气,这哪是做大事的风范?”

这也是大实话,李鸿章无以辩驳,只道:“袁大人不简单,人在宿州,对舒城情况竟一清二楚。”袁甲三说:“舒城离宿州确实不近,可都属皖境,周吕二大人又同省操办团练,彼此做些啥动作,自然有人传话。甲三还听说,令弟鹤章送少荃六百肥勇,本来训练有素,你又按戚继光《练兵实纪》操练得法,效果显著,吕大人心里竟也不怎么舒坦,生怕你势力一大,不好驾驭,才把你支开,让你够不着手下兵勇。”

李鸿章大摇其头,道:“袁大人过虑,吕大人不会是这种人。鸿章练好肥勇,以后他打长毛时用得上,怎会不舒坦呢?吕大人已让魏德矛再回旌德,另募两营乡勇,日后交我一起管带。”袁甲三道:“打死我袁甲三,都不相信吕大人这么大度。八成是哄你开心,不然你也不会离开手下肥勇,老远跑到宿州来见咱们。”

说得李鸿章忐忑起来。难道吕贤基真怕肥勇训练有素,对他构成威胁,才故意找借口支开你?李鸿章不敢往下想,调换话题道:“袁大人死活要离开吕大人,往周大人这里跑,周大人身上到底有何魅力,这么吸引你?”袁甲三诡异笑笑,道:“跟着周大人,前程远大。”李鸿章道:“远在哪儿,大在何方?说句对不起周大人的话,他已这把年纪,来日苦短,这团练还办得几时?哪天他两眼一瞪,四脚一伸,树倒猢狲散,你不空欢喜一场么?”

“少荃啊,你还是年轻了点,有些道理一时悟不明白。甲三给你说个咱项城老家的故事吧。”袁甲三咳一声,清清嗓子,娓娓道来,“项城有个穷光棍,为早些脱贫,天天起早贪黑外出劳作,年近花甲才刨下一份财产,娶妻生子,过上财主生活。可几十年习以为常,财主在家待不住,每天扔下年轻妻子,往自家田土和山林里跑。财主妻不满,要求财主请长工帮工,好在家多陪陪家人。财主也知自己一天比一天老,总有跑不动的时候,不得已请了个年轻长工,把山场田土交他看管。长工很能干,也很忠心,把财主家业经营得像模像样。旁人就劝长工,又不是自己家产,工钱也拿得少,如此卖力,不是傻么?长工觉得也是,就要财主加点工钱。财主是个守财奴,没有答应,长工就有了去意。财主妻认为好长工不容易找,有心留他。怎么才留得住人家呢?财主妻办法既简单又可行,夜里趁财主睡死过去,出门走进偏屋,上了长工的床。果然年轻长工再没说走人,也不提加工钱的事。长工没走也没提要求,财主暗暗高兴,觉得拣了大便宜。可还没高兴够,财主因妻子年轻,**过度,一病不起,不久见了阎王。长工正好就汤下面,娶了财主妻,也顺理成章做上财主家业主人。长工很是受用,兴高采烈道:过去老以为在给财主帮工,现在才明白,原来不是自己给财主帮工,是财主给自己帮工,且一帮就帮了一辈子。”

这其实是道谶语,后袁家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给垂垂老矣的清朝帮工多年,待其气数将尽,便顺手接过大清江山,一夜间从帮工变成大财主。

此乃后话,暂且不表,只说李鸿章听完袁甲三故事,哈哈笑道:“原来袁大人是见周财主家大业大,到宿州来帮工,等着接手他偌大家业。”袁甲三道:“周财主这把年纪,晚上躺**,改日醒不醒得来,难说得很,他又不可能把家业带进棺材,总得有人接手,是不是?”

两人正在说笑,周天爵亲兵找上门,说有紧急军情,要袁甲三立即回团练大营议事。还说请李翰林一起去,有话须当面交待。李鸿章不禁心头暗喜,莫非周天爵已准备好钱粮枪炮,等着你前去领取,带回舒城交差?

赶到团练大营,周天爵正坐在签押房里,左手抓耳,右手挠腮,惶惶不安的样子。没等李鸿章提钱粮枪炮的事,就急急道:“大事不妙,还请二位拿拿主意。”

袁甲三身子前倾,道:“周大人有啥事,吩咐就是。”周天爵道:“咱不是派兵赶往定远,前去阻击陆遐龄么?谁知这小子已领匪众离开定远南窜,欲与合肥夏家村夏姓匪首会合,策应长江方向的长毛。仅陆匪已够咱们头疼的,若让陆夏两匪合到一处,再与长毛串在一起,安徽岂不天翻地覆,乱成一锅粥?”

闻言李鸿章也吓一跳。若周天爵所说不假,合肥磨店老家岂不在劫难逃,母妻和家人该怎么办?只听周天爵又道:“李嘉端刚来信函,请我增派兵力,牵制陆夏两匪,救援庐州。少荃是合肥人,熟悉家乡人文地理,把你请来,就是想听听你的高见。”

事发突然,李鸿章一时哪来高见?倒是袁甲三摸着脑袋,说:“甲三倒有个主意,不妨一试。”周天爵急不可待道:“什么好主意,午桥快快道来。”袁甲三不吱声,只拿眼睛去瞧李鸿章。李鸿章道:“袁大人盯我干什么?”袁甲三道:“少荃有办法。”

真是莫名其妙,你俩有兵有将,束手无策,我李鸿章独在异乡,身无长物,手无寸铁,有何办法?李鸿章嘀咕道:“鸿章是吕大人团练帮办,不归周大人调度,袁大人别拿我开玩笑。”袁甲三道:“不是开玩笑,是此事非少荃出面不可。”周天爵催促道:“午桥有话就说,别绕弯弯。”袁甲三这才道:“宿州至定远、合肥可不近,咱纵有千军万马,一时也够不着陆夏二匪。少荃三弟季荃(李鹤章)所领肥勇训练有素,可请他出马,截住夏匪,斩断夏陆之间联系,咱再增派人马,火速赶至,合兵一处,夹击陆匪,定然大功告成。”

周天爵忙道:“这个主意好。只是派谁跑合肥去见季荃,动员他出兵呢?”袁甲三说:“不用派人跑合肥,只需少荃出具书信一封,咱命快马传送,季荃还能不率勇出击?毕竟陆夏二匪得势,少荃老家也不得安宁,季荃定当奋力剿匪。”

为家乡父老着想,李鸿章当然愿写此信。但至宿州一待月余,周天爵一毛不拔,现遇难处,只说要你出力,闭口不提吕大人所请,够意思吗?李鸿章道:“周大人事急,鸿章能理解,可吕大人身处长毛眼皮底下,也不容易啊。”

听出李鸿章言外之意,周天爵爽快道:“吕大人的事好办,老夫不会让少荃白跑这趟宿州。午桥立即调拨三百条火枪,八百石粮食,交少荃带回舒城。”

袁甲三应声出营,李鸿章动笔开始写信。信写好,周天爵接过一瞧,连声夸道:“少荃大手笔,言简意赅,几句话就把事情说个一清二楚。字也漂亮,不乏书圣王羲之风范,方圆有致,老夫不佩服都不行啊。”一边夸,一边装信入封,交亲兵安排快马,火速南递。

听马蹄声出营远去,周天爵松口气,设宴款待李鸿章。袁甲三也备好火枪粮食,赶来陪酒。周天爵给李鸿章布过菜,道:“军情急迫,老夫和袁大人准备带兵南下,少荃再在宿州待几天,老夫派专人陪你各处走走,看看宿州好山好水。”

主人要外出,哪还好意思滞留不走?且出来这么久,吕贤基只怕早已等不及,以为你投奔了周天爵。李鸿章笑道:“谢谢周大人看得起,既然袁大人已备好枪炮粮食,鸿章也早些上路,回舒城复命。”袁甲三道:“少荃无心逗留,咱们就一起走吧,还可同一段路程,相互有个照应。”周天爵道:“也行,多个伴多一分安全。少荃才几名亲兵,押着这么多武器和粮食,万一碰上大股土匪,还不一定对付得过来。”

酒后出营,袁甲三带李鸿章验看过火枪和粮食,再送他回客栈。稍坐会儿,告辞出来,打算回营协助周天爵,筹划增兵定远事宜。没走几步,迎面过来一人,身背褡裢,满脸污垢,神色张皇,形同乞丐。近前甚觉面熟,又一时记不起在哪儿见过。直到驳身过去,才想起挺像李鸿章仆从刘斗斋。为证实猜想,袁甲三张口喊声刘斗斋。那人立刻定住,扭过脑袋,认出袁甲三,惊喜道:“袁大人是您?”

还真是刘斗斋。袁甲三心下暗想,这就对了,嘴里问道:“你怎么到了宿州?”刘斗斋顾不得尊卑长幼,上前一把抓住袁甲三双手,带着哭腔道:“袁大人见过我家李大人吗?”袁甲三故意问道:“吕大人派你来找少荃?”刘斗斋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袁大人快快告我,李大人在哪儿,容我见着他,再一一禀报。”

“跟我走吧。”袁甲三前头领路,踅回客栈。

叫开李鸿章房门,刘斗斋扑通跪倒在地,未语先大哭起来。边哭边诉:“斗斋对不起大人,没带好肥勇。”李鸿章惊讶道:“别哭别哭,到底怎么回事,慢慢道来。”刘斗斋道:“大人走后,斗斋就加紧训练肥勇,成效还算不错。不久魏德矛从旌德募勇回舒城,吕贤基竟派他来找我,要把肥勇接管过去,说是金陵长毛蠢蠢欲动,准备西征和北伐,务必集中兵力,组织防务。斗斋自然不从,魏德矛就带人把我绑起来,扔进黑屋。幸好与魏德矛对峙时,发现地上有枚铁片,我悄悄拣起含进嘴里,夜间咬着铁片,割断手上绳子,逃出黑屋。去找肥勇,早被吕贤基调走,不知去向。斗斋只好离开舒城,沿路乞讨,来宿州投奔大人。”

气得李鸿章脸色发青,只想骂朝天娘。刘斗斋又道:“早知如此,咱们就该像袁大人样,带着肥勇来投周大人,也不至受吕贤基的窝囊气,落得如此下场。”袁甲三几分得意道:“有无肥勇都一样,少荃想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李鸿章没接茬,心想吕贤基做得这么绝,就是断你念想,无法回舒城,沾他吕氏小朝廷的光。不回去就不回去,咱回合肥老家,跟三弟和六弟去办团练,还怕成不了事?只可惜六百训练有素的肥勇,就这样被吕贤基吞掉,让人心有不甘。袁甲三一旁见李鸿章愠而不语,幸灾乐祸道:“吕贤基是故意断少荃后路啊。”

从袁甲三口气里,李鸿章似乎听出些别样意味,盯住他道:“鸿章对吕贤基不错,他为何突然翻脸?莫非袁大人做了什么手脚不成?”袁甲三掩饰道:“少荃真会说怪话。甲三无分身之术,天天待在宿州,怎么跑到舒城去做手脚?”

袁甲三越掩饰,李鸿章越觉得里面有鬼,硬着喉头道:“袁大人肯说实话,鸿章认定你这个朋友,一切好办,否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见已瞒不过,袁甲三才实话告知,确是他为周天爵出主意,仿李鸿章笔迹写信给刘斗斋,要他率领六百肥勇,悄悄北上来投周天爵。仿信写好,再派人飞送舒城,却没交给刘斗斋本人,故意耍个花招,让魏德予截获,交到吕贤基手上。吕贤基见信大怒,想手刃李鸿章,却遥不可及,只有命魏德予将刘斗斋关押起来,收编六百肥勇,免得好了周天爵。

袁甲三太可恶,自己弃旧投新,还把你李鸿章拉下水。可事已至此,又在袁甲三地盘上,还能把他去毛煮熟,嚼烂吃掉?李鸿章吱声不得,四顾茫然。袁甲三面带愧色,试探道:“少荃怎么打算?”李鸿章叹道:“已被你害惨,还能怎么打算?周大人给了咱枪炮粮食,正好拿去给三弟做见面礼。”袁甲三道:“回去跟令弟干也未尝不可。只是少荃身为堂堂朝廷命官,委身民间团练,有点落草为寇的味道,还是与周大人合作,日后前程或许更远大些。”

袁甲三真是用心良苦,非把你弄到周天爵麾下不可。不过其言倒也不虚,民团再有声势,也属散兵游勇,缺乏归属感。可归属又在哪儿?难道只能在周天爵这里?周天爵会比吕贤基强到哪里去?李鸿章不知所之,唯有哀声长叹。袁甲三揣摩着他心思,又道:“周大人看好少荃,才让我设法切断你退路,你只轻轻点个头,他自会奏准皇上,给你合法身份。”

舒城已回不去,也只能暂栖宿州团练大营。李鸿章没吭声,算是默许。袁甲三当即归营报告周天爵。周天爵喜不自胜道:“午桥略施小计,断掉少荃南归念想,这下他不跟老夫干也难啰。”袁甲三道:“少荃非等闲之辈,周大人须真诚以待。”周天爵道:“如何真诚以待,老夫照午桥说的办。”袁甲三道:“少荃乃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想让他眼咱们干,总得给个名分吧?”周天爵说:“这个好办,我马上奏明皇上,改任少荃为宿州团练帮办。”

周天爵老眼昏花,两手颤个不停,没法握笔写字,只能由袁甲三代拟奏稿。袁甲三也是举人进士两榜出身,写字作文难不倒他,奏稿很快拟就,再请周天爵审核盖印,交快马飞速传送入京。咸丰皇帝知道皖北吃紧,周天爵正缺人手,恩准李鸿章任宿州团练帮办。

李鸿章就这样成了周天爵的人。至于那三百条火枪和八百石粮食,周天爵也没收回去,让李鸿章转赠李鹤章,算作协攻夏陆二匪之酬劳。一份礼物两份情,李鸿章心领,李鹤章也得买账,这事周天爵做得还真够聪明。

翌日上午,在袁甲三和李鸿章护卫下,周天爵点兵四千,离开宿州,往南开拔。才到半道,快马追至,说淮北捻匪闻宿州大营空虚,群起往攻。周天爵经营宿州多年,不愿老巢落入匪手,分兵于袁甲三,让他火速回援。

袁甲三带兵北返,李鸿章随周天爵继续南行。快马加鞭,赶到定远境内,先头部队已与陆匪接上火,彼此各有伤亡。原来陆遐龄人众马多,武器却不如清军,双方势均力敌,战成平手。这下清军又增两千兵力,陆匪处于下风,渐渐不支,卖个破绽,往后撤去。周天爵挥师进击,一口气追出十里地,来到一个叫荒陂桥的地方。

离京回皖大半年时间里,李鸿章读过不少兵书,可正式督军上阵,还是花姑娘坐轿头一回,没任何实战经验。可他喜欢动脑筋,认为仗打得太顺,不一定是好事。《九国兵争》认为,守易攻难,陆遐龄系定远本地人,熟悉方向方位,了解地形地貌,明知清军要来,准备肯定做得足够充分,哪如此不经敲打?把想法说给周天爵,周天爵哈哈大笑道:“少荃过虑,别看陆匪人多势大,却都是些乌合之众,武器也没咱先进,自然一触即溃。”

李鸿章不便多说,只心里不够踏实,总觉事情没如此简单。忽想起离京前去琉璃厂选兵书时,购得皖省分府图,就在刘斗斋包裹里,忙命拿出来。打开分府图,铺到地上,查到定远荒陂桥,发现此地三面环山,外高里低,仿佛一只大布袋。目前清军正好处于袋口位置,继续往前,深入袋里,陆遐龄一旦迂回过来,甚至联系其他捻匪打援,占领三面高地,封住袋口,清军进退无路,岂不只有等死?

事不宜迟,李鸿章令刘斗斋打马飞奔合肥夏家村,让三弟派兵来援,尔后拿着分府图去见周天爵。周天爵取出老花镜,查过看舆图,意识到事态严重,叫苦连连。李鸿章道:“周大人不用急,马上发令,命未入荒陂桥的人马停止前进,分成两股,一股转移东山,一股驻扎西山,无令不能贸然出击。”周天爵让亲兵传令下去,又问李鸿章道:“已入荒陂桥的人马呢,要不要撤回来?”李鸿章说:“撤不得,只需放慢速度,佯装追击,不让陆遐龄看出破绽,待时机成熟,外围人马到位,再里应外合,全歼贼军。”

照李鸿章所说一一布置下去,周天爵舒口气,道:“幸亏少荃及时察觉敌情,加以纠正,一切还来得及。只是咱里外相加才四千兵力,怎么个里应外合呢?”李鸿章说:“现在东西两面山上都有咱们的人,只南山还留着空档,不过周大人请放心,刘斗斋已去合肥搬救兵,救兵一到,占据南山,陆匪就成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刘斗斋赶到合肥夏家村,李鹤章正指挥肥勇阻击北上夏匪,见二哥急函,留下一半人马继续与夏匪周旋,自己带上三营肥勇,北上直奔定远而来。到得荒陂桥阵前,兄弟见面,李鸿章拿出三百条火枪和八百石粮食,移交给李鹤章,让他带领肥勇,直登南山。至此清兵已完成对陆匪的全面合围,陆遐龄父子却仍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正如李鸿章所料,早在周天爵先头部队未至定远时,陆遐龄就做好周密计划,准备把清兵引入荒陂桥这只大布袋,再请合肥夏匪和寿州捻匪过来打援,三股力量一齐发威,把清兵扼死在布袋里。却不想被李鸿章一番运作,形成反包围,夏匪又被肥勇拖住,寿州捻匪为清兵所阻,陆匪迂回战术无法实施,待官军包围圈收紧,招架不住,阵脚大阵。

就这样,前后不到两个时辰,近万陆匪被杀得死的死,伤的伤,其余四处逃窜。陆遐龄父子也被李鹤章活捉,扭进周天爵大帐。周天爵审问过陆氏父子,让人做好笔录,交给手下,押送定远大牢,按律处斩。合肥夏匪听说陆匪大败,无心恋战,转身逃跑,被肥勇追至,杀得片甲不留,夏氏父子死于乱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