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先生,关于这样的人本来只要一句话:就是猪一般的性子,牛一般的力气。他一直做到六七年前,老了,完全没有用了,才被曹大杰家里赶出去。带着儿子,狗一样地住到一个草屋子里,没有半个人怜惜他。他的婆子多年前就死了,和我的婆子一样,而且他的家里也再没有别的人了!

“就是这样的,先生。我和他们爷儿俩做了朋友,而且做了亲戚了。我是怎样地喜欢这个孩子呢?可以说比自己亲生的儿子还要喜欢十倍。真的,先生!

“我是那样用心地一个字一个字去教他,而他也从没有间断过,哪怕是刮风落雨下大雪,一旦约定,他都来的。我读过的书虽说不多,然而教他却也足有余裕。先生,我是怎样地希望这孩子成人啊!

“自从那次深夜谈话以后,我教这孩子便格外用心了。他来得也更加勤密,而且读书也更觉得刻苦了。他差不多天天都要来的,我一看到他……先生,我那老年人的心,便要温暖起来了。

“我想:我心爱的孩子,你吃了太多的苦啊!你虽然找了一条很好的路,但是你怎样去安顿你自己的生活呢?白天里挥汗吃力,夜晚还要读书、跑路,做着你的有意思的事情!你看:孩子,你的眼睛凹陷得多深,而且已经起了红的圈圈了呢!唉,先生!

“当时我虽然一面想,却还一面这样对他说:‘孩子啊,安心地去做吧!不错的—你们的路。干爹老了,已经没有用了。干爹只能看着你们去做了哩。爱惜自己一些,不要将身子弄坏了!时间还长得很呢,孩子哟!’但是,先生,我的口里虽是这样说,却有另外一种可怕的念想,突然来到我的心里了。而且,先生,这又是怎样一种懦弱的、伤心的、不可告人的念想呀!

“可是,我却没有法子能够压制它。我只是暗暗为自己的老迈和无能悲叹罢了!而且我的心里还在想哩:也许这样的事情不会来吧!

“好人是绝不应该遭遇意外的事情的!但是先生,怎样了呢?我想的这些怎样了呢?唉,不能说哩!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天,而且天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人家希望的事,偏偏不来;不希望的、担心的、可怕的事,却一下子就飞来了?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天呢?而且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先生,不能说哩。唉,唉!先生啊!”

由于风势过于猛烈,我们那扇破旧的小门和板壁,总是被吹得呀呀地作响。我们的后面也觉得有一股刺骨般的寒气,在袭击着我们的背心。刘月桂公公尽量地加大着火,并且还替我们摸出了一大捆干枯的稻草来,靠塞到我们的身后。这老年的主人家的言辞和举动,实在太令人感奋了。他不但使我们忘记了白天路上跋涉的疲劳,而且还使我们忘记了这深沉、冷酷的长夜。

他只是短短地沉默了一会儿,听了听那山谷间隐隐不断的野狗和兽类的哀鸣。一种夜的林下的阴郁的肃杀之气,渐渐地笼罩到我们中间来了。他也没有再做一个其他的举动,仅仅去开了一次那扇破旧的小门,便又睁动着他那歪斜的、深陷的、湿润的眼睛,继续起他的讲述了。

“先生,我说:如果一个人过分地去约束和干涉自己的儿子,那么这个人便是一个十足的蠢子!就譬如我吧:我虽然有过一个孩子,但我从来没有约束过他,一任他自己去四处漂泊,七八年来,不知道他漂到什么地方去了,而且连讯息都没有一个。因为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思想、心情和生活的方法,老年人是怎样也不应该去干涉他们的。一干涉,他们的心的和身的自由,便要死去了。而我那愚拙的亲家公,却不懂得这一点。

“先生,您想他是怎样去约束和干涉他的孩子呢?唉,那简直不能说啊!除了到这里来以外,他完全是孩子走一步便跟一步地啰唆着,甚至于连孩子去大小便他都得去望望才放心,就像生怕有一个什么人会一下子将他的孩子偷去卖掉的那样。您想,先生,孩子已经不是一个三岁两岁的娃娃了,又怎能那样地去监视呢?

“为了这事情我还不知道和他争论过几多次哩,先生,我说:‘亲家公啦!您莫要老是这样地跟着您的孩子吧!为的什么呢?是怕给人家偷去呢?还是怕老鹰来衔去呢?您应当知道,他已经不是一个娃娃了呀!’

“‘是的,亲家公。’他说,“我并不是跟着他,我只是有些不放心他就是了!’

“‘那么,您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说。

“‘没有什么,亲家公。’他说,‘我不过是觉得这样:一个年轻人,总应该管束一下子。’

“‘没有什么!’唉,先生!您想,一个人会懦弱到这样的地步:刚说过的话,立马就害怕承认。

“于是,我就问他:‘那么,亲家公,你管束他什么呢?’

“‘没有什么,亲家公,我只是想像我爹爹年轻时约束我的那样,不让他走到坏的路上去就是了。’

“‘拉倒了您的爹爹吧!亲家公!什么是坏的路呢?’先生,我当时便这样地生气起来了,‘您是想将您的汉生约束得同您自己一样吗?一生一世牛马一样地跟人家犁地耕田,狗一样地让人家赶出去吗?唉!你这愚拙的人啊!’先生,我当时只顾这样生气,却并没有看着他本人。但当我一看到他被我骂得低头一言不发,只管在拿着他的衣袖抖颤的时候,我的心便完全软了。

“我想,先生,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可怜无用的人呢?他为什么要生到这世界上来呢?唉,他的五六十岁的光阴如何度过的呢?于是,先生,我就只能这样温和地去对答他了:‘莫多心了吧!亲家公,莫要老是这样跟着您的汉生了,多爱惜自己一些吧!您要再是这样跟着,您会跟出一个坏结局来的,告诉您:您的汉生是用不着您担心的了,至少比您聪明三百倍哩。’唉,先生,话有什么用处呢?我应该说的,统统向他说过了。他一当着你的面,怕你怕得要命;背了你的面,马上就四处去跟着、赶着他的儿子去了。

“关于他儿子所做的事,大家都知道,是无论如何不能够去告诉他的。因此我就再三嘱咐汉生:不要在他爹爹面前露出行迹。但是,谁知道呢?这消息是从什么地方走进他耳朵里的呢?

“也许是汉生的同伴王老发吧,也许是曹三少爷和木匠李金生吧!但是后来据汉生说:他们谁都没有告诉过他。大概是他自己暗中察觉出来的,因为他夜间也常常不睡地跟踪着。总之,汉生的一切,他不久都知道就是了,因此我就叫汉生特别注意,处处都要防备着他的爹爹。

“大概是大前年八月的夜间吧,先生,汉生刚刚从我这里踏着月亮走出去,那个老年的愚拙的家伙便立刻跟着追到这里来了。因为没有看见汉生,他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近我的身边。然而,却不说话。在大的月光的照耀下,他只是用他那老花的眼睛望着我,猪鬃那样的几根稀疏的胡子,也轻轻地发着战。我想:这老东西一定又是来找我说什么话了,要不然他就绝不会变成一副这样的模样。于是,我就立刻放下了温和的脸色,殷勤地接着他。

“‘亲家公啦!您来又有什么贵干呢?’我开玩笑一般地说。

“‘没有什么,亲家公。’他轻声地说,‘我只是有一桩事情不……不大放心,想和您商量商量就是了。’

“‘什么呢,亲家公?’

“‘关于您的干儿子的情形,我想,亲家公,您应该知道得很详细吧!’

“‘什么呢?关于汉生的什么事情呢?嗳,亲家公?’

“‘他近几个月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亲家公!常常一个通夜不回来。’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亲家公!他说不定是跟着什么坏人,走到坏的路上去了。因为我常常看见他同李木匠和王老发他们一道。要是真的,亲家公,您想:我将他怎么办呢?我的心里啊……’

“‘您的心里又怎样呢?’

“‘怎样?唉!亲家公,您修修好吧!您好像一点都不知道似的!您想:假如我的汉生要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还有命吗?我不是要绝了后代吗?有谁来替我养老送终呢?将来谁来上坟烧纸呢?我又统共只有这一个孩子!唉,亲家公,帮帮忙吧!您想想我是怎样将这孩子养大起来的呢?别人家不知道,您总应该知道呀!我那样千辛万苦地养大了他,我要是得不到他一点好处,我还有什么想头呢?亲家公!’

“‘那么您的打算是应该将他怎样呢?’先生,我有点郑重起来了。

“‘没有怎样,亲家公。’他说。这家伙大概又对着月光看到我的脸色了。‘您莫要生我的气吧!我只是觉得有点害怕,有点伤心就是了!我能将他怎么办呢?我不过是想……’

“‘啊—什么呢?’

“‘我想,亲家公,您是他的干爹!只有您的话他最相信,您又比我们都聪明得多。我是想……想……求亲家公对他去说一句开导的话,使他慢慢回到正路上来,那我就……亲家公啊……就感……感……您的恩……恩……了。’

“唉!先生!您想:对待这样的一个人,还有什么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