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雪越下越紧了。狂风吹折着后山的枯冻了的树枝,发出哑哑的响叫。野狗遥远地、忧郁而悲哀地嘶吠着,还不时地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知名的兽类的吼号声。夜的寂静,差不多全给这些交错的声音碎裂了。冷风一阵一阵地由破裂的壁隙里向我们的背部吹袭过来,使我们不能禁耐地连连地打着冷噤。刘月桂公公面向着火,这个老年而孤独的破屋子主人,是我们的一位忠实的农民朋友介绍给我们来借宿的。他的左手拿着一大把干枯的树枝,右手持着灰白的胡子,一边拨旺了火势,一边热烈地、温和地给我们这次的惊慌和劳顿安慰了,而且还滔滔不停地给我们讲述着他那生平最激动的一些新奇的故事。
因为火光的映照,使他的眼睛显得特别歪斜、深陷,而且红红的。他的额角上牵动着深刻的皱纹;他的胡子顽强地、有力地高翘着;他的鼻尖微微地带点勾曲;嘴唇是颇为宽厚而且松弛的。
他说起话来就像生怕人家会听不清或者听不懂似的,总是一边高声地做着手势,一边用那深陷的、歪斜的眼睛看着我们。
又因为夜的山谷中太不清静,他说话时总常常要起身去开开那扇破旧的小门,向风雪中去四围打望一遍,好像察看着有没有什么人前来偷听一般;然后才深深地呵着气,抖落那沾身的雪花,将门儿合上了。
“……先生,你们真的愿意常常到我们这里来玩吗?那好极了!那我们可以经常做朋友了。”他用手在这屋子里环指了一个圈圈,“你们来时总可以住在我这里的,不必再到城里去住客栈了。客栈里的民团局会给你们麻烦得要死的。那些蠢子啊!什么保人啦,哪里来啦,哪里去啦,‘年貌三代’啦……他们对于来客,全像是在买卖一头小牛或者一头小猪那样的,会给你们从头上直看到脚下,连你们的衣服身坯一共有多少斤重量,都会看出来的,真的,到我们这个连鸟都不高兴生蛋的鬼地方来,就专门欢喜这样子:给客人一点麻烦吃吃。好像他们自己原是什么好角色,而往来的客人个个都是坏东西那样的,因为这地方多年前就不像一个住人的地方了!真的,先生……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些人的:他们自以为是怎样聪明得了不得,而别人只不过是一些蠢子。他们自己拿了刀会杀了人家—杀了蠢子—劫得了蠢子的财帛,倒反而四处去向其他的蠢子招告:他杀的只不过是一个强盗。并且说:他之所以要杀这个人,还不只是为他自己,而是实在地为你们蠢子大家呢!于是,等到你们这些真正的蠢子都相信了他,甚至于相信到自己动起手去杀自己了的时候,他就会得意扬扬地躲到一个什么黑角落里去,暗暗地好笑起来了:‘看啦!他们这些东西多蠢啊!他们蠢得连自己的妈妈都不晓得叫呢!’真的,先生,世界上就真会有这样一些人的。但他们却不知道:蠢的才是他们自己呢!因为真正的蠢子蠢到了不能再蠢的时候,也就会一下子变得聪明起来的。那时候,他们这些自作聪明的人,就是再会得“叫妈妈”些,也怕是空的了吧。真的啊,先生!世界上的事情就统统是这样的—我说蠢子终究要变得聪明起来的。要是他不聪明起来,那他就只有自己去送死了,或者变成一个什么十足的痴子、疯子那样的东西!先生,真的,不会错的!我们这里还发生过一桩这样的事呢:一个人会蠢到这样的地步的—自己亲生的儿子送去给人家杀了,还要给人家去叩头赔礼!您想:这还算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人蠢到这样的地步了,又怎能不变成疯子呢?先生!”
“啊—会有这样的事情吗?桂公公!一个人又怎能将自己的儿子送去给人家杀掉呢?”我们对于这些话,实在是感到惊异,便连忙这样问。
“你们说得有道理,先生。一个人怎能将自己的儿子送去给人家杀掉呢?不会的,普天下不会,也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情的。然而,我却亲眼看见了,而且还和他们是亲戚,还为他们伤了一年多的心哩!先生。”
“怎样的呢?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桂公公!”我们的精神完全被这老人家给刺激起来了!不但忘记了外面的风雪,而且也忘记了睡眠和寒冷了。
“怎样一回事……唉,先生,不能说哩。这已经是快两周年的事情了!但是先生,你们都不睡吗?伤心的事情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说得完的!真的啊,先生!你们不要睡?那好极了!那我们应该将火加得更大一些!我将这话告诉你们了,说不定对你们还有很大的益处呢!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三年前,我的一个叫作汉生的学生—干儿子,突然在一个深夜里跑来对我说:‘干爹,我现在已经寻到一条新的路了。我同曹德三少爷、王老发、李金生他们弄得很好了,他们告诉了我很多的事情。我觉得他们说得对,我要跟他们去了,像跟早两年前的农民会那样的。干爹,你该不会再笑我做蠢子和痴子了吧!’
“‘但是孩子,谁叫你跟他们去的呢?怎么忽然变得聪明起来了?你还是受了谁的骗呢?’我说。
“‘不是的,干爹!’他说,‘是我自己想清楚了,他们谁都没有来邀过我,而且他们也并不勉强我去,我只是觉得他们说的对就是了。’
“‘那么,又是谁叫你和曹三少爷弄作一起的呢?’
“‘是他自己来找我的。他很会帮穷人说话,他说得很好哩!干爹。’
“‘是的,孩子。你确是聪明了,你找了一条很好的路。但是,记着:千万不要跟曹三少爷有过多的往来,有什么事情先来告诉我。干爹活在这世界上六十多年了,什么事都比你有经验,你只管多多相信干爹的话,不会错的,孩子。去吧!安静一些,不要让你的爹爹知道,并且常常到我这里来。’
“先生,我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孩子,给他那糊涂的、蠢拙的爹爹送掉的。他住得离我们这里并不远,就在这山村子的那一面。
“他常常要到我这里来。因为立志要跟我学几个字,他便称我为干爹了。他的爹爹是做老长工出身的,因而家境非常的苦,爷儿俩就专靠这孩子做零工过活。但他自己却十分有志气。白天里挥汗替别人家工作,夜晚小心地跑到我这里来念一阵书。不喝酒,不吃烟,而且天性又温存,有骨气。他的个子虽不高大,但是十分强壮。他的眼睛是大大的、深黑的,头发像一丛短短的柔丝那样……总之,先生!用不着多说,无论他的相貌、性情、脾气和做事的精神怎样,只要你粗粗一看,便会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孩子就是了。
“他的爹爹也常到这里来。但那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先生!可怜、愚蠢、懦弱而且怕死得要命。他的一世完全消磨在别人家的泥土上。他在我们山后面曹大杰家里做了三四十年长工,而且从来没有和主人家吵过一次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