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他居然也知道了他自己是不聪明的人。他说了那么一大套,归根结底还不过是因为他没有得到儿子的一点好处,怕没有人养老送终,伤心没有人上坟烧纸罢了!而他自己却又没有能力去‘开导’他的儿子,压制他的儿子,只晓得狗一样地跟踪着,跟出来了又只晓得跑到我这里来求办法,叫恩人!您想,我还能对这样可怜的、愚拙的家伙说点什么有意思的、能够使他想得开通的话呢?唉,先生,不能说哩!当时我是实在觉得生气,也觉得伤心。我极力地避开月光,因为怕他看出了我那不平静的脸色。因为我必须尽我的义务,对他说几句开导他的、使他想得通的话;虽然我明知道我的话对于这头脑糊涂的人没有用处,但是为了汉生的安静,我也不能够不说啊!

“我说:‘亲家公啦!您刚才啰里啰嗦地说了这么一大套,到底为的什么呢?啊,您是怕您的汉生走到坏的路上去吗?那么,您知道什么路是坏的什么路才是好的呢?您说:王老发、李金生他们都不是好人,是坏人!那么他们又都坏在什么地方呢?唉,亲家公!我劝您还是不要这样糊涂地乱说吧!凡事都应该自己先去想清楚,再来开口的。您知道:您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呀!为什么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呢?您怎么会弄得“绝后代”呢?您的汉生又几时对您说过不给您“养老送终”呢?并且一个人死了就死了,没有人来“上坟烧纸”又有什么不得了的呢?唉,亲家公,您真是一个蠢拙的人啊!’

“唉,先生,我当时是这样叹气地说:‘莫要再糟蹋您自己了吧,您已经糟蹋得够了!让我来告诉你这些事情吧:您的孩子并没有走到什么坏的路上去,您只管放心好了。汉生他比您聪明得多,而且他们年轻人自有他们年轻人的想法。至于王老发和李金生木匠他们就更不是什么歹人,您何必啰唆他们、干涉他们呢?您要知道:即算是您将您的汉生管束得同您一样了,又有什么好处呢?莫要说我说得不客气,亲家公,同您一样至多也不过是替别人家做一世牛马算了。譬如我对我的儿子吧……八年了!您看我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唉,亲家公啊!想得开些吧!况且您的儿子走的又并不是什么坏的路,完全是为着我们自己。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唉,唉!亲家公啊!您这可怜的老糊涂一样的人啊!’

“唉,先生,您想他当时听了我这话之后怎样呢?他完全一声不作,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贼一样地用他那昏花的眼睛看着我,并且还不住地颤抖着他的胡子,开始流出眼泪来。唉,先生,我的心完全被这东西弄乱了!您想我还能对他说出什么话来呢?我只是这样轻轻地去向他问了一问:‘喂,亲家公!您是觉得我的话说得不对吗,还是什么呢?您为什么又伤起心来了呢?’

“这时候,先生,我还记得:那个大的、白白的月亮忽然被一块黑云遮去了;于是,我们就看不清彼此的面庞了。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做了些什么事。半天,半天了……才听见他哀求一样地说道:‘唉,不伤心哩,亲家公!我只是想问一问您:我的汉生……他们如果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我一个人又怎么办呢?唉,唉!我的亲家公啊……’

“‘不会的哩,亲家公!您只管放心吧!只要您不再去跟着啰唆您的汉生就好了。您不知道一句这样的话吗—吉人自有天相!何况您的汉生并不是蠢子,他怎么会不知道照顾自己呢?’

“‘唔,是的,亲家公!您说的—都蛮对!只是我……唔,嗯……总有点……不放心他……有点……害怕就是了!呜呜……’

“先生,这老家伙站起来了,并且完全失掉了他的声音,开始哽咽起来了。

“‘亲家公,莫伤心了吧!好好地回去吧!’我也站起来送他了,‘您伤心什么呢?是替别人家做一世牛马好呢?还是自己有土地自己耕田好呢?您安心地回去想清楚些吧!不要再糊涂了吧!’

“唉,先生,还尽管啰啰唆唆地说什么呢?一句话—他便是这样一个懦弱的家伙就是了,并且凭良心说:自从那次以后,我没有再觉得这家伙可怜,因为这家伙有很多地方不值得可怜。但是在那次我却骗了他,而且还深深地骗了自己。您想:先生!‘吉人自有天相’这到底是一句什么狗屁话呢?几时有过什么‘吉人’,几时又看见过什么‘天相’呢?然而,我却那样说了,并且还那样地祷告啦。这当然是我太爱惜汉生和太没有学问的缘故,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去宽慰那个愚拙的人,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压制和安慰自己。但是,先生,事情最终怎样了呢?‘吉人’是不是‘天相’了呢?唉,要回答,其实,在先前我早就说过了的。那就是—您所想的、希望的事,偏偏不来;担心的、怕的和祸祟的事,一下子就飞来了!唉,先生,虽然他们那第一次飞来的祸事,都不是应在我的汉生的头上,但是汉生的死,也就完全是遭了那次事的殃及哩!唉,唉!先生!啊……”

刘月桂公公因为用铁钳去拨了一拨那快要衰弱了的火焰,一颗爆裂的红星,便突然地飞跃到他的胡子上去了!这老年的主人家连忙用手尖去挥拂着,却已经来不及了,燃断掉三四根下来了。

我们都没有说话。一种默默的、沉重的、忧郁之感,渐渐地压到了我们的心头。因为这故事的激动力和烦琐反复的情节的悲壮,已经深深地锁住了我们的心喉,使我们插不进话去了。

夜的山谷中的交错的声息,似乎都已经平静了些。然而愈平静,就愈觉得世界在一步步地沉降下去,好像直欲沉降到一个无底的洞中去似的,使我们几乎透不过气来了。风雪虽然仍在飘降,但听来却也已经削弱了很多。一切都差不多渐渐在恢复夜的寂静的常态了。刘月桂公公却并没有关心到他周围的事物,他只是不住地增加着火势,不住地运用着他的手,不住地蹙动着他那灰暗的眉毛和睁开他那昏沉的、深陷的、歪斜的眼睛。

因为遭了那火花的飞跃的损失,他继续说话的时候,总是常常要用手去摸着、护卫着他那高翘而有力量的胡子。

“那第一次祸事的飞来,”他接着说,“先生,也是在大前年的十一月哩。那时候,我们这里的民团局因为和外来的军队有了联络,便想寻点什么功劳去献献媚,巴结巴结那有力量的军官上司,便不分日夜地来到我们这山前山后四处搜索着。结果,那个叫作曹三少爷的,便第一个给他们弄去了。

“这事情的发生,是在一个降着严霜的早上。我的干儿子汉生突然丢掉了应做的山中的工作,喘息呼呼地跑到我这里来了。他一边睁大着他那大的、深黑的眼睛,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干爹,我们的事情不好了!曹三少爷给……给……给……他们天亮时弄去了!这怎……怎么办呢?’

“唉,先生,我当时听了,也着实替他们着急了一下呢。但是反过来细细一想,觉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们知道:对于曹三少爷他们那样的人,弄去不弄去,完全一样,原就没有什么关系的。因为他们愿不愿意替穷人说话和做事,就只要看他们高兴不高兴便是了,他们要是不高兴、不乐意了,说不定还能够反过来弄他的同伴一下子的。然而,我那仅仅只是忠诚、赤热而没有经历的干儿子,却不懂得这一点。他当时看到我只是默默不作声,便又热烈而认真地接着说:‘干爹,您老人家怎么不作声呢?您想我们要是没有了他还能怎么办呢?唉,唉!干爹啊!我们失掉这样一个好的人,想来实在是一桩伤心的、可惜的事哩!’

“先生,他的头当时低下去了,并且我还记得:的确有两颗大的、亮晶晶的眼泪,开始爬出了他那黑黑的、湿润的眼眶。我的心完全被这赤诚的、血性的孩子感动了。于是,我便对他说:‘急又有什么用处呢?孩子!我想他们不会将他怎样吧!你知道,他的爹爹曹大杰还在这里当里总呀,他怎能不设法子去救他呢?’

“‘唉,干爹!曹大杰不会救他哩!因为曹三少爷跟他吵过架,并且曹三少爷还常常对我们说他爹爹的坏话。您老人家想:他怎能去救这样的儿子呢?曹三少爷是好的、忠实的、能说话的角色呀!’

“‘唉,你还小呢,你的经历还差得很多哩,孩子!’我抚摩着他柔软的头发,说,‘你只能够看到人家的外面,你看不到人家的内心。你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同口里相合呢?告诉你,孩子!越是会说话的人,越靠不住。何况曹德三家里的地位,还和你们相差这样远。你还知道“叫得好听的狗,不会咬人;会咬人的狗,绝不多叫”那句话吗?’

“‘干爹,我不相信您的话!’这忠实的孩子立刻揩干眼泪叫起来了,‘对于别人,我想:您老人家的话或者用得着的。但是对于曹三少爷,那您老人家就未免太……太不了解他了!我不相信这样一个好的人,会忽然变节!’

“‘对的,孩子!但愿是这样吧。你不要怪干爹说话太直,也许干爹老了,事情见得不明了。曹德三这个人我又不常常看见,我不过是这样说说就是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自己可以去做主张,凡事多多防备。不过曹德三少爷我可以担待,绝不至于出什么事情。’

“先生,就是这样的。我那孩子听了我这话之后,也没有再和我多辩,便摇头叹气、怏怏不乐地走开了。我当时也觉得有些难过,因为我不应该说得太直率,以致刺痛了他那年轻的赤热的心。我当时也是怏怏不乐地回到屋子里了。

“然而,不到半个月,我的话便证实了—曹德三少爷安安静静地回到他的家里去了。这时候,我的汉生便十分惊异地跑来对我说:‘干爹,你想:曹德三少爷怎样会出来的?’

“‘大概是他们自己甘心首告了吧。’

“‘不,干爹!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三少爷是很有教养的人,他还能够说出很动人的、很有理性的话来哩!’

“‘那么,你以为是怎样呢?’

“‘我想:说不定是他的爹爹保出来的。或者,至多也不过是他的爹爹替他弄的手脚,他自己是绝不至于去那样做的!’

“‘唉,孩子啊!你还是多多听一点干爹的话吧!不要再这样相信别人了,还是自己多多防备一下吧!’

“‘对的,干爹。我实在应该这样吧!’

“‘并且,莫怪干爹说得直:你们还要时刻防备那家伙—那曹三少爷……’

“那孩子听了我这话,突然惊愕得张开了他的嘴巴和眼睛,说不出话来了。很久,他好像还不曾听懂我的话一样。于是,先生,我就接着说:‘我是说你那同伴—曹三少爷啦!’

“‘那该—不会的吧……干爹!’他迟迟而且吃惊地不大相信地说。

“‘唉,孩子啊!为什么还是这样不相信你的干爹呢?干爹难道会害你吗?骗你吗?’

“‘是,是—的!干爹……’他一边走,一边低头回答道。”